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派拉冈号入水
大潮会出现在黎明后不久，所以众人就着灯光、疯狂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贝笙一整晚都咒骂不止，大步地四处走动。此时，派拉冈号已经平躺在地，并在贝笙认为不至于过度加重木料压力的前提下，尽量往水边挪近了一点。船壳里四处都有千斤顶和支柱撑着，所以已经很接近扶正、入水之后的样子。贝笙已经用大头锤初步地四处探巡过了，他希望能调整到海水将船浮起之后，船板仍有活动空间的程度。船必须有弹性，才能经受得起海水的冲击，所以他一定要给派拉冈一点余裕，好让海水和船体找到彼此的平衡点。如今，派拉冈号的龙骨通通露出来了，贝笙亲自拿槌头轻敲了一巡，听起来龙骨的木料还是很稳固的。其实本应如此，因为龙骨是银灰色的巫木所制，硬得可比石头。不过，什么“本应如此”的事，贝笙是不信的；他多年行船的经验告诉他，凡是“本应如此”的事情，一定会出差错。
派拉冈号就要重新入水，而贝笙心里有千百个顾虑。派拉冈号入水后、船板尚未膨胀之前，必会像筛子一般渗进大量海水，这他是预见得到的。老的木料和横梁等若是搁在原地几十年不去动，那么它们再度经受到船浮在水上的压力时，有可能会弹起或是裂开。可能出现的状况可多了。贝笙巴不得他们的预算多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在这个阶段聘用有经验的老师傅和工头来监督一切。但由于现实所限，他只能运用自己多年来学到的知识，再配合许多人云亦云的传闻，驱使一批通常在凌晨时早就酒醉昏睡的人来做工，这教他怎么放得下心？
不过，他最顾虑的还是派拉冈的态度。开工以来，派拉冈的态度一直没什么改进。现在船会跟他们讲话了，可是他的性情起伏很大。不幸的是，他在情绪大幅震荡之后，心情只会变得更差。平时派拉冈不是大发脾气，就是忧郁悲伤；不是绝望地发牢骚，就是失心狂似地叫骂。若是在这两种极端之间，则自哀自怜地慨叹不已——其幽怨的程度使贝笙恨不得派拉冈就是真正的小男孩，这样就可以把他猛摇一阵，叫他赶快回到现实中来。
据贝笙看来，问题在于派拉冈从不曾好好地管教，也没学会自律自制。他跟艾希雅和琥珀解释，这就是派拉冈一切毛病的症结所在，那么，就得靠他们三人好好管教，直到他自律自持为止。但是管教人可以，船要怎么管教？大潮前几天的晚上，他们就着啤酒谈到这一点，三人面面相觑。
那天晚上很闷热，他们坐在海滩的浮木上喝酒。酒是克利弗从镇上提回来的。虽是廉价的啤酒，但对他们拮据的预算而言，已经是过于豪奢的开支。那天白天特别漫长炎热，而派拉冈又特别难相处。他们聚在派拉冈号船尾的阴影处商量。这天，派拉冈的表现可谓极为幼稚，用粗话骂人，丢掷沙子。此时，船侧躺在沙滩上，很容易抓到沙子。讲到这里，贝笙就觉得沙子在汗水沾湿的头发里，刺痛之余又麻又痒，而且一路到脖子后面都有，至于粗话和咒骂则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到了最后，贝笙干脆自己弯身去做必要的工作，任由派拉冈连连掷出沙雨。
艾希雅听了，耸起一边肩膀。贝笙看到她的发际也藏着黑沙。接着她答道：“不然能怎么办呢？他个子这么大，要打他屁股也比较困难。再说他是船，所以你既不能叫他回房间去反省，也不能罚他少吃一顿晚餐。我真想不出该怎么管教他，也许我们得以贿赂来利诱他才是。”
琥珀放下啤酒杯。“你刚才在讲处罚，怎么扯到利诱上来了？我们谈的是要如何管教他啊。”
艾希雅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处罚跟利诱是两码事没错，不过你说这二者怎么分得开？”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凡是能教派拉冈守规矩的办法，我都要试一试了。以他的状况，若是现在就驾着出海航行，那得有多么困难！要是我们现在不赶快想办法让他变得驯良一点，这一切心血可能都会成为泡影。”接着贝笙道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有可能会反过来对付我们。这若是发生在暴风雨中或是在我们跟海盗起冲突的时候……他可以让我们通通送命。”他声音低沉，逼自己补充道：“这种事情他不是没做过。他的确有那个能耐，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这个话题他们从不敞开来谈。真是奇怪，贝笙想，他们天天都要面对派拉冈的狂性，然而他们虽然常常讨论他性格的种种方面，但却从未坦然承认他的狂性是个挥之不去的事实。就连现在，自己把话讲白了，其他二人还是默默不语。
“他到底要什么？”最后琥珀对大家问道，“自律一定要源于自己。派拉冈一定得想要跟大家合作，而他必然从自己的愿望出发，才肯跟大家合作。最理想的是，派拉冈所想要的碰巧是我们可以根据他的表现而供给的或是否决的东西。”琥珀以犹豫的口气继续说道：“恶行会招致恶报，这就是他必须学习的第一课。”
贝笙苦笑道：“你要教他这个道理，可能比要他学这个道理还要困难。你看到他郁闷就心疼，这我是知道的。而且不管他的行径多么乖张，每到晚上，你总是去跟他聊天、讲故事，或是吹奏曲子给他听。”
琥珀愧疚地低下了头，抚弄着手指头——虽然她手上戴着厚重的工作手套。“我感觉得到他的痛苦。”琥珀坦承道，“他过去的日子非常坎坷，往往被逼得走上绝路。而且他心里非常迷惘，不敢希望未来有转机，因为过去他每次大着胆子鼓起希望，每次都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所以他硬下心肠，认定每个人都在跟他作对；他率先伤人，免得自己受到伤害。我们要打破这一堵厚墙可不容易啊。”
“嗯，那我们怎么做？”
琥珀紧闭上眼睛，仿佛很痛苦，之后她睁开眼睛说：“做最难做的，并期望最难的正巧也是最正确的。”她起身，沿着船身走到船首处。她对那人形木雕说话，声音清晰地传到船尾：“派拉冈，今天你很没规矩，因此我今晚不跟你讲故事了。很抱歉，但一定得这样。如果你明天好好守规矩，那我明晚就会来陪你。”
派拉冈只沉默了一下就回嘴道：“我才不在乎，反正你讲的故事既不精彩也很无聊，你还以为我爱听你讲故事？滚远一点，永远不要回来！你别来烦我。我才不在乎呢。我根本就不在乎。”
“听你这样说，我心里非常遗憾。”
“你这个臭婊子！我说我不在乎，你没听到吗？我不在乎！我恨你们！”
琥珀踏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回船尾来跟他们会合，然后一语不发地坐回浮木上的位置。
“嗯，很顺利嘛。”艾希雅半开玩笑地说道，“看得出派拉冈的行为一定很快就有改善。”
此时，贝笙又绕着工地走了一圈，而当时艾希雅讲的那句话则在他心头盘桓。一切都准备就绪，该做的都已做好，只等大潮来了。派拉冈号折断的主桅上挂着沉重的砝码，以免船扶正得过快。贝笙眺望着泊在近岸的驳船，他在驳船上安置了一个好手——那个人是贝笙招募的新船员之中少数他真正信得过的。驳船上的海夫会看着贝笙的旗号，指挥一组人操纵绞盘机，把派拉冈号朝水边拖过去。派拉冈号船内还安排了另一组人，以便操纵抽水唧筒，把船里的水抽出去。贝笙最担心的是，派拉冈号多年来贴地的那一面船壳可能会因为磨损及虫蛀而受损。关于这一点，船壳内能检查修补的，他都已经做了，此外他还准备了一大面厚重的帆布，一等派拉冈号入水、扶正，就将帆布顺着船壳垂下去。按照他的预测，船入水、扶正之后，海水会从船板间的隙缝大量灌入，而这水势正可将帆布带入隙缝中塞紧，这样至少可以让渗水的速度放慢下来。说不定，他还得再度将派拉冈号拉上岸，将原先朝下的那一面朝上，以便严密地检查、修补那一面的船板——当然，他希望事情不至于糟到那个程度，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让派拉冈号出海，该做的就要去做。
他听到身后的沙地有轻柔的脚步声，转头发现艾希雅正眯着眼眺望驳船。她看到在驳船上站岗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拍拍他的肩头，吓了他一跳。艾希雅说道：“阿贝，你别那么担心。下水一定很顺利。”
“那就不知道了。”贝笙阴郁地喃喃答道。她伸手碰他，讲话鼓励他，还亲昵地不叫他贝笙，而叫阿贝，这些都使他感到震惊。他感到近来艾希雅与他之间已经恢复到船上伙伴间的那种轻松自在，至少现在她讲话的时候会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样的话，彼此在工作应对上都好得多。想必她也领悟到这趟旅程需要他们两人合作了吧。不过就是合作而已，再多想就是奢求了。贝笙坚决地把方才燃起的一点希望的星火浇熄，只问船的事情。
“下水时你想待在哪里？”贝笙问道。之前他们已经说好，船下水时，琥珀要待在派拉冈身边劝慰他，毕竟琥珀对他最有耐心。
“你希望我待在哪里？”艾希雅谦逊地反问道。
贝笙咬着舌头，犹豫了一下。“我是希望你能待在底舱。以你所知，必能在毛病还小的时候就听出来，免得酿成大祸。我知道你宁可待在这里，只是我倒希望有个信得过的人待在底舱监督。我派去压唧筒的那一组人都是力气大、耐力好的，不过没什么航海经验，也没什么脑子。此外，我还留了几个人，拿着大头锤、提着填絮桶待命，一待派拉冈号开始渗水，你就视需要把他们分派出去。他们多少知道要怎么填补才能迅速止住渗水，但你还是待在那里监督，别让他们闲着。我希望，你能待在底舱，到处转转，听一听，看一看，随时让我知道舱内的情况如何。”
“我这就去。”艾希雅轻声但肯定地应道，立即转身准备离去。
“艾希雅。”贝笙听到自己朗声叫道。
艾希雅立刻转回头：“还有什么？”
贝笙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句漂亮的话来应答。其实刚才他叫住她的时候，一心只想问她现在是不是对他另眼相待了？最后他笨拙地说道：“祝你好运。”
“大家都好运。”艾希雅严肃地答道，随后便离开。
一股浪潮顺着沙地爬上来，浪潮边缘的白沫吻上了船壳。贝笙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见真章了。“大家就位！”贝笙吼道。他转头仰望着矗立在沙滩上的悬崖。站在悬崖顶的克利弗点点头，表示他在专心待命，并将双旗摆在准备位置。贝笙又叫道：“打信号叫他们开始把绳索收紧一点，但不要收太紧。”
驳船上，负责推动十字转轮的那一组人开始使劲。有个人起了个头，唱起一首节奏缓慢、正好配合身体劳动的歌曲，接着众男子低沉的歌声便沿着水面传了过来。贝笙心里一点也放松不下来，但听到歌声之时，脸上仍不禁绽放出严厉的笑容。他深吸了一口气。“跟我们一起回到海上去吧，派拉冈。走啰。” 海浪每卷来一次，就离他更近一点。这派拉冈是听得出来的，他甚至闻得到海水味越来越接近。他们已经把他放倒、船侧贴地，又在船桅上加了砝码压住，好让他乘着波浪就能浮起。是啦，他们说什么要让他重新下水，而且还一再重复地讲，不过他才不相信他们的说辞呢。他知道这些工程都是为了要教训他，这是迟来的惩罚。他们既用砝码压住他，接着就会把他拖出海去、沉入水里，然后弃置在海底，任由海蛇找上他。毕竟他是罪有应得啊。大运家族忍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要大报复了，他们要把他的骨架沉入海底，因为以前他就是这么对待大运家族的人的。
“到时候你也会跟着一起死。”派拉冈得意地说道。琥珀像海鸟似的坐在他倾斜的船栏上。之前琥珀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说，她全程都会陪在他身边，还说绝不会丢下他，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到时候她就知道了。等到海水灌进船里，把她一起拖下水之后，她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你刚才在跟我说话吗，派拉冈？”琥珀彬彬有礼地问道。
“没。”派拉冈叉手抱胸。现在他感觉到水漫过整个船壳了。海浪像是擅挖地道的小虫子似的，对他身下的沙子又推又拉。大海的指头贪婪地伸到他身下。每一波海浪冲来，都比前浪稍微高一些。他感觉到从驳船拉到他主桅上的那条绳索变得紧了些。贝笙喊了个口令，于是绳索便绷住了，不再往前拉去。男人唱劳动歌的歌声停了，船舱内的艾希雅朗声喊道：“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海水从他身下漫上来。派拉冈突然颤抖了一下，下一波浪说不定会把他浮起来。没有，这浪来了，又走了，而他仍停在沙滩上。那就是下一波了。没有。唔，那就是再下一波了……一波波的浪来了又去。这种又期待又害怕的感觉把他绷得好苦。然而，他虽然极力压抑，但是第一次感到轻微的浮力——虽只是船壳磨过沙子，然后漂浮了一刹那——之时，仍不禁惊喜地高呼了一声。
他感觉到琥珀痉挛似的把船栏抓得更紧，同时警戒地对他叫道：“派拉冈！你还好吧？”
派拉冈突然心情大变，再也不想呼应她的恐惧。“抓紧了！”他兴高采烈地对琥珀叫道，“走啰！”可是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打来，贝笙却什么也不做。派拉冈感觉到身下的沙子随着海浪腾挪移动，还感觉到沙子退却之后露出了一块巨大的岩石。
“贝笙！”派拉冈烦躁地叫道，“喂，你快拉呀！我可以了！叫他们使劲地拉！”
接着派拉冈听到一阵沉重的拨水声，贝笙朝他奔来，而此时海水一定已经到他大腿的高度了。“还没呢，派拉冈，这里还不够深。”
“去你的！什么不够深！你以为我笨到连自己浮起来了都不知道吗？我感觉得到海水开始慢慢地把我浮起来，而且我身下有一块他妈的大石头。如果你现在不把我拉过去，那我马上就会一起一伏地撞上那块石头了。”
“嘿，轻松一点。你别着急，照你说的就是了！克利弗！你打信号，叫他们开始拉，慢慢拉，不要拉得太急！”
“操他妈的！叫他们现在就使劲拉！”派拉冈立刻驳斥贝笙的命令，但是没人应声，所以派拉冈又吼道：“克利弗，你听见了没？”他暴怒地想，他们最好是他妈的乖乖照他的话去做，他们老是把他当作小孩子来看待，他已经很烦了。
系在他主桅残桩上的绳索突然收紧，使得派拉冈惊讶地嘟囔了一声。
“起！”贝笙这一叫，站在派拉冈周围那一组拿木杆的人便应声使劲地用杠杆去橇起他。他们把派拉冈撬了起来，但是撬得不够高。原本派拉冈身前靠着一台滑车，而杠杆组的人这么一拨之后，本应将他铲到滑车上，以便让他乘滑车而下，但如今滑车斜插在他身下，只能当作楔子用了。
下一波浪漫到最高点之时，贝笙再度高声叫道：“起！”派拉冈突然跳了一下，落在滑车上。“把绳子收紧！”贝笙又叫道。然后派拉冈便感觉到贝笙手脚并用地爬到船身上。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动了起来，顺着沙滩滑了下去，冲入了往岸上打的海浪之中。派拉冈多年来都是躺在阳光下，海水一打，他顿时觉得冷冰冰的，在震撼之余深吸了一口气。
“稳住，稳住。一切都很顺利。别急。一等水够深了，他们就会把你扶起来。撑着点，马上就好了。”
派拉冈听到船舱里的艾希雅叫道：“船舱里有进水，但看起来是控制得住的。喂，你！唧筒里有水就赶快压呀！不能等到水满了再使劲，现在就压！”
派拉冈感觉到有个人拿着大头锤，把填絮敲进船板间的缝隙里。艾希雅提高了嗓音，可见在她看来，工人的速度还不够快。他此时侧着身、顺着沙滩滑下去，滑入越来越深的海水里，每个浪一打过来，都使他摇晃一下。派拉冈的船身设计是要在水中直立，而他自己也本能地想要直立起来，但是主桅上那个他妈的砝码却压得他直不起来。
“把砝码的系绳割断！让我直立起来！”派拉冈气愤地吼道。
“还没呢，小子。还不到时候。再等一下。等到你滑过了我设的浮标之后，水就够深，不至于卡住龙骨了。你稳住，别着急。”
“让我直立起来！”派拉冈叫道，这次他虽极力克制，但是声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恐惧。
“再一下就好了。你相信我，小子。再滑过去一点就到浮标了。”
派拉冈在沙滩上晾了这么多年之后，几乎已经习惯自己目不能视物了。不过躺着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若是看不到也就算了，但现在他不但动起来，还再度浮在事事难料的大海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看不见周遭的状况；他可能会被浮木撞上，也可能会被藏在海底的礁岩撞破一个大洞，而且他非得等到出事了才会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让他立起来？
“好了，解开砝码！”贝笙突然吼道。砝码的系绳突然松开，派拉冈慢慢地直立，然后下一波大浪打上来，他像是瓶塞似的一下子直立了起来。琥珀惊讶地叫了一声，但是仍抓紧船栏。冰冷的海水打过他身下与两侧。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直立。他伸展双臂，得意地大吼一声，他听到琥珀大笑着应和，也听到船舱内的艾希雅警戒地大吼道：
“快压唧筒！贝笙，赶快把帆布放下来！”
他听到奔走的脚步声以及慌忙的叫喊声，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是不会沉下去的，他自己感觉得出来。他伸展背脊、肩膀与双臂，海水将他托起的同时，他也开始探知身体各处。他凭直觉就知道船上的每一块船板、每一根梁柱应该如何调整位置，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身上的每个部位协调起来。接着他突然往右舷倾斜，琥珀讶异地尖叫，贝笙愤怒地大吼。派拉冈举起双手，按摩额头两边的太阳穴，但是按摩了之后还是老样子：船身里就是有点不对劲。各部位的零件兜合得怪怪的。派拉冈又左摇右摆了一下，也不管各处船板彼此撞击、吱嘎怪叫。不过他倒慢慢地稳下来了。他多少察觉得到人们疯狂似地在船舱里干活。隙缝爆裂，海水灌入，所以压唧筒的人忙得不得了。帆布压在船壳上，艾希雅在舱里吼着要补隙缝的人快一点、快一点，快用填絮把隙缝塞紧了。船板开始膨胀起来。
然后派拉冈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同时贝笙吼道：“快丢绳子、快丢绳子绑紧，你这白痴！”
派拉冈摸索着朝那个障碍物探过去。
琥珀安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驳船。现在我们跟驳船并排，而他们要把你跟驳船绑在一起。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真的安全吗？他现在还在进水，而且下沉了一点。“这儿水有多深？”他紧张地问道。
贝笙兴高采烈地回答了，听起来他人就待在琥珀身边。“这儿的水深得足以把你浮起来，但若是你沉下去，打捞起来也不困难——倒不是说我们会任你沉下去。我们说不定得把你再度拉上岸，以便补一下你左舷的船板。不过现在倒不必担心，一切都很顺利。”但接着贝笙就匆忙地走了，所以看来并没有他说的那么顺利。
一时间，派拉冈静静地聆听。船舱里有此起彼落的人声以及匆促的脚步声。他身边的驳船上，工人们彼此祝贺，并揣测他需要大修到什么程度。不过他听的不是这些声音，他听的是海浪打在船壳上、他身上的木料吱嘎地膨胀到定位的声音，甚至他的船壳与驳船边的缓冲垫布相摩擦的声音。这些声响既熟悉又陌生。待在这里，气味闻起来更鲜明，海鸟的叫声也更响亮。他随着波浪起起伏伏，这柔和的摇晃令人宽慰舒畅，但这却也正是他梦魇的来源。“唔，”派拉冈朗声说道，不过他的口气很平静，“我又浮起来了。这一来，我就算是船，而非破船壳了吧。”
“是啊。”琥珀轻松地应道。她在应声之前，一直动也不动地默默坐着，所以派拉冈几乎忘了她就在身边。琥珀这个人与众不同，她有时候会蓦然凭空消失，不管派拉冈听、触、嗅或凭直觉等都探不到她。派拉冈无须探索，就知道贝笙和艾希雅人在哪里，只要片刻思索，就能指出船上每一个无名工人所在的位置。至于琥珀，那就不同了。派拉冈想道，琥珀这个人比起他所认识的其他人都更为保留，也更为孤立。有时候，就他看来，这是琥珀故意的——仿佛她要看看时机才会跟别人交流，而且就算交流，也只限于某种程度。这样说起来，琥珀倒跟他蛮像的——不过派拉冈一想到这里就不禁皱眉。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琥珀立刻问道。
“还没咧。”派拉冈没好气地应道。
她轻快地笑了起来，好像派拉冈开了个玩笑。“唔。又浮起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高兴或难过还不都一样？你们爱怎么差使我就怎么差使我，哪会把我的心情放在眼里？”派拉冈顿了一下，“不过我承认，我之前并不相信你。之前我不相信我会再度入水。倒也不是我特别想要再浮起来啦。”
“派拉冈，你的心情当然重要。我虽说不上个所以然，但我深信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永远地待在沙滩上。有一次，你在气愤之余跟我说，你既是船，就应该出海航行。在我看来，就算刚出海的时候你没有乐在其中，但长久而言，还是这样对你比较好。所有的生命都需要成长，而像你以前那样被人弃置在沙滩上是无法成长的。以前的你，差一点就自暴自弃、认定自己一事无成了。”她的口吻好亲切，派拉冈突然无法忍受她那种好意。莫非他们以为，只要他们天花乱坠地讲得像是为他着想的样子，他们就可以任意差遣他？
他粗厉地大笑起来：“正好相反。我可是大大地成功：我把他们通通都给杀了，任谁想跟我作对，下场都是死路一条。可是你却老是不肯相信我是大成功。你要是脑筋肯转个方向的话就会知道，对我还是畏惧一点的好。”
话毕，一时寂静无声，颇为恐怖，然后派拉冈感觉到她松手放开船栏，站了起来。“派拉冈，像你那样讲话，我是不肯耐着性子听下去的。”从她的声音中一点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情。
“噢，我懂了。这么说来，你是害怕啰？”派拉冈邪恶地问道。
但是琥珀已经转过身去，毅然地走开。她根本就不应声。
他才不在乎哩。刚才他伤了琥珀的心，但伤了她的心又如何？根本没人在乎他的心情，他们甚至没来问问他的愿望。
“你为什么要那样？”
派拉冈早就知道克利弗就在附近。那小子早已跟着岸上那一组工人上了驳船。所以听到克利弗的声音，派拉冈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他连答都懒得答。
过了一会儿，那小子又顽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那样？”
“哪样？”派拉冈终于烦躁地应道。
“梨伺机知道。老是戏呼呼的，像疯子似的，老是要辩驳，鹅且出口伤人。（你自己知道。老是气呼呼的，像疯子似的，老是要辩驳，而且出口伤人。）”
“不然你还指望我怎样？”派拉冈驳斥道，“难不成他把我拖到这里来，我还要高高兴兴的？难不成他们要差使我去进行一个毫无胜算的解救计划，我还要兴高采烈地配合吗？”
派拉冈感觉得到那小子听了耸耸肩。“是可以啊。”克利弗说道。
“可以？”派拉冈嗤声以对，“我倒想知道是怎么个‘可以’法。”
“很龙易啊，学心要快乐就是了。（很容易啊，决心要快乐就是了。）”
“下定决心要快乐？你说我应该干脆忘记一切痛苦，就此快乐起来？嗒——啦——啦——啦？像这样？”
“你可以的啦。”派拉冈听到那少年以指甲刮头皮的声音。“你看我，我大可以冤恨每一个人（我大可以怨恨每一个人），但是我下定决心要快乐起来，能快乐的时候就多快乐一点。我决定要快乐地过一生。”克利弗顿了一下，“人生又不是要种来就可以种来的，所以一定要档握现在的人生。（人生又不是要重来就可以重来的，所以一定要掌握现在的人生）。”
“没那么简单。”派拉冈反驳道。
“就有。”克利弗坚持道，“这不会比你决定要一天到晚戏呼呼的、像疯子似的更难。（这不会比你决定要一天到晚气呼呼的、像疯子似的更难。）”
那孩子慢步走开了，光脚轻轻地打在他的甲板上。“而且会更为有趣。”克利弗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补了一句。 海水灌进了船舱里，幸亏帆布吸进缝隙中，止住了水势。填絮的这一组人做得又快又好，超出了艾希雅的期待，所以她不担心填絮这一组人，她担心的是压唧筒的那一组，因为他们越来越倦了。她拔腿去找贝笙，以便问问他有没有人选可以轮替，结果贝笙正好沿着楼梯爬下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从驳船上来的壮汉。艾希雅还没来得及开口，贝笙便朝那些人一努嘴，并对艾希雅说道：“这几个是原来在岸上的人手，现在换他们来压唧筒，好让你的人手喘一口气。进水的情况如何？”
“还赶得上，甚至稍微超前。木料膨胀得很快，不过巫木的特性就是这样。这些隙缝有一半是船自己可以搞定的，他若是寻常的活船，我早就开口请他留意一下了，但这是派拉冈，所以我连请他帮忙都不敢。”她吸了一口气，等到唧筒组的人走远了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怕他知道之后反而故意跟我们对抗。他情况如何？”
贝笙若有所思地搔了搔胡子。“不知道。我们把他从沙滩上弄下来的时候，他嚷着要我这样、要我那样，好像等不及要赶快入水似的。不过我跟你一样持保留意见，不敢就此论定派拉冈真有此意。有的时候，大家都断定他心情很好，结果他反而因此而阴郁暴躁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哀怜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贝笙，你看我们是不是在把自己往灾难里送？之前还在沙滩上的时候，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所以总觉得这是个可行的计划。但如今到了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往后只能任他宰割？其实我们的性命全掌握在他手里？”
一时间，那水手显得非常疲惫，肩膀都垂了下来，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艾希雅，别放手，继续支持他吧，要不然我们全都输了。千万别显露出任何恐惧或是疑虑的迹象。派拉冈其实不像大人，反而像是孩子。而以克利弗来说，我对他下了命令之后，是不会监督他有没有照做的。他一定要照做。我绝不会让克利弗以为我控制不住他，以为他可以逃脱我的掌控。小男孩若是生出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情，那就一定会出乱子，因为他们一逮到机会，就会一直探索出去，直到碰壁为止。小男孩只有在知道自己被人管住的时候，才会感到安全。”
艾希雅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这是你自己的经验之谈吗？”
贝笙无力地对她一笑。“当年我碰壁的时候，人已经跌出世界之外了，所以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派拉冈身上重演。”他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艾希雅以为他要说什么话，谁料接着他便耸耸肩，转身大步地追着唧筒组的人而去。
这让艾希雅想到她自己也有工作要做。她迅速地在船舱里走动，巡察填絮工人的进度。整体而言没什么大纰漏，而且隙缝大多早在岸上时就填过了，所以现在填絮工人只要补一下就好，甚至有些地方的填絮还要挖起来，好让膨胀的船板将缝隙补起来。雨野原所造的船一向紧致无漏，而派拉冈号也不例外，这船板的设计是要能够抵挡雨野河蚀人的河水以及变化莫测的海洋的。他们的工艺好到即使这船荒废了三十年，此时仍挺立如故。灰色的巫木船板一一回到原位，像是还记得当年新组装起来的模样。一思及此，艾希雅大胆地想道，说不定派拉冈虽然一直唱反调，但终究还是很配合他们的。其实活船颇有自我调理的能耐——不过前提是要有自我调理的意愿。
在船里四处走动的感觉很奇怪。艾希雅虽认识派拉冈多年，但这是她的脚第一次踏在派拉冈号水平的甲板上。她发现工人们都各司其职，倍感满意，所以趁机到船上各处去巡了一下。船上的厨房里乱七八糟的，炉子跟烟囱管分家之后就飞落在地上，掉了一地的煤灰。那炉子就算不换新的，也得大修一番了。船长室里的情况也差不多。琥珀那一箱箱的私人用品都翻落在地，有个香水瓶翻在地上摔碎了，所以满室飘着紫丁香的味道。艾希雅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只觉得未来变得越来越真实：琥珀必须把她的东西搬走，换到较适合随船木匠的局促住所去。
然后贝笙就会搬进来。
艾希雅已经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派拉冈号必须由贝笙来当家的事实，不过他罗列的那些非得由他来担任船长不可的理由，艾希雅都不以为然。她之所以承认应由他来担任船长，是因为她有个人的考量：等到他们救回薇瓦琪之后，她肯定得离开派拉冈号，到薇瓦琪号上去发号施令，而派拉冈的性情本来就轻浮易激动，若是船长频频换人，那不就惹得他更惶惶不安？所以不管是谁以船长身份带派拉冈出海，这个人也必须带领他返回缤城——这人非贝笙莫属。
纵然如此，她走出船长室，反手把门关上时，心里仍不免有憾。派拉冈号是老式的船，所以船上的船长室是船上最华美舒适的房间；舱房里的木作和窗框等本来就细致，而且琥珀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琥珀在船长室地上开了洞通往船舱，那虽是令人不齿的做法，但如今那舱盖已经被一方地毯盖住，窗上的染色玻璃虽有裂痕和缺角，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他们的钱当然是以修复航行机能的工程为优先。
她走过去察看大副的舱房，以后这间舱房就归她了。这儿虽比船长室小了许多，但比起一般船员的居处仍算非常宽敞。她有一个固定的舱床、一张折叠式书桌和两个放置个人用品的橱子。另外有个舱房跟大型的衣帽间差不多，那是给二副用的。至于一般船员，就在艏楼放一张吊床，此外就没什么个人空间了。老式活船的空间运用最重要的就是货舱要大，至于船员住得舒不舒服，并不会纳入考量。
她走上甲板的时候，发现贝笙在来回踱步。他静不下来，但是得意洋洋。他发现她走近，立刻转身对她说道：“我们浮得很稳。现在还在进水，不过只要两人的唧筒组就可应付。据我看来，不到明天早上，他的缝隙就会收紧了。我们有一点偏斜，不过只要调整压舱水，应该就能校正过来。”打从贝笙不在艾希雅父亲手下做事之后，她就不再见到他脸上放光、脚步轻快，但此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船上的木料都没破裂，也没弹开，我们的运气好得难以置信。我早知道活船很坚韧，但他把别的船都比了下去。换作是别的船，若是在沙滩上晾了三十年，早就腐朽得只能拿来当柴烧了。”
他那蓬勃活泼的心情是会感染人的，艾希雅跟着他大步在船上各处走动，随时停下来摇摇船栏，看看是否牢固，或是把舱盖掀开再关紧，看看是不是还很密合。派拉冈号还需要大整修，不过主要是细部修复，需要重建的倒很少。贝笙又说：“这几天，我们还是先系在驳船上，等到木料都膨胀起来了，再把他拉到西堤去整修。”
“西堤？跟别的活船泊在一起？”艾希雅不安地问道。
贝笙闻言，把艾希雅堵在一处角落里，几乎像是在跟她挑战似的反问道：“不然要泊在哪里？他是活船啊。”
艾希雅直言不讳。“我怕他们会对他冷嘲热讽。若是谁也不多想就数落他两句，说不定就把他逼得发狂了。”
“艾希雅，那种事情我们越早面对越好。”他踏上前，一时间，艾希雅以为贝笙要拉住她的手臂。不过他并未伸手拉她，而是做手势叫她随着他大步地朝船头人形木雕走去。“在我看来，我们应该及早让派拉冈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就把他当作是平常的活船来对待，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我们若是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惹他，那他迟早会骑到我们头上去。”
“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只要我们正常地对待他，他的行为就会正常起来？”
贝笙咧嘴笑道：“不，才不呢，但这是我们的起点，而且我们要由此做最好的展望。”
艾希雅发现自己也露出牙齿，对贝笙报以笑容。她自然而然地应和着他，然而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来。她感受到贝笙的魅力，却说不出他的魅力在哪里。她只知道，光看到贝笙像昔日那样的走动、说话，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以前凯尔·海文和屠戈联手把贝笙变成满腔仇恨、愤世嫉俗的恶棍，幸亏如今那个贝笙已经消失了。她眼前的这个是曾经在她父亲船上担任大副的人。
贝笙攀上前甲板，然后倚着船栏，探身到栏外。艾希雅紧跟在后。他对派拉冈叫道：“派拉冈！老朋友！我们成功了。如今你又浮了起来，而往后我们就要教他们坐直起来、睁大眼睛看我们的表现！”
那人形木雕根本不理会他，不过贝笙只是耸了耸肩，对艾希雅扬起一边眉毛。看起来，就算派拉冈一派冷漠也无法吓倒他。贝笙站直身子，依旧靠着船栏，眺望着缤城港里如林的船桅。一时间仿佛看得出神。他突然对艾希雅问道：“你会因此而恨我吗？”
一时间，艾希雅以为贝笙是在跟船说话，但他旋即以疑问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
“有什么好恨的？”
贝笙转头面对着她，并以她记得很清楚的那种直爽口气说道：“因为我爬到这里啊——其实我从没想到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我怕你会因为我现在站在自己的船上，而且名号是‘活船派拉冈号的贝笙·特雷船长’而恨我。我知道这是你梦想的位子。”虽然贝笙努力说得很严肃，但说着说着，脸上仍漾出一抹笑意。艾希雅见到此景，眼中不禁涌上眼泪，她赶快转开头，眺望海上，免得被他看到。原来他对这一刻渴望到这种程度，而且大概渴望了很久很久了吧？
“我才不会因此而恨你呢。”艾希雅平静地说道。她突然意识到这的确是真心话，她的心底竟然连分毫的嫉妒都没有，这点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看到他那么得意，心里反而也跟着升起一股喜悦。“这个位子非你莫属，而派拉冈也是恰得其所。过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是交到了像样的人手里。所以说，我怎么嫉妒得起来呢？”她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海风吹起他的黑发，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作为人形木雕也不逊色。“我想，如果我父亲在世，他一定会一边祝贺你一边拍拍你的肩膀，不过有句话我现在要说，我父亲也一定会说，等到我站在自己的薇瓦琪号的甲板上时，你们可要相形失色了。”艾希雅毫无保留地对贝笙一笑。 派拉冈早就听到他们两个来到他身边的声音，也知道他们两个正在谈他。扯东扯西，闲言闲语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谈起他来不亦乐乎，却不肯当面跟他说话。他们还以为他是笨蛋呐，他们大概以为跟他讲什么话都没有用。既然如此，那么他偷听他们讲话的时候也就一点都不会觉得心虚了。如今，他再度浸在海水里，所以在感知他们两人时特别灵敏；不但传入他耳中的谈话声格外清晰，就连他们的情绪起伏，他也感受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派拉冈也顾不得烦躁懊恼了，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敬畏感。是啊，现在他感知他们两人的时候格外清晰——就像在感知他自己的家人一样。派拉冈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探索过去。他可不要让他们知道他来到了他们心里，现在还不要。
他们的情绪很强烈。贝笙得意洋洋，而艾希雅也应和着他。不过在他们两人之间交流的情绪可不止于此，但是另外那种情绪，派拉冈无以名之。大概可以说，那种情绪有点像是海水渗透到他的巫木船板的那种感觉。万物回归到应有的位置，原本歪斜的线条都挺直竖立了起来。派拉冈觉得，贝笙和艾希雅之间的调整也是如此。如今他们已经坦然承认彼此之间确实存有张力，而这张力正好把他们两人之间那种轻松自在的气氛拉一点回来。这个情况该怎么比拟才好呢？这就像是海风和船帆之间的关系吧，海风若是不强压在船帆上，船帆就动不了了，所以海风的张力不需避开，只需应对。
而贝笙和艾希雅两人之间就是如此？
直到贝笙探身到船栏外跟他讲话，他才猛然警觉到他们已经这么近了。他一直待在他们的心里，所以根本没注意到他跟他们的实际距离已经这么接近。不过，他才不要回应呢。
然后艾希雅也倾身倚在船栏上。那情绪透入了派拉冈心中。那股强烈的感受在贝笙与艾希雅之间交流，同时也把他包含在内。贝笙以自豪的口吻说着“活船派拉冈号的贝笙·特雷船长”。那可不是装模作样。那几个字在整条船上隆隆地回响。贝笙的口吻不止是自豪而已。他喜欢派拉冈号。他以拥有派拉冈号为傲。原来贝笙一直期望自己能够拥有派拉冈号。不只是为了要出海拯救薇瓦琪的任务，也不是因为派拉冈没人要且唾手可得。贝笙就是想要当上活船派拉冈号的船长。令人惊讶的是，派拉冈察觉到艾希雅也呼应着他的心情，他们两人都真心认为船长之职非他莫属。
派拉冈紧闭的内心突然敞开了一条缝隙，阴郁的心中燃起一个自尊自重的小小火星。“维司奇，你话别说得太满。”派拉冈平静地说道。他感觉到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倾身探到船栏外来看他的脸色。他不禁得意地咧嘴而笑。派拉冈仍然叉手抱胸，不过他满足地把长着大胡子的下巴靠在胸前，然后说道：“你也许认为你跟薇瓦琪能露一手给我们瞧瞧。不过特雷和我，我们还没使出真本事呢。目前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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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拉冈号就要重新入水，而贝笙心里有千百个顾虑。派拉冈号入水后、船板尚未膨胀之前，必会像筛子一般渗进大量海水，这他是预见得到的。老的木料和横梁等若是搁在原地几十年不去动，那么它们再度经受到船浮在水上的压力时，有可能会弹起或是裂开。可能出现的状况可多了。贝笙巴不得他们的预算多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在这个阶段聘用有经验的老师傅和工头来监督一切。但由于现实所限，他只能运用自己多年来学到的知识，再配合许多人云亦云的传闻，驱使一批通常在凌晨时早就酒醉昏睡的人来做工，这教他怎么放得下心？
不过，他最顾虑的还是派拉冈的态度。开工以来，派拉冈的态度一直没什么改进。现在船会跟他们讲话了，可是他的性情起伏很大。不幸的是，他在情绪大幅震荡之后，心情只会变得更差。平时派拉冈不是大发脾气，就是忧郁悲伤；不是绝望地发牢骚，就是失心狂似地叫骂。若是在这两种极端之间，则自哀自怜地慨叹不已——其幽怨的程度使贝笙恨不得派拉冈就是真正的小男孩，这样就可以把他猛摇一阵，叫他赶快回到现实中来。
据贝笙看来，问题在于派拉冈从不曾好好地管教，也没学会自律自制。他跟艾希雅和琥珀解释，这就是派拉冈一切毛病的症结所在，那么，就得靠他们三人好好管教，直到他自律自持为止。但是管教人可以，船要怎么管教？大潮前几天的晚上，他们就着啤酒谈到这一点，三人面面相觑。
那天晚上很闷热，他们坐在海滩的浮木上喝酒。酒是克利弗从镇上提回来的。虽是廉价的啤酒，但对他们拮据的预算而言，已经是过于豪奢的开支。那天白天特别漫长炎热，而派拉冈又特别难相处。他们聚在派拉冈号船尾的阴影处商量。这天，派拉冈的表现可谓极为幼稚，用粗话骂人，丢掷沙子。此时，船侧躺在沙滩上，很容易抓到沙子。讲到这里，贝笙就觉得沙子在汗水沾湿的头发里，刺痛之余又麻又痒，而且一路到脖子后面都有，至于粗话和咒骂则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到了最后，贝笙干脆自己弯身去做必要的工作，任由派拉冈连连掷出沙雨。
艾希雅听了，耸起一边肩膀。贝笙看到她的发际也藏着黑沙。接着她答道：“不然能怎么办呢？他个子这么大，要打他屁股也比较困难。再说他是船，所以你既不能叫他回房间去反省，也不能罚他少吃一顿晚餐。我真想不出该怎么管教他，也许我们得以贿赂来利诱他才是。”
琥珀放下啤酒杯。“你刚才在讲处罚，怎么扯到利诱上来了？我们谈的是要如何管教他啊。”
艾希雅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处罚跟利诱是两码事没错，不过你说这二者怎么分得开？”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凡是能教派拉冈守规矩的办法，我都要试一试了。以他的状况，若是现在就驾着出海航行，那得有多么困难！要是我们现在不赶快想办法让他变得驯良一点，这一切心血可能都会成为泡影。”接着贝笙道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有可能会反过来对付我们。这若是发生在暴风雨中或是在我们跟海盗起冲突的时候……他可以让我们通通送命。”他声音低沉，逼自己补充道：“这种事情他不是没做过。他的确有那个能耐，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这个话题他们从不敞开来谈。真是奇怪，贝笙想，他们天天都要面对派拉冈的狂性，然而他们虽然常常讨论他性格的种种方面，但却从未坦然承认他的狂性是个挥之不去的事实。就连现在，自己把话讲白了，其他二人还是默默不语。
“他到底要什么？”最后琥珀对大家问道，“自律一定要源于自己。派拉冈一定得想要跟大家合作，而他必然从自己的愿望出发，才肯跟大家合作。最理想的是，派拉冈所想要的碰巧是我们可以根据他的表现而供给的或是否决的东西。”琥珀以犹豫的口气继续说道：“恶行会招致恶报，这就是他必须学习的第一课。”
贝笙苦笑道：“你要教他这个道理，可能比要他学这个道理还要困难。你看到他郁闷就心疼，这我是知道的。而且不管他的行径多么乖张，每到晚上，你总是去跟他聊天、讲故事，或是吹奏曲子给他听。”
琥珀愧疚地低下了头，抚弄着手指头——虽然她手上戴着厚重的工作手套。“我感觉得到他的痛苦。”琥珀坦承道，“他过去的日子非常坎坷，往往被逼得走上绝路。而且他心里非常迷惘，不敢希望未来有转机，因为过去他每次大着胆子鼓起希望，每次都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所以他硬下心肠，认定每个人都在跟他作对；他率先伤人，免得自己受到伤害。我们要打破这一堵厚墙可不容易啊。”
“嗯，那我们怎么做？”
琥珀紧闭上眼睛，仿佛很痛苦，之后她睁开眼睛说：“做最难做的，并期望最难的正巧也是最正确的。”她起身，沿着船身走到船首处。她对那人形木雕说话，声音清晰地传到船尾：“派拉冈，今天你很没规矩，因此我今晚不跟你讲故事了。很抱歉，但一定得这样。如果你明天好好守规矩，那我明晚就会来陪你。”
派拉冈只沉默了一下就回嘴道：“我才不在乎，反正你讲的故事既不精彩也很无聊，你还以为我爱听你讲故事？滚远一点，永远不要回来！你别来烦我。我才不在乎呢。我根本就不在乎。”
“听你这样说，我心里非常遗憾。”
“你这个臭婊子！我说我不在乎，你没听到吗？我不在乎！我恨你们！”
琥珀踏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回船尾来跟他们会合，然后一语不发地坐回浮木上的位置。
“嗯，很顺利嘛。”艾希雅半开玩笑地说道，“看得出派拉冈的行为一定很快就有改善。”
此时，贝笙又绕着工地走了一圈，而当时艾希雅讲的那句话则在他心头盘桓。一切都准备就绪，该做的都已做好，只等大潮来了。派拉冈号折断的主桅上挂着沉重的砝码，以免船扶正得过快。贝笙眺望着泊在近岸的驳船，他在驳船上安置了一个好手——那个人是贝笙招募的新船员之中少数他真正信得过的。驳船上的海夫会看着贝笙的旗号，指挥一组人操纵绞盘机，把派拉冈号朝水边拖过去。派拉冈号船内还安排了另一组人，以便操纵抽水唧筒，把船里的水抽出去。贝笙最担心的是，派拉冈号多年来贴地的那一面船壳可能会因为磨损及虫蛀而受损。关于这一点，船壳内能检查修补的，他都已经做了，此外他还准备了一大面厚重的帆布，一等派拉冈号入水、扶正，就将帆布顺着船壳垂下去。按照他的预测，船入水、扶正之后，海水会从船板间的隙缝大量灌入，而这水势正可将帆布带入隙缝中塞紧，这样至少可以让渗水的速度放慢下来。说不定，他还得再度将派拉冈号拉上岸，将原先朝下的那一面朝上，以便严密地检查、修补那一面的船板——当然，他希望事情不至于糟到那个程度，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让派拉冈号出海，该做的就要去做。
他听到身后的沙地有轻柔的脚步声，转头发现艾希雅正眯着眼眺望驳船。她看到在驳船上站岗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拍拍他的肩头，吓了他一跳。艾希雅说道：“阿贝，你别那么担心。下水一定很顺利。”
“那就不知道了。”贝笙阴郁地喃喃答道。她伸手碰他，讲话鼓励他，还亲昵地不叫他贝笙，而叫阿贝，这些都使他感到震惊。他感到近来艾希雅与他之间已经恢复到船上伙伴间的那种轻松自在，至少现在她讲话的时候会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样的话，彼此在工作应对上都好得多。想必她也领悟到这趟旅程需要他们两人合作了吧。不过就是合作而已，再多想就是奢求了。贝笙坚决地把方才燃起的一点希望的星火浇熄，只问船的事情。
“下水时你想待在哪里？”贝笙问道。之前他们已经说好，船下水时，琥珀要待在派拉冈身边劝慰他，毕竟琥珀对他最有耐心。
“你希望我待在哪里？”艾希雅谦逊地反问道。
贝笙咬着舌头，犹豫了一下。“我是希望你能待在底舱。以你所知，必能在毛病还小的时候就听出来，免得酿成大祸。我知道你宁可待在这里，只是我倒希望有个信得过的人待在底舱监督。我派去压唧筒的那一组人都是力气大、耐力好的，不过没什么航海经验，也没什么脑子。此外，我还留了几个人，拿着大头锤、提着填絮桶待命，一待派拉冈号开始渗水，你就视需要把他们分派出去。他们多少知道要怎么填补才能迅速止住渗水，但你还是待在那里监督，别让他们闲着。我希望，你能待在底舱，到处转转，听一听，看一看，随时让我知道舱内的情况如何。”
“我这就去。”艾希雅轻声但肯定地应道，立即转身准备离去。
“艾希雅。”贝笙听到自己朗声叫道。
艾希雅立刻转回头：“还有什么？”
贝笙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句漂亮的话来应答。其实刚才他叫住她的时候，一心只想问她现在是不是对他另眼相待了？最后他笨拙地说道：“祝你好运。”
“大家都好运。”艾希雅严肃地答道，随后便离开。
一股浪潮顺着沙地爬上来，浪潮边缘的白沫吻上了船壳。贝笙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见真章了。“大家就位！”贝笙吼道。他转头仰望着矗立在沙滩上的悬崖。站在悬崖顶的克利弗点点头，表示他在专心待命，并将双旗摆在准备位置。贝笙又叫道：“打信号叫他们开始把绳索收紧一点，但不要收太紧。”
驳船上，负责推动十字转轮的那一组人开始使劲。有个人起了个头，唱起一首节奏缓慢、正好配合身体劳动的歌曲，接着众男子低沉的歌声便沿着水面传了过来。贝笙心里一点也放松不下来，但听到歌声之时，脸上仍不禁绽放出严厉的笑容。他深吸了一口气。“跟我们一起回到海上去吧，派拉冈。走啰。”
“到时候你也会跟着一起死。”派拉冈得意地说道。琥珀像海鸟似的坐在他倾斜的船栏上。之前琥珀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说，她全程都会陪在他身边，还说绝不会丢下他，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到时候她就知道了。等到海水灌进船里，把她一起拖下水之后，她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你刚才在跟我说话吗，派拉冈？”琥珀彬彬有礼地问道。
“没。”派拉冈叉手抱胸。现在他感觉到水漫过整个船壳了。海浪像是擅挖地道的小虫子似的，对他身下的沙子又推又拉。大海的指头贪婪地伸到他身下。每一波海浪冲来，都比前浪稍微高一些。他感觉到从驳船拉到他主桅上的那条绳索变得紧了些。贝笙喊了个口令，于是绳索便绷住了，不再往前拉去。男人唱劳动歌的歌声停了，船舱内的艾希雅朗声喊道：“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海水从他身下漫上来。派拉冈突然颤抖了一下，下一波浪说不定会把他浮起来。没有，这浪来了，又走了，而他仍停在沙滩上。那就是下一波了。没有。唔，那就是再下一波了……一波波的浪来了又去。这种又期待又害怕的感觉把他绷得好苦。然而，他虽然极力压抑，但是第一次感到轻微的浮力——虽只是船壳磨过沙子，然后漂浮了一刹那——之时，仍不禁惊喜地高呼了一声。
他感觉到琥珀痉挛似的把船栏抓得更紧，同时警戒地对他叫道：“派拉冈！你还好吧？”
派拉冈突然心情大变，再也不想呼应她的恐惧。“抓紧了！”他兴高采烈地对琥珀叫道，“走啰！”可是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打来，贝笙却什么也不做。派拉冈感觉到身下的沙子随着海浪腾挪移动，还感觉到沙子退却之后露出了一块巨大的岩石。
“贝笙！”派拉冈烦躁地叫道，“喂，你快拉呀！我可以了！叫他们使劲地拉！”
接着派拉冈听到一阵沉重的拨水声，贝笙朝他奔来，而此时海水一定已经到他大腿的高度了。“还没呢，派拉冈，这里还不够深。”
“去你的！什么不够深！你以为我笨到连自己浮起来了都不知道吗？我感觉得到海水开始慢慢地把我浮起来，而且我身下有一块他妈的大石头。如果你现在不把我拉过去，那我马上就会一起一伏地撞上那块石头了。”
“嘿，轻松一点。你别着急，照你说的就是了！克利弗！你打信号，叫他们开始拉，慢慢拉，不要拉得太急！”
“操他妈的！叫他们现在就使劲拉！”派拉冈立刻驳斥贝笙的命令，但是没人应声，所以派拉冈又吼道：“克利弗，你听见了没？”他暴怒地想，他们最好是他妈的乖乖照他的话去做，他们老是把他当作小孩子来看待，他已经很烦了。
系在他主桅残桩上的绳索突然收紧，使得派拉冈惊讶地嘟囔了一声。
“起！”贝笙这一叫，站在派拉冈周围那一组拿木杆的人便应声使劲地用杠杆去橇起他。他们把派拉冈撬了起来，但是撬得不够高。原本派拉冈身前靠着一台滑车，而杠杆组的人这么一拨之后，本应将他铲到滑车上，以便让他乘滑车而下，但如今滑车斜插在他身下，只能当作楔子用了。
下一波浪漫到最高点之时，贝笙再度高声叫道：“起！”派拉冈突然跳了一下，落在滑车上。“把绳子收紧！”贝笙又叫道。然后派拉冈便感觉到贝笙手脚并用地爬到船身上。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动了起来，顺着沙滩滑了下去，冲入了往岸上打的海浪之中。派拉冈多年来都是躺在阳光下，海水一打，他顿时觉得冷冰冰的，在震撼之余深吸了一口气。
“稳住，稳住。一切都很顺利。别急。一等水够深了，他们就会把你扶起来。撑着点，马上就好了。”
派拉冈听到船舱里的艾希雅叫道：“船舱里有进水，但看起来是控制得住的。喂，你！唧筒里有水就赶快压呀！不能等到水满了再使劲，现在就压！”
派拉冈感觉到有个人拿着大头锤，把填絮敲进船板间的缝隙里。艾希雅提高了嗓音，可见在她看来，工人的速度还不够快。他此时侧着身、顺着沙滩滑下去，滑入越来越深的海水里，每个浪一打过来，都使他摇晃一下。派拉冈的船身设计是要在水中直立，而他自己也本能地想要直立起来，但是主桅上那个他妈的砝码却压得他直不起来。
“把砝码的系绳割断！让我直立起来！”派拉冈气愤地吼道。
“还没呢，小子。还不到时候。再等一下。等到你滑过了我设的浮标之后，水就够深，不至于卡住龙骨了。你稳住，别着急。”
“让我直立起来！”派拉冈叫道，这次他虽极力克制，但是声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恐惧。
“再一下就好了。你相信我，小子。再滑过去一点就到浮标了。”
派拉冈在沙滩上晾了这么多年之后，几乎已经习惯自己目不能视物了。不过躺着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若是看不到也就算了，但现在他不但动起来，还再度浮在事事难料的大海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看不见周遭的状况；他可能会被浮木撞上，也可能会被藏在海底的礁岩撞破一个大洞，而且他非得等到出事了才会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让他立起来？
“好了，解开砝码！”贝笙突然吼道。砝码的系绳突然松开，派拉冈慢慢地直立，然后下一波大浪打上来，他像是瓶塞似的一下子直立了起来。琥珀惊讶地叫了一声，但是仍抓紧船栏。冰冷的海水打过他身下与两侧。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直立。他伸展双臂，得意地大吼一声，他听到琥珀大笑着应和，也听到船舱内的艾希雅警戒地大吼道：
“快压唧筒！贝笙，赶快把帆布放下来！”
他听到奔走的脚步声以及慌忙的叫喊声，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是不会沉下去的，他自己感觉得出来。他伸展背脊、肩膀与双臂，海水将他托起的同时，他也开始探知身体各处。他凭直觉就知道船上的每一块船板、每一根梁柱应该如何调整位置，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身上的每个部位协调起来。接着他突然往右舷倾斜，琥珀讶异地尖叫，贝笙愤怒地大吼。派拉冈举起双手，按摩额头两边的太阳穴，但是按摩了之后还是老样子：船身里就是有点不对劲。各部位的零件兜合得怪怪的。派拉冈又左摇右摆了一下，也不管各处船板彼此撞击、吱嘎怪叫。不过他倒慢慢地稳下来了。他多少察觉得到人们疯狂似地在船舱里干活。隙缝爆裂，海水灌入，所以压唧筒的人忙得不得了。帆布压在船壳上，艾希雅在舱里吼着要补隙缝的人快一点、快一点，快用填絮把隙缝塞紧了。船板开始膨胀起来。
然后派拉冈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同时贝笙吼道：“快丢绳子、快丢绳子绑紧，你这白痴！”
派拉冈摸索着朝那个障碍物探过去。
琥珀安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驳船。现在我们跟驳船并排，而他们要把你跟驳船绑在一起。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真的安全吗？他现在还在进水，而且下沉了一点。“这儿水有多深？”他紧张地问道。
贝笙兴高采烈地回答了，听起来他人就待在琥珀身边。“这儿的水深得足以把你浮起来，但若是你沉下去，打捞起来也不困难——倒不是说我们会任你沉下去。我们说不定得把你再度拉上岸，以便补一下你左舷的船板。不过现在倒不必担心，一切都很顺利。”但接着贝笙就匆忙地走了，所以看来并没有他说的那么顺利。
一时间，派拉冈静静地聆听。船舱里有此起彼落的人声以及匆促的脚步声。他身边的驳船上，工人们彼此祝贺，并揣测他需要大修到什么程度。不过他听的不是这些声音，他听的是海浪打在船壳上、他身上的木料吱嘎地膨胀到定位的声音，甚至他的船壳与驳船边的缓冲垫布相摩擦的声音。这些声响既熟悉又陌生。待在这里，气味闻起来更鲜明，海鸟的叫声也更响亮。他随着波浪起起伏伏，这柔和的摇晃令人宽慰舒畅，但这却也正是他梦魇的来源。“唔，”派拉冈朗声说道，不过他的口气很平静，“我又浮起来了。这一来，我就算是船，而非破船壳了吧。”
“是啊。”琥珀轻松地应道。她在应声之前，一直动也不动地默默坐着，所以派拉冈几乎忘了她就在身边。琥珀这个人与众不同，她有时候会蓦然凭空消失，不管派拉冈听、触、嗅或凭直觉等都探不到她。派拉冈无须探索，就知道贝笙和艾希雅人在哪里，只要片刻思索，就能指出船上每一个无名工人所在的位置。至于琥珀，那就不同了。派拉冈想道，琥珀这个人比起他所认识的其他人都更为保留，也更为孤立。有时候，就他看来，这是琥珀故意的——仿佛她要看看时机才会跟别人交流，而且就算交流，也只限于某种程度。这样说起来，琥珀倒跟他蛮像的——不过派拉冈一想到这里就不禁皱眉。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琥珀立刻问道。
“还没咧。”派拉冈没好气地应道。
她轻快地笑了起来，好像派拉冈开了个玩笑。“唔。又浮起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高兴或难过还不都一样？你们爱怎么差使我就怎么差使我，哪会把我的心情放在眼里？”派拉冈顿了一下，“不过我承认，我之前并不相信你。之前我不相信我会再度入水。倒也不是我特别想要再浮起来啦。”
“派拉冈，你的心情当然重要。我虽说不上个所以然，但我深信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永远地待在沙滩上。有一次，你在气愤之余跟我说，你既是船，就应该出海航行。在我看来，就算刚出海的时候你没有乐在其中，但长久而言，还是这样对你比较好。所有的生命都需要成长，而像你以前那样被人弃置在沙滩上是无法成长的。以前的你，差一点就自暴自弃、认定自己一事无成了。”她的口吻好亲切，派拉冈突然无法忍受她那种好意。莫非他们以为，只要他们天花乱坠地讲得像是为他着想的样子，他们就可以任意差遣他？
他粗厉地大笑起来：“正好相反。我可是大大地成功：我把他们通通都给杀了，任谁想跟我作对，下场都是死路一条。可是你却老是不肯相信我是大成功。你要是脑筋肯转个方向的话就会知道，对我还是畏惧一点的好。”
话毕，一时寂静无声，颇为恐怖，然后派拉冈感觉到她松手放开船栏，站了起来。“派拉冈，像你那样讲话，我是不肯耐着性子听下去的。”从她的声音中一点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情。
“噢，我懂了。这么说来，你是害怕啰？”派拉冈邪恶地问道。
但是琥珀已经转过身去，毅然地走开。她根本就不应声。
他才不在乎哩。刚才他伤了琥珀的心，但伤了她的心又如何？根本没人在乎他的心情，他们甚至没来问问他的愿望。
“你为什么要那样？”
派拉冈早就知道克利弗就在附近。那小子早已跟着岸上那一组工人上了驳船。所以听到克利弗的声音，派拉冈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他连答都懒得答。
过了一会儿，那小子又顽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那样？”
“哪样？”派拉冈终于烦躁地应道。
“梨伺机知道。老是戏呼呼的，像疯子似的，老是要辩驳，鹅且出口伤人。（你自己知道。老是气呼呼的，像疯子似的，老是要辩驳，而且出口伤人。）”
“不然你还指望我怎样？”派拉冈驳斥道，“难不成他把我拖到这里来，我还要高高兴兴的？难不成他们要差使我去进行一个毫无胜算的解救计划，我还要兴高采烈地配合吗？”
派拉冈感觉得到那小子听了耸耸肩。“是可以啊。”克利弗说道。
“可以？”派拉冈嗤声以对，“我倒想知道是怎么个‘可以’法。”
“很龙易啊，学心要快乐就是了。（很容易啊，决心要快乐就是了。）”
“下定决心要快乐？你说我应该干脆忘记一切痛苦，就此快乐起来？嗒——啦——啦——啦？像这样？”
“你可以的啦。”派拉冈听到那少年以指甲刮头皮的声音。“你看我，我大可以冤恨每一个人（我大可以怨恨每一个人），但是我下定决心要快乐起来，能快乐的时候就多快乐一点。我决定要快乐地过一生。”克利弗顿了一下，“人生又不是要种来就可以种来的，所以一定要档握现在的人生。（人生又不是要重来就可以重来的，所以一定要掌握现在的人生）。”
“没那么简单。”派拉冈反驳道。
“就有。”克利弗坚持道，“这不会比你决定要一天到晚戏呼呼的、像疯子似的更难。（这不会比你决定要一天到晚气呼呼的、像疯子似的更难。）”
那孩子慢步走开了，光脚轻轻地打在他的甲板上。“而且会更为有趣。”克利弗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补了一句。
“还赶得上，甚至稍微超前。木料膨胀得很快，不过巫木的特性就是这样。这些隙缝有一半是船自己可以搞定的，他若是寻常的活船，我早就开口请他留意一下了，但这是派拉冈，所以我连请他帮忙都不敢。”她吸了一口气，等到唧筒组的人走远了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怕他知道之后反而故意跟我们对抗。他情况如何？”
贝笙若有所思地搔了搔胡子。“不知道。我们把他从沙滩上弄下来的时候，他嚷着要我这样、要我那样，好像等不及要赶快入水似的。不过我跟你一样持保留意见，不敢就此论定派拉冈真有此意。有的时候，大家都断定他心情很好，结果他反而因此而阴郁暴躁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哀怜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贝笙，你看我们是不是在把自己往灾难里送？之前还在沙滩上的时候，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所以总觉得这是个可行的计划。但如今到了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往后只能任他宰割？其实我们的性命全掌握在他手里？”
一时间，那水手显得非常疲惫，肩膀都垂了下来，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艾希雅，别放手，继续支持他吧，要不然我们全都输了。千万别显露出任何恐惧或是疑虑的迹象。派拉冈其实不像大人，反而像是孩子。而以克利弗来说，我对他下了命令之后，是不会监督他有没有照做的。他一定要照做。我绝不会让克利弗以为我控制不住他，以为他可以逃脱我的掌控。小男孩若是生出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情，那就一定会出乱子，因为他们一逮到机会，就会一直探索出去，直到碰壁为止。小男孩只有在知道自己被人管住的时候，才会感到安全。”
艾希雅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这是你自己的经验之谈吗？”
贝笙无力地对她一笑。“当年我碰壁的时候，人已经跌出世界之外了，所以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派拉冈身上重演。”他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艾希雅以为他要说什么话，谁料接着他便耸耸肩，转身大步地追着唧筒组的人而去。
这让艾希雅想到她自己也有工作要做。她迅速地在船舱里走动，巡察填絮工人的进度。整体而言没什么大纰漏，而且隙缝大多早在岸上时就填过了，所以现在填絮工人只要补一下就好，甚至有些地方的填絮还要挖起来，好让膨胀的船板将缝隙补起来。雨野原所造的船一向紧致无漏，而派拉冈号也不例外，这船板的设计是要能够抵挡雨野河蚀人的河水以及变化莫测的海洋的。他们的工艺好到即使这船荒废了三十年，此时仍挺立如故。灰色的巫木船板一一回到原位，像是还记得当年新组装起来的模样。一思及此，艾希雅大胆地想道，说不定派拉冈虽然一直唱反调，但终究还是很配合他们的。其实活船颇有自我调理的能耐——不过前提是要有自我调理的意愿。
在船里四处走动的感觉很奇怪。艾希雅虽认识派拉冈多年，但这是她的脚第一次踏在派拉冈号水平的甲板上。她发现工人们都各司其职，倍感满意，所以趁机到船上各处去巡了一下。船上的厨房里乱七八糟的，炉子跟烟囱管分家之后就飞落在地上，掉了一地的煤灰。那炉子就算不换新的，也得大修一番了。船长室里的情况也差不多。琥珀那一箱箱的私人用品都翻落在地，有个香水瓶翻在地上摔碎了，所以满室飘着紫丁香的味道。艾希雅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只觉得未来变得越来越真实：琥珀必须把她的东西搬走，换到较适合随船木匠的局促住所去。
然后贝笙就会搬进来。
艾希雅已经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派拉冈号必须由贝笙来当家的事实，不过他罗列的那些非得由他来担任船长不可的理由，艾希雅都不以为然。她之所以承认应由他来担任船长，是因为她有个人的考量：等到他们救回薇瓦琪之后，她肯定得离开派拉冈号，到薇瓦琪号上去发号施令，而派拉冈的性情本来就轻浮易激动，若是船长频频换人，那不就惹得他更惶惶不安？所以不管是谁以船长身份带派拉冈出海，这个人也必须带领他返回缤城——这人非贝笙莫属。
纵然如此，她走出船长室，反手把门关上时，心里仍不免有憾。派拉冈号是老式的船，所以船上的船长室是船上最华美舒适的房间；舱房里的木作和窗框等本来就细致，而且琥珀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琥珀在船长室地上开了洞通往船舱，那虽是令人不齿的做法，但如今那舱盖已经被一方地毯盖住，窗上的染色玻璃虽有裂痕和缺角，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节。他们的钱当然是以修复航行机能的工程为优先。
她走过去察看大副的舱房，以后这间舱房就归她了。这儿虽比船长室小了许多，但比起一般船员的居处仍算非常宽敞。她有一个固定的舱床、一张折叠式书桌和两个放置个人用品的橱子。另外有个舱房跟大型的衣帽间差不多，那是给二副用的。至于一般船员，就在艏楼放一张吊床，此外就没什么个人空间了。老式活船的空间运用最重要的就是货舱要大，至于船员住得舒不舒服，并不会纳入考量。
她走上甲板的时候，发现贝笙在来回踱步。他静不下来，但是得意洋洋。他发现她走近，立刻转身对她说道：“我们浮得很稳。现在还在进水，不过只要两人的唧筒组就可应付。据我看来，不到明天早上，他的缝隙就会收紧了。我们有一点偏斜，不过只要调整压舱水，应该就能校正过来。”打从贝笙不在艾希雅父亲手下做事之后，她就不再见到他脸上放光、脚步轻快，但此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船上的木料都没破裂，也没弹开，我们的运气好得难以置信。我早知道活船很坚韧，但他把别的船都比了下去。换作是别的船，若是在沙滩上晾了三十年，早就腐朽得只能拿来当柴烧了。”
他那蓬勃活泼的心情是会感染人的，艾希雅跟着他大步在船上各处走动，随时停下来摇摇船栏，看看是否牢固，或是把舱盖掀开再关紧，看看是不是还很密合。派拉冈号还需要大整修，不过主要是细部修复，需要重建的倒很少。贝笙又说：“这几天，我们还是先系在驳船上，等到木料都膨胀起来了，再把他拉到西堤去整修。”
“西堤？跟别的活船泊在一起？”艾希雅不安地问道。
贝笙闻言，把艾希雅堵在一处角落里，几乎像是在跟她挑战似的反问道：“不然要泊在哪里？他是活船啊。”
艾希雅直言不讳。“我怕他们会对他冷嘲热讽。若是谁也不多想就数落他两句，说不定就把他逼得发狂了。”
“艾希雅，那种事情我们越早面对越好。”他踏上前，一时间，艾希雅以为贝笙要拉住她的手臂。不过他并未伸手拉她，而是做手势叫她随着他大步地朝船头人形木雕走去。“在我看来，我们应该及早让派拉冈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就把他当作是平常的活船来对待，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我们若是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惹他，那他迟早会骑到我们头上去。”
“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只要我们正常地对待他，他的行为就会正常起来？”
贝笙咧嘴笑道：“不，才不呢，但这是我们的起点，而且我们要由此做最好的展望。”
艾希雅发现自己也露出牙齿，对贝笙报以笑容。她自然而然地应和着他，然而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来。她感受到贝笙的魅力，却说不出他的魅力在哪里。她只知道，光看到贝笙像昔日那样的走动、说话，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以前凯尔·海文和屠戈联手把贝笙变成满腔仇恨、愤世嫉俗的恶棍，幸亏如今那个贝笙已经消失了。她眼前的这个是曾经在她父亲船上担任大副的人。
贝笙攀上前甲板，然后倚着船栏，探身到栏外。艾希雅紧跟在后。他对派拉冈叫道：“派拉冈！老朋友！我们成功了。如今你又浮了起来，而往后我们就要教他们坐直起来、睁大眼睛看我们的表现！”
那人形木雕根本不理会他，不过贝笙只是耸了耸肩，对艾希雅扬起一边眉毛。看起来，就算派拉冈一派冷漠也无法吓倒他。贝笙站直身子，依旧靠着船栏，眺望着缤城港里如林的船桅。一时间仿佛看得出神。他突然对艾希雅问道：“你会因此而恨我吗？”
一时间，艾希雅以为贝笙是在跟船说话，但他旋即以疑问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
“有什么好恨的？”
贝笙转头面对着她，并以她记得很清楚的那种直爽口气说道：“因为我爬到这里啊——其实我从没想到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我怕你会因为我现在站在自己的船上，而且名号是‘活船派拉冈号的贝笙·特雷船长’而恨我。我知道这是你梦想的位子。”虽然贝笙努力说得很严肃，但说着说着，脸上仍漾出一抹笑意。艾希雅见到此景，眼中不禁涌上眼泪，她赶快转开头，眺望海上，免得被他看到。原来他对这一刻渴望到这种程度，而且大概渴望了很久很久了吧？
“我才不会因此而恨你呢。”艾希雅平静地说道。她突然意识到这的确是真心话，她的心底竟然连分毫的嫉妒都没有，这点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看到他那么得意，心里反而也跟着升起一股喜悦。“这个位子非你莫属，而派拉冈也是恰得其所。过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是交到了像样的人手里。所以说，我怎么嫉妒得起来呢？”她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海风吹起他的黑发，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作为人形木雕也不逊色。“我想，如果我父亲在世，他一定会一边祝贺你一边拍拍你的肩膀，不过有句话我现在要说，我父亲也一定会说，等到我站在自己的薇瓦琪号的甲板上时，你们可要相形失色了。”艾希雅毫无保留地对贝笙一笑。
一时间，派拉冈也顾不得烦躁懊恼了，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敬畏感。是啊，现在他感知他们两人的时候格外清晰——就像在感知他自己的家人一样。派拉冈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探索过去。他可不要让他们知道他来到了他们心里，现在还不要。
他们的情绪很强烈。贝笙得意洋洋，而艾希雅也应和着他。不过在他们两人之间交流的情绪可不止于此，但是另外那种情绪，派拉冈无以名之。大概可以说，那种情绪有点像是海水渗透到他的巫木船板的那种感觉。万物回归到应有的位置，原本歪斜的线条都挺直竖立了起来。派拉冈觉得，贝笙和艾希雅之间的调整也是如此。如今他们已经坦然承认彼此之间确实存有张力，而这张力正好把他们两人之间那种轻松自在的气氛拉一点回来。这个情况该怎么比拟才好呢？这就像是海风和船帆之间的关系吧，海风若是不强压在船帆上，船帆就动不了了，所以海风的张力不需避开，只需应对。
而贝笙和艾希雅两人之间就是如此？
直到贝笙探身到船栏外跟他讲话，他才猛然警觉到他们已经这么近了。他一直待在他们的心里，所以根本没注意到他跟他们的实际距离已经这么接近。不过，他才不要回应呢。
然后艾希雅也倾身倚在船栏上。那情绪透入了派拉冈心中。那股强烈的感受在贝笙与艾希雅之间交流，同时也把他包含在内。贝笙以自豪的口吻说着“活船派拉冈号的贝笙·特雷船长”。那可不是装模作样。那几个字在整条船上隆隆地回响。贝笙的口吻不止是自豪而已。他喜欢派拉冈号。他以拥有派拉冈号为傲。原来贝笙一直期望自己能够拥有派拉冈号。不只是为了要出海拯救薇瓦琪的任务，也不是因为派拉冈没人要且唾手可得。贝笙就是想要当上活船派拉冈号的船长。令人惊讶的是，派拉冈察觉到艾希雅也呼应着他的心情，他们两人都真心认为船长之职非他莫属。
派拉冈紧闭的内心突然敞开了一条缝隙，阴郁的心中燃起一个自尊自重的小小火星。“维司奇，你话别说得太满。”派拉冈平静地说道。他感觉到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倾身探到船栏外来看他的脸色。他不禁得意地咧嘴而笑。派拉冈仍然叉手抱胸，不过他满足地把长着大胡子的下巴靠在胸前，然后说道：“你也许认为你跟薇瓦琪能露一手给我们瞧瞧。不过特雷和我，我们还没使出真本事呢。目前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