第十八章 愿望成真
“你到底把我父亲怎么了？”
柯尼提抬头看向温德洛，他已经梳洗过，并换了衣服，面前的食物也是温德洛刚放的。最后的那一场搏斗累坏了他，所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饱餐一顿。光是听依妲急躁地唠叨抱怨他走后她有多么担心，就够把人累倒的了。于是在依妲帮他把干净衣服取出来放在床上之后，他就赶她出去，不让她留在房里。柯尼提最受不了有人在他身边瞎操心。他可不容许那种气氛破坏了食欲。至于那个少年，他根本就懒得理会。柯尼提用酸痛的手拿起汤匙，开始搅动，汤面上浮着红萝卜和鱼块。
“求求你，我非知道不可。你到底把我父亲怎么了？”
柯尼提望着那少年。他差点就伶牙利齿地回一句话以便堵住温德洛的嘴，但最后还是决定宽容一点。与肤色深、又晒多了太阳而更黑的人相比，温德洛此时的脸算是很苍白的；他站得非常挺直，仿佛很镇定的样子，不过急促的呼吸和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的心思，那对黑眼则显得心神不宁。照柯尼提看来，那个年轻人心情很差，不过人总得为自己所下的决定负起责任啊。“你求我帮忙，我就让你如愿了。现在你父亲在别的地方，你不用担心他的事情，也不用跟他见面或是斗嘴了。”温德洛还来不及问下一句，柯尼提就又补充道：“他现在很安全。我这个人言而有信，既然承诺要帮你，就不会打折扣。”
温德洛的背微微地佝偻起来，他那模样像是肚子被人打了一拳。“我虽请你帮忙，但我并不想把事情做绝。”他以粗哑的嗓音喃喃说道，“不是像这样，我一觉醒来之后，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求求你，大人，把他带回来吧。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他，绝无怨言。”
“这我恐怕做不到。”柯尼提和蔼地指出。他面露笑容，教温德洛放心，嘴上却同时温和地斥责他：“下一次你请人帮忙的时候务必要想清楚一点。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帮你把这事处理好的。”柯尼提舀起一匙汤。他想要平静地用餐，是该让这个莽撞无礼的温德洛住嘴了。“我原本期望你对我心存感激，谁料你却后悔了。是你求我帮忙的，而我也答应了。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替我倒酒。”
温德洛木然地倒了酒。他后退一步离开桌边，好像冻住了似的，眼睛凝视着墙壁。这样更好，柯尼提把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之前的剧烈活动使他胃口大开。他肌肉酸疼，打算在吃饱之后好好休息一下。不过除此之外，他倒觉得感知灵敏、精神奕奕。总而言之，这个活动对他大有好处。等到依妲在拐杖头和断腿处做了衬垫之后，他应该要多外出走动走动。他心里考虑着要不要把假腿改装一下，以方便他再度爬上索具。他一向喜欢待在高处，即使天气不好也一样。船桅高处的风好像比较干净，而且生机盎然。
“你回来的时候，外套和小艇上都是血。”温德洛顽固的言词打断了柯尼提的思绪与用餐。
柯尼提叹了一口气，放下汤匙。温德洛仍瞪着墙壁看，从那僵硬的姿态看来，他大概是在竭力自制，以免气得颤抖起来。“那不是你父亲的血。如果你非得问个清楚不可，我就告诉你吧，那是莎阿达的血。”柯尼提的话里浮出讥讽的味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但对你父亲的感受变了，连对莎阿达的也改变了。”
“就因为我痛恨莎阿达，你就杀了他？”温德洛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杀他，是因为他不肯照我的吩咐去做。他逼得我没办法。不过这个人死了，你一点损失也没有，毕竟他一直都很瞧不起你们父子俩。”柯尼提举起酒杯，喝干杯里的葡萄酒，把空酒杯朝温德洛伸过去。那个年轻人像是木偶一般僵硬地走过来添满。
“那阿踝呢？”温德洛竟大胆到敢用不耐烦的语气问他话。
柯尼提用力把酒杯往桌上一拍，酒汁飞溅，染脏了雪白的桌布。“阿踝好得很。他们都好得很。唯一被我杀掉的人是莎阿达，而且我逼不得已。我杀他是免得你日后得亲自动手，也算是省了你的麻烦。我看起来会笨到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行动上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呆坐在这里任由打杂小弟跟我纠缠不休！快把这清理干净，重新给我倒酒，之后你就走吧。”柯尼提瞪了温德洛一眼，他这凶狠的目光曾经吓倒过许多壮汉。
然而令那海盗意外的是，他这么一瞪，竟使得那少年眼里闪出亮光。温德洛挺直身体。柯尼提感觉到，他大概是推得太用力，把那少年推得超出什么界限了。真是有趣。温德洛走上前，一言不发，粗暴但有效率地拿开食物和桌布，随后将食物摆回桌上，又小心地添满了酒之后，才开口说道：“你别把自己的作为怪到我头上来。我才不会因为别人碍手碍脚就杀了他。生命乃是莎神所赐，而莎神所赐予的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目的与意义。人是无法完全领悟莎神用意的，所以我反而知道去忍耐他人，好让他们活着去实现莎神的目标。我的存在，不过是莎神对世界的构想的一小部分罢了，不会比其他人的更加重要。”
柯尼提往后靠在椅背上，叉手抱胸，看着温德洛收拾餐桌，并滔滔地讲道理。听到这里，他喷了喷鼻息。“这是因为你不是注定要成为国王。”柯尼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不禁嘻嘻地笑起来。“教士小子，你不妨深思：说不定，我就是那种你必须忍受到底，好让他活着去实现莎神目标的人呐。”温德洛听到这个俏皮话之后，原本光彩的脸色反而暗沉下去，柯尼提看得哈哈大笑。他摇了摇头。“你太严肃啦。快出去吧，去跟船聊聊天。我想你一定会发现，如今薇瓦琪的航向与我比较吻合，反而离你较远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快去吧，顺便叫依妲来找我。”
柯尼提朝门口一挥，再度把注意力放在这一顿老是被打断的餐点上。那少年慢吞吞地离去，关门的时候稍微大力了点。柯尼提摇了摇头。他对温德洛的好感有增无减，所以越来越纵容他了；若是白石胆敢用那种口气跟他讲话，保证在当天日落之前就会吃鞭子。他就是太仁慈了。想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仁慈一向是他的重大缺点。他就是心肠太好了，好到他自己反而吃亏哩。柯尼提又摇了摇头，任由自己的思绪飘回环中岛去。 “你昨晚为什么不叫醒我？”温德洛质问道。他对柯尼提的满腔怒火无法消解，直到此时仍在他心里起伏。
相对于温德洛的气愤，薇瓦琪的语气则显得顽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昨晚累坏了，睡得又熟。况且我看柯尼提带他走，并没什么坏处。再说，柯尼提若是打定了主意，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叫醒你也没用。”
“柯尼提一定是到这里来把阿踝带走的。我睡着的时候，她还在我身边。”温德洛突然起了疑心，“是不是柯尼提要你别把我叫醒？”
“就算是又怎么样？”薇瓦琪怫然反问道，“有什么差别吗？总归都是我自己决定不叫醒你的。”
温德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这伤痛之深令他意外。“你以前心比较向着我。换作是以前，无论你认为叫醒我有没有用，你都一定会那么做。况且你一定知道我希望你把我叫醒。”
薇瓦琪别过头眺望着水面。“我听不出你这话是什么用意。”
“你现在连讲话的口吻都像他了。”温德洛悲戚地说道。
温德洛生气的时候，薇瓦琪还不为所动，但是他一懊丧，薇瓦琪反倒跳起来了。“不然你要我说什么？你期望我说，凯尔·海文离船使我感到遗憾？门儿都没有。打从凯尔掌舵以来，我就没有片刻的宁静。温德洛，他走了，我很高兴，高兴得很，而且你也应该高兴。”
温德洛的确高兴。问题就出在这里。换作是以前，薇瓦琪一定很了解他的心情，但现在她迷上了那个海盗，她心里只在乎柯尼提的想法。“你还需要我吗？”温德洛突然问她。
“什么？”这回轮到薇瓦琪惊讶了，“你怎么会问这种话？我当然需要。”
“因为我在想，如果你跟柯尼提在一起比较快乐的话，那么他说不定会放我走。你们只要停泊在大陆的海岸边，不论哪里都可以。我上岸之后，自会想办法回到修院去，寻回我自己的人生。我可以把这一切都置之脑后，反正我也无法改变这里的情况。”温德洛顿了一下，“你大可以像排除我父亲那样地排除我。”
“怎么，你在吃醋？”薇瓦琪反击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薇瓦琪就在那一刻答复了。她敞开心胸，让温德洛感受到他那番重话使得她心里多么痛苦。
“噢。”温德洛轻轻地说道，这样就够了，他顺着薇瓦琪的目光望过去。玛丽耶塔号几乎是紧靠着薇瓦琪号下锚，此时温德洛不但看得出玛丽耶塔号正轻轻地晃荡着，也可以清楚看到船上守望者的脸孔。之前布里格焦急地派人去玛丽耶塔号上找索科，请他到船上跟船长一谈的时候，索科是不太高兴的，而此时玛丽耶塔号靠得比较近，正反映出索科再度心生警戒。
薇瓦琪直接切入重点。“我关心柯尼提，你有什么好嫉妒的？你若是能切断你我之间的联系，早就远走高飞了。但是柯尼提恰恰相反；他热忱地与我结交，对我无微不至，从没有人像他这样殷勤。你去忙自己事情的时候，他常常到这里来陪我，跟我讲故事；他不但跟我讲他自己的故事，也跟我讲民间传奇和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我讲话的时候，他总是听得很专心。他常常问我有什么想法，以及我有什么盘算。他把他治理王国、统治人民的计划都说给我听；我提出点意见，他就好高兴。有人讲话给你听，而且还愿意倾听你讲的话，那种感觉有多么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薇瓦琪这话令他想起在修院的生活，但是温德洛并没有说出声来。他不用出声，薇瓦琪也知道他的心思。
“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不给他一个机会？”薇瓦琪突然滔滔地说道，“我不能说我跟他就像跟你一样熟。但是有件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比你父亲对你更有心、更亲切。柯尼提会为他人着想。你找个时间，请他将为分赃镇画的设计图讲给你听。要如何建造塔台以御外敌、要在哪里凿井才会有干净的水源，这些他想了很多。他也替歪斜村画了新的设计图，要在哪里造防波堤、要在哪里建码头，他都画出来了。要是他们肯听他的话，听从他的指导，那么以后必定大有可为。柯尼提要把这些地方整治得又整齐又完善。除此之外，他也想跟你交朋友呢，温德洛，他对凯尔下的手可能重了些，但你的确曾经找他帮忙呀。你想想看，柯尼提若是把凯尔交给分赃镇的那些奴隶，岂不是能讨那些人的欢心？凯尔要是公开地被折磨至死，一定人人争睹，而且能大大提振柯尼提的名声，这你一定心里有数。要不然，他也可以叫你母亲付赎金，把凯尔赎回去，借此充实他自己的财库，并榨干维司奇的家产。但是那些事情，他都没有做，反而只是把那个卑劣、小心眼的男人弄走，摆在一个既伤害不到你，也伤害不到别人的地方。”
薇瓦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最后却一言不发，像是已经无话可说了。她这番话令温德洛无力招架，他不知道柯尼提有这些梦想。薇瓦琪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她竟然处处维护那个海盗，这使他很伤心。“所以，他是为了行善而做海盗？”
薇瓦琪大怒。“我又没说柯尼提没有私心，也没说他的做法无可非议。是，他是贪恋权力，而且渴望更多权力，不过他当权之后做了不少好事。难不成你宁愿他不去解救奴隶，而是大谈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之类的陈辞滥调？你一心只想回你的修院，这样丢下世上的苦难不管，难道不是退缩？”
温德洛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薇瓦琪坦承道：“他已经找我跟他一起去做海盗了，这你知道吗？”
温德洛尽量保持平静，但是他的口气仍透出苦涩的味道。“不知道，但是这可想而知。”
“怎么？这有什么错吗？”薇瓦琪质问道，“你也看到他做了不少好事。我知道柯尼提的作风很严，这点他自己已经跟我招认了。他说我一定会目睹残忍的场面，并问我能不能应付得了。我也老实地跟他说了，那天奴隶暴动的时候，我心里害怕得很。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不知道，他怎么说？”温德洛竭力自制，不让自己失控。她怎么这么单纯、这么好骗？难道她看不出海盗柯尼提在玩弄她吗？
“他说，那就像他割腿的经历一样。他在遇到你之前已经吃了很多苦头，而且他一心以为，这腿不必多费事就会自己好起来。但是你让他明白，他必须忍受更大的痛苦，这场苦痛才会结束；他相信你的看法是正确的。柯尼提请我回想奴隶们所受的折磨——奴隶们待在我船舱里的时候，我对他们所受的折磨感同身受。他还告诉我，在别的船上仍有这样的折磨在不断上演，所以他行的不是海盗之道，而是手术之道。”
温德洛的嘴紧抿成一条线，接着他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此后柯尼提只攻打运奴船？”
“对，只有运奴船和那些借由贩奴而发了大财的船。我们不可能把在哲玛利亚国和恰斯国之间往返的运奴船通通拿下来。不过，如果所有涉及奴隶买卖的人，而不只是那些开运奴船的都感受到柯尼提正义的暴怒，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不得不三思了。到那时候，诚实好心的商人发现他们因为运奴船的牵连而受害，就会起而反对运奴船。”
“你有没有想到，日后大君会加强巡逻这一带水域？大君的巡逻船队会追踪并摧毁海盗聚落，以便扫清柯尼提。”
“也许吧，但是依我看来，大君是不可能成功的。温德洛，柯尼提的目的比较高尚。别的人不说，但是这一点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很痛苦或是很危险而躲在一旁。如果连我们都不肯出力了，那还有谁肯呢？”
“这么说来，你已经答应要跟他一起做海盗了？”温德洛难以置信地问道。
“还没，”薇瓦琪镇定地答道，“但是我打算明天告诉他。” 艾希雅的商人袍闻起来有香杉味。她母亲在衣柜里摆了香杉块，免得蛀虫啃坏了毛料的衣服。这香杉若是味道淡一点也就算了，偏偏又浓又呛，她都快头晕了。这袍子还合身，她倒挺意外，毕竟已经好几年没穿了。
她穿过房间，在镜子前坐下来。镜子里的她看起来青春且颇有女人味。有的时候，满载号上的时光就像是一场梦。她回家来之后，人总算胖了起来，不再瘦巴巴的。葛雷就曾称赞她整个人变得比较圆润。她把光亮的黑发拢起来，用发夹别上去之际，不禁坦承自己也觉得这个变化蛮好的。商人袍的式样简单，她穿了并不出色，不过她慢慢地起身离去时对自己说道，其实这样也好。今天晚上，她并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娇艳如花，而是要像个严肃而勤勉的商人之女，她希望大家能看重她所讲的话。不过，她还是驻足稍停，在喉间搽了一点香水，并在唇上点了胭脂。她耳上挂着石榴石的耳环，这是葛雷新送的礼物，恰好跟红紫色的袍子很搭。
艾希雅已经忙了一天。她亲自去向缤城商会请愿，不过他们只说会考虑。他们告诉她，用不着听取她公开申诉，因为维司奇家族的商人代表是凯芙瑞雅，不是她。所以回来之后，艾希雅倔强地告诉姐姐，晚上如果时机适合，她也必须起身发言。接着艾希雅写了短函，让葛雷知道薇瓦琪号落于海盗之手的事情，并派瑞喜去送信。艾希雅亲自去达弗德·重生的家里，一方面是要把消息告诉他，一方面是请他晚上去商会开会的时候顺便让维司奇家的人搭一程。达弗德听了，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惧，不过他不信任那个“小流氓特雷”的说辞；他跟艾希雅说，若是真有此事，他一定会跟她们站在同一边。艾希雅注意到，达弗德口称支持，却绝口不问她们家需不需要用钱。不过她了解达弗德这个人，所以也不期望他给她们财务上的援助。对达弗德而言，感情与钱财乃是两回事，一点也不相干。之后艾希雅就回家去，帮着瑞喜把这个星期要吃的面包烤好，到菜园子去立支架，并把豆丛绑在支架上，又把梅子树和苹果树的绿色新果摘去一些，这样剩下的果子才长得大。这些事情做完之后，艾希雅又足足刷洗了半天，才把自己弄到可以见人的模样。
不过，即使事务繁重，贝笙·特雷还是不时闯入她的心头。就算贝笙没回到缤城，自己的人生也够复杂的了，不是吗？倒不是说贝笙跟她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就目前而言，她的分分秒秒都应该用来思索薇瓦琪或是商会会议的事情，或是想想葛雷也好。偏偏她每一动念，就会想起贝笙，并因此而开启了其他许许多多的遐想；只是一考虑到那些与众人不同的人生规划，艾希雅就惶惶不安。她一再推开贝笙，可是他的身影还是一再浮现：他坐在厨房的桌边啜着咖啡，一边听着她母亲讲话一边点头的模样；他抱起小瑟丹时，低头看着那个孩子的模样；他像是在船上一般地左腿勾着右腿，站在她父亲的书房里，眺望着窗外夜景的模样。还有，艾希雅刻薄地想，贝笙再三伸到口袋角落去摸一下的样子——想必他口袋里藏着辛丁。那个男人呀，总是离不开恶习。把他抛开吧。
艾希雅匆匆地走到门厅去。今天晚上的会议影响深远，她可不想迟到。令她意外的是，麦尔妲已经站在门厅等了。艾希雅以挑剔的目光对外甥女略作打量，倒没什么好挑剔的。她本以为麦尔妲会浓妆艳抹，戴着一身珠宝之类的，可是她的装扮几乎跟自己一样肃穆；麦尔妲唯一的装饰品就是插在头上的鲜花。不过就算是穿着一袭简单的商人袍，那少女照样艳光照人。艾希雅心里想道，也难怪年轻男子会爱慕她，她长大了呀。光是这一天半以来，麦尔妲就显得成熟许多。说来可惜，麦尔妲的成熟气质竟要以家族的危机才能诱发出来。艾希雅一方面想化解紧张的心情，一方面想鼓励外甥女，所以开口说道：“你好漂亮呀，麦尔妲。”
“谢谢。”那少女心不在焉地答道，她皱着眉头，转头望着艾希雅，“要是我们不必搭达弗德·重生的车去商会就好了。搭他的车子恐怕不太好看。”
“颇有同感。”麦尔妲竟然会考虑到这一点，艾希雅倒有点意外。她并不讨厌达弗德，不过她这种心情，是把达弗德当作是行事古怪、偶尔还有点笨拙的叔叔伯伯一般。就因为这个缘故，艾希雅在挣扎之余，对于达弗德那站错了边的政治立场就视而不见了。艾希雅的看法跟她母亲一样：达弗德·重生是家里的多年老友，实在不需要因为在政治上相左而跟他疏远。艾希雅只希望她们家跟达弗德的关系不会削弱她要在商会表达的意见。她一定要让众人认为，她是全心全意而且正正当当地支持坦尼拉家族的；众人若是认为她是个没大脑的女人，只要跟哪个男人走得近，就把对方的立场作为自己的，那她可就羞辱得无以复加了。她希望众人把她看作艾希雅·维司奇，而非只是个迷恋着葛雷·坦尼拉的女孩。
“我们真的连马车跟拉车的马队都养不起吗？接下去就是夏天了，舞会、茶会和盛宴很频繁，我们总不能老是搭达弗德的便车吧。你想想看，若是一直搭他的车子，其他商人家族会怎么想。”麦尔妲忧愁地说道。
艾希雅皱着眉头思索道：“家里有辆旧马车，如果你肯帮忙，我们倒可以把那辆马车洗干净、上上油。那辆车积了厚厚一层灰，可是还算牢固。之后我们再打听看看，哪里能雇到拉车的马队和马车夫。”她穿过房间，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风景，转头狡黠地对麦尔妲一笑，“要不然，由我亲自来持缰绳也可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的马车夫海克斯偶尔会让我驾车。父亲并不在意，但是母亲一直都很反对。”
艾希雅的外甥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果真如此，那可比搭达弗德那辆破车还丢脸。”
艾希雅耸耸肩，再度眺望窗外。每次她跟麦尔妲稍微热络起来，那个女孩就冷冷地把她推开。
母亲和姐姐走进门厅之时，达弗德的马车也正巧从车道开进来。“我们走吧，别等了。”艾希雅提议道，并赶在达弗德下车之前开了门出去。“达弗德一进门来就一定要喝喝酒、吃吃点心才肯出发。”由于姐姐不以为然地瞪着她，所以她又补了一句：“可是这一来就迟到了。”
“我可不想迟到。”她母亲应和道，于是众人鱼贯走到马车边。那个颇感意外的车夫还来不及从车厢顶的驾驶座跳下来，艾希雅就自己开了车门，并把母亲、姐姐和外甥女扶上车。达弗德顺从地往车内挤，艾希雅则在他身边坐下。达弗德用的是麝香系的香水，味道重到几乎跟她袍子的香杉味一样，令人闻得头晕。唉，幸亏这趟路不是很远。艾希雅与达弗德坐一边，凯芙瑞雅、母亲与麦尔妲坐另外一边。达弗德对车夫示意，于是马车便辘辘而行。车行时规律的吱嘎声和椅垫缝隙间的沙尘，每一样都显示出马车疏于打理。艾希雅只是皱了皱眉头，但是没说什么，毕竟达弗德从来就不善于管理仆人。
“瞧瞧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来啦。”达弗德宣布道，拿出了一个饰着缎带的小盒子。他亲自把盒子打开，并将盒中的东西展示给她们看：里面是各种黏乎乎的果冻糖，那是艾希雅六岁大的时候最爱吃的甜点。“我知道你们最爱吃这个。”达弗德对她们坦诚道，同时自己就先拿了个来吃，然后才把盒子递出去。艾希雅很小心地拿了一个，她把盒子递给姐姐的时候，姐妹俩互看了一眼，那眼神中道出了她们对于达弗德的亲切与容忍。凯芙瑞雅拿了个红色的果冻糖。
达弗德自己则得意洋洋地望着她们。“嗯！你们都好美呀！我带着这么一车美丽的女子到会场，其他商人可不羡慕死我了！我看我得把手杖拿出来预备，因为车门一开，年轻男子不免蜂拥而上，到时候可能连挤都挤不出去了！”
听到这个浮夸的赞美，艾希雅和凯芙瑞雅都尽责地一笑，毕竟她们打小时候起听到达弗德称赞的反应都是如此。麦尔妲怫然变色，而母亲则应道：“达弗德，你就是会讲好听话。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看我们还会相信吗？”她皱皱眉头，补了一句：“艾希雅，你把达弗德的领巾调正好不好？那个领结都滑到他耳朵那里了。”
艾希雅听得出母亲的言外之意。达弗德戴了条上好的黄丝巾，可是丝巾上有一处污渍，看起来像沾到了肉汁。其实，穿商人袍时搭配这样的领巾并不得体，但是艾希雅知道，劝达弗德把领巾解下来是自讨没趣。在她把领巾解开重绑之后，那个污渍就几乎看不到了。
“谢谢你，亲爱的。”达弗德开心地说道，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艾希雅对他一笑，转过头，发现麦尔妲正以不屑的目光瞪着她。艾希雅对外甥女扬起一边眉毛，请她体谅一点。不过麦尔妲会那么讨厌达弗德，艾希雅是可以体谅的，因为她自己细想之后，也跟麦尔妲一样感到不屑。如今，达弗德的行径卑劣，不但与新商同声一气，更帮着他们打击自己的阶级，所以比新商更为不如；虽然其他商人不断谴责，但是他照样在商会集会之时帮新商讲话。他从中牵线，安排那些急欲收购产业的新商，买下处境窘迫的缤城商人的祖传土地。有人谣传达弗德处心积虑地居间协调，这样做为的是让新商受益，而不是让相关的缤城商人得到一点好处。外面的人把达弗德讲得很难听，不过艾希雅实在很难相信他会那么卑劣。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达弗德的田地上只用奴隶来耕作，他自己还居中从奴隶贸易中获利。这已经够糟了，竟有人谣传新商想把派拉冈号买下来，达弗德还努力奔走，那更是难以置信。
艾希雅为了避免自己继续想下去，于是提了个话题，闲聊道：“这个嘛，达弗德，缤城最有趣的小道消息总是逃不过你的耳目。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把今天听到的最精彩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听呢？”据她看来，达弗德这个人其实刻板得可以，所以他讲的故事应该也不至于出人意料到哪里去。
达弗德听到艾希雅的赞美之后，笑了一笑，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肚子。“亲爱的，我今天听到的最精彩的小道消息虽然不是发生在缤城，但如果成真的话，那可绝对会对缤城所有的人都造成深远的影响呐。”达弗德逐一望过去，以确定众人都在专心听他说话，“这是我从新商那里听来的。那人的信鸽从哲玛利亚城飞回来，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回缤城。”达弗德顿了一下，用食指轻轻点着微笑的嘴唇，仿佛在考虑若是说了出去，会不会太过不智？总而言之，他就是要别人求他把话讲出来。
艾希雅随便捧他两句：“快说嘛，我们对哲玛利亚城的消息最感兴趣了。”
“这个嘛，”达弗德往椅背一靠，“去年冬天发生的那个不幸事件，我敢说你们都是知道的。冬天的时候，库普鲁斯家的人……麦尔妲，恕我直言，我知道他们家那小子对你颇为着迷，可是我讲的是政治，不是爱情……库普鲁斯家的人代表雨野原商人到缤城来，掀起了我们缤城人与大君之间的纠纷。当时我也想办法跟他们讲道理了，可是罗妮卡，那场会议简直像场暴动，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结果就派了几个缤城商人作为代表，带着特许令正本到哲玛利亚城去，为的是要求大君遵守那个古老的文件。问题是，时代变化得这么快，我们还能硬是要求对方实践那种老掉牙的承诺吗？我真不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想的，但反正呢，他们就去了。人家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他们，也慎重地告诉他们说，大君会考虑他们的提议，但是之后就没有下文了。”达弗德左右张望，看看大家有没有在听。这其实是旧闻了，不过艾希雅还是尽责聆听，麦尔妲则透过积灰的窗玻璃眺望着窗外。
达弗德倾身向前，深怕被车夫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你们一定都听到外头谣传大君答应要派个特使到缤城来，而如今这个特使是随时都可能抵达缤城了。不过，我听到的谣言是说，大君不派特使！大君年纪轻、精神好、爱冒险，所以他打算亲自前来。我听人说，大君会轻装简从而来，只带几个心灵侍臣，但将由他的恰斯仪队重重护卫。听说，大君这样做是为了让缤城人知道，他仍认为我们缤城跟哲玛利亚国的任何城市一样，与哲玛利亚国紧密相连。等大家体会到大君远道而来，在路上忍受了多少不便，并且感受到他衷心希望缤城继续效忠哲玛利亚，那人们将心比心都来不及了，还能再胡闹下去吗？在任的大君前来缤城探查，这是多么难得的盛事呀！罗妮卡你说，我们从小到大，连一次都没碰上过，对不对？有些新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打算要办几场豪华的舞会和宴会，并且已经着手开始筹备了。啊，在这个时候，娇美且单身的年轻小姐最吃香了，你说是不是呀，麦尔妲？虽然那个雨野原男人热烈追求，但如今你可别急着点头了。说不定，我可以靠着交情帮你弄到一张请帖，让你去参加那种盛大舞会，以便获得大君的青睐！”
达弗德没料到他这番话竟能令她们如此讶异，就连麦尔妲都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他。“大君？到缤城来？”麦尔妲的母亲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是哪里不对劲呀？”艾希雅察觉到达弗德转头瞪着她，这才知道自己把心底的话讲了出来。她赶快打圆场：“我的意思是说，这趟海路既远又危险，他这样岂不是太冲动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上路了，信鸽带来的消息就是如此。好啦，你们可别把这事泄漏出去哦，知道吧？”达弗德虽这么说，但倒不是真的希望众人听到消息之后守口如瓶，只是他不管转述了什么闲言碎语，最后都要添上这句话。
艾希雅还在思索，但是车夫已经拉马停车了。“我来。”达弗德倾身越过她，伸手去推车门把。然而达弗德以肩膀去顶住车门往外推之际，车夫也使劲地从外面拉开车门。车门砰地大开，要不是艾希雅及时拉住那个胖商人的袍子，他可就飞出去了。那车夫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扶着达弗德下车，他下车之后则得意洋洋地一一扶着维司奇家的女人下车。
葛雷·坦尼拉在台阶顶上“缤城商人大堂”外的长廊上徘徊。他穿着深蓝色的商人袍，并按照古老的航海人规矩，把袍子角塞在腰带里，露出大半肌肉劲健的腿和穿着凉鞋的脚。不知怎么回事，他让自己看起来既是大胆的水手，也是严肃的商人。艾希雅不得不暗暗承认，葛雷这个人的确非常英俊。他东张西望，可见他是在翘首企盼她的到来。艾希雅在清晨的时候派人送了短函去给葛雷，把薇瓦琪号落入海盗手里的事情告诉他。葛雷立刻就回函了，他的信十分热诚，使艾希雅很感动。葛雷在信上说，他会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并尽他的力量，让她得以在今晚的会议上公开发言；又说他已经写信通知家人，欧菲丽雅也跟艾希雅一样关心薇瓦琪。
艾希雅在葛雷的目光与她的相遇之时露出微笑，而葛雷则是高兴得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他在看到护卫她前来的人之后，笑容就僵了。艾希雅轻声告退，匆匆地爬上商人大堂的台阶去跟葛雷会合。艾希雅伸出一只手，葛雷也正式地弯身一吻。他直起身来之后，低声说道：“我早该想到要派辆车去接你的。放心，下次我绝不疏忽。”
“噢，葛雷，达弗德没什么啦。他跟我们家是世交，如果我不肯搭他的车，他一定会很难过。”
“维司奇家有这种朋友，怪不得会家道中落。”葛雷辛辣地说道。
一时间，艾希雅心里结成了冰。葛雷怎么可以这样冷言冷语？不过他接下来讲的话使艾希雅想起葛雷自己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所以她也就不追究了。
“欧菲丽雅常常问起你呢。她听到你的事情之后，特别吩咐人筹备，并亲自煮酒祭神，以祈祷薇瓦琪一切平安，还教我告诉你她很关心你。”葛雷顿了一下，温柔地笑道：“欧菲丽雅在关税码头上待久了，无聊得要命；何况现在她的手修好了，所以更巴不得早点出航。不过呢，每次我向她保证，一待事情处理好了，我们一定尽快出海，她就求着我想个法子找你一起同行。我就跟她说，我只想得到一个办法。”葛雷说到这里，不住地笑着看她。
“什么办法？”艾希雅好奇地问道。葛雷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她到欧菲丽雅号上去当二副？想到这里，艾希雅心里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她是很喜欢那个如女家长一般的欧菲丽雅的。
葛雷羞红了脸，望向他处，嘴边仍漾着笑意。“速速办场婚礼，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带着新娘出航啰。当然啦，我是开开玩笑，果真如此，那要招惹多少闲话呐？我本以为欧菲丽雅会骂我一顿，但是她不但没骂，反而夸我想得周到。”葛雷瞄了艾希雅一眼，“巧的是，我父亲也说这样很妥当。不过我可没跟我父亲提，是欧菲丽雅说的。”
葛雷停了下来，期待地望着她，仿佛他问了个问题，正等着她回答。可是葛雷方才的话并不是问句，起码不是直接地问。况且，就算艾希雅与他陷入热恋，她也无法在此刻接受他的求婚，毕竟她自己的家族活船危在旦夕。这个道理，难道葛雷不懂吗？艾希雅虽极力自制，但脸上仍显露出不解的表情，而此时她碰巧瞄到贝笙·特雷站在商人大堂台阶下的平地上，更增添了心里的烦扰。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艾希雅无法转开头不看他。
葛雷却以为艾希雅之所以如此苦恼，另有别的理由。“我也不是真的期望你于此时此地考虑。”他连忙说道，尽量把失望的心情藏在心里，“现在你我各有要务缠身。希望今晚的会议能多少让我们卸下心头的重担。”
“是啊。”艾希雅应和道，语调中却不带柔情。贝笙看来心事重重，他凝视着自己，眼神十分哀怨，仿佛她拿了刀子刺入他的心脏。他还是昨晚艾希雅见到时的那一身装束；由于身处于一群穿着袍子的商人之间，穿着宽松黄衬衫、黑长裤的他简直就像是外国人。
葛雷顺着艾希雅的目光望过去。“他来这里做什么？”他问道，像是艾希雅会知道答案似的。他拉住她的手臂。
“薇瓦琪号被劫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们的。”艾希雅抬头望着葛雷，平静地答道。她不想让贝笙认为葛雷与她在瞪着他看，而且正在谈他的事情。
葛雷望着艾希雅，眉头皱在一起。“这么说，是你邀请他来开会的了？”
“不，我没邀请他。”艾希雅轻轻摇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可是琥珀？琥珀到这里来干嘛？他们怎么会凑在一起？”
艾希雅转头去看。“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道。
琥珀的黄棕色头发编成许多细小的发辫披在肩上，身穿一袭式样简单的黄棕色长袍，头发和衣饰像是融合成了一体。她从某处走出来站在贝笙身边，又跟他说了一些话。她的表情不太高兴，但是既不是在看贝笙，也不是在看艾希雅；她那像黄色猫眼的眼睛怒视着达弗德·重生。达弗德·重生则凝视着葛雷·坦尼拉，匆匆地朝葛雷和她而来。看来艾希雅生命中最令人气恼的种种场面，注定要在今晚撞在一起了。
达弗德已经气喘吁吁地步上商人大堂的台阶了，不过艾希雅的母亲比他还快，抢先走到艾希雅身边，凯芙瑞雅和麦尔妲不过比罗妮卡慢了一步。罗妮卡和葛雷先打过招呼，接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答应让我女儿与你同坐，如果你有此意的话。我知道你们有要务要谈。”
葛雷正式地鞠了个躬。“罗妮卡·维司奇，你的信任让坦尼拉家族倍感光荣。我发誓一定不负所托。”
“多谢母亲。”艾希雅也正式地对母亲说道。她不得不佩服母亲的先见之明，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挽着葛雷的手臂，趁着达弗德赶上来之前赶快走进大堂里，至少葛雷与达弗德之间的冲突可以避免了。艾希雅几乎是拉着葛雷往前走，至于贝笙看到她匆匆走开会当作是什么情况，她就尽量不去想了。
走进大堂之后，她就改为与葛雷并行。她察觉到许多人都注意到他们两人。女人在这样的会议中跟男方的家人坐在一起，等于是公开对大众宣布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想到这里，艾希雅真想把手抽回来，去跟自己家的人坐在一起。但若是现在丢开葛雷，众人一定会以为两人起了严重的争执。所以艾希雅不但没走，反而面露优雅的笑容，任由葛雷把她安置在母亲和妹妹之间的座位上。葛雷的母亲满头灰发，一副杰出商人的模样；妹妹则对艾希雅眨了个眼，看来是跟他串通好的。她们彼此轻声打招呼，而人潮不断涌入大厅，人声也渐渐嘈杂起来。葛雷的母亲与妹妹轻轻对艾希雅致意，针对薇瓦琪号被劫之事表示同情，但是艾希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她突然紧张了起来，开始祈祷，希望商会允许她公开发言。她一再地在心里演练说辞，必须让其他的缤城商人明白，救回薇瓦琪号并非单纯是维司奇家族的家务事，而是缤城全城的人都应该关心的事情。
商会正式开议之前，人们总是不住地四处走动、叙旧聊天，时间拖得很长。有五六个人特地走到坦尼拉家族这里来打招呼。艾希雅装出笑容，维持住表情。不过那些人似乎以为，热切交往中的她和葛雷必定会轻浮地打情骂俏，不会把心思放在重要事务上。幸亏葛雷的母亲对她眨了个眼，又轻轻地说了两句话，艾希雅才不再气恼。“你能坐在这里真好。光是我们坐在一起团结一致的模样，他们就比较不敢随便对待我们了。”葛雷的妹妹也握着艾希雅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们的关心让艾希雅倍觉温馨，但是她同时也因此而有一点不自在。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这么早就跟葛雷情定终身。
商人议会的议员走上高台之后，扰嚷声就渐渐小了。议员们都穿着白袍，以显示他们暂时割弃家族的联系，只忠于缤城整体的利益。另外有几个着黑袍的风纪也在墙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商人们在开会时，有时不免过于激动，风纪的功能就是要维持会场的秩序。
艾希雅看着议员们彼此招呼之后，在高台上的长桌后坐了下来。她突然感到很羞耻，因为台上的议员，她能叫得出名字来的没几个。要是她父亲在此，必定会知道哪些人是他的盟友，哪些人会跟他作对，但是艾希雅没那个才能。铃声响起，会议要开始了。艾希雅对莎神默祷，希望莎神能引导她流利地发言。
其实，艾希雅的默祷可以久一些。议长的演讲很冗长，重点不外乎今天要讨论好几个议题，所以他认为最好是先处理简单的纠纷。听到这里，艾希雅转头以疑惑的目光望着葛雷；她一直以为，这一场会议是特别为了听取坦尼拉家族的申诉而召开的。葛雷的眉头纠结在一起，耸了耸肩。
接着是一场两个商人家族之间为了两家分界的界河水权而起的火热争执。一方人家有牲畜，需要饮水；另一方人家有田地，需要灌溉。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议会决定水权为双方所有，并且指派了三名商人作为仲裁，以调解双方如何共用水权。争议的双方彼此鞠躬、坐下之后，艾希雅便期待地坐挺起来。
但她是注定要失望的，因为接下来的争议就没那么容易平息了。有个商人的冠军牛让邻居的几条母牛怀了牛宝宝。双方都声称说自己才是受害者：公牛的主人要求高额的种牛费，母牛的主人则反驳，他原先的盘算是要用其他品种的公牛，所以这样的小牛不合他的期望；公牛的主人称对方的仆人故意破坏篱笆，母牛的主人则声称公牛的主人太过疏忽，没把自己的牛圈好。这个案子非常棘手，所以议会退入后室，以便自由辩论。议会休庭的时候，台下的众人不住地动来动去或是跟隔壁的人讲话。议员再度出场之后宣布说小牛应在断奶后出售，利益由双方均分，公牛的主人应负责修复篱笆。这个决议双方都不满意，可是议会的决议是有约束力的。这两个商人家族的人都站了起来，气愤地朝对方走过去，更令艾希雅气馁的是，另外几个家族的人也跟着上前，两边的人弄得剑拔弩张。她原来希望旁观者能帮着劝和或是请议会再多加考虑。
缤城商人议会的议长看了一下桌上的单子。“坦尼拉家族向本议会要求发言时间，以便就大君的税官针对活船欧菲丽雅号所征收的关税、暨活船欧菲丽雅号因未付关税而被扣留在关税码头二事提出反驳。”
议长话声方歇，道尔商人便站了起来要求发言。议会也叫出了他的名字，允许他发言。道尔的发言显然是经过充分演练的，他迅速地说道：“本案不宜由缤城商会来处理，因为本案非关商人与商人之间的事务。坦尼拉商人既是对大君的关税有所不满，就应该去跟大君的税官申诉，并将议会的宝贵时间留给攸关众人的事务。”
艾希雅注意到，达弗德·重生坐得直直地聆听道尔的发言，而且还不住地点头，不禁心头一沉。
汤米·坦尼拉站了起来。那老船长肩膀紧绷，两手握拳垂在身侧。他讲话的时候刻意收敛，以免流露出怒气：“缤城商会怎么沦落成奶妈似的，只能帮斗嘴吵架的兄弟姐妹调解，此外动都不敢动啦？缤城商会若不能代替缤城发声，那还算是什么东西？我今天之所以要提请申诉，原因并不是我跟税官过不去，而是因为税官对所有船东征收的关税并无正当的基础。我们原始的特许令上明载，收益的五成要缴纳给大君，这个税率虽然高得不像话，但是我们的祖先既然答应了，我也愿意心甘情愿地遵守。然而原始的特许令上根本就没有提到今天税官要课税的这些名目。再说，从来也没有哪份文件上写着我们缤城必须忍受那些杀人放火、偷盗抢夺等无所不为的恰斯佣兵船大大方方地停泊在我们的港口里。”汤米·坦尼拉越讲越气，后来声音都发颤了。他压抑着自己保持沉默，并竭力克制。
达弗德·重生站了起来。艾希雅开始感到头晕。
“各位议员，所有的哲玛利亚商人都要缴税给大君，我们凭什么抗税？难道大君不是圣明公正的好君主吗？国事井井有条，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所以我们应当要支持大君才是啊！我们付这些税目为的是要维修哲玛利亚城的码头和设施，并支付巡逻船队的费用，以便肃清内海路。坦尼拉商人对恰斯国的巡逻船队轻蔑有加，但若要对付海盗，就得靠这些功绩彪炳的恰斯船队啊。如果坦尼拉商人看不起恰斯船队，不屑他们来为我们效命，那么他大可……”
“什么恰斯国的巡逻船队？根本就是海盗！他们把老实做生意的船拦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勒索。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的活船欧菲丽雅号就是因为碰上了这种不请自来的拦路劫匪，才在自卫的时候受了伤。我们缤城的船从来就不肯任由外国人登船。难道你建议我们从现在起改变原则吗？关税一开始征收的时候是很简单的，可是现在复杂到他们必须聘个专门的书记，才算得出我们欠了多少税。而这些税的目的无他，就是要弄到我们除了跟哲玛利亚城做生意还有点利润之外，跟别处做买卖都没赚头。他们窃取了我们的利润，又把我们拴得紧紧的，好教我们连一块钱都逃不出他们的钱包。任凭是谁，只要是最近在哲玛利亚城停泊过的，都可以作证，我们虽缴了税，但是哲玛利亚城港口的设施还是老样子。据我看来，那些码头至少三年没修了。”
坦尼拉此语一出，众人纷纷应和，有的人还大笑起来，后排有个人叫道：“我们上次停泊在那里的时候，我船上那个打杂小弟差点就掉到海里去了。”
道尔趁着空档倏地站起来插话道：“各位议员，本案根本就不该拿到这里来裁决。我建议各位议员先行休庭，以决定是否要听取本案的证词。”接着道尔张望了一下，“天色黑了，也许我们应该把本案留到下次开会时处理才是。”
“我相信，听取本案与本商会的宗旨并不相悖。”议长答道。不过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两名议员大摇其头，这一来，就非得再度退回内室讨论不可了。
这次休庭，众人就不像上次那样好脾气地耐心坐在位子上等了。许多人站了起来四处走动。活船快活号的船主拉尔法商人特别走到汤米·坦尼拉面前，以众人都听得到的音量朗声对坦尼拉说道：“我跟你是站在一边的，汤米，不管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一样。如果有什么需要，你说一声就是了。我跟我儿子都挺你到底，我们现在就去那个可恶的关税码头把你的船开走。”拉尔法身后站着两个高个子年轻人，听了父亲的允诺，严肃地点点头。
“不只你们去，还有我呢。”另外一人应和道，不过艾希雅不认得那人是谁，而他也跟拉尔法商人一样，身后跟着两个儿子。
“希望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汤米轻声说道，“最好是整个缤城一起反抗，而不是坦尼拉家族单独行动。”
在这个时候，大厅里有人互相叫嚣起来。艾希雅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打量。由于有许多人挡在她与叫骂的人之间，所以她看不出那里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出事的就是道尔商人和重生商人的座位那一带。“你是睁眼说瞎话！”有个人骂道，“你自己清楚得很，你是满口胡言。要不是你的话，那些可恶的新商根本就无法在此扎根。”另外一人则淡淡地低声反驳。缤城商会的纪律维护人员已经走上前去准备平息骚动了。艾希雅紧张得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大厅里的暴动一触即发，矛头竟是指向自己人。
“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艾希雅听到自己以痛苦的语气大声说道。她碰巧在喧扰声低下来的时候开口，所以大家都听到了。这是她运气好。就连葛雷和汤米·坦尼拉父子都吃惊地转过头来望着她。艾希雅吸了一口气。她就算等下去也没用，因为议会这一休庭，可能就干脆散会。果真如此，这个宝贵的机会就白白溜走了。这说不定是她唯一能够发言的机会。“看看我们成什么样子！像小孩子似的斗嘴，矛头指向自己人。你们扪心自问，这样便宜了谁？我们必须谈出个一致的意见来才行，而且我们必须正视缤城所面临的大问题：以后缤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以后会对大君的规矩低头，接受大君所立下的关税和限制，不管严苛到什么程度都无所谓吗？如今大君的佣兵船泊在我们的港口里，我们真要忍受下去吗？我们真的要支付这些佣兵船的供给、保养等一切开销，好让他们能拦下我们缤城的船，甚至驱走不让靠岸吗？我们凭什么要忍？”
大厅里的每个人都转头望着艾希雅。有的人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想听听她有什么话要说。艾希雅瞄了坐着的葛雷一眼。葛雷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讲下去。她又感觉到葛雷的母亲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然后放开。她顿时觉得信心十足。“我父亲早在两年前就告诉我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我虽未承袭父亲的商人名号，但是他的智慧，我常记在心。当年我父亲就说，缤城迟早得自立，并且为自己的未来做出抉择。而照我看来，我父亲说的那个时机就是现在。”
艾希雅环顾四周。凯芙瑞雅举起一只手遮住嘴巴，以恐惧的目光瞪着她看，达弗德的脸红得像是火鸡的肉垂。有些女人面露嫌恶，仿佛觉得一个跟她们同性别的人竟然公开发言，真是丢人现眼。然而除此之外，许多商人听到她这番话都点头应和或者默默考虑。艾希雅再吸一口气。“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能再坐视下去的。这些所谓的新商篡夺了我们的土地，而且对我们祖先所做的牺牲，以及我们与雨野原商人之间血浓于水的联系都一无所知；他们引进了脸上刺青的奴隶，根本不把我们的法律放在眼里。而大君，他稳稳地抽走我们的一半利润，却还不满足；照这样下去，大君为了取财，恐怕不免把我们靠着流血流汗而赚来的一切通通卖给他的新朋友——到时候，缤城不是落在新商手里，就是落在恰斯军阀的手里！”
“你这是在鼓吹叛变嘛！”大厅后面有人叫道。
艾希雅心念一转。她劝自己，干脆就大方地承认了吧。“对，的确如此。”她镇定地说道。
艾希雅没想到的是，此语一出，整个大厅立刻就哄乱起来。她的眼角瞄到那几个负责维护纪律的人已经开始朝她走过来了；她也察觉到，那些风纪想要挤过人群走到她身边可能没那么简单，因为人们不但没有让开，反而还伸出脚或是把长椅翻倒，挡住他们的去路。不过，风纪迟早会走到这里来将她逐出去，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我父亲的船被劫了！”艾希雅的声音盖过了一室的哄闹。大厅稍微静下来了一点，“薇瓦琪号，雨野原所打造的活船，落在海盗手里了。我知道有些人已经听到谣言，而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事情真是如此。海盗劫走了缤城的活船，这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大家想想看，大君所雇的恰斯船队真的会帮我把薇瓦琪号救回来吗？大家说说看，那些恰斯战船若是把薇瓦琪号抢了回来，还会老实地把她还给缤城人吗？才不会，他们会把薇瓦琪号当作是战利品，送到哲玛利亚城去。可是各位只要想到雨野河，就知道这个后果有多么严重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忙。缤城人啊，求求你们，我恳求你们，跟我站在一起吧！薇瓦琪号本来就应该由我继承，我需要筹钱、筹船，以便把薇瓦琪号救回来！”
她其实并不是故意要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了出去而已。艾希雅的母亲听了，以惊骇且难以置信的目光瞄了她一眼。罗妮卡是怎么想的，一望可知：艾希雅这是在公开宣告，薇瓦琪号乃是她的财产。艾希雅原本的打算是要把这话告诉自家人，然而她心里这样想，嘴里就说了出去。
“维司奇家族是自食恶果！”有个人叫道，“他们竟把家族的活船交给外国船长来掌管，不要脸！她倒很会讲话，口才真的不错，但是她是坐谁的马车来的？达弗德·重生的马车！然而达弗德·重生跟哪种人结盟，各位心里有数。她说得义愤填膺，其实是新商设的陷阱。我们要是起来反抗大君，就不能期望他会公正地对待我们了。所以我们得跟大君讲道理，而不是对抗。”有些人点头喃喃地应和。
“为什么不叫那些该死的恰斯巡逻船去把薇瓦琪号救回来？我们缴了那么多新税，不就是为了叫他们去对付海盗吗？为什么他们不使点本事出来，好让我们看看花这钱值不值得？”
“她要我们对付恰斯人，可是她姐姐嫁的就是恰斯人！”有个人不屑地说道。
“一个人是什么血统，就是什么血统，这改不了，但是凯尔·海文的确是个好船长！”有个人为凯尔辩护道。
“艾福隆·维司奇既然把他的船交到外国人的手里，”有个人补充道，“那他就输了。不过那是维司奇家族自己的问题，不是缤城的危机。维司奇家若想把船要回去，那他们自己就要把赎金拿出来呀。”
艾希雅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看说这话的人是谁。“福洛商人。”葛雷低声对她说道，“那个人一辈子从来也没挺身支持过什么事情。他啊，铜板紧紧地攥在手里不放，紧到他的指纹都印在钱上了。”
而接下来福洛所讲的话恰恰呼应了葛雷的形容。“她不用奢望，我一块钱也不会捐给她。维司奇家族的船会被劫走是咎由自取。我听人家说，他们把家族的活船拿来当运奴船用……任哪一艘活船都宁可叛变当海盗，也不愿有辱活船之名，被人拿来作运奴船！”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艾希雅气极了，“你怎么可以把薇瓦琪号说得这么不堪！我外甥也在船上，不管你们怎么看待凯尔，但我外甥总归是商人血统，这你们总不能否认吧。而薇瓦琪号本身也是缤城……”
就在此时，原本坐在她身边的葛雷踏上前挡住一名负责维护纪律的人，但是另外一名风纪越过葛雷，抓住了艾希雅的手臂。“你出去！”那风纪坚决地对她说道，“议会已经休庭，现在任谁都不能发言，更何况议会又没准许你发言。你可不是维司奇家的商人代表！”那风纪补了最后这一句，是因为好些人叫嚷着说他不能这样对待艾希雅。那风纪又说道：“为了维护秩序起见，你非走不可！”
此语一出，气氛就火爆起来了。有人砰地一声，把一张长椅推倒在地。“不可以！”艾希雅惊惧地叫道，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大家真的停手了。“不可以。”她以较为轻柔的声音重复道。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碰着葛雷的手臂，于是原本紧抓着纪律维护人员的葛雷就稍微松了点儿手。“我不是来这里闹事的。我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恳请大家帮忙。该说的我都说了。此外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站出来支持坦尼拉家族。他们把欧菲丽雅号拘禁在关税码头，这是不对的；就法律而言，他们无权羁押船上的货物。”接着艾希雅以较低的声音说道，“我家位于何处，大家都是知道的。如果各位要声援维司奇家族，就请到我家来，我们必会善加款待，并详细解释。但是我可不要让别人把引起商人大堂暴动的污名冠在我头上，所以我现在就要平静地走了。”艾希雅低声对葛雷说道：“你别跟上来，待在这里，议会可能会复会。我会在外面等着。”
于是艾惜抬头挺胸地在没有伴护的情况之下穿过人群。看今天晚上的状况，就算把她留下来，恐怕也讨好不了。其他人似乎也跟她有同感；带着小孩子前来赴会的商人们纷纷把孩子带出去，这显然是为了安全着想。此时整个大厅的秩序都乱了，商人们聚成一团一团的，有些人低声讨论，有些人指手画脚地高声叫骂。艾希雅东拐西拐地从人群中穿过去。她迅速地一瞥，发现自己家的人仍留在大厅里。那就好，也许今晚她们还有机会就解救薇瓦琪号的事情正式发言。
外头是宁静的夏夜，蟋蟀高鸣，夜空中繁星点点，与之恰成对比的是她身后的商人大堂，现在里面就像是被人捅了一棒的马蜂窝般混乱。有些商人家族开始步行离去，另有些人正在上马车。艾希雅虽然不愿多想贝笙，却不禁张望他是不是仍在这里。不过她既没看到贝笙，也没看到琥珀。艾希雅在失望之余，举步朝达弗德的马车走去。她就坐在马车里等着会议结束吧。
达弗德的马车停在这一长列马车的末端。艾希雅走近之后，惊骇地停下脚步。车夫不见了。马队里的马虽然都年纪较大、性情温和，却不安地嘶鸣，以蹄刨地。血从车门上流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又黑又浓；一只被人割断喉咙的死猪挂在车窗上，一半在车内，一半在车外。达弗德的家徽上被人用血写上“走狗”二字。艾希雅看了，恶心之余，只觉得天旋地转。
议会大概是正式休会了。商人们从大堂里鱼贯而出，有些人气愤地高声讲话，有些人则故意压低声音，并且东张西望，像是怕被人听到。艾希雅家人里母亲第一个走到她身边。“议会休会了。他们会举行非公开的会议，以决定他们是否要听取……”这时，母亲看到了车门上的死猪。“莎神保佑。”她喘息道，“可怜的达弗德，怎么会有人对他做出这种事？”罗妮卡四下张望，仿佛祸首仍有可能逗留未走。
葛雷突然出现。他讶异地看了一眼，随即就揽起艾希雅的手臂。“走吧。”他低声说道，“我会把你和家人安全地送回家。这种事情你别牵扯进去。”
“是啊，”艾希雅丝毫不为所动地应道，“我别牵扯进去。不过我敢打赌，重生商人一定也不想牵扯进去。葛雷，我不能把他丢下，我做不到。”
“艾希雅，你想一想，这可不是临时起意的恶作剧。人家早就打算好，并在会议开始之前就把猪弄到这里来。这不是玩笑，而是故意要给他好看呀！”葛雷拉了拉艾希雅的手臂。
艾希雅转身，面对着他。“所以我才不能让达弗德单独应付这个场面啊。葛雷，他年纪大了，又没什么亲戚，要是连朋友都遗弃了他，那他就孤立无援了。”
“也许他那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亲友帮忙！”葛雷压低声音说道。人们开始三两成群地围在达弗德的车边看戏。葛雷一直在瞄着人群，他一定是想要赶快脱身。“他那种想法你怎能认同呢，艾希雅？你怎能任由他把你家人拖下水？”
“他的想法我也不认同，但是我怎能因此就否定他这个人？是，他是个昏庸的老傻瓜没错，可是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对我而言就像个叔叔伯伯。就算他干了什么坏事，这样做也太过分了。”
艾希雅望向葛雷身后，看到达弗德已经走上来了。他跟道尔商人勾肩搭背，看上去甚为亲密。两人都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先看到死猪的是道尔。他一看到死猪，下巴就掉了下来。他立刻放开达弗德，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忙走了。艾希雅私心里倒希望道尔的马车上也挂着一条死猪。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谁干的？车夫到哪里去了？喔，那个懦夫，他跑了是不是？瞧这皮面，毁了毁了，全都毁了。”达弗德激动地挥舞手臂，像只慌张的小鸡。他凑上前斜斜地看着死猪，又退了开来，以不解的表情环顾着四周围观的人群。人群外围有人粗声粗气地大笑，其余的则只是冷眼瞪着。他们既不显得惊慌，也不面露恶心；他们注视着达弗德，要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艾希雅一一望过人群的脸孔。她觉得这些人宛如陌生人，甚至比那些哲玛利亚来的新商还要陌生。她心里想，这样的地方，真的是缤城吗？
“葛雷，求求你。”艾希雅低声道，“我要留下来送达弗德回家。你可否把我母亲、姐姐和外甥女送回家去？麦尔妲若是看到了这种场面，恐怕不太好。”
“我觉得你看到这种场面也不好。”葛雷尖锐地说道，不过他的教养很好，所以艾希雅的请求，他无法拒绝。艾希雅不知道他跟她母亲和姐姐说了什么，不过接着他们就默默地离开了。至于年轻的麦尔妲，看来是因为回程所坐的马车比来时更为精致，所以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他们走开之后，艾希雅拉起达弗德的手臂。“你镇定一点，”她轻轻对他说道，“别让他们看到你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也不顾血腥就一把拉开车门。猪尸仍死死地卡在上面。那是条瘦弱的猪，没人会为了这种事情而牺牲一条肥壮的好猪。那猪死去时，粪便泄了一地，所以车门一开，粪臭味也扑面而来。艾希雅提醒自己，血腥的场面她看得多了，她在不毛群岛看到的杀戮场面不知道比这恐怖多少倍，这么点猪血别想吓倒她。艾希雅大胆地拉住死猪的后腿，用力一拽，把死猪拽到地上。她抬头看看达弗德，发现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她的袍子上染了猪血和猪粪，但她管不了那么多。
“车厢顶的车夫座，你爬得上去吗？”艾希雅问达弗德。
达弗德麻木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只能坐车里了。那边的位子还算干净。呐，我手帕给你。这手帕香香的，闻着会好一点。”
达弗德一个字也没说。他接过手帕，笨重而迟缓地爬进马车，自始至终都不断地哀叹。他才刚踏进车厢，艾希雅便砰地关上车门。她看也不看围观的人群一眼，就走到拉车的马队旁，柔声劝慰了几句，再爬上车厢上的车夫座。她已经很久没驾车了，况且驾驭的是陌生的马队。她踢开刹车，满怀希望地摇了摇缰绳。马队的马犹豫地往前走了一两步。
“上船当水手，上车当车夫。哈，葛雷真是会选人啊！想想看，娶了这个女孩子，他们家可以省多少钱呐！”围观的人群中有个人这样叫道，另有个人高声叫好。艾希雅直视前方，昂起下巴，又一次把缰绳甩在马队的马身上，这次马队开始快走起来了。艾希雅心里想道，虽然天色黑了，但是马队应该认得路，知道如何回家。
因为她已经不认识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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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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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尼提抬头看向温德洛，他已经梳洗过，并换了衣服，面前的食物也是温德洛刚放的。最后的那一场搏斗累坏了他，所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饱餐一顿。光是听依妲急躁地唠叨抱怨他走后她有多么担心，就够把人累倒的了。于是在依妲帮他把干净衣服取出来放在床上之后，他就赶她出去，不让她留在房里。柯尼提最受不了有人在他身边瞎操心。他可不容许那种气氛破坏了食欲。至于那个少年，他根本就懒得理会。柯尼提用酸痛的手拿起汤匙，开始搅动，汤面上浮着红萝卜和鱼块。
“求求你，我非知道不可。你到底把我父亲怎么了？”
柯尼提望着那少年。他差点就伶牙利齿地回一句话以便堵住温德洛的嘴，但最后还是决定宽容一点。与肤色深、又晒多了太阳而更黑的人相比，温德洛此时的脸算是很苍白的；他站得非常挺直，仿佛很镇定的样子，不过急促的呼吸和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的心思，那对黑眼则显得心神不宁。照柯尼提看来，那个年轻人心情很差，不过人总得为自己所下的决定负起责任啊。“你求我帮忙，我就让你如愿了。现在你父亲在别的地方，你不用担心他的事情，也不用跟他见面或是斗嘴了。”温德洛还来不及问下一句，柯尼提就又补充道：“他现在很安全。我这个人言而有信，既然承诺要帮你，就不会打折扣。”
温德洛的背微微地佝偻起来，他那模样像是肚子被人打了一拳。“我虽请你帮忙，但我并不想把事情做绝。”他以粗哑的嗓音喃喃说道，“不是像这样，我一觉醒来之后，发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求求你，大人，把他带回来吧。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他，绝无怨言。”
“这我恐怕做不到。”柯尼提和蔼地指出。他面露笑容，教温德洛放心，嘴上却同时温和地斥责他：“下一次你请人帮忙的时候务必要想清楚一点。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帮你把这事处理好的。”柯尼提舀起一匙汤。他想要平静地用餐，是该让这个莽撞无礼的温德洛住嘴了。“我原本期望你对我心存感激，谁料你却后悔了。是你求我帮忙的，而我也答应了。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替我倒酒。”
温德洛木然地倒了酒。他后退一步离开桌边，好像冻住了似的，眼睛凝视着墙壁。这样更好，柯尼提把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之前的剧烈活动使他胃口大开。他肌肉酸疼，打算在吃饱之后好好休息一下。不过除此之外，他倒觉得感知灵敏、精神奕奕。总而言之，这个活动对他大有好处。等到依妲在拐杖头和断腿处做了衬垫之后，他应该要多外出走动走动。他心里考虑着要不要把假腿改装一下，以方便他再度爬上索具。他一向喜欢待在高处，即使天气不好也一样。船桅高处的风好像比较干净，而且生机盎然。
“你回来的时候，外套和小艇上都是血。”温德洛顽固的言词打断了柯尼提的思绪与用餐。
柯尼提叹了一口气，放下汤匙。温德洛仍瞪着墙壁看，从那僵硬的姿态看来，他大概是在竭力自制，以免气得颤抖起来。“那不是你父亲的血。如果你非得问个清楚不可，我就告诉你吧，那是莎阿达的血。”柯尼提的话里浮出讥讽的味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但对你父亲的感受变了，连对莎阿达的也改变了。”
“就因为我痛恨莎阿达，你就杀了他？”温德洛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杀他，是因为他不肯照我的吩咐去做。他逼得我没办法。不过这个人死了，你一点损失也没有，毕竟他一直都很瞧不起你们父子俩。”柯尼提举起酒杯，喝干杯里的葡萄酒，把空酒杯朝温德洛伸过去。那个年轻人像是木偶一般僵硬地走过来添满。
“那阿踝呢？”温德洛竟大胆到敢用不耐烦的语气问他话。
柯尼提用力把酒杯往桌上一拍，酒汁飞溅，染脏了雪白的桌布。“阿踝好得很。他们都好得很。唯一被我杀掉的人是莎阿达，而且我逼不得已。我杀他是免得你日后得亲自动手，也算是省了你的麻烦。我看起来会笨到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行动上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呆坐在这里任由打杂小弟跟我纠缠不休！快把这清理干净，重新给我倒酒，之后你就走吧。”柯尼提瞪了温德洛一眼，他这凶狠的目光曾经吓倒过许多壮汉。
然而令那海盗意外的是，他这么一瞪，竟使得那少年眼里闪出亮光。温德洛挺直身体。柯尼提感觉到，他大概是推得太用力，把那少年推得超出什么界限了。真是有趣。温德洛走上前，一言不发，粗暴但有效率地拿开食物和桌布，随后将食物摆回桌上，又小心地添满了酒之后，才开口说道：“你别把自己的作为怪到我头上来。我才不会因为别人碍手碍脚就杀了他。生命乃是莎神所赐，而莎神所赐予的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目的与意义。人是无法完全领悟莎神用意的，所以我反而知道去忍耐他人，好让他们活着去实现莎神的目标。我的存在，不过是莎神对世界的构想的一小部分罢了，不会比其他人的更加重要。”
柯尼提往后靠在椅背上，叉手抱胸，看着温德洛收拾餐桌，并滔滔地讲道理。听到这里，他喷了喷鼻息。“这是因为你不是注定要成为国王。”柯尼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不禁嘻嘻地笑起来。“教士小子，你不妨深思：说不定，我就是那种你必须忍受到底，好让他活着去实现莎神目标的人呐。”温德洛听到这个俏皮话之后，原本光彩的脸色反而暗沉下去，柯尼提看得哈哈大笑。他摇了摇头。“你太严肃啦。快出去吧，去跟船聊聊天。我想你一定会发现，如今薇瓦琪的航向与我比较吻合，反而离你较远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快去吧，顺便叫依妲来找我。”
柯尼提朝门口一挥，再度把注意力放在这一顿老是被打断的餐点上。那少年慢吞吞地离去，关门的时候稍微大力了点。柯尼提摇了摇头。他对温德洛的好感有增无减，所以越来越纵容他了；若是白石胆敢用那种口气跟他讲话，保证在当天日落之前就会吃鞭子。他就是太仁慈了。想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仁慈一向是他的重大缺点。他就是心肠太好了，好到他自己反而吃亏哩。柯尼提又摇了摇头，任由自己的思绪飘回环中岛去。
相对于温德洛的气愤，薇瓦琪的语气则显得顽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昨晚累坏了，睡得又熟。况且我看柯尼提带他走，并没什么坏处。再说，柯尼提若是打定了主意，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叫醒你也没用。”
“柯尼提一定是到这里来把阿踝带走的。我睡着的时候，她还在我身边。”温德洛突然起了疑心，“是不是柯尼提要你别把我叫醒？”
“就算是又怎么样？”薇瓦琪怫然反问道，“有什么差别吗？总归都是我自己决定不叫醒你的。”
温德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这伤痛之深令他意外。“你以前心比较向着我。换作是以前，无论你认为叫醒我有没有用，你都一定会那么做。况且你一定知道我希望你把我叫醒。”
薇瓦琪别过头眺望着水面。“我听不出你这话是什么用意。”
“你现在连讲话的口吻都像他了。”温德洛悲戚地说道。
温德洛生气的时候，薇瓦琪还不为所动，但是他一懊丧，薇瓦琪反倒跳起来了。“不然你要我说什么？你期望我说，凯尔·海文离船使我感到遗憾？门儿都没有。打从凯尔掌舵以来，我就没有片刻的宁静。温德洛，他走了，我很高兴，高兴得很，而且你也应该高兴。”
温德洛的确高兴。问题就出在这里。换作是以前，薇瓦琪一定很了解他的心情，但现在她迷上了那个海盗，她心里只在乎柯尼提的想法。“你还需要我吗？”温德洛突然问她。
“什么？”这回轮到薇瓦琪惊讶了，“你怎么会问这种话？我当然需要。”
“因为我在想，如果你跟柯尼提在一起比较快乐的话，那么他说不定会放我走。你们只要停泊在大陆的海岸边，不论哪里都可以。我上岸之后，自会想办法回到修院去，寻回我自己的人生。我可以把这一切都置之脑后，反正我也无法改变这里的情况。”温德洛顿了一下，“你大可以像排除我父亲那样地排除我。”
“怎么，你在吃醋？”薇瓦琪反击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薇瓦琪就在那一刻答复了。她敞开心胸，让温德洛感受到他那番重话使得她心里多么痛苦。
“噢。”温德洛轻轻地说道，这样就够了，他顺着薇瓦琪的目光望过去。玛丽耶塔号几乎是紧靠着薇瓦琪号下锚，此时温德洛不但看得出玛丽耶塔号正轻轻地晃荡着，也可以清楚看到船上守望者的脸孔。之前布里格焦急地派人去玛丽耶塔号上找索科，请他到船上跟船长一谈的时候，索科是不太高兴的，而此时玛丽耶塔号靠得比较近，正反映出索科再度心生警戒。
薇瓦琪直接切入重点。“我关心柯尼提，你有什么好嫉妒的？你若是能切断你我之间的联系，早就远走高飞了。但是柯尼提恰恰相反；他热忱地与我结交，对我无微不至，从没有人像他这样殷勤。你去忙自己事情的时候，他常常到这里来陪我，跟我讲故事；他不但跟我讲他自己的故事，也跟我讲民间传奇和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我讲话的时候，他总是听得很专心。他常常问我有什么想法，以及我有什么盘算。他把他治理王国、统治人民的计划都说给我听；我提出点意见，他就好高兴。有人讲话给你听，而且还愿意倾听你讲的话，那种感觉有多么好，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薇瓦琪这话令他想起在修院的生活，但是温德洛并没有说出声来。他不用出声，薇瓦琪也知道他的心思。
“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不给他一个机会？”薇瓦琪突然滔滔地说道，“我不能说我跟他就像跟你一样熟。但是有件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比你父亲对你更有心、更亲切。柯尼提会为他人着想。你找个时间，请他将为分赃镇画的设计图讲给你听。要如何建造塔台以御外敌、要在哪里凿井才会有干净的水源，这些他想了很多。他也替歪斜村画了新的设计图，要在哪里造防波堤、要在哪里建码头，他都画出来了。要是他们肯听他的话，听从他的指导，那么以后必定大有可为。柯尼提要把这些地方整治得又整齐又完善。除此之外，他也想跟你交朋友呢，温德洛，他对凯尔下的手可能重了些，但你的确曾经找他帮忙呀。你想想看，柯尼提若是把凯尔交给分赃镇的那些奴隶，岂不是能讨那些人的欢心？凯尔要是公开地被折磨至死，一定人人争睹，而且能大大提振柯尼提的名声，这你一定心里有数。要不然，他也可以叫你母亲付赎金，把凯尔赎回去，借此充实他自己的财库，并榨干维司奇的家产。但是那些事情，他都没有做，反而只是把那个卑劣、小心眼的男人弄走，摆在一个既伤害不到你，也伤害不到别人的地方。”
薇瓦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最后却一言不发，像是已经无话可说了。她这番话令温德洛无力招架，他不知道柯尼提有这些梦想。薇瓦琪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她竟然处处维护那个海盗，这使他很伤心。“所以，他是为了行善而做海盗？”
薇瓦琪大怒。“我又没说柯尼提没有私心，也没说他的做法无可非议。是，他是贪恋权力，而且渴望更多权力，不过他当权之后做了不少好事。难不成你宁愿他不去解救奴隶，而是大谈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之类的陈辞滥调？你一心只想回你的修院，这样丢下世上的苦难不管，难道不是退缩？”
温德洛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薇瓦琪坦承道：“他已经找我跟他一起去做海盗了，这你知道吗？”
温德洛尽量保持平静，但是他的口气仍透出苦涩的味道。“不知道，但是这可想而知。”
“怎么？这有什么错吗？”薇瓦琪质问道，“你也看到他做了不少好事。我知道柯尼提的作风很严，这点他自己已经跟我招认了。他说我一定会目睹残忍的场面，并问我能不能应付得了。我也老实地跟他说了，那天奴隶暴动的时候，我心里害怕得很。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不知道，他怎么说？”温德洛竭力自制，不让自己失控。她怎么这么单纯、这么好骗？难道她看不出海盗柯尼提在玩弄她吗？
“他说，那就像他割腿的经历一样。他在遇到你之前已经吃了很多苦头，而且他一心以为，这腿不必多费事就会自己好起来。但是你让他明白，他必须忍受更大的痛苦，这场苦痛才会结束；他相信你的看法是正确的。柯尼提请我回想奴隶们所受的折磨——奴隶们待在我船舱里的时候，我对他们所受的折磨感同身受。他还告诉我，在别的船上仍有这样的折磨在不断上演，所以他行的不是海盗之道，而是手术之道。”
温德洛的嘴紧抿成一条线，接着他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此后柯尼提只攻打运奴船？”
“对，只有运奴船和那些借由贩奴而发了大财的船。我们不可能把在哲玛利亚国和恰斯国之间往返的运奴船通通拿下来。不过，如果所有涉及奴隶买卖的人，而不只是那些开运奴船的都感受到柯尼提正义的暴怒，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不得不三思了。到那时候，诚实好心的商人发现他们因为运奴船的牵连而受害，就会起而反对运奴船。”
“你有没有想到，日后大君会加强巡逻这一带水域？大君的巡逻船队会追踪并摧毁海盗聚落，以便扫清柯尼提。”
“也许吧，但是依我看来，大君是不可能成功的。温德洛，柯尼提的目的比较高尚。别的人不说，但是这一点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很痛苦或是很危险而躲在一旁。如果连我们都不肯出力了，那还有谁肯呢？”
“这么说来，你已经答应要跟他一起做海盗了？”温德洛难以置信地问道。
“还没，”薇瓦琪镇定地答道，“但是我打算明天告诉他。”
她穿过房间，在镜子前坐下来。镜子里的她看起来青春且颇有女人味。有的时候，满载号上的时光就像是一场梦。她回家来之后，人总算胖了起来，不再瘦巴巴的。葛雷就曾称赞她整个人变得比较圆润。她把光亮的黑发拢起来，用发夹别上去之际，不禁坦承自己也觉得这个变化蛮好的。商人袍的式样简单，她穿了并不出色，不过她慢慢地起身离去时对自己说道，其实这样也好。今天晚上，她并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娇艳如花，而是要像个严肃而勤勉的商人之女，她希望大家能看重她所讲的话。不过，她还是驻足稍停，在喉间搽了一点香水，并在唇上点了胭脂。她耳上挂着石榴石的耳环，这是葛雷新送的礼物，恰好跟红紫色的袍子很搭。
艾希雅已经忙了一天。她亲自去向缤城商会请愿，不过他们只说会考虑。他们告诉她，用不着听取她公开申诉，因为维司奇家族的商人代表是凯芙瑞雅，不是她。所以回来之后，艾希雅倔强地告诉姐姐，晚上如果时机适合，她也必须起身发言。接着艾希雅写了短函，让葛雷知道薇瓦琪号落于海盗之手的事情，并派瑞喜去送信。艾希雅亲自去达弗德·重生的家里，一方面是要把消息告诉他，一方面是请他晚上去商会开会的时候顺便让维司奇家的人搭一程。达弗德听了，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惧，不过他不信任那个“小流氓特雷”的说辞；他跟艾希雅说，若是真有此事，他一定会跟她们站在同一边。艾希雅注意到，达弗德口称支持，却绝口不问她们家需不需要用钱。不过她了解达弗德这个人，所以也不期望他给她们财务上的援助。对达弗德而言，感情与钱财乃是两回事，一点也不相干。之后艾希雅就回家去，帮着瑞喜把这个星期要吃的面包烤好，到菜园子去立支架，并把豆丛绑在支架上，又把梅子树和苹果树的绿色新果摘去一些，这样剩下的果子才长得大。这些事情做完之后，艾希雅又足足刷洗了半天，才把自己弄到可以见人的模样。
不过，即使事务繁重，贝笙·特雷还是不时闯入她的心头。就算贝笙没回到缤城，自己的人生也够复杂的了，不是吗？倒不是说贝笙跟她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就目前而言，她的分分秒秒都应该用来思索薇瓦琪或是商会会议的事情，或是想想葛雷也好。偏偏她每一动念，就会想起贝笙，并因此而开启了其他许许多多的遐想；只是一考虑到那些与众人不同的人生规划，艾希雅就惶惶不安。她一再推开贝笙，可是他的身影还是一再浮现：他坐在厨房的桌边啜着咖啡，一边听着她母亲讲话一边点头的模样；他抱起小瑟丹时，低头看着那个孩子的模样；他像是在船上一般地左腿勾着右腿，站在她父亲的书房里，眺望着窗外夜景的模样。还有，艾希雅刻薄地想，贝笙再三伸到口袋角落去摸一下的样子——想必他口袋里藏着辛丁。那个男人呀，总是离不开恶习。把他抛开吧。
艾希雅匆匆地走到门厅去。今天晚上的会议影响深远，她可不想迟到。令她意外的是，麦尔妲已经站在门厅等了。艾希雅以挑剔的目光对外甥女略作打量，倒没什么好挑剔的。她本以为麦尔妲会浓妆艳抹，戴着一身珠宝之类的，可是她的装扮几乎跟自己一样肃穆；麦尔妲唯一的装饰品就是插在头上的鲜花。不过就算是穿着一袭简单的商人袍，那少女照样艳光照人。艾希雅心里想道，也难怪年轻男子会爱慕她，她长大了呀。光是这一天半以来，麦尔妲就显得成熟许多。说来可惜，麦尔妲的成熟气质竟要以家族的危机才能诱发出来。艾希雅一方面想化解紧张的心情，一方面想鼓励外甥女，所以开口说道：“你好漂亮呀，麦尔妲。”
“谢谢。”那少女心不在焉地答道，她皱着眉头，转头望着艾希雅，“要是我们不必搭达弗德·重生的车去商会就好了。搭他的车子恐怕不太好看。”
“颇有同感。”麦尔妲竟然会考虑到这一点，艾希雅倒有点意外。她并不讨厌达弗德，不过她这种心情，是把达弗德当作是行事古怪、偶尔还有点笨拙的叔叔伯伯一般。就因为这个缘故，艾希雅在挣扎之余，对于达弗德那站错了边的政治立场就视而不见了。艾希雅的看法跟她母亲一样：达弗德·重生是家里的多年老友，实在不需要因为在政治上相左而跟他疏远。艾希雅只希望她们家跟达弗德的关系不会削弱她要在商会表达的意见。她一定要让众人认为，她是全心全意而且正正当当地支持坦尼拉家族的；众人若是认为她是个没大脑的女人，只要跟哪个男人走得近，就把对方的立场作为自己的，那她可就羞辱得无以复加了。她希望众人把她看作艾希雅·维司奇，而非只是个迷恋着葛雷·坦尼拉的女孩。
“我们真的连马车跟拉车的马队都养不起吗？接下去就是夏天了，舞会、茶会和盛宴很频繁，我们总不能老是搭达弗德的便车吧。你想想看，若是一直搭他的车子，其他商人家族会怎么想。”麦尔妲忧愁地说道。
艾希雅皱着眉头思索道：“家里有辆旧马车，如果你肯帮忙，我们倒可以把那辆马车洗干净、上上油。那辆车积了厚厚一层灰，可是还算牢固。之后我们再打听看看，哪里能雇到拉车的马队和马车夫。”她穿过房间，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风景，转头狡黠地对麦尔妲一笑，“要不然，由我亲自来持缰绳也可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的马车夫海克斯偶尔会让我驾车。父亲并不在意，但是母亲一直都很反对。”
艾希雅的外甥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果真如此，那可比搭达弗德那辆破车还丢脸。”
艾希雅耸耸肩，再度眺望窗外。每次她跟麦尔妲稍微热络起来，那个女孩就冷冷地把她推开。
母亲和姐姐走进门厅之时，达弗德的马车也正巧从车道开进来。“我们走吧，别等了。”艾希雅提议道，并赶在达弗德下车之前开了门出去。“达弗德一进门来就一定要喝喝酒、吃吃点心才肯出发。”由于姐姐不以为然地瞪着她，所以她又补了一句：“可是这一来就迟到了。”
“我可不想迟到。”她母亲应和道，于是众人鱼贯走到马车边。那个颇感意外的车夫还来不及从车厢顶的驾驶座跳下来，艾希雅就自己开了车门，并把母亲、姐姐和外甥女扶上车。达弗德顺从地往车内挤，艾希雅则在他身边坐下。达弗德用的是麝香系的香水，味道重到几乎跟她袍子的香杉味一样，令人闻得头晕。唉，幸亏这趟路不是很远。艾希雅与达弗德坐一边，凯芙瑞雅、母亲与麦尔妲坐另外一边。达弗德对车夫示意，于是马车便辘辘而行。车行时规律的吱嘎声和椅垫缝隙间的沙尘，每一样都显示出马车疏于打理。艾希雅只是皱了皱眉头，但是没说什么，毕竟达弗德从来就不善于管理仆人。
“瞧瞧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来啦。”达弗德宣布道，拿出了一个饰着缎带的小盒子。他亲自把盒子打开，并将盒中的东西展示给她们看：里面是各种黏乎乎的果冻糖，那是艾希雅六岁大的时候最爱吃的甜点。“我知道你们最爱吃这个。”达弗德对她们坦诚道，同时自己就先拿了个来吃，然后才把盒子递出去。艾希雅很小心地拿了一个，她把盒子递给姐姐的时候，姐妹俩互看了一眼，那眼神中道出了她们对于达弗德的亲切与容忍。凯芙瑞雅拿了个红色的果冻糖。
达弗德自己则得意洋洋地望着她们。“嗯！你们都好美呀！我带着这么一车美丽的女子到会场，其他商人可不羡慕死我了！我看我得把手杖拿出来预备，因为车门一开，年轻男子不免蜂拥而上，到时候可能连挤都挤不出去了！”
听到这个浮夸的赞美，艾希雅和凯芙瑞雅都尽责地一笑，毕竟她们打小时候起听到达弗德称赞的反应都是如此。麦尔妲怫然变色，而母亲则应道：“达弗德，你就是会讲好听话。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看我们还会相信吗？”她皱皱眉头，补了一句：“艾希雅，你把达弗德的领巾调正好不好？那个领结都滑到他耳朵那里了。”
艾希雅听得出母亲的言外之意。达弗德戴了条上好的黄丝巾，可是丝巾上有一处污渍，看起来像沾到了肉汁。其实，穿商人袍时搭配这样的领巾并不得体，但是艾希雅知道，劝达弗德把领巾解下来是自讨没趣。在她把领巾解开重绑之后，那个污渍就几乎看不到了。
“谢谢你，亲爱的。”达弗德开心地说道，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艾希雅对他一笑，转过头，发现麦尔妲正以不屑的目光瞪着她。艾希雅对外甥女扬起一边眉毛，请她体谅一点。不过麦尔妲会那么讨厌达弗德，艾希雅是可以体谅的，因为她自己细想之后，也跟麦尔妲一样感到不屑。如今，达弗德的行径卑劣，不但与新商同声一气，更帮着他们打击自己的阶级，所以比新商更为不如；虽然其他商人不断谴责，但是他照样在商会集会之时帮新商讲话。他从中牵线，安排那些急欲收购产业的新商，买下处境窘迫的缤城商人的祖传土地。有人谣传达弗德处心积虑地居间协调，这样做为的是让新商受益，而不是让相关的缤城商人得到一点好处。外面的人把达弗德讲得很难听，不过艾希雅实在很难相信他会那么卑劣。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达弗德的田地上只用奴隶来耕作，他自己还居中从奴隶贸易中获利。这已经够糟了，竟有人谣传新商想把派拉冈号买下来，达弗德还努力奔走，那更是难以置信。
艾希雅为了避免自己继续想下去，于是提了个话题，闲聊道：“这个嘛，达弗德，缤城最有趣的小道消息总是逃不过你的耳目。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把今天听到的最精彩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听呢？”据她看来，达弗德这个人其实刻板得可以，所以他讲的故事应该也不至于出人意料到哪里去。
达弗德听到艾希雅的赞美之后，笑了一笑，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肚子。“亲爱的，我今天听到的最精彩的小道消息虽然不是发生在缤城，但如果成真的话，那可绝对会对缤城所有的人都造成深远的影响呐。”达弗德逐一望过去，以确定众人都在专心听他说话，“这是我从新商那里听来的。那人的信鸽从哲玛利亚城飞回来，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回缤城。”达弗德顿了一下，用食指轻轻点着微笑的嘴唇，仿佛在考虑若是说了出去，会不会太过不智？总而言之，他就是要别人求他把话讲出来。
艾希雅随便捧他两句：“快说嘛，我们对哲玛利亚城的消息最感兴趣了。”
“这个嘛，”达弗德往椅背一靠，“去年冬天发生的那个不幸事件，我敢说你们都是知道的。冬天的时候，库普鲁斯家的人……麦尔妲，恕我直言，我知道他们家那小子对你颇为着迷，可是我讲的是政治，不是爱情……库普鲁斯家的人代表雨野原商人到缤城来，掀起了我们缤城人与大君之间的纠纷。当时我也想办法跟他们讲道理了，可是罗妮卡，那场会议简直像场暴动，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结果就派了几个缤城商人作为代表，带着特许令正本到哲玛利亚城去，为的是要求大君遵守那个古老的文件。问题是，时代变化得这么快，我们还能硬是要求对方实践那种老掉牙的承诺吗？我真不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想的，但反正呢，他们就去了。人家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他们，也慎重地告诉他们说，大君会考虑他们的提议，但是之后就没有下文了。”达弗德左右张望，看看大家有没有在听。这其实是旧闻了，不过艾希雅还是尽责聆听，麦尔妲则透过积灰的窗玻璃眺望着窗外。
达弗德倾身向前，深怕被车夫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你们一定都听到外头谣传大君答应要派个特使到缤城来，而如今这个特使是随时都可能抵达缤城了。不过，我听到的谣言是说，大君不派特使！大君年纪轻、精神好、爱冒险，所以他打算亲自前来。我听人说，大君会轻装简从而来，只带几个心灵侍臣，但将由他的恰斯仪队重重护卫。听说，大君这样做是为了让缤城人知道，他仍认为我们缤城跟哲玛利亚国的任何城市一样，与哲玛利亚国紧密相连。等大家体会到大君远道而来，在路上忍受了多少不便，并且感受到他衷心希望缤城继续效忠哲玛利亚，那人们将心比心都来不及了，还能再胡闹下去吗？在任的大君前来缤城探查，这是多么难得的盛事呀！罗妮卡你说，我们从小到大，连一次都没碰上过，对不对？有些新商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打算要办几场豪华的舞会和宴会，并且已经着手开始筹备了。啊，在这个时候，娇美且单身的年轻小姐最吃香了，你说是不是呀，麦尔妲？虽然那个雨野原男人热烈追求，但如今你可别急着点头了。说不定，我可以靠着交情帮你弄到一张请帖，让你去参加那种盛大舞会，以便获得大君的青睐！”
达弗德没料到他这番话竟能令她们如此讶异，就连麦尔妲都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他。“大君？到缤城来？”麦尔妲的母亲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是哪里不对劲呀？”艾希雅察觉到达弗德转头瞪着她，这才知道自己把心底的话讲了出来。她赶快打圆场：“我的意思是说，这趟海路既远又危险，他这样岂不是太冲动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上路了，信鸽带来的消息就是如此。好啦，你们可别把这事泄漏出去哦，知道吧？”达弗德虽这么说，但倒不是真的希望众人听到消息之后守口如瓶，只是他不管转述了什么闲言碎语，最后都要添上这句话。
艾希雅还在思索，但是车夫已经拉马停车了。“我来。”达弗德倾身越过她，伸手去推车门把。然而达弗德以肩膀去顶住车门往外推之际，车夫也使劲地从外面拉开车门。车门砰地大开，要不是艾希雅及时拉住那个胖商人的袍子，他可就飞出去了。那车夫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扶着达弗德下车，他下车之后则得意洋洋地一一扶着维司奇家的女人下车。
葛雷·坦尼拉在台阶顶上“缤城商人大堂”外的长廊上徘徊。他穿着深蓝色的商人袍，并按照古老的航海人规矩，把袍子角塞在腰带里，露出大半肌肉劲健的腿和穿着凉鞋的脚。不知怎么回事，他让自己看起来既是大胆的水手，也是严肃的商人。艾希雅不得不暗暗承认，葛雷这个人的确非常英俊。他东张西望，可见他是在翘首企盼她的到来。艾希雅在清晨的时候派人送了短函去给葛雷，把薇瓦琪号落入海盗手里的事情告诉他。葛雷立刻就回函了，他的信十分热诚，使艾希雅很感动。葛雷在信上说，他会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并尽他的力量，让她得以在今晚的会议上公开发言；又说他已经写信通知家人，欧菲丽雅也跟艾希雅一样关心薇瓦琪。
艾希雅在葛雷的目光与她的相遇之时露出微笑，而葛雷则是高兴得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他在看到护卫她前来的人之后，笑容就僵了。艾希雅轻声告退，匆匆地爬上商人大堂的台阶去跟葛雷会合。艾希雅伸出一只手，葛雷也正式地弯身一吻。他直起身来之后，低声说道：“我早该想到要派辆车去接你的。放心，下次我绝不疏忽。”
“噢，葛雷，达弗德没什么啦。他跟我们家是世交，如果我不肯搭他的车，他一定会很难过。”
“维司奇家有这种朋友，怪不得会家道中落。”葛雷辛辣地说道。
一时间，艾希雅心里结成了冰。葛雷怎么可以这样冷言冷语？不过他接下来讲的话使艾希雅想起葛雷自己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所以她也就不追究了。
“欧菲丽雅常常问起你呢。她听到你的事情之后，特别吩咐人筹备，并亲自煮酒祭神，以祈祷薇瓦琪一切平安，还教我告诉你她很关心你。”葛雷顿了一下，温柔地笑道：“欧菲丽雅在关税码头上待久了，无聊得要命；何况现在她的手修好了，所以更巴不得早点出航。不过呢，每次我向她保证，一待事情处理好了，我们一定尽快出海，她就求着我想个法子找你一起同行。我就跟她说，我只想得到一个办法。”葛雷说到这里，不住地笑着看她。
“什么办法？”艾希雅好奇地问道。葛雷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她到欧菲丽雅号上去当二副？想到这里，艾希雅心里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她是很喜欢那个如女家长一般的欧菲丽雅的。
葛雷羞红了脸，望向他处，嘴边仍漾着笑意。“速速办场婚礼，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带着新娘出航啰。当然啦，我是开开玩笑，果真如此，那要招惹多少闲话呐？我本以为欧菲丽雅会骂我一顿，但是她不但没骂，反而夸我想得周到。”葛雷瞄了艾希雅一眼，“巧的是，我父亲也说这样很妥当。不过我可没跟我父亲提，是欧菲丽雅说的。”
葛雷停了下来，期待地望着她，仿佛他问了个问题，正等着她回答。可是葛雷方才的话并不是问句，起码不是直接地问。况且，就算艾希雅与他陷入热恋，她也无法在此刻接受他的求婚，毕竟她自己的家族活船危在旦夕。这个道理，难道葛雷不懂吗？艾希雅虽极力自制，但脸上仍显露出不解的表情，而此时她碰巧瞄到贝笙·特雷站在商人大堂台阶下的平地上，更增添了心里的烦扰。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艾希雅无法转开头不看他。
葛雷却以为艾希雅之所以如此苦恼，另有别的理由。“我也不是真的期望你于此时此地考虑。”他连忙说道，尽量把失望的心情藏在心里，“现在你我各有要务缠身。希望今晚的会议能多少让我们卸下心头的重担。”
“是啊。”艾希雅应和道，语调中却不带柔情。贝笙看来心事重重，他凝视着自己，眼神十分哀怨，仿佛她拿了刀子刺入他的心脏。他还是昨晚艾希雅见到时的那一身装束；由于身处于一群穿着袍子的商人之间，穿着宽松黄衬衫、黑长裤的他简直就像是外国人。
葛雷顺着艾希雅的目光望过去。“他来这里做什么？”他问道，像是艾希雅会知道答案似的。他拉住她的手臂。
“薇瓦琪号被劫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们的。”艾希雅抬头望着葛雷，平静地答道。她不想让贝笙认为葛雷与她在瞪着他看，而且正在谈他的事情。
葛雷望着艾希雅，眉头皱在一起。“这么说，是你邀请他来开会的了？”
“不，我没邀请他。”艾希雅轻轻摇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可是琥珀？琥珀到这里来干嘛？他们怎么会凑在一起？”
艾希雅转头去看。“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道。
琥珀的黄棕色头发编成许多细小的发辫披在肩上，身穿一袭式样简单的黄棕色长袍，头发和衣饰像是融合成了一体。她从某处走出来站在贝笙身边，又跟他说了一些话。她的表情不太高兴，但是既不是在看贝笙，也不是在看艾希雅；她那像黄色猫眼的眼睛怒视着达弗德·重生。达弗德·重生则凝视着葛雷·坦尼拉，匆匆地朝葛雷和她而来。看来艾希雅生命中最令人气恼的种种场面，注定要在今晚撞在一起了。
达弗德已经气喘吁吁地步上商人大堂的台阶了，不过艾希雅的母亲比他还快，抢先走到艾希雅身边，凯芙瑞雅和麦尔妲不过比罗妮卡慢了一步。罗妮卡和葛雷先打过招呼，接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答应让我女儿与你同坐，如果你有此意的话。我知道你们有要务要谈。”
葛雷正式地鞠了个躬。“罗妮卡·维司奇，你的信任让坦尼拉家族倍感光荣。我发誓一定不负所托。”
“多谢母亲。”艾希雅也正式地对母亲说道。她不得不佩服母亲的先见之明，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挽着葛雷的手臂，趁着达弗德赶上来之前赶快走进大堂里，至少葛雷与达弗德之间的冲突可以避免了。艾希雅几乎是拉着葛雷往前走，至于贝笙看到她匆匆走开会当作是什么情况，她就尽量不去想了。
走进大堂之后，她就改为与葛雷并行。她察觉到许多人都注意到他们两人。女人在这样的会议中跟男方的家人坐在一起，等于是公开对大众宣布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想到这里，艾希雅真想把手抽回来，去跟自己家的人坐在一起。但若是现在丢开葛雷，众人一定会以为两人起了严重的争执。所以艾希雅不但没走，反而面露优雅的笑容，任由葛雷把她安置在母亲和妹妹之间的座位上。葛雷的母亲满头灰发，一副杰出商人的模样；妹妹则对艾希雅眨了个眼，看来是跟他串通好的。她们彼此轻声打招呼，而人潮不断涌入大厅，人声也渐渐嘈杂起来。葛雷的母亲与妹妹轻轻对艾希雅致意，针对薇瓦琪号被劫之事表示同情，但是艾希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她突然紧张了起来，开始祈祷，希望商会允许她公开发言。她一再地在心里演练说辞，必须让其他的缤城商人明白，救回薇瓦琪号并非单纯是维司奇家族的家务事，而是缤城全城的人都应该关心的事情。
商会正式开议之前，人们总是不住地四处走动、叙旧聊天，时间拖得很长。有五六个人特地走到坦尼拉家族这里来打招呼。艾希雅装出笑容，维持住表情。不过那些人似乎以为，热切交往中的她和葛雷必定会轻浮地打情骂俏，不会把心思放在重要事务上。幸亏葛雷的母亲对她眨了个眼，又轻轻地说了两句话，艾希雅才不再气恼。“你能坐在这里真好。光是我们坐在一起团结一致的模样，他们就比较不敢随便对待我们了。”葛雷的妹妹也握着艾希雅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们的关心让艾希雅倍觉温馨，但是她同时也因此而有一点不自在。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这么早就跟葛雷情定终身。
商人议会的议员走上高台之后，扰嚷声就渐渐小了。议员们都穿着白袍，以显示他们暂时割弃家族的联系，只忠于缤城整体的利益。另外有几个着黑袍的风纪也在墙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商人们在开会时，有时不免过于激动，风纪的功能就是要维持会场的秩序。
艾希雅看着议员们彼此招呼之后，在高台上的长桌后坐了下来。她突然感到很羞耻，因为台上的议员，她能叫得出名字来的没几个。要是她父亲在此，必定会知道哪些人是他的盟友，哪些人会跟他作对，但是艾希雅没那个才能。铃声响起，会议要开始了。艾希雅对莎神默祷，希望莎神能引导她流利地发言。
其实，艾希雅的默祷可以久一些。议长的演讲很冗长，重点不外乎今天要讨论好几个议题，所以他认为最好是先处理简单的纠纷。听到这里，艾希雅转头以疑惑的目光望着葛雷；她一直以为，这一场会议是特别为了听取坦尼拉家族的申诉而召开的。葛雷的眉头纠结在一起，耸了耸肩。
接着是一场两个商人家族之间为了两家分界的界河水权而起的火热争执。一方人家有牲畜，需要饮水；另一方人家有田地，需要灌溉。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议会决定水权为双方所有，并且指派了三名商人作为仲裁，以调解双方如何共用水权。争议的双方彼此鞠躬、坐下之后，艾希雅便期待地坐挺起来。
但她是注定要失望的，因为接下来的争议就没那么容易平息了。有个商人的冠军牛让邻居的几条母牛怀了牛宝宝。双方都声称说自己才是受害者：公牛的主人要求高额的种牛费，母牛的主人则反驳，他原先的盘算是要用其他品种的公牛，所以这样的小牛不合他的期望；公牛的主人称对方的仆人故意破坏篱笆，母牛的主人则声称公牛的主人太过疏忽，没把自己的牛圈好。这个案子非常棘手，所以议会退入后室，以便自由辩论。议会休庭的时候，台下的众人不住地动来动去或是跟隔壁的人讲话。议员再度出场之后宣布说小牛应在断奶后出售，利益由双方均分，公牛的主人应负责修复篱笆。这个决议双方都不满意，可是议会的决议是有约束力的。这两个商人家族的人都站了起来，气愤地朝对方走过去，更令艾希雅气馁的是，另外几个家族的人也跟着上前，两边的人弄得剑拔弩张。她原来希望旁观者能帮着劝和或是请议会再多加考虑。
缤城商人议会的议长看了一下桌上的单子。“坦尼拉家族向本议会要求发言时间，以便就大君的税官针对活船欧菲丽雅号所征收的关税、暨活船欧菲丽雅号因未付关税而被扣留在关税码头二事提出反驳。”
议长话声方歇，道尔商人便站了起来要求发言。议会也叫出了他的名字，允许他发言。道尔的发言显然是经过充分演练的，他迅速地说道：“本案不宜由缤城商会来处理，因为本案非关商人与商人之间的事务。坦尼拉商人既是对大君的关税有所不满，就应该去跟大君的税官申诉，并将议会的宝贵时间留给攸关众人的事务。”
艾希雅注意到，达弗德·重生坐得直直地聆听道尔的发言，而且还不住地点头，不禁心头一沉。
汤米·坦尼拉站了起来。那老船长肩膀紧绷，两手握拳垂在身侧。他讲话的时候刻意收敛，以免流露出怒气：“缤城商会怎么沦落成奶妈似的，只能帮斗嘴吵架的兄弟姐妹调解，此外动都不敢动啦？缤城商会若不能代替缤城发声，那还算是什么东西？我今天之所以要提请申诉，原因并不是我跟税官过不去，而是因为税官对所有船东征收的关税并无正当的基础。我们原始的特许令上明载，收益的五成要缴纳给大君，这个税率虽然高得不像话，但是我们的祖先既然答应了，我也愿意心甘情愿地遵守。然而原始的特许令上根本就没有提到今天税官要课税的这些名目。再说，从来也没有哪份文件上写着我们缤城必须忍受那些杀人放火、偷盗抢夺等无所不为的恰斯佣兵船大大方方地停泊在我们的港口里。”汤米·坦尼拉越讲越气，后来声音都发颤了。他压抑着自己保持沉默，并竭力克制。
达弗德·重生站了起来。艾希雅开始感到头晕。
“各位议员，所有的哲玛利亚商人都要缴税给大君，我们凭什么抗税？难道大君不是圣明公正的好君主吗？国事井井有条，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所以我们应当要支持大君才是啊！我们付这些税目为的是要维修哲玛利亚城的码头和设施，并支付巡逻船队的费用，以便肃清内海路。坦尼拉商人对恰斯国的巡逻船队轻蔑有加，但若要对付海盗，就得靠这些功绩彪炳的恰斯船队啊。如果坦尼拉商人看不起恰斯船队，不屑他们来为我们效命，那么他大可……”
“什么恰斯国的巡逻船队？根本就是海盗！他们把老实做生意的船拦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勒索。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的活船欧菲丽雅号就是因为碰上了这种不请自来的拦路劫匪，才在自卫的时候受了伤。我们缤城的船从来就不肯任由外国人登船。难道你建议我们从现在起改变原则吗？关税一开始征收的时候是很简单的，可是现在复杂到他们必须聘个专门的书记，才算得出我们欠了多少税。而这些税的目的无他，就是要弄到我们除了跟哲玛利亚城做生意还有点利润之外，跟别处做买卖都没赚头。他们窃取了我们的利润，又把我们拴得紧紧的，好教我们连一块钱都逃不出他们的钱包。任凭是谁，只要是最近在哲玛利亚城停泊过的，都可以作证，我们虽缴了税，但是哲玛利亚城港口的设施还是老样子。据我看来，那些码头至少三年没修了。”
坦尼拉此语一出，众人纷纷应和，有的人还大笑起来，后排有个人叫道：“我们上次停泊在那里的时候，我船上那个打杂小弟差点就掉到海里去了。”
道尔趁着空档倏地站起来插话道：“各位议员，本案根本就不该拿到这里来裁决。我建议各位议员先行休庭，以决定是否要听取本案的证词。”接着道尔张望了一下，“天色黑了，也许我们应该把本案留到下次开会时处理才是。”
“我相信，听取本案与本商会的宗旨并不相悖。”议长答道。不过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两名议员大摇其头，这一来，就非得再度退回内室讨论不可了。
这次休庭，众人就不像上次那样好脾气地耐心坐在位子上等了。许多人站了起来四处走动。活船快活号的船主拉尔法商人特别走到汤米·坦尼拉面前，以众人都听得到的音量朗声对坦尼拉说道：“我跟你是站在一边的，汤米，不管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一样。如果有什么需要，你说一声就是了。我跟我儿子都挺你到底，我们现在就去那个可恶的关税码头把你的船开走。”拉尔法身后站着两个高个子年轻人，听了父亲的允诺，严肃地点点头。
“不只你们去，还有我呢。”另外一人应和道，不过艾希雅不认得那人是谁，而他也跟拉尔法商人一样，身后跟着两个儿子。
“希望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汤米轻声说道，“最好是整个缤城一起反抗，而不是坦尼拉家族单独行动。”
在这个时候，大厅里有人互相叫嚣起来。艾希雅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打量。由于有许多人挡在她与叫骂的人之间，所以她看不出那里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出事的就是道尔商人和重生商人的座位那一带。“你是睁眼说瞎话！”有个人骂道，“你自己清楚得很，你是满口胡言。要不是你的话，那些可恶的新商根本就无法在此扎根。”另外一人则淡淡地低声反驳。缤城商会的纪律维护人员已经走上前去准备平息骚动了。艾希雅紧张得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大厅里的暴动一触即发，矛头竟是指向自己人。
“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艾希雅听到自己以痛苦的语气大声说道。她碰巧在喧扰声低下来的时候开口，所以大家都听到了。这是她运气好。就连葛雷和汤米·坦尼拉父子都吃惊地转过头来望着她。艾希雅吸了一口气。她就算等下去也没用，因为议会这一休庭，可能就干脆散会。果真如此，这个宝贵的机会就白白溜走了。这说不定是她唯一能够发言的机会。“看看我们成什么样子！像小孩子似的斗嘴，矛头指向自己人。你们扪心自问，这样便宜了谁？我们必须谈出个一致的意见来才行，而且我们必须正视缤城所面临的大问题：以后缤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以后会对大君的规矩低头，接受大君所立下的关税和限制，不管严苛到什么程度都无所谓吗？如今大君的佣兵船泊在我们的港口里，我们真要忍受下去吗？我们真的要支付这些佣兵船的供给、保养等一切开销，好让他们能拦下我们缤城的船，甚至驱走不让靠岸吗？我们凭什么要忍？”
大厅里的每个人都转头望着艾希雅。有的人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想听听她有什么话要说。艾希雅瞄了坐着的葛雷一眼。葛雷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讲下去。她又感觉到葛雷的母亲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然后放开。她顿时觉得信心十足。“我父亲早在两年前就告诉我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我虽未承袭父亲的商人名号，但是他的智慧，我常记在心。当年我父亲就说，缤城迟早得自立，并且为自己的未来做出抉择。而照我看来，我父亲说的那个时机就是现在。”
艾希雅环顾四周。凯芙瑞雅举起一只手遮住嘴巴，以恐惧的目光瞪着她看，达弗德的脸红得像是火鸡的肉垂。有些女人面露嫌恶，仿佛觉得一个跟她们同性别的人竟然公开发言，真是丢人现眼。然而除此之外，许多商人听到她这番话都点头应和或者默默考虑。艾希雅再吸一口气。“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能再坐视下去的。这些所谓的新商篡夺了我们的土地，而且对我们祖先所做的牺牲，以及我们与雨野原商人之间血浓于水的联系都一无所知；他们引进了脸上刺青的奴隶，根本不把我们的法律放在眼里。而大君，他稳稳地抽走我们的一半利润，却还不满足；照这样下去，大君为了取财，恐怕不免把我们靠着流血流汗而赚来的一切通通卖给他的新朋友——到时候，缤城不是落在新商手里，就是落在恰斯军阀的手里！”
“你这是在鼓吹叛变嘛！”大厅后面有人叫道。
艾希雅心念一转。她劝自己，干脆就大方地承认了吧。“对，的确如此。”她镇定地说道。
艾希雅没想到的是，此语一出，整个大厅立刻就哄乱起来。她的眼角瞄到那几个负责维护纪律的人已经开始朝她走过来了；她也察觉到，那些风纪想要挤过人群走到她身边可能没那么简单，因为人们不但没有让开，反而还伸出脚或是把长椅翻倒，挡住他们的去路。不过，风纪迟早会走到这里来将她逐出去，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我父亲的船被劫了！”艾希雅的声音盖过了一室的哄闹。大厅稍微静下来了一点，“薇瓦琪号，雨野原所打造的活船，落在海盗手里了。我知道有些人已经听到谣言，而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事情真是如此。海盗劫走了缤城的活船，这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大家想想看，大君所雇的恰斯船队真的会帮我把薇瓦琪号救回来吗？大家说说看，那些恰斯战船若是把薇瓦琪号抢了回来，还会老实地把她还给缤城人吗？才不会，他们会把薇瓦琪号当作是战利品，送到哲玛利亚城去。可是各位只要想到雨野河，就知道这个后果有多么严重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忙。缤城人啊，求求你们，我恳求你们，跟我站在一起吧！薇瓦琪号本来就应该由我继承，我需要筹钱、筹船，以便把薇瓦琪号救回来！”
她其实并不是故意要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了出去而已。艾希雅的母亲听了，以惊骇且难以置信的目光瞄了她一眼。罗妮卡是怎么想的，一望可知：艾希雅这是在公开宣告，薇瓦琪号乃是她的财产。艾希雅原本的打算是要把这话告诉自家人，然而她心里这样想，嘴里就说了出去。
“维司奇家族是自食恶果！”有个人叫道，“他们竟把家族的活船交给外国船长来掌管，不要脸！她倒很会讲话，口才真的不错，但是她是坐谁的马车来的？达弗德·重生的马车！然而达弗德·重生跟哪种人结盟，各位心里有数。她说得义愤填膺，其实是新商设的陷阱。我们要是起来反抗大君，就不能期望他会公正地对待我们了。所以我们得跟大君讲道理，而不是对抗。”有些人点头喃喃地应和。
“为什么不叫那些该死的恰斯巡逻船去把薇瓦琪号救回来？我们缴了那么多新税，不就是为了叫他们去对付海盗吗？为什么他们不使点本事出来，好让我们看看花这钱值不值得？”
“她要我们对付恰斯人，可是她姐姐嫁的就是恰斯人！”有个人不屑地说道。
“一个人是什么血统，就是什么血统，这改不了，但是凯尔·海文的确是个好船长！”有个人为凯尔辩护道。
“艾福隆·维司奇既然把他的船交到外国人的手里，”有个人补充道，“那他就输了。不过那是维司奇家族自己的问题，不是缤城的危机。维司奇家若想把船要回去，那他们自己就要把赎金拿出来呀。”
艾希雅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看说这话的人是谁。“福洛商人。”葛雷低声对她说道，“那个人一辈子从来也没挺身支持过什么事情。他啊，铜板紧紧地攥在手里不放，紧到他的指纹都印在钱上了。”
而接下来福洛所讲的话恰恰呼应了葛雷的形容。“她不用奢望，我一块钱也不会捐给她。维司奇家族的船会被劫走是咎由自取。我听人家说，他们把家族的活船拿来当运奴船用……任哪一艘活船都宁可叛变当海盗，也不愿有辱活船之名，被人拿来作运奴船！”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艾希雅气极了，“你怎么可以把薇瓦琪号说得这么不堪！我外甥也在船上，不管你们怎么看待凯尔，但我外甥总归是商人血统，这你们总不能否认吧。而薇瓦琪号本身也是缤城……”
就在此时，原本坐在她身边的葛雷踏上前挡住一名负责维护纪律的人，但是另外一名风纪越过葛雷，抓住了艾希雅的手臂。“你出去！”那风纪坚决地对她说道，“议会已经休庭，现在任谁都不能发言，更何况议会又没准许你发言。你可不是维司奇家的商人代表！”那风纪补了最后这一句，是因为好些人叫嚷着说他不能这样对待艾希雅。那风纪又说道：“为了维护秩序起见，你非走不可！”
此语一出，气氛就火爆起来了。有人砰地一声，把一张长椅推倒在地。“不可以！”艾希雅惊惧地叫道，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大家真的停手了。“不可以。”她以较为轻柔的声音重复道。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碰着葛雷的手臂，于是原本紧抓着纪律维护人员的葛雷就稍微松了点儿手。“我不是来这里闹事的。我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恳请大家帮忙。该说的我都说了。此外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站出来支持坦尼拉家族。他们把欧菲丽雅号拘禁在关税码头，这是不对的；就法律而言，他们无权羁押船上的货物。”接着艾希雅以较低的声音说道，“我家位于何处，大家都是知道的。如果各位要声援维司奇家族，就请到我家来，我们必会善加款待，并详细解释。但是我可不要让别人把引起商人大堂暴动的污名冠在我头上，所以我现在就要平静地走了。”艾希雅低声对葛雷说道：“你别跟上来，待在这里，议会可能会复会。我会在外面等着。”
于是艾惜抬头挺胸地在没有伴护的情况之下穿过人群。看今天晚上的状况，就算把她留下来，恐怕也讨好不了。其他人似乎也跟她有同感；带着小孩子前来赴会的商人们纷纷把孩子带出去，这显然是为了安全着想。此时整个大厅的秩序都乱了，商人们聚成一团一团的，有些人低声讨论，有些人指手画脚地高声叫骂。艾希雅东拐西拐地从人群中穿过去。她迅速地一瞥，发现自己家的人仍留在大厅里。那就好，也许今晚她们还有机会就解救薇瓦琪号的事情正式发言。
外头是宁静的夏夜，蟋蟀高鸣，夜空中繁星点点，与之恰成对比的是她身后的商人大堂，现在里面就像是被人捅了一棒的马蜂窝般混乱。有些商人家族开始步行离去，另有些人正在上马车。艾希雅虽然不愿多想贝笙，却不禁张望他是不是仍在这里。不过她既没看到贝笙，也没看到琥珀。艾希雅在失望之余，举步朝达弗德的马车走去。她就坐在马车里等着会议结束吧。
达弗德的马车停在这一长列马车的末端。艾希雅走近之后，惊骇地停下脚步。车夫不见了。马队里的马虽然都年纪较大、性情温和，却不安地嘶鸣，以蹄刨地。血从车门上流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又黑又浓；一只被人割断喉咙的死猪挂在车窗上，一半在车内，一半在车外。达弗德的家徽上被人用血写上“走狗”二字。艾希雅看了，恶心之余，只觉得天旋地转。
议会大概是正式休会了。商人们从大堂里鱼贯而出，有些人气愤地高声讲话，有些人则故意压低声音，并且东张西望，像是怕被人听到。艾希雅家人里母亲第一个走到她身边。“议会休会了。他们会举行非公开的会议，以决定他们是否要听取……”这时，母亲看到了车门上的死猪。“莎神保佑。”她喘息道，“可怜的达弗德，怎么会有人对他做出这种事？”罗妮卡四下张望，仿佛祸首仍有可能逗留未走。
葛雷突然出现。他讶异地看了一眼，随即就揽起艾希雅的手臂。“走吧。”他低声说道，“我会把你和家人安全地送回家。这种事情你别牵扯进去。”
“是啊，”艾希雅丝毫不为所动地应道，“我别牵扯进去。不过我敢打赌，重生商人一定也不想牵扯进去。葛雷，我不能把他丢下，我做不到。”
“艾希雅，你想一想，这可不是临时起意的恶作剧。人家早就打算好，并在会议开始之前就把猪弄到这里来。这不是玩笑，而是故意要给他好看呀！”葛雷拉了拉艾希雅的手臂。
艾希雅转身，面对着他。“所以我才不能让达弗德单独应付这个场面啊。葛雷，他年纪大了，又没什么亲戚，要是连朋友都遗弃了他，那他就孤立无援了。”
“也许他那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亲友帮忙！”葛雷压低声音说道。人们开始三两成群地围在达弗德的车边看戏。葛雷一直在瞄着人群，他一定是想要赶快脱身。“他那种想法你怎能认同呢，艾希雅？你怎能任由他把你家人拖下水？”
“他的想法我也不认同，但是我怎能因此就否定他这个人？是，他是个昏庸的老傻瓜没错，可是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对我而言就像个叔叔伯伯。就算他干了什么坏事，这样做也太过分了。”
艾希雅望向葛雷身后，看到达弗德已经走上来了。他跟道尔商人勾肩搭背，看上去甚为亲密。两人都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先看到死猪的是道尔。他一看到死猪，下巴就掉了下来。他立刻放开达弗德，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忙走了。艾希雅私心里倒希望道尔的马车上也挂着一条死猪。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谁干的？车夫到哪里去了？喔，那个懦夫，他跑了是不是？瞧这皮面，毁了毁了，全都毁了。”达弗德激动地挥舞手臂，像只慌张的小鸡。他凑上前斜斜地看着死猪，又退了开来，以不解的表情环顾着四周围观的人群。人群外围有人粗声粗气地大笑，其余的则只是冷眼瞪着。他们既不显得惊慌，也不面露恶心；他们注视着达弗德，要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艾希雅一一望过人群的脸孔。她觉得这些人宛如陌生人，甚至比那些哲玛利亚来的新商还要陌生。她心里想，这样的地方，真的是缤城吗？
“葛雷，求求你。”艾希雅低声道，“我要留下来送达弗德回家。你可否把我母亲、姐姐和外甥女送回家去？麦尔妲若是看到了这种场面，恐怕不太好。”
“我觉得你看到这种场面也不好。”葛雷尖锐地说道，不过他的教养很好，所以艾希雅的请求，他无法拒绝。艾希雅不知道他跟她母亲和姐姐说了什么，不过接着他们就默默地离开了。至于年轻的麦尔妲，看来是因为回程所坐的马车比来时更为精致，所以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他们走开之后，艾希雅拉起达弗德的手臂。“你镇定一点，”她轻轻对他说道，“别让他们看到你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也不顾血腥就一把拉开车门。猪尸仍死死地卡在上面。那是条瘦弱的猪，没人会为了这种事情而牺牲一条肥壮的好猪。那猪死去时，粪便泄了一地，所以车门一开，粪臭味也扑面而来。艾希雅提醒自己，血腥的场面她看得多了，她在不毛群岛看到的杀戮场面不知道比这恐怖多少倍，这么点猪血别想吓倒她。艾希雅大胆地拉住死猪的后腿，用力一拽，把死猪拽到地上。她抬头看看达弗德，发现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她的袍子上染了猪血和猪粪，但她管不了那么多。
“车厢顶的车夫座，你爬得上去吗？”艾希雅问达弗德。
达弗德麻木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只能坐车里了。那边的位子还算干净。呐，我手帕给你。这手帕香香的，闻着会好一点。”
达弗德一个字也没说。他接过手帕，笨重而迟缓地爬进马车，自始至终都不断地哀叹。他才刚踏进车厢，艾希雅便砰地关上车门。她看也不看围观的人群一眼，就走到拉车的马队旁，柔声劝慰了几句，再爬上车厢上的车夫座。她已经很久没驾车了，况且驾驭的是陌生的马队。她踢开刹车，满怀希望地摇了摇缰绳。马队的马犹豫地往前走了一两步。
“上船当水手，上车当车夫。哈，葛雷真是会选人啊！想想看，娶了这个女孩子，他们家可以省多少钱呐！”围观的人群中有个人这样叫道，另有个人高声叫好。艾希雅直视前方，昂起下巴，又一次把缰绳甩在马队的马身上，这次马队开始快走起来了。艾希雅心里想道，虽然天色黑了，但是马队应该认得路，知道如何回家。
因为她已经不认识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