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收拾残局
这工作苦得令人难以忍受，幸亏还有这么一丝微风。天空晴朗无云，艳阳直射，贝笙抬头眺望海上时，只觉得海波反射的光线眩目，不禁皱眉，连头都痛起来了。那些工人太过懒散，干活的时候一点劲都没有，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挺直地站在派拉冈号倾斜的甲板上，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试着以新的角度来考量这个任务。这艘船晾在岸上已经超过二十年了，被弃置于此，无人照顾，大自然的力量也就无情地打击下来。幸亏派拉冈号是巫木结构，要不然早就只剩残骸了。暴风雨和潮汐合力把他推到浪潮最远处，经过这么多年，船壳周围慢慢堆起了沙子。现在派拉冈号是龙骨朝海面，倾斜地躺在沙滩上，唯有最大的海潮才够得到他。
至于解决方法，说起来容易得很：铲开沙子，把原木垫在船壳下作为滑车，把沉重的砝码绑在残破的主桅上，以便让船体更为倾斜；月底大潮那天，安排一艘驳船停在岸边，从上面拉一条绳子系在派拉冈号船尾的绞盘上。接着众人一起出力，以杠杆将派拉冈号橇起，挪到滑车上，让船侧着朝水边滑去。由于绑了砝码，派拉冈号滑过沙滩时龙骨朝向一侧，但仍能在浅水中浮起，等到他到深水中之后，他们就会把船扶正。
这只是入水而已。之后该怎么办，到时候再看吧。
想到这里，贝笙叹了一口气。这个过程，说得快一些，一口气就可以讲完。实际上一整个星期也不见得做得好。
船的周围尽是拿着铲子、推着推车的工人。昨天趁着大潮，许多沉重的原木借由水路已经浮到岸边了，这些原木牢固地用绳子绑在一起，等着搬上沙滩来用。附近还有另外一个原木筏，如果一切顺利，派拉冈将会搭乘这个木筏滑过沙滩入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有的时候，所谓的“一切顺利”，感觉上只是个空虚的幻影。
这一批新招募的工人懒洋洋地在艳阳下干活。夏日闷热的空气中传来槌子的响声。沙下有岩石，有的只要削掉一些，就可以把枕木塞在船下，但是有些就非得用杠杆把整艘船橇起来不可。要把船橇起来可是个巨大的工程，工人们得先架好基础的杠杆，才能用第二组杠杆橇。而每一次移位都使这旧船添上新伤。
派拉冈号多年来都侧身躺着，船上的木作免不了会移位。就贝笙目前所见，船壳看起来还可以，不过贴着沙滩的那一侧状况如何就很难说了。等到派拉冈号扶正起来，浮在水上——说真的，贝笙还得祈祷派拉冈号不需外力就能自行浮起呢——真正的工程才要开始。船壳的每一片船板都必须踏实地检查、校正，然后才能把隙缝填实。接着要安装新船桅……想到这里，贝笙突然停下来，现在不要想那么远，不然会非常丧气。他的头痛得厉害，所以一天只能想一件事。
他心不在焉地以舌头扫过下唇里面，不过那里并没有辛丁。以前嘴里因为吃多了辛丁而长期破皮的地方也开始愈合了。他的心灵还眷恋着那个令人上瘾的迷药，身体倒忘得很快。他非常渴望辛丁，热切得就像口渴了想喝水。两天前，他把单耳耳环拿去换了一根辛丁条，之后就后悔了。一方面是因为吃了那根辛丁，他就全更加想念这个本已逐渐遗忘的毒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根辛丁品质太差，只能解瘾，谈不上享受。不过，若是名下有一个银块，他仍然无法抗拒辛丁的诱惑。只是如今他自己没有钱，除了一袋罗妮卡·维司奇托他保管的。昨天晚上，他半夜惊醒，一身冷汗，头阵阵抽痛，所以他干脆坐起来，一边搓揉着手脚想要把痉挛化开，一边瞪着那个日渐消瘦的钱袋。当时他心里想，从那个袋子里拿出几个铜板以便给自己提神，究竟算不算是大错？辛丁可以让他精神更好、精力更足，把这件工作办得更妥当。
到了天明的时候，他打开钱袋，把钱倒出来数了一遍，再收回去。接着他走到船上的厨房，再替自己烧一壶甘菊茶喝。
当时琥珀坐在厨房里，随手雕刻木头，但是她很明智，什么评语也没说。这个琥珀轻易地接受了他这个人在此出出入入，从不多发一语。她这个态度至今仍使他感到惊讶。至今她仍占据着船长室，不过派拉冈号入水之后，贝笙有的是时间把船长室收回来自用。目前，他在倾斜的甲板上系了一张吊床，不过由于船一日比一日倾斜，船上的生活日益困难。
“派拉冈，不可以！”
琥珀以难以置信的语调高声叫道，同一时间船头传来原木碎裂的巨大响声，接着是众工人此起彼伏的惊叫。贝笙手脚并用地朝船首冲去，而他冲到船首的时候，派拉冈正好把一根原木摔在露出大片岩石的沙地上，那响声震耳欲聋。周围所有的工人都退开了，他们彼此呼喊着叫大家小心，手指着那根原木，也指着原木落地时在沙地上刮出来的深沟。派拉冈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叉起粗壮的手臂，抱住厚实的胸膛，目盲的脸孔面对着海面。
“可恶！”贝笙激动地叫道，怒视着众工人，问道：“是谁让他拿到原木的？”
一名脸吓得苍白的老者答道：“刚才我们把原木放入定位，他就弯下身抢走了……莎神在上，他是怎么知道原木在那里的？”那老者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信的恐惧。
派拉冈紧握双拳。这若是他第一次使性子，贝笙可能会感到意外。但是从开工以来，派拉冈每天都变出新花样来拖延他们。由于他脾气差、力气大，贝笙根本留不住工人。而派拉冈从头到尾就没有好好地跟他讲过一句话。
贝笙探出船栏外，眼角瞥见艾希雅才刚抵达现场。她现在才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众人静立不动的场面使她颇感困惑。“回去干活！”贝笙指着派拉冈摔出去的那根原木，对那一群目瞪口呆、以手肘跟旁人打信号的工人吼道，“把那根木头抬回原位。”
“我不去！”一名工人叫道，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把手上的大头锤丢在沙地上。“他刚才那个样子，差点就把人打死了。就算他不想伤人，却也是乱丢一通，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更何况我看他根本就不在乎，大家都知道他从前杀过人。你一天不过付那么一点钱给我，就想买我一条性命？呸！我要走了，钱给我。”
“我也不干了。”
“我也是。”
贝笙爬出船栏，轻盈地落在沙滩上。虽然头痛得要命，但是他才不让人从脸色表情看出自己的不适。他以咄咄逼人的态度朝工人们走去，并希望自己用不着假戏真做。他朝着第一个开口的那个工人说道：“你想拿工钱，就待在这里把今天的工作做完，现在就走连个铜板都拿不到。”他皱眉望着周遭的人，心里暗自希望他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能够奏效。说真的，要是这些人就此离去，那他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招募下一批工人了。这些人都是泡在酒馆里的醉鬼，只要口袋里的钱够喝酒，就不肯再多干活，贝笙为了诱使他们到这艘以恶运闻名的船边来工作，还得付出比一般行情好得多的工资。贝笙话毕，周遭的人便喃喃地抗议起来，不过他再度吼道：“要留就留，不留拉倒。我可不是找你们来干半天活儿的，你们也别指望我付半天的工资。快去把那根原木抬起来。”
“继续待下去是可以，”其中一个工人开了条件，“但是船头这里的工作我不干。要是待在这里，他随便就可以抓住我或是用木头砸我。船头的工作我不干。”
贝笙轻蔑地吐了一口口水。“既然你那么勇敢，那就去做船尾的工作好了。如果你们都没胆，不敢做船首的工作，那琥珀跟我就自己做。”
派拉冈脸上慢慢浮出一抹邪恶的笑容。“有的人喜欢死得快一点，有的人喜欢死得慢一点，有的人则根本就不在乎儿子出生的时候会不会像被诅咒的活船一样不长腿、看不见。快拿起大头锤干活吧，你们何必在乎明天会出什么事呢？”接着他低声补了一句，“你们怎么会期望自己还活得到明天？”
派拉冈讲到这里时，贝笙已经转身面对着他了。“你是在跟我讲话吗？”贝笙质问道，“这几天以来，你闷不吭声的，结果一开口就是对我讲这种话？”
派拉冈的脸色顿时大变。贝笙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但总之他怔了一下，瞬时换上轻蔑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像木头似的动也不动。
贝笙的火气一下子大了起来。阳光这么亮，原本就阵阵抽痛的头被灼得疼痛难忍。他突然把工人们留在船首附近的饮用水水桶提起来，使劲地往上泼在派拉冈脸上。
整条船颤抖了一下，接着派拉冈气得咆哮。水顺着他的胡子淌下来，流到胸膛上。站在沙地上的贝笙把空桶丢在地上，对船大吼道：“你明明听得见，不用装傻了。他妈的，我可是你的船长，不管你还是别人不服命令，我都不会忍。你死了这条心吧，派拉冈，总之你非得出海不可。管你顺着也好，逆着也好，我都会把你拖到海里，在你的骨架上张起船帆。现在你还有得选择，不过你最好赶快下定决心，因为我的耐心已经磨光了。你可以故意倾斜，不断渗入地下水，捣蛋鬼似的不干不净地讲话，让所有的船看着你那样出航；你也可以昂首驶离此地，让大家看出你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你可以证明他们都是错的，你可以逼他们把之前讲你的坏话吞回肚子里去，你可以像缤城活船一样地驶离此地，然后我们一起好好地教训那些海盗一顿。要不然，你就去证明他们所说的一点都不过分，而我则是个大笨蛋。我跟你说这番话是因为，只有在这方面，你还有得选择。至于要不要出航，轮不到你决定。你是船，不是花盆，而你既是船，就应该出海航行。听清楚了没有？”
船咬紧牙关，叉手抱胸。贝笙一转身，提起另一桶水，闷哼了一声，再度把水往那人形木雕的脸上泼过去。派拉冈惊骇地瑟缩了一下。
“听清楚了没有？”贝笙咆哮道，“他妈的，你说话呀！”
贝笙周围的工人在敬畏之余，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就他们看来，贝笙是死定了。
艾希雅抓住琥珀的手臂。那木珠匠人的眼里满是怒火，要不拉住，她一定会跳出去，横挡在贝笙和派拉冈中间。艾希雅做了个手势，教琥珀别出声。琥珀握紧了拳头，但没有开口。
“听清楚了。”派拉冈终于答道。他的语气紧绷，听来满肚子不高兴，不过他毕竟回答了。
贝笙掌握住这一丁点胜利，以镇定得惊人的语调应道：“好。那我就让你好好想想，到底要做什么抉择。我想你会让我引以为豪的。现在我得回去工作了。我要让你在出海时，就像第一次下水时那样光鲜敏捷。”贝笙顿了一下，“说不定，我们还可以逼他们把数落你的每一句坏话都吞入肚子里。”
说到这里，他咧嘴笑着，转过头去看着琥珀和艾希雅，不过那两个女人都没有报以笑容。过了一会儿，贝笙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消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摇摇头，轻轻地只对她们两人说道：“我这样做是为他好，况且我也只知道这个办法。我是一定要出海的。只要能把他弄出海，不管要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我都在所不惜。”贝笙怒视着她们，因为她们两人都以沉默表示反对。“也许你们也得好好想想，到底想不想带着派拉冈出海。不过想归想，就目前而言，我们三个就是唯一的船首工人了。今天晚上，我再想办法多招几个还没被派拉冈吓倒的工人。不过这么大好天光总不能浪费了。”贝笙指着被派拉冈丢出去的原木，“我们得把那根原木摆回去。”然后他以最轻的声音说道：“要是派拉冈认为你们心里怕他……要是他认为，只要他任性发脾气，这一切就办不成……那我们就输了。连派拉冈在内，通通都输了。”
那天下午长得好像永远过不完，而且三人都大汗淋漓。用作枕木的原木大得不得了，而贝笙在倔强之余，没让自己或那两个女人有偷闲的机会。他拼命地干活，拼得脑子里的脑浆都快沸腾起来了。三人一起把干沙铲起、运走，而他们碰到的岩石，不是跟整个岩层连在一起，就是大到一个人搬不动。贝笙无情地驱动自己的身体，以此来处罚身体对于辛丁的渴望。其实，如果艾希雅或是琥珀要求休息片刻的话，他是会让步的，但是艾希雅跟他一样固执，而琥珀则韧性惊人，所以两人都跟得上他定下的步调。他们在派拉冈鼻子底下干活的时候不但聊天，还把派拉冈拉进来一起聊——虽说他顽固得很，一句话也不肯应。
琥珀和艾希雅虽然是女人，却毫不畏惧派拉冈，这倒使拿工钱的工人们感到羞耻了，后来陆续有两个工人到船首去帮忙。琥珀的朋友洁珂从镇上走来，看看他们的进度如何，见状也跳下来干活。克利弗来来去去的，虽帮了点小忙，但是也往往碍事。贝笙常常称赞那少年，也常常怒目瞪他，不过那小子脸上有奴隶的刺青，脸皮特别厚。克利弗顽固地工作着，他只是身形体力小一点，使不上力，但是技巧倒无可挑剔。这孩子条件具足，将来必是个出色的水手。贝笙虽觉得带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上船有违良知，但大概还是会带这孩子出航。拿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来充当人手是不对的，可是贝笙需要他。
其他工人一边在船尾干活，一边偷偷摸摸地望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女人在船首做得好好的，心生羞耻吧，他们做得比平时还卖力。贝笙倒没想到这些码头上的残渣竟然会有羞愧之心，不过他还是逮住这个机会，敦促他们更加努力。 午后的晨室又闷又热，令人满身大汗，就算打开窗户也没用，因为外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麦尔妲拉一下连身衣裙的领子，免得那潮湿的衣料老是沾在身上。
“我记得，我们以前常常在这儿喝冰茶。你家的厨子会做那种小巧可爱的柠檬点心。”从黛萝这番话听来，她竟比麦尔妲还在意，虽然是麦尔妲家境大不如前。不过说老实话，密友竟如此直言不讳，令麦尔妲听得烦闷。
“现在不一样了啊。”麦尔妲疲惫地指出，然后便走到敞开的窗前，探出头去眺望没人照料的玫瑰花园。花丛蔓生，毫无节制，因无人管理而放荡不羁，“冰是很贵的。”
“昨天我爸爸买了两块大冰块。”黛萝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边扇着扇子，“今晚厨子要用冰块做甜点。”
“噢，真好。”嘴上虽这么说，麦尔妲的声调却很平淡。这个黛萝，她到底指望自己忍耐到什么程度？首先，她来访时身上穿着新衣，扇子和宽边帽都是一套的，跟衣服互相辉映。那扇子是香纸做的，挥扇时会飘出淡淡的香味。这是缤城最近的时髦玩意。而且，黛萝到现在都还没问她家的活船状况如何，也没问对方是否已开出赎金价码。“我们去外头的树荫下乘凉吧。”麦尔妲说道。
“不，还不行。”黛萝四下张望，好像担心有仆人偷窥。麦尔妲见状，几乎叹了一口气，如今她家已经没有仆人，所以不用怕人偷听了。接着黛萝神秘兮兮地从裙子的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袋子，低声地表白道：“瑟云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好帮你渡过难关。”
瞧黛萝的神情，这一刻仿佛惊天动地、气势磅礴。一时间，麦尔妲几乎与好友一同欢喜起来。但接着她的好心情便消退得无影无踪。刚听说父亲被劫的消息时，她只觉得这个处境令人激动，而且楚楚可怜，所以她尽力探索这个处境不同于寻常人生的每一个极致。但是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每天都充满焦虑与压力。什么好消息都没有。缤城人并没有站到维司奇家族这一边，人们的确表达了同情，不过那不过是基于礼仪，不得不那样。有的人送了花束，并附了卡片，写着他们至感悲伤，仿佛麦尔妲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似的。麦尔妲一再恳求雷恩到缤城来看她，但是他一直没来。没有人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日复一日地被致命而枯燥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慢慢地领悟到这的确是真的，而且她的家族财富说不定会就此成为泡影。一想到这里她就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不踏实。梦境里老是有什么东西在跟踪她，想要逼她服从自己的意志。醒来之后，她只记得那梦境像是有人决心要打破她的希望，所以给她送来什么恶兆。昨天早上，她尖叫着惊醒过来，在梦中，她父亲瘦弱的尸体被海水冲上沙滩。她突然想到，父亲说不定已经死了，所以这一切努力根本就是白搭。昨天她因此很消沉，此后就像个游魂，既不抱希望，也没有目的。
她接过黛萝手里的小口袋，然后坐了下来。从黛萝不满的表情看来，她显然认为麦尔妲的反应不该这么平淡才对。麦尔妲假装在仔细端详袋子。这是个小布袋，上面有繁复的绣花，袋口用金线系紧，大概是瑟云为了装礼物而特别买的。麦尔妲以此劝自己高兴起来，不过如今她想到瑟云的时候已经不会像以前那么兴奋了，因为那一晚瑟云没有吻她。
那晚瑟云没有吻她，她非常失望，而且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但是接下来的变化更为糟糕。她原本相信男人是有力量的，可是她生平第一次请求男人为她发挥力量就大失所望。瑟云·特雷原本承诺要伸出援手，结果呢，在缤城商人的会议上，他以乞求的眼神望着她，那情况明显到在场至少有一半人注意到。可是艾希雅恳求缤城商人助她们一臂之力的时候，瑟云有站起来发言吗？他曾至少用手肘推推父亲、敦促他父亲发言吗？都没有。从头到尾，他只是以牛犊般的天真眼神望着她。没有人出手帮她。看来是没有人会出手帮她了。
她突然想起来，她跟雷恩梦中相会的时候，龙曾经跟她说：“只要你放我走，我就会帮你。我向你保证。”麦尔妲突然感到一股痛楚，仿佛有人用线穿过她的左右太阳穴，然后突然把线拉紧。要是能够就此走开，到床上躺一会儿就好了。此时黛萝清了清喉咙，提醒麦尔妲她还没有打开口袋，只是把瑟云送的袋子拿在手里，怔怔地坐着。
麦尔妲拉开袋口的系线，将袋里的东西倒在大腿上。袋里装了几个钱币和两三个戒指。“要是爸爸发现瑟云把那几个戒指送给你，那他可就糟了。”黛萝以指责的口吻对麦尔妲说道，“那个银戒是因为瑟云功课好，妈妈才送给他的。”接着黛萝叉手抱胸，用不以为然的眼神望着麦尔妲。
“他不会发现的。”麦尔妲冷冷地说道。黛萝真是不懂事，这几个戒指实在不值得花工夫拿去变卖。一望即知，黛萝想必是把这个小口袋当作了不得的大礼了，但是麦尔妲心里清楚得很。她今天一早上都埋头于家里的账本之中，所以她知道口袋里的东西顶多只够请两个工人做一个星期。她纳闷道，瑟云对于财务是不是跟黛萝一样无知？麦尔妲是很讨厌做账的，但是如今她在财务方面懂得可比以前多许多。她还记得，当她想到自己竟三两下就随便地把父亲送给她的那笔钱花掉时，心里有多么懊丧。那么多钱，要做十件新衣也够了。这口袋里的东西远不及她父亲送的那几个金币。要是当时她没有把钱花掉就好了，现在她们的目标是要把那艘船从沙地里弄出来，而那几个金币所能产生的助力远比瑟云这个小口袋多得多。瑟云那小子根本没有认识到她的问题规模有多大。这一点，就跟他连一吻都没有一样地令她失望。
“为什么他在开会的时候什么都没说？”麦尔妲朗声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他明知道这个情况有多么危急，也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他什么都没做。”
黛萝生气了。“怎么没做？能做的他都做了。他在家的时候跟爸爸讲了好久。可是爸爸说，这个情况非常复杂，所以我们不能搅和进去。”
“哪里复杂了？”麦尔妲质问道，“我父亲被绑，所以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啊！”
黛萝叉手抱胸，歪着头说道：“那是维司奇家族自己的事情啊，所以特雷家族无法代你们解决问题。我们必须维护自己的贸易利益，若是下了投资去救你父亲出来，能得到什么好处？”
“黛萝！”麦尔妲震惊地叫道，她可不是装的，这番话真的很令她伤心。“这事攸关我父亲的性命啊……而唯一真诚关心我的人，就是我父亲！你怎么扯到钱跟利益去了！”
“任凭什么大小事情，到头来一定不是盈就是亏！”黛萝厉声说道。接着表情一下子柔和了下来。“我父亲就是这样跟瑟云说的。他们大吵了一架啊，麦尔妲，把我给吓坏了。自从贝笙离家之后，我就没有看过两个男人大吼大叫的情景了——以前贝笙住在家里的时候，一天到晚跟我父亲吵架……也不算是吵啦，不过至少我父亲吼他的时候，他会腰杆挺直地站在那里。当时的情形我知道的不多，毕竟那时我还小，场面一闹僵，他们就叫我到别的地方去。然后有一天，我父亲突然跟我说，现在瑟云是我唯一的哥哥了，还说以后贝笙永远不得进家门。”黛萝的声音颤抖，“此后家里就没人吵架了。”她吞了一口口水，“我们家跟你们家是不能比的，麦尔妲。你家的人吵成一团，话也讲得很绝，可还是守在一起；你们并不把谁逐出家门，就连你艾希雅阿姨也好端端地留在家里。我们家的情形可不同。在我们家，若是走到那个程度就惨了。”她摇了摇头。“要是瑟云再跟我父亲大呼小叫，恐怕日后我连一个哥哥也不剩了。”她望着麦尔妲，直接对麦尔妲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别叫我哥哥帮你这个忙。求求你。”
麦尔妲顿时大窘。“我……对不起。”她笨拙地应道。在麦尔妲想来，她只不过是拿瑟云来做个实验罢了，可没想到这个实验除了瑟云之外，还会影响到其他人。近来就连再小的事情也影响深远，不像以前那么单纯。她刚听说父亲被绑的消息时，其实是没有什么真实感的。当时，她只顾着利用这件事情来让自己沉浸在悲剧角色的氛围里，所以她虽表演得一副因父亲遇难而大受打击的模样，但心里其实深信父亲说不定隔天就会回家来了。海盗是不可能把她爸爸劫走的，那个英勇且英俊的凯尔·海文才不会遇难呢。不过，事情却越来越真实。一开始，麦尔妲只担心父亲就算回来，也不会让她的日子变得更好；直到现在她才慢慢领悟到，她父亲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把钱币和戒指装回袋子里，递到黛萝面前。“你应该把这个带回去给瑟云，我可不希望他惹上麻烦。”麦尔妲说道。其实她之所以不收，是因为这些东西价值太低，在实质上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她可不会把这点讲出来。
黛萝露出震惊的脸色。“我不能带回去，不然瑟云一定会怪我不好，怪我跟你讲得太多。求求你，麦尔妲，你一定要收下来，好让我回去之后能跟瑟云交代。此外，他还托我请你写张条子给他或是给他一件证物。”
麦尔妲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近来，她不时感到自己神思枯竭，脑袋里一片空白。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然后说一些“我自己私人的首饰已经没剩几样……为了筹钱把我父亲救回来，大部分的首饰都变卖出去了”之类的话。以前，她只觉得这种讲法好极了，又很浪漫，所以那一天她把首饰盒里的东西通通倒在桌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故事里的女英雄。
那一天，她学着外祖母、艾希雅阿姨和母亲，把手镯、戒指和项链分别捡出来，分成一堆一堆的。她觉得，那就是女人特有的仪式，而她们偶尔低声呢喃一两句，就像是在祝祷一般。这个是金的，这个是银的，这个式样已经过时了，但是这几颗宝石倒不错。然后她们彼此诉说着早就知道的小故事：“我还记得这个戒指是爸爸给我的，这是我生平第一个戒指，可是你们瞧，如今连我的小指头都套不进去了。”或者外祖母说：“这些宝石闻起来还很香呢。”而艾希雅则接着说道：“爸爸挑选这些宝石的那一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当时问他，既然不喜欢雨野原来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买香水宝石？而爸爸则告诉我，这是因为你很喜欢香水宝石，所以就不管那么多了。”她们一边把首饰分门别类一边谈起那些首饰的轶事。
说起来，那些首饰宛如那些美好时光的缩影。可是她们毫不迟疑地就把自己的家私通通拿出来，有时候甚至讲得落泪。麦尔妲本想把雷恩送她的东西拿出来，但是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些东西她一定要留着，因为如果她到最后拒绝了雷恩，礼物是必须全部归还的。在她的记忆中，那个早晨亮闪闪的，但是却很沉郁。真奇怪，比起其他时刻，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人。
可是在那一天之后，她就必须面对现实，而现实就是梳妆台上的首饰盒空荡荡地望着她。她是还有一些首饰可以戴没错，例如小孩子的玩意儿，搪瓷发饰、贝壳珠子之类，或是雷恩送她的东西。但是家里的其他女人都一身素净，所以她自己也不想弄这些了。麦尔妲起身走到小写字台那里，拿出了纸、笔和墨水，迅速地写道：“亲爱的朋友，多谢你在我们急需之时表达关切。诚挚拜谢。”这几个字使麦尔妲想起之前家里收到花束之时，她帮着写的众多谢卡。她在信末签下了名字的缩写，摺好，滴了一滴蜡将之封缄。她把信递给黛萝的时候，心里还兀自想，不要说更久远，就是在一个星期之前，不论要写什么信函给瑟云，她还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措辞呢。以前她总是在字里行间留下一点线索，让人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别有情意。麦尔妲挤出一抹笑容。“信写得很含蓄。我心里是很激动的，只是我不敢把心意全都写在纸上。”
这就够了，这样他就会觉得他还有希望。在这个大热天，麦尔妲的精力只够做到这个程度。
黛萝收了信，把它拢在袖子里，接着她四下张望，失望地说道：“唔，我看我该回家了。”
“今天我有失招待。”麦尔妲坦承道，“我陪你走出去。”
到了外面，只见门口有辆驴子拉的二轮轻马车，又有个驾车的车夫在等黛萝。这些也是从前没有的，看来特雷家显然准备让黛萝在今年夏天以成年女子身份参与夏季舞会。麦尔妲跟黛萝一样，也会在今年的夏季舞会中以成年女子的身份被引介给社交界。这些日子以来，她与母亲正在利用几件旧衣服的料子做一袭新礼服。她的舞鞋、头饰和扇子倒是新的——至少麦尔妲希望如此。如今什么事情都很难说了。据她想来，她大概会搭重生商人的旧马车去舞会，而那又是一个她目前还无法面对的重大羞辱。
黛萝先拥抱麦尔妲，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才上车。看黛萝的姿态，那像是她刚学会不久的新花招。麦尔妲继而酸溜溜地想道，说不定真的是这样。许多上流家庭的女孩都会在被引介给社交界之前先上一些应对进退的礼仪课程，这种礼仪课程麦尔妲也别想去上了。黛萝还在拿着新扇子挥手道别，麦尔妲便已关上大门。这样的报复微不足道，但是这么稍微报复一下，她人倒舒服了一点。
她把那个小口袋带回自己房间，然后把钱币和戒指撒在床上。可惜袋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变多。她一边看着，一边想道，她要如何才能把这些东西加在船的基金中，而且不必解释来源？麦尔妲皱起眉头。唉，为什么怎么做都不对呢？她又把那些玩意收回袋子，再把袋子塞进大柜子里，扑身在床上，思索起来。
这会儿天气正热，可是该做的工作多得不得了。菜圃的杂草该除一除，新长的药草该摘下来、扎成束让它风干；她要穿去夏季舞会的礼服仍只做到一半而已。不过麦尔妲实在不想缝衣服，在看到黛萝的华服之后，她已经没有心情弄那个了。别人一定会看出她的礼服是用旧衣服翻新的。麦尔妲记起她从前对于自己第一个夏季舞会的诸多想象：她幻想自己会穿着豪奢的服饰，搭着父亲的手臂踏入舞池。想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而后闭上眼睛。她所想象过的一切甜蜜、美好且浪漫的事物都已经无缘享有。她觉得自己仿佛遭了什么诅咒。
她困倦地数着众多令她失望的事情。去夏季舞会的时候，既没有漂亮的礼服，也没有自家的马车，更没有俊美的船长父亲伴她走入舞池。瑟云是不行的，他连应该在什么时机吻女孩子都不知道。雷恩则没来看她。她真是痛恨自己的人生。这一切的问题都大得无法解决。她困在这个人生之中，而且无从改变。天气太热了。她热得快要窒息了。好闷哟。
她想翻个身，可是已经没有地方翻身了。她想不出怎么会变成这样，于是试着要坐起来，但坐起来时却碰到障碍。她一举手，只摸到潮湿的木头。她突然领悟到，那湿气是自己呼出去的！她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暗。她被困住了，可是没有人关心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封住的，但是她发狂似地举起双手，用力地推。“救命呀！放我出去！来人呀！”麦尔妲叫道。她用手、手肘、膝盖和脚用力地推、踢。可是封壁不但没破，反而还越缩越小。现在，她所能吸到的空气由于自己的呼吸已经变得又热又潮湿。她想要尖声大叫，但是里头闷得很，空气不足，根本无法大叫。
“我在做梦。”麦尔妲对自己说道，强迫自己完全静止下来。“我在做梦。我现在其实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很安全。我只要醒过来就行了。醒过来吧。”她伸展了一下筋骨，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睁不开，而这里面的空间小到她无法伸手摸脸。她开始惊厥地喘气，不由自主地哀叫了一声。
“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吧？所以你一定要把我放出来。你帮帮我，只要你叫他把我放出来，我保证一定帮你。我会把你的父亲和船带回来。只要你叫他把我放出来就行了。”
麦尔妲认识这个声音，她跟雷恩在梦中相会的时候就听过。“让我出去。”麦尔妲对龙恳求道，“让我醒过来。”
“你叫不叫他帮我？”
“他说他办不到。”由于里面太闷，麦尔妲几乎快不能呼吸，连这几个字都讲不出来。“要是他帮得上忙，一定会帮的。”
“你叫他想想办法。”
“我办不到。”麦尔妲开始喘息，此时第二层黑暗逐渐逼了上来。她一定会昏迷、窒息。可是这是梦，人会在梦里昏迷吗？她会不会死在梦里？“放我出去！”她以微弱的声音叫道，“拜托，我控制不了雷恩，我叫不动他。”
那龙以深沉丰厚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别傻了。他不过是个雄性而已，而你与我，我们可是王后，我们是注定要凌驾于我类的雄性之上的。这样世界才会平衡。你好好想一想，你一定知道要如何才能遂心如愿。记得要将我放走。”
麦尔妲觉得自己突然被掷入黑暗之中，不过方才包覆着她的重围已经不见了。她用力伸展，指尖却什么东西也摸不到。大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她在黑暗中不断坠落，重重地摔在软软的东西上。
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她自己的房间，炽热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外照进来。“记得喔！”有人在她耳边说道。这几个字一定是在她耳边说的，可是房里只有她自己，别无他人。 傍晚收工的时候，他们竟然做了之前就算两天也做不完的工作。尽管如此，贝笙心里还是纳闷，不知道明天早上有多少工人会回来？但说真的，贝笙也不敢怪罪他们，毕竟现在连他都不晓得为什么要继续撑下去了。这又不是他的船，遇难的也不是他的外甥。不过就算他追根究底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撑下去，最后也只能回答自己，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贝笙跳船的隔天，港口里就不见春夕号的踪影了。想也知道，芬尼必定是嗅到这事有点不对劲，所以决定自认倒霉，并且就此落跑。而春夕号上的那个人生，贝笙是回不去了。
贝笙难得对自己坦承，这其实是他得以亲近艾希雅的唯一办法。他太骄傲，拉不下这个脸。艾希雅对他很冷淡，就连克利弗受到的关照都比他还多。至少艾希雅还肯跟克利弗笑笑。贝笙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的湿发贴在头上，穿着宽大的白裤子、宽大的长袍，沙子黏在她的衣裳和她湿湿的皮肤上。贝笙望着她走到水桶边喝了几口水，然后撩起水来泼在脸和脖子上。他好想要她，渴望得几乎窒息。不过他提醒自己，艾希雅已经许给葛雷·坦尼拉了。坦尼拉是个不错的水手，况且有朝一日，葛雷必会变成富翁。其实这很好，贝笙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幸亏她有这个对象，要不然光是跟被逐出家门的缤城商人之子为伍，她可能就觉得满足了。想到这里，贝笙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大头锤丢在沙地上。“今天就到此为止！”他突然叫道。反正天色已经开始转暗。
艾希雅和琥珀到船上的厨房去，贝笙则留在沙地上，把工钱算给众人。工人都走了之后，他又多留了一会儿，拿着账本和笔把数字算了一遍，忍不住摇头。罗妮卡·维司奇给了他一笔钱，作为修复派拉冈号的基金，至于他怎么花钱，她并不过问。艾希雅发现贝笙对船上的工程装修了解得很详细，远超过寻常大副的水准，所以非常惊讶。贝笙看到艾希雅那么惊讶，心里倒挺乐的，不过他的任务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比较轻松。贝笙的苦恼是，区区一笔钱，到底该用来采购最上乘的材料还是用来聘请手艺最好的工匠？不过，他所属意的工匠往往怎么也请不动。派拉冈号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已经定了型，而派拉冈近来的表现更证明了传言不虚。大多数的造船工人都声称，他们之所以不接这个工作，不是因为迷信，而是因为若在这种船上做过事，往后别的客户就再也不会找他们了。其实贝笙倒不在乎他们用什么托辞，他气的是工程的延宕。他们最大的难题是时间非常紧迫。每多过一天，贝笙就越难从他上次见到薇瓦琪号的地方追查到她目前所在的位置。除此之外，这个工程还得配合潮汐。这个月月底有个特别大的浪潮，贝笙希望他们能趁那个机会让派拉冈号入水。还有个恼人之处：其实有很多工作，他们大可以自己动手，不必请人的。可是这种工作却必须等到大型的工作完成之后才能开始做。这一件件一环扣着一环，不能跳着做，只能干着急。
等到贝笙上船去找艾希雅和琥珀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在船上厨房里了。贝笙循声音走过倾斜的甲板，到船尾去找她们。她们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脚悬在船外晃荡着，活像两个摸鱼偷闲的打杂小弟。琥珀已经把她蜂蜜色的头发绑成马尾，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有姿色，因为她颧骨太高、鼻子太尖，女人味就淡了。艾希雅却恰恰相反，虽然她脸颊上沾上了一抹焦油的黑渍，但那倩影依然令他怦然心动。艾希雅的女人味不是柔柔弱弱的那一型，而是如劲豹一般，既令人不得不防，又令人迷恋得难以自已，然而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此魅力。贝笙望着她，然后就开始强烈地懊悔起来：要是他从没碰过她就好了。他觉得，好像因此而把什么秩序打得大乱，所以如今艾希雅连正眼瞧他都不肯了。更糟的是，贝笙每次看到她，就不禁想起她肌肤的触感，以及她身体真诚的反应。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朝船尾走去。
琥珀和艾希雅手里都拿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一个胖胖的瓷茶壶放在她们两人之间，茶壶边摆着一个空茶杯。贝笙走上前替自己倒了茶，他本想在她们两人中间坐下来，但想想还是站着好。琥珀远望大海，艾希雅一边用指尖摩着杯缘，一边望着海浪。贝笙走近之后，她们就不讲话了。琥珀察觉到这场面有点尴尬，于是抬头问贝笙：“明天一大早开工？”
“不。”贝笙简短地答道，接着他啜了一口茶，再补充道：“我看一大早是开不了工的。说不定我一整个早上都必须四处招募新工人。”
“又要找新工人？”艾希雅抱怨道，“我来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贝笙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开口，然后又咬紧下巴，摇了摇头。
艾希雅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至少他又开始跟你们讲话了？”艾希雅抱着希望问琥珀。
“他没跟我们讲话。”琥珀沮丧地答道，“却跟工人们讲了很久，他讲的话不但很难听，而且末了还提到，他们在受诅咒之船的船边干活，将来生的孩子必定没腿且瞎眼。”琥珀以苦涩的钦慕口吻说道：“他形容得可生动了。”
“唔，真有天分。不过，还好他只丢了一根木头而已，之后就没有再怎么样了。”
“也许他是打算为了明天而存点力气。”贝笙指出。
话毕，三人都气馁地沉默不语。琥珀忧伤地问道：“这么说来，我们已经放弃了吗？”
“还没呢，我只是想趁着喝这杯热茶的时候考虑一下情况有多么绝望。”贝笙答道。他皱着眉头转向艾希雅，问道：“你今天早上到底上哪里去了？”
她答话的时候眼睛不看他，而是望向他处，口气很冷淡。“倒不是说你有权过问，不过我去看葛雷了。”
“葛雷不是一直躲着吗？外头还在悬赏他的人头呢。”贝笙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啜了一口茶，再度眺望大海。
“是啊，不过他想办法传话给我，所以我就去看他了。”
贝笙耸了耸一边的肩膀。“唔，这一来，至少解决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若是钱不够用，你随时可以去跟大君的官吏检举葛雷，这样我们就可以用赏金去招募一批又一批的新工人了。”贝笙咧嘴笑道。
艾希雅不理他，而是对琥珀说道：“葛雷说，他很想帮我，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处境很艰难。欧菲丽雅号上的货物价值不菲，不过他们家只拿到一点钱而已。他们已经下定决心，除非大君废除这个不公平的关税，否则他们就不在缤城或是哲玛利亚城做买卖了。”
“欧菲丽雅号不是几天前就开航了吗？”贝笙继续追问道。
艾希雅点点头。“的确如此。汤米的想法是，最好趁着大君派来更多战船之前，赶快把欧菲丽雅带离缤城港，毕竟大君的税吏一直威胁要把欧菲丽雅号扣留下来。现在那些税吏声称，大君有权管制活船做生意的地方，而且雨野原的货物只能送到缤城或哲玛利亚城出售。不过汤米才不会待在这里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坦尼拉家族会继续跟大君的税吏对抗，只不过汤米不想把欧菲丽雅卷进去。”
“要是我的话。”贝笙猜测道，“我一定带着欧菲丽雅上溯雨野河。这一来，除非使用活船，否则他们是追不上的。”他歪着头，问道：“所以，他们就是打算偷偷地把葛雷弄上别的活船，然后把他带到雨野原去跟欧菲丽雅会合，对不对？”
艾希雅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贝笙露出受到羞辱的脸色，问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我答应不跟任何人提起的。”她望着水面说道。
“你以为我会拿这话到处去跟别人讲？”贝笙气极了，艾希雅把他看成了什么人？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会因为把葛雷当作情敌而对葛雷不择手段？
“贝笙，”最后艾希雅不耐烦地说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我已经答应葛雷绝不提起此事。我打算信守诺言。”
“我懂了。”贝笙应道。至少艾希雅终于直接跟他讲话了。不过有一个问题他憋得很难过，他咒骂自己多事，但仍忍不住问出来：“他有没有找你跟他一起走？”
艾希雅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他知道我非得留在这里不可，他甚至还了解我为什么一定得跟着派拉冈号出航。”艾希雅搔搔下巴，刮掉黏在脸颊上的脏东西，她厌烦地继续说道：“可是任我怎么解释，凯芙瑞雅都无法理解。直到现在，她还在跟母亲吵着说这等行径实在不合适。连我到这里来帮忙她都很反对，她就是看不惯我这一身打扮。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她才不会反对。也许我应该坐在家里忧愁地绞手，这样凯芙瑞雅才喜欢。”
贝笙看得出艾希雅想把话题转到别的方向，不过他不肯轻易松手。“你一定得去追薇瓦琪，这点葛雷当然能了解，不过了解归了解，他还是要你跟他一起走，对不对？说真的，你应该跟他去才是。认赔杀出，要赌可以，但是本钱要下在有赢面的那一边。商人们没有一个真心认为我们会成功，就是因为这个因素，他们才不肯多帮忙。以他们看来，帮忙也只是浪费时间与金钱。我敢说，葛雷一定振振有词地用了许多理由来劝你放弃我们。好比说，我们永远也别想把这艘废船从沙地里挖出来。”贝笙用力在甲板上一顿脚，并感觉到船突然传来一股恼怒气愤的情绪。
“不准你叫他废船！”琥珀厉声说道。
“还有，你别再发牢骚了！”艾希雅没好气地帮腔。
贝笙瞪着艾希雅，心里一下子气了起来。他提高音量，大声骂道：“废船！沙滩垃圾！派拉冈，你听见没有？我在说你。”
回音从海边的悬崖打了回来，不过派拉冈依然沉默不语。琥珀激动地喘气，怒视着贝笙，骂道：“讲这种话于事无补。”
“与其待在这里找人开骂，你不如去上街去乞讨辛丁算了！”艾希雅讽刺地说道，“大家都知道，你真正的问题在于没辛丁可吃！”
“哦？”贝笙把手上的茶杯放下来，“我也知道你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艾希雅声音放轻，以冷飕飕的口气应道：“是吗？嗯，那你何不讲个明白，让大家都知道？”
贝笙倾身向前，凑近她。“你真正的问题在于，去年冬天的时候，你终于了解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过后你却不肯承认，甚至还怕到一路冲回家，以便把一切都忘记。”
艾希雅没想到贝笙会讲出这种话，惊讶到呆住了。贝笙看到她那种万分意外的样子，差点就咧嘴笑出声来。艾希雅目瞪口呆地望着站在倾斜甲板上的贝笙。“说得更明白一点，”贝笙声调柔和，“我说的可不是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事情，我所说的是发生在你与自己的内心之间的事情。”
“贝笙·特雷，我真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艾希雅立刻大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次贝笙真的笑出来了，“哈，可是琥珀倒是清楚得很。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像她知道莎神既有卵蛋，也有乳头一样的肯定。我一回到缤城，就晓得她通通都知道了。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让人一看就明白。真奇怪，你竟然跟她讲这事，却不肯跟我谈。但是我跟你说吧，我说的不是这一点。我说的是，去年你出门去，然后发现自己压根不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噢，是啦，你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这是错不了的。而这个可恶的缤城以及这些可恶的传统，艾福隆都不放在眼里了，你更不甘受之羁束。当年，艾福隆因为不喜欢上溯雨野河做买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莎神保佑，他竟然就不去雨野原做生意，反而四处游历，靠他自己的眼光挑选货色、物色买主，建立自己的网络。而你的性子就像艾福隆，像到了骨子里。现在才想捻去你这种个性已经太迟。你就是你，这是无法改变了，所以你就别再假装了。
“就算你嫁给葛雷·坦尼拉，也无法真的安顿下来，你若是真的逼自己去照顾家小，恐怕你们两个日后不免彼此怪罪。叫你在家带小孩，而他出海逍遥，这你是做不来的。你说了一口大话，什么这都是为了维司奇家族、什么责任所系、活船的传统，但其实你之所以要出海去追薇瓦琪号，是因为你他妈的想要自己的船，你要出海去，把薇瓦琪号夺回来——当然，前提是你得先有勇气，胆敢再度离开缤城。”
这些话连连从贝笙的嘴里出来，他差点讲到没气，所以话毕猛地吸气。艾希雅只是瞪着他看。贝笙巴不得立刻一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给她一个热吻，不过果真如此，艾希雅大概会把他的下巴打碎。
最后，艾希雅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回嘴道：“你大错特错。”可是她的话有气无力。坐在她身边的琥珀以茶杯掩嘴偷笑。艾希雅见状，以指责的目光怒视着她，而琥珀则干脆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贝笙突然大感困窘。他也不用绳梯，就直接翻到船栏外，再轻盈地落在沙地上。然后他既不回头，也没多说一个字就大步地朝船首走去。
克利弗已经生了火，生火烹煮晚餐是他的工作。派拉冈号入水的工程动起来之后，克利弗变得很忙。由于贝笙把给众人解渴的饮用水泼到派拉冈身上，所以克利弗又去提了几桶水回来。除此之外，把工具磨利、跑腿办杂事也是他的工作，包括傍晚时去维司奇大宅拿食材回来给他们做晚餐。罗妮卡·维司奇已经说过，她很欢迎他们到维司奇家吃晚餐，不过琥珀客气地回绝了，说不放心把派拉冈丢着没人陪伴。后来，贝笙也常常拿这个现成借口来用。他若是真的变成维司奇家的座上客，要如何掩饰自己的焦虑？若是客客气气地坐在桌边跟艾希雅同桌用餐，一定免不了泄底。
莎神啊，要是现在他手边有一丁点辛丁条就好了。要是有辛丁，也许能使他的皮肤不会那么渴望艾希雅。“唔，晚餐吃什么？”贝笙向那小子问道。
不过克利弗只是眼睛大大地瞪着他，但一个字也没说。
“小子，你别给我来这套！”贝笙警告道，他的火气一下子又烧起来了。
“雨汤（鱼汤）。”克利弗皱眉应道。他用木汤匙搅动汤汁，望着鱼汤，可是嘴里却忿忿不平地低声说道：“他不刺垃圾（他不是垃圾）。”
原来这小子是在别扭这个。贝笙把声音放软。“的确，派拉冈不是垃圾，而他既然不是垃圾，就不该像垃圾似的晾在这里不动。”他抬起头，望着两人上方那沉默的人形木雕，继续说道——然而这话与其说是讲给那小子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派拉冈听：“他真的是一艘他妈的好船。不用等到这个大任务做完，他就会忆起自己的确很出色，而且缤城的每一个人也会忆起他的雄风。”
克利弗搔搔鼻子，把汤搅一搅。“他带吹吗（他带衰吗）？”
“你是说他带衰吗？”贝笙疲倦地纠正道，“不，他只是倒霉罢了，打从一开始就倒霉。人一倒霉，然后再走错几步路，就不免觉得，这一身楣运好像怎么样也摆脱不了。”他干笑两声，“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梨倒霉吗（你倒霉吗）？”
贝笙皱起眉头。“小子，你讲话清楚一点。若是不能让人听懂你在讲什么，就别想跟着我出海了。”
克利弗嘟囔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你倒霉吗？”
贝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比起有些人而言，已经很不错了，不过整体来说，我的运气比大多数的人差就是了。”
“衬三（衬衫）要轮着穿。以前我爸常说，人肉要晚运，就不能老刺穿同一件衬三（人若要改运，就不能老是穿同一件衬衫）。”
贝笙虽然心情沉重，却仍不禁笑了出来。“可是年轻人，我就这么一件衬衫而已呐，照你这样说起来，那我是不是别想转运了？” 艾希雅突然站了起来，并把余茶泼在沙滩上。“我要回家了。”她宣布道。
“再见。”琥珀不冷不热地应道。
艾希雅用力地在船尾的船栏上一拍。“我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给我难堪。我早就知道了。我从很早就担心，他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琥珀不解地问道：“给你什么难堪？”
虽然船上只有她们两人，但艾希雅仍压低了声音。“就是把我跟他上过床的事情抖出来呀。他早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宣扬出去，我的名声就毁了。他只要故意地——或是不经意地——跟某些人提起，那我就完了。”
琥珀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是听说过，人会在害怕或受伤的时候说出蠢话或做出极其愚蠢的事情——但也只有蠢到极点的人才会这样。况且艾希雅，我看贝笙从来就没想到要拿这件事当作武器来伤人，他那个人并不喜爱吹嘘夸大，再说我相信他绝无故意害你的意思。”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艾希雅坦承道：“你说得没错。我看我只是逮到机会就想找个理由来生他的气罢了。”她叉手抱胸。“可是他为什么要提那件蠢事？还问我那种笨问题？”
琥珀悬而未答，并且在片刻之后反问道：“就算他很过分吧，但是你何必那么气？”
艾希雅摇了摇头。“每次我开始觉得跟他的关系好一点，他就……而且琥珀，我们今天很愉快啊。他太可恶了！今天我们做得那么辛苦，不过大家协力同心，所以很顺利，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他的想法和他做事的程序我都很清楚，所以做起事情来就像是跟很熟的舞伴跳舞一样。可是，我才刚开始觉得以后我们两人相处又可以自在起来，他就……”艾希雅的声音越说越低，终至无声。
“他就怎样？”琥珀追问道。
“他就讲些有的没的，让我下不了台。”
“你的意思是说，他除了讲讲‘躲到大梁下面去’或是‘把大头锤拿给我好吧’之外，其他的话都算是‘有的没的’？”琥珀甜甜地问道。
艾希雅悲哀地笑了笑。“一点也没错。他提起那些有的没的，总令我想起以前还是好朋友的时候，两人一起聊天的光景。唉，要是能够回到当初就好了，可惜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不对劲啊。”艾希雅懊恼地皱起眉头来，“现在有葛雷了，万一……”
“万一如何？”
“万一一不小心发展下去怎么办？我是这样想的。况且就算没有那个万一，葛雷也不赞成。”
“葛雷不赞成你交朋友？”
艾希雅皱眉望着琥珀。“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葛雷不喜欢我跟贝笙交朋友——彼此客客气气是无所谓，不过如果贝笙和我像以前那样就不行。我是说，如果贝笙和我像以前那样，自在地谈天说地，把脚翘到桌子上去喝啤酒，那就不行。”
琥珀轻笑了两声。“艾希雅，再过不久，大伙儿就要一起出航了，而且贝笙是船长，难不成你还指望到那时候彼此要像是在缤城开茶宴似的，彬彬有礼、轻声细语地并肩工作？”
“等我们出航之后，他就不是贝笙，而是船长了。现在还没出航，他就已经几次给我下马威了。船上就是船长最大，要指望船长待你客气，那是奢望。”
琥珀歪着头，望着夜色中的艾希雅。“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听你这样说起来，一切只待开航之后就会好转。”
艾希雅很小声地应道：“也许是因为我不希望那样吧。”她望着自己的手，“也许不管葛雷赞不赞成，我都很需要贝笙的友谊。”
琥珀耸了耸肩。“既然如此，那应该开始跟他多讲讲话——而且不是讲‘呐，大头锤给你’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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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挺直地站在派拉冈号倾斜的甲板上，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试着以新的角度来考量这个任务。这艘船晾在岸上已经超过二十年了，被弃置于此，无人照顾，大自然的力量也就无情地打击下来。幸亏派拉冈号是巫木结构，要不然早就只剩残骸了。暴风雨和潮汐合力把他推到浪潮最远处，经过这么多年，船壳周围慢慢堆起了沙子。现在派拉冈号是龙骨朝海面，倾斜地躺在沙滩上，唯有最大的海潮才够得到他。
至于解决方法，说起来容易得很：铲开沙子，把原木垫在船壳下作为滑车，把沉重的砝码绑在残破的主桅上，以便让船体更为倾斜；月底大潮那天，安排一艘驳船停在岸边，从上面拉一条绳子系在派拉冈号船尾的绞盘上。接着众人一起出力，以杠杆将派拉冈号橇起，挪到滑车上，让船侧着朝水边滑去。由于绑了砝码，派拉冈号滑过沙滩时龙骨朝向一侧，但仍能在浅水中浮起，等到他到深水中之后，他们就会把船扶正。
这只是入水而已。之后该怎么办，到时候再看吧。
想到这里，贝笙叹了一口气。这个过程，说得快一些，一口气就可以讲完。实际上一整个星期也不见得做得好。
船的周围尽是拿着铲子、推着推车的工人。昨天趁着大潮，许多沉重的原木借由水路已经浮到岸边了，这些原木牢固地用绳子绑在一起，等着搬上沙滩来用。附近还有另外一个原木筏，如果一切顺利，派拉冈将会搭乘这个木筏滑过沙滩入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有的时候，所谓的“一切顺利”，感觉上只是个空虚的幻影。
这一批新招募的工人懒洋洋地在艳阳下干活。夏日闷热的空气中传来槌子的响声。沙下有岩石，有的只要削掉一些，就可以把枕木塞在船下，但是有些就非得用杠杆把整艘船橇起来不可。要把船橇起来可是个巨大的工程，工人们得先架好基础的杠杆，才能用第二组杠杆橇。而每一次移位都使这旧船添上新伤。
派拉冈号多年来都侧身躺着，船上的木作免不了会移位。就贝笙目前所见，船壳看起来还可以，不过贴着沙滩的那一侧状况如何就很难说了。等到派拉冈号扶正起来，浮在水上——说真的，贝笙还得祈祷派拉冈号不需外力就能自行浮起呢——真正的工程才要开始。船壳的每一片船板都必须踏实地检查、校正，然后才能把隙缝填实。接着要安装新船桅……想到这里，贝笙突然停下来，现在不要想那么远，不然会非常丧气。他的头痛得厉害，所以一天只能想一件事。
他心不在焉地以舌头扫过下唇里面，不过那里并没有辛丁。以前嘴里因为吃多了辛丁而长期破皮的地方也开始愈合了。他的心灵还眷恋着那个令人上瘾的迷药，身体倒忘得很快。他非常渴望辛丁，热切得就像口渴了想喝水。两天前，他把单耳耳环拿去换了一根辛丁条，之后就后悔了。一方面是因为吃了那根辛丁，他就全更加想念这个本已逐渐遗忘的毒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根辛丁品质太差，只能解瘾，谈不上享受。不过，若是名下有一个银块，他仍然无法抗拒辛丁的诱惑。只是如今他自己没有钱，除了一袋罗妮卡·维司奇托他保管的。昨天晚上，他半夜惊醒，一身冷汗，头阵阵抽痛，所以他干脆坐起来，一边搓揉着手脚想要把痉挛化开，一边瞪着那个日渐消瘦的钱袋。当时他心里想，从那个袋子里拿出几个铜板以便给自己提神，究竟算不算是大错？辛丁可以让他精神更好、精力更足，把这件工作办得更妥当。
到了天明的时候，他打开钱袋，把钱倒出来数了一遍，再收回去。接着他走到船上的厨房，再替自己烧一壶甘菊茶喝。
当时琥珀坐在厨房里，随手雕刻木头，但是她很明智，什么评语也没说。这个琥珀轻易地接受了他这个人在此出出入入，从不多发一语。她这个态度至今仍使他感到惊讶。至今她仍占据着船长室，不过派拉冈号入水之后，贝笙有的是时间把船长室收回来自用。目前，他在倾斜的甲板上系了一张吊床，不过由于船一日比一日倾斜，船上的生活日益困难。
“派拉冈，不可以！”
琥珀以难以置信的语调高声叫道，同一时间船头传来原木碎裂的巨大响声，接着是众工人此起彼伏的惊叫。贝笙手脚并用地朝船首冲去，而他冲到船首的时候，派拉冈正好把一根原木摔在露出大片岩石的沙地上，那响声震耳欲聋。周围所有的工人都退开了，他们彼此呼喊着叫大家小心，手指着那根原木，也指着原木落地时在沙地上刮出来的深沟。派拉冈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叉起粗壮的手臂，抱住厚实的胸膛，目盲的脸孔面对着海面。
“可恶！”贝笙激动地叫道，怒视着众工人，问道：“是谁让他拿到原木的？”
一名脸吓得苍白的老者答道：“刚才我们把原木放入定位，他就弯下身抢走了……莎神在上，他是怎么知道原木在那里的？”那老者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信的恐惧。
派拉冈紧握双拳。这若是他第一次使性子，贝笙可能会感到意外。但是从开工以来，派拉冈每天都变出新花样来拖延他们。由于他脾气差、力气大，贝笙根本留不住工人。而派拉冈从头到尾就没有好好地跟他讲过一句话。
贝笙探出船栏外，眼角瞥见艾希雅才刚抵达现场。她现在才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众人静立不动的场面使她颇感困惑。“回去干活！”贝笙指着派拉冈摔出去的那根原木，对那一群目瞪口呆、以手肘跟旁人打信号的工人吼道，“把那根木头抬回原位。”
“我不去！”一名工人叫道，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把手上的大头锤丢在沙地上。“他刚才那个样子，差点就把人打死了。就算他不想伤人，却也是乱丢一通，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更何况我看他根本就不在乎，大家都知道他从前杀过人。你一天不过付那么一点钱给我，就想买我一条性命？呸！我要走了，钱给我。”
“我也不干了。”
“我也是。”
贝笙爬出船栏，轻盈地落在沙滩上。虽然头痛得要命，但是他才不让人从脸色表情看出自己的不适。他以咄咄逼人的态度朝工人们走去，并希望自己用不着假戏真做。他朝着第一个开口的那个工人说道：“你想拿工钱，就待在这里把今天的工作做完，现在就走连个铜板都拿不到。”他皱眉望着周遭的人，心里暗自希望他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能够奏效。说真的，要是这些人就此离去，那他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招募下一批工人了。这些人都是泡在酒馆里的醉鬼，只要口袋里的钱够喝酒，就不肯再多干活，贝笙为了诱使他们到这艘以恶运闻名的船边来工作，还得付出比一般行情好得多的工资。贝笙话毕，周遭的人便喃喃地抗议起来，不过他再度吼道：“要留就留，不留拉倒。我可不是找你们来干半天活儿的，你们也别指望我付半天的工资。快去把那根原木抬起来。”
“继续待下去是可以，”其中一个工人开了条件，“但是船头这里的工作我不干。要是待在这里，他随便就可以抓住我或是用木头砸我。船头的工作我不干。”
贝笙轻蔑地吐了一口口水。“既然你那么勇敢，那就去做船尾的工作好了。如果你们都没胆，不敢做船首的工作，那琥珀跟我就自己做。”
派拉冈脸上慢慢浮出一抹邪恶的笑容。“有的人喜欢死得快一点，有的人喜欢死得慢一点，有的人则根本就不在乎儿子出生的时候会不会像被诅咒的活船一样不长腿、看不见。快拿起大头锤干活吧，你们何必在乎明天会出什么事呢？”接着他低声补了一句，“你们怎么会期望自己还活得到明天？”
派拉冈讲到这里时，贝笙已经转身面对着他了。“你是在跟我讲话吗？”贝笙质问道，“这几天以来，你闷不吭声的，结果一开口就是对我讲这种话？”
派拉冈的脸色顿时大变。贝笙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但总之他怔了一下，瞬时换上轻蔑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像木头似的动也不动。
贝笙的火气一下子大了起来。阳光这么亮，原本就阵阵抽痛的头被灼得疼痛难忍。他突然把工人们留在船首附近的饮用水水桶提起来，使劲地往上泼在派拉冈脸上。
整条船颤抖了一下，接着派拉冈气得咆哮。水顺着他的胡子淌下来，流到胸膛上。站在沙地上的贝笙把空桶丢在地上，对船大吼道：“你明明听得见，不用装傻了。他妈的，我可是你的船长，不管你还是别人不服命令，我都不会忍。你死了这条心吧，派拉冈，总之你非得出海不可。管你顺着也好，逆着也好，我都会把你拖到海里，在你的骨架上张起船帆。现在你还有得选择，不过你最好赶快下定决心，因为我的耐心已经磨光了。你可以故意倾斜，不断渗入地下水，捣蛋鬼似的不干不净地讲话，让所有的船看着你那样出航；你也可以昂首驶离此地，让大家看出你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你可以证明他们都是错的，你可以逼他们把之前讲你的坏话吞回肚子里去，你可以像缤城活船一样地驶离此地，然后我们一起好好地教训那些海盗一顿。要不然，你就去证明他们所说的一点都不过分，而我则是个大笨蛋。我跟你说这番话是因为，只有在这方面，你还有得选择。至于要不要出航，轮不到你决定。你是船，不是花盆，而你既是船，就应该出海航行。听清楚了没有？”
船咬紧牙关，叉手抱胸。贝笙一转身，提起另一桶水，闷哼了一声，再度把水往那人形木雕的脸上泼过去。派拉冈惊骇地瑟缩了一下。
“听清楚了没有？”贝笙咆哮道，“他妈的，你说话呀！”
贝笙周围的工人在敬畏之余，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就他们看来，贝笙是死定了。
艾希雅抓住琥珀的手臂。那木珠匠人的眼里满是怒火，要不拉住，她一定会跳出去，横挡在贝笙和派拉冈中间。艾希雅做了个手势，教琥珀别出声。琥珀握紧了拳头，但没有开口。
“听清楚了。”派拉冈终于答道。他的语气紧绷，听来满肚子不高兴，不过他毕竟回答了。
贝笙掌握住这一丁点胜利，以镇定得惊人的语调应道：“好。那我就让你好好想想，到底要做什么抉择。我想你会让我引以为豪的。现在我得回去工作了。我要让你在出海时，就像第一次下水时那样光鲜敏捷。”贝笙顿了一下，“说不定，我们还可以逼他们把数落你的每一句坏话都吞入肚子里。”
说到这里，他咧嘴笑着，转过头去看着琥珀和艾希雅，不过那两个女人都没有报以笑容。过了一会儿，贝笙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消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摇摇头，轻轻地只对她们两人说道：“我这样做是为他好，况且我也只知道这个办法。我是一定要出海的。只要能把他弄出海，不管要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我都在所不惜。”贝笙怒视着她们，因为她们两人都以沉默表示反对。“也许你们也得好好想想，到底想不想带着派拉冈出海。不过想归想，就目前而言，我们三个就是唯一的船首工人了。今天晚上，我再想办法多招几个还没被派拉冈吓倒的工人。不过这么大好天光总不能浪费了。”贝笙指着被派拉冈丢出去的原木，“我们得把那根原木摆回去。”然后他以最轻的声音说道：“要是派拉冈认为你们心里怕他……要是他认为，只要他任性发脾气，这一切就办不成……那我们就输了。连派拉冈在内，通通都输了。”
那天下午长得好像永远过不完，而且三人都大汗淋漓。用作枕木的原木大得不得了，而贝笙在倔强之余，没让自己或那两个女人有偷闲的机会。他拼命地干活，拼得脑子里的脑浆都快沸腾起来了。三人一起把干沙铲起、运走，而他们碰到的岩石，不是跟整个岩层连在一起，就是大到一个人搬不动。贝笙无情地驱动自己的身体，以此来处罚身体对于辛丁的渴望。其实，如果艾希雅或是琥珀要求休息片刻的话，他是会让步的，但是艾希雅跟他一样固执，而琥珀则韧性惊人，所以两人都跟得上他定下的步调。他们在派拉冈鼻子底下干活的时候不但聊天，还把派拉冈拉进来一起聊——虽说他顽固得很，一句话也不肯应。
琥珀和艾希雅虽然是女人，却毫不畏惧派拉冈，这倒使拿工钱的工人们感到羞耻了，后来陆续有两个工人到船首去帮忙。琥珀的朋友洁珂从镇上走来，看看他们的进度如何，见状也跳下来干活。克利弗来来去去的，虽帮了点小忙，但是也往往碍事。贝笙常常称赞那少年，也常常怒目瞪他，不过那小子脸上有奴隶的刺青，脸皮特别厚。克利弗顽固地工作着，他只是身形体力小一点，使不上力，但是技巧倒无可挑剔。这孩子条件具足，将来必是个出色的水手。贝笙虽觉得带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上船有违良知，但大概还是会带这孩子出航。拿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来充当人手是不对的，可是贝笙需要他。
其他工人一边在船尾干活，一边偷偷摸摸地望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女人在船首做得好好的，心生羞耻吧，他们做得比平时还卖力。贝笙倒没想到这些码头上的残渣竟然会有羞愧之心，不过他还是逮住这个机会，敦促他们更加努力。
“我记得，我们以前常常在这儿喝冰茶。你家的厨子会做那种小巧可爱的柠檬点心。”从黛萝这番话听来，她竟比麦尔妲还在意，虽然是麦尔妲家境大不如前。不过说老实话，密友竟如此直言不讳，令麦尔妲听得烦闷。
“现在不一样了啊。”麦尔妲疲惫地指出，然后便走到敞开的窗前，探出头去眺望没人照料的玫瑰花园。花丛蔓生，毫无节制，因无人管理而放荡不羁，“冰是很贵的。”
“昨天我爸爸买了两块大冰块。”黛萝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边扇着扇子，“今晚厨子要用冰块做甜点。”
“噢，真好。”嘴上虽这么说，麦尔妲的声调却很平淡。这个黛萝，她到底指望自己忍耐到什么程度？首先，她来访时身上穿着新衣，扇子和宽边帽都是一套的，跟衣服互相辉映。那扇子是香纸做的，挥扇时会飘出淡淡的香味。这是缤城最近的时髦玩意。而且，黛萝到现在都还没问她家的活船状况如何，也没问对方是否已开出赎金价码。“我们去外头的树荫下乘凉吧。”麦尔妲说道。
“不，还不行。”黛萝四下张望，好像担心有仆人偷窥。麦尔妲见状，几乎叹了一口气，如今她家已经没有仆人，所以不用怕人偷听了。接着黛萝神秘兮兮地从裙子的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袋子，低声地表白道：“瑟云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好帮你渡过难关。”
瞧黛萝的神情，这一刻仿佛惊天动地、气势磅礴。一时间，麦尔妲几乎与好友一同欢喜起来。但接着她的好心情便消退得无影无踪。刚听说父亲被劫的消息时，她只觉得这个处境令人激动，而且楚楚可怜，所以她尽力探索这个处境不同于寻常人生的每一个极致。但是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每天都充满焦虑与压力。什么好消息都没有。缤城人并没有站到维司奇家族这一边，人们的确表达了同情，不过那不过是基于礼仪，不得不那样。有的人送了花束，并附了卡片，写着他们至感悲伤，仿佛麦尔妲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似的。麦尔妲一再恳求雷恩到缤城来看她，但是他一直没来。没有人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日复一日地被致命而枯燥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慢慢地领悟到这的确是真的，而且她的家族财富说不定会就此成为泡影。一想到这里她就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不踏实。梦境里老是有什么东西在跟踪她，想要逼她服从自己的意志。醒来之后，她只记得那梦境像是有人决心要打破她的希望，所以给她送来什么恶兆。昨天早上，她尖叫着惊醒过来，在梦中，她父亲瘦弱的尸体被海水冲上沙滩。她突然想到，父亲说不定已经死了，所以这一切努力根本就是白搭。昨天她因此很消沉，此后就像个游魂，既不抱希望，也没有目的。
她接过黛萝手里的小口袋，然后坐了下来。从黛萝不满的表情看来，她显然认为麦尔妲的反应不该这么平淡才对。麦尔妲假装在仔细端详袋子。这是个小布袋，上面有繁复的绣花，袋口用金线系紧，大概是瑟云为了装礼物而特别买的。麦尔妲以此劝自己高兴起来，不过如今她想到瑟云的时候已经不会像以前那么兴奋了，因为那一晚瑟云没有吻她。
那晚瑟云没有吻她，她非常失望，而且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但是接下来的变化更为糟糕。她原本相信男人是有力量的，可是她生平第一次请求男人为她发挥力量就大失所望。瑟云·特雷原本承诺要伸出援手，结果呢，在缤城商人的会议上，他以乞求的眼神望着她，那情况明显到在场至少有一半人注意到。可是艾希雅恳求缤城商人助她们一臂之力的时候，瑟云有站起来发言吗？他曾至少用手肘推推父亲、敦促他父亲发言吗？都没有。从头到尾，他只是以牛犊般的天真眼神望着她。没有人出手帮她。看来是没有人会出手帮她了。
她突然想起来，她跟雷恩梦中相会的时候，龙曾经跟她说：“只要你放我走，我就会帮你。我向你保证。”麦尔妲突然感到一股痛楚，仿佛有人用线穿过她的左右太阳穴，然后突然把线拉紧。要是能够就此走开，到床上躺一会儿就好了。此时黛萝清了清喉咙，提醒麦尔妲她还没有打开口袋，只是把瑟云送的袋子拿在手里，怔怔地坐着。
麦尔妲拉开袋口的系线，将袋里的东西倒在大腿上。袋里装了几个钱币和两三个戒指。“要是爸爸发现瑟云把那几个戒指送给你，那他可就糟了。”黛萝以指责的口吻对麦尔妲说道，“那个银戒是因为瑟云功课好，妈妈才送给他的。”接着黛萝叉手抱胸，用不以为然的眼神望着麦尔妲。
“他不会发现的。”麦尔妲冷冷地说道。黛萝真是不懂事，这几个戒指实在不值得花工夫拿去变卖。一望即知，黛萝想必是把这个小口袋当作了不得的大礼了，但是麦尔妲心里清楚得很。她今天一早上都埋头于家里的账本之中，所以她知道口袋里的东西顶多只够请两个工人做一个星期。她纳闷道，瑟云对于财务是不是跟黛萝一样无知？麦尔妲是很讨厌做账的，但是如今她在财务方面懂得可比以前多许多。她还记得，当她想到自己竟三两下就随便地把父亲送给她的那笔钱花掉时，心里有多么懊丧。那么多钱，要做十件新衣也够了。这口袋里的东西远不及她父亲送的那几个金币。要是当时她没有把钱花掉就好了，现在她们的目标是要把那艘船从沙地里弄出来，而那几个金币所能产生的助力远比瑟云这个小口袋多得多。瑟云那小子根本没有认识到她的问题规模有多大。这一点，就跟他连一吻都没有一样地令她失望。
“为什么他在开会的时候什么都没说？”麦尔妲朗声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他明知道这个情况有多么危急，也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他什么都没做。”
黛萝生气了。“怎么没做？能做的他都做了。他在家的时候跟爸爸讲了好久。可是爸爸说，这个情况非常复杂，所以我们不能搅和进去。”
“哪里复杂了？”麦尔妲质问道，“我父亲被绑，所以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啊！”
黛萝叉手抱胸，歪着头说道：“那是维司奇家族自己的事情啊，所以特雷家族无法代你们解决问题。我们必须维护自己的贸易利益，若是下了投资去救你父亲出来，能得到什么好处？”
“黛萝！”麦尔妲震惊地叫道，她可不是装的，这番话真的很令她伤心。“这事攸关我父亲的性命啊……而唯一真诚关心我的人，就是我父亲！你怎么扯到钱跟利益去了！”
“任凭什么大小事情，到头来一定不是盈就是亏！”黛萝厉声说道。接着表情一下子柔和了下来。“我父亲就是这样跟瑟云说的。他们大吵了一架啊，麦尔妲，把我给吓坏了。自从贝笙离家之后，我就没有看过两个男人大吼大叫的情景了——以前贝笙住在家里的时候，一天到晚跟我父亲吵架……也不算是吵啦，不过至少我父亲吼他的时候，他会腰杆挺直地站在那里。当时的情形我知道的不多，毕竟那时我还小，场面一闹僵，他们就叫我到别的地方去。然后有一天，我父亲突然跟我说，现在瑟云是我唯一的哥哥了，还说以后贝笙永远不得进家门。”黛萝的声音颤抖，“此后家里就没人吵架了。”她吞了一口口水，“我们家跟你们家是不能比的，麦尔妲。你家的人吵成一团，话也讲得很绝，可还是守在一起；你们并不把谁逐出家门，就连你艾希雅阿姨也好端端地留在家里。我们家的情形可不同。在我们家，若是走到那个程度就惨了。”她摇了摇头。“要是瑟云再跟我父亲大呼小叫，恐怕日后我连一个哥哥也不剩了。”她望着麦尔妲，直接对麦尔妲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别叫我哥哥帮你这个忙。求求你。”
麦尔妲顿时大窘。“我……对不起。”她笨拙地应道。在麦尔妲想来，她只不过是拿瑟云来做个实验罢了，可没想到这个实验除了瑟云之外，还会影响到其他人。近来就连再小的事情也影响深远，不像以前那么单纯。她刚听说父亲被绑的消息时，其实是没有什么真实感的。当时，她只顾着利用这件事情来让自己沉浸在悲剧角色的氛围里，所以她虽表演得一副因父亲遇难而大受打击的模样，但心里其实深信父亲说不定隔天就会回家来了。海盗是不可能把她爸爸劫走的，那个英勇且英俊的凯尔·海文才不会遇难呢。不过，事情却越来越真实。一开始，麦尔妲只担心父亲就算回来，也不会让她的日子变得更好；直到现在她才慢慢领悟到，她父亲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把钱币和戒指装回袋子里，递到黛萝面前。“你应该把这个带回去给瑟云，我可不希望他惹上麻烦。”麦尔妲说道。其实她之所以不收，是因为这些东西价值太低，在实质上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她可不会把这点讲出来。
黛萝露出震惊的脸色。“我不能带回去，不然瑟云一定会怪我不好，怪我跟你讲得太多。求求你，麦尔妲，你一定要收下来，好让我回去之后能跟瑟云交代。此外，他还托我请你写张条子给他或是给他一件证物。”
麦尔妲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近来，她不时感到自己神思枯竭，脑袋里一片空白。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然后说一些“我自己私人的首饰已经没剩几样……为了筹钱把我父亲救回来，大部分的首饰都变卖出去了”之类的话。以前，她只觉得这种讲法好极了，又很浪漫，所以那一天她把首饰盒里的东西通通倒在桌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故事里的女英雄。
那一天，她学着外祖母、艾希雅阿姨和母亲，把手镯、戒指和项链分别捡出来，分成一堆一堆的。她觉得，那就是女人特有的仪式，而她们偶尔低声呢喃一两句，就像是在祝祷一般。这个是金的，这个是银的，这个式样已经过时了，但是这几颗宝石倒不错。然后她们彼此诉说着早就知道的小故事：“我还记得这个戒指是爸爸给我的，这是我生平第一个戒指，可是你们瞧，如今连我的小指头都套不进去了。”或者外祖母说：“这些宝石闻起来还很香呢。”而艾希雅则接着说道：“爸爸挑选这些宝石的那一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当时问他，既然不喜欢雨野原来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买香水宝石？而爸爸则告诉我，这是因为你很喜欢香水宝石，所以就不管那么多了。”她们一边把首饰分门别类一边谈起那些首饰的轶事。
说起来，那些首饰宛如那些美好时光的缩影。可是她们毫不迟疑地就把自己的家私通通拿出来，有时候甚至讲得落泪。麦尔妲本想把雷恩送她的东西拿出来，但是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些东西她一定要留着，因为如果她到最后拒绝了雷恩，礼物是必须全部归还的。在她的记忆中，那个早晨亮闪闪的，但是却很沉郁。真奇怪，比起其他时刻，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人。
可是在那一天之后，她就必须面对现实，而现实就是梳妆台上的首饰盒空荡荡地望着她。她是还有一些首饰可以戴没错，例如小孩子的玩意儿，搪瓷发饰、贝壳珠子之类，或是雷恩送她的东西。但是家里的其他女人都一身素净，所以她自己也不想弄这些了。麦尔妲起身走到小写字台那里，拿出了纸、笔和墨水，迅速地写道：“亲爱的朋友，多谢你在我们急需之时表达关切。诚挚拜谢。”这几个字使麦尔妲想起之前家里收到花束之时，她帮着写的众多谢卡。她在信末签下了名字的缩写，摺好，滴了一滴蜡将之封缄。她把信递给黛萝的时候，心里还兀自想，不要说更久远，就是在一个星期之前，不论要写什么信函给瑟云，她还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措辞呢。以前她总是在字里行间留下一点线索，让人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别有情意。麦尔妲挤出一抹笑容。“信写得很含蓄。我心里是很激动的，只是我不敢把心意全都写在纸上。”
这就够了，这样他就会觉得他还有希望。在这个大热天，麦尔妲的精力只够做到这个程度。
黛萝收了信，把它拢在袖子里，接着她四下张望，失望地说道：“唔，我看我该回家了。”
“今天我有失招待。”麦尔妲坦承道，“我陪你走出去。”
到了外面，只见门口有辆驴子拉的二轮轻马车，又有个驾车的车夫在等黛萝。这些也是从前没有的，看来特雷家显然准备让黛萝在今年夏天以成年女子身份参与夏季舞会。麦尔妲跟黛萝一样，也会在今年的夏季舞会中以成年女子的身份被引介给社交界。这些日子以来，她与母亲正在利用几件旧衣服的料子做一袭新礼服。她的舞鞋、头饰和扇子倒是新的——至少麦尔妲希望如此。如今什么事情都很难说了。据她想来，她大概会搭重生商人的旧马车去舞会，而那又是一个她目前还无法面对的重大羞辱。
黛萝先拥抱麦尔妲，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才上车。看黛萝的姿态，那像是她刚学会不久的新花招。麦尔妲继而酸溜溜地想道，说不定真的是这样。许多上流家庭的女孩都会在被引介给社交界之前先上一些应对进退的礼仪课程，这种礼仪课程麦尔妲也别想去上了。黛萝还在拿着新扇子挥手道别，麦尔妲便已关上大门。这样的报复微不足道，但是这么稍微报复一下，她人倒舒服了一点。
她把那个小口袋带回自己房间，然后把钱币和戒指撒在床上。可惜袋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变多。她一边看着，一边想道，她要如何才能把这些东西加在船的基金中，而且不必解释来源？麦尔妲皱起眉头。唉，为什么怎么做都不对呢？她又把那些玩意收回袋子，再把袋子塞进大柜子里，扑身在床上，思索起来。
这会儿天气正热，可是该做的工作多得不得了。菜圃的杂草该除一除，新长的药草该摘下来、扎成束让它风干；她要穿去夏季舞会的礼服仍只做到一半而已。不过麦尔妲实在不想缝衣服，在看到黛萝的华服之后，她已经没有心情弄那个了。别人一定会看出她的礼服是用旧衣服翻新的。麦尔妲记起她从前对于自己第一个夏季舞会的诸多想象：她幻想自己会穿着豪奢的服饰，搭着父亲的手臂踏入舞池。想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而后闭上眼睛。她所想象过的一切甜蜜、美好且浪漫的事物都已经无缘享有。她觉得自己仿佛遭了什么诅咒。
她困倦地数着众多令她失望的事情。去夏季舞会的时候，既没有漂亮的礼服，也没有自家的马车，更没有俊美的船长父亲伴她走入舞池。瑟云是不行的，他连应该在什么时机吻女孩子都不知道。雷恩则没来看她。她真是痛恨自己的人生。这一切的问题都大得无法解决。她困在这个人生之中，而且无从改变。天气太热了。她热得快要窒息了。好闷哟。
她想翻个身，可是已经没有地方翻身了。她想不出怎么会变成这样，于是试着要坐起来，但坐起来时却碰到障碍。她一举手，只摸到潮湿的木头。她突然领悟到，那湿气是自己呼出去的！她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暗。她被困住了，可是没有人关心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封住的，但是她发狂似地举起双手，用力地推。“救命呀！放我出去！来人呀！”麦尔妲叫道。她用手、手肘、膝盖和脚用力地推、踢。可是封壁不但没破，反而还越缩越小。现在，她所能吸到的空气由于自己的呼吸已经变得又热又潮湿。她想要尖声大叫，但是里头闷得很，空气不足，根本无法大叫。
“我在做梦。”麦尔妲对自己说道，强迫自己完全静止下来。“我在做梦。我现在其实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很安全。我只要醒过来就行了。醒过来吧。”她伸展了一下筋骨，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睁不开，而这里面的空间小到她无法伸手摸脸。她开始惊厥地喘气，不由自主地哀叫了一声。
“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吧？所以你一定要把我放出来。你帮帮我，只要你叫他把我放出来，我保证一定帮你。我会把你的父亲和船带回来。只要你叫他把我放出来就行了。”
麦尔妲认识这个声音，她跟雷恩在梦中相会的时候就听过。“让我出去。”麦尔妲对龙恳求道，“让我醒过来。”
“你叫不叫他帮我？”
“他说他办不到。”由于里面太闷，麦尔妲几乎快不能呼吸，连这几个字都讲不出来。“要是他帮得上忙，一定会帮的。”
“你叫他想想办法。”
“我办不到。”麦尔妲开始喘息，此时第二层黑暗逐渐逼了上来。她一定会昏迷、窒息。可是这是梦，人会在梦里昏迷吗？她会不会死在梦里？“放我出去！”她以微弱的声音叫道，“拜托，我控制不了雷恩，我叫不动他。”
那龙以深沉丰厚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别傻了。他不过是个雄性而已，而你与我，我们可是王后，我们是注定要凌驾于我类的雄性之上的。这样世界才会平衡。你好好想一想，你一定知道要如何才能遂心如愿。记得要将我放走。”
麦尔妲觉得自己突然被掷入黑暗之中，不过方才包覆着她的重围已经不见了。她用力伸展，指尖却什么东西也摸不到。大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她在黑暗中不断坠落，重重地摔在软软的东西上。
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她自己的房间，炽热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外照进来。“记得喔！”有人在她耳边说道。这几个字一定是在她耳边说的，可是房里只有她自己，别无他人。
贝笙难得对自己坦承，这其实是他得以亲近艾希雅的唯一办法。他太骄傲，拉不下这个脸。艾希雅对他很冷淡，就连克利弗受到的关照都比他还多。至少艾希雅还肯跟克利弗笑笑。贝笙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她的湿发贴在头上，穿着宽大的白裤子、宽大的长袍，沙子黏在她的衣裳和她湿湿的皮肤上。贝笙望着她走到水桶边喝了几口水，然后撩起水来泼在脸和脖子上。他好想要她，渴望得几乎窒息。不过他提醒自己，艾希雅已经许给葛雷·坦尼拉了。坦尼拉是个不错的水手，况且有朝一日，葛雷必会变成富翁。其实这很好，贝笙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幸亏她有这个对象，要不然光是跟被逐出家门的缤城商人之子为伍，她可能就觉得满足了。想到这里，贝笙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大头锤丢在沙地上。“今天就到此为止！”他突然叫道。反正天色已经开始转暗。
艾希雅和琥珀到船上的厨房去，贝笙则留在沙地上，把工钱算给众人。工人都走了之后，他又多留了一会儿，拿着账本和笔把数字算了一遍，忍不住摇头。罗妮卡·维司奇给了他一笔钱，作为修复派拉冈号的基金，至于他怎么花钱，她并不过问。艾希雅发现贝笙对船上的工程装修了解得很详细，远超过寻常大副的水准，所以非常惊讶。贝笙看到艾希雅那么惊讶，心里倒挺乐的，不过他的任务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比较轻松。贝笙的苦恼是，区区一笔钱，到底该用来采购最上乘的材料还是用来聘请手艺最好的工匠？不过，他所属意的工匠往往怎么也请不动。派拉冈号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已经定了型，而派拉冈近来的表现更证明了传言不虚。大多数的造船工人都声称，他们之所以不接这个工作，不是因为迷信，而是因为若在这种船上做过事，往后别的客户就再也不会找他们了。其实贝笙倒不在乎他们用什么托辞，他气的是工程的延宕。他们最大的难题是时间非常紧迫。每多过一天，贝笙就越难从他上次见到薇瓦琪号的地方追查到她目前所在的位置。除此之外，这个工程还得配合潮汐。这个月月底有个特别大的浪潮，贝笙希望他们能趁那个机会让派拉冈号入水。还有个恼人之处：其实有很多工作，他们大可以自己动手，不必请人的。可是这种工作却必须等到大型的工作完成之后才能开始做。这一件件一环扣着一环，不能跳着做，只能干着急。
等到贝笙上船去找艾希雅和琥珀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在船上厨房里了。贝笙循声音走过倾斜的甲板，到船尾去找她们。她们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脚悬在船外晃荡着，活像两个摸鱼偷闲的打杂小弟。琥珀已经把她蜂蜜色的头发绑成马尾，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有姿色，因为她颧骨太高、鼻子太尖，女人味就淡了。艾希雅却恰恰相反，虽然她脸颊上沾上了一抹焦油的黑渍，但那倩影依然令他怦然心动。艾希雅的女人味不是柔柔弱弱的那一型，而是如劲豹一般，既令人不得不防，又令人迷恋得难以自已，然而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此魅力。贝笙望着她，然后就开始强烈地懊悔起来：要是他从没碰过她就好了。他觉得，好像因此而把什么秩序打得大乱，所以如今艾希雅连正眼瞧他都不肯了。更糟的是，贝笙每次看到她，就不禁想起她肌肤的触感，以及她身体真诚的反应。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朝船尾走去。
琥珀和艾希雅手里都拿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一个胖胖的瓷茶壶放在她们两人之间，茶壶边摆着一个空茶杯。贝笙走上前替自己倒了茶，他本想在她们两人中间坐下来，但想想还是站着好。琥珀远望大海，艾希雅一边用指尖摩着杯缘，一边望着海浪。贝笙走近之后，她们就不讲话了。琥珀察觉到这场面有点尴尬，于是抬头问贝笙：“明天一大早开工？”
“不。”贝笙简短地答道，接着他啜了一口茶，再补充道：“我看一大早是开不了工的。说不定我一整个早上都必须四处招募新工人。”
“又要找新工人？”艾希雅抱怨道，“我来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贝笙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开口，然后又咬紧下巴，摇了摇头。
艾希雅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至少他又开始跟你们讲话了？”艾希雅抱着希望问琥珀。
“他没跟我们讲话。”琥珀沮丧地答道，“却跟工人们讲了很久，他讲的话不但很难听，而且末了还提到，他们在受诅咒之船的船边干活，将来生的孩子必定没腿且瞎眼。”琥珀以苦涩的钦慕口吻说道：“他形容得可生动了。”
“唔，真有天分。不过，还好他只丢了一根木头而已，之后就没有再怎么样了。”
“也许他是打算为了明天而存点力气。”贝笙指出。
话毕，三人都气馁地沉默不语。琥珀忧伤地问道：“这么说来，我们已经放弃了吗？”
“还没呢，我只是想趁着喝这杯热茶的时候考虑一下情况有多么绝望。”贝笙答道。他皱着眉头转向艾希雅，问道：“你今天早上到底上哪里去了？”
她答话的时候眼睛不看他，而是望向他处，口气很冷淡。“倒不是说你有权过问，不过我去看葛雷了。”
“葛雷不是一直躲着吗？外头还在悬赏他的人头呢。”贝笙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啜了一口茶，再度眺望大海。
“是啊，不过他想办法传话给我，所以我就去看他了。”
贝笙耸了耸一边的肩膀。“唔，这一来，至少解决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若是钱不够用，你随时可以去跟大君的官吏检举葛雷，这样我们就可以用赏金去招募一批又一批的新工人了。”贝笙咧嘴笑道。
艾希雅不理他，而是对琥珀说道：“葛雷说，他很想帮我，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处境很艰难。欧菲丽雅号上的货物价值不菲，不过他们家只拿到一点钱而已。他们已经下定决心，除非大君废除这个不公平的关税，否则他们就不在缤城或是哲玛利亚城做买卖了。”
“欧菲丽雅号不是几天前就开航了吗？”贝笙继续追问道。
艾希雅点点头。“的确如此。汤米的想法是，最好趁着大君派来更多战船之前，赶快把欧菲丽雅带离缤城港，毕竟大君的税吏一直威胁要把欧菲丽雅号扣留下来。现在那些税吏声称，大君有权管制活船做生意的地方，而且雨野原的货物只能送到缤城或哲玛利亚城出售。不过汤米才不会待在这里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坦尼拉家族会继续跟大君的税吏对抗，只不过汤米不想把欧菲丽雅卷进去。”
“要是我的话。”贝笙猜测道，“我一定带着欧菲丽雅上溯雨野河。这一来，除非使用活船，否则他们是追不上的。”他歪着头，问道：“所以，他们就是打算偷偷地把葛雷弄上别的活船，然后把他带到雨野原去跟欧菲丽雅会合，对不对？”
艾希雅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贝笙露出受到羞辱的脸色，问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我答应不跟任何人提起的。”她望着水面说道。
“你以为我会拿这话到处去跟别人讲？”贝笙气极了，艾希雅把他看成了什么人？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会因为把葛雷当作情敌而对葛雷不择手段？
“贝笙，”最后艾希雅不耐烦地说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我已经答应葛雷绝不提起此事。我打算信守诺言。”
“我懂了。”贝笙应道。至少艾希雅终于直接跟他讲话了。不过有一个问题他憋得很难过，他咒骂自己多事，但仍忍不住问出来：“他有没有找你跟他一起走？”
艾希雅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他知道我非得留在这里不可，他甚至还了解我为什么一定得跟着派拉冈号出航。”艾希雅搔搔下巴，刮掉黏在脸颊上的脏东西，她厌烦地继续说道：“可是任我怎么解释，凯芙瑞雅都无法理解。直到现在，她还在跟母亲吵着说这等行径实在不合适。连我到这里来帮忙她都很反对，她就是看不惯我这一身打扮。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她才不会反对。也许我应该坐在家里忧愁地绞手，这样凯芙瑞雅才喜欢。”
贝笙看得出艾希雅想把话题转到别的方向，不过他不肯轻易松手。“你一定得去追薇瓦琪，这点葛雷当然能了解，不过了解归了解，他还是要你跟他一起走，对不对？说真的，你应该跟他去才是。认赔杀出，要赌可以，但是本钱要下在有赢面的那一边。商人们没有一个真心认为我们会成功，就是因为这个因素，他们才不肯多帮忙。以他们看来，帮忙也只是浪费时间与金钱。我敢说，葛雷一定振振有词地用了许多理由来劝你放弃我们。好比说，我们永远也别想把这艘废船从沙地里挖出来。”贝笙用力在甲板上一顿脚，并感觉到船突然传来一股恼怒气愤的情绪。
“不准你叫他废船！”琥珀厉声说道。
“还有，你别再发牢骚了！”艾希雅没好气地帮腔。
贝笙瞪着艾希雅，心里一下子气了起来。他提高音量，大声骂道：“废船！沙滩垃圾！派拉冈，你听见没有？我在说你。”
回音从海边的悬崖打了回来，不过派拉冈依然沉默不语。琥珀激动地喘气，怒视着贝笙，骂道：“讲这种话于事无补。”
“与其待在这里找人开骂，你不如去上街去乞讨辛丁算了！”艾希雅讽刺地说道，“大家都知道，你真正的问题在于没辛丁可吃！”
“哦？”贝笙把手上的茶杯放下来，“我也知道你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艾希雅声音放轻，以冷飕飕的口气应道：“是吗？嗯，那你何不讲个明白，让大家都知道？”
贝笙倾身向前，凑近她。“你真正的问题在于，去年冬天的时候，你终于了解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过后你却不肯承认，甚至还怕到一路冲回家，以便把一切都忘记。”
艾希雅没想到贝笙会讲出这种话，惊讶到呆住了。贝笙看到她那种万分意外的样子，差点就咧嘴笑出声来。艾希雅目瞪口呆地望着站在倾斜甲板上的贝笙。“说得更明白一点，”贝笙声调柔和，“我说的可不是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事情，我所说的是发生在你与自己的内心之间的事情。”
“贝笙·特雷，我真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艾希雅立刻大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次贝笙真的笑出来了，“哈，可是琥珀倒是清楚得很。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像她知道莎神既有卵蛋，也有乳头一样的肯定。我一回到缤城，就晓得她通通都知道了。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表情让人一看就明白。真奇怪，你竟然跟她讲这事，却不肯跟我谈。但是我跟你说吧，我说的不是这一点。我说的是，去年你出门去，然后发现自己压根不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噢，是啦，你是艾福隆·维司奇的女儿，这是错不了的。而这个可恶的缤城以及这些可恶的传统，艾福隆都不放在眼里了，你更不甘受之羁束。当年，艾福隆因为不喜欢上溯雨野河做买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莎神保佑，他竟然就不去雨野原做生意，反而四处游历，靠他自己的眼光挑选货色、物色买主，建立自己的网络。而你的性子就像艾福隆，像到了骨子里。现在才想捻去你这种个性已经太迟。你就是你，这是无法改变了，所以你就别再假装了。
“就算你嫁给葛雷·坦尼拉，也无法真的安顿下来，你若是真的逼自己去照顾家小，恐怕你们两个日后不免彼此怪罪。叫你在家带小孩，而他出海逍遥，这你是做不来的。你说了一口大话，什么这都是为了维司奇家族、什么责任所系、活船的传统，但其实你之所以要出海去追薇瓦琪号，是因为你他妈的想要自己的船，你要出海去，把薇瓦琪号夺回来——当然，前提是你得先有勇气，胆敢再度离开缤城。”
这些话连连从贝笙的嘴里出来，他差点讲到没气，所以话毕猛地吸气。艾希雅只是瞪着他看。贝笙巴不得立刻一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给她一个热吻，不过果真如此，艾希雅大概会把他的下巴打碎。
最后，艾希雅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回嘴道：“你大错特错。”可是她的话有气无力。坐在她身边的琥珀以茶杯掩嘴偷笑。艾希雅见状，以指责的目光怒视着她，而琥珀则干脆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贝笙突然大感困窘。他也不用绳梯，就直接翻到船栏外，再轻盈地落在沙地上。然后他既不回头，也没多说一个字就大步地朝船首走去。
克利弗已经生了火，生火烹煮晚餐是他的工作。派拉冈号入水的工程动起来之后，克利弗变得很忙。由于贝笙把给众人解渴的饮用水泼到派拉冈身上，所以克利弗又去提了几桶水回来。除此之外，把工具磨利、跑腿办杂事也是他的工作，包括傍晚时去维司奇大宅拿食材回来给他们做晚餐。罗妮卡·维司奇已经说过，她很欢迎他们到维司奇家吃晚餐，不过琥珀客气地回绝了，说不放心把派拉冈丢着没人陪伴。后来，贝笙也常常拿这个现成借口来用。他若是真的变成维司奇家的座上客，要如何掩饰自己的焦虑？若是客客气气地坐在桌边跟艾希雅同桌用餐，一定免不了泄底。
莎神啊，要是现在他手边有一丁点辛丁条就好了。要是有辛丁，也许能使他的皮肤不会那么渴望艾希雅。“唔，晚餐吃什么？”贝笙向那小子问道。
不过克利弗只是眼睛大大地瞪着他，但一个字也没说。
“小子，你别给我来这套！”贝笙警告道，他的火气一下子又烧起来了。
“雨汤（鱼汤）。”克利弗皱眉应道。他用木汤匙搅动汤汁，望着鱼汤，可是嘴里却忿忿不平地低声说道：“他不刺垃圾（他不是垃圾）。”
原来这小子是在别扭这个。贝笙把声音放软。“的确，派拉冈不是垃圾，而他既然不是垃圾，就不该像垃圾似的晾在这里不动。”他抬起头，望着两人上方那沉默的人形木雕，继续说道——然而这话与其说是讲给那小子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派拉冈听：“他真的是一艘他妈的好船。不用等到这个大任务做完，他就会忆起自己的确很出色，而且缤城的每一个人也会忆起他的雄风。”
克利弗搔搔鼻子，把汤搅一搅。“他带吹吗（他带衰吗）？”
“你是说他带衰吗？”贝笙疲倦地纠正道，“不，他只是倒霉罢了，打从一开始就倒霉。人一倒霉，然后再走错几步路，就不免觉得，这一身楣运好像怎么样也摆脱不了。”他干笑两声，“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梨倒霉吗（你倒霉吗）？”
贝笙皱起眉头。“小子，你讲话清楚一点。若是不能让人听懂你在讲什么，就别想跟着我出海了。”
克利弗嘟囔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你倒霉吗？”
贝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比起有些人而言，已经很不错了，不过整体来说，我的运气比大多数的人差就是了。”
“衬三（衬衫）要轮着穿。以前我爸常说，人肉要晚运，就不能老刺穿同一件衬三（人若要改运，就不能老是穿同一件衬衫）。”
贝笙虽然心情沉重，却仍不禁笑了出来。“可是年轻人，我就这么一件衬衫而已呐，照你这样说起来，那我是不是别想转运了？”
“再见。”琥珀不冷不热地应道。
艾希雅用力地在船尾的船栏上一拍。“我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给我难堪。我早就知道了。我从很早就担心，他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琥珀不解地问道：“给你什么难堪？”
虽然船上只有她们两人，但艾希雅仍压低了声音。“就是把我跟他上过床的事情抖出来呀。他早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宣扬出去，我的名声就毁了。他只要故意地——或是不经意地——跟某些人提起，那我就完了。”
琥珀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是听说过，人会在害怕或受伤的时候说出蠢话或做出极其愚蠢的事情——但也只有蠢到极点的人才会这样。况且艾希雅，我看贝笙从来就没想到要拿这件事当作武器来伤人，他那个人并不喜爱吹嘘夸大，再说我相信他绝无故意害你的意思。”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艾希雅坦承道：“你说得没错。我看我只是逮到机会就想找个理由来生他的气罢了。”她叉手抱胸。“可是他为什么要提那件蠢事？还问我那种笨问题？”
琥珀悬而未答，并且在片刻之后反问道：“就算他很过分吧，但是你何必那么气？”
艾希雅摇了摇头。“每次我开始觉得跟他的关系好一点，他就……而且琥珀，我们今天很愉快啊。他太可恶了！今天我们做得那么辛苦，不过大家协力同心，所以很顺利，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他的想法和他做事的程序我都很清楚，所以做起事情来就像是跟很熟的舞伴跳舞一样。可是，我才刚开始觉得以后我们两人相处又可以自在起来，他就……”艾希雅的声音越说越低，终至无声。
“他就怎样？”琥珀追问道。
“他就讲些有的没的，让我下不了台。”
“你的意思是说，他除了讲讲‘躲到大梁下面去’或是‘把大头锤拿给我好吧’之外，其他的话都算是‘有的没的’？”琥珀甜甜地问道。
艾希雅悲哀地笑了笑。“一点也没错。他提起那些有的没的，总令我想起以前还是好朋友的时候，两人一起聊天的光景。唉，要是能够回到当初就好了，可惜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不对劲啊。”艾希雅懊恼地皱起眉头来，“现在有葛雷了，万一……”
“万一如何？”
“万一一不小心发展下去怎么办？我是这样想的。况且就算没有那个万一，葛雷也不赞成。”
“葛雷不赞成你交朋友？”
艾希雅皱眉望着琥珀。“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葛雷不喜欢我跟贝笙交朋友——彼此客客气气是无所谓，不过如果贝笙和我像以前那样就不行。我是说，如果贝笙和我像以前那样，自在地谈天说地，把脚翘到桌子上去喝啤酒，那就不行。”
琥珀轻笑了两声。“艾希雅，再过不久，大伙儿就要一起出航了，而且贝笙是船长，难不成你还指望到那时候彼此要像是在缤城开茶宴似的，彬彬有礼、轻声细语地并肩工作？”
“等我们出航之后，他就不是贝笙，而是船长了。现在还没出航，他就已经几次给我下马威了。船上就是船长最大，要指望船长待你客气，那是奢望。”
琥珀歪着头，望着夜色中的艾希雅。“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听你这样说起来，一切只待开航之后就会好转。”
艾希雅很小声地应道：“也许是因为我不希望那样吧。”她望着自己的手，“也许不管葛雷赞不赞成，我都很需要贝笙的友谊。”
琥珀耸了耸肩。“既然如此，那应该开始跟他多讲讲话——而且不是讲‘呐，大头锤给你’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