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海盗之道
猎物一闯入眼帘之后，一切的疑惧便犹如晨雾被艳阳照见，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瞬时之间，薇瓦琪与温德洛彼此共享的心灵探索，以及温德洛内心种种焦虑和紧致有序的道德观，就像是苏醒中的巫木船体上的油漆那样片片剥落。薇瓦琪一听到瞭望者大叫有船，心里便兴起一股想去狩猎的古老冲动。就在她船上的众海盗应和瞭望者的叫声而开始大声呼喊时，她自己也尖声高叫起来，其声犹如俯冲下扑的老鹰那样尖锐。他们先看到船帆，之后看到船身。那船为了躲避玛丽耶塔号，正惊慌地向前方逃去。船体较小的玛丽耶塔号奋力追赶猎物，而薇瓦琪号则埋伏在岬角之后等待猎物上门。
在薇瓦琪号上服过役的船员很多，其中海盗船员的冲劲绝无仅有。他们在薇瓦琪号的船桅上张起了一张张大帆，力图逮住每一丝风力。海风呼地将船帆吹得鼓涨，又簌簌地拍过薇瓦琪的脸颊，并激起她内在非属于人类生命的所有记忆。她像鹰爪抓物般地将双手朝那逃逸的船伸过去，无心脏也无血液的身体顿时像是闪电雷击般激动起来。她倾身向前，使船更顺畅地划过海水、激起白沫，并引得众船员兴奋地大喊。
“你明白了吧？”攀在船首风帆上的柯尼提得意地叫道，“你天生就是这样啊，我的琪小姐！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之所以生成，绝不是为了默默地扛着货物来来去去，那跟村妇提水有什么两样？追上去！啊，他们看到你了。瞧，他们一看到你，急成什么样子了！不过他们再怎么急，也是白忙一场。”
温德洛紧抓住柯尼提身旁的船栏。他眼角冒出的泪水被咸咸的海风一吹，感觉热辣辣的，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咬牙关，以便把反对的意见按捺在心中。他虽不以为然，但心脏却照样因此而激动地怦怦跳着，全身血液则因为这场野蛮的追逐而奔腾。他大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对此一点也不热衷，但他是瞒不过薇瓦琪的。
柯尼提和索科可不是随便挑个目标就追。关于繁纹号的传闻，早在几个星期前就传进了索科耳里，但他一直等到近来船长的身体差不多康复了，才把消息告诉柯尼提。繁纹号的船长名叫艾弗瑞，这个人不但在哲玛利亚城说大话，也在几个小港口放出风声，说奴隶买卖这一行他是做定了，不管海盗有多么大胆、有多么义正辞严，都别想吓倒他。柯尼提听了之后便告诉薇瓦琪，这个艾弗瑞如此夸口，真是笨得可以。艾弗瑞的名声众所周知：他只带最上等的货色，也就是受过教育，适合担任家教、屋里的仆人，或者管理产业的奴隶。此外他也运送全哲玛利亚最精致的用品，像是上好的白兰地酒、熏香、香水，以及细腻的银器。这艘船要开往恰斯国，而那些恰斯买主希望艾弗瑞给他们带来最稀有的精品，同时也愿意付出相当的价码。
虽说繁纹号是条肥羊，但这却不是柯尼提平时会挑选的目标。毕竟，容易上手的猎物多得是，何必去沾惹这种速度快、有防备，水手又都训练有素的船？可是艾弗瑞不但老是把那种话挂在嘴边，而且也太过夸口了，这种目中无人的说法，柯尼提怎能忍下去？别忘了，他也得守住自己的名声。艾弗瑞竟敢对他下战帖，实在是太笨了。
为了逮住繁纹号，柯尼提几次到玛丽耶塔号上去跟索科商议。薇瓦琪只知道他们在讨论埋伏在哪里最好，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她几次好奇地向柯尼提打听行动的细节，他总是言词闪烁地回避。
这两艘船朝繁纹号包围上去时，薇瓦琪想起温德洛在前一天晚上所说的话。昨天晚上，他直率地指出陈柯尼提的不是。“柯尼提之所以要逮住这条船，为的不是正义，而是为了面子。”温德洛指责道，“其他运奴船上载的奴隶人数比繁纹号多得多，而且船舱里的状况差到了极点。我听人说，这个艾弗瑞并不会把奴隶铐起来，反而任由他们在底舱自由活动；他慷慨地供应食物和饮水，所以他的货色抵港时都很健康，并且能卖到好价钱。柯尼提之所以盯上艾弗瑞的船，可不是因为他痛恨奴隶买卖，而是因为繁纹号所带来的财富和名声。”
薇瓦琪听了之后思索了片刻。“柯尼提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可没有你说的这种心情。”最后她答道。她并未就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因为她也不能完全确定柯尼提到底是什么心情，她知道柯尼提有很多地方瞒着她，所以她换了个角度。“其他运奴船上的奴隶既肮脏又没吃没喝，但是繁纹号船舱里的奴隶若是能得到自由，难道就比较不会感激吗？难道你认为，只要主人像是对待有价值的狗或马一般地对待奴隶，你就可以容忍奴隶买卖这个行当？”
“当然不是！”温德洛立刻反驳，然而此后薇瓦琪就把话题引向她比较容易控制的方向去了。
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知道，柯尼提谈到繁纹号时的心情该用什么文字来形容了。说穿了，那是对于狩猎的贪婪欲望。她眼前那艘敏捷迅速的小船乃是至美之物，而柯尼提看到至美之物，就像猫看到拍翅的蝴蝶一般，非得扑上去不可。柯尼提这个人性格务实，所以他理应不会找上这么难逮的猎物才对。但是对方既然来招惹他，那么他也就忍不住，非得应战不可了。 随着薇瓦琪号与双桅船繁纹号的距离越拉越近，温德洛内心那晕眩期待的心情也越加炽热。之前他已经一再警告柯尼提，千万不能让薇瓦琪号的甲板染上鲜血。他想尽办法向那海盗解释，一旦船上染了鲜血，死者的回忆就会永远刻在薇瓦琪心中。温德洛很难说清楚死者的回忆何以是沉重且痛苦的负担，但要是柯尼提不理会他的苦劝，任由人们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打打杀杀，甚至在甲板上处决人犯，那薇瓦琪怎么承受得了？然而之前温德洛去找柯尼提，恳求他别把薇瓦琪号当海盗船来用的时候，柯尼提却仿佛觉得他的话索然无味，听完之后还幽默地诘问他，逮住活船，当然就是要拿来当海盗船用，不然温德洛以为他逮住活船要做什么？温德洛听了哑口无言，只能耸耸肩。看这光景，他若是继续恳求下去，只会逼柯尼提去证明他不但能控制住船，也能控制住这少年。
繁纹号的船员都爬上船桅高处去控帆、升帆，要是只有玛丽耶塔号在后面追，那么繁纹号说不定能逃得过去。但是薇瓦琪号不但比双桅的繁纹号更快，位置还横在它之前。有那么片刻，温德洛本以为繁纹号会从薇瓦琪号身旁溜过去，逃到开阔的海面上。不过接着温德洛就听到那运奴船上有人大声号令，于是船员便发狂似地升帆，免得被人拦下来。几分钟之后，玛丽耶塔号和薇瓦琪号便围住了繁纹号，玛丽耶塔号抛出了几个铁钩爪，牢牢地卡在繁纹号的甲板上。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繁纹号的船员也就顾不得升帆逃命，改而拿出武器自卫了。他们的准备十分周全：首先抬出几锅滚烫的沥青，将箭镞沾了沥青之后射出去，玛丽耶塔号的甲板和船壳上因此而有多处烧了起来；接着有些人穿上皮革轻盔甲，轻松熟练地拿起刀刃；有些人则背起弓箭，迅速地爬上繁纹号的船桅。在玛丽耶塔号这边，有些海盗拿着湿帆布灭火，有些人则操纵投石器，让一阵阵石雨打在繁纹号上。随着铁钩爪将那艘不幸的船越拉越近，玛丽耶塔号上那群嗜血的进攻队伍也期待地挤在船栏边等待，玛丽耶塔号上的武装打手可比繁纹号上的要多太多了。
薇瓦琪号上的人只能嫉妒地挤在船栏边观看，并叫嚷着为玛丽耶塔号上的弟兄打气、指点。弓箭手攀上了薇瓦琪号的索具，朝繁纹号的船员和甲板射出箭雨，这是他们对于这场战役的最大参与。不过这箭雨发挥了极大的效果：繁纹号上的船员必须时时谨记，他们所面临的敌人，不只是玛丽耶塔号而已，而忘记这个要点的人，就会被一枝枝飞箭射穿。薇瓦琪的船头朝向那两船冲突的方向，但是柯尼提勒住薇瓦琪，不让她向前去。他站在前甲板上，双手紧抓着船栏，并低声地对薇瓦琪讲话，好像在教导她。偶尔一阵风吹来，把柯尼提的低语声送进温德洛耳里。柯尼提的话显然只是对薇瓦琪说的。“哪，你瞧，率先越过船栏、跳到对方甲板上，脖子上绑着红手帕的那个，就是苏吉，那个无赖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抢先。苏吉后面那个，看见没有，那是罗格，罗格对苏吉崇拜得不得了，所以那小子难保哪一天会因此而送命——”
那人形木雕听了直点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热的场面看。她双拳紧握，举在胸前，嘴唇则因为激动而微开。温德洛朝薇瓦琪探索时，只感觉到她困惑且十分热切，她船上的人既嫉妒又激动，恨不得亲身为之，而他们的心情像是节节升高的潮水般一再地在她心中拍击。柯尼提的心情则与他们不同，他对于手下的表现非常得意。衣着鲜明的海盗蜂拥到繁纹号上，然后散开，把战斗带到全船上下。海风拂过繁纹号和薇瓦琪号之间的开阔水面，传来咒骂与尖叫声。从薇瓦琪号飞出去的箭雨刺穿了人的血肉，然而就算薇瓦琪想到这一点，也丝毫没流露出任何恐惧的情绪。由于是远观，所以血腥的杀戮看来像是色彩鲜明的活动，有那么一点戏剧性的效果和悬疑紧张的味道。有一个人从繁纹号的索具上掉了下来，他掉下来时撞到船桅的横梁，勾住了一下，然后便直直地落在甲板上。见到此景，温德洛惊骇地缩身，但是薇瓦琪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只顾看着前甲板上繁纹号的船长和索科的大战。艾弗瑞船长的细剑像是银针般地朝身材粗壮的索科攻过去，索科以左手的短剑格开对方的剑刃，并以右手的长剑进攻。这场格斗随时都可能会闹出人命。薇瓦琪看得眼睛发亮。
温德洛对柯尼提瞄了一眼。由于薇瓦琪是远观，所以她只看到刺激的打斗活动，但无从感受其中的恐怖。她的甲板上并未洒下鲜血，而烟味、即将死去之人和伤者的尖叫声也一下子就被海风吹走。海盗像是污渍一般，慢慢地，但是牢牢地沾在繁纹号的甲板上。这一切薇瓦琪都看在眼里，但她却又置身事外。莫非柯尼提是要一步步地把杀戮活动引介给薇瓦琪，好让她慢慢习惯暴力？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那儿死了好多人，他们的生命在痛苦与恐惧中结束。”
薇瓦琪很快地瞄了温德洛一眼，然后又继续盯着战斗场面。她不答腔，反而是柯尼提应答。“那是他们自找的。”柯尼提指出，“他们选了这一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或许会送命。我说的可不是我手下那些志愿参战的英勇男子，我说的是繁纹号上的那些人。他们早料想到会遭受攻击。这是自己招惹来的。他们到处吹嘘他们有多行，你还记得吧。他们船上的皮盔甲、长剑和弓箭样样都不缺，要不是早料到战斗必不可免，要不是早就知道免不了遭人阻拦，那么怎么会带这些东西出海呢？”柯尼提哈哈大笑。“所以啦，”他笑道。“你眼前所见并不是杀戮的场面，而是意志之战。你甚至可以说，正义与不公之间，永远都有冲突，而你眼前所见，就是这种冲突的具体展现。”
“好多人送了命。”温德洛顽固地强调道。他本想把这句话说得振振有词，最后却发现，因为那海盗的说辞无懈可击，所以自己答话的时候口气竟有点犹疑。
“凡是人，就免不了一死。”那海盗轻松自若地应和道，“现在你我虽站在这甲板上说话，但我们的生命也在消褪，像是短暂的夏日花朵一般地逐渐枯萎。然而在你我死后，薇瓦琪仍会活得好好的，温德洛。死亡也不坏啊，难道薇瓦琪不是因为吸收了几个亡魂，所以才苏醒过来？你这么想吧，温德洛，自薇瓦琪的观点来看，到底她是天天在目睹我们的生还是我们的死？其实你可以说是前者，也可以说是后者。没错，那儿是有痛苦、有暴力，但是万物皆难逃这二者，即使非属邪恶之流也是如此。洪水凶猛，拔去了河岸的大树，但是洪水带来的滋养与水分也带来更多的生机，足以弥补而有余。琪小姐与我，我们是正义的斗士，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必得扫除邪祟妖孽，那么即使不免痛苦，也行而无憾。”
柯尼提的嗓音低沉雄厚，犹如远处传来的雷声，也如同雷声一般地令人不安。他讲得头头是道，但是温德洛知道他这番话必有漏洞，自己若能至少揭穿一个漏洞，就可以把柯尼提的通篇大论反驳掉。最后温德洛决定退守，他提出在书上看过的说辞。“善与邪之所以不同，在于善者可以忍受邪祟，但仍坚毅不摇，而邪祟则不免终被善者消灭。”
柯尼提亲切地笑笑，并摇了摇头。“温德洛啊温德洛，你仔细想想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善者竟能忍受邪祟、任由其存续，那也未免太浑浊了？他们若是只以自己的舒适安全为念，那就不是真正的善，而是肤浅的屈从。难道我们明明看到那船舱里有人受苦，却还掉头走开，并说‘这个嘛，我们这船上都是自由人。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走了最好，至于他们，那就自求多福吧’？你们修院教的应该不是这种道理吧？”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温德洛气急败坏地反驳道，“所谓善者之忍受邪祟，跟岩石不受雨水之侵蚀是一样的道理。那不是忍受，而是……”
“结束了。”柯尼提流畅地打断了温德洛的话。繁纹号上的人将一具具尸体丢入海中。不过繁纹号之后并未跟着几条海蛇。那船既干净，速度又快，所以从未吸引海蛇尾随。现在他们把繁纹号的三角旗降下来，改而升起以红黑为主色的渡鸦旗。舱盖一打开，奴隶们纷纷爬上甲板。柯尼提回头一望。“依妲，让他们准备小艇，我要亲自去瞧瞧。”接着他转向温德洛。“小伙子，要不要一起来？你要是亲眼看到我们所解救的奴隶对我们多么感激，那你可能会多懂不少道理，说不定还会因此而改变心意呢。”
温德洛慢慢摇摇头。
柯尼提大笑。他换了个声调，吩咐道：“你还是跟我一起来。动作快，不要拖。虽然你嘴硬，但我还是要教你。”
据温德洛猜测，柯尼提此举多少是为了避免自己私下跟薇瓦琪谈论方才他们目睹的场面有什么意义，柯尼提就是要让薇瓦琪在回想起掳获繁纹号的场面时心里只想到他的论调。温德洛咬紧牙关，但还是转身跟着那海盗离开。他一定可以忍耐下去。接着柯尼提伸出一臂，环抱住温德洛的双肩，吓了他一跳。柯尼提把重量靠在温德洛身上，仿佛他需要人扶持。柯尼提以亲切的口吻说道：“输也要输得优雅，温德洛，毕竟你不是真的输，因为我必得教你，所以你必有所得。”柯尼提咧嘴笑着劝道，“你该学的可多了。”
后来，当他们坐在小艇中，由水手划着送他们前往繁纹号时，柯尼提倾身在温德洛耳边说道：“我说小子，就算是岩石，也终不免被雨水一点一滴地滴穿。但即使如此，岩石也不需觉得可耻。”接着柯尼提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坐直起来，眺望着他的奖品，眼里满是欣喜得意之情。 当艾希雅匆匆穿过家宅后面的树林爬下悬崖时，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刮来几个断续的笛音。她早跟贝笙和琥珀说好要在中午之前碰面，以便一起把消息告诉派拉冈。不过艾希雅一想到派拉冈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起什么反应，就忧虑得反胃起来。那笛音听来还不算是乐曲，倒像是在试音，大概是哪个孩子在沙滩上吹笛子吧。
说起来，那深邃的笛音应该早让她想到是那眼盲的人形木雕在吹牧笛。派拉冈专心一意地吹笛子，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额头的线条变得柔顺，肩膀也不再防备地竖起来。艾希雅从小就认识派拉冈，在她心中，他是一艘阴晴不定、疑神疑鬼的船，但是眼前的他却与印象中截然不同。艾希雅心中闪过一股嫉妒之情：没想到琥珀竟能让他改变这么多。
那组特大号的牧笛想必是琥珀的作品。艾希雅突然想起自己的缺陷，不禁摇了摇头。她认识派拉冈这么多年，却从没想到要像琥珀那样送他那种礼物。那木珠匠人送了许多玩具和小玩意儿给他，让他手上有东西可玩，心情也有个寄托。艾希雅是派拉冈的多年老友，但是她一向只把派拉冈看作是失败的活船。她很喜欢他，也把他当成人来看待，而不只是物品，不过，她对他的印象从未改变，那就是，他是一艘船，而这艘船违背了人们对他的信任，所以这船不安全，永远不得再度出海。然而琥珀却引出了派拉冈心中那活泼的——但有点发育迟缓的——孩童心性，并让他有所发挥，因而使他的心情大为不同。
艾希雅走近之时却迟疑了起来。派拉冈只顾着吹笛子，所以根本没察觉到她走近。那人形木雕原来是雕成大胡子、脸上有棱有角的战士容貌，但多年前，有人以斧头砍掉了他的双眼，如今他虽仍一脸乱糟糟的胡子，脸上却露出少年的稚气。艾希雅之所以来找贝笙和琥珀，为的是要一起劝服派拉冈，请他接下一宗任务——虽然他之前的纪录惨不忍睹。一谈起这件事情，恐怕派拉冈就别想感受这晴朗的天气，也顾不得开心地吹笛子了。艾希雅打算请派拉冈出海，然而他最怕的就是出海。要是今天再度提起，他会有什么反应？打从贝笙第一次提起这个计划，她就担心这会对派拉冈造成什么影响。然后她想起了薇瓦琪，因此而硬下心肠。派拉冈毕竟是活船，人们之所以打造派拉冈号，为的就是要他出海，而她若能让他再度出海，那么他自己的收获绝对比收到琥珀送的那些小玩意儿要大很多。
至于派拉冈若是再度让众人失望，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艾希雅则故意不去想。
她闻到篝火的味道了。夏天到了，天气暖和了，所以琥珀几乎都在沙滩上煮东西吃。琥珀在派拉冈号上营造出不少变化，其中有些艾希雅颇为赞同，有些则让她惊骇异常。如今的船长室因为木作都磨光、上油，看来焕然一新，黄铜物品都擦得光亮，坏掉的碗橱和铰链也都修复了。现在的房间里散发出亚麻籽油、松节油和蜂蜡的香味。晚上的时候，琥珀在房里点起一盏灯笼，使一切都带着蜂蜜般的金色光芒。
但是琥珀在船长室的地上开了一扇暗门，以通到船舱里去，这就大大教人失望了。贝笙和艾希雅两人初次看到那暗门的时候都气得要命。当时琥珀向他们解释，她之所以开这个暗门，为的是要有个快速的通道，好把各式用品搬到船舱里去，但是贝笙和艾希雅都无法接受。他们跟琥珀说，任凭哪一艘船，都不会在船长室里开一道暗门。就算暗门上了栓，又盖着上好的地毯，艾希雅还是觉得开这暗门实在过分。
除了船长室之外，琥珀也修理了其他地方。好比说，船上厨房就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且打磨得亮晶晶的。虽说现在琥珀多是在沙滩上煮饭，但她仍把锅碗器具收在厨房里。其实甲板倾斜得很厉害，琥珀怎能自如地在船上活动，这点艾希雅也不清楚，若是问起来，她只会说，把这些地方修好，派拉冈好像比较开心，所以她就着手修理了。全船上下的沙尘都已清扫干净，被风吹来的紧攀在船上的海草和苔藓也都清得一点不剩。琥珀还在船舱里焚烧清新的熏香药草，一方面除虫，一方面除湿，而且现在所有的门、窗和舱盖都可以关紧了。这些是他们还没讲定派拉冈的出海计划之前，她就做好的。一时间，艾希雅思索着琥珀所尽的心力，接着又把这念头抛在脑后。
“派拉冈！”艾希雅叫道。
派拉冈放下嘴边的牧笛，朝艾希雅的方向咧嘴而笑。“艾希雅！你来看我了。”
“是啊，贝笙和琥珀也在吗？”
“他们两个成天黏在这里啊！”派拉冈快活地说道，“他们在里面。不晓得为什么，贝笙就是想要探查一下舵轮到船舵的机关是不是还畅通。琥珀跟他在一起。他们再一会儿就出来了。”
“你的笛子好可爱，是新的吗？”
派拉冈露出窘状。“也不怎么新啦，已经一天半了。只是我到现在都还吹不成调。不过琥珀说，吹不成调也没关系，她说，只要我吹笛子觉得高兴，那就与歌曲无异了。但我还是想要吹出个曲子来。”
“琥珀说得很对。等你玩熟了之后，自然能吹出曲子。”
远处传来海鸥受到惊扰的叫声，艾希雅忍不住转头去看。沙滩远处，有两个女人正在朝派拉冈号走来，她们身后跟着一个矮胖的男子。艾希雅皱起眉头。他们来早了。这件事情她都还没跟派拉冈提过，而他马上就会发现，不管他心意如何，这件事都已成定局。她得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先去跟贝笙和琥珀商量才行。
“海鸥被什么吓到啦？”派拉冈问道。
“没什么，沙滩上有人散步。我……呃……想喝杯茶。我要借用琥珀的烧水壶，你不介意我上船去吧？”
“上去上去，我敢说琥珀一定不介意。欢迎登船。”
派拉冈心不在焉地拿起笛子来吹，艾希雅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背叛了他似的。再过不久，派拉冈的人生就会完全改观了。最近，贝笙在船边架了个梯子，艾希雅爬上梯子，小心地走过甲板，钻进后舱盖。沿着梯子爬下去时，她听到他们两人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看起来状况挺好的。”贝笙说道，“不过这很难说，因为船舵卡在沙子里。等到船入水之后，我们再瞧瞧船舵转动得是否灵活。不过，上点油绝对是有益无害。就派克利弗去上油好了。”
艾希雅虽然担心，但是听到这里，仍不禁笑了起来。照贝笙的说法，克利弗那个童奴真是烦死人了，但尽管如此，他仍不声不响地挑起了打杂小弟的角色。贝笙会把别人没空做，但是并不复杂的小事派给他去做。之前那孩子说，船上的事他很在行，这并不是空话。他住在这废船上倒是很自在。派拉冈一下子就接受了那个小男孩，不过那男孩对那个活生生的人形木雕却适应得很慢。直到现在，克利弗还是很害羞，不太敢直接跟派拉冈讲话。艾希雅心想，其实这反而好，毕竟这一个星期以来，他们藏着这个秘密，还没跟派拉冈说。
要说动达弗德·重生这个人可不大容易。他在罗妮卡面前先是一口咬定，派拉冈号的买卖、协商，他一概不知情。不过罗妮卡无情地坚持，达弗德一定知道买卖双方提议的条件，此外她又坚持，这件棘手的交易只有达弗德做得来。最后，达弗德终于承认他的确知道派拉冈号的拍卖细节，而艾希雅听到这里就离开房间了。她觉得十分不屑。他可是缤城商人啊，他跟她是在同样的传统环境中长大的，既然如此，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缤城的活船？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以金钱去劝诱大运家族做出这等丑事？达弗德这等行径不但残酷、错误，而且背信忘义；他看在钱财的份上，看在新商的影响力上，就背叛了自己的缤城传统。除了不屑之外，艾希雅还感到痛心。达弗德·重生啊。在她小时候，达弗德总是带糖果来给她吃；她家人出门常常搭他的便车。他看着自己长大，还在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送花给她。可他竟是个叛徒。
后来的协商就由罗妮卡和凯芙瑞雅包办了。现在想起来，艾希雅觉得她们像是在勒索达弗德似的，这种事情，她实在做不来。她避着达弗德，因为她知道自己势必是无法客气地跟他讲话了，可是她又不能得罪他。
艾希雅一路爬下楼梯，她一下地就朗声宣布道：“他们几个已经来了。母亲才刚走到沙滩边而已，重生商人也跟着来了。希望重生聪明一点，千万别多开口，但恐怕未必能如此。你们跟派拉冈提过了没？”艾希雅直视着琥珀。看着琥珀比较容易，她跟贝笙之间虽没有敌意，却不大自在。
“还没！”琥珀露出震惊的脸色。“我打算等你到了再一起告诉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他们来早了。不过我们可以派克利弗去通知他们，请他们等我们打信号之后再过来。”
琥珀思索了一会儿。“不用了。依我看，这事是早早了断的好。我看派拉冈是免不了会发一顿脾气的，但我想他私底下反而会很高兴。”琥珀轻叹了一声。“走吧。”
琥珀先爬上楼梯，艾希雅跟在后面，贝笙殿后。到了沙滩上之后，他们发现克利弗也在。他坐在派拉冈面前的石头上，脸红通通的，而且笑得很喘。派拉冈拿起笛子一吹，吹出了个像是放屁的声音，接着他们两个便大笑起来。派拉冈举起一只手，略微遮住咯咯的笑声，不过那少年却笑得放浪形骸。艾希雅站住，瞪着他们看。她身后的贝笙跟着他们笑起来。眼盲的派拉冈转过头，咧嘴笑道：“啊，你在啊。”
“是啊。”琥珀应和道，“我们都在。”她朝那人形木雕走过去，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抚摸派拉冈的前臂。“派拉冈，我们都在，因为我们有话要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
派拉冈的笑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犹豫的脸色。“是不好的事情，对不对？”
“是好事。”琥珀流畅地答道，“至少，我们三个都这么认为。”她朝贝笙和艾希雅瞄了一眼，又沿着沙滩望过去。艾希雅也跟着琥珀望去，看来她母亲和艾米斯·大运不一会儿就会到。琥珀继续说道：“我们必须做一件好事，不过这得有你帮忙才行。没有你的话，是做不成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派拉冈说道，“你就直说了吧。”他越来越焦虑了。“我们怎么一起做事？是什么好事？”
琥珀紧张地摸了摸脸，又朝艾希雅和贝笙瞄了一眼，才把注意力集中在船身上。“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唉，我讲得不好，因为我很怕你不肯跟我们一起同心协力。派拉冈，是这样的：你知道维司奇家族有一艘活船薇瓦琪号。薇瓦琪号被海盗逮住了，这你也都知道。你听过我们谈这些事情，也听过我们考虑要如何处理此事。这个嘛，艾希雅打算出海去把他们救回来，贝笙和我也打算同行。”她吸了一口气，“而我们希望能把你开出海去救薇瓦琪。你觉得如何？”
“海盗。”派拉冈喘着说道。他伸出空着的那一手搔搔胡子。“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很喜欢你们三个，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任什么船都不该落在海盗手里。海盗最可怕了。”
听到这里，艾希雅才开始正常地呼吸。这应该是行得通的。
“大运家的人是不是已经答应要带我出海了？”
贝笙紧张地咳了一声。琥珀朝他们两人张望，希望他们开口帮腔，可是他们都沉默不语。所以她只好应道：“大运家的人即将答应要让你带我们去找薇瓦琪号。”
“可是大运家的谁……你该不是说，我出海的时候，船上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吧？”派拉冈难以置信地说道。“活船若无家人陪同，是不能出海的啊。”
贝笙清了清喉咙。“我会陪你啊，派拉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我亲近得就像是家人一般。有我不行吗？”
“不行，贝笙，这个不行。”派拉冈紧张起来，声调越拉越高。“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不过我是大运家族的人，而你不是。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亲人。而我若没有亲人陪同，是不能出海的。”他为了强调这一点，边说边摇头。“大运家的人应该不会让我单独出海吧。果真如此，那么他们等于是以此来表示他们要把我赶出家门，同时认定我永远做不了什么好事。不会吧……”此时他以双手抓紧牧笛，但即使如此，笛子和他的手还是在颤抖。“不会吧……”
艾希雅的母亲和艾米斯·大运已经停了下来。艾米斯正瞪着派拉冈，她叉手抱胸，嘴唇抿成一条线。艾希雅从艾米斯的脸色可以看出她非常排斥派拉冈，她心里想道，幸亏派拉冈瞎了眼，看不见这一幕。落在她们身后老远的达弗德为了赶上来而走得气喘吁吁。
“派拉冈，”艾希雅劝慰道，“求求你听我说。多年来，大运家的人都没在船上陪你。你一直都很孤单，只有我们几个知己，可是你也熬过来了。在我看来，你跟别的活船不大一样，你是有自觉的，不管有没有亲人都一样。我认为，你已经变得……很独立了。”
“我之所以熬过来，只是因为我死不了！”派拉冈突然怒吼道。他将笛子高举，仿佛是想用笛子来打她，但后来他却表现出高度的自制力，不但没打人，反而把手伸到背后，将笛子放在倾斜的前甲板上。他转过头面对着艾希雅，一边以鼻子喘气一边说道：“艾希雅，我的日子过得很痛苦。长久以来，我一直处在濒临疯狂的境地里！你以为我没有这点自知吗？我已经变得……我哪会变成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只因我必然要继续下去，所以我才支撑至今。可是空虚啃蚀着我，怎么也无法解脱，我的日子过得很虚无，时间一秒一秒地耗费，每天都一点一滴地销蚀，但是我从未寻死。”他突然狂笑起来，“你刚才说我已经变得很独立，不需要亲人了？噢，是喔，是喔。这个独立的自我，只有利爪和利齿，同时还充塞着苦闷和愤怒，所以若能藉着撕毁全世界来让自己的内心止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派拉冈怒吼道。他突然扬起双臂，抬起头大叫一声，那声音之悲惨，乃是人所不能及。艾希雅伸手捂住了耳朵。
她从眼角看到艾米斯·大运转头跑开，而她母亲则追了上去。她眼看着罗妮卡追上了艾米斯，拉住对方的手臂让她停下来，转身对着派拉冈的方向。艾希雅看得出艾米斯一定是在驳斥什么事情，但是她想不出艾米斯到底在说什么。此时，达弗德已经追上她们了，他一边以手势示意艾米斯不要再说了，一边掏出丝手帕擦汗。这下子艾希雅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艾米斯·大运一定是改变了心意。看来艾希雅虽想拯救薇瓦琪，但这个计划是不成的了，要是她相信派拉冈一定能救回薇瓦琪，那么她可能还不会这么绝望。但事实上，她并不相信他真有那个能耐。大运家族不肯卖掉派拉冈号，但是他们也不会开着派拉冈号出海，所以往后这艘船只能继续待在这片沙滩上，年复一年地越变越老、越老越疯，而她自己，是不是也会变得像派拉冈一样呢？
琥珀站得离派拉冈好近，真是危险。她伸出一手放在船壳上，并且跟他讲话，不过派拉冈根本不理她。此时他那鬓发蓬乱的头已经垂下来，他以手捂面，像个伤心的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的。克利弗走了上来，瞪大眼睛望着那悲伤得不能自已的船。那孩子咬住下唇，垂在身侧的双手握起拳头。
“派拉冈！”艾米斯·大运大声叫着派拉冈的名字。
派拉冈猛然抬起那张毁容的脸，盲目地面向声音的来源。“谁？”他狂野地问道。虽然无眼可哭，但是他仍举手擦了擦脸颊，像是要擦掉眼泪，对于自己的悲痛竟被陌生人看到而感到苦恼。
“我是艾米斯·大运。”那妇人以防备的语气说道。她虽戴着夏天用的无边帽，灰发仍被吹散，大披巾也随风飞扬。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之后便等待派拉冈的反应。
那船显得非常震惊，他的嘴张开又闭上两次之后才说得出话来。“你为什么要来？”他的口吻与声调含蓄得惊人，听来像是大人，而不像是孩子。他脸上显出悲伤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更镇定一点，才继续说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现在要来找我讲话？”
此语一出，艾米斯仿佛受到很大的惊吓。艾希雅心想，要是派拉冈用吼的，说不定她还比较不会那么意外。最后，艾米斯终于笨拙地问道：“他们已经告诉你了，对不对？”
“告诉我什么？”派拉冈无情地追问道。
艾米斯挺直起来。“我要把你卖了。”
“你不能卖掉我。我是大运家族的一份子，你怎能卖掉自己的儿女？”
艾米斯·大运摇了摇头。“是不能，”她低声说道，“是不能。我不能卖掉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她抬起头，直视着那脸已经不成形的船。“但你就不同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自从我懂事以来，你就是家里的克星。你上次出海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是我却是伴随着母亲与祖母丧夫、丧子的痛苦长大的。你失踪之后，我们家的人也跟着葬送在不知名的某处，永远不复返。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难不成就因为我们跟你是一家人，所以你才要这样对待我们？若你永远不回来，事情虽已经够糟了，但我们至少还可以揣测、想象你跟大家一起消逝或是他们仍活着，只是回不来而已。但你却回来了，你回来向我们证明你又再度大开杀戒。你又再度杀死起造你的大运家族的男子，独留家里的女人去追悼亡者。
“你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你是我们大运家族的耻辱与愧疚的象征，待在这里，就像是天天在辱骂我们一样。每一艘进出缤城港的船都会看到你晾在这片沙滩上。随便哪个缤城人，都知道你为什么不但没有出海，反而晾在这里。许多人都责怪我们的不是，骂我们贪婪、无情、自私、没心肠，有的人还说，这个耻辱是我们自找的。只要你还待在这里，我们就永远无法忘怀，也永远无法宽恕自己。你倒不如离开。他们愿意买下你，而我们则乐得甩掉你。”艾米斯冲着在场所有人说出这一番恶狠狠的话。艾希雅听了，深深为派拉冈感到难过，甚至难过到说不出话来。艾米斯的眼里满是狂性，也许派拉冈的个性真是大运家族熏陶出来的。
“在起造派拉冈号之前，我们大运家族乃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你本应该是我们的荣耀。可是你不但不能成事，还逼得我们为了付清你的欠债而变得一贫如洗，然而你回报给我们的，只有悲痛和绝望。怎么样？你连否认一下都说不出口？神奇的大船，你说话呀！都过了这么多年，你倒是把理由讲给我听啊！你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男人都毁了？”艾米斯终于住口，因为情绪激动而不断地喘气。站在她身边的罗妮卡·维司奇露出厌倦的神情，不过达弗德·重生的表情则颇耐人寻味：他看来有点忧虑，但眼里却有股大义凛然的情绪。
“都是雨野河。”达弗德轻声说道。“从雨野河流下来的，没一样好东西。恶毒的魔法，可恶的疾病。雨野河的东西，从来就……”
“住口，”琥珀说道。“你住口，走开！现在就走！他已经知道了。哪，这就是了，拿去吧，都是你的了。我以我拥有的一切来交换派拉冈。这是我们老早就说好的。”琥珀把用皮条系在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掷到达弗德的脚边。钥匙打在石头上，发出清亮的响声，之后才落在沙地里。达弗德吃力地弯身去捡钥匙。艾希雅一看到那把大钥匙，就认出那是琥珀位于雨野街上的店铺大门钥匙。达弗德把钥匙收在自己的口袋里。艾米斯·大运则继续瞪着派拉冈看，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几条泪痕，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哭了，只是一语不发地瞪着派拉冈。
身在高处的派拉冈叉手抱胸，头抬得高高的，要是他有眼睛的话，现在就是在眺望大海了。他下巴的肌肉紧绷，嘴巴紧闭，一动也不动，犹如普通木料所雕成的一般。
达弗德拉了艾米斯·大运的手臂。“走吧，艾米斯，我带你回家吧。我带你回家之后，再帮你去把你的新铺子处理好。这宗买卖虽不划算，但已经尽了人事。罗妮卡、艾希雅，再见了。你们要记得喔，这宗买卖可不是我起的头。”
“我们会记得的。”艾希雅淡淡地说道。她没望着他们走远，而是一直瞪着动也不动、不发一语的船，心里十分愧疚。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以为艾米斯·大运若是来这里的话，一定会劝派拉冈心甘情愿地跟他们出海？大运家族的怨恨早已成为缤城的传奇，再加上大运家族又要把这船给甩了，既然如此，艾米斯怎么不会把怒气出在派拉冈身上呢？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他们要开一艘疯船出海，为的是有个渺茫的希望，说不定能把她的家族活船救回来。但这种事情只有傻瓜才干得出来。哪个正常人会相信这种事情真能成功？
“派拉冈？”琥珀轻声说道，“派拉冈，她已经走了。往后事情会好转的，你等着看好了。这样子最好，以后你就跟真正关心你的人待在一起了，而且又可以出海，船本来就是该出海的。等你下次回到缤城来的时候，你就是大英雄了。到那时候，大家都会对你另眼相看，就连大运家的人也一样。派拉冈？”
克利弗从贝笙身后溜出来，他走上前，害羞地伸出一手贴在派拉冈的船板上，再抬头望着高处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形木雕。“有瓷后（有时候），”克利弗诚挚地说道，“光梨伺机，秀丝一家人。一为家梨秀蹭梨一人。（光你自己就是一家人。因为家里就只剩你一人。）”
派拉冈不发一语。 柯尼提得手的猎物不计其数，而这艘繁纹号绝对算是上乘的货色。繁纹号的人把他吊到甲板上去时，他难得地生出欣喜之情。依妲已经在一旁等着，以便把拐杖递给他了。这个胜利有双重意义：这不但是他痊愈以来第一次重大收获，而且温德洛还来此亲眼目睹。柯尼提几乎感觉得出那男孩跟在他身边看得啧啧称奇。唔，就让他目瞪口呆地瞧瞧这艘从头到尾都打点得一丝不苟的小船，并重新想想柯尼提船长有多大的本事吧。温德洛之前是不是以为他不过是个独腿的恶棍，只配追捕那种臭得熏人的运奴船？所以，就让温德洛好好打量这一切吧，这样他就会知道，有史以来航行于内海路的海盗中，柯尼提乃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柯尼提今天的确是很得意，这点从他对待下属，尤其是索科特别宽容礼遇，就可以看出来。那个红发的无赖匆匆地走上前来要向他报告的时候，被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不但热诚地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还称赞道：“厉害，厉害！这趟工作做得利落！有人质吗？”
索科咧嘴而笑，这一番好话让他感觉轻飘飘的。“只有船上的干部，船长。这事果真如你先前料想的一样：他们船上的水手对打斗的确很在行，所以谁也不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给过他们一两次机会，我跟他们说，只要投降，我就跟你们签约，但他们就是不肯撒手。真是太可惜了，他们都是一流的打手，可惜现在船上只剩下我带过来的人了。”索科自认为讲得很有趣，所以得意地咧嘴笑了起来。
“船上的干部呢，索科？”
“关在下面。他们的大副倒下去之前，头上被打了好几拳，不过他会好起来的，其他人也都有些大伤小伤。奴隶们都很好，情势变得这么突然，有些人一下子转不过来，不过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损失？”柯尼提简短地追问道。
索科的笑容不见了。“比我们预期的还严重，船长。他们都是一流的好手，连倒下去的时候剑都没有离手。克里夫托、马尔和柏利死了，坎柏伤了一眼，另外有几个人轻伤。白石的脸被人划开，结果现在他的脸皮连牙齿都遮不住了，他痛得打滚，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回玛丽耶塔号。他一直惨叫，叫声很恐怖。”
“白石吗？”柯尼提想了一会儿，“把他送到薇瓦琪号去。温德洛可以医治他，那小子在医术方面颇有一套。我注意到你没提到自己，索科。”
那个高大的海盗咧嘴笑了起来，对血迹斑斑的左袖做了个歉意的手势。“两剑对一剑，结果我还被他的剑划到，真是惭愧啊。”
“不过，这伤势还是要照料的。依妲在哪里？依妲！过来瞧瞧索科的手臂。对，这才对。温德洛，你跟我来。我们下去随便转一圈，瞧瞧今天赢到了什么大奖。”
那才不是什么随便转一圈。柯尼提刻意带着那少年走过每一个船舱。他把裹在帆布里的织锦画和地毯展示给温德洛看，又带着少年巡视一桶桶的咖啡豆、海运箱、封在陶瓶里的迷幻药草，以及一卷卷闪闪发亮的金线、红线和紫线。柯尼提向他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奴隶买卖而来。这些东西固然漂亮，却都是以鲜血换来的。看过这些之后，温德洛想着，应该要让艾弗瑞之类的人以及支持他的那种人继续这种邪恶的勾当吗？“只要奴隶买卖有赚头，人们就会继续做。你父亲就是因为贪心才走上这一遭，也因此而覆灭。不过，我的打算是要让所有做奴隶买卖的人都因为走上此道而覆灭。”
温德洛慢慢地点了个头，不过柯尼提无法确定他相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不过他信与不信也不重要，只要柯尼提能够为劫掠与战斗讲出一番大义凛然的道理，那小子就非得应和他的话不可。而只要是如此，他就比较容易说动薇瓦琪顺着他的心意而行。柯尼提伸出一臂环住温德洛的肩膀，提议道：“我们回薇瓦琪号去吧。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为的就是要让你亲眼瞧瞧这一切，并且亲耳听到索科说，我们让这些可怜人有个重生的机会。我们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是不是？”
这个结论下得真好，好到让人挑不出毛病，不过柯尼提早该想到这话讲得实在太满，所以难以长久。他和温德洛一从底舱钻出来，就看到三名女奴匆匆地朝他走来。那三人还没走到他身前，就被依妲挡了下来。她一手放在剑柄上，怒视着她们，那三人一见此便吓得不敢动。依妲对柯尼提说道：“有个小问题。这三个坚持她们不想得到自由之身，反而想要跟船长和大副待在一起，等着以后让人赎回去。”
“这是为什么？”柯尼提以冷淡但客气的口吻问道。他上下打量那三人。她们都颇有姿色，年纪轻，皮肤细致，脸上的奴隶刺青既小且淡，就算在艳阳下，也只是隐约可见。
“这几个没头脑的笨婊子宁可继续当奴隶，也不肯到分赃镇去开始新的人生。她们已经习惯被有钱人拿来当宠物养了。”
“我是填词作诗的人，可不是妓女。”其中一个女子气愤地打断依妲的话。
“艾弗瑞船长是特地替寇铎大人到哲玛利亚城去把我买下来的。寇铎大人是个有钱的贵族，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善待下人。如果我能到寇铎大人那儿去的话，他会供养我的生活，好让我继续创作。但我若跟着你，那我得干什么勾当才能过活？就算我能继续填词作诗，但我的观众在哪里？那个偏僻落后的小镇上只有小偷和暴徒而已。”
“也许你是宁可唱歌给海蛇听吧？”依妲甜甜地说道。她拔出剑，以剑尖轻轻地点在那女子的腹部。但是那个诗人不肯因为恐惧而屈服，她甩甩头，直视着柯尼提。
“而你们两个……你们也是诗人吗？”柯尼提懒洋洋地问道。那两人摇了摇头。
“我的专长是做织锦画。”一人以嗄哑的声音答道。
另一人直等到柯尼提瞪着她看之后才说道：“我是贴身仆人，专长是按摩和治疗小病。”
“啊……我猜猜看……你们都是要去服侍那个……什么大人的，就是那个很有钱又有很多仆人的人？”柯尼提以快活的口气说道，而他这么一说，依妲的眼睛便轻轻一闪，算是肯定了他的推测。她轻松地以剑刃压了一下，以催促那个诗人退回一步，跟另外两人站在一起。那两人点了点头。
“你瞧瞧，你瞧瞧，”柯尼提转开头，不在乎地朝她们一挥。“所以我才说奴隶买卖可恶嘛。有钱人为了炫耀而花钱买下这些专才，然而有钱人用钱买人，把她们当作婊子来买卖，但她们却浑然不觉。你看这几个人都没有自尊心了，都不讲出自己的名字，她们已经屈从于她们的主人之下了。”
“这几个要怎么处置？”依妲在柯尼提一跛一跛地走开时，在他身后追问道。
柯尼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们既然想当奴隶，那就把她们跟另外那几个摆在一起，等人出钱来赎吧。寇铎大人曾经出钱把她们买下来，说不定他还肯再度出钱把她们赎回去呢。”柯尼提突然心生一念。“不管赎金多少，都把赎金均分给那些决心得到自由之身的人，这样他们也好有个起步。”依妲惊骇地点点头，架走了那三人。柯尼提转身对身边的温德洛说道：“你瞧，我并不会逼迫别人照我的想法去做。我既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强迫薇瓦琪。以前你可能把我想象成万恶的海盗，但依我看来，现在你已经认清了我真正的为人。”
甲板上有个绳子编成的椅子，用来把柯尼提吊到薇瓦琪号的小艇上。他们两人朝绳椅走去时，柯尼提对温德洛问道：“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你当上一船之长，在船上发号施令，那感觉会有多好？比如说，像这艘一流的小船？”
温德洛张望了一下，这才说道：“这艘船的确出色。但是，不会。我的心不在那个方向。如果我重获自由，那我还是会回到当年的修院去。”
“重获自由？这是什么话呀，温德洛！对我而言，你脸上的刺青根本不算什么。难道你还自认为是奴隶吗？”柯尼提故作惊讶地问道。
“不，我不会因为刺青而变成奴隶。”温德洛应和道。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但我却因为血统而像是被锁链牢牢锁住一般，紧紧地跟薇瓦琪绑在一起，而她与我之间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密切。我想，说不定我仍能抛下她，并且在全心奉献给莎神的人生中找到圆满，但是这种行为会使薇瓦琪因为少了我陪伴而内心永远空虚，这未免太过自私了。在我看来，我若是丢下她，心里是得不到平静的。”
柯尼提歪着头。“难道你不觉得，薇瓦琪可以接受由我来代替你？毕竟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快乐，所以如果你想去，那你就去修院，我们可以好好安排，让船不至于因此而伤心沉沦。”
温德洛慢慢地摇了摇头。“一定要跟我同血缘的人才行，一定要跟我有血缘亲属关系的人来陪她才行。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因为被我抛下而发狂。”
“我懂了。”柯尼提沉思道。“唔，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不开了，是不是？”他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但我说不定能想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办法呢。” 海浪拍在船壳上，发出好听的声响。薇瓦琪号已经开航了，此船跟玛丽耶塔号一起，一左一右地护送繁纹号。柯尼提希望三船尽早离开埋伏的地点。他早就跟依妲说过，对方越是不放心，赎金就付得越干脆。所以，繁纹号就干脆消失一阵子最好。柯尼提打算先把繁纹号带到分赃镇去，以便对众人展示他的收获，过一两个月之后再安排人带话去恰斯国，让对方出钱把船和生还者赎回去。至于船上的货物，柯尼提就留着自理了。其实那些好货色，依妲已经自作主张地拿了一些来使用，此时她伸手拂过放在她大腿上的衣料，并再度赞叹这料子之好，然后才拿起针线继续缝下去。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柯尼提亲自掌舵，依妲尽量不让自己因此而感到不悦。今天早上他跟船聊了那么久，所以等一下他应该可以休息了。今天大家都很辛苦。依妲替索科缝合手臂上的伤口，缝合时，那壮硕的男子坐得挺直，虽然痛，却仍咬紧牙关咧着嘴笑。她并不喜欢这种工作，不过至少索科并不像可怜的白石那样高声尖叫。
他们已经把白石送到薇瓦琪号上治疗。他们把白石按在前甲板上的时候，那小子挣扎得很厉害。他脸上有一道剑伤，深及鼻子和脸骨。那道伤口若是不缝合，往后白石就别想正常地进食了。由于夜色渐深，他们在前甲板上悬了一盏灯笼，使白石周围绕着一个光圈。繁纹号的奴隶之中有一人会动手术，在温德洛的急切请求之下，柯尼提终于派人去把那个医生叫来。可是白石不肯让任何人碰他的伤口。温德洛拉紧皮肉，好让那医生动手缝合时，他尖声大叫，又拿头去撞甲板，所以最后他们只得放弃了。最后医生决定，以白石的伤势而言，最好是让他放放血，这样他才不会痛得那么厉害，不过这也是等到白石不再抗拒之后才做的。柯尼提从头到尾都在向薇瓦琪解释医治的过程，依妲在旁看了一会儿。柯尼提向薇瓦琪解释，那孩子受这痛苦是必要的，若不受这痛苦，势必无法治愈。柯尼提比喻，为了清理经过这水域的运奴船，他纵使心里沉痛也要做，这跟白石必得忍受痛苦才能让自己好起来是一样的道理。温德洛听到这话，气得怒视柯尼提，但是他的任务是要接住白石流出来的血，所以忙得没空反驳。温德洛非常注重细节，坚持白石身下一定要铺厚厚的帆布，连一滴血都不能沾到活船的甲板。最后，白石粗嗄的叫声渐小，转为闷声的叹息，于是他们便拿起针线，将那少年的脸缝合起来。以后，白石是不会像以前那么俊美了，不过至少可以进食。这是他第一次跃上其他船的甲板打杀，只是他很倒霉罢了。
依妲正在缝裙脚，现在完工了。她咬下线头，站起来，把身上的大红裙子解下，任由它落在地上。她跨进新做的裙子里，拉起裙子系在腰间。她不知道这料子到底叫什么名称。这料子质地硬挺，在她的手轻拂过时发出好听的窸窣声；颜色虽是翠绿，但是她走动的时候，灯光映出了料子上的浮水印，看来宛如漾出涟漪。她最喜欢的是这料子的触感，她再度伸手轻拂，让裙子服贴地贴着她臀部的线条。这么一拂，裙子便轻轻地发出窸窣的响声。柯尼提一定会喜欢的，他一定会觉得她穿上了这条新裙子极其诱人，如果他肯多注意自己的话。
可惜柯尼提注意她的时间不多，不如她所期望的多。依妲望着舱房里的镜子，对着镜中人摇了摇头。这女人真是不知感激啊。不久之前，他还躺在床上发烧不能动呢，他既已经恢复身为男人的胃口，她就该大大感激了，毕竟她曾经听人说过，有的人在身体毁伤之后就再也不感兴趣了。她拿起发刷梳过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她打算把头发留长，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发及肩了。她想着他的手拂过她的头发、他的体重压在她身上的情景，令她感到血液沸腾。之前她仍是婊子的时候，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如今她竟然期待男人的触碰，而不是期待他们赶快完事。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跟一艘船吃醋。
唉，想这些真是傻气。她抬起下巴，在喉间搽点香水。她挑剔地嗅着这种新的香味，这是今天才从繁纹号上拿来的，又甜又烈。这香味可以了。她打定主意，要对柯尼提更有信心一点。就算她不吃醋，柯尼提心里要烦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不是吗？傻气啊，跟船吃什么醋？船又不是女人。
她在舱房里四处走动，整理柯尼提的东西。柯尼提一有空就坐在书桌前。有的时候，如果他准许她看，她会看着他写字画图。那技巧令她着迷。他的笔动得好快，一下子就精确地写出一个又一个记号。依妲停下来，把她方才卷起来的卷轴打开来瞧瞧，将之挪到地图桌上。他怎么会记得那么多小记号？依妲心里想道，那大概是男人的才艺吧。她听到布里格高声下令的声音从外面的甲板上传来，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下锚的声音。这么看来，他们要在此歇息过夜了。很好。
她离开舱房，去外面找柯尼提。她朝前甲板走去。温德洛盘腿坐在白石身旁，一点也不放松地看顾着他。依妲低头打量那个受伤的打杂小弟，看不出他们做了什么，顶多只能说，他们用针线把伤口缝合起来罢了。她蹲下来，摸摸白石的额头，她蹲下的时候，裙子窸窸窣窣地发出好听的声音。“我觉得他的额头凉凉的。”依妲评论道。
温德洛抬起头来看着她，脸色比白石更苍白。“我知道。”他答道，把病人身上的毯子塞得更紧一点，接着不像是在跟她讲话，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好像很虚弱。我敢说，医生已经尽力了。我只希望今晚暖和一点就好了。”
“晚上这么凉，你何不把他移到底舱去？”
“依我看来，他待在这里好过待在底舱。”
依妲歪头望着温德洛，问道：“你相信你的船有治疗的力量？”
“薇瓦琪不能治愈身体的伤害，但是她能把她的精神力量借给白石一用，而精神力量一强，身体就容易痊愈了。”
依妲慢慢地挺直站起来，但仍低头望着温德洛。“你之前不是说，将精神意志力借人以助人成事的乃是莎神吗？”
“的确如此。”温德洛应和道。
依妲大可以嘲笑他，既然如此，那么他都有船了，还需要神做什么？不过她并没笑他，反而劝道：“你去睡一下吧，我看你累坏了。”
“我是很累没错，不过今晚我要熬夜看着他。把他丢在这里，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医生上哪儿去了？”
“他去玛丽耶塔号照顾别的伤员了。这里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白石自己了。”
“此外还得仰赖你的船。”依妲忍不住补上一句。她四下张望，再问道：“你有没有看到柯尼提？”
温德洛朝那人形木雕的方向一望。依妲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柯尼提的形影，因为柯尼提的身形和薇瓦琪连在一起。“噢。”依妲轻声应道。通常柯尼提在跟船讲话的时候，她是不会去找他的，但是她既然问出口了，总不好就此走开，所以她做出轻松的样子，走到船首的栏杆边去找柯尼提。依妲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柯尼提选定在一个小型岛屿的海湾里下锚休息，繁纹号在旁边随波摇摆，而玛丽耶塔号则泊在繁纹号之后。船上挂着几盏灯笼，但是灯笼的灯光被摇曳的水光映照冲淡了，虽有风，却小得只是在吹过索具时擦出一点声响。由于离陆地近，所以树林、植物的味道几乎跟咸水味一样强。过了一会儿，依妲评论道：“今天的攻势很顺利。”
“你讲这个给我听，莫非是以为我不知道？”柯尼提以略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你以后会再度在这个海峡埋伏吗？”
“有可能。”柯尼提简短且冷淡的答复等于是教依妲不要再开口了。
幸亏船一直很沉默，不过薇瓦琪就算不开口，只是杵在那里，也够扰人的了。依妲心里希望，他们若是在玛丽耶塔号上就好了，若是如此，她大可以跟柯尼提亲近，让他多注意到她。但是这船上的薇瓦琪就像个保姆，教人无法松懈；就算待在舱房里，依妲也觉得她仿佛无所不在。依妲以手拂过裙子，并以裙子发出窸窣的清脆响声为乐。
“刚才我们受到打扰之前，”薇瓦琪突然说道。“我们正在谈明天的计划。”
“没错。”柯尼提应和道。“首先，我们要去分赃镇，我得找个地方把繁纹号藏起来，直到对方把船赎回去为止；再者，我希望让繁纹号上的奴隶尽早上陆。所以我们会返回分赃镇。”
他们故意把她排除在外。想到这里，依妲醋意大发，但是她不肯就此跺脚走开。
“如果我们回程时碰上别的船呢？”船问道。
“那就轮到你了。”柯尼提轻声说道。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我仍不知道……流那么多血，痛而又痛。人的痛楚很大。”
柯尼提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我真不该把白石送到这里来的。我原本是因为担心那孩子，希望他离我近一点，所以才教人把他送过来，但我没想到你这么介意。”
“我不介意，真的。”薇瓦琪连忙说道。
柯尼提仿佛没听到薇瓦琪的解释似的，继续说道：“我也不喜欢看着那孩子受苦，可是我若转头不管他的死活，那我算什么男人？他乃是为我而受伤，我能丢下他不管吗？这四年来，我的船就是他唯一的家，他一直想像今天这样，随着众人登船——唉，要是当时索科把他挡下来就好了！我一看就知道，白石之所以要争着抢功，都是为了要做给我看的。”柯尼提这一番话满溢着情感。“这小子，可怜啊。他这么年轻就愿意为他自己所信任的目标而赌上一切。”柯尼提以紧绷的口吻说道，“恐怕把他害死的是我。要是我没有号召大家为此一战……”
听到这里，依妲再也忍不住了。在此之前，她从未听柯尼提说过这样的话，他内心竟有这么深切的苦楚，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她踏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噢，柯尼提。”依妲柔声说道。“噢，亲爱的，你不能自己一个人把这一切扛起来。不可以这样。”
一时之间，柯尼提僵硬着不动，像是大受冒犯，而那人形木雕则怒气冲冲地瞪着依妲。依妲惊讶地发现柯尼提竟然转过头，将头倚在自己的肩膀上。“可是如果我不扛呢？”柯尼提疲惫地问道，“噢，依妲，我若不扛，谁要扛呢？”
这个强壮的男人竟突然柔弱地倚在她肩上，她看了心都碎了。她举起手，抚过柯尼提的头，抚触之下，只觉得他的头发像丝一般的柔顺。“你的志业一定会成的，你等着瞧好了。大家都敬爱你，而且有好多人追随你。你不能那样折磨自己。”
“要是没有大家的帮忙，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啊。”讲到这里，柯尼提的肩膀抖了一下，仿佛在压抑自己免得哭出来，但接着他反而咳了起来。
“柯尼提船长，”薇瓦琪惊惶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认同你的想法。我只是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没关系，真的，别想多了。”柯尼提的口气好像只是客气地驳回薇瓦琪的解释，不过他这番话却打断了薇瓦琪的话。“我们彼此认识不久，我现在就请你把命运跟我绑在一起，未免太早了。晚安，薇瓦琪。”他吸了一口气，以叹息将这口气呼出来。“依妲，我的甜心。今晚我的腿痛得厉害，你能否扶我上床？”
“没问题。”依妲听了觉得很感动。“你还是上床多休息最好。我从繁纹号上拿了一些芳香精油回来。我知道拐杖用多了，会使你的后背和肩膀酸痛，待会儿我把精油温热，帮你按摩。”
依妲任由柯尼提倚在她身上，并扶着他离开船栏。“你对我的信心让我生出无比的力量啊，依妲。”柯尼提一边走一边把心底的话告诉她。接着他突然停下来，所以依妲也困惑地跟着他停住。柯尼提深思熟虑般地抬起她的下巴，弯下身，慢慢地给了她一吻。火辣的激情冲过依妲全身。柯尼提不但以强壮的手臂抱住她，将暖和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甚至还公开展示对她的情意。他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由于他越抱越紧，所以她的裙子也随之窸窣地响起来。他站在高处给她这一吻，好让船上的人都看出他的热情，这让依妲觉得好光荣。最后，他终于放开她，但双臂仍紧抱着她。依妲宛若处女般颤抖起来。
“温德洛，”柯尼提轻声说道。依妲转头，发现那个年轻人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们。“如果晚上白石出了什么状况，你会来通知我吧？”
“会，船长。”温德洛低声应道，他不断打量着他们俩，那眼神带着敬畏，也带着饥渴。
“走吧，依妲，回我们床上去。我得跟你靠在一起才能放松下来，我要感受下你对我的信心。”
依妲听到他朗声说出这样的话，人都酥了。“我永远在你身旁。”她对柯尼提说道，接着便接过他的拐杖，以便帮着他们下楼梯，前往主甲板。
“柯尼提，”薇瓦琪在他身后喊道。“我相信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准备好。”
“当然当然，”柯尼提客气地说道。“晚安了，船。”
感觉上，他们好像花了一年那么久的时间才走过甲板，又花了一年才把他们的舱门关上。“我去把精油温热。”依妲说道。但是她举着精油碟子在烛火上加热的时候，柯尼提便一跛一跛地走上来，将热到一半的精油碟子从她手上取下，放到一旁。一时间，他皱眉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大问题似的。依妲不讲话，只是以疑问的眼神望着他。他将拐杖架稳，伸出双手，朝她的喉咙摸过来。接着他一边咬着下唇，一边以他那双大手去解开她衬衫上的小蝴蝶结。依妲举起双手想要为他代劳，不过柯尼提以惊人的柔情将她的手推开。“让我来。”他轻柔地说道。
柯尼提不辞辛劳地解开繁复的绳结和钮扣，每解下一件衣物就丢在一旁。依妲兴奋得颤抖。他从不曾这样。等到她裸身地站在他面前之后，他拿起精油碟子，以指尖沾了精油，犹豫地问道：“是这样用的吗？”他的指头滑过，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留下闪亮的纹路。他的手指轻柔，令她不禁叹息。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喉侧，温柔地将她赶到床上去。柯尼提的古怪行径使她很困惑，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朝床上走去。
他倚着她在床上躺下来，抚摸着她，从头到尾都看着她的脸，观察她每一个反应。他凑近，在她耳边低吟道：“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她听了非常震惊，原来柯尼提从未做过此事，她乃是柯尼提第一个想要取悦的女子。对此，她激动得屏住了呼吸。方才，她还觉得他像小男孩一样不解事，此时却突然觉得他情欲挑逗、别有风情。他毫不抗拒地任由她的手带领着他在她身上游动。他竟任由自己主宰一切，这乃是前所未有。她激动得头昏脑胀。
他并不是敏捷的学生，他的触感很犹豫，但却甜得像是忍冬花的花蜜。她无法一直望着他那专注的表情，因为她若是一直看下去，可能会忍不住流泪，但他势必是无法了解她为何流泪的。所以她放松，任由柯尼提抚摸。柯尼提在学，他从依妲突然喘气或是忍不住吟哦之时，找出了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兴奋激动。他嘴边浮出一抹开心的笑容，眼睛也变得更为明亮。在她看来，柯尼提是以他能精熟地让她如此欢愉为傲了，而他越是领悟到自己技巧高超，动作就越笃定，但是一点也不粗暴。最后，他终于与她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她这才放松下来。她忍不住落泪。他吸去她的泪水，重新再来。
她浑然不知两人到底缱卷了多久。最后，她的身体变得非常饱和，充塞着情欲，就连他的触摸都几乎令她感到痛苦，所以她轻声说道：“柯尼提，求求你，够了。”
他脸上慢慢浮出笑容，轻轻地离开她的身体，让清凉的空气拂过彼此。接着他突然低下身，轻轻弹了一下她肚脐上那个小小的头颅护符。她瑟缩了一下。那个以银圈系在她肚脐上的巫木护符是用来保护她不至于染病或是怀孕的。
“这个可以拿下来吗？”他唐突地问道。
“可以啊，”她勉强承认道。“不过我是很小心的，所以从没……”
“这么说来，你是可以怀孕的。”
一口气哽在她喉咙。“是可以啊。”她防备地说道。
“那就好。”他一边在她身边躺下来，一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我说不定会希望你有个宝宝。如果我希望你怀孕的话，你会为我生一个，对吧？”
她的喉咙好紧，紧到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低声答道：“对，对。”
柯尼提因为舱门上传来的响声而醒过来时，夜色已经很深了。“什么事？”柯尼提嗄哑地问道。躺在他身边的女人睡得很熟。
“我是温德洛。柯尼提船长……白石死了，他刚才……死了。”
这就不妙了。他原来的用意是要让白石忍住痛苦，然后活下来才对，这样才好对薇瓦琪起示范作用啊。柯尼提在黑暗中摇了摇头。现在怎么办？还能挽救吗？
“柯尼提船长？”温德洛的声音听起来很绝望。
柯尼提低声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温德洛。接受吧，现实如此，我们也只能接受，毕竟我们是凡人啊。”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以挂虑的口气说道：“你去休息吧，年轻人，明天再哀悼他也不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我知道你累了，温德洛。你别把这当作是你辜负了我的期待。”
“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少年轻轻离去的脚步声。柯尼提重新躺下来。这样啊，那么他明天该怎么跟船说？是不是要谈谈牺牲，把白石讲成高尚且令人激赏的人物，而不只是死了而已？只要他放轻松，信任自己的运气，他的话就会讲得很顺。他把双手放在头后，倚在枕头上。他的背痛得不得了，实在想不到那女人有这么大的精力。
“薇瓦琪嫉妒得要命，不过你是故意要她嫉妒，对不对？”
柯尼提微微转身面对手腕上的护符，答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何必多问？”
“我就是要听你承认自己是个恶棍啊。你对依妲没有感情嘛！没感情还跟她来这套，你羞不羞耻呀！”
这下子柯尼提不高兴了。“羞耻？我不但没给她苦头吃，反而还使得今晚变成她终身难忘的一晚。”柯尼提伸展了一下，希望能藉此纾解疼痛的肌肉。“而且我自己也花了不少代价。”他任性地说道。
“真会表演。”那小小的巫木脸护符讽刺地说道。“依妲没有因为喜悦而大叫，所以你一直担心薇瓦琪不知道，对不对？不过我跟你保证，薇瓦琪时时刻刻都敏感地察觉到你的作为，她之所以妒火中烧，是因为你在依妲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工夫，而不是因为依妲快不快活。”
柯尼提翻过身，以更轻的声音说道：“这样啊，那么船有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呢？”
“她对我很防备，”那护符不情不愿地承认。“不过我对她知道得可多了，毕竟她实在太大，而且环绕着我，所以她是无法完全隐藏情绪不让我知道的。”
“那温德洛呢？你能透过船来感觉他吗？他今晚是什么心情？”
“怎么？他不是到你房门口来通报消息了吗，你还要问他有什么感觉？白石死了，所以他很难过啊。”
“我说的不是白石的死。”柯尼提不耐烦地说道。“我注意到，我当着薇瓦琪的面亲吻她的时候，温德洛怔怔地看着我们。他对那婊子有没有感情？”
“不准你那样说她！”那护符低声怒吼着警告柯尼提。“你要是胆敢再把她说成那样，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他是不是觉得依妲很有魅力？”柯尼提顽固地追问道。
那护符让步了。“他很天真，对依妲十分崇拜。在我看来，温德洛大概不敢说自己认为依妲很有魅力。”那细小的声音顿了一下。“今晚，你的当众表演让他想了很久，这事与白石之死，正好一喜一悲，令他深思。”
“真是个不幸的巧合。”柯尼提喃喃地说道。他沉默着，心里则思索要如何才能让温德洛对依妲多加注意，最后他决定要教她多戴点珠宝首饰。小男孩总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柯尼提要让依妲展现出更大的魅力。
“为什么你今晚要问她宝宝的事情？”护符突然问道。
“随便想到而已。若有个小孩，说不定会很有用。不过这大半要看温德洛的发展。”
护符感到困惑。“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通。但是据我猜测，我若是想通了的话，说不定会对你的想法极为反感。”
“怎么会呢？”柯尼提轻松地应道，装出已入睡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护符又追问道：“对你而言，孩子能有什么用处？”
柯尼提老是不回答，所以护符又说道：“你要是不答，我就一直问下去。”
柯尼提疲倦地深吸了一口气，叹息般地呼了出去。“如果有个孩子，就可以让船感到满足。而如果温德洛变得太难控制，如果他在我说动船顺着我的心思而行的时候多加干涉，这个嘛，就可以把他换掉。”
“用你跟依妲生的孩子来替换温德洛？”护符难以置信地问道。
柯尼提困地咯咯笑了两声。“不，当然不是，你这样就说不通了。”柯尼提伸展了一下筋骨，背对着依妲，蜷起身子，闭上眼睛。“这非得是温德洛孕育出来的孩子才行。这样的话，这孩子才是船的亲人。”柯尼提满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船上若有个宝宝，只怕会烦得要命。说真的，要是温德洛能干脆地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就好了。那小子挺有潜力的，他会思考，所以我只要好好地教育他，让他按照我的方向来思考。也许我应该要带他去听听异类的谶语，说不定异类会劝服温德洛，让他深信这就是他的命运。”
“何必找异类，就让我来跟他说好了。”护符提议道。“说不定我可以劝服他，让他深信他非杀了你不可。”
柯尼提颇为赞赏地咯咯笑了起来，放松下来，进入梦乡。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薇瓦琪号上服过役的船员很多，其中海盗船员的冲劲绝无仅有。他们在薇瓦琪号的船桅上张起了一张张大帆，力图逮住每一丝风力。海风呼地将船帆吹得鼓涨，又簌簌地拍过薇瓦琪的脸颊，并激起她内在非属于人类生命的所有记忆。她像鹰爪抓物般地将双手朝那逃逸的船伸过去，无心脏也无血液的身体顿时像是闪电雷击般激动起来。她倾身向前，使船更顺畅地划过海水、激起白沫，并引得众船员兴奋地大喊。
“你明白了吧？”攀在船首风帆上的柯尼提得意地叫道，“你天生就是这样啊，我的琪小姐！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之所以生成，绝不是为了默默地扛着货物来来去去，那跟村妇提水有什么两样？追上去！啊，他们看到你了。瞧，他们一看到你，急成什么样子了！不过他们再怎么急，也是白忙一场。”
温德洛紧抓住柯尼提身旁的船栏。他眼角冒出的泪水被咸咸的海风一吹，感觉热辣辣的，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咬牙关，以便把反对的意见按捺在心中。他虽不以为然，但心脏却照样因此而激动地怦怦跳着，全身血液则因为这场野蛮的追逐而奔腾。他大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对此一点也不热衷，但他是瞒不过薇瓦琪的。
柯尼提和索科可不是随便挑个目标就追。关于繁纹号的传闻，早在几个星期前就传进了索科耳里，但他一直等到近来船长的身体差不多康复了，才把消息告诉柯尼提。繁纹号的船长名叫艾弗瑞，这个人不但在哲玛利亚城说大话，也在几个小港口放出风声，说奴隶买卖这一行他是做定了，不管海盗有多么大胆、有多么义正辞严，都别想吓倒他。柯尼提听了之后便告诉薇瓦琪，这个艾弗瑞如此夸口，真是笨得可以。艾弗瑞的名声众所周知：他只带最上等的货色，也就是受过教育，适合担任家教、屋里的仆人，或者管理产业的奴隶。此外他也运送全哲玛利亚最精致的用品，像是上好的白兰地酒、熏香、香水，以及细腻的银器。这艘船要开往恰斯国，而那些恰斯买主希望艾弗瑞给他们带来最稀有的精品，同时也愿意付出相当的价码。
虽说繁纹号是条肥羊，但这却不是柯尼提平时会挑选的目标。毕竟，容易上手的猎物多得是，何必去沾惹这种速度快、有防备，水手又都训练有素的船？可是艾弗瑞不但老是把那种话挂在嘴边，而且也太过夸口了，这种目中无人的说法，柯尼提怎能忍下去？别忘了，他也得守住自己的名声。艾弗瑞竟敢对他下战帖，实在是太笨了。
为了逮住繁纹号，柯尼提几次到玛丽耶塔号上去跟索科商议。薇瓦琪只知道他们在讨论埋伏在哪里最好，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她几次好奇地向柯尼提打听行动的细节，他总是言词闪烁地回避。
这两艘船朝繁纹号包围上去时，薇瓦琪想起温德洛在前一天晚上所说的话。昨天晚上，他直率地指出陈柯尼提的不是。“柯尼提之所以要逮住这条船，为的不是正义，而是为了面子。”温德洛指责道，“其他运奴船上载的奴隶人数比繁纹号多得多，而且船舱里的状况差到了极点。我听人说，这个艾弗瑞并不会把奴隶铐起来，反而任由他们在底舱自由活动；他慷慨地供应食物和饮水，所以他的货色抵港时都很健康，并且能卖到好价钱。柯尼提之所以盯上艾弗瑞的船，可不是因为他痛恨奴隶买卖，而是因为繁纹号所带来的财富和名声。”
薇瓦琪听了之后思索了片刻。“柯尼提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可没有你说的这种心情。”最后她答道。她并未就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因为她也不能完全确定柯尼提到底是什么心情，她知道柯尼提有很多地方瞒着她，所以她换了个角度。“其他运奴船上的奴隶既肮脏又没吃没喝，但是繁纹号船舱里的奴隶若是能得到自由，难道就比较不会感激吗？难道你认为，只要主人像是对待有价值的狗或马一般地对待奴隶，你就可以容忍奴隶买卖这个行当？”
“当然不是！”温德洛立刻反驳，然而此后薇瓦琪就把话题引向她比较容易控制的方向去了。
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知道，柯尼提谈到繁纹号时的心情该用什么文字来形容了。说穿了，那是对于狩猎的贪婪欲望。她眼前那艘敏捷迅速的小船乃是至美之物，而柯尼提看到至美之物，就像猫看到拍翅的蝴蝶一般，非得扑上去不可。柯尼提这个人性格务实，所以他理应不会找上这么难逮的猎物才对。但是对方既然来招惹他，那么他也就忍不住，非得应战不可了。
繁纹号的船员都爬上船桅高处去控帆、升帆，要是只有玛丽耶塔号在后面追，那么繁纹号说不定能逃得过去。但是薇瓦琪号不但比双桅的繁纹号更快，位置还横在它之前。有那么片刻，温德洛本以为繁纹号会从薇瓦琪号身旁溜过去，逃到开阔的海面上。不过接着温德洛就听到那运奴船上有人大声号令，于是船员便发狂似地升帆，免得被人拦下来。几分钟之后，玛丽耶塔号和薇瓦琪号便围住了繁纹号，玛丽耶塔号抛出了几个铁钩爪，牢牢地卡在繁纹号的甲板上。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繁纹号的船员也就顾不得升帆逃命，改而拿出武器自卫了。他们的准备十分周全：首先抬出几锅滚烫的沥青，将箭镞沾了沥青之后射出去，玛丽耶塔号的甲板和船壳上因此而有多处烧了起来；接着有些人穿上皮革轻盔甲，轻松熟练地拿起刀刃；有些人则背起弓箭，迅速地爬上繁纹号的船桅。在玛丽耶塔号这边，有些海盗拿着湿帆布灭火，有些人则操纵投石器，让一阵阵石雨打在繁纹号上。随着铁钩爪将那艘不幸的船越拉越近，玛丽耶塔号上那群嗜血的进攻队伍也期待地挤在船栏边等待，玛丽耶塔号上的武装打手可比繁纹号上的要多太多了。
薇瓦琪号上的人只能嫉妒地挤在船栏边观看，并叫嚷着为玛丽耶塔号上的弟兄打气、指点。弓箭手攀上了薇瓦琪号的索具，朝繁纹号的船员和甲板射出箭雨，这是他们对于这场战役的最大参与。不过这箭雨发挥了极大的效果：繁纹号上的船员必须时时谨记，他们所面临的敌人，不只是玛丽耶塔号而已，而忘记这个要点的人，就会被一枝枝飞箭射穿。薇瓦琪的船头朝向那两船冲突的方向，但是柯尼提勒住薇瓦琪，不让她向前去。他站在前甲板上，双手紧抓着船栏，并低声地对薇瓦琪讲话，好像在教导她。偶尔一阵风吹来，把柯尼提的低语声送进温德洛耳里。柯尼提的话显然只是对薇瓦琪说的。“哪，你瞧，率先越过船栏、跳到对方甲板上，脖子上绑着红手帕的那个，就是苏吉，那个无赖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抢先。苏吉后面那个，看见没有，那是罗格，罗格对苏吉崇拜得不得了，所以那小子难保哪一天会因此而送命——”
那人形木雕听了直点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热的场面看。她双拳紧握，举在胸前，嘴唇则因为激动而微开。温德洛朝薇瓦琪探索时，只感觉到她困惑且十分热切，她船上的人既嫉妒又激动，恨不得亲身为之，而他们的心情像是节节升高的潮水般一再地在她心中拍击。柯尼提的心情则与他们不同，他对于手下的表现非常得意。衣着鲜明的海盗蜂拥到繁纹号上，然后散开，把战斗带到全船上下。海风拂过繁纹号和薇瓦琪号之间的开阔水面，传来咒骂与尖叫声。从薇瓦琪号飞出去的箭雨刺穿了人的血肉，然而就算薇瓦琪想到这一点，也丝毫没流露出任何恐惧的情绪。由于是远观，所以血腥的杀戮看来像是色彩鲜明的活动，有那么一点戏剧性的效果和悬疑紧张的味道。有一个人从繁纹号的索具上掉了下来，他掉下来时撞到船桅的横梁，勾住了一下，然后便直直地落在甲板上。见到此景，温德洛惊骇地缩身，但是薇瓦琪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只顾看着前甲板上繁纹号的船长和索科的大战。艾弗瑞船长的细剑像是银针般地朝身材粗壮的索科攻过去，索科以左手的短剑格开对方的剑刃，并以右手的长剑进攻。这场格斗随时都可能会闹出人命。薇瓦琪看得眼睛发亮。
温德洛对柯尼提瞄了一眼。由于薇瓦琪是远观，所以她只看到刺激的打斗活动，但无从感受其中的恐怖。她的甲板上并未洒下鲜血，而烟味、即将死去之人和伤者的尖叫声也一下子就被海风吹走。海盗像是污渍一般，慢慢地，但是牢牢地沾在繁纹号的甲板上。这一切薇瓦琪都看在眼里，但她却又置身事外。莫非柯尼提是要一步步地把杀戮活动引介给薇瓦琪，好让她慢慢习惯暴力？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那儿死了好多人，他们的生命在痛苦与恐惧中结束。”
薇瓦琪很快地瞄了温德洛一眼，然后又继续盯着战斗场面。她不答腔，反而是柯尼提应答。“那是他们自找的。”柯尼提指出，“他们选了这一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或许会送命。我说的可不是我手下那些志愿参战的英勇男子，我说的是繁纹号上的那些人。他们早料想到会遭受攻击。这是自己招惹来的。他们到处吹嘘他们有多行，你还记得吧。他们船上的皮盔甲、长剑和弓箭样样都不缺，要不是早料到战斗必不可免，要不是早就知道免不了遭人阻拦，那么怎么会带这些东西出海呢？”柯尼提哈哈大笑。“所以啦，”他笑道。“你眼前所见并不是杀戮的场面，而是意志之战。你甚至可以说，正义与不公之间，永远都有冲突，而你眼前所见，就是这种冲突的具体展现。”
“好多人送了命。”温德洛顽固地强调道。他本想把这句话说得振振有词，最后却发现，因为那海盗的说辞无懈可击，所以自己答话的时候口气竟有点犹疑。
“凡是人，就免不了一死。”那海盗轻松自若地应和道，“现在你我虽站在这甲板上说话，但我们的生命也在消褪，像是短暂的夏日花朵一般地逐渐枯萎。然而在你我死后，薇瓦琪仍会活得好好的，温德洛。死亡也不坏啊，难道薇瓦琪不是因为吸收了几个亡魂，所以才苏醒过来？你这么想吧，温德洛，自薇瓦琪的观点来看，到底她是天天在目睹我们的生还是我们的死？其实你可以说是前者，也可以说是后者。没错，那儿是有痛苦、有暴力，但是万物皆难逃这二者，即使非属邪恶之流也是如此。洪水凶猛，拔去了河岸的大树，但是洪水带来的滋养与水分也带来更多的生机，足以弥补而有余。琪小姐与我，我们是正义的斗士，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必得扫除邪祟妖孽，那么即使不免痛苦，也行而无憾。”
柯尼提的嗓音低沉雄厚，犹如远处传来的雷声，也如同雷声一般地令人不安。他讲得头头是道，但是温德洛知道他这番话必有漏洞，自己若能至少揭穿一个漏洞，就可以把柯尼提的通篇大论反驳掉。最后温德洛决定退守，他提出在书上看过的说辞。“善与邪之所以不同，在于善者可以忍受邪祟，但仍坚毅不摇，而邪祟则不免终被善者消灭。”
柯尼提亲切地笑笑，并摇了摇头。“温德洛啊温德洛，你仔细想想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善者竟能忍受邪祟、任由其存续，那也未免太浑浊了？他们若是只以自己的舒适安全为念，那就不是真正的善，而是肤浅的屈从。难道我们明明看到那船舱里有人受苦，却还掉头走开，并说‘这个嘛，我们这船上都是自由人。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走了最好，至于他们，那就自求多福吧’？你们修院教的应该不是这种道理吧？”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温德洛气急败坏地反驳道，“所谓善者之忍受邪祟，跟岩石不受雨水之侵蚀是一样的道理。那不是忍受，而是……”
“结束了。”柯尼提流畅地打断了温德洛的话。繁纹号上的人将一具具尸体丢入海中。不过繁纹号之后并未跟着几条海蛇。那船既干净，速度又快，所以从未吸引海蛇尾随。现在他们把繁纹号的三角旗降下来，改而升起以红黑为主色的渡鸦旗。舱盖一打开，奴隶们纷纷爬上甲板。柯尼提回头一望。“依妲，让他们准备小艇，我要亲自去瞧瞧。”接着他转向温德洛。“小伙子，要不要一起来？你要是亲眼看到我们所解救的奴隶对我们多么感激，那你可能会多懂不少道理，说不定还会因此而改变心意呢。”
温德洛慢慢摇摇头。
柯尼提大笑。他换了个声调，吩咐道：“你还是跟我一起来。动作快，不要拖。虽然你嘴硬，但我还是要教你。”
据温德洛猜测，柯尼提此举多少是为了避免自己私下跟薇瓦琪谈论方才他们目睹的场面有什么意义，柯尼提就是要让薇瓦琪在回想起掳获繁纹号的场面时心里只想到他的论调。温德洛咬紧牙关，但还是转身跟着那海盗离开。他一定可以忍耐下去。接着柯尼提伸出一臂，环抱住温德洛的双肩，吓了他一跳。柯尼提把重量靠在温德洛身上，仿佛他需要人扶持。柯尼提以亲切的口吻说道：“输也要输得优雅，温德洛，毕竟你不是真的输，因为我必得教你，所以你必有所得。”柯尼提咧嘴笑着劝道，“你该学的可多了。”
后来，当他们坐在小艇中，由水手划着送他们前往繁纹号时，柯尼提倾身在温德洛耳边说道：“我说小子，就算是岩石，也终不免被雨水一点一滴地滴穿。但即使如此，岩石也不需觉得可耻。”接着柯尼提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坐直起来，眺望着他的奖品，眼里满是欣喜得意之情。
说起来，那深邃的笛音应该早让她想到是那眼盲的人形木雕在吹牧笛。派拉冈专心一意地吹笛子，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额头的线条变得柔顺，肩膀也不再防备地竖起来。艾希雅从小就认识派拉冈，在她心中，他是一艘阴晴不定、疑神疑鬼的船，但是眼前的他却与印象中截然不同。艾希雅心中闪过一股嫉妒之情：没想到琥珀竟能让他改变这么多。
那组特大号的牧笛想必是琥珀的作品。艾希雅突然想起自己的缺陷，不禁摇了摇头。她认识派拉冈这么多年，却从没想到要像琥珀那样送他那种礼物。那木珠匠人送了许多玩具和小玩意儿给他，让他手上有东西可玩，心情也有个寄托。艾希雅是派拉冈的多年老友，但是她一向只把派拉冈看作是失败的活船。她很喜欢他，也把他当成人来看待，而不只是物品，不过，她对他的印象从未改变，那就是，他是一艘船，而这艘船违背了人们对他的信任，所以这船不安全，永远不得再度出海。然而琥珀却引出了派拉冈心中那活泼的——但有点发育迟缓的——孩童心性，并让他有所发挥，因而使他的心情大为不同。
艾希雅走近之时却迟疑了起来。派拉冈只顾着吹笛子，所以根本没察觉到她走近。那人形木雕原来是雕成大胡子、脸上有棱有角的战士容貌，但多年前，有人以斧头砍掉了他的双眼，如今他虽仍一脸乱糟糟的胡子，脸上却露出少年的稚气。艾希雅之所以来找贝笙和琥珀，为的是要一起劝服派拉冈，请他接下一宗任务——虽然他之前的纪录惨不忍睹。一谈起这件事情，恐怕派拉冈就别想感受这晴朗的天气，也顾不得开心地吹笛子了。艾希雅打算请派拉冈出海，然而他最怕的就是出海。要是今天再度提起，他会有什么反应？打从贝笙第一次提起这个计划，她就担心这会对派拉冈造成什么影响。然后她想起了薇瓦琪，因此而硬下心肠。派拉冈毕竟是活船，人们之所以打造派拉冈号，为的就是要他出海，而她若能让他再度出海，那么他自己的收获绝对比收到琥珀送的那些小玩意儿要大很多。
至于派拉冈若是再度让众人失望，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艾希雅则故意不去想。
她闻到篝火的味道了。夏天到了，天气暖和了，所以琥珀几乎都在沙滩上煮东西吃。琥珀在派拉冈号上营造出不少变化，其中有些艾希雅颇为赞同，有些则让她惊骇异常。如今的船长室因为木作都磨光、上油，看来焕然一新，黄铜物品都擦得光亮，坏掉的碗橱和铰链也都修复了。现在的房间里散发出亚麻籽油、松节油和蜂蜡的香味。晚上的时候，琥珀在房里点起一盏灯笼，使一切都带着蜂蜜般的金色光芒。
但是琥珀在船长室的地上开了一扇暗门，以通到船舱里去，这就大大教人失望了。贝笙和艾希雅两人初次看到那暗门的时候都气得要命。当时琥珀向他们解释，她之所以开这个暗门，为的是要有个快速的通道，好把各式用品搬到船舱里去，但是贝笙和艾希雅都无法接受。他们跟琥珀说，任凭哪一艘船，都不会在船长室里开一道暗门。就算暗门上了栓，又盖着上好的地毯，艾希雅还是觉得开这暗门实在过分。
除了船长室之外，琥珀也修理了其他地方。好比说，船上厨房就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且打磨得亮晶晶的。虽说现在琥珀多是在沙滩上煮饭，但她仍把锅碗器具收在厨房里。其实甲板倾斜得很厉害，琥珀怎能自如地在船上活动，这点艾希雅也不清楚，若是问起来，她只会说，把这些地方修好，派拉冈好像比较开心，所以她就着手修理了。全船上下的沙尘都已清扫干净，被风吹来的紧攀在船上的海草和苔藓也都清得一点不剩。琥珀还在船舱里焚烧清新的熏香药草，一方面除虫，一方面除湿，而且现在所有的门、窗和舱盖都可以关紧了。这些是他们还没讲定派拉冈的出海计划之前，她就做好的。一时间，艾希雅思索着琥珀所尽的心力，接着又把这念头抛在脑后。
“派拉冈！”艾希雅叫道。
派拉冈放下嘴边的牧笛，朝艾希雅的方向咧嘴而笑。“艾希雅！你来看我了。”
“是啊，贝笙和琥珀也在吗？”
“他们两个成天黏在这里啊！”派拉冈快活地说道，“他们在里面。不晓得为什么，贝笙就是想要探查一下舵轮到船舵的机关是不是还畅通。琥珀跟他在一起。他们再一会儿就出来了。”
“你的笛子好可爱，是新的吗？”
派拉冈露出窘状。“也不怎么新啦，已经一天半了。只是我到现在都还吹不成调。不过琥珀说，吹不成调也没关系，她说，只要我吹笛子觉得高兴，那就与歌曲无异了。但我还是想要吹出个曲子来。”
“琥珀说得很对。等你玩熟了之后，自然能吹出曲子。”
远处传来海鸥受到惊扰的叫声，艾希雅忍不住转头去看。沙滩远处，有两个女人正在朝派拉冈号走来，她们身后跟着一个矮胖的男子。艾希雅皱起眉头。他们来早了。这件事情她都还没跟派拉冈提过，而他马上就会发现，不管他心意如何，这件事都已成定局。她得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先去跟贝笙和琥珀商量才行。
“海鸥被什么吓到啦？”派拉冈问道。
“没什么，沙滩上有人散步。我……呃……想喝杯茶。我要借用琥珀的烧水壶，你不介意我上船去吧？”
“上去上去，我敢说琥珀一定不介意。欢迎登船。”
派拉冈心不在焉地拿起笛子来吹，艾希雅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背叛了他似的。再过不久，派拉冈的人生就会完全改观了。最近，贝笙在船边架了个梯子，艾希雅爬上梯子，小心地走过甲板，钻进后舱盖。沿着梯子爬下去时，她听到他们两人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看起来状况挺好的。”贝笙说道，“不过这很难说，因为船舵卡在沙子里。等到船入水之后，我们再瞧瞧船舵转动得是否灵活。不过，上点油绝对是有益无害。就派克利弗去上油好了。”
艾希雅虽然担心，但是听到这里，仍不禁笑了起来。照贝笙的说法，克利弗那个童奴真是烦死人了，但尽管如此，他仍不声不响地挑起了打杂小弟的角色。贝笙会把别人没空做，但是并不复杂的小事派给他去做。之前那孩子说，船上的事他很在行，这并不是空话。他住在这废船上倒是很自在。派拉冈一下子就接受了那个小男孩，不过那男孩对那个活生生的人形木雕却适应得很慢。直到现在，克利弗还是很害羞，不太敢直接跟派拉冈讲话。艾希雅心想，其实这反而好，毕竟这一个星期以来，他们藏着这个秘密，还没跟派拉冈说。
要说动达弗德·重生这个人可不大容易。他在罗妮卡面前先是一口咬定，派拉冈号的买卖、协商，他一概不知情。不过罗妮卡无情地坚持，达弗德一定知道买卖双方提议的条件，此外她又坚持，这件棘手的交易只有达弗德做得来。最后，达弗德终于承认他的确知道派拉冈号的拍卖细节，而艾希雅听到这里就离开房间了。她觉得十分不屑。他可是缤城商人啊，他跟她是在同样的传统环境中长大的，既然如此，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缤城的活船？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以金钱去劝诱大运家族做出这等丑事？达弗德这等行径不但残酷、错误，而且背信忘义；他看在钱财的份上，看在新商的影响力上，就背叛了自己的缤城传统。除了不屑之外，艾希雅还感到痛心。达弗德·重生啊。在她小时候，达弗德总是带糖果来给她吃；她家人出门常常搭他的便车。他看着自己长大，还在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送花给她。可他竟是个叛徒。
后来的协商就由罗妮卡和凯芙瑞雅包办了。现在想起来，艾希雅觉得她们像是在勒索达弗德似的，这种事情，她实在做不来。她避着达弗德，因为她知道自己势必是无法客气地跟他讲话了，可是她又不能得罪他。
艾希雅一路爬下楼梯，她一下地就朗声宣布道：“他们几个已经来了。母亲才刚走到沙滩边而已，重生商人也跟着来了。希望重生聪明一点，千万别多开口，但恐怕未必能如此。你们跟派拉冈提过了没？”艾希雅直视着琥珀。看着琥珀比较容易，她跟贝笙之间虽没有敌意，却不大自在。
“还没！”琥珀露出震惊的脸色。“我打算等你到了再一起告诉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他们来早了。不过我们可以派克利弗去通知他们，请他们等我们打信号之后再过来。”
琥珀思索了一会儿。“不用了。依我看，这事是早早了断的好。我看派拉冈是免不了会发一顿脾气的，但我想他私底下反而会很高兴。”琥珀轻叹了一声。“走吧。”
琥珀先爬上楼梯，艾希雅跟在后面，贝笙殿后。到了沙滩上之后，他们发现克利弗也在。他坐在派拉冈面前的石头上，脸红通通的，而且笑得很喘。派拉冈拿起笛子一吹，吹出了个像是放屁的声音，接着他们两个便大笑起来。派拉冈举起一只手，略微遮住咯咯的笑声，不过那少年却笑得放浪形骸。艾希雅站住，瞪着他们看。她身后的贝笙跟着他们笑起来。眼盲的派拉冈转过头，咧嘴笑道：“啊，你在啊。”
“是啊。”琥珀应和道，“我们都在。”她朝那人形木雕走过去，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抚摸派拉冈的前臂。“派拉冈，我们都在，因为我们有话要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
派拉冈的笑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犹豫的脸色。“是不好的事情，对不对？”
“是好事。”琥珀流畅地答道，“至少，我们三个都这么认为。”她朝贝笙和艾希雅瞄了一眼，又沿着沙滩望过去。艾希雅也跟着琥珀望去，看来她母亲和艾米斯·大运不一会儿就会到。琥珀继续说道：“我们必须做一件好事，不过这得有你帮忙才行。没有你的话，是做不成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派拉冈说道，“你就直说了吧。”他越来越焦虑了。“我们怎么一起做事？是什么好事？”
琥珀紧张地摸了摸脸，又朝艾希雅和贝笙瞄了一眼，才把注意力集中在船身上。“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唉，我讲得不好，因为我很怕你不肯跟我们一起同心协力。派拉冈，是这样的：你知道维司奇家族有一艘活船薇瓦琪号。薇瓦琪号被海盗逮住了，这你也都知道。你听过我们谈这些事情，也听过我们考虑要如何处理此事。这个嘛，艾希雅打算出海去把他们救回来，贝笙和我也打算同行。”她吸了一口气，“而我们希望能把你开出海去救薇瓦琪。你觉得如何？”
“海盗。”派拉冈喘着说道。他伸出空着的那一手搔搔胡子。“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很喜欢你们三个，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任什么船都不该落在海盗手里。海盗最可怕了。”
听到这里，艾希雅才开始正常地呼吸。这应该是行得通的。
“大运家的人是不是已经答应要带我出海了？”
贝笙紧张地咳了一声。琥珀朝他们两人张望，希望他们开口帮腔，可是他们都沉默不语。所以她只好应道：“大运家的人即将答应要让你带我们去找薇瓦琪号。”
“可是大运家的谁……你该不是说，我出海的时候，船上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吧？”派拉冈难以置信地说道。“活船若无家人陪同，是不能出海的啊。”
贝笙清了清喉咙。“我会陪你啊，派拉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我亲近得就像是家人一般。有我不行吗？”
“不行，贝笙，这个不行。”派拉冈紧张起来，声调越拉越高。“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不过我是大运家族的人，而你不是。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亲人。而我若没有亲人陪同，是不能出海的。”他为了强调这一点，边说边摇头。“大运家的人应该不会让我单独出海吧。果真如此，那么他们等于是以此来表示他们要把我赶出家门，同时认定我永远做不了什么好事。不会吧……”此时他以双手抓紧牧笛，但即使如此，笛子和他的手还是在颤抖。“不会吧……”
艾希雅的母亲和艾米斯·大运已经停了下来。艾米斯正瞪着派拉冈，她叉手抱胸，嘴唇抿成一条线。艾希雅从艾米斯的脸色可以看出她非常排斥派拉冈，她心里想道，幸亏派拉冈瞎了眼，看不见这一幕。落在她们身后老远的达弗德为了赶上来而走得气喘吁吁。
“派拉冈，”艾希雅劝慰道，“求求你听我说。多年来，大运家的人都没在船上陪你。你一直都很孤单，只有我们几个知己，可是你也熬过来了。在我看来，你跟别的活船不大一样，你是有自觉的，不管有没有亲人都一样。我认为，你已经变得……很独立了。”
“我之所以熬过来，只是因为我死不了！”派拉冈突然怒吼道。他将笛子高举，仿佛是想用笛子来打她，但后来他却表现出高度的自制力，不但没打人，反而把手伸到背后，将笛子放在倾斜的前甲板上。他转过头面对着艾希雅，一边以鼻子喘气一边说道：“艾希雅，我的日子过得很痛苦。长久以来，我一直处在濒临疯狂的境地里！你以为我没有这点自知吗？我已经变得……我哪会变成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只因我必然要继续下去，所以我才支撑至今。可是空虚啃蚀着我，怎么也无法解脱，我的日子过得很虚无，时间一秒一秒地耗费，每天都一点一滴地销蚀，但是我从未寻死。”他突然狂笑起来，“你刚才说我已经变得很独立，不需要亲人了？噢，是喔，是喔。这个独立的自我，只有利爪和利齿，同时还充塞着苦闷和愤怒，所以若能藉着撕毁全世界来让自己的内心止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派拉冈怒吼道。他突然扬起双臂，抬起头大叫一声，那声音之悲惨，乃是人所不能及。艾希雅伸手捂住了耳朵。
她从眼角看到艾米斯·大运转头跑开，而她母亲则追了上去。她眼看着罗妮卡追上了艾米斯，拉住对方的手臂让她停下来，转身对着派拉冈的方向。艾希雅看得出艾米斯一定是在驳斥什么事情，但是她想不出艾米斯到底在说什么。此时，达弗德已经追上她们了，他一边以手势示意艾米斯不要再说了，一边掏出丝手帕擦汗。这下子艾希雅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艾米斯·大运一定是改变了心意。看来艾希雅虽想拯救薇瓦琪，但这个计划是不成的了，要是她相信派拉冈一定能救回薇瓦琪，那么她可能还不会这么绝望。但事实上，她并不相信他真有那个能耐。大运家族不肯卖掉派拉冈号，但是他们也不会开着派拉冈号出海，所以往后这艘船只能继续待在这片沙滩上，年复一年地越变越老、越老越疯，而她自己，是不是也会变得像派拉冈一样呢？
琥珀站得离派拉冈好近，真是危险。她伸出一手放在船壳上，并且跟他讲话，不过派拉冈根本不理她。此时他那鬓发蓬乱的头已经垂下来，他以手捂面，像个伤心的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的。克利弗走了上来，瞪大眼睛望着那悲伤得不能自已的船。那孩子咬住下唇，垂在身侧的双手握起拳头。
“派拉冈！”艾米斯·大运大声叫着派拉冈的名字。
派拉冈猛然抬起那张毁容的脸，盲目地面向声音的来源。“谁？”他狂野地问道。虽然无眼可哭，但是他仍举手擦了擦脸颊，像是要擦掉眼泪，对于自己的悲痛竟被陌生人看到而感到苦恼。
“我是艾米斯·大运。”那妇人以防备的语气说道。她虽戴着夏天用的无边帽，灰发仍被吹散，大披巾也随风飞扬。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之后便等待派拉冈的反应。
那船显得非常震惊，他的嘴张开又闭上两次之后才说得出话来。“你为什么要来？”他的口吻与声调含蓄得惊人，听来像是大人，而不像是孩子。他脸上显出悲伤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更镇定一点，才继续说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现在要来找我讲话？”
此语一出，艾米斯仿佛受到很大的惊吓。艾希雅心想，要是派拉冈用吼的，说不定她还比较不会那么意外。最后，艾米斯终于笨拙地问道：“他们已经告诉你了，对不对？”
“告诉我什么？”派拉冈无情地追问道。
艾米斯挺直起来。“我要把你卖了。”
“你不能卖掉我。我是大运家族的一份子，你怎能卖掉自己的儿女？”
艾米斯·大运摇了摇头。“是不能，”她低声说道，“是不能。我不能卖掉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她抬起头，直视着那脸已经不成形的船。“但你就不同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自从我懂事以来，你就是家里的克星。你上次出海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是我却是伴随着母亲与祖母丧夫、丧子的痛苦长大的。你失踪之后，我们家的人也跟着葬送在不知名的某处，永远不复返。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难不成就因为我们跟你是一家人，所以你才要这样对待我们？若你永远不回来，事情虽已经够糟了，但我们至少还可以揣测、想象你跟大家一起消逝或是他们仍活着，只是回不来而已。但你却回来了，你回来向我们证明你又再度大开杀戒。你又再度杀死起造你的大运家族的男子，独留家里的女人去追悼亡者。
“你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你是我们大运家族的耻辱与愧疚的象征，待在这里，就像是天天在辱骂我们一样。每一艘进出缤城港的船都会看到你晾在这片沙滩上。随便哪个缤城人，都知道你为什么不但没有出海，反而晾在这里。许多人都责怪我们的不是，骂我们贪婪、无情、自私、没心肠，有的人还说，这个耻辱是我们自找的。只要你还待在这里，我们就永远无法忘怀，也永远无法宽恕自己。你倒不如离开。他们愿意买下你，而我们则乐得甩掉你。”艾米斯冲着在场所有人说出这一番恶狠狠的话。艾希雅听了，深深为派拉冈感到难过，甚至难过到说不出话来。艾米斯的眼里满是狂性，也许派拉冈的个性真是大运家族熏陶出来的。
“在起造派拉冈号之前，我们大运家族乃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你本应该是我们的荣耀。可是你不但不能成事，还逼得我们为了付清你的欠债而变得一贫如洗，然而你回报给我们的，只有悲痛和绝望。怎么样？你连否认一下都说不出口？神奇的大船，你说话呀！都过了这么多年，你倒是把理由讲给我听啊！你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男人都毁了？”艾米斯终于住口，因为情绪激动而不断地喘气。站在她身边的罗妮卡·维司奇露出厌倦的神情，不过达弗德·重生的表情则颇耐人寻味：他看来有点忧虑，但眼里却有股大义凛然的情绪。
“都是雨野河。”达弗德轻声说道。“从雨野河流下来的，没一样好东西。恶毒的魔法，可恶的疾病。雨野河的东西，从来就……”
“住口，”琥珀说道。“你住口，走开！现在就走！他已经知道了。哪，这就是了，拿去吧，都是你的了。我以我拥有的一切来交换派拉冈。这是我们老早就说好的。”琥珀把用皮条系在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掷到达弗德的脚边。钥匙打在石头上，发出清亮的响声，之后才落在沙地里。达弗德吃力地弯身去捡钥匙。艾希雅一看到那把大钥匙，就认出那是琥珀位于雨野街上的店铺大门钥匙。达弗德把钥匙收在自己的口袋里。艾米斯·大运则继续瞪着派拉冈看，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几条泪痕，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哭了，只是一语不发地瞪着派拉冈。
身在高处的派拉冈叉手抱胸，头抬得高高的，要是他有眼睛的话，现在就是在眺望大海了。他下巴的肌肉紧绷，嘴巴紧闭，一动也不动，犹如普通木料所雕成的一般。
达弗德拉了艾米斯·大运的手臂。“走吧，艾米斯，我带你回家吧。我带你回家之后，再帮你去把你的新铺子处理好。这宗买卖虽不划算，但已经尽了人事。罗妮卡、艾希雅，再见了。你们要记得喔，这宗买卖可不是我起的头。”
“我们会记得的。”艾希雅淡淡地说道。她没望着他们走远，而是一直瞪着动也不动、不发一语的船，心里十分愧疚。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以为艾米斯·大运若是来这里的话，一定会劝派拉冈心甘情愿地跟他们出海？大运家族的怨恨早已成为缤城的传奇，再加上大运家族又要把这船给甩了，既然如此，艾米斯怎么不会把怒气出在派拉冈身上呢？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他们要开一艘疯船出海，为的是有个渺茫的希望，说不定能把她的家族活船救回来。但这种事情只有傻瓜才干得出来。哪个正常人会相信这种事情真能成功？
“派拉冈？”琥珀轻声说道，“派拉冈，她已经走了。往后事情会好转的，你等着看好了。这样子最好，以后你就跟真正关心你的人待在一起了，而且又可以出海，船本来就是该出海的。等你下次回到缤城来的时候，你就是大英雄了。到那时候，大家都会对你另眼相看，就连大运家的人也一样。派拉冈？”
克利弗从贝笙身后溜出来，他走上前，害羞地伸出一手贴在派拉冈的船板上，再抬头望着高处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形木雕。“有瓷后（有时候），”克利弗诚挚地说道，“光梨伺机，秀丝一家人。一为家梨秀蹭梨一人。（光你自己就是一家人。因为家里就只剩你一人。）”
派拉冈不发一语。
柯尼提今天的确是很得意，这点从他对待下属，尤其是索科特别宽容礼遇，就可以看出来。那个红发的无赖匆匆地走上前来要向他报告的时候，被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不但热诚地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还称赞道：“厉害，厉害！这趟工作做得利落！有人质吗？”
索科咧嘴而笑，这一番好话让他感觉轻飘飘的。“只有船上的干部，船长。这事果真如你先前料想的一样：他们船上的水手对打斗的确很在行，所以谁也不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给过他们一两次机会，我跟他们说，只要投降，我就跟你们签约，但他们就是不肯撒手。真是太可惜了，他们都是一流的打手，可惜现在船上只剩下我带过来的人了。”索科自认为讲得很有趣，所以得意地咧嘴笑了起来。
“船上的干部呢，索科？”
“关在下面。他们的大副倒下去之前，头上被打了好几拳，不过他会好起来的，其他人也都有些大伤小伤。奴隶们都很好，情势变得这么突然，有些人一下子转不过来，不过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损失？”柯尼提简短地追问道。
索科的笑容不见了。“比我们预期的还严重，船长。他们都是一流的好手，连倒下去的时候剑都没有离手。克里夫托、马尔和柏利死了，坎柏伤了一眼，另外有几个人轻伤。白石的脸被人划开，结果现在他的脸皮连牙齿都遮不住了，他痛得打滚，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回玛丽耶塔号。他一直惨叫，叫声很恐怖。”
“白石吗？”柯尼提想了一会儿，“把他送到薇瓦琪号去。温德洛可以医治他，那小子在医术方面颇有一套。我注意到你没提到自己，索科。”
那个高大的海盗咧嘴笑了起来，对血迹斑斑的左袖做了个歉意的手势。“两剑对一剑，结果我还被他的剑划到，真是惭愧啊。”
“不过，这伤势还是要照料的。依妲在哪里？依妲！过来瞧瞧索科的手臂。对，这才对。温德洛，你跟我来。我们下去随便转一圈，瞧瞧今天赢到了什么大奖。”
那才不是什么随便转一圈。柯尼提刻意带着那少年走过每一个船舱。他把裹在帆布里的织锦画和地毯展示给温德洛看，又带着少年巡视一桶桶的咖啡豆、海运箱、封在陶瓶里的迷幻药草，以及一卷卷闪闪发亮的金线、红线和紫线。柯尼提向他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奴隶买卖而来。这些东西固然漂亮，却都是以鲜血换来的。看过这些之后，温德洛想着，应该要让艾弗瑞之类的人以及支持他的那种人继续这种邪恶的勾当吗？“只要奴隶买卖有赚头，人们就会继续做。你父亲就是因为贪心才走上这一遭，也因此而覆灭。不过，我的打算是要让所有做奴隶买卖的人都因为走上此道而覆灭。”
温德洛慢慢地点了个头，不过柯尼提无法确定他相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不过他信与不信也不重要，只要柯尼提能够为劫掠与战斗讲出一番大义凛然的道理，那小子就非得应和他的话不可。而只要是如此，他就比较容易说动薇瓦琪顺着他的心意而行。柯尼提伸出一臂环住温德洛的肩膀，提议道：“我们回薇瓦琪号去吧。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为的就是要让你亲眼瞧瞧这一切，并且亲耳听到索科说，我们让这些可怜人有个重生的机会。我们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是不是？”
这个结论下得真好，好到让人挑不出毛病，不过柯尼提早该想到这话讲得实在太满，所以难以长久。他和温德洛一从底舱钻出来，就看到三名女奴匆匆地朝他走来。那三人还没走到他身前，就被依妲挡了下来。她一手放在剑柄上，怒视着她们，那三人一见此便吓得不敢动。依妲对柯尼提说道：“有个小问题。这三个坚持她们不想得到自由之身，反而想要跟船长和大副待在一起，等着以后让人赎回去。”
“这是为什么？”柯尼提以冷淡但客气的口吻问道。他上下打量那三人。她们都颇有姿色，年纪轻，皮肤细致，脸上的奴隶刺青既小且淡，就算在艳阳下，也只是隐约可见。
“这几个没头脑的笨婊子宁可继续当奴隶，也不肯到分赃镇去开始新的人生。她们已经习惯被有钱人拿来当宠物养了。”
“我是填词作诗的人，可不是妓女。”其中一个女子气愤地打断依妲的话。
“艾弗瑞船长是特地替寇铎大人到哲玛利亚城去把我买下来的。寇铎大人是个有钱的贵族，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善待下人。如果我能到寇铎大人那儿去的话，他会供养我的生活，好让我继续创作。但我若跟着你，那我得干什么勾当才能过活？就算我能继续填词作诗，但我的观众在哪里？那个偏僻落后的小镇上只有小偷和暴徒而已。”
“也许你是宁可唱歌给海蛇听吧？”依妲甜甜地说道。她拔出剑，以剑尖轻轻地点在那女子的腹部。但是那个诗人不肯因为恐惧而屈服，她甩甩头，直视着柯尼提。
“而你们两个……你们也是诗人吗？”柯尼提懒洋洋地问道。那两人摇了摇头。
“我的专长是做织锦画。”一人以嗄哑的声音答道。
另一人直等到柯尼提瞪着她看之后才说道：“我是贴身仆人，专长是按摩和治疗小病。”
“啊……我猜猜看……你们都是要去服侍那个……什么大人的，就是那个很有钱又有很多仆人的人？”柯尼提以快活的口气说道，而他这么一说，依妲的眼睛便轻轻一闪，算是肯定了他的推测。她轻松地以剑刃压了一下，以催促那个诗人退回一步，跟另外两人站在一起。那两人点了点头。
“你瞧瞧，你瞧瞧，”柯尼提转开头，不在乎地朝她们一挥。“所以我才说奴隶买卖可恶嘛。有钱人为了炫耀而花钱买下这些专才，然而有钱人用钱买人，把她们当作婊子来买卖，但她们却浑然不觉。你看这几个人都没有自尊心了，都不讲出自己的名字，她们已经屈从于她们的主人之下了。”
“这几个要怎么处置？”依妲在柯尼提一跛一跛地走开时，在他身后追问道。
柯尼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们既然想当奴隶，那就把她们跟另外那几个摆在一起，等人出钱来赎吧。寇铎大人曾经出钱把她们买下来，说不定他还肯再度出钱把她们赎回去呢。”柯尼提突然心生一念。“不管赎金多少，都把赎金均分给那些决心得到自由之身的人，这样他们也好有个起步。”依妲惊骇地点点头，架走了那三人。柯尼提转身对身边的温德洛说道：“你瞧，我并不会逼迫别人照我的想法去做。我既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强迫薇瓦琪。以前你可能把我想象成万恶的海盗，但依我看来，现在你已经认清了我真正的为人。”
甲板上有个绳子编成的椅子，用来把柯尼提吊到薇瓦琪号的小艇上。他们两人朝绳椅走去时，柯尼提对温德洛问道：“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你当上一船之长，在船上发号施令，那感觉会有多好？比如说，像这艘一流的小船？”
温德洛张望了一下，这才说道：“这艘船的确出色。但是，不会。我的心不在那个方向。如果我重获自由，那我还是会回到当年的修院去。”
“重获自由？这是什么话呀，温德洛！对我而言，你脸上的刺青根本不算什么。难道你还自认为是奴隶吗？”柯尼提故作惊讶地问道。
“不，我不会因为刺青而变成奴隶。”温德洛应和道。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但我却因为血统而像是被锁链牢牢锁住一般，紧紧地跟薇瓦琪绑在一起，而她与我之间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密切。我想，说不定我仍能抛下她，并且在全心奉献给莎神的人生中找到圆满，但是这种行为会使薇瓦琪因为少了我陪伴而内心永远空虚，这未免太过自私了。在我看来，我若是丢下她，心里是得不到平静的。”
柯尼提歪着头。“难道你不觉得，薇瓦琪可以接受由我来代替你？毕竟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快乐，所以如果你想去，那你就去修院，我们可以好好安排，让船不至于因此而伤心沉沦。”
温德洛慢慢地摇了摇头。“一定要跟我同血缘的人才行，一定要跟我有血缘亲属关系的人来陪她才行。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因为被我抛下而发狂。”
“我懂了。”柯尼提沉思道。“唔，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不开了，是不是？”他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但我说不定能想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办法呢。”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柯尼提亲自掌舵，依妲尽量不让自己因此而感到不悦。今天早上他跟船聊了那么久，所以等一下他应该可以休息了。今天大家都很辛苦。依妲替索科缝合手臂上的伤口，缝合时，那壮硕的男子坐得挺直，虽然痛，却仍咬紧牙关咧着嘴笑。她并不喜欢这种工作，不过至少索科并不像可怜的白石那样高声尖叫。
他们已经把白石送到薇瓦琪号上治疗。他们把白石按在前甲板上的时候，那小子挣扎得很厉害。他脸上有一道剑伤，深及鼻子和脸骨。那道伤口若是不缝合，往后白石就别想正常地进食了。由于夜色渐深，他们在前甲板上悬了一盏灯笼，使白石周围绕着一个光圈。繁纹号的奴隶之中有一人会动手术，在温德洛的急切请求之下，柯尼提终于派人去把那个医生叫来。可是白石不肯让任何人碰他的伤口。温德洛拉紧皮肉，好让那医生动手缝合时，他尖声大叫，又拿头去撞甲板，所以最后他们只得放弃了。最后医生决定，以白石的伤势而言，最好是让他放放血，这样他才不会痛得那么厉害，不过这也是等到白石不再抗拒之后才做的。柯尼提从头到尾都在向薇瓦琪解释医治的过程，依妲在旁看了一会儿。柯尼提向薇瓦琪解释，那孩子受这痛苦是必要的，若不受这痛苦，势必无法治愈。柯尼提比喻，为了清理经过这水域的运奴船，他纵使心里沉痛也要做，这跟白石必得忍受痛苦才能让自己好起来是一样的道理。温德洛听到这话，气得怒视柯尼提，但是他的任务是要接住白石流出来的血，所以忙得没空反驳。温德洛非常注重细节，坚持白石身下一定要铺厚厚的帆布，连一滴血都不能沾到活船的甲板。最后，白石粗嗄的叫声渐小，转为闷声的叹息，于是他们便拿起针线，将那少年的脸缝合起来。以后，白石是不会像以前那么俊美了，不过至少可以进食。这是他第一次跃上其他船的甲板打杀，只是他很倒霉罢了。
依妲正在缝裙脚，现在完工了。她咬下线头，站起来，把身上的大红裙子解下，任由它落在地上。她跨进新做的裙子里，拉起裙子系在腰间。她不知道这料子到底叫什么名称。这料子质地硬挺，在她的手轻拂过时发出好听的窸窣声；颜色虽是翠绿，但是她走动的时候，灯光映出了料子上的浮水印，看来宛如漾出涟漪。她最喜欢的是这料子的触感，她再度伸手轻拂，让裙子服贴地贴着她臀部的线条。这么一拂，裙子便轻轻地发出窸窣的响声。柯尼提一定会喜欢的，他一定会觉得她穿上了这条新裙子极其诱人，如果他肯多注意自己的话。
可惜柯尼提注意她的时间不多，不如她所期望的多。依妲望着舱房里的镜子，对着镜中人摇了摇头。这女人真是不知感激啊。不久之前，他还躺在床上发烧不能动呢，他既已经恢复身为男人的胃口，她就该大大感激了，毕竟她曾经听人说过，有的人在身体毁伤之后就再也不感兴趣了。她拿起发刷梳过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她打算把头发留长，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发及肩了。她想着他的手拂过她的头发、他的体重压在她身上的情景，令她感到血液沸腾。之前她仍是婊子的时候，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如今她竟然期待男人的触碰，而不是期待他们赶快完事。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跟一艘船吃醋。
唉，想这些真是傻气。她抬起下巴，在喉间搽点香水。她挑剔地嗅着这种新的香味，这是今天才从繁纹号上拿来的，又甜又烈。这香味可以了。她打定主意，要对柯尼提更有信心一点。就算她不吃醋，柯尼提心里要烦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不是吗？傻气啊，跟船吃什么醋？船又不是女人。
她在舱房里四处走动，整理柯尼提的东西。柯尼提一有空就坐在书桌前。有的时候，如果他准许她看，她会看着他写字画图。那技巧令她着迷。他的笔动得好快，一下子就精确地写出一个又一个记号。依妲停下来，把她方才卷起来的卷轴打开来瞧瞧，将之挪到地图桌上。他怎么会记得那么多小记号？依妲心里想道，那大概是男人的才艺吧。她听到布里格高声下令的声音从外面的甲板上传来，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下锚的声音。这么看来，他们要在此歇息过夜了。很好。
她离开舱房，去外面找柯尼提。她朝前甲板走去。温德洛盘腿坐在白石身旁，一点也不放松地看顾着他。依妲低头打量那个受伤的打杂小弟，看不出他们做了什么，顶多只能说，他们用针线把伤口缝合起来罢了。她蹲下来，摸摸白石的额头，她蹲下的时候，裙子窸窸窣窣地发出好听的声音。“我觉得他的额头凉凉的。”依妲评论道。
温德洛抬起头来看着她，脸色比白石更苍白。“我知道。”他答道，把病人身上的毯子塞得更紧一点，接着不像是在跟她讲话，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好像很虚弱。我敢说，医生已经尽力了。我只希望今晚暖和一点就好了。”
“晚上这么凉，你何不把他移到底舱去？”
“依我看来，他待在这里好过待在底舱。”
依妲歪头望着温德洛，问道：“你相信你的船有治疗的力量？”
“薇瓦琪不能治愈身体的伤害，但是她能把她的精神力量借给白石一用，而精神力量一强，身体就容易痊愈了。”
依妲慢慢地挺直站起来，但仍低头望着温德洛。“你之前不是说，将精神意志力借人以助人成事的乃是莎神吗？”
“的确如此。”温德洛应和道。
依妲大可以嘲笑他，既然如此，那么他都有船了，还需要神做什么？不过她并没笑他，反而劝道：“你去睡一下吧，我看你累坏了。”
“我是很累没错，不过今晚我要熬夜看着他。把他丢在这里，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医生上哪儿去了？”
“他去玛丽耶塔号照顾别的伤员了。这里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白石自己了。”
“此外还得仰赖你的船。”依妲忍不住补上一句。她四下张望，再问道：“你有没有看到柯尼提？”
温德洛朝那人形木雕的方向一望。依妲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柯尼提的形影，因为柯尼提的身形和薇瓦琪连在一起。“噢。”依妲轻声应道。通常柯尼提在跟船讲话的时候，她是不会去找他的，但是她既然问出口了，总不好就此走开，所以她做出轻松的样子，走到船首的栏杆边去找柯尼提。依妲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柯尼提选定在一个小型岛屿的海湾里下锚休息，繁纹号在旁边随波摇摆，而玛丽耶塔号则泊在繁纹号之后。船上挂着几盏灯笼，但是灯笼的灯光被摇曳的水光映照冲淡了，虽有风，却小得只是在吹过索具时擦出一点声响。由于离陆地近，所以树林、植物的味道几乎跟咸水味一样强。过了一会儿，依妲评论道：“今天的攻势很顺利。”
“你讲这个给我听，莫非是以为我不知道？”柯尼提以略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你以后会再度在这个海峡埋伏吗？”
“有可能。”柯尼提简短且冷淡的答复等于是教依妲不要再开口了。
幸亏船一直很沉默，不过薇瓦琪就算不开口，只是杵在那里，也够扰人的了。依妲心里希望，他们若是在玛丽耶塔号上就好了，若是如此，她大可以跟柯尼提亲近，让他多注意到她。但是这船上的薇瓦琪就像个保姆，教人无法松懈；就算待在舱房里，依妲也觉得她仿佛无所不在。依妲以手拂过裙子，并以裙子发出窸窣的清脆响声为乐。
“刚才我们受到打扰之前，”薇瓦琪突然说道。“我们正在谈明天的计划。”
“没错。”柯尼提应和道。“首先，我们要去分赃镇，我得找个地方把繁纹号藏起来，直到对方把船赎回去为止；再者，我希望让繁纹号上的奴隶尽早上陆。所以我们会返回分赃镇。”
他们故意把她排除在外。想到这里，依妲醋意大发，但是她不肯就此跺脚走开。
“如果我们回程时碰上别的船呢？”船问道。
“那就轮到你了。”柯尼提轻声说道。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我仍不知道……流那么多血，痛而又痛。人的痛楚很大。”
柯尼提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我真不该把白石送到这里来的。我原本是因为担心那孩子，希望他离我近一点，所以才教人把他送过来，但我没想到你这么介意。”
“我不介意，真的。”薇瓦琪连忙说道。
柯尼提仿佛没听到薇瓦琪的解释似的，继续说道：“我也不喜欢看着那孩子受苦，可是我若转头不管他的死活，那我算什么男人？他乃是为我而受伤，我能丢下他不管吗？这四年来，我的船就是他唯一的家，他一直想像今天这样，随着众人登船——唉，要是当时索科把他挡下来就好了！我一看就知道，白石之所以要争着抢功，都是为了要做给我看的。”柯尼提这一番话满溢着情感。“这小子，可怜啊。他这么年轻就愿意为他自己所信任的目标而赌上一切。”柯尼提以紧绷的口吻说道，“恐怕把他害死的是我。要是我没有号召大家为此一战……”
听到这里，依妲再也忍不住了。在此之前，她从未听柯尼提说过这样的话，他内心竟有这么深切的苦楚，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她踏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噢，柯尼提。”依妲柔声说道。“噢，亲爱的，你不能自己一个人把这一切扛起来。不可以这样。”
一时之间，柯尼提僵硬着不动，像是大受冒犯，而那人形木雕则怒气冲冲地瞪着依妲。依妲惊讶地发现柯尼提竟然转过头，将头倚在自己的肩膀上。“可是如果我不扛呢？”柯尼提疲惫地问道，“噢，依妲，我若不扛，谁要扛呢？”
这个强壮的男人竟突然柔弱地倚在她肩上，她看了心都碎了。她举起手，抚过柯尼提的头，抚触之下，只觉得他的头发像丝一般的柔顺。“你的志业一定会成的，你等着瞧好了。大家都敬爱你，而且有好多人追随你。你不能那样折磨自己。”
“要是没有大家的帮忙，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啊。”讲到这里，柯尼提的肩膀抖了一下，仿佛在压抑自己免得哭出来，但接着他反而咳了起来。
“柯尼提船长，”薇瓦琪惊惶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认同你的想法。我只是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没关系，真的，别想多了。”柯尼提的口气好像只是客气地驳回薇瓦琪的解释，不过他这番话却打断了薇瓦琪的话。“我们彼此认识不久，我现在就请你把命运跟我绑在一起，未免太早了。晚安，薇瓦琪。”他吸了一口气，以叹息将这口气呼出来。“依妲，我的甜心。今晚我的腿痛得厉害，你能否扶我上床？”
“没问题。”依妲听了觉得很感动。“你还是上床多休息最好。我从繁纹号上拿了一些芳香精油回来。我知道拐杖用多了，会使你的后背和肩膀酸痛，待会儿我把精油温热，帮你按摩。”
依妲任由柯尼提倚在她身上，并扶着他离开船栏。“你对我的信心让我生出无比的力量啊，依妲。”柯尼提一边走一边把心底的话告诉她。接着他突然停下来，所以依妲也困惑地跟着他停住。柯尼提深思熟虑般地抬起她的下巴，弯下身，慢慢地给了她一吻。火辣的激情冲过依妲全身。柯尼提不但以强壮的手臂抱住她，将暖和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甚至还公开展示对她的情意。他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由于他越抱越紧，所以她的裙子也随之窸窣地响起来。他站在高处给她这一吻，好让船上的人都看出他的热情，这让依妲觉得好光荣。最后，他终于放开她，但双臂仍紧抱着她。依妲宛若处女般颤抖起来。
“温德洛，”柯尼提轻声说道。依妲转头，发现那个年轻人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们。“如果晚上白石出了什么状况，你会来通知我吧？”
“会，船长。”温德洛低声应道，他不断打量着他们俩，那眼神带着敬畏，也带着饥渴。
“走吧，依妲，回我们床上去。我得跟你靠在一起才能放松下来，我要感受下你对我的信心。”
依妲听到他朗声说出这样的话，人都酥了。“我永远在你身旁。”她对柯尼提说道，接着便接过他的拐杖，以便帮着他们下楼梯，前往主甲板。
“柯尼提，”薇瓦琪在他身后喊道。“我相信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准备好。”
“当然当然，”柯尼提客气地说道。“晚安了，船。”
感觉上，他们好像花了一年那么久的时间才走过甲板，又花了一年才把他们的舱门关上。“我去把精油温热。”依妲说道。但是她举着精油碟子在烛火上加热的时候，柯尼提便一跛一跛地走上来，将热到一半的精油碟子从她手上取下，放到一旁。一时间，他皱眉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大问题似的。依妲不讲话，只是以疑问的眼神望着他。他将拐杖架稳，伸出双手，朝她的喉咙摸过来。接着他一边咬着下唇，一边以他那双大手去解开她衬衫上的小蝴蝶结。依妲举起双手想要为他代劳，不过柯尼提以惊人的柔情将她的手推开。“让我来。”他轻柔地说道。
柯尼提不辞辛劳地解开繁复的绳结和钮扣，每解下一件衣物就丢在一旁。依妲兴奋得颤抖。他从不曾这样。等到她裸身地站在他面前之后，他拿起精油碟子，以指尖沾了精油，犹豫地问道：“是这样用的吗？”他的指头滑过，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留下闪亮的纹路。他的手指轻柔，令她不禁叹息。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喉侧，温柔地将她赶到床上去。柯尼提的古怪行径使她很困惑，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朝床上走去。
他倚着她在床上躺下来，抚摸着她，从头到尾都看着她的脸，观察她每一个反应。他凑近，在她耳边低吟道：“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她听了非常震惊，原来柯尼提从未做过此事，她乃是柯尼提第一个想要取悦的女子。对此，她激动得屏住了呼吸。方才，她还觉得他像小男孩一样不解事，此时却突然觉得他情欲挑逗、别有风情。他毫不抗拒地任由她的手带领着他在她身上游动。他竟任由自己主宰一切，这乃是前所未有。她激动得头昏脑胀。
他并不是敏捷的学生，他的触感很犹豫，但却甜得像是忍冬花的花蜜。她无法一直望着他那专注的表情，因为她若是一直看下去，可能会忍不住流泪，但他势必是无法了解她为何流泪的。所以她放松，任由柯尼提抚摸。柯尼提在学，他从依妲突然喘气或是忍不住吟哦之时，找出了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兴奋激动。他嘴边浮出一抹开心的笑容，眼睛也变得更为明亮。在她看来，柯尼提是以他能精熟地让她如此欢愉为傲了，而他越是领悟到自己技巧高超，动作就越笃定，但是一点也不粗暴。最后，他终于与她的身体结合在一起，她这才放松下来。她忍不住落泪。他吸去她的泪水，重新再来。
她浑然不知两人到底缱卷了多久。最后，她的身体变得非常饱和，充塞着情欲，就连他的触摸都几乎令她感到痛苦，所以她轻声说道：“柯尼提，求求你，够了。”
他脸上慢慢浮出笑容，轻轻地离开她的身体，让清凉的空气拂过彼此。接着他突然低下身，轻轻弹了一下她肚脐上那个小小的头颅护符。她瑟缩了一下。那个以银圈系在她肚脐上的巫木护符是用来保护她不至于染病或是怀孕的。
“这个可以拿下来吗？”他唐突地问道。
“可以啊，”她勉强承认道。“不过我是很小心的，所以从没……”
“这么说来，你是可以怀孕的。”
一口气哽在她喉咙。“是可以啊。”她防备地说道。
“那就好。”他一边在她身边躺下来，一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我说不定会希望你有个宝宝。如果我希望你怀孕的话，你会为我生一个，对吧？”
她的喉咙好紧，紧到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低声答道：“对，对。”
柯尼提因为舱门上传来的响声而醒过来时，夜色已经很深了。“什么事？”柯尼提嗄哑地问道。躺在他身边的女人睡得很熟。
“我是温德洛。柯尼提船长……白石死了，他刚才……死了。”
这就不妙了。他原来的用意是要让白石忍住痛苦，然后活下来才对，这样才好对薇瓦琪起示范作用啊。柯尼提在黑暗中摇了摇头。现在怎么办？还能挽救吗？
“柯尼提船长？”温德洛的声音听起来很绝望。
柯尼提低声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温德洛。接受吧，现实如此，我们也只能接受，毕竟我们是凡人啊。”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以挂虑的口气说道：“你去休息吧，年轻人，明天再哀悼他也不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我知道你累了，温德洛。你别把这当作是你辜负了我的期待。”
“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少年轻轻离去的脚步声。柯尼提重新躺下来。这样啊，那么他明天该怎么跟船说？是不是要谈谈牺牲，把白石讲成高尚且令人激赏的人物，而不只是死了而已？只要他放轻松，信任自己的运气，他的话就会讲得很顺。他把双手放在头后，倚在枕头上。他的背痛得不得了，实在想不到那女人有这么大的精力。
“薇瓦琪嫉妒得要命，不过你是故意要她嫉妒，对不对？”
柯尼提微微转身面对手腕上的护符，答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何必多问？”
“我就是要听你承认自己是个恶棍啊。你对依妲没有感情嘛！没感情还跟她来这套，你羞不羞耻呀！”
这下子柯尼提不高兴了。“羞耻？我不但没给她苦头吃，反而还使得今晚变成她终身难忘的一晚。”柯尼提伸展了一下，希望能藉此纾解疼痛的肌肉。“而且我自己也花了不少代价。”他任性地说道。
“真会表演。”那小小的巫木脸护符讽刺地说道。“依妲没有因为喜悦而大叫，所以你一直担心薇瓦琪不知道，对不对？不过我跟你保证，薇瓦琪时时刻刻都敏感地察觉到你的作为，她之所以妒火中烧，是因为你在依妲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工夫，而不是因为依妲快不快活。”
柯尼提翻过身，以更轻的声音说道：“这样啊，那么船有没有察觉到你的存在呢？”
“她对我很防备，”那护符不情不愿地承认。“不过我对她知道得可多了，毕竟她实在太大，而且环绕着我，所以她是无法完全隐藏情绪不让我知道的。”
“那温德洛呢？你能透过船来感觉他吗？他今晚是什么心情？”
“怎么？他不是到你房门口来通报消息了吗，你还要问他有什么感觉？白石死了，所以他很难过啊。”
“我说的不是白石的死。”柯尼提不耐烦地说道。“我注意到，我当着薇瓦琪的面亲吻她的时候，温德洛怔怔地看着我们。他对那婊子有没有感情？”
“不准你那样说她！”那护符低声怒吼着警告柯尼提。“你要是胆敢再把她说成那样，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他是不是觉得依妲很有魅力？”柯尼提顽固地追问道。
那护符让步了。“他很天真，对依妲十分崇拜。在我看来，温德洛大概不敢说自己认为依妲很有魅力。”那细小的声音顿了一下。“今晚，你的当众表演让他想了很久，这事与白石之死，正好一喜一悲，令他深思。”
“真是个不幸的巧合。”柯尼提喃喃地说道。他沉默着，心里则思索要如何才能让温德洛对依妲多加注意，最后他决定要教她多戴点珠宝首饰。小男孩总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柯尼提要让依妲展现出更大的魅力。
“为什么你今晚要问她宝宝的事情？”护符突然问道。
“随便想到而已。若有个小孩，说不定会很有用。不过这大半要看温德洛的发展。”
护符感到困惑。“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通。但是据我猜测，我若是想通了的话，说不定会对你的想法极为反感。”
“怎么会呢？”柯尼提轻松地应道，装出已入睡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护符又追问道：“对你而言，孩子能有什么用处？”
柯尼提老是不回答，所以护符又说道：“你要是不答，我就一直问下去。”
柯尼提疲倦地深吸了一口气，叹息般地呼了出去。“如果有个孩子，就可以让船感到满足。而如果温德洛变得太难控制，如果他在我说动船顺着我的心思而行的时候多加干涉，这个嘛，就可以把他换掉。”
“用你跟依妲生的孩子来替换温德洛？”护符难以置信地问道。
柯尼提困地咯咯笑了两声。“不，当然不是，你这样就说不通了。”柯尼提伸展了一下筋骨，背对着依妲，蜷起身子，闭上眼睛。“这非得是温德洛孕育出来的孩子才行。这样的话，这孩子才是船的亲人。”柯尼提满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船上若有个宝宝，只怕会烦得要命。说真的，要是温德洛能干脆地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就好了。那小子挺有潜力的，他会思考，所以我只要好好地教育他，让他按照我的方向来思考。也许我应该要带他去听听异类的谶语，说不定异类会劝服温德洛，让他深信这就是他的命运。”
“何必找异类，就让我来跟他说好了。”护符提议道。“说不定我可以劝服他，让他深信他非杀了你不可。”
柯尼提颇为赞赏地咯咯笑了起来，放松下来，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