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余波荡漾
“达弗德，到家了。出来。”
车门卡住了，而且达弗德根本不准备开门。虽然光线昏暗，艾希雅仍看得出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他抖缩着躲在座椅的角落里，眼睛紧闭。艾希雅用一只脚顶住马车，两手用力扳开门把。车门猛然打开，差点就把艾希雅震倒在地。她身上的袍子散发出猪血、猪粪和她自己的汗水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驾车回家的这一路上，艾希雅十分紧张，既担心马队会开进路旁的草丛或树林里，又担心达弗德的敌人设了埋伏。如今，他们已经平安地抵达达弗德自家门口，可是既没有管家上来迎接主人，也没有小厮来接管马队。房子里虽有零落的灯光，但是以主人受到的待遇来看，倒有可能是仆人都跑光了。门柱上挂着一盏灯笼，正放出微弱的光芒。
“你的马房小厮叫什么名字？”艾希雅不耐烦地问道。
达弗德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我……我不知道，我是不跟他讲话的。”
“算了。”艾希雅扬起头，以她最佳的大副姿态朗声吼道，“小子！你给我出来，把马队接过去照料。管家！你家主人到家了！”
有个人撩起窗帘一角偷看。艾希雅听到屋里有脚步声，又瞥见暗影幢幢的庭院里有动静。她转身对那个人影叫道：“你出来，把马队接过去照料。”
那个瘦削的人影还是很迟疑。“快来！”她对那人咆哮道。
从暗影中走出来的那个少年顶多不过十一岁，他走近到马队最前面，但随即又停步不前了。
艾希雅不屑且恼怒地说道：“唉，达弗德，要是你自己管不好仆人，就该请个能干的管家来管事呀。”她刚才的老练神态已经被那孩子磨光了。
“说得也是。”达弗德谦虚地应道，蹒跚地从车厢里爬出来。看到他那模样，艾希雅十分惊讶：从商人大堂到他家里的这一趟路程，使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的脸耷拉下来，没有了那种随时都不可一世的样子。车厢里的粪溺和鲜血，他是说什么都避不开的，所以此时他在厌恶失望之余，把自己的双手伸得远远的。艾希雅直视着他，他的眼里充满歉疚和伤心。达弗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真不懂。到底是谁，怎么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怎么会这样？”
艾希雅已经倦到懒得回答这种问题了：“达弗德，你进去吧。洗个澡，然后就上床睡觉。明天早上再想这些也不迟。”说来荒谬，她突然察觉到达弗德需要别人把他当小孩子一样照顾，此时的他显得十分无助。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道，“你算是得到你父亲的真传了，艾希雅。你父亲跟我不见得谈得来，但是我一直都很敬佩他。他跟你一样，遇上问题一定先着手解决再说，不会裹足不前、哀怨悲叹。”达弗德顿了一下，“我该找个人护送你的。我等一下就派人备马，再找个人送你回家。”话虽这么说，但是从他的口气听来，他好像不见得使唤得动家里的仆人。
有个女人走到门口打开门，门缝中泄出一小条光线。她探头张望，但是一个字也没说。见此情景，艾希雅的脾气都来了，她怒道：“派个男仆出来扶你家主人进去，然后帮你家主人备好热水洗澡，拿干净衣裳出来给他换，再替他准备热茶和简餐，要清淡不油腻的。快去！”
那女人吓得冲进屋子，至于门就任由它开着不管了。艾希雅听到那女人以尖锐的声音吩咐方才艾希雅交代的事情。
“原来你也颇得到你母亲的真传啊。不只是你，你们家的人都待我很好。不只是今晚，多年如一。我要怎么报答你们呢？”
谁教他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问出了这个问题？那个马房小厮已经来了。映着灯光，可以看到他的脸颊上有个细线条构成的刺青。他身上穿着的束腰外衣不但褴褛，而且短得跟衬衫差不多。被艾希雅的黑眼睛这么一瞪，那孩子吓得缩身不敢动。
“你现在就把那孩子放了，还他自由。”
“放……放了？你说什么？”达弗德轻轻摇头，好像听不清艾希雅刚才所讲的话。
艾希雅突然觉得这个小个子男子不值得同情。她清了清喉咙，再次说道：“如果你真想报答我，就把那孩子放了，还他自由。”
“可是……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知不知道身体健康的小男孩的行价是多少？恰斯人最喜欢找金发蓝眼的男孩来当家仆了。你可知道，要是我把他留个一年，教他一点做贴身小厮的规矩，那他的身价就不得了了！”
艾希雅直视着达弗德：“是啰，那个价码想必比你付给他的酬劳多得多了，达弗德。他这个人，何止于你把他卖掉的那个价钱？”艾希雅残酷地补上一句，“依你看来，你儿子值多少钱？我听人家说，你儿子的发色很漂亮的。”
达弗德脸色大变，踉跄地退了一步。他抓着马车稳住自己，然后又赶快放开，因为车门上染着血，黏腻腻的。“你怎么可以跟我说这种话？”他突然哭叫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跟我作对？”
“达弗德……”艾希雅慢慢地摇了摇头，“是你自己先跟我们大家作对的啊。达弗德·重生，你睁大眼睛看看，再仔细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为。盈利与亏损不能跟是非对错相提并论。有些太缺德的生意就是做不得。现在，你也许因为旧商和新商之间的摩擦而获利丰厚，但是他们的冲突总有一天会结束。到那时候，一边的人认为你会变节，另一边的人将你视为叛贼，还有谁会把你当朋友呢？”
达弗德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艾希雅心里纳闷，自己何必浪费口舌？达弗德不会听她的，他年纪大了，早就积习难改。
有个男仆从门里走出来，他嘴里一直在嚼东西，下巴油腻腻的。他走上前扶起主人的手臂，大叫一声，同时缩手回去。“你臭得要命！”那人不屑地说道。
“而你呢？你懒得要命！”艾希雅指责道，“只顾着趁主人出门的时候吃到撑，还不快把你家主人扶进去！”
艾希雅严厉的口气震慑住了那个男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朝达弗德伸出一臂。达弗德扶着那人的手臂慢慢地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到我马房去选一匹马骑回家。要不要我找个人护送你回去？”
“多谢，但不用了。我用不着人护送。”她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
达弗德点了点头，喃喃地讲了句话。
“你说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那就带那孩子一起走吧。马房小子，你跟这位小姐一起去吧。”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你自由了。”他头也不回，直接走进屋子里去了。 她有一幅凯尔的小画像。凯芙瑞雅新婚燕尔之时百般地恳求他静静地坐几个下午，好让画家作画。凯尔嗤之以鼻，但她是新娘，所以他终究是让步了，只不过他坐着让画家作画的时候还是满肚子不高兴，而派巴斯这个人又忠于艺术，既不肯把凯尔那不耐烦的眼神画得柔和一点，也没漏掉他眉间的那一道烦躁的皱纹。所以，此刻凯芙瑞雅拿起画像来看时，凯尔正像平时那样，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她。
凯芙瑞雅剥开一层又一层的伤痛，看看能不能找出她心里对他仅存的爱意。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她这辈子就只认识他这么一个男人。尽管如此，她却无法摸着良心说自己的确是爱着他的。这真是奇怪啊。其实她想念凯尔，也期盼着他早日归来。凯尔归来，意味着家族活船与爱子也能一同回家，不过凯芙瑞雅最在乎的还是凯尔本人。有时她在想，与其因为深爱对方而结婚，还不如找个能让你倚靠终身的人来得重要。但尽管如此，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蒙混过去。在凯尔出海的这几个月里，她慢慢明白，有些话，她非得跟他说清楚不可。她已经学着去要求母亲和妹妹多多尊重她，现在她下定决心，凯尔回来后，一定要逼着他好好尊重自己。而此时她还没逼他就范呢，所以她可不希望他就此消失不见。对于凯芙瑞雅而言，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她可能一辈子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值得让人尊重。
她把小画像的盒子盖起来，放回架子上。此时她困得很，但是除非艾希雅安全回家，否则她是睡不着的。说起来，她常常觉得自己对妹妹的感情就像对丈夫的感觉一样矛盾。每次姐妹之间稍微重拾一点往日的手足亲情时，艾希雅就会声明她还是只顾着自己的目标。像是今晚吧，艾希雅就在商会上公开表明，自己在意的既不是凯尔，也不是温德洛，而是那条船。艾希雅要的是那条船重返缤城，这样她才能正式夺回那条船的所有权。
凯芙瑞雅离开卧室，游魂一般地在屋里晃荡。她从微开的门缝中朝瑟丹的房间里瞄了一眼。他睡得很熟，一点也不把家里所面对的难关放在心上。麦尔妲的房门紧闭，凯芙瑞雅轻轻敲门，但是里头没有反应。麦尔妲也睡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很容易睡着的。今天开会的时候，麦尔妲表现得十分乖巧；坐车回家的时候，她对会场近乎暴动的事情绝口不提，反而以轻松的闲谈让葛雷·坦尼拉放下心。这孩子长大了。
凯芙瑞雅走下楼梯。她知道此时母亲一定是待在父亲的书房里。罗妮卡·维司奇跟她一样，也是非得等到艾希雅回来，否则睡不着觉，而既然她们母女都不能睡，倒不如一起等艾希雅算了。凯芙瑞雅经过走廊时听到大门外的门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想必就是艾希雅了。凯芙瑞雅听到艾希雅敲门，不禁烦躁地皱起眉头：她明明知道厨房门不会锁，为什么不肯多走两步，绕到后门去？“我来。”凯芙瑞雅对她母亲说道，走上前打开厚重大门的锁头。
然而站在门廊上的人是贝笙·特雷和那个做木珠的女人。贝笙的眼里都是血丝，而他身上穿的仍是凯芙瑞雅上次看到他时的那一套。那做木珠的女人则显得颇为沉静，她的表情很和善，但是丝毫没有因为深夜来访而表露出任何歉意。然而在这种时间来访实在太失礼，不是用任何社交借口可以解释得过去的。贝笙不预先打招呼就在深夜到访，这一点就已经鲁莽之至，更何况他还带着外人上门来。“什么事？”凯芙瑞雅不自在地问道。
虽然她语带保留，贝笙却不以为忤。他也不客套，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需要跟你们全家人谈谈。”
“谈什么？”
贝笙迅速地说道：“谈谈如何把你们的船和你丈夫救回来。琥珀跟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贝笙对他的同伴点头示意，而凯芙瑞雅则注意到贝笙脸上有一层薄汗。今晚的气候温和可人，贝笙却脸上发红、行为古怪，教人不得不警觉。
“凯芙瑞雅，艾希雅回来了吗？”母亲的声音从走廊底传来。
“不是，是贝笙·特雷和做木珠的那个，唉，琥珀一起来访。”
凯芙瑞雅这么一说，她母亲马上就走到书房门口了。罗妮卡跟女儿一样都穿着睡袍，外罩大披肩。她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长长的灰发垂在脸旁，看起来更显憔悴与老态。这下子，就连贝笙都知道他这样打扰人家很不对了。“我知道现在已经晚了，”他赶快道歉，“不过……琥珀跟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说不定对我们每个人都大有好处。”他那对黑眼睛直视着凯芙瑞雅，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番话说出口，“我深信，若要把你丈夫、儿子和你的船安全地救回家来，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记得，你对我丈夫既不尊重，也称不上亲密。”凯芙瑞雅不为所动。要是贝笙·特雷单独前来，她可能还待他客气一点，但是他带来的这个古怪的同伴让她吓得寒毛直竖。她听过很多那个做木珠的女人的怪事，虽然看不出这两个人有什么目的，不过据她猜测，这两个人应该都是自私自利的，才没有为他人着想呢。
“亲密的确是称不上，但尊重是有的。凯尔·海文也算是能干的船长。只是他跟艾福隆·维司奇不能比就是了。”贝笙把凯芙瑞雅那僵硬的姿态与冷淡的眼神都看在眼里，“今天晚上，艾希雅在商会里公开呼吁，请大家帮忙。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她在家吗？”
这个贝笙率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也许，如果时间比较合适的话……”凯芙瑞雅开口道，可是母亲打断了她的话。
“请他们进来，到书房来坐。凯芙瑞雅，如今我们是什么境况？有朋友上门就很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今天晚上，不管是谁，只要提得出能让我们家族重新团圆的计划，我都乐意听一听。即使他们来访的时间太晚也无所谓。”
“如您所愿，母亲。”凯芙瑞雅僵硬地说道，她退到一旁让他们两人进来。那个外国女人好大胆子，竟然还用怜悯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别说她的发色、肤色和眼珠的颜色很怪，甚至连她经过凯芙瑞雅身边的时候都飘散出一股奇异的味道。在凯芙瑞雅眼里，大部分外国人都有一种迷人的风彩，让人挑不出一点缺点，但是这个做木珠的却让她很不自在。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人不管走到哪里、跟谁在一起，都讲究彼此平等吧。外头对于这个女人和艾希雅之间可是有很多暧昧的流言呢。凯芙瑞雅不情不愿地随两个访客沿着走廊走，尽量不去多想。
看来她母亲倒没那么大反感。虽说她们母女两人穿的都是居家的衣服，但是母亲仍亲切地打招呼，把他们迎进书房，甚至还拉了铃，请瑞喜替客人泡茶。贝笙还来不及开口问，她母亲便说道：“艾希雅还没回来，我就是在等她。”
贝笙好像很担心：“他们今晚对重生商人开这个玩笑，实在闹得太过分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想，重生商人回到家的时候，可能还有更严重的事故在等着他。”贝笙说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今晚缤城不平静。我看我最好出去找艾希雅。我能不能跟你们借匹马？”
“只剩我那匹老……”罗妮卡开口道，但此时大门外传来一阵声响。贝笙立刻走到走廊上，探看门口的情况，原本担心的他随即露出了开心的表情。
“艾希雅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他说道，大步地朝门口走去，仿佛这是他的家，而艾希雅是来客。凯芙瑞雅与母亲对视了一眼。罗妮卡的眼里只有困惑，但在凯芙瑞雅看来，贝笙越来越失态。那个男人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艾希雅想牵起那个小男孩的手，领着他走进家门，但是她的手一碰到他，那孩子就立刻抽手回去。这孩子真是可怜啊。一个人要被虐待到什么程度才会连别人碰他一下都怕得要命？艾希雅打开门，做手势示意那孩子进门。“你进来没关系。这里没人会害你。进来吧。”艾希雅语调缓慢地柔声劝慰。说真的，她连这孩子听不听得懂她讲的话都不知道，毕竟打从他们离开达弗德的宅子以来，这孩子连一个字也没说。走回家的这一趟路又黑又累又漫长，而且她心里想的尽是再黑暗不过的念头。今晚她真是大失败，没得到议会同意就擅自发言，而且可能因此而使议会决定提早散会，甚至不肯正式同意让维司奇家发表意见。如今，她的处境跟达弗德·重生差不多了。除了维司奇家族之外，恐怕还有许多其他缤城商人家族已经沦落到无可复加的地步。再加上她的伶牙快嘴让她多得了这个小男孩，家里根本无法负担。这些都是她自找的。此时的她巴不得赶快去洗澡睡觉，不过看这状况，她非得先把这孩子打点好才行。唉，至少事情错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出别的错了。但接着艾希雅便想到，她在商会大堂里讲了那些话之后，她母亲和凯芙瑞雅势必会与她谈谈。她的心又沉得更低了。
那小男孩已经走上台阶，却不肯进门。艾希雅把门推得更开些，踏入门里，再对那孩子招呼道：“进来吧。”
“感谢莎神，你没事！”
一听到身后传来的低沉男性嗓音，她立刻跳起来向后转。贝笙朝着她走来，脸上露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随即便皱起眉头。片刻之后，他像是教训粗率笨拙的水手似的把她教训了一顿。
“你没被人伏击，算是他妈的走运！我听到人家说你驾着达弗德的车离去时，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去跟那种人牵扯在一起？如今缤城人对新商恨之入骨，而……哎，那是什么？”贝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同时举起一只手来遮住鼻子。
“不刺我（不是我）！”站在艾希雅身旁的那个少年愤慨地尖叫道，他讲话有六大公国之人的口音，“刺她（是她）。她森上都是臭死（她身上都是臭屎）。”艾希雅气得瞪他，不过他只是歉然地耸耸肩，小声地补了一句：“四森的啊，你要洗扫。（是真的啊。你要洗澡）”
此语一出，艾希雅顿时失去了耐性。这教人怎么忍得下去？不过她却把矛头指向贝笙：“你待在这里干嘛？”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声调比她原先料想的还要尖锐。
贝笙上下打量着她那件脏污的袍子，之后才望着她的脸：“我担心你呀。不过你虽然冲动，但看来这次又逃过一劫了。先不谈这个，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琥珀跟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说不定可以把薇瓦琪救回来。这个计划也许你不看好，也许你不喜欢，不过我认为这行得通。”贝笙讲得很快，像是要逼得艾希雅无可反驳，“只要你肯听听我们的计划，你就会知道，这其实是唯一救得了薇瓦琪的办法。”他直视着艾希雅的眼睛，“不过这可以等一等。这孩子说得没错，你应该先去洗一洗。这味道，蛮重的。”贝笙脸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随即消逝。
这根本就是他在烛镇跟她分手时所讲的话。他是故意勾起往事，借此嘲笑她是不是？这可是她家里啊！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她家里用这种亲昵的口气跟她讲话。艾希雅的脸沉了下来。贝笙张开嘴，像是要跟她解释，但此时那少年又开口了，打断了贝笙的话。“租死最臭了。（猪屎最臭了。）”那少年开心地应和道，“别浪她碰到李。（别让她碰到你。）”他还特意警告贝笙。
“那是不可能的。”她冷冷地对他们两人说道，直视着贝笙的眼睛，“你请便吧，不送了。”她对他说道，然后便大步地越过他往前走。贝笙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艾希雅可以原谅那个孩子，毕竟他年纪还小，人在异地，环境又陌生，但是特雷礼貌这么差就找不出借口了。她今天实在太累，累到根本不想听他讲话。她精疲力竭，肮脏污秽，而且，莎神在上，她肚子还饿得很。她父亲的书房里传出灯光和声响，她还得去面对母亲和姐姐呢。
在走到父亲的书房之前，艾希雅已经换上了一副平静的表情。踏入那个愉快舒适的房间时，她心里明白房里的人一定早就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死猪粪溺的臭味了。她决定赶快把话说完：“我回来了，一切平安。不过我带了个小男孩回来，他原来是达弗德的马房小弟……母亲，我知道现在我不能给家里多添负担，但是他脸上有刺青，被人拿来当奴隶使唤，所以我实在无法把他丢下不管。”凯芙瑞雅脸上的表情道出了她认定这是不折不扣的社交怪事。艾希雅本想解释，但就在此时，她发现琥珀竟在房里，因此话也说不出来了。琥珀怎么也在这里？
那个奴隶少年站在门框里，淡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逐一看过房里的每一张脸，但一句话也没有说。艾希雅伸手去拉他的手，想把他拉进房里来，但是他一下子就把手抽了回去。艾希雅假笑两声：“大概是因为我这一身又是血，又是粪屎的吧。我本来是要骑马带他回来的，可是他不肯上马，所以只好带着他走路回家。”艾希雅四下环顾，看看有没有帮手。凯芙瑞雅朝艾希雅身后瞪着看。艾希雅一转头，发现贝笙·特雷站在她身后，他叉手抱胸，看起来很顽固。艾希雅注视着他，他也定定地注视着艾希雅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变。
“进来吧，小子。这里没人会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罗妮卡的声音显得很疲倦，但是很慈祥。那少年还是站在原地。
艾希雅突然决定要逃开，至少暂时逃开一下。“我要上去洗澡，换身衣服。一下子就回来。”
“你就留下来听听我的主意，也用不了多少工夫。”贝笙步步进逼。
贝笙与艾希雅互相望着对方不放。艾希雅不肯移开目光，他自己身上都带着烟味和辛丁味呢，还敢数落别人？他以为他是谁？这是她父亲的家啊，他别想横行霸道地欺负她。“恐怕我已经太累了，无论你讲什么都听不下去，贝笙·特雷。”她的口气不轻不重，恰巧让人觉得既正确又冷淡，“夜深了，现在要聊，想必太晚了。”艾希雅紧抿着嘴。在她这一番指责之后，贝笙一时间显得颇为伤心。
此时瑞喜正好走进门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她端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大壶茶和几个杯子，此外还有一小盘香料蛋糕，份量不多，但勉强算是不失礼了。那少年还是站着没动，不过他的鼻孔像狗儿似的一张一翕地闻着蛋糕味。
“艾希雅，”罗妮卡的口气则是提醒多于指责，“别的人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对贝笙的主张是很感兴趣的。据我看来，不管是什么计划，只要是有可能拯救我们，就值得好好考虑。如果你那么累，那我们当然就不留你了。不过我是希望你能回来听听。”接着她望向那个女仆，并歉然地对她笑笑，“瑞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多拿几个杯子过来？顺便再麻烦你带些比香料蛋糕更实在一点的食物来给那小男孩。”罗妮卡的声调抑扬有致、平稳祥和，仿佛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母亲的彬彬有礼激起了艾希雅的良心自知。这里毕竟是她父亲的家啊，于是她以柔和的口气说道：“如您所愿，母亲。不过现在容我暂退，我去去就回。” 凯芙瑞雅为这几个奇怪的客人倒茶。她本想客气地聊聊天，可是她母亲瞪着冰冷的壁炉，贝笙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而琥珀则干脆在离那小男孩不远处的地板上盘腿坐下来。凯芙瑞雅试着跟她闲谈两句，可是琥珀不理她，反而专心地掰下一小口、一小口的蛋糕，逗着那个童奴走过去吃，好像他是只害羞的小狗似的。最后那孩子真的把琥珀拿在手上的蛋糕整块夺过去吃了。琥珀这种行为既古怪又没节制，可是她自己好像一点也没感觉。那少年狼吞虎咽地把整块蛋糕吃进嘴里时，琥珀露出骄傲的笑容，并且轻轻地对他说道：“你看吧，这里的人很好，你现在安全了。”
艾希雅果然言而有信。瑞喜刚刚端来一壶茶、几个杯子和热食，她就回来了。凯芙瑞雅心里想道，她这么快就回来，一定是用冷水洗了澡。艾希雅穿着式样简单的家居袍子，头发湿湿地绑成辫子，高雅地盘在头上。因为用了冷水，所以脸上红通通的。说也奇怪，她回来之后看起来竟然既疲倦又清新。她也不道歉一声，就替自己倒了茶，拿了几块蛋糕。她瞄了琥珀一眼，走过去跟她一起并肩坐在地上。那个少年坐在艾希雅的另外一边，全心只顾着自己的食物。艾希雅的第一句话是对琥珀讲的：“贝笙说你们想出了一个计划，可以拯救薇瓦琪号；他还说，这个计划我不会喜欢，不过我听过之后，就会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到底是什么计划？”
琥珀意味深长地瞄了贝笙一眼：“还真是难为你跟她解释得这么清楚呐。”琥珀嘲弄道，接着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已经晚了，我想我应该长话短说，留时间给你们去想一想。”她一点也不使劲，就流畅地站了起来，像是个木偶，人家把她头上的丝线一拉，她就站了起来。她走到书房中央，逐一看过众人，以便确定大家都在注意她。接着她对那小男孩笑笑。那孩子的心思都集中在大盘子里的热食上，此时的他只管一口一口地吃东西，其他全不在意。琥珀稍微屈膝为礼后就开始说话，凯芙瑞雅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像台上的演员。
“这就是我的提议：若想追回活船，就得用活船去追。”她的目光逐一望过房里的每一个人，“而我说的正是派拉冈号。我们或买或租或偷，反正就是把派拉冈号弄到手，再招募一船船员，由贝笙来掌舵，出海去追薇瓦琪号。”此话一出，众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琥珀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怀疑我的动机，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吧。我之所以要这么做，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拯救派拉冈，免得他被人锯开，拿去当作木料用。而你们的好朋友达弗德正可帮忙劝劝大运家，请他们以合理的价钱将派拉冈号脱手。毕竟这阵子以来，新商竞逐开出天价要买下派拉冈号，都是通过达弗德去说项的。由于他在旧商面前颜面尽失——尤其是今晚还出了这个事情——所以说不定会积极地撮合这个买卖，以在旧商面前扳回一城。就我而言，我愿意以我拥有的一切来买下派拉冈号。所以，你们觉得如何？”
“不行。”艾希雅断然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麦尔妲质问道。她从走廊踏进书房，在白睡衣外披着一条厚重的蓝色羊毛披肩。因为刚才在睡觉，所以她的脸颊仍然红润。“我刚才做了恶梦，惊醒之后听到你们的声音，所以就下楼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麦尔妲解释道，“我听到你们在说，我们说不定可以派艘船去救爸爸。外婆，妈妈，为什么要让艾希雅阻止我们去救爸爸？我听着倒觉得这个计划很有道理啊。我们就自己去救爸爸，这样有什么不好？”
艾希雅扳着指头细数她的理由：“一，派拉冈疯了，他以前曾杀了全船船员，说不定会旧事重演。二，派拉冈是活船。既然是活船，就该由他自己家族的人来驾船，别人都不行。三，派拉冈几十年没出海，甚至都没有下水。再来，买下派拉冈号，又重新整修，一定所费不赀，我们没那个财力。况且，如果我们真用派拉冈号去追薇瓦琪号，为什么非要由贝笙当船长？为什么不由我来当？”
贝笙哼哼地笑了两声。“原来你真正反对的是这个！”他有感而发地说道，抽出一条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水。
其他人都笑不出来。贝笙好像很激动，连艾希雅都看得出来。她皱着眉头望着琥珀，不过琥珀装作根本没看到。此时凯芙瑞雅决定要坦率直言了，她说道：“如果我这话显得有点狐疑，还请大家见谅。我实在想不出二位为什么要搅和进来。为什么一个外国人会不惜用自己所有的财富去换一艘发疯的活船？贝笙·特雷是被凯尔开除的，如今你却为了拯救凯尔而不惜赔上自己的的性命，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是可以为了救回他们而赌上维司奇家族仅存的财产，只是如果你们永远都回不来，那我们家的一切就付之东流了。”
贝笙眨了眨眼。“我父亲是决定不把家产传给我没错，但这并不表示我这个人一点荣誉感都没有。”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今天的谈话大家最好是有话直说，不要有什么避讳。凯芙瑞雅·维司奇，你担心我有了派拉冈号之后会变成海盗，从此一去不返。然而不是我办不到，而是大丈夫有所不为。即使现在艾希雅和我意见相左，我想她还是肯替我做担保，说我这个人正直不阿。还有你父亲，他一直都很肯定我。”
“至于我呢，”琥珀流畅地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目的就是要保护派拉冈，免得他被人拖去解体。毕竟派拉冈跟我是好朋友，你妹妹艾希雅也跟我很要好。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这件事情我责无旁贷，非得跳下去做不可。恐怕你们只能把我的提议照单全收，我也无法给你们其他的保证。”
众人都沉默不语。贝笙慢慢地叉手抱胸，眉头也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艾希雅，眼神一点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向她挑战。艾希雅却不愿与他对视，反而观望她的母亲有何反应。麦尔妲坐立不安，轮流看着在座的大人们。
“我明天晚上再回来找你们。”贝笙突然说道。他等到艾希雅朝他望去之后才又说道：“艾希雅，你考虑一下吧。今晚商人们散会时的那个气氛我看到了，据我看来，那些商人可能都不会伸出援手，更提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他顿了一下，以比较轻柔的口吻对她说道：“如果你想在明晚之前找我谈谈，就在琥珀的铺子里留张纸条，琥珀知道我的去向。”
“你现在住在派拉冈上吗？”艾希雅以粗哑的声音问道。
“只有晚上，也不是每天都这样。”贝笙并没有给个干脆的答案。
“还有，你今天吃了多少辛丁？”艾希雅突然问道，这个问题颇有一种残忍的味道。
“根本没吃。”贝笙勉强苦笑了一下，“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瞄了琥珀一眼。“我想，我最好现在就走。”
“可是我需要多留一会儿。”琥珀近乎歉然地说道。
“你自己请便吧。唔，那么，各位晚安。”贝笙鞠躬为礼。
“等等！”麦尔妲尖声恳求道，“我的意思是说，请等一等。”凯芙瑞雅的记忆里，她女儿讲话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麦尔妲说道：“我可以问你几个跟派拉冈有关的问题吗？”
贝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如果你想知道我肯不肯让你问，那么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你请说吧。”
麦尔妲以恳求的目光环顾全室：“如果他要让我们考虑这个提议，那么……外婆，你不是常常告诉我吗，我们人是辩不过数字的，而且我们做决定的时候也少不了数字。所以，若是有心要考虑，就得先知道这数字是多少。”
罗妮卡望着麦尔妲，像是被外孙女迷惑住了，她眼里既惊骇又赞许：“没错。”
麦尔妲吸了一口气：“所以，艾希雅阿姨似乎认为整修派拉冈号要花不少钱。但是我常听人说，巫木是不会腐朽的。既然如此，你看派拉冈号需不需要装修呢？”
贝笙点点头：“假使派拉冈号是寻常的木船，那么整修就必须大费一番工夫了。不过尽管派拉冈号是巫木制成的，需要修缮的地方还是不少。派拉冈号是老船了，那个时代的活船所用的巫木木料比新近的活船多得多，而他船上凡是以巫木制成之处都仍坚韧可靠。不仅如此，船上那些普通木料做成的地方，状况也好得惊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船主要是巫木所制，所以蛀虫和害虫待不下去，这与香杉可以防蛾是一样的道理。不过船上需要装修整备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新船桅、新船帆、新缆索，船锚、锁链、小艇，再加上一整套厨房设备、木工工具、全套药品……船在出航之后就自成一个小世界，所以船上必须应有尽有。派拉冈号的船板缝隙必须重新充填，船上的铜作很多都得更新；内装的木料和配件琥珀已经换了不少，不过需要施工的地方还是很多。
“此外还有其他的费用，像是购买这一趟航程所需的粮食。我们还必须秘密地在船上放一笔钱或是财物，以便在恰当的时机拿来赎船、赎人。为防柯尼提船长拒绝谈判做买卖，所以武器也少不了。还有，如果我们负担得起船上用的器械，就多少安装几台。另外，我们一开始就得有一笔钱，以雇佣水手出航。”
艾希雅终于回过神，寻隙责问道：“你真的相信有哪个正经的水手会心甘情愿地到派拉冈号上去工作？派拉冈素有杀手的名声，你是不是忘了？当然了，除非你愿意支付顶级的薪俸，否则哪个好手肯随那种船出海？”
凯芙瑞雅听得出，艾希雅在尽量克制自己的口气，以免讲得太冲。她怀疑妹妹虽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但心底可能是很感兴趣的。
“这是个问题没错。”贝笙一下子就承认了。他再度抽出手帕，擦了擦脸。他把手帕重新叠好的时候，双手微微地发抖。“可能会有几个人光是为了博个大胆之名就签约上船，这种胆大无脑的水手总是有的。我会先去问问以前薇瓦琪号的老手。以前在你们父亲手下工作，后来被凯尔解雇的那些人之中，也许有人肯为了拯救薇瓦琪或是看在你们父亲的面子上出手。除此之外——”贝笙说到这里，耸了耸肩，“到了最后，说不定只有人渣和走投无路的人肯上船工作。到时候就要看我们能找到什么样的人手来当大副了。船员再怎么差劲，只要大副有本事，又有事权，还是带得起来的。”
“那种人一出海就造反了，你怎么防——”
“数字！”麦尔妲恼怒地打断了艾希雅的话，“我们连这件事情在财务上可不可行都不知道，现在就考虑出海之后会如何未免言之过早。”麦尔妲朝她外祖父的大书桌走去，“我现在就准备纸笔墨水，能不能请你把你所估算的成本写出来？”
“我不是专家。”贝笙开口道，“有些东西要专门的人来做，所以——”
“是啊，又要找专门的人，又得对方肯到派拉冈号上干活，这可难凑和了。”艾希雅讽刺地说道，“派拉冈的名声很难听。此外还得要大运家族点头答应。”
麦尔妲双手捏起拳头，打在她从抽屉拿出来放在桌面的白纸上。凯芙瑞雅心里想道，麦尔妲大概会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谁料她并未大发脾气，只是闭上眼睛，再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假设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到底需要花费多少钱。还有，我们能把派拉冈号弄到手吗？这两个问题若是没有答案，别的问题就不必追究下去了！”
“缺钱固然会失败，但若是别的问题作梗，我们也可能会一败涂地呀！”艾希雅气愤地反驳道。
“我的意思是说，”麦尔妲的口气听来极为自制，“会把我们击倒的因素有很多，但是各有先后，而我们应该依照各因素先后的顺序，一一加以考量。毕竟如果我们没钱雇用人手，就不必担心谁肯上船、谁不肯上船了。”
艾希雅直盯着麦尔妲。凯芙瑞雅感觉到自己的肌肉紧绷，艾希雅讲的话有时锋利得伤人。现在麦尔妲可是努力地实事求是，如果艾希雅还要出言讥刺，那么凯芙瑞雅可就要任由自己的怒气爆发出来了。
“你说得没错。”艾希雅突然说道，然后便转而对她们的母亲问道：“我们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没有？有没有什么尚未抵押、可以拿来变卖的房地产？”
“是有几样。”罗妮卡轻轻地应道，突然伸手去转动戴在指头上的戒指，“不过我们必须谨记，那艘活船不管是买下也好、买不成也好，再过不久就该缴款了。到那时候，库普鲁斯家族会期望我们付出……”
“缴款的事情就不用考虑了。”麦尔妲平静地说道，“我会接受雷恩的求婚，并定下婚礼的日期，但前提是我父亲要回家来参加婚礼才行。我想，这么一来，那边的债务不但可以拖欠一阵，说不定还会给我们一些财务支援，以帮助我们整修派拉冈号。”
此语一出，书房里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凯芙瑞雅只觉得这房间霎时变得像是清水满盈的水桶，一动都不能再动了。在这一刹那，她有了很深的体会，顿时觉得自己的女儿好像变了个人。以前麦尔妲是个任性又顽固的女孩，不惜为了顺遂自己的意愿而破坏大局，现在她却瞬间长大，变成了一个愿意为了拯救父亲而牺牲一切——就算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女人。这种坚毅的行为触目惊心。凯芙瑞雅咬住嘴唇，免得自己开口对女儿说，凯尔不值得她做这样的牺牲。麦尔妲说这种话绝不是一时逞英雄，而是已有心理准备，愿意为此牺牲自己的人生，可是这样的牺牲凯尔是不会懂的。凯芙瑞雅想道，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值得让他人为其牺牲自己的一生。想到这里，凯芙瑞雅瞄了那童奴一眼，但她察觉到自己心里想的并不是那个奴隶，而是自己的婚姻。她嘴边扭出一抹苦笑。唉，已经有一个女人为了凯尔·海文而牺牲了自己的人生，犯不着再多添一个牺牲品。
“麦尔妲，请你别在这个情况下做出影响你一生的重大决定。”凯芙瑞雅听得出自己的口气果断有力，这点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外，“虽说这的确是你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别人无从置喙。你主动做出这个决定，就显出你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只是希望你先别急着踏上那条路，等我们先看看别的路能不能走得通再说。”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麦尔妲无奈地问道，“我们的处境如此艰难，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如今你看还有谁会帮我们的忙？”
“坦尼拉家族说不定会帮忙。”艾希雅轻声说道，“还有两三个有活船的家族可能会出面，而且……”
“如今那些有活船的人家，光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就忙不完了。”贝笙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今晚心里很乱，所以话总是说不完全。我总是忘记你们说不定到现在都不知道缤城出了什么事。今天晚上，关税码头起了一场暴动，坦尼拉伙同好些人硬是冲进关税码头里，把欧菲丽雅号拖到港口中央，接着出动了无数小舟，卸下欧菲丽雅号上的货物。如今那些货物散落在缤城各地，坦尼拉宁可把货物白白送人，也不肯缴税给税官。不过那些恰斯人还是出面来干涉了。”
“莎神啊，发发慈悲。有没有人受伤？”罗妮卡追问道。
贝笙狞笑道：“码头总管不太高兴，因为有两艘恰斯战船被击沉，位置不左不右，恰巧挡住了关税码头的通路，所以从现在起，恐怕要有好一阵子，大型船只无法驶入关税码头或是在关税码头靠岸了。至于那两艘沉船要如何起到水面上，大概只有莎神做得到了……”
“那两艘战船是因为着火而沉没的。”琥珀解释道，她的口气既带着悲伤，又仿佛很满足。她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而关税码头的房子也有一部分被火势波及。我们离开的时候，码头上大君仓库的火势仍然很猛烈。”
贝笙以冲着艾希雅来的语气说道：“就是因为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所以有人关心你的安危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你们在码头上？”艾希雅望望贝笙，又看看琥珀，“那么多地方起火，不可能是碰巧火苗乱窜造成的……这是预先计划好的，对不对？事先我怎么都不知道？”
“欧菲丽雅和我交情匪浅嘛。”琥珀避重就轻地答道。
“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也许是因为缤城商人家的女人不适合跟那种事情搅和在一起。”贝笙耸了耸肩。他酸溜溜地说道，“说不定是因为葛雷很在乎你，所以舍不得你也一起被人抓起来。”
“葛雷被捕了？”
“只被捕了一下子。他们后来的确找到了应该把葛雷看管住的那几个恰斯兵，可是葛雷本人却不见了。”贝笙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据我所知，他一切安好。我敢说，再过一两天，你就会得到他的消息。他当然是不会任由他的心上人心急如焚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你怎么会碰巧在那里出现？”艾希雅越讲越气，激动得脸颊都红了起来。艾希雅追究那个做什么？凯芙瑞雅实在不解，难不成她巴不得当时不是在驾车送达弗德回家，而是置身于那一场暴动之中吗？
“我看到一群忿忿不平的商人聚在一起提早离开会场，就跟着他们一起走。后来我看出了他们真正的目的，所以就出手帮忙。不只是我，许多沿路跟上来的人都出了一份力。”贝笙顿了一下，“后来我听人说起达弗德的马车那事，还有人说到他们想要如何对付达弗德。如果我在现场的话，一定劝你别单独驾走马车。当时葛雷·坦尼拉是什么想法，我实在……”
“我以前就跟你说了，我用不着你处处照顾我！”艾希雅突然变得气急败坏，“我才用不着别人帮忙。”
贝笙叉手抱胸：“是啊，这我看得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晚上才在商会上大声疾呼，恳求大家帮忙，怎么现在又一口回绝了呢？”
“我不需要你帮忙！”艾希雅激动地澄清道。
“但我可需要贝笙帮忙。”凯芙瑞雅说道。此语一出，艾希雅脸上显得非常震惊，使凯芙瑞雅颇为自豪。艾希雅怒视着凯芙瑞雅，凯芙瑞雅则镇定自若地与她对看。“你好像忘了，家里的商人代表是我，不是你。我可没有骄傲到要推拒掉这份好意，因为说不定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们肯帮助我们。”凯芙瑞雅转头望向贝笙，问道：“这个计划要如何着手？”
贝笙把头歪向麦尔妲的方向。“那小家伙说得没错。这件事千头万绪，但是有钱好办事。”他对罗妮卡一点头，“再请船长夫人推达弗德·重生一把，好教他跟大运家讲几句好话，劝他们接受我们的条件。此外，如果其他活船的船主赞成让派拉冈号易手，那么事情也比较可能成功，也许艾希雅可以请她的心上人帮帮腔呢。至于我，我跟好几艘活船很相熟，所以我会直接找他们谈谈。你们也许不知道，但是若是别的活船对派拉冈的家族施压，那么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吸了一口气，又揉了一下太阳穴，慢慢地把手帕放下来。“艾希雅说得没错，要招募人手恐怕困难重重，不过这事我立刻就着手，我会到各处的酒馆放话出去，说我正在招募一船灵活大胆的船员。只是这样招来的，可能是那种心里暗暗盘算要投身做海盗的人。别人一听到派拉冈的名声，可能头也不回就走了，不过……”
“我续（我去），我跟李乌海（我跟你出海）。”
那孩子这么一说，大家都瞪着他看，让他的脸都羞得红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直视着贝笙。那盘食物吃得一点也不剩，盘子看起来像是洗过似的。那孩子吃饱之后，人也有了精神。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的年纪未免小了点。”贝笙虽然尽量正经说话，但是仍可以听出他觉得这蛮好笑的。
那孩子激愤地说道：“挖卢利的海贼还没打斜丝咸，我秀刺跟我爹打渔的。蓝上的丝，我很赛航。（抓奴隶的海贼还没来打劫之前，我就是跟我爹打渔的。船上的事，我很在行。）”接着他耸了耸肩，“翁比去按马混好。马混臭屎了。（总比去铲马粪好。马粪臭死了。）”
“现在你已经自由了，所以你爱上哪里都可以，难道你不想回去跟家人团聚吗？”凯芙瑞雅柔声问道。
那男童的削瘦脸庞顿时凝结不动。一时间，凯芙瑞雅的话好像把他堵得哑口无言。他耸了耸肩，以比较强硬、不带童稚的口气说道：“辣李秀胜牌骨和灰信，撇的虾谋都没有了，划不似乌海续。我伺机的人森，我伺机可以鞋定退吧？我刺油了不刺吗？（那里就剩白骨和灰烬，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出海去。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可以决定对吧？我自由了不是吗？）”
“你已经自由了。”艾希雅肯定地对他说道。
“辣我要跟他乌海。（那我要跟他出海。）”那孩子朝贝笙的方向点了个头，但贝笙却慢慢摇头。
“还有一个办法，”麦尔妲突然插嘴道，“也不用招募，用买的就是了。缤城的街头有好多脸上有刺青的水手，我们何不干脆买一船？”
“因为奴隶买卖本来就是不对的。”琥珀冷冷地说道，“不过，一心要逃离主人家，即使受罚也在所不惜的奴隶，我倒是认识几个，这样的人是愿意上船的。他们原来都住在海盗群岛，但是由于被海盗劫走，跟家人离散了。若是我们保证日后会让他们返家，他们应该愿意出海冒险，而且这其中有的人甚至还对航海略知一二呢。”
“奴隶水手……这样的人能信任吗？”凯芙瑞雅犹豫地问道。
“到了船上，他们就不是奴隶了。”贝笙指出，“如果一方是能干的亡命之徒，另一方是堕落的醉汉，而我必须在二者之间选一个的话，那我会选前者。一个人若是有重生的机会，心里多少会生出感激，而这点感激之心乃是可以长久的。”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谁让你负责招募船员了？”艾希雅驳斥道，“如果我们要用派拉冈号去追薇瓦琪号，那么船员就要由我来挑选。”
“艾希雅，你是不能跟他们一起出海的。”凯芙瑞雅义正辞严地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起出海？既然是要去追薇瓦琪号，那我就一定要跟着上船。”艾希雅怒视着姐姐的样子，好像她姐姐发了疯。
“这太不像话了！”凯芙瑞雅惊骇地说道，“派拉冈号本来就不可靠，再说果真成行的话，不但船员良莠不齐，又要前往海贼出没的水域，甚至可能会发生械斗，所以你是不能去的。要是我们让你出海了，人家会把我们维司奇家族说成什么样子？”
艾希雅定定地望着她姐姐。“这个行动难免危险，可是如果我们一心期望别人不惜生命去救回我们自己的家族活船，那缤城人会怎么议论我们维司奇家族？我们一方面说，薇瓦琪号至关重要，一定要救回来不可，还吁请朋友们支持；另一方面却说，我们家的人若是因为这个行动而丢掉性命，那就不值得了，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老实说，我认为她应该要同行。”贝笙讲出这话之后，好几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接着他对凯芙瑞雅一人发言，因为他知道，艾希雅能不能成行，得看凯芙瑞雅的意思。“你最好明白地让大家看出这是维司奇家的冒险行动，这样才能得到其他缤城商人的支持。要不然别人会认为，你是在把自己的家族活船托付给一个一事无成又被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商人之子，以及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再说，我们的目的是把薇瓦琪号救回来，然而薇瓦琪获救之后，一定非常需要艾希雅。”贝笙以谨慎的目光望着大家，继续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艾希雅虽然得同行，但是她既不能当船长，也不能当大副，甚至连船员都不能担当。这是因为，我们招来的船员势必桀骜不驯，所以非得用拳头和蛮力来管教不可，至少一开始的时候不免如此。这种船员，除非你能在必要的时候以蛮力将他们制服，不然是不会尊重你的，就算你与他们一起肩并肩地干活，他们也不会尊重你，反而会一再地找机会让你好看，久而久之，你不免会受伤。”
艾希雅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才用不着你来照顾呢，贝笙·特雷。你别忘了，我已经证明自己确有航海的本事，而航海不只是需要体力而已。我父亲总是说，船长若是能干，就用不着以拳头来驯服船员。”
“也许那是因为你父亲认为，以拳头来驯服船员的事情交给大副去做就可以了。”贝笙反驳道，他以比较柔和的声音继续说道：“艾希雅，你父亲是个出色的船长，而且他的船又是一流的，就算薪水给得少，能干的好手还是照样争着要在他手下干活。但是我们的条件恐怕跟你父亲差远了。”贝笙突然打了个呵欠，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好累，”他说道，“我得先睡个觉。不管要办什么事，都等我睡醒了才能去打点。至少我们已经把要面对的问题都谈过了。”
“不，我们今晚谈得虽多，却恰恰漏掉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琥珀插嘴道，大家都转头望着她。“我们不能假设派拉冈会心甘情愿地襄助我们的计划，他心里有很大的阴影。有的时候，他就像个吓破胆的小男孩，不过麻烦的是，他的情绪波动得很厉害，所以波动到另一个极端的时候，举止又会像个暴躁的大男人。因此，如果我们打算依计而行，一定要劝到派拉冈点头同意才行。要是我们逼他出海，那就根本不可能成功了。”
“据你看来，派拉冈是不是不容易说得动？”罗妮卡问道。
琥珀耸耸肩：“我不知道，派拉冈的心情根本无从预料。就算他一开始点头答应，也可能会在一天或一周后反悔。这一点，我们一定要纳入考虑。”
“那么就碰上再说了。而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找达弗德·重生去大运家走一走，好教大运家的人支持我们的计划。”
“这一点交给我就行了。”罗妮卡的语气有些冰冷，一时间，凯芙瑞雅倒有点同情达弗德了。罗妮卡继续说道：“我想，我应该可以在明天中午之前得到答案，毕竟这个计划没什么好拖的。”
贝笙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下午再来。晚安了，罗妮卡，凯芙瑞雅。艾希雅，晚安。”凯芙瑞雅听得出，贝笙在跟她妹妹道晚安的时候，语气有一点微妙的变化。
“贝笙，晚安。”艾希雅也以同样的语气向他道别。
琥珀也跟她们道别。艾希雅陪着客人朝门口走去，但是那个童奴仍站在原地。凯芙瑞雅想到妹妹在冲动之下跟达弗德讨了个人回来，一时间有些生气。“别忘了你得先把这孩子安顿下来。”她对艾希雅说道。
那孩子摇了摇头。“我才不留了（呢）。我要跟他乌海（出海）。”那孩子朝贝笙一撇头。
“不行。”贝笙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刺油了，不刺吗？（我自由了，不是吗？）”那孩子顽固地反驳。他歪着头，直视着贝笙，“梨躺不路我。（你挡不住我。）”
“那可不见得。”贝笙森森然地对那孩子说道，随后以比较和善的口气补充道，“小子，我没办法照顾你。我连家都没有，就这么只身一人。”
“我也刺啊。（我也是啊。）”那孩子平静地坚持道。
“我看，你就让他跟你走吧，贝笙。”琥珀建议道，看她的脸色，好像思虑很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嘴边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容，补了一句：“这是第一个心甘情愿地要跟着出海的船员，你若是拒绝了，可能会走霉运喔。”
“她缩得没货。（她说得没错。）”那孩子顺着琥珀的话自豪地接口道，“楞要刺没毯，辣就黏埃儿绳偷抗不起李了。梨就踏毯起雄我吧，跑恩李不会后悔。（人要是没胆，那就连埃尔神都看不起你了。你就大胆起用我吧，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贝笙眯着眼睛打量那孩子，摇了摇头。不过他离开书房的时候，那孩子跟了出去，贝笙并没有拦着他。琥珀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他们离开书房之后，麦尔妲小声地问道：“你看他们能把爸爸救回来吗？”
凯芙瑞雅还在考虑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母亲就开口了：“亲爱的，我们家的财务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这事虽险，但是冒险试试看也没什么不好。事情如果能成功，我们家就能东山再起；如果不能，那我们家就沉得更快一点，如此而已。”
凯芙瑞雅心里想着，把这种事情跟小孩子坦白真是残忍。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麦尔妲竟慢慢地点了个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她有感而发地说道。
这是这一整年以来，麦尔妲第一次以彬彬有礼的口气跟她外祖母讲话。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车门卡住了，而且达弗德根本不准备开门。虽然光线昏暗，艾希雅仍看得出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他抖缩着躲在座椅的角落里，眼睛紧闭。艾希雅用一只脚顶住马车，两手用力扳开门把。车门猛然打开，差点就把艾希雅震倒在地。她身上的袍子散发出猪血、猪粪和她自己的汗水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驾车回家的这一路上，艾希雅十分紧张，既担心马队会开进路旁的草丛或树林里，又担心达弗德的敌人设了埋伏。如今，他们已经平安地抵达达弗德自家门口，可是既没有管家上来迎接主人，也没有小厮来接管马队。房子里虽有零落的灯光，但是以主人受到的待遇来看，倒有可能是仆人都跑光了。门柱上挂着一盏灯笼，正放出微弱的光芒。
“你的马房小厮叫什么名字？”艾希雅不耐烦地问道。
达弗德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我……我不知道，我是不跟他讲话的。”
“算了。”艾希雅扬起头，以她最佳的大副姿态朗声吼道，“小子！你给我出来，把马队接过去照料。管家！你家主人到家了！”
有个人撩起窗帘一角偷看。艾希雅听到屋里有脚步声，又瞥见暗影幢幢的庭院里有动静。她转身对那个人影叫道：“你出来，把马队接过去照料。”
那个瘦削的人影还是很迟疑。“快来！”她对那人咆哮道。
从暗影中走出来的那个少年顶多不过十一岁，他走近到马队最前面，但随即又停步不前了。
艾希雅不屑且恼怒地说道：“唉，达弗德，要是你自己管不好仆人，就该请个能干的管家来管事呀。”她刚才的老练神态已经被那孩子磨光了。
“说得也是。”达弗德谦虚地应道，蹒跚地从车厢里爬出来。看到他那模样，艾希雅十分惊讶：从商人大堂到他家里的这一趟路程，使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的脸耷拉下来，没有了那种随时都不可一世的样子。车厢里的粪溺和鲜血，他是说什么都避不开的，所以此时他在厌恶失望之余，把自己的双手伸得远远的。艾希雅直视着他，他的眼里充满歉疚和伤心。达弗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真不懂。到底是谁，怎么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怎么会这样？”
艾希雅已经倦到懒得回答这种问题了：“达弗德，你进去吧。洗个澡，然后就上床睡觉。明天早上再想这些也不迟。”说来荒谬，她突然察觉到达弗德需要别人把他当小孩子一样照顾，此时的他显得十分无助。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道，“你算是得到你父亲的真传了，艾希雅。你父亲跟我不见得谈得来，但是我一直都很敬佩他。他跟你一样，遇上问题一定先着手解决再说，不会裹足不前、哀怨悲叹。”达弗德顿了一下，“我该找个人护送你的。我等一下就派人备马，再找个人送你回家。”话虽这么说，但是从他的口气听来，他好像不见得使唤得动家里的仆人。
有个女人走到门口打开门，门缝中泄出一小条光线。她探头张望，但是一个字也没说。见此情景，艾希雅的脾气都来了，她怒道：“派个男仆出来扶你家主人进去，然后帮你家主人备好热水洗澡，拿干净衣裳出来给他换，再替他准备热茶和简餐，要清淡不油腻的。快去！”
那女人吓得冲进屋子，至于门就任由它开着不管了。艾希雅听到那女人以尖锐的声音吩咐方才艾希雅交代的事情。
“原来你也颇得到你母亲的真传啊。不只是你，你们家的人都待我很好。不只是今晚，多年如一。我要怎么报答你们呢？”
谁教他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问出了这个问题？那个马房小厮已经来了。映着灯光，可以看到他的脸颊上有个细线条构成的刺青。他身上穿着的束腰外衣不但褴褛，而且短得跟衬衫差不多。被艾希雅的黑眼睛这么一瞪，那孩子吓得缩身不敢动。
“你现在就把那孩子放了，还他自由。”
“放……放了？你说什么？”达弗德轻轻摇头，好像听不清艾希雅刚才所讲的话。
艾希雅突然觉得这个小个子男子不值得同情。她清了清喉咙，再次说道：“如果你真想报答我，就把那孩子放了，还他自由。”
“可是……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知不知道身体健康的小男孩的行价是多少？恰斯人最喜欢找金发蓝眼的男孩来当家仆了。你可知道，要是我把他留个一年，教他一点做贴身小厮的规矩，那他的身价就不得了了！”
艾希雅直视着达弗德：“是啰，那个价码想必比你付给他的酬劳多得多了，达弗德。他这个人，何止于你把他卖掉的那个价钱？”艾希雅残酷地补上一句，“依你看来，你儿子值多少钱？我听人家说，你儿子的发色很漂亮的。”
达弗德脸色大变，踉跄地退了一步。他抓着马车稳住自己，然后又赶快放开，因为车门上染着血，黏腻腻的。“你怎么可以跟我说这种话？”他突然哭叫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跟我作对？”
“达弗德……”艾希雅慢慢地摇了摇头，“是你自己先跟我们大家作对的啊。达弗德·重生，你睁大眼睛看看，再仔细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为。盈利与亏损不能跟是非对错相提并论。有些太缺德的生意就是做不得。现在，你也许因为旧商和新商之间的摩擦而获利丰厚，但是他们的冲突总有一天会结束。到那时候，一边的人认为你会变节，另一边的人将你视为叛贼，还有谁会把你当朋友呢？”
达弗德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艾希雅心里纳闷，自己何必浪费口舌？达弗德不会听她的，他年纪大了，早就积习难改。
有个男仆从门里走出来，他嘴里一直在嚼东西，下巴油腻腻的。他走上前扶起主人的手臂，大叫一声，同时缩手回去。“你臭得要命！”那人不屑地说道。
“而你呢？你懒得要命！”艾希雅指责道，“只顾着趁主人出门的时候吃到撑，还不快把你家主人扶进去！”
艾希雅严厉的口气震慑住了那个男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朝达弗德伸出一臂。达弗德扶着那人的手臂慢慢地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到我马房去选一匹马骑回家。要不要我找个人护送你回去？”
“多谢，但不用了。我用不着人护送。”她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
达弗德点了点头，喃喃地讲了句话。
“你说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那就带那孩子一起走吧。马房小子，你跟这位小姐一起去吧。”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你自由了。”他头也不回，直接走进屋子里去了。
凯芙瑞雅剥开一层又一层的伤痛，看看能不能找出她心里对他仅存的爱意。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她这辈子就只认识他这么一个男人。尽管如此，她却无法摸着良心说自己的确是爱着他的。这真是奇怪啊。其实她想念凯尔，也期盼着他早日归来。凯尔归来，意味着家族活船与爱子也能一同回家，不过凯芙瑞雅最在乎的还是凯尔本人。有时她在想，与其因为深爱对方而结婚，还不如找个能让你倚靠终身的人来得重要。但尽管如此，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蒙混过去。在凯尔出海的这几个月里，她慢慢明白，有些话，她非得跟他说清楚不可。她已经学着去要求母亲和妹妹多多尊重她，现在她下定决心，凯尔回来后，一定要逼着他好好尊重自己。而此时她还没逼他就范呢，所以她可不希望他就此消失不见。对于凯芙瑞雅而言，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她可能一辈子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值得让人尊重。
她把小画像的盒子盖起来，放回架子上。此时她困得很，但是除非艾希雅安全回家，否则她是睡不着的。说起来，她常常觉得自己对妹妹的感情就像对丈夫的感觉一样矛盾。每次姐妹之间稍微重拾一点往日的手足亲情时，艾希雅就会声明她还是只顾着自己的目标。像是今晚吧，艾希雅就在商会上公开表明，自己在意的既不是凯尔，也不是温德洛，而是那条船。艾希雅要的是那条船重返缤城，这样她才能正式夺回那条船的所有权。
凯芙瑞雅离开卧室，游魂一般地在屋里晃荡。她从微开的门缝中朝瑟丹的房间里瞄了一眼。他睡得很熟，一点也不把家里所面对的难关放在心上。麦尔妲的房门紧闭，凯芙瑞雅轻轻敲门，但是里头没有反应。麦尔妲也睡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很容易睡着的。今天开会的时候，麦尔妲表现得十分乖巧；坐车回家的时候，她对会场近乎暴动的事情绝口不提，反而以轻松的闲谈让葛雷·坦尼拉放下心。这孩子长大了。
凯芙瑞雅走下楼梯。她知道此时母亲一定是待在父亲的书房里。罗妮卡·维司奇跟她一样，也是非得等到艾希雅回来，否则睡不着觉，而既然她们母女都不能睡，倒不如一起等艾希雅算了。凯芙瑞雅经过走廊时听到大门外的门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想必就是艾希雅了。凯芙瑞雅听到艾希雅敲门，不禁烦躁地皱起眉头：她明明知道厨房门不会锁，为什么不肯多走两步，绕到后门去？“我来。”凯芙瑞雅对她母亲说道，走上前打开厚重大门的锁头。
然而站在门廊上的人是贝笙·特雷和那个做木珠的女人。贝笙的眼里都是血丝，而他身上穿的仍是凯芙瑞雅上次看到他时的那一套。那做木珠的女人则显得颇为沉静，她的表情很和善，但是丝毫没有因为深夜来访而表露出任何歉意。然而在这种时间来访实在太失礼，不是用任何社交借口可以解释得过去的。贝笙不预先打招呼就在深夜到访，这一点就已经鲁莽之至，更何况他还带着外人上门来。“什么事？”凯芙瑞雅不自在地问道。
虽然她语带保留，贝笙却不以为忤。他也不客套，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需要跟你们全家人谈谈。”
“谈什么？”
贝笙迅速地说道：“谈谈如何把你们的船和你丈夫救回来。琥珀跟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贝笙对他的同伴点头示意，而凯芙瑞雅则注意到贝笙脸上有一层薄汗。今晚的气候温和可人，贝笙却脸上发红、行为古怪，教人不得不警觉。
“凯芙瑞雅，艾希雅回来了吗？”母亲的声音从走廊底传来。
“不是，是贝笙·特雷和做木珠的那个，唉，琥珀一起来访。”
凯芙瑞雅这么一说，她母亲马上就走到书房门口了。罗妮卡跟女儿一样都穿着睡袍，外罩大披肩。她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长长的灰发垂在脸旁，看起来更显憔悴与老态。这下子，就连贝笙都知道他这样打扰人家很不对了。“我知道现在已经晚了，”他赶快道歉，“不过……琥珀跟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说不定对我们每个人都大有好处。”他那对黑眼睛直视着凯芙瑞雅，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番话说出口，“我深信，若要把你丈夫、儿子和你的船安全地救回家来，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记得，你对我丈夫既不尊重，也称不上亲密。”凯芙瑞雅不为所动。要是贝笙·特雷单独前来，她可能还待他客气一点，但是他带来的这个古怪的同伴让她吓得寒毛直竖。她听过很多那个做木珠的女人的怪事，虽然看不出这两个人有什么目的，不过据她猜测，这两个人应该都是自私自利的，才没有为他人着想呢。
“亲密的确是称不上，但尊重是有的。凯尔·海文也算是能干的船长。只是他跟艾福隆·维司奇不能比就是了。”贝笙把凯芙瑞雅那僵硬的姿态与冷淡的眼神都看在眼里，“今天晚上，艾希雅在商会里公开呼吁，请大家帮忙。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她在家吗？”
这个贝笙率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也许，如果时间比较合适的话……”凯芙瑞雅开口道，可是母亲打断了她的话。
“请他们进来，到书房来坐。凯芙瑞雅，如今我们是什么境况？有朋友上门就很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今天晚上，不管是谁，只要提得出能让我们家族重新团圆的计划，我都乐意听一听。即使他们来访的时间太晚也无所谓。”
“如您所愿，母亲。”凯芙瑞雅僵硬地说道，她退到一旁让他们两人进来。那个外国女人好大胆子，竟然还用怜悯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别说她的发色、肤色和眼珠的颜色很怪，甚至连她经过凯芙瑞雅身边的时候都飘散出一股奇异的味道。在凯芙瑞雅眼里，大部分外国人都有一种迷人的风彩，让人挑不出一点缺点，但是这个做木珠的却让她很不自在。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人不管走到哪里、跟谁在一起，都讲究彼此平等吧。外头对于这个女人和艾希雅之间可是有很多暧昧的流言呢。凯芙瑞雅不情不愿地随两个访客沿着走廊走，尽量不去多想。
看来她母亲倒没那么大反感。虽说她们母女两人穿的都是居家的衣服，但是母亲仍亲切地打招呼，把他们迎进书房，甚至还拉了铃，请瑞喜替客人泡茶。贝笙还来不及开口问，她母亲便说道：“艾希雅还没回来，我就是在等她。”
贝笙好像很担心：“他们今晚对重生商人开这个玩笑，实在闹得太过分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想，重生商人回到家的时候，可能还有更严重的事故在等着他。”贝笙说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今晚缤城不平静。我看我最好出去找艾希雅。我能不能跟你们借匹马？”
“只剩我那匹老……”罗妮卡开口道，但此时大门外传来一阵声响。贝笙立刻走到走廊上，探看门口的情况，原本担心的他随即露出了开心的表情。
“艾希雅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他说道，大步地朝门口走去，仿佛这是他的家，而艾希雅是来客。凯芙瑞雅与母亲对视了一眼。罗妮卡的眼里只有困惑，但在凯芙瑞雅看来，贝笙越来越失态。那个男人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艾希雅想牵起那个小男孩的手，领着他走进家门，但是她的手一碰到他，那孩子就立刻抽手回去。这孩子真是可怜啊。一个人要被虐待到什么程度才会连别人碰他一下都怕得要命？艾希雅打开门，做手势示意那孩子进门。“你进来没关系。这里没人会害你。进来吧。”艾希雅语调缓慢地柔声劝慰。说真的，她连这孩子听不听得懂她讲的话都不知道，毕竟打从他们离开达弗德的宅子以来，这孩子连一个字也没说。走回家的这一趟路又黑又累又漫长，而且她心里想的尽是再黑暗不过的念头。今晚她真是大失败，没得到议会同意就擅自发言，而且可能因此而使议会决定提早散会，甚至不肯正式同意让维司奇家发表意见。如今，她的处境跟达弗德·重生差不多了。除了维司奇家族之外，恐怕还有许多其他缤城商人家族已经沦落到无可复加的地步。再加上她的伶牙快嘴让她多得了这个小男孩，家里根本无法负担。这些都是她自找的。此时的她巴不得赶快去洗澡睡觉，不过看这状况，她非得先把这孩子打点好才行。唉，至少事情错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出别的错了。但接着艾希雅便想到，她在商会大堂里讲了那些话之后，她母亲和凯芙瑞雅势必会与她谈谈。她的心又沉得更低了。
那小男孩已经走上台阶，却不肯进门。艾希雅把门推得更开些，踏入门里，再对那孩子招呼道：“进来吧。”
“感谢莎神，你没事！”
一听到身后传来的低沉男性嗓音，她立刻跳起来向后转。贝笙朝着她走来，脸上露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随即便皱起眉头。片刻之后，他像是教训粗率笨拙的水手似的把她教训了一顿。
“你没被人伏击，算是他妈的走运！我听到人家说你驾着达弗德的车离去时，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去跟那种人牵扯在一起？如今缤城人对新商恨之入骨，而……哎，那是什么？”贝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同时举起一只手来遮住鼻子。
“不刺我（不是我）！”站在艾希雅身旁的那个少年愤慨地尖叫道，他讲话有六大公国之人的口音，“刺她（是她）。她森上都是臭死（她身上都是臭屎）。”艾希雅气得瞪他，不过他只是歉然地耸耸肩，小声地补了一句：“四森的啊，你要洗扫。（是真的啊。你要洗澡）”
此语一出，艾希雅顿时失去了耐性。这教人怎么忍得下去？不过她却把矛头指向贝笙：“你待在这里干嘛？”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声调比她原先料想的还要尖锐。
贝笙上下打量着她那件脏污的袍子，之后才望着她的脸：“我担心你呀。不过你虽然冲动，但看来这次又逃过一劫了。先不谈这个，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琥珀跟我想出了一个计划，说不定可以把薇瓦琪救回来。这个计划也许你不看好，也许你不喜欢，不过我认为这行得通。”贝笙讲得很快，像是要逼得艾希雅无可反驳，“只要你肯听听我们的计划，你就会知道，这其实是唯一救得了薇瓦琪的办法。”他直视着艾希雅的眼睛，“不过这可以等一等。这孩子说得没错，你应该先去洗一洗。这味道，蛮重的。”贝笙脸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随即消逝。
这根本就是他在烛镇跟她分手时所讲的话。他是故意勾起往事，借此嘲笑她是不是？这可是她家里啊！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她家里用这种亲昵的口气跟她讲话。艾希雅的脸沉了下来。贝笙张开嘴，像是要跟她解释，但此时那少年又开口了，打断了贝笙的话。“租死最臭了。（猪屎最臭了。）”那少年开心地应和道，“别浪她碰到李。（别让她碰到你。）”他还特意警告贝笙。
“那是不可能的。”她冷冷地对他们两人说道，直视着贝笙的眼睛，“你请便吧，不送了。”她对他说道，然后便大步地越过他往前走。贝笙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艾希雅可以原谅那个孩子，毕竟他年纪还小，人在异地，环境又陌生，但是特雷礼貌这么差就找不出借口了。她今天实在太累，累到根本不想听他讲话。她精疲力竭，肮脏污秽，而且，莎神在上，她肚子还饿得很。她父亲的书房里传出灯光和声响，她还得去面对母亲和姐姐呢。
在走到父亲的书房之前，艾希雅已经换上了一副平静的表情。踏入那个愉快舒适的房间时，她心里明白房里的人一定早就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死猪粪溺的臭味了。她决定赶快把话说完：“我回来了，一切平安。不过我带了个小男孩回来，他原来是达弗德的马房小弟……母亲，我知道现在我不能给家里多添负担，但是他脸上有刺青，被人拿来当奴隶使唤，所以我实在无法把他丢下不管。”凯芙瑞雅脸上的表情道出了她认定这是不折不扣的社交怪事。艾希雅本想解释，但就在此时，她发现琥珀竟在房里，因此话也说不出来了。琥珀怎么也在这里？
那个奴隶少年站在门框里，淡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逐一看过房里的每一张脸，但一句话也没有说。艾希雅伸手去拉他的手，想把他拉进房里来，但是他一下子就把手抽了回去。艾希雅假笑两声：“大概是因为我这一身又是血，又是粪屎的吧。我本来是要骑马带他回来的，可是他不肯上马，所以只好带着他走路回家。”艾希雅四下环顾，看看有没有帮手。凯芙瑞雅朝艾希雅身后瞪着看。艾希雅一转头，发现贝笙·特雷站在她身后，他叉手抱胸，看起来很顽固。艾希雅注视着他，他也定定地注视着艾希雅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变。
“进来吧，小子。这里没人会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罗妮卡的声音显得很疲倦，但是很慈祥。那少年还是站在原地。
艾希雅突然决定要逃开，至少暂时逃开一下。“我要上去洗澡，换身衣服。一下子就回来。”
“你就留下来听听我的主意，也用不了多少工夫。”贝笙步步进逼。
贝笙与艾希雅互相望着对方不放。艾希雅不肯移开目光，他自己身上都带着烟味和辛丁味呢，还敢数落别人？他以为他是谁？这是她父亲的家啊，他别想横行霸道地欺负她。“恐怕我已经太累了，无论你讲什么都听不下去，贝笙·特雷。”她的口气不轻不重，恰巧让人觉得既正确又冷淡，“夜深了，现在要聊，想必太晚了。”艾希雅紧抿着嘴。在她这一番指责之后，贝笙一时间显得颇为伤心。
此时瑞喜正好走进门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她端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大壶茶和几个杯子，此外还有一小盘香料蛋糕，份量不多，但勉强算是不失礼了。那少年还是站着没动，不过他的鼻孔像狗儿似的一张一翕地闻着蛋糕味。
“艾希雅，”罗妮卡的口气则是提醒多于指责，“别的人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对贝笙的主张是很感兴趣的。据我看来，不管是什么计划，只要是有可能拯救我们，就值得好好考虑。如果你那么累，那我们当然就不留你了。不过我是希望你能回来听听。”接着她望向那个女仆，并歉然地对她笑笑，“瑞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多拿几个杯子过来？顺便再麻烦你带些比香料蛋糕更实在一点的食物来给那小男孩。”罗妮卡的声调抑扬有致、平稳祥和，仿佛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母亲的彬彬有礼激起了艾希雅的良心自知。这里毕竟是她父亲的家啊，于是她以柔和的口气说道：“如您所愿，母亲。不过现在容我暂退，我去去就回。”
艾希雅果然言而有信。瑞喜刚刚端来一壶茶、几个杯子和热食，她就回来了。凯芙瑞雅心里想道，她这么快就回来，一定是用冷水洗了澡。艾希雅穿着式样简单的家居袍子，头发湿湿地绑成辫子，高雅地盘在头上。因为用了冷水，所以脸上红通通的。说也奇怪，她回来之后看起来竟然既疲倦又清新。她也不道歉一声，就替自己倒了茶，拿了几块蛋糕。她瞄了琥珀一眼，走过去跟她一起并肩坐在地上。那个少年坐在艾希雅的另外一边，全心只顾着自己的食物。艾希雅的第一句话是对琥珀讲的：“贝笙说你们想出了一个计划，可以拯救薇瓦琪号；他还说，这个计划我不会喜欢，不过我听过之后，就会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到底是什么计划？”
琥珀意味深长地瞄了贝笙一眼：“还真是难为你跟她解释得这么清楚呐。”琥珀嘲弄道，接着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已经晚了，我想我应该长话短说，留时间给你们去想一想。”她一点也不使劲，就流畅地站了起来，像是个木偶，人家把她头上的丝线一拉，她就站了起来。她走到书房中央，逐一看过众人，以便确定大家都在注意她。接着她对那小男孩笑笑。那孩子的心思都集中在大盘子里的热食上，此时的他只管一口一口地吃东西，其他全不在意。琥珀稍微屈膝为礼后就开始说话，凯芙瑞雅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像台上的演员。
“这就是我的提议：若想追回活船，就得用活船去追。”她的目光逐一望过房里的每一个人，“而我说的正是派拉冈号。我们或买或租或偷，反正就是把派拉冈号弄到手，再招募一船船员，由贝笙来掌舵，出海去追薇瓦琪号。”此话一出，众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琥珀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怀疑我的动机，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吧。我之所以要这么做，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拯救派拉冈，免得他被人锯开，拿去当作木料用。而你们的好朋友达弗德正可帮忙劝劝大运家，请他们以合理的价钱将派拉冈号脱手。毕竟这阵子以来，新商竞逐开出天价要买下派拉冈号，都是通过达弗德去说项的。由于他在旧商面前颜面尽失——尤其是今晚还出了这个事情——所以说不定会积极地撮合这个买卖，以在旧商面前扳回一城。就我而言，我愿意以我拥有的一切来买下派拉冈号。所以，你们觉得如何？”
“不行。”艾希雅断然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麦尔妲质问道。她从走廊踏进书房，在白睡衣外披着一条厚重的蓝色羊毛披肩。因为刚才在睡觉，所以她的脸颊仍然红润。“我刚才做了恶梦，惊醒之后听到你们的声音，所以就下楼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麦尔妲解释道，“我听到你们在说，我们说不定可以派艘船去救爸爸。外婆，妈妈，为什么要让艾希雅阻止我们去救爸爸？我听着倒觉得这个计划很有道理啊。我们就自己去救爸爸，这样有什么不好？”
艾希雅扳着指头细数她的理由：“一，派拉冈疯了，他以前曾杀了全船船员，说不定会旧事重演。二，派拉冈是活船。既然是活船，就该由他自己家族的人来驾船，别人都不行。三，派拉冈几十年没出海，甚至都没有下水。再来，买下派拉冈号，又重新整修，一定所费不赀，我们没那个财力。况且，如果我们真用派拉冈号去追薇瓦琪号，为什么非要由贝笙当船长？为什么不由我来当？”
贝笙哼哼地笑了两声。“原来你真正反对的是这个！”他有感而发地说道，抽出一条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水。
其他人都笑不出来。贝笙好像很激动，连艾希雅都看得出来。她皱着眉头望着琥珀，不过琥珀装作根本没看到。此时凯芙瑞雅决定要坦率直言了，她说道：“如果我这话显得有点狐疑，还请大家见谅。我实在想不出二位为什么要搅和进来。为什么一个外国人会不惜用自己所有的财富去换一艘发疯的活船？贝笙·特雷是被凯尔开除的，如今你却为了拯救凯尔而不惜赔上自己的的性命，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是可以为了救回他们而赌上维司奇家族仅存的财产，只是如果你们永远都回不来，那我们家的一切就付之东流了。”
贝笙眨了眨眼。“我父亲是决定不把家产传给我没错，但这并不表示我这个人一点荣誉感都没有。”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今天的谈话大家最好是有话直说，不要有什么避讳。凯芙瑞雅·维司奇，你担心我有了派拉冈号之后会变成海盗，从此一去不返。然而不是我办不到，而是大丈夫有所不为。即使现在艾希雅和我意见相左，我想她还是肯替我做担保，说我这个人正直不阿。还有你父亲，他一直都很肯定我。”
“至于我呢，”琥珀流畅地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目的就是要保护派拉冈，免得他被人拖去解体。毕竟派拉冈跟我是好朋友，你妹妹艾希雅也跟我很要好。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这件事情我责无旁贷，非得跳下去做不可。恐怕你们只能把我的提议照单全收，我也无法给你们其他的保证。”
众人都沉默不语。贝笙慢慢地叉手抱胸，眉头也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艾希雅，眼神一点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向她挑战。艾希雅却不愿与他对视，反而观望她的母亲有何反应。麦尔妲坐立不安，轮流看着在座的大人们。
“我明天晚上再回来找你们。”贝笙突然说道。他等到艾希雅朝他望去之后才又说道：“艾希雅，你考虑一下吧。今晚商人们散会时的那个气氛我看到了，据我看来，那些商人可能都不会伸出援手，更提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他顿了一下，以比较轻柔的口吻对她说道：“如果你想在明晚之前找我谈谈，就在琥珀的铺子里留张纸条，琥珀知道我的去向。”
“你现在住在派拉冈上吗？”艾希雅以粗哑的声音问道。
“只有晚上，也不是每天都这样。”贝笙并没有给个干脆的答案。
“还有，你今天吃了多少辛丁？”艾希雅突然问道，这个问题颇有一种残忍的味道。
“根本没吃。”贝笙勉强苦笑了一下，“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瞄了琥珀一眼。“我想，我最好现在就走。”
“可是我需要多留一会儿。”琥珀近乎歉然地说道。
“你自己请便吧。唔，那么，各位晚安。”贝笙鞠躬为礼。
“等等！”麦尔妲尖声恳求道，“我的意思是说，请等一等。”凯芙瑞雅的记忆里，她女儿讲话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麦尔妲说道：“我可以问你几个跟派拉冈有关的问题吗？”
贝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如果你想知道我肯不肯让你问，那么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你请说吧。”
麦尔妲以恳求的目光环顾全室：“如果他要让我们考虑这个提议，那么……外婆，你不是常常告诉我吗，我们人是辩不过数字的，而且我们做决定的时候也少不了数字。所以，若是有心要考虑，就得先知道这数字是多少。”
罗妮卡望着麦尔妲，像是被外孙女迷惑住了，她眼里既惊骇又赞许：“没错。”
麦尔妲吸了一口气：“所以，艾希雅阿姨似乎认为整修派拉冈号要花不少钱。但是我常听人说，巫木是不会腐朽的。既然如此，你看派拉冈号需不需要装修呢？”
贝笙点点头：“假使派拉冈号是寻常的木船，那么整修就必须大费一番工夫了。不过尽管派拉冈号是巫木制成的，需要修缮的地方还是不少。派拉冈号是老船了，那个时代的活船所用的巫木木料比新近的活船多得多，而他船上凡是以巫木制成之处都仍坚韧可靠。不仅如此，船上那些普通木料做成的地方，状况也好得惊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船主要是巫木所制，所以蛀虫和害虫待不下去，这与香杉可以防蛾是一样的道理。不过船上需要装修整备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新船桅、新船帆、新缆索，船锚、锁链、小艇，再加上一整套厨房设备、木工工具、全套药品……船在出航之后就自成一个小世界，所以船上必须应有尽有。派拉冈号的船板缝隙必须重新充填，船上的铜作很多都得更新；内装的木料和配件琥珀已经换了不少，不过需要施工的地方还是很多。
“此外还有其他的费用，像是购买这一趟航程所需的粮食。我们还必须秘密地在船上放一笔钱或是财物，以便在恰当的时机拿来赎船、赎人。为防柯尼提船长拒绝谈判做买卖，所以武器也少不了。还有，如果我们负担得起船上用的器械，就多少安装几台。另外，我们一开始就得有一笔钱，以雇佣水手出航。”
艾希雅终于回过神，寻隙责问道：“你真的相信有哪个正经的水手会心甘情愿地到派拉冈号上去工作？派拉冈素有杀手的名声，你是不是忘了？当然了，除非你愿意支付顶级的薪俸，否则哪个好手肯随那种船出海？”
凯芙瑞雅听得出，艾希雅在尽量克制自己的口气，以免讲得太冲。她怀疑妹妹虽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但心底可能是很感兴趣的。
“这是个问题没错。”贝笙一下子就承认了。他再度抽出手帕，擦了擦脸。他把手帕重新叠好的时候，双手微微地发抖。“可能会有几个人光是为了博个大胆之名就签约上船，这种胆大无脑的水手总是有的。我会先去问问以前薇瓦琪号的老手。以前在你们父亲手下工作，后来被凯尔解雇的那些人之中，也许有人肯为了拯救薇瓦琪或是看在你们父亲的面子上出手。除此之外——”贝笙说到这里，耸了耸肩，“到了最后，说不定只有人渣和走投无路的人肯上船工作。到时候就要看我们能找到什么样的人手来当大副了。船员再怎么差劲，只要大副有本事，又有事权，还是带得起来的。”
“那种人一出海就造反了，你怎么防——”
“数字！”麦尔妲恼怒地打断了艾希雅的话，“我们连这件事情在财务上可不可行都不知道，现在就考虑出海之后会如何未免言之过早。”麦尔妲朝她外祖父的大书桌走去，“我现在就准备纸笔墨水，能不能请你把你所估算的成本写出来？”
“我不是专家。”贝笙开口道，“有些东西要专门的人来做，所以——”
“是啊，又要找专门的人，又得对方肯到派拉冈号上干活，这可难凑和了。”艾希雅讽刺地说道，“派拉冈的名声很难听。此外还得要大运家族点头答应。”
麦尔妲双手捏起拳头，打在她从抽屉拿出来放在桌面的白纸上。凯芙瑞雅心里想道，麦尔妲大概会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谁料她并未大发脾气，只是闭上眼睛，再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假设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到底需要花费多少钱。还有，我们能把派拉冈号弄到手吗？这两个问题若是没有答案，别的问题就不必追究下去了！”
“缺钱固然会失败，但若是别的问题作梗，我们也可能会一败涂地呀！”艾希雅气愤地反驳道。
“我的意思是说，”麦尔妲的口气听来极为自制，“会把我们击倒的因素有很多，但是各有先后，而我们应该依照各因素先后的顺序，一一加以考量。毕竟如果我们没钱雇用人手，就不必担心谁肯上船、谁不肯上船了。”
艾希雅直盯着麦尔妲。凯芙瑞雅感觉到自己的肌肉紧绷，艾希雅讲的话有时锋利得伤人。现在麦尔妲可是努力地实事求是，如果艾希雅还要出言讥刺，那么凯芙瑞雅可就要任由自己的怒气爆发出来了。
“你说得没错。”艾希雅突然说道，然后便转而对她们的母亲问道：“我们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没有？有没有什么尚未抵押、可以拿来变卖的房地产？”
“是有几样。”罗妮卡轻轻地应道，突然伸手去转动戴在指头上的戒指，“不过我们必须谨记，那艘活船不管是买下也好、买不成也好，再过不久就该缴款了。到那时候，库普鲁斯家族会期望我们付出……”
“缴款的事情就不用考虑了。”麦尔妲平静地说道，“我会接受雷恩的求婚，并定下婚礼的日期，但前提是我父亲要回家来参加婚礼才行。我想，这么一来，那边的债务不但可以拖欠一阵，说不定还会给我们一些财务支援，以帮助我们整修派拉冈号。”
此语一出，书房里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凯芙瑞雅只觉得这房间霎时变得像是清水满盈的水桶，一动都不能再动了。在这一刹那，她有了很深的体会，顿时觉得自己的女儿好像变了个人。以前麦尔妲是个任性又顽固的女孩，不惜为了顺遂自己的意愿而破坏大局，现在她却瞬间长大，变成了一个愿意为了拯救父亲而牺牲一切——就算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女人。这种坚毅的行为触目惊心。凯芙瑞雅咬住嘴唇，免得自己开口对女儿说，凯尔不值得她做这样的牺牲。麦尔妲说这种话绝不是一时逞英雄，而是已有心理准备，愿意为此牺牲自己的人生，可是这样的牺牲凯尔是不会懂的。凯芙瑞雅想道，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值得让他人为其牺牲自己的一生。想到这里，凯芙瑞雅瞄了那童奴一眼，但她察觉到自己心里想的并不是那个奴隶，而是自己的婚姻。她嘴边扭出一抹苦笑。唉，已经有一个女人为了凯尔·海文而牺牲了自己的人生，犯不着再多添一个牺牲品。
“麦尔妲，请你别在这个情况下做出影响你一生的重大决定。”凯芙瑞雅听得出自己的口气果断有力，这点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外，“虽说这的确是你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别人无从置喙。你主动做出这个决定，就显出你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只是希望你先别急着踏上那条路，等我们先看看别的路能不能走得通再说。”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麦尔妲无奈地问道，“我们的处境如此艰难，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如今你看还有谁会帮我们的忙？”
“坦尼拉家族说不定会帮忙。”艾希雅轻声说道，“还有两三个有活船的家族可能会出面，而且……”
“如今那些有活船的人家，光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就忙不完了。”贝笙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今晚心里很乱，所以话总是说不完全。我总是忘记你们说不定到现在都不知道缤城出了什么事。今天晚上，关税码头起了一场暴动，坦尼拉伙同好些人硬是冲进关税码头里，把欧菲丽雅号拖到港口中央，接着出动了无数小舟，卸下欧菲丽雅号上的货物。如今那些货物散落在缤城各地，坦尼拉宁可把货物白白送人，也不肯缴税给税官。不过那些恰斯人还是出面来干涉了。”
“莎神啊，发发慈悲。有没有人受伤？”罗妮卡追问道。
贝笙狞笑道：“码头总管不太高兴，因为有两艘恰斯战船被击沉，位置不左不右，恰巧挡住了关税码头的通路，所以从现在起，恐怕要有好一阵子，大型船只无法驶入关税码头或是在关税码头靠岸了。至于那两艘沉船要如何起到水面上，大概只有莎神做得到了……”
“那两艘战船是因为着火而沉没的。”琥珀解释道，她的口气既带着悲伤，又仿佛很满足。她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而关税码头的房子也有一部分被火势波及。我们离开的时候，码头上大君仓库的火势仍然很猛烈。”
贝笙以冲着艾希雅来的语气说道：“就是因为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所以有人关心你的安危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你们在码头上？”艾希雅望望贝笙，又看看琥珀，“那么多地方起火，不可能是碰巧火苗乱窜造成的……这是预先计划好的，对不对？事先我怎么都不知道？”
“欧菲丽雅和我交情匪浅嘛。”琥珀避重就轻地答道。
“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也许是因为缤城商人家的女人不适合跟那种事情搅和在一起。”贝笙耸了耸肩。他酸溜溜地说道，“说不定是因为葛雷很在乎你，所以舍不得你也一起被人抓起来。”
“葛雷被捕了？”
“只被捕了一下子。他们后来的确找到了应该把葛雷看管住的那几个恰斯兵，可是葛雷本人却不见了。”贝笙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据我所知，他一切安好。我敢说，再过一两天，你就会得到他的消息。他当然是不会任由他的心上人心急如焚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你怎么会碰巧在那里出现？”艾希雅越讲越气，激动得脸颊都红了起来。艾希雅追究那个做什么？凯芙瑞雅实在不解，难不成她巴不得当时不是在驾车送达弗德回家，而是置身于那一场暴动之中吗？
“我看到一群忿忿不平的商人聚在一起提早离开会场，就跟着他们一起走。后来我看出了他们真正的目的，所以就出手帮忙。不只是我，许多沿路跟上来的人都出了一份力。”贝笙顿了一下，“后来我听人说起达弗德的马车那事，还有人说到他们想要如何对付达弗德。如果我在现场的话，一定劝你别单独驾走马车。当时葛雷·坦尼拉是什么想法，我实在……”
“我以前就跟你说了，我用不着你处处照顾我！”艾希雅突然变得气急败坏，“我才用不着别人帮忙。”
贝笙叉手抱胸：“是啊，这我看得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晚上才在商会上大声疾呼，恳求大家帮忙，怎么现在又一口回绝了呢？”
“我不需要你帮忙！”艾希雅激动地澄清道。
“但我可需要贝笙帮忙。”凯芙瑞雅说道。此语一出，艾希雅脸上显得非常震惊，使凯芙瑞雅颇为自豪。艾希雅怒视着凯芙瑞雅，凯芙瑞雅则镇定自若地与她对看。“你好像忘了，家里的商人代表是我，不是你。我可没有骄傲到要推拒掉这份好意，因为说不定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们肯帮助我们。”凯芙瑞雅转头望向贝笙，问道：“这个计划要如何着手？”
贝笙把头歪向麦尔妲的方向。“那小家伙说得没错。这件事千头万绪，但是有钱好办事。”他对罗妮卡一点头，“再请船长夫人推达弗德·重生一把，好教他跟大运家讲几句好话，劝他们接受我们的条件。此外，如果其他活船的船主赞成让派拉冈号易手，那么事情也比较可能成功，也许艾希雅可以请她的心上人帮帮腔呢。至于我，我跟好几艘活船很相熟，所以我会直接找他们谈谈。你们也许不知道，但是若是别的活船对派拉冈的家族施压，那么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吸了一口气，又揉了一下太阳穴，慢慢地把手帕放下来。“艾希雅说得没错，要招募人手恐怕困难重重，不过这事我立刻就着手，我会到各处的酒馆放话出去，说我正在招募一船灵活大胆的船员。只是这样招来的，可能是那种心里暗暗盘算要投身做海盗的人。别人一听到派拉冈的名声，可能头也不回就走了，不过……”
“我续（我去），我跟李乌海（我跟你出海）。”
那孩子这么一说，大家都瞪着他看，让他的脸都羞得红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直视着贝笙。那盘食物吃得一点也不剩，盘子看起来像是洗过似的。那孩子吃饱之后，人也有了精神。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的年纪未免小了点。”贝笙虽然尽量正经说话，但是仍可以听出他觉得这蛮好笑的。
那孩子激愤地说道：“挖卢利的海贼还没打斜丝咸，我秀刺跟我爹打渔的。蓝上的丝，我很赛航。（抓奴隶的海贼还没来打劫之前，我就是跟我爹打渔的。船上的事，我很在行。）”接着他耸了耸肩，“翁比去按马混好。马混臭屎了。（总比去铲马粪好。马粪臭死了。）”
“现在你已经自由了，所以你爱上哪里都可以，难道你不想回去跟家人团聚吗？”凯芙瑞雅柔声问道。
那男童的削瘦脸庞顿时凝结不动。一时间，凯芙瑞雅的话好像把他堵得哑口无言。他耸了耸肩，以比较强硬、不带童稚的口气说道：“辣李秀胜牌骨和灰信，撇的虾谋都没有了，划不似乌海续。我伺机的人森，我伺机可以鞋定退吧？我刺油了不刺吗？（那里就剩白骨和灰烬，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出海去。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可以决定对吧？我自由了不是吗？）”
“你已经自由了。”艾希雅肯定地对他说道。
“辣我要跟他乌海。（那我要跟他出海。）”那孩子朝贝笙的方向点了个头，但贝笙却慢慢摇头。
“还有一个办法，”麦尔妲突然插嘴道，“也不用招募，用买的就是了。缤城的街头有好多脸上有刺青的水手，我们何不干脆买一船？”
“因为奴隶买卖本来就是不对的。”琥珀冷冷地说道，“不过，一心要逃离主人家，即使受罚也在所不惜的奴隶，我倒是认识几个，这样的人是愿意上船的。他们原来都住在海盗群岛，但是由于被海盗劫走，跟家人离散了。若是我们保证日后会让他们返家，他们应该愿意出海冒险，而且这其中有的人甚至还对航海略知一二呢。”
“奴隶水手……这样的人能信任吗？”凯芙瑞雅犹豫地问道。
“到了船上，他们就不是奴隶了。”贝笙指出，“如果一方是能干的亡命之徒，另一方是堕落的醉汉，而我必须在二者之间选一个的话，那我会选前者。一个人若是有重生的机会，心里多少会生出感激，而这点感激之心乃是可以长久的。”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谁让你负责招募船员了？”艾希雅驳斥道，“如果我们要用派拉冈号去追薇瓦琪号，那么船员就要由我来挑选。”
“艾希雅，你是不能跟他们一起出海的。”凯芙瑞雅义正辞严地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起出海？既然是要去追薇瓦琪号，那我就一定要跟着上船。”艾希雅怒视着姐姐的样子，好像她姐姐发了疯。
“这太不像话了！”凯芙瑞雅惊骇地说道，“派拉冈号本来就不可靠，再说果真成行的话，不但船员良莠不齐，又要前往海贼出没的水域，甚至可能会发生械斗，所以你是不能去的。要是我们让你出海了，人家会把我们维司奇家族说成什么样子？”
艾希雅定定地望着她姐姐。“这个行动难免危险，可是如果我们一心期望别人不惜生命去救回我们自己的家族活船，那缤城人会怎么议论我们维司奇家族？我们一方面说，薇瓦琪号至关重要，一定要救回来不可，还吁请朋友们支持；另一方面却说，我们家的人若是因为这个行动而丢掉性命，那就不值得了，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老实说，我认为她应该要同行。”贝笙讲出这话之后，好几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接着他对凯芙瑞雅一人发言，因为他知道，艾希雅能不能成行，得看凯芙瑞雅的意思。“你最好明白地让大家看出这是维司奇家的冒险行动，这样才能得到其他缤城商人的支持。要不然别人会认为，你是在把自己的家族活船托付给一个一事无成又被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商人之子，以及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再说，我们的目的是把薇瓦琪号救回来，然而薇瓦琪获救之后，一定非常需要艾希雅。”贝笙以谨慎的目光望着大家，继续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艾希雅虽然得同行，但是她既不能当船长，也不能当大副，甚至连船员都不能担当。这是因为，我们招来的船员势必桀骜不驯，所以非得用拳头和蛮力来管教不可，至少一开始的时候不免如此。这种船员，除非你能在必要的时候以蛮力将他们制服，不然是不会尊重你的，就算你与他们一起肩并肩地干活，他们也不会尊重你，反而会一再地找机会让你好看，久而久之，你不免会受伤。”
艾希雅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才用不着你来照顾呢，贝笙·特雷。你别忘了，我已经证明自己确有航海的本事，而航海不只是需要体力而已。我父亲总是说，船长若是能干，就用不着以拳头来驯服船员。”
“也许那是因为你父亲认为，以拳头来驯服船员的事情交给大副去做就可以了。”贝笙反驳道，他以比较柔和的声音继续说道：“艾希雅，你父亲是个出色的船长，而且他的船又是一流的，就算薪水给得少，能干的好手还是照样争着要在他手下干活。但是我们的条件恐怕跟你父亲差远了。”贝笙突然打了个呵欠，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好累，”他说道，“我得先睡个觉。不管要办什么事，都等我睡醒了才能去打点。至少我们已经把要面对的问题都谈过了。”
“不，我们今晚谈得虽多，却恰恰漏掉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琥珀插嘴道，大家都转头望着她。“我们不能假设派拉冈会心甘情愿地襄助我们的计划，他心里有很大的阴影。有的时候，他就像个吓破胆的小男孩，不过麻烦的是，他的情绪波动得很厉害，所以波动到另一个极端的时候，举止又会像个暴躁的大男人。因此，如果我们打算依计而行，一定要劝到派拉冈点头同意才行。要是我们逼他出海，那就根本不可能成功了。”
“据你看来，派拉冈是不是不容易说得动？”罗妮卡问道。
琥珀耸耸肩：“我不知道，派拉冈的心情根本无从预料。就算他一开始点头答应，也可能会在一天或一周后反悔。这一点，我们一定要纳入考虑。”
“那么就碰上再说了。而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找达弗德·重生去大运家走一走，好教大运家的人支持我们的计划。”
“这一点交给我就行了。”罗妮卡的语气有些冰冷，一时间，凯芙瑞雅倒有点同情达弗德了。罗妮卡继续说道：“我想，我应该可以在明天中午之前得到答案，毕竟这个计划没什么好拖的。”
贝笙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下午再来。晚安了，罗妮卡，凯芙瑞雅。艾希雅，晚安。”凯芙瑞雅听得出，贝笙在跟她妹妹道晚安的时候，语气有一点微妙的变化。
“贝笙，晚安。”艾希雅也以同样的语气向他道别。
琥珀也跟她们道别。艾希雅陪着客人朝门口走去，但是那个童奴仍站在原地。凯芙瑞雅想到妹妹在冲动之下跟达弗德讨了个人回来，一时间有些生气。“别忘了你得先把这孩子安顿下来。”她对艾希雅说道。
那孩子摇了摇头。“我才不留了（呢）。我要跟他乌海（出海）。”那孩子朝贝笙一撇头。
“不行。”贝笙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刺油了，不刺吗？（我自由了，不是吗？）”那孩子顽固地反驳。他歪着头，直视着贝笙，“梨躺不路我。（你挡不住我。）”
“那可不见得。”贝笙森森然地对那孩子说道，随后以比较和善的口气补充道，“小子，我没办法照顾你。我连家都没有，就这么只身一人。”
“我也刺啊。（我也是啊。）”那孩子平静地坚持道。
“我看，你就让他跟你走吧，贝笙。”琥珀建议道，看她的脸色，好像思虑很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嘴边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容，补了一句：“这是第一个心甘情愿地要跟着出海的船员，你若是拒绝了，可能会走霉运喔。”
“她缩得没货。（她说得没错。）”那孩子顺着琥珀的话自豪地接口道，“楞要刺没毯，辣就黏埃儿绳偷抗不起李了。梨就踏毯起雄我吧，跑恩李不会后悔。（人要是没胆，那就连埃尔神都看不起你了。你就大胆起用我吧，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贝笙眯着眼睛打量那孩子，摇了摇头。不过他离开书房的时候，那孩子跟了出去，贝笙并没有拦着他。琥珀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他们离开书房之后，麦尔妲小声地问道：“你看他们能把爸爸救回来吗？”
凯芙瑞雅还在考虑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母亲就开口了：“亲爱的，我们家的财务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这事虽险，但是冒险试试看也没什么不好。事情如果能成功，我们家就能东山再起；如果不能，那我们家就沉得更快一点，如此而已。”
凯芙瑞雅心里想着，把这种事情跟小孩子坦白真是残忍。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麦尔妲竟慢慢地点了个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她有感而发地说道。
这是这一整年以来，麦尔妲第一次以彬彬有礼的口气跟她外祖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