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金戒指号
蛇团日益茁壮。墨金似乎因此而感到欣慰骄傲，但丝莉芙则觉得这有好有坏。如今与他们同行的海蛇数目颇众，所以他们无须担心掠食者的袭击。不过这也表示，若有食物的来源就得与众蛇分享。如果蛇团里的蛇大多都清醒有知觉，那么丝莉芙会比较放心，可是跟随蛇团的海蛇多是凶猛的野兽，只是因为本能所需才聚拢过来。
众蛇一路同行、一起打猎之际，墨金会仔细观察那些野性的海蛇，只要哪一条海蛇露出有可能复苏的迹象，他们就在蛇团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将之攫住。柯那罗和瑟苏瑞亚上前卷住目标，将之带至海底，他们以庞大的身躯与力量压住目标，直到对方放弃挣扎、不住喘气为止。接着，墨金上前去跟他们卷在一起，一边扭着身体进行记忆之舞，一边放出毒液，然后大家一起要求他忆起自己的名字。这招有时管用，有时则不，况且就算他们忆起自己的身份，也可能过不久就记忆涣散了。过后，有些海蛇心灵简单、不再进步，有些则在下次大潮之时便退回原本的野兽生涯。不过的确有些海蛇恢复蛇性，而且思考精进，甚至还有海蛇在漫无目的地跟着蛇团游了几天之后突然忆起了自己的名字，并恢复了温文的态度。现在蛇团的核心分子多达二十三条，而远远地跟随着他们的海蛇数量则少说有核心分子的两倍。这样的蛇团规模庞大，就算是最慷慨的供应者，也无法把这么一大群海蛇通通喂饱。
每逢休息时，他们都趁此思索未来，可是墨金的答案难得让他们满足。他已经尽其所能地讲得很明白了，但是他的话本来就似是而非。丝莉芙感觉得出，墨金虽道出预言前景，但他自己也十分困惑。丝莉芙很担心，要是别的海蛇因为所受挫折过大而回过头来攻击他怎么办？说起来，她颇为想念从前蛇团里只有她、瑟苏瑞亚和墨金三蛇追求解答的时光，那时候比较单纯。有一天傍晚，她把这个念头说给墨金听，结果墨金斥责她说：“我们海蛇的数量日渐稀少，而困惑无所不在。如果要求生存，就必须尽量集结。‘丰境’的法则简单至极：一定要大量繁衍，才可能有少数几个存活下来。”
“繁衍。”丝莉芙应道，不过她其实是在问。
“所谓的繁衍，乃是旧生命重新组合、化为新生命的过程。而我等众蛇，就是因此而受到召唤。我们身为海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必须找到‘存古忆’。唯有‘存古忆’能引领我们繁衍为新的生物。”
墨金这番话使丝莉芙全身颤抖，不过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期待，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此时，别的海蛇已经凑近过来听墨金讲话，而他们听到这里，纷纷提问道：
“什么样的新生物？”
“我们怎么能新生？”
“谁会帮我们唤起古代的记忆？”
墨金巨大的古铜色眼睛慢慢地旋转起来，身上鳞片的颜色也变得更为鲜明。墨金正在挣扎，这点丝莉芙感觉得出来，但是其他的海蛇是不是也有此体会，她就不知道了。墨金挣扎着想要探索他自己力所不及的记忆，他奋力地攫取知识，结果却只捞到不成样的知识碎片。他这样子做，比巡游一天还要累。除此之外，丝莉芙也察觉到，别说众海蛇对他的答案不满意，就连墨金自己也是一样。
“我们会再度变成昔日的模样。你们所无法了解的记忆以及令你们感到恐惧的梦境都来自于那个时期。若是浮现令你们不解的记忆或使你们恐惧的梦境，切莫将之逐开，而应该好好思索，把这些记忆与梦境摊开与大家分享。”墨金停顿了一下，而他再度开口之时，不但讲得更慢，语气也更为犹豫。“现在的我们早就过了应该要改变的时机，而这时机竟延宕得如此之久，我担心这其中必有什么重大的差错。不过，总会有谁为我们忆起一切，他们会来找我们，并给我们保护与指点。我们会认得他们，而他们也认得我们。”
“那个银色的供应者，”瑟苏瑞亚平静地问道，“我们跟着它游了这么久，可是它却不认得我们。”
希黎克处于缠卷成团过夜休憩的海蛇中央，此时他不安地扭动起来。“银色啊，银灰色。”他轻声应道，“柯那罗，你有没有印象？以前沙克列不是曾经找到一条巨大的银灰色生物，并叫我们大家跟着走吗？”
“我不记得了。”嗓音嘹亮的柯那罗轻声说道。他睁开巨大的银眼，又闭了起来，那银眼旋转的时候，色彩不断地变化。“只是，好像做过那样的梦吧，而且是一场恶梦。”
“我们围拢上去的时候，那个银灰色生物竟丢出了许多长牙来攻击我们。”希黎克的身体打了个结，一边说一边把结往蛇尾推去，但是推到蛇身上深长疤痕之处时暂停了一下。盖在深疤上的鳞片既厚又扭曲。“它咬我这里。”那猩红色的海蛇哑声说道，“它咬了我一下，但没把我吃掉。”接着，希黎克转过头凝视着柯那罗的眼睛，仿佛要他确认一下似的，“当时那个长牙留在我的肉里发炎溃烂，幸亏你把它拔了出来。”
柯那罗的眼皮垂了下来，然后又再度睁眼。“我没印象。”他遗憾地说道。
墨金身上漾出了异样的色彩，那色彩从头波动到尾，其鲜艳前所未见。“那银色生物攻击你？”墨金难以置信地问道，“它竟然攻击你！”墨金越说越气愤，“它既然散发出记忆的气味，怎么可能在你们向它求助的时候反过头去攻击你们？”墨金的大头前后甩动，触须因为充满了毒液而竖直起来。“这我就不懂了！”他突然叫了出来，“它不肯说出它的记忆，就连放出一点记忆的气味都不肯？怎么会有这种事？‘存古忆’到底到哪里去了？”
“说不定‘存古忆’都已经忘记往事了。”泰留尔看似挖苦，又像正经地评论道。泰留尔是条细瘦的翠绿色吟游诗人海蛇，而自从他忆起自己的名字以来就一直萎靡不振，仿佛他为了记住自己的身份而用尽了所有精力。无人知晓泰留尔在忘却他自己的身份之前是什么模样，但如今的他言词尖锐，看似在开玩笑，又像是在嘲讽，而且尽管他已经记起自己的身份，却难得有心情唱歌。
墨金突然一甩尾，转而面对泰留尔。他的触须竖直，身上异样的色彩不断地波动。“‘存古忆’会忘记往事？”他气愤且讶异地大吼道，“这是你在记忆中所见，还是你在梦中所见？你是不是回想起什么歌曲，而那首歌说到有朝一日，大家都会忘记往事？”
泰留尔把他的触须紧贴在喉间，使他自己看来更小、更不起眼。“我只是说着玩而已。不过是郁郁的吟游诗人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罢了，还请多见谅。”
“不过你这个玩笑倒有几分真实。就说我们吧，许多海蛇都已忘记往事了。既然如此，原本应是我们记忆宝库的‘存古忆’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辜负了原本的使命呢？”
此语一出，大家都沮丧得说不出话来，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不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被“存古忆”遗弃了吗？那么他们就没有未来了，只能继续漫游下去，并眼见着众海蛇一一失心发狂。想到这里，众海蛇更紧紧地钩住彼此，因为这是他们仅存的一丝未来。不过墨金突然挣脱，他游着大圈，并开始连续翻滚。“大家跟我一起思考啊！”他对众蛇呼叫道，“让我们考虑一下，事情可不可能真是如此？毕竟如果是‘存古忆’忘记往事，那么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其一，之前瑟苏瑞亚、丝莉芙与我曾经碰见一个银色生物，味道闻起来很像‘存古忆’，可是那银色生物根本就不理我们。其二，柯那罗和希黎克则是遇到另一个银灰色的生物，而沙克列，也就是他们蛇团的首领，上前去请教的时候，那银灰色生物竟攻击他们。”墨金猛一甩，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这种行为跟你们大家在丧失记忆之时不是很相似吗？你们丧失记忆的时候不也忽略其他的海蛇，任我怎么问也不回答？你们丧失记忆的时候不也为了争夺食物而攻击同伴？”墨金滑过众蛇面前时，弓身向后，露出白腹。“这样就清楚了！”墨金嘹亮地叫道，“那吟游诗人独具慧眼。原来是‘存古忆’忘记了！所以我们必须迫使存古忆恢复记忆才行！”
蛇团的众蛇在惊讶与意外之余，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就连随便三五成团地纠结在一起休息的海蛇也挣脱开来，以便观看墨金欢喜莫名的舞蹈。许多海蛇的眼中流露出惊喜，丝莉芙看了感到很羞愧，但是她心里的迟疑大到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做？我们要怎么让‘存古忆’恢复记忆？”
墨金突然朝丝莉芙冲过去，将她缠卷着拉到蛇团之外，与他一起狂喜地共舞。丝莉芙尝到了墨金喷发的毒液气味，两蛇一同鼓舞陶醉、喜悦欢腾地同游。“我们怎么唤醒其他海蛇，就怎么唤醒存古忆，我们去找存古忆，找到之后将之拦下来，然后要求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
墨金答复的时候，丝莉芙正在与他共舞，两蛇缠卷在一起，而且又被毒液迷得晕陶陶，所以随便他怎么说，丝莉芙都相信此举必成。既然墨金这么说了，那么他们就去寻找散发出记忆气味的银色生物，接着逼迫那银色生物忆起它原本的使命，也就是把它所记得的往事讲给众蛇听，然后……然后他们就得救了。反正就是得救了。
而此刻的丝莉芙虽在抬头仰望那一抹慢慢飘过的银影，心里却开始犹豫起来。他们已经找了银色生物好几天，从他们刚开始闻到银色生物的气味之后，墨金就催促他们疾行，而且只准他们短暂休息。这番追逐已经累坏了蛇团里的部分海蛇。削瘦的泰留尔更瘦了一圈，色泽也更淡了。由于墨金一直不放慢速度，所以许多野兽海蛇跟不上来，远远地落在后面；也许日后那些海蛇会跟上来吧，但也许就此各分东西。就目前而言，丝莉芙心里只想着那个慢慢地、意味深长地从他们头顶飘过去的庞大阴影。
他们藏在那银色生物的影子里，一路尾随。现在虽然已经赶上了，可就连墨金看来都开始有点动摇。那银色生物的体型远大于蛇团里的任何海蛇，而其长度竟与柯那罗相当。
“现在怎么办？”泰留尔直率地问道，“那么大的生物，我们不可能卷着它一路拖到水底，那不就像跟大鲸鱼搏斗一样！”
“老实说，要卷着它，一路拖到水底，也不是不可能。”对自己体型自信满满的柯那罗评论道，耍狠一般地把触须竖直起来，“是要斗上一阵子没错，不过我们数量众多，而对手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必能如愿。”
“我们先来软的，不要一开始就用强。”墨金对柯那罗说道。丝莉芙望着墨金伸展身体，有时候会觉得，虽然墨金的活力看来仍然像以前一样旺盛，但他似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丝莉芙很想劝墨金节制体力，但若是跟墨金提这种事，势必不了了之，所以还是干脆不提的好。先知海蛇墨金将身躯完全伸直，他身上漾开了一波异样的色彩，使身上的众多假眼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他慢慢地张开喉间的触须，直到每一根触须都竖立挺直、充满毒液为止。他那巨大的古铜色眼睛若有所思地旋转起来。“等我召唤你们再行动。”墨金对众蛇吩咐道。
众蛇望着墨金游开，朝那巨大的银色生物而去。
那个银色生物不是供应者，会掷出肉食喂养海蛇的供应者必有血液与秽物的污臭味，但是那个银色生物并没有这个味道。它行进的速度比供应者快，不过据丝莉芙所见，它既没有稳定方向的尾鳍，也没有拨水前进的胸鳍，只是在浑圆的肚腹后头附着一片胸鳍状的东西，不过看来也不是靠着那片鳍拨水前进的，而是仿佛不费力气地从丰境中滑过去，而上半身则露在虚境中晒太阳。墨金配合它的速度前进，虽说那银色生物看来没有鳃，甚至连触须都没有，但墨金还是如此地对它招呼道：“墨金蛇团的墨金在此致意。我等为了找寻存古忆而远道至此，请问你可是存古忆吗？”
不过，墨金虽诚恳招呼了，但那银色生物好像没听到的样子；它既未稍慢下来，也没偏差方向，味道也没有任何变化。说起来，它好像根本没察觉到海蛇就在身旁。墨金继续与它齐头并进，耐心地等待答复。墨金又招呼了一次，可是那银色生物还是缄默不语，接着墨金突然以极速冲到它的前头，然后抖动触须，释放出一股浓烈的毒雾。
银色生物如常地游进毒雾中，速度一点也没有慢下来，看起来，毒液对于它似乎毫无影响。直到它穿过毒雾之后，丝莉芙才察觉到那银色生物起了一点变化：它那银色的身躯似有若无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并释放出淡淡的不安气味。这反应说起来太轻微，轻微到根本不能算是反应，但是丝莉芙仍因此而信心大振。就算那银色生物能装作视而不见，但是它的确察觉到了众蛇的存在，这是骗不了她的。
墨金也察觉到了，因为他随即横身于银色生物之前，迫使它必须稍停下来，否则就会撞上他。“我是墨金蛇团的墨金！我要求你说出自己的名字！”
银色生物二话不说便撞了上去，瞧它辗过墨金的样子，仿佛他不过是条海带罢了。不过墨金可不是海带，容不得它随便把他拨到一旁。“我要求你说出自己的名字！”墨金吼道，然后就扑身附在那银色生物的身躯上。墨金蛇团见状，也跟着争相上前。他们虽然尽力了，但仍无法将它缠卷起来，不过他们倒能又推又挤地把它行进的方向撞歪。深蓝色的柯那罗甚至还一鼓作气地用头冲撞上去撞得头晕目眩。而瑟苏瑞亚则一味地朝那银色生物唯一的一片鳍进攻。蛇团里的每一条蛇都把自己最强力的毒液释放出来，所以众蛇穿过了一团又一团毒雾。蛇团的攻击使那巨大的生物放慢速度，感到困惑，而且越走越慢。丝莉芙听到尖锐的恸哭声，难道说，即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它也会对虚境唱歌？丝莉芙虽因团团毒雾而昏头转向，几乎无法呼吸，却仍往上升，然后将头探入虚境中。
直到此时，丝莉芙才看到那银色生物有脸、有胸鳍，不过它的脸和胸鳍却跟她之前所见的任何生物都不同。它没有触须，却展开了巨大的白翼，仿佛来到丰境顶上休憩的海鸥一般。那白翼依附在银色生物的上身，上下跃动，发出尖锐的叫声，一见到她振动得更厉害了。丝莉芙见状，大起胆子，尽量将身子伸入虚境之中，然后扑到那银色生物的脸孔前，朗声问道：“你是谁？”丝莉芙摇动自己的细小触须，用她的突刺细胞拂过它，同时将毒液喷洒上去。“还不快说出你的名字！墨金蛇团的丝莉芙要求你为她而忆起自己的名字！”
银色生物一被她的毒液沾上就厉声惨叫起来，然后便举起胸鳍遮脸，又用胸鳍四处乱抓。它背上的寄生虫着急地乱爬，并用他们细小的声音大叫。接着，那银色生物突然倾身倒向另外一边，丝莉芙本以为它是为了要避开她而潜入水中，然后便看出它的倾斜并非本身的意愿使然。此时，墨金已将众蛇集合起来，齐力一推，这才使银色生物倒向一边。它的白翼打在水上。有只寄生虫掉了下来，尖叫着落入丰境中，一条野兽海蛇冲上前去，咬走了寄生虫。
这个招式既然生效，大家便再接再厉，蜂拥而上，猛烈地打击、撼动那银色生物——想必墨金之前一定没想到大家会这么凶猛吧。那银色生物一边尖叫，一边激动地挥动胸鳍，以挡开众海蛇的攻势。可是这个反应只引得野兽海蛇更加愤怒，他们在已经毒液浓厚的丰境之中释放出新一波毫无规矩可言的毒液。一时间，丝莉芙只感觉到毒杀鱼的毒液和吓退鲨鱼的毒液冲击着她的感官。现在，进攻的主要是那些野兽海蛇，而墨金则率着他的蛇团巡游着那遭受攻击的银色生物，并一再要求它说出自己的名字。落入水里的寄生虫越来越多，巨大白翼落入丰境之后，便剧烈地摇摆。等到那银色生物几乎是完全侧躺下来之后，柯那罗便飞身跃出丰境，扑在它毫无防卫的侧面上。大伙儿见状，不管是有感情的海蛇还是野兽海蛇，都跟着柯那罗扑上去，有的还攫住银色生物僵硬的鳍状物以及不断摆动的白翼。那银色生物想要翻正回去，但是众海蛇的势力庞大，所以它无法翻身。众海蛇重重压住那银色生物，将它往水底拖，越来越远离虚境，深入丰境之中。他们将银色生物往下拖时，那些寄生虫纷纷从它身上挣脱出来，但是野兽海蛇们张开大口，一个也不放过。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墨金一边把银色生物往下拖，一边坚持质问道，“快快招来！”
那生物一面大吼一面疯狂似地以胸鳍比手势，但却什么话也没说。墨金冲上前去，把它最前面的那部分包卷起来，接着他在那生物面前摇了摇头，释放出浓烈的毒雾。“快说！”墨金对那生物命令道，“你快想呀，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那生物努力挣扎，在墨金的包缠之下，小小的头和小小的前肢剧烈地抽搐起来，但是它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身躯，却依然僵硬不肯屈服。它的白翼浸湿之后变得很沉重，而它身躯上有些细细脆脆的肢体则已经折断。尽管如此，那生物还是挣扎着想要游回丰境的极顶。即使全蛇团的海蛇都拼命地将它往丰境底下拖，但还是很难拖动。
“说话呀！”墨金对那生物命令道，“不用说多，只要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我们就放你走。你快探索你的记忆，探索久远以前的记忆吧。你一定记得很多，我们一闻到你散发出来的浓浓记忆气味，就知道你一定记得很多。”
可是那生物听了只是疯狂地拍打那先知海蛇。它嘴巴大张，竭力地发出声音，可是那只是声响，不成语句。然后那生物突然不动了，它那细小的棕眼睁得大大的，张口吐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接着便软瘫在墨金的怀抱里。丝莉芙眨了眨眼，那银灰色的生物死了！他们把那银灰色生物杀了，这样有什么用呢？
然后那生物突然讲起话来。丝莉芙猛转头望着它。它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它以畸形的前肢搂住墨金粗厚的躯体。“我以前叫做德拉奎司，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德拉奎司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副已死的躯壳，靠着记忆之口讲话。”它的声音尖锐且虚弱，不容易听得清楚。
众蛇逐渐安静、止息，而且在敬畏之余慢慢地靠近上来。德拉奎司继续说道：“很久以前，在改变的时机，我们一路上溯大河，回到河岸上厚积着细腻记忆沙泥的地方，然后开始结茧，将我们自己包卷在记忆之线织就的茧里。那时，我们的祖先以记忆沙泥为我们洗浴，为我们取名字，并将他们的记忆分享给我们，而我们的老朋友则负责看顾我们，在蓝天之下庆祝我们改变的时机。当我们蹒跚地从河里涉至洒满阳光的河岸上，一边变身一边让光与热吹干身躯的时候，他们高声喝彩，又在我们身上敷上层层的记忆沙泥。那可真是喜悦的季节啊！我们的祖先布满天空，所以天上五彩缤纷，歌声连连。然后，我们休息过一整个冷季，直到白昼变长、天气变热的时候才苏醒、现身。”德拉奎司讲到这里闭上了眼睛，仿佛很痛苦似的。他依附在墨金身上，好像他是墨金蛇团的一员。
“然后全世界变得不对劲了。大地摇摆、裂开，原本坚固的大山晃动起来，流出滚烫的红血。太阳黯淡了下来，即使我们身在茧里，也感觉得到阳光的消退。接着，焚风吹拂过来，我们听到老朋友们因为焚风刮走肺里的空气而惨叫。但即使他们喘着气、倒在地上，也不曾遗弃我们；他们把我们拖入遮蔽处——那是许多生命之前的旧事了。他们所能抢救的屈指可数，但是他们尽力了，这点我要帮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尽力了。他们保证，我们只是在那儿暂躲一阵，躲到天空不再落下尘埃、头顶再现蓝天、大地也不再震动为止。但是地震并未歇止，大地天天震动，而且群山冒出火焰，森林着火，灰烬落在大地上，窒息了一切。空气里尽是灰烬，而灰烬落定之后，万事万物都蒙上一层灰。我们从茧里呼叫他们，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老朋友们就不再应声了。既无阳光，我们就无法孵化。我们埋藏在漆黑的深处，包裹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断等待。”
蛇团的众蛇与追随的野兽海蛇都沉默不语，大家都保持原来的姿势，有的缠卷住银色生物的僵硬肢体和白翼，有的裹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墨金轻轻地将他脸上那一抹淡淡的毒雾吹开，柔声地命令道：“继续说下去。我们虽听不懂，但仍很想听听。”
“你们听不懂？”他气若游丝地大笑起来，“别说你们了，话是出自于我口，但连我自己都不懂。反正，过了很久以后，另外一族人来了，他们跟想要拯救我们的老朋友们长相既有点像，又不大像。我们兴高采烈地呼唤他们，心想他们可终于来到这儿，要把我们从黑暗之中解救出来了。可是他们根本不听我们的，对我们传唤出去的声音置若罔闻。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存在还不及梦境实在。然后，他们开始杀掉我们。”
丝莉芙内心的希望逐渐幻灭了。
“我听到泰莉雅的惨叫声，当时我实在无法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泰莉雅原本是跟我们在一起的，但是刹那便消失不见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开始攻击我。他们以工具凿开我的茧，把厚重的、充满记忆的茧劈开。然后……”德拉奎司的语调迷惘起来，“然后他们把我的灵魂丢在冰冷的石头上，于是我的灵魂就这样死了。但是记忆仍是在的，因为它藏在层层的茧皮之中。接着他们把我锯成板子，用板子造出了新身体。他们依照自己的形体，雕塑出我现在这张脸、这个身体，然后把我浸泡在他们的记忆里，浸呀浸的。于是有一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生物。他们把我叫做‘金戒指’，所以我就变成‘金戒指’了。而这‘金戒指’，既是活船，也可以说是奴隶。”
德拉奎司陷入沉默，众蛇也哑然。丝莉芙从未听过德拉奎司所用的词语，而他所讲的事情更是难以理解。丝莉芙突然打了个寒颤，莫非德拉奎司的故事乃是整个族类就此绝种的纪念性故事？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甚至还有点为自己无法理解那个悲剧故事而窃喜。仍包卷着德拉奎司的墨金眨了个眼，身上的颜色已经变得苍白黯淡。
“我会为你哀悼，德拉奎司。我的灵魂依稀记得你的名字。我想，我们曾经彼此相识，但现在我们必须彼此忘怀，就此分手。我们这就让你走。”
“不！求你别放开我！”德拉奎司的眼睛大睁，同时努力地抱住墨金，“你别放开我。你一叫‘德拉奎司’，这名字便像‘黎明之龙’的号叫似的在我心里回响。我已经忘记我自己很久了。他们时时刻刻都陪着我，从不让我孤独落单，从不让我的旧记忆有机会浮现出来。他们将他们那微小的生命层层地铺在我身上，直到我深信我也是他们的一分子为止。如果你现在放我走，那么他们的生命与记忆便会重新占据我，于是这一切又重新开始，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
“我们帮不了你。”墨金黯然地道歉道，“我们连自己都帮不了。你所讲的故事恐怕就是我们自己的结局啊。”
“你们就把我拆解了吧。”德拉奎司以细若游丝的声音恳求道，“我不过是德拉奎司的记忆。如果他存活至今，必会带领你们安然返家。可惜德拉奎司已死，而我这个可怜的生命躯壳不过是德拉奎司的残余罢了。墨金蛇团的墨金啊，我其实就是记忆，如此而已。我是个故事，只可惜应该说出我这个故事的德拉奎司已经死了。所以，你们就把我的记忆拿去用吧。倘若他成功地转型变身，他早就把他的茧壳吃下，将这些记忆纳为己用了。只可惜德拉奎司没能变身，徒留我这个记忆。既然如此，你们就拿去用吧。德拉奎司尚未能一边翱翔在天一边高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死去，但烦请你们保存他的记忆，永远不忘。”
墨金眨了一下巨大的古铜色眼睛。“我们是很愿意谨记着德拉奎司，但是这恐怕讨不了什么好，毕竟我们连自己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取了我的生命，从中撷取力量与意义吧。”他松开墨金，用那两条枝条般的前肢抱住他狭小的胸膛，“解放我吧。”
最后众蛇还是依了德拉奎司的意思，将他压碎、撕裂成碎片。令众蛇意外的是，德拉奎司身上有些成分竟是死树条而已，但是所有银色的、闻起来有记忆气味的部分，大伙儿都分吃了。墨金吃掉德拉奎司的头、胸膛和前肢，据丝莉芙看来，他并不感痛苦，因为他并未大叫。墨金坚持大家都要分食记忆，就连那些仍具兽性的海蛇也露出想要分食的模样。
德拉奎司的记忆之线早就干去，所以又直又硬。丝莉芙把她那一份的记忆之线咬到嘴里之后，意外地感觉到它竟柔软化开。她一吃下去，心里的记忆就变得鲜明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混浊的水域游到了清澈的水域里，心中浮现出属于另外一个时空的褪色影像，而且色彩变得更鲜明、构图变得更细腻。她陶醉地眨了眨眼，梦想着她的双翼乘风而起。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众蛇一路同行、一起打猎之际，墨金会仔细观察那些野性的海蛇，只要哪一条海蛇露出有可能复苏的迹象，他们就在蛇团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将之攫住。柯那罗和瑟苏瑞亚上前卷住目标，将之带至海底，他们以庞大的身躯与力量压住目标，直到对方放弃挣扎、不住喘气为止。接着，墨金上前去跟他们卷在一起，一边扭着身体进行记忆之舞，一边放出毒液，然后大家一起要求他忆起自己的名字。这招有时管用，有时则不，况且就算他们忆起自己的身份，也可能过不久就记忆涣散了。过后，有些海蛇心灵简单、不再进步，有些则在下次大潮之时便退回原本的野兽生涯。不过的确有些海蛇恢复蛇性，而且思考精进，甚至还有海蛇在漫无目的地跟着蛇团游了几天之后突然忆起了自己的名字，并恢复了温文的态度。现在蛇团的核心分子多达二十三条，而远远地跟随着他们的海蛇数量则少说有核心分子的两倍。这样的蛇团规模庞大，就算是最慷慨的供应者，也无法把这么一大群海蛇通通喂饱。
每逢休息时，他们都趁此思索未来，可是墨金的答案难得让他们满足。他已经尽其所能地讲得很明白了，但是他的话本来就似是而非。丝莉芙感觉得出，墨金虽道出预言前景，但他自己也十分困惑。丝莉芙很担心，要是别的海蛇因为所受挫折过大而回过头来攻击他怎么办？说起来，她颇为想念从前蛇团里只有她、瑟苏瑞亚和墨金三蛇追求解答的时光，那时候比较单纯。有一天傍晚，她把这个念头说给墨金听，结果墨金斥责她说：“我们海蛇的数量日渐稀少，而困惑无所不在。如果要求生存，就必须尽量集结。‘丰境’的法则简单至极：一定要大量繁衍，才可能有少数几个存活下来。”
“繁衍。”丝莉芙应道，不过她其实是在问。
“所谓的繁衍，乃是旧生命重新组合、化为新生命的过程。而我等众蛇，就是因此而受到召唤。我们身为海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必须找到‘存古忆’。唯有‘存古忆’能引领我们繁衍为新的生物。”
墨金这番话使丝莉芙全身颤抖，不过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期待，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此时，别的海蛇已经凑近过来听墨金讲话，而他们听到这里，纷纷提问道：
“什么样的新生物？”
“我们怎么能新生？”
“谁会帮我们唤起古代的记忆？”
墨金巨大的古铜色眼睛慢慢地旋转起来，身上鳞片的颜色也变得更为鲜明。墨金正在挣扎，这点丝莉芙感觉得出来，但是其他的海蛇是不是也有此体会，她就不知道了。墨金挣扎着想要探索他自己力所不及的记忆，他奋力地攫取知识，结果却只捞到不成样的知识碎片。他这样子做，比巡游一天还要累。除此之外，丝莉芙也察觉到，别说众海蛇对他的答案不满意，就连墨金自己也是一样。
“我们会再度变成昔日的模样。你们所无法了解的记忆以及令你们感到恐惧的梦境都来自于那个时期。若是浮现令你们不解的记忆或使你们恐惧的梦境，切莫将之逐开，而应该好好思索，把这些记忆与梦境摊开与大家分享。”墨金停顿了一下，而他再度开口之时，不但讲得更慢，语气也更为犹豫。“现在的我们早就过了应该要改变的时机，而这时机竟延宕得如此之久，我担心这其中必有什么重大的差错。不过，总会有谁为我们忆起一切，他们会来找我们，并给我们保护与指点。我们会认得他们，而他们也认得我们。”
“那个银色的供应者，”瑟苏瑞亚平静地问道，“我们跟着它游了这么久，可是它却不认得我们。”
希黎克处于缠卷成团过夜休憩的海蛇中央，此时他不安地扭动起来。“银色啊，银灰色。”他轻声应道，“柯那罗，你有没有印象？以前沙克列不是曾经找到一条巨大的银灰色生物，并叫我们大家跟着走吗？”
“我不记得了。”嗓音嘹亮的柯那罗轻声说道。他睁开巨大的银眼，又闭了起来，那银眼旋转的时候，色彩不断地变化。“只是，好像做过那样的梦吧，而且是一场恶梦。”
“我们围拢上去的时候，那个银灰色生物竟丢出了许多长牙来攻击我们。”希黎克的身体打了个结，一边说一边把结往蛇尾推去，但是推到蛇身上深长疤痕之处时暂停了一下。盖在深疤上的鳞片既厚又扭曲。“它咬我这里。”那猩红色的海蛇哑声说道，“它咬了我一下，但没把我吃掉。”接着，希黎克转过头凝视着柯那罗的眼睛，仿佛要他确认一下似的，“当时那个长牙留在我的肉里发炎溃烂，幸亏你把它拔了出来。”
柯那罗的眼皮垂了下来，然后又再度睁眼。“我没印象。”他遗憾地说道。
墨金身上漾出了异样的色彩，那色彩从头波动到尾，其鲜艳前所未见。“那银色生物攻击你？”墨金难以置信地问道，“它竟然攻击你！”墨金越说越气愤，“它既然散发出记忆的气味，怎么可能在你们向它求助的时候反过头去攻击你们？”墨金的大头前后甩动，触须因为充满了毒液而竖直起来。“这我就不懂了！”他突然叫了出来，“它不肯说出它的记忆，就连放出一点记忆的气味都不肯？怎么会有这种事？‘存古忆’到底到哪里去了？”
“说不定‘存古忆’都已经忘记往事了。”泰留尔看似挖苦，又像正经地评论道。泰留尔是条细瘦的翠绿色吟游诗人海蛇，而自从他忆起自己的名字以来就一直萎靡不振，仿佛他为了记住自己的身份而用尽了所有精力。无人知晓泰留尔在忘却他自己的身份之前是什么模样，但如今的他言词尖锐，看似在开玩笑，又像是在嘲讽，而且尽管他已经记起自己的身份，却难得有心情唱歌。
墨金突然一甩尾，转而面对泰留尔。他的触须竖直，身上异样的色彩不断地波动。“‘存古忆’会忘记往事？”他气愤且讶异地大吼道，“这是你在记忆中所见，还是你在梦中所见？你是不是回想起什么歌曲，而那首歌说到有朝一日，大家都会忘记往事？”
泰留尔把他的触须紧贴在喉间，使他自己看来更小、更不起眼。“我只是说着玩而已。不过是郁郁的吟游诗人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罢了，还请多见谅。”
“不过你这个玩笑倒有几分真实。就说我们吧，许多海蛇都已忘记往事了。既然如此，原本应是我们记忆宝库的‘存古忆’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辜负了原本的使命呢？”
此语一出，大家都沮丧得说不出话来，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不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被“存古忆”遗弃了吗？那么他们就没有未来了，只能继续漫游下去，并眼见着众海蛇一一失心发狂。想到这里，众海蛇更紧紧地钩住彼此，因为这是他们仅存的一丝未来。不过墨金突然挣脱，他游着大圈，并开始连续翻滚。“大家跟我一起思考啊！”他对众蛇呼叫道，“让我们考虑一下，事情可不可能真是如此？毕竟如果是‘存古忆’忘记往事，那么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其一，之前瑟苏瑞亚、丝莉芙与我曾经碰见一个银色生物，味道闻起来很像‘存古忆’，可是那银色生物根本就不理我们。其二，柯那罗和希黎克则是遇到另一个银灰色的生物，而沙克列，也就是他们蛇团的首领，上前去请教的时候，那银灰色生物竟攻击他们。”墨金猛一甩，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这种行为跟你们大家在丧失记忆之时不是很相似吗？你们丧失记忆的时候不也忽略其他的海蛇，任我怎么问也不回答？你们丧失记忆的时候不也为了争夺食物而攻击同伴？”墨金滑过众蛇面前时，弓身向后，露出白腹。“这样就清楚了！”墨金嘹亮地叫道，“那吟游诗人独具慧眼。原来是‘存古忆’忘记了！所以我们必须迫使存古忆恢复记忆才行！”
蛇团的众蛇在惊讶与意外之余，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就连随便三五成团地纠结在一起休息的海蛇也挣脱开来，以便观看墨金欢喜莫名的舞蹈。许多海蛇的眼中流露出惊喜，丝莉芙看了感到很羞愧，但是她心里的迟疑大到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做？我们要怎么让‘存古忆’恢复记忆？”
墨金突然朝丝莉芙冲过去，将她缠卷着拉到蛇团之外，与他一起狂喜地共舞。丝莉芙尝到了墨金喷发的毒液气味，两蛇一同鼓舞陶醉、喜悦欢腾地同游。“我们怎么唤醒其他海蛇，就怎么唤醒存古忆，我们去找存古忆，找到之后将之拦下来，然后要求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
墨金答复的时候，丝莉芙正在与他共舞，两蛇缠卷在一起，而且又被毒液迷得晕陶陶，所以随便他怎么说，丝莉芙都相信此举必成。既然墨金这么说了，那么他们就去寻找散发出记忆气味的银色生物，接着逼迫那银色生物忆起它原本的使命，也就是把它所记得的往事讲给众蛇听，然后……然后他们就得救了。反正就是得救了。
而此刻的丝莉芙虽在抬头仰望那一抹慢慢飘过的银影，心里却开始犹豫起来。他们已经找了银色生物好几天，从他们刚开始闻到银色生物的气味之后，墨金就催促他们疾行，而且只准他们短暂休息。这番追逐已经累坏了蛇团里的部分海蛇。削瘦的泰留尔更瘦了一圈，色泽也更淡了。由于墨金一直不放慢速度，所以许多野兽海蛇跟不上来，远远地落在后面；也许日后那些海蛇会跟上来吧，但也许就此各分东西。就目前而言，丝莉芙心里只想着那个慢慢地、意味深长地从他们头顶飘过去的庞大阴影。
他们藏在那银色生物的影子里，一路尾随。现在虽然已经赶上了，可就连墨金看来都开始有点动摇。那银色生物的体型远大于蛇团里的任何海蛇，而其长度竟与柯那罗相当。
“现在怎么办？”泰留尔直率地问道，“那么大的生物，我们不可能卷着它一路拖到水底，那不就像跟大鲸鱼搏斗一样！”
“老实说，要卷着它，一路拖到水底，也不是不可能。”对自己体型自信满满的柯那罗评论道，耍狠一般地把触须竖直起来，“是要斗上一阵子没错，不过我们数量众多，而对手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必能如愿。”
“我们先来软的，不要一开始就用强。”墨金对柯那罗说道。丝莉芙望着墨金伸展身体，有时候会觉得，虽然墨金的活力看来仍然像以前一样旺盛，但他似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丝莉芙很想劝墨金节制体力，但若是跟墨金提这种事，势必不了了之，所以还是干脆不提的好。先知海蛇墨金将身躯完全伸直，他身上漾开了一波异样的色彩，使身上的众多假眼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他慢慢地张开喉间的触须，直到每一根触须都竖立挺直、充满毒液为止。他那巨大的古铜色眼睛若有所思地旋转起来。“等我召唤你们再行动。”墨金对众蛇吩咐道。
众蛇望着墨金游开，朝那巨大的银色生物而去。
那个银色生物不是供应者，会掷出肉食喂养海蛇的供应者必有血液与秽物的污臭味，但是那个银色生物并没有这个味道。它行进的速度比供应者快，不过据丝莉芙所见，它既没有稳定方向的尾鳍，也没有拨水前进的胸鳍，只是在浑圆的肚腹后头附着一片胸鳍状的东西，不过看来也不是靠着那片鳍拨水前进的，而是仿佛不费力气地从丰境中滑过去，而上半身则露在虚境中晒太阳。墨金配合它的速度前进，虽说那银色生物看来没有鳃，甚至连触须都没有，但墨金还是如此地对它招呼道：“墨金蛇团的墨金在此致意。我等为了找寻存古忆而远道至此，请问你可是存古忆吗？”
不过，墨金虽诚恳招呼了，但那银色生物好像没听到的样子；它既未稍慢下来，也没偏差方向，味道也没有任何变化。说起来，它好像根本没察觉到海蛇就在身旁。墨金继续与它齐头并进，耐心地等待答复。墨金又招呼了一次，可是那银色生物还是缄默不语，接着墨金突然以极速冲到它的前头，然后抖动触须，释放出一股浓烈的毒雾。
银色生物如常地游进毒雾中，速度一点也没有慢下来，看起来，毒液对于它似乎毫无影响。直到它穿过毒雾之后，丝莉芙才察觉到那银色生物起了一点变化：它那银色的身躯似有若无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并释放出淡淡的不安气味。这反应说起来太轻微，轻微到根本不能算是反应，但是丝莉芙仍因此而信心大振。就算那银色生物能装作视而不见，但是它的确察觉到了众蛇的存在，这是骗不了她的。
墨金也察觉到了，因为他随即横身于银色生物之前，迫使它必须稍停下来，否则就会撞上他。“我是墨金蛇团的墨金！我要求你说出自己的名字！”
银色生物二话不说便撞了上去，瞧它辗过墨金的样子，仿佛他不过是条海带罢了。不过墨金可不是海带，容不得它随便把他拨到一旁。“我要求你说出自己的名字！”墨金吼道，然后就扑身附在那银色生物的身躯上。墨金蛇团见状，也跟着争相上前。他们虽然尽力了，但仍无法将它缠卷起来，不过他们倒能又推又挤地把它行进的方向撞歪。深蓝色的柯那罗甚至还一鼓作气地用头冲撞上去撞得头晕目眩。而瑟苏瑞亚则一味地朝那银色生物唯一的一片鳍进攻。蛇团里的每一条蛇都把自己最强力的毒液释放出来，所以众蛇穿过了一团又一团毒雾。蛇团的攻击使那巨大的生物放慢速度，感到困惑，而且越走越慢。丝莉芙听到尖锐的恸哭声，难道说，即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它也会对虚境唱歌？丝莉芙虽因团团毒雾而昏头转向，几乎无法呼吸，却仍往上升，然后将头探入虚境中。
直到此时，丝莉芙才看到那银色生物有脸、有胸鳍，不过它的脸和胸鳍却跟她之前所见的任何生物都不同。它没有触须，却展开了巨大的白翼，仿佛来到丰境顶上休憩的海鸥一般。那白翼依附在银色生物的上身，上下跃动，发出尖锐的叫声，一见到她振动得更厉害了。丝莉芙见状，大起胆子，尽量将身子伸入虚境之中，然后扑到那银色生物的脸孔前，朗声问道：“你是谁？”丝莉芙摇动自己的细小触须，用她的突刺细胞拂过它，同时将毒液喷洒上去。“还不快说出你的名字！墨金蛇团的丝莉芙要求你为她而忆起自己的名字！”
银色生物一被她的毒液沾上就厉声惨叫起来，然后便举起胸鳍遮脸，又用胸鳍四处乱抓。它背上的寄生虫着急地乱爬，并用他们细小的声音大叫。接着，那银色生物突然倾身倒向另外一边，丝莉芙本以为它是为了要避开她而潜入水中，然后便看出它的倾斜并非本身的意愿使然。此时，墨金已将众蛇集合起来，齐力一推，这才使银色生物倒向一边。它的白翼打在水上。有只寄生虫掉了下来，尖叫着落入丰境中，一条野兽海蛇冲上前去，咬走了寄生虫。
这个招式既然生效，大家便再接再厉，蜂拥而上，猛烈地打击、撼动那银色生物——想必墨金之前一定没想到大家会这么凶猛吧。那银色生物一边尖叫，一边激动地挥动胸鳍，以挡开众海蛇的攻势。可是这个反应只引得野兽海蛇更加愤怒，他们在已经毒液浓厚的丰境之中释放出新一波毫无规矩可言的毒液。一时间，丝莉芙只感觉到毒杀鱼的毒液和吓退鲨鱼的毒液冲击着她的感官。现在，进攻的主要是那些野兽海蛇，而墨金则率着他的蛇团巡游着那遭受攻击的银色生物，并一再要求它说出自己的名字。落入水里的寄生虫越来越多，巨大白翼落入丰境之后，便剧烈地摇摆。等到那银色生物几乎是完全侧躺下来之后，柯那罗便飞身跃出丰境，扑在它毫无防卫的侧面上。大伙儿见状，不管是有感情的海蛇还是野兽海蛇，都跟着柯那罗扑上去，有的还攫住银色生物僵硬的鳍状物以及不断摆动的白翼。那银色生物想要翻正回去，但是众海蛇的势力庞大，所以它无法翻身。众海蛇重重压住那银色生物，将它往水底拖，越来越远离虚境，深入丰境之中。他们将银色生物往下拖时，那些寄生虫纷纷从它身上挣脱出来，但是野兽海蛇们张开大口，一个也不放过。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墨金一边把银色生物往下拖，一边坚持质问道，“快快招来！”
那生物一面大吼一面疯狂似地以胸鳍比手势，但却什么话也没说。墨金冲上前去，把它最前面的那部分包卷起来，接着他在那生物面前摇了摇头，释放出浓烈的毒雾。“快说！”墨金对那生物命令道，“你快想呀，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那生物努力挣扎，在墨金的包缠之下，小小的头和小小的前肢剧烈地抽搐起来，但是它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身躯，却依然僵硬不肯屈服。它的白翼浸湿之后变得很沉重，而它身躯上有些细细脆脆的肢体则已经折断。尽管如此，那生物还是挣扎着想要游回丰境的极顶。即使全蛇团的海蛇都拼命地将它往丰境底下拖，但还是很难拖动。
“说话呀！”墨金对那生物命令道，“不用说多，只要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我们就放你走。你快探索你的记忆，探索久远以前的记忆吧。你一定记得很多，我们一闻到你散发出来的浓浓记忆气味，就知道你一定记得很多。”
可是那生物听了只是疯狂地拍打那先知海蛇。它嘴巴大张，竭力地发出声音，可是那只是声响，不成语句。然后那生物突然不动了，它那细小的棕眼睁得大大的，张口吐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接着便软瘫在墨金的怀抱里。丝莉芙眨了眨眼，那银灰色的生物死了！他们把那银灰色生物杀了，这样有什么用呢？
然后那生物突然讲起话来。丝莉芙猛转头望着它。它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它以畸形的前肢搂住墨金粗厚的躯体。“我以前叫做德拉奎司，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德拉奎司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副已死的躯壳，靠着记忆之口讲话。”它的声音尖锐且虚弱，不容易听得清楚。
众蛇逐渐安静、止息，而且在敬畏之余慢慢地靠近上来。德拉奎司继续说道：“很久以前，在改变的时机，我们一路上溯大河，回到河岸上厚积着细腻记忆沙泥的地方，然后开始结茧，将我们自己包卷在记忆之线织就的茧里。那时，我们的祖先以记忆沙泥为我们洗浴，为我们取名字，并将他们的记忆分享给我们，而我们的老朋友则负责看顾我们，在蓝天之下庆祝我们改变的时机。当我们蹒跚地从河里涉至洒满阳光的河岸上，一边变身一边让光与热吹干身躯的时候，他们高声喝彩，又在我们身上敷上层层的记忆沙泥。那可真是喜悦的季节啊！我们的祖先布满天空，所以天上五彩缤纷，歌声连连。然后，我们休息过一整个冷季，直到白昼变长、天气变热的时候才苏醒、现身。”德拉奎司讲到这里闭上了眼睛，仿佛很痛苦似的。他依附在墨金身上，好像他是墨金蛇团的一员。
“然后全世界变得不对劲了。大地摇摆、裂开，原本坚固的大山晃动起来，流出滚烫的红血。太阳黯淡了下来，即使我们身在茧里，也感觉得到阳光的消退。接着，焚风吹拂过来，我们听到老朋友们因为焚风刮走肺里的空气而惨叫。但即使他们喘着气、倒在地上，也不曾遗弃我们；他们把我们拖入遮蔽处——那是许多生命之前的旧事了。他们所能抢救的屈指可数，但是他们尽力了，这点我要帮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尽力了。他们保证，我们只是在那儿暂躲一阵，躲到天空不再落下尘埃、头顶再现蓝天、大地也不再震动为止。但是地震并未歇止，大地天天震动，而且群山冒出火焰，森林着火，灰烬落在大地上，窒息了一切。空气里尽是灰烬，而灰烬落定之后，万事万物都蒙上一层灰。我们从茧里呼叫他们，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老朋友们就不再应声了。既无阳光，我们就无法孵化。我们埋藏在漆黑的深处，包裹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断等待。”
蛇团的众蛇与追随的野兽海蛇都沉默不语，大家都保持原来的姿势，有的缠卷住银色生物的僵硬肢体和白翼，有的裹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墨金轻轻地将他脸上那一抹淡淡的毒雾吹开，柔声地命令道：“继续说下去。我们虽听不懂，但仍很想听听。”
“你们听不懂？”他气若游丝地大笑起来，“别说你们了，话是出自于我口，但连我自己都不懂。反正，过了很久以后，另外一族人来了，他们跟想要拯救我们的老朋友们长相既有点像，又不大像。我们兴高采烈地呼唤他们，心想他们可终于来到这儿，要把我们从黑暗之中解救出来了。可是他们根本不听我们的，对我们传唤出去的声音置若罔闻。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存在还不及梦境实在。然后，他们开始杀掉我们。”
丝莉芙内心的希望逐渐幻灭了。
“我听到泰莉雅的惨叫声，当时我实在无法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泰莉雅原本是跟我们在一起的，但是刹那便消失不见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开始攻击我。他们以工具凿开我的茧，把厚重的、充满记忆的茧劈开。然后……”德拉奎司的语调迷惘起来，“然后他们把我的灵魂丢在冰冷的石头上，于是我的灵魂就这样死了。但是记忆仍是在的，因为它藏在层层的茧皮之中。接着他们把我锯成板子，用板子造出了新身体。他们依照自己的形体，雕塑出我现在这张脸、这个身体，然后把我浸泡在他们的记忆里，浸呀浸的。于是有一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生物。他们把我叫做‘金戒指’，所以我就变成‘金戒指’了。而这‘金戒指’，既是活船，也可以说是奴隶。”
德拉奎司陷入沉默，众蛇也哑然。丝莉芙从未听过德拉奎司所用的词语，而他所讲的事情更是难以理解。丝莉芙突然打了个寒颤，莫非德拉奎司的故事乃是整个族类就此绝种的纪念性故事？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甚至还有点为自己无法理解那个悲剧故事而窃喜。仍包卷着德拉奎司的墨金眨了个眼，身上的颜色已经变得苍白黯淡。
“我会为你哀悼，德拉奎司。我的灵魂依稀记得你的名字。我想，我们曾经彼此相识，但现在我们必须彼此忘怀，就此分手。我们这就让你走。”
“不！求你别放开我！”德拉奎司的眼睛大睁，同时努力地抱住墨金，“你别放开我。你一叫‘德拉奎司’，这名字便像‘黎明之龙’的号叫似的在我心里回响。我已经忘记我自己很久了。他们时时刻刻都陪着我，从不让我孤独落单，从不让我的旧记忆有机会浮现出来。他们将他们那微小的生命层层地铺在我身上，直到我深信我也是他们的一分子为止。如果你现在放我走，那么他们的生命与记忆便会重新占据我，于是这一切又重新开始，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
“我们帮不了你。”墨金黯然地道歉道，“我们连自己都帮不了。你所讲的故事恐怕就是我们自己的结局啊。”
“你们就把我拆解了吧。”德拉奎司以细若游丝的声音恳求道，“我不过是德拉奎司的记忆。如果他存活至今，必会带领你们安然返家。可惜德拉奎司已死，而我这个可怜的生命躯壳不过是德拉奎司的残余罢了。墨金蛇团的墨金啊，我其实就是记忆，如此而已。我是个故事，只可惜应该说出我这个故事的德拉奎司已经死了。所以，你们就把我的记忆拿去用吧。倘若他成功地转型变身，他早就把他的茧壳吃下，将这些记忆纳为己用了。只可惜德拉奎司没能变身，徒留我这个记忆。既然如此，你们就拿去用吧。德拉奎司尚未能一边翱翔在天一边高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死去，但烦请你们保存他的记忆，永远不忘。”
墨金眨了一下巨大的古铜色眼睛。“我们是很愿意谨记着德拉奎司，但是这恐怕讨不了什么好，毕竟我们连自己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取了我的生命，从中撷取力量与意义吧。”他松开墨金，用那两条枝条般的前肢抱住他狭小的胸膛，“解放我吧。”
最后众蛇还是依了德拉奎司的意思，将他压碎、撕裂成碎片。令众蛇意外的是，德拉奎司身上有些成分竟是死树条而已，但是所有银色的、闻起来有记忆气味的部分，大伙儿都分吃了。墨金吃掉德拉奎司的头、胸膛和前肢，据丝莉芙看来，他并不感痛苦，因为他并未大叫。墨金坚持大家都要分食记忆，就连那些仍具兽性的海蛇也露出想要分食的模样。
德拉奎司的记忆之线早就干去，所以又直又硬。丝莉芙把她那一份的记忆之线咬到嘴里之后，意外地感觉到它竟柔软化开。她一吃下去，心里的记忆就变得鲜明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混浊的水域游到了清澈的水域里，心中浮现出属于另外一个时空的褪色影像，而且色彩变得更鲜明、构图变得更细腻。她陶醉地眨了眨眼，梦想着她的双翼乘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