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Ⅱ:疯狂之船> 第二十八章 派拉冈号开航

第二十八章 派拉冈号开航

“我们要是有时间多试航几次就好了。”
琥珀听了,疲惫地对艾希雅看了一眼。“没时间,没钱,而且每试一次就至少有两三个水手跳船。艾希雅,我们若是多试航几次,说不定全船的人手都跑光了。”她停顿了一下,歪头望着艾希雅,问道:“这件事情,连这次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
“都不是。根据我的计算,已经谈过二十七次了。”贝笙插嘴道,并朝她们两人中间走上来。坐在后帆上的琥珀和艾希雅往两边挪了一下,腾出位子给他。
贝笙坐下来,跟她们一起眺望缤城港海湾外的开阔海面,然后他咯咯地笑了几声。“琥珀,趁早习惯吧,当水手的人谈来谈去总是在那几件事情上打转,而水手们最有谈兴的话题则无外乎食物差劲、船长无能与大副不公这几样。”
“你还忘了两样:天气不好、船暴躁。”艾希雅补充道。
琥珀耸耸肩。“我需要适应的地方多着呢。我上次在海上长期航行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年少的时候,我对坐船不大适应,所以现在船还停在港里,我就提早搬上来,看看能不能让肠胃比较习惯成天摇晃的船上生活。”
艾希雅和贝笙听了同时咧嘴而笑。“照我看来,你现在还差得远呢。”贝笙警告道,“刚出航那几天,我会尽量不给你派工作,但如果我叫到你,那一定是少不了你的,没得商量,所以到时候你就算是用爬的,也得爬出来,然后尽量灵活地把事情办好。”
“你真会鼓励人哪。”琥珀对贝笙谢道。
众人沉默不语。虽然三人讲得很轻松,但是他们对于今天要面临的场面都不敢丝毫大意。货物已经装载完毕,船员大多已经上船。聘来的水手所不知道的是底舱其实藏着七名决心要把握这个机会逃走以开启人生新章节的奴隶。
艾希雅尽量不去想他们的事。这事可没有那几个奴隶拿自己的人生来做赌注这么单纯。要是有人在开航前发现他们躲在底舱,那么会生出什么后果,谁料得到?此外,艾希雅也不知道聘来的船员对这几个多出来的人手会有什么反应。她只希望,聘来的水手只会想到这样一来就多几个人分摊工作了。不过比较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是,他们会为了争夺好职位和舱床的位置而扭打起来——不过这种事情随便哪艘船上都有。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并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很顺利。不过她还是很同情躲在底舱的那些人,他们的心里想必是七上八下吧。
明天天一亮就要开航。其实艾希雅巴不得他们现在就可以悄悄溜走,只不过,偷偷地在半夜开航乃是很不好的兆头,不如等到早上,耐着性子跟前来送行的人道别之后再走,况且那时候天光亮、晨风起,可以走得比较快。
“他情况如何?”贝笙悄悄地问道,眼睛眺望着远处。
“他很忧虑,也很兴奋、急切,但又怕得要命。不过这个眼盲——”
“我知道。”贝笙简洁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是他眼盲多年,不也忍过来了?当年他不但眼盲,还船壳朝天,但他照样摸索着回到缤城。重新雕刻巫木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何况我们现在实在没时间实验。琥珀,他得信任我们才行。近来他变了好多,所以我实在不想再做什么变化——万一他因此而倒退回去怎么办?要是你动手了,结果惨不忍睹,唔……”讲到这里,贝笙摇了摇头,“我想,最好还是一切照旧地开航吧。他虽眼盲,但也过得去。在我看来,派拉冈虽眼盲,但他已经认命了,因此这点还好对付,但若是新脸使他大为失望,那么要教他平复下来可就难了。”
“但是派拉冈一直没有认命啊。”琥珀急切地起了个话头。
“四十二。”艾希雅插嘴道。她本要叹气,但临时忍住,反而露出笑容。“这件事,我们谈了至少四十二次。”
琥珀点头默认,换了个话题:“拉弗依。”
贝笙呻吟了一声,接着笑了出来。“这是我们出航前的最后一晚,所以我让他上岸去乐一乐。不过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准时回船来,回船时他必是因为宿醉而头痛难忍,这点可想而知,而且他一定会拿水手来出气。这是海上的传统,水手们都心里有数。在我看来,拉弗依必会把手下逼绝,逼得手下对他痛恨之至,而这也是海上的传统。所以他是担任大副的最佳人选。”
艾希雅紧紧咬住舌头,免得话冲口而出。这件事情,她跟贝笙吵过的次数之多,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况且她若是重提旧事,贝笙大概仍会提出各种理由来劝告她,拉弗依这个人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糟。那人行事作风还多少会讲究公平,不过他这个讲究时有时无,但是有讲究的时候还称得上公平。那个拉弗依日后必是个暴君型的人物,这点艾希雅清楚得很,贝笙也心知肚明。然而只要他别做得太过分就行了,毕竟这班船员就是需要个暴君来制住。
过去几次试航,暴露出这班船员的种种缺点。现在艾希雅已经知道哪些水手不肯卖力,哪些水手是力有未逮;有的人懒,有的人笨,有的人则是狡猾,所以想办法让自己尽量少做。艾希雅敢说,换作是他父亲当家的话,这班船员绝对大多都得卷铺盖走路。她跟贝笙抱怨过,不过他大方地对她说,她爱把哪个水手换掉都可以——只要她能够以贝笙付得起的价码找到更好的人选。
谈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真希望我们已经出海了。”贝笙轻声说道。
“颇有同感。”艾希雅应和道。不过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又怕得要命,不知道出海后是什么光景。几次试航下来,艾希雅不但看出这班船员的缺点,也发现派拉冈比她先前所设想的更为脆弱。派拉冈号的确是一艘很坚固的好船,贝笙把压舱水调整到他所满意的位置之后,船就开得很稳了。不过派拉冈号航行起来不像活船,反而像是木船——但是这点艾希雅也认了,只要派拉冈不至于积极地跟开船的人对抗,要他往东,他偏往西,这样她就满足了。但是有一点她看了很难接受:派拉冈显然内心倍受煎熬。每次贝笙下了个改变航道的指令,那人形木雕就瑟缩一下,接着总是叉手抱胸的他会松开手,之后便轻轻颤抖起来。不过片刻之后,派拉冈就会重新叉手抱胸,把双手紧紧地箍在胸前。他的下巴钳得很紧,恐惧却在全船上下回响,于是船员们一下子染上了他的情绪。他们面面相觑,看看上面的船桅,又远眺海面。大家很纳闷,心底陡然升起的不安到底从何而来?这些船员才刚来,不晓得自己其实是受了派拉冈影响,所以跟着他一起害怕起来,而派拉冈的影响只会让他们更有可能无缘无故地产生恐慌。若是跟船员点出原因,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所以艾希雅只能对自己保证,他们一定会有所领悟;时间一久,他们必有所领悟。
 
重生商人已经把马车翻修过了,连椅垫也清洗过了。如今车门关上时紧密,开启时便利,而且麦尔妲爬上车时,弹簧也没有惨叫得像是很危险似的。更奇妙的是,马队起步的时候竟走得很顺,没让她因为强震而不得不咬牙。车厢里看得到的地方都打点得一干二净。马车穿过繁忙的缤城街道时,一抹微风从车窗吹进来。尽管如此,麦尔妲总觉得死猪的味道无所不在。她拿出熏香的手帕,在脸上拍了拍。
“亲爱的,你还好吧?”她母亲问道。这句话她今天已经问过十次了。
“我很好,只是昨晚睡得不好而已。”麦尔妲转头眺望窗外,一边等待母亲的下一句话。
“唔,兴奋难眠,其实很正常。今天我们的船要开航,而且再过八天就是舞会了。”
“是啊,再自然也不过了!”达弗德·重生热忱地应和道,急切地对车厢里的每个人笑笑,“你等着瞧吧,亲爱的,我们大家从此就要转运了!”
“是啊,我敢说我们马上就要转运了。”罗妮卡虽如此应和,不过听在麦尔妲耳里,倒觉得外祖母不过是在祈祷未来确是如此。
“到了!”达弗德热切地高声叫道,仿佛除了他之外没人察觉到他们已经到码头了。马车平稳地停了下来。凯芙瑞雅要伸手去推门,不过达弗德对她们说道:“不,坐着就好,坐着就好,等一下车夫自会来开门。”
那奴隶果真走到车门边帮他们开了门,然后将众人一一扶下车。罗妮卡和凯芙瑞雅先后因为这个贴心举动而对那奴隶致谢,不过那男子被这么一谢,反而不知所措。他朝达弗德瞄了一眼,像是认为主人会把他斥责一顿,幸亏达弗德忙着把外套拉平,没注意到那么多。麦尔妲见此,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这个达弗德要不是近来突然发了大财,就是他突然打算大肆挥霍一番。马车焕然一新、车夫训练有素、他自己一身新衣……他想必是有什么企图。麦尔妲心里存了个念头,那就是日后要对这个滨城旧商格外多注意一点。达弗德这个人虽在社交上很不得体,但是他在生意上却很刁钻,随时能嗅到哪儿有利可图。说不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搭上达弗德的便车,让她的家族也沾上好处。
达弗德伸出手臂,让她外祖母搭着。他们一家人都穿上了最好的夏装。外祖母老早就坚持大家要摆出最好的样子。“那一天是大日子,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让别人把我们看扁了。”外祖母曾如此说道,口气近乎激烈。所以,她们拆下旧礼服的衣料,清洗、熨烫过之后,替全家人制作新衣。如今瑞喜在裁剪、缝制方面越来越有心得,麦尔妲甚至不得不承认她颇有眼光,在街上看到什么新款式,回来就能仿着做出有模有样的衣裳。今天他们的打扮几乎称得上是时髦,只是阳伞仍是去年的旧伞而已。就连瑟丹都打扮得体,白衬衫,蓝长裤。瑟丹又在抠领子了,麦尔妲严厉地皱眉瞪他,并摇着头说道:“体面的商家少年是不会扯领子的。”
瑟丹立即放下手,不过却怒目望着姐姐,伶牙利齿地回嘴道:“身为商家少年有什么好?这领子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习惯就好。”麦尔妲指点道,然后牵起弟弟的手。
这天天气很暖和,晨风清新,而缤城码头也一如既往地繁忙。麦尔妲的母亲跟在外祖母身后走,她则牵着弟弟跟在母亲身后。码头上往来的水手很多,麦尔妲不能注视他们,但是她从眼角瞄到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走过码头,心里还是很得意的。有几个水手在看到她之后跟身边的同伴讲了些爱慕——却也粗野鄙俗——的评语。
麦尔妲扬起头,脚下的速度一点也没变。她突然恨不得自己是“三船移民”人家的女儿,这样的话,她就算跟那些水手抛个媚眼、调笑几句,甚至迷上哪个年轻热情的水手,也不会有人说他们不般配。如今的她,已经不得不过着捕鱼人家女儿般的卑贱日子了,既然如此,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像捕鱼人家的女儿那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走到西堤之后,外祖母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一边沿着突堤码头而行,一边叫出沿途每一艘活船的名字。每艘船都转过头来跟她外祖母打招呼,并预祝派拉冈号一切顺利。麦尔妲注意到,有的活船打招呼时口气正式得一点也不带感情,但有的活船则令人感觉到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温馨。罗妮卡·维司奇一一谢过,然后继续前行。
他们终于抵达派拉冈号时,麦尔妲心里突然意外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情绪。被刨去双目、失心疯狂的派拉冈号,这就是她的家族奋力挽救的那艘活船啊。此时,派拉冈轻松地泊在码头边,船上的铜作闪闪发亮,木料也发出光泽,看起来像艘新船。派拉冈扬着头,双手环抱着厚实的胸膛,他脸上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有空荡荡的眼眶。他紧闭下颏,下巴昂起。他这模样,看来一点也不像是她上次在悬崖边的沙滩上看到的那艘破烂旧船。瑟丹的小手突然紧紧地抓住她。
她外祖母站住,仰头望着那人形木雕,提高声音叫道:“派拉冈,你好!今儿天气好,真是开航的好日子。”
“你好,维司奇太太。”派拉冈的大胡子突然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抹笑容,“我只是瞎了,但并没有聋,所以你用不着吼。”
贝笙突然出现在前甲板上,并对那人形木雕斥责道:“派拉冈!”艾希雅则匆匆冲到码头上来迎接他们。
“特雷船长,这没什么,派拉冈说得没错啊。”罗妮卡·维司奇不以为忤,“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天气这么好,真是开航的好日子。”
接着贝笙、船与她外祖母讲了一番客套话。麦尔妲并未多注意他们讲了什么。光是看到此时的派拉冈既没有哀怜抱怨也没有激动谩骂,她就十分庆幸了。她本来很担心,若是派拉冈在开航之时像她之前所见那样狂性大发,不但乱叫乱嚷,还乱摔东西,那么场面岂不是闹得很僵?麦尔妲见过一次派拉冈发狂乱性的模样。那天,她大着胆子走到沙滩上去看看准备的进度如何,可是派拉冈的样子把她吓得立刻转头回家。
她将注意力摆在艾希雅阿姨和贝笙·特雷身上,不时瞄他们两人一眼。至今麦尔妲仍认为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情愫,但是今天她完全看不出两人感情深刻的迹象。今天,贝笙是一派“特雷船长”的作风,他的衣服干净雅致,白衬衫和深蓝长裤都一丝不苟地熨了,而那件深蓝外套则使他显得特别老成持重。其实这些衣裳都是以麦尔妲外祖父的旧衣配合贝笙的身材改制而成的。麦尔妲纳闷,若是贝笙知道这点,会不会觉得自己穿的是老船长丢弃的旧衣呢?艾希雅的穿着则格外高雅。今天她穿的是白色女用衬衫、裙裤,以及和裙裤成套的背心,脚上甚至还穿着鞋子。不过麦尔妲敢打赌,艾希雅的那些衣服只是应应场面而已。虽然此时她演得仿佛自己是二副,但是麦尔妲这个阿姨想必一逮到机会就会换回男生的装扮。艾希雅阿姨真是怪极了。
艾希雅阿姨的好友琥珀则是衣不惊人死不休。想必那个琥珀是下定了决心,就算人们没瞪着她看,她也要人们不得不如此。她现身的时候穿的虽是一般水手穿的水手服,但是上衣和裤子上的每个钮扣都是手工刻成的木珠。琥珀穿了那身水手服,不但不显得出色,反而缺陷毕露,显出她的身材太过平板,而且胸平臀窄。她身上套了件背心,背心上绣着时髦的蝴蝶花样,镶着的蕾丝也缝牢了,不会随风飞扬。在麦尔妲眼里,琥珀身上唯一堪称迷人之处就是她的发色、肤色和眼珠颜色的组合:琥珀的头发和皮肤是淡淡的蜂蜜色,与眼珠都近乎同一色泽。今天,她将长发拢到脑后,扎成辫子盘在头上。她这一身上下十分古怪,实在难以形容,连她的耳环都不是成对的。
“欢迎登船。”贝笙对麦尔妲说道。他已经走到码头上来欢迎他们,而同行之人,除了麦尔妲之外,都已经登船。贝笙不但口称欢迎,还伸出手臂来让她搭着。换作是不久以前,麦尔妲一定会高兴得头晕眼花,感到自己备受奉承。贝笙英俊得没话说,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威风。但现在麦尔妲忧患交加、恶梦连连,所以她爱玩的那份心情早已被捻熄。
上船之后,艾希雅领着大家四处走动,并把新制的装备一一指给他们看。在麦尔妲眼里,那些东西没什么意义,不过她脸上还是挂着颇感兴趣的礼貌笑容。忙碌地在甲板上做开船前最后准备的水手们赶紧让出路来给他们过去,然后就目瞪口呆地望着麦尔妲一直看。那些人的眼光过于大胆,更谈不上有什么礼仪,所以麦尔妲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是在献殷勤。想到这里,她不禁怀疑,未来这几个月,艾希雅阿姨置身于这些粗鲁的水手之间,不知是什么光景。然后她沮丧地想道,说不定艾希雅阿姨还乐在其中哩。麦尔妲虽然跟在外祖母与母亲身后,慢慢地在上层甲板上周游,但是她的心却已经飞得很远了。
贝笙站在登船梯板的顶点,欢迎其他慢慢聚集过来的送行人。缤城商人们还知道要赶在临行前给他们打打气,想来令人欣慰。来的人大多出身于活船家族,也许只有在大海上讨生活的人家才知道讨海的辛酸吧。有的人穿着正式,仿佛他们是来跟出海之人诀别的。此外,一些目前泊在港里的活船船长、干部也前来送行。据麦尔妲的评定,就这个场合而言,有这么多人出面算是很盛大了。有些人甚至还暂时停下脚步,跟达弗德讲上一两句话。那个缤城旧商机灵地在贝笙身边站定,由于他站的位置非常之好,所以每一个登船的人都不得不顺便跟他打招呼。麦尔妲从那情势判断,达弗德促成了派拉冈号易手之后,其他缤城商人对他的评价总算稍微抬高了些。但即使如此,他们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仍偏正式而短暂。不过,达弗德还是乐得脸上大放光彩,好像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只要稍微有机可趁,他就大放厥词,说当初他是如何费心撮合,派拉冈号才有今天。麦尔妲小心地站得离他远远的,同时不与他四目相接,那人真是讨人厌。
“麦尔妲,你来不来?”麦尔妲的阿姨笑着对外甥女问道。艾希雅比着手势,示意他们就要离开前甲板,以便到船的其他各处看看。不过麦尔妲既不想去看货舱,也不想去看臭不可闻的舱房。
“我想,我就待在这儿好了。”麦尔妲大着胆子提议道,“天气这么好,到底舱去未免太可惜了。”
“唔,可是我要去。”瑟丹毅然地挣开麦尔妲的手。
一时间,艾希雅的表情显得很犹豫,同时朝着在附近游荡的水手们瞄了一眼。想也知道,她一定是觉得把外甥女丢在这里,与那些人为伍,实在不妥,但接着她一扫阴霾,点了点头。“当然好啰。”
麦尔妲转头一望,原来琥珀就站在自己身后,斜倚在人形木雕旁的船栏上。艾希雅与琥珀之间交换了个眼神,就此确定麦尔妲安全无虞。唔,真是有趣。
更有趣的是,这个做木珠的外国女子不但神秘兮兮,而且行径伤风败俗,而他们竟把她留下来跟这种人作伴。
“麦尔妲,要乖哟。”凯芙瑞雅虽然担心地对女儿如此警告道,不过她还是跟着艾希雅和她母亲走开了。她们一离开前甲板,麦尔妲就把注意力集中在琥珀身上。麦尔妲摆出社交型的笑容,对那女人伸出一只手。
“预祝你们一切顺利,琥珀小姐。”
那女子反应冷淡,好像提起一点兴趣,又好像全不当一回事。“谢谢你,海文小姐。”琥珀不过是稍微倾了一下头而已,却如行了屈膝礼一般的隆重。她轻轻地以戴着手套的指尖在麦尔妲的手上点了一下,这一触使麦尔妲从手上沿着手臂而上起了一阵震颤。那个女人真是奇怪啊。随后,琥珀又转过头去眺望大海。麦尔妲心里纳闷,琥珀是不是想借此结束谈话,不过她可不肯这样就此作罢。
“出航时天气这么好,真是好兆头呀。”
“是啊,的确如此。”琥珀的语气很客气。
“这船看来装修得颇为精良。”
“这我也可斗胆地说,的确如此。”
“船员们也矫健、有朝气。”
“特雷船长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给船员们做了彻底的训练。”
“的确,看来此行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乐观。”麦尔妲突然不想再这样客客套套地一来一往下去了,“依你看来,你们到底有没有机会成功?”她直率地问道。这个问题她非问不可。这一切的一切,到底只是个财务演练,还是为了装出他们的确很关心,又或者他们真有可能会把她父亲救回来?
“未来是活的,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琥珀答道。她的口气一下子变得严肃,甚至转头望着麦尔妲。她眼里那怜悯的情怀几乎使麦尔妲招架不住,“凡是有人采取行动、努力促使某件事情发生,那这件事情总是比较有可能成真。而这次有很多人采取行动,努力要救回你家的活船以及你的父兄呢,麦尔妲。”当琥珀讲出麦尔妲的名字之时,她没别的选择,只得与琥珀四目相对。琥珀的眼睛真是古怪,而且怪的还不只是她那眼珠的颜色。不过那都无所谓,麦尔妲仍能感觉到那女人的话触动了自己的心灵。琥珀继续说道:“我们一心就是要把人和船都救回来。我无法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成功,只能说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
“听了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我告诉你吧,你既已尽全力,这也就够了。你的心,年轻且狂野,而现下,你的心就像是被禁锢在笼中的鸟儿,不断地以翅膀拍击笼子的铁条。可是反抗得越厉害,只会使你伤得越重。暂且稍安勿躁,好好等待吧,因为时候一到,你就会飞出去。所以你现在必须保存实力,不能流血,也不能疲惫。”琥珀突然睁大了眼睛。“若是有谁将你的双翼据为己用,那你就要注意了;若是有谁使你怀疑自己的力量,那你更要注意。你之所以不满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命中注定不会满足于平凡渺小的人生。”
麦尔妲叉手抱胸,退了一步,然后摇了摇头。“你这口气简直像是个算命师。”她说着,并轻笑起来,笑声划破了夏日的微风,“瞧你说的,害我心跳得好快!”说到这里,麦尔妲又补了几声笑声,以化解那外国人所造成的尴尬场面。
“有时候,我讲话的口吻很像算命师。”琥珀坦承道。于是,她也转开头望向他处,不望着麦尔妲了。那个琥珀好像有点不自在似的,接口道:“不过有时候,我根本就是算命师。不过算命可以问别人,造命却一定要靠自己。人的命运都是自己一手造出来的。”
“这怎么说?”麦尔妲问道。在她感觉上,问出了这句话,自己就在社交应对上占了上风,但是琥珀一转头与她四目相对,她那种快意的感觉就消失了。
“麦尔妲·维司奇,你自己的未来要靠你自己营造。”那木珠匠人歪头望着她,继续说道:“明日的你会得到什么报偿?”
“报偿?难道明日欠我什么吗?”麦尔妲茫然地应道。
“明日的你,所得到的报偿就是你今日所作所为的汇集总合——既不加多,”说到这里,琥珀又再度眺望大海,“也不稍减。所以有些人还希望明日不要一口气报应得那么彻底呢。”
麦尔妲突然觉得她非得赶快换个话题不可。她走到船栏边,探头望着派拉冈。“瞧派拉冈,他今天多么英俊啊。”麦尔妲轻率地说道,“你真是光彩四射,派拉冈。你一定很兴奋吧!”
麦尔妲此语一出,船便像是被蛇咬到一般,猛然转过头来仰望着她。那情境真是恐怖:派拉冈根本没眼睛,只能拿眉鼻之间的那个空穴兀自瞪人。派拉冈的面容色泽一切都再自然也不过,唯独那个空穴里,所见尽是银色的巫木。麦尔妲一见,吓得舌头顶住上颌,并紧紧抓住船栏以免跌倒。派拉冈咧嘴而笑,露出白牙,却只让人觉得狰狞。
“她逃不掉了。”派拉冈喃喃地说道。麦尔妲听在耳里,不知道派拉冈是在说她,还是在跟她说话?“她逃不掉了。她已经被庞大的巨翼笼罩住。此时她就像是小老鼠,蜷缩在猫头鹰飞扑而下的身影之中。她心急狂跳,瞧她抖得多厉害。但是她逃不掉了。太迟了。因为她已经看到她了,她不但看到了她,而且她也认识我呢!”派拉冈扬起头,朗朗地大笑起来,“以前的我乃是王者!”派拉冈乐不可支地叫道,“以前的我乃是三界之王!可是你们却把我弄成这般,仅剩躯壳,任人玩弄,不得自由!”
大概是仍然蔚蓝的天空打下晴空霹雳吧,麦尔妲突然无声地颤抖着,滚落到无垠的黑暗深渊之中。接着,不晓得从哪儿闪出一股金色的光。那光好大,大到她无法一眼望尽,然后瞬间便凑近,近到她无法看明那是什么光。一对巨大的鸟爪攫住了她的胸和腰,箍得她喘不过气来。麦尔妲用力抠鸟爪,可是鸟爪上覆着硬如钢铁的鳞片,她再怎么扳动,鸟爪总是不动如山——再说她也怕鸟爪突然松开她,那一来,她可不就摔死了吗?“可爱的小东西,你反正是要死的。”有条龙轻声地说道,“你只能选择要怎么个死法啰。”
“不,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你快放开她!”
“才不呢,她是我先抓到手的!”
“你已经死了,而我还有一线生机。我绝不会任你把我的生机抢走。”
突然之间,一股灿烂的银光与金光撞在一起,其势如山崩地裂,而为的就是要抢夺麦尔妲。不过那鸟爪把她攫得很紧,然后一下子将她扯为两半。我宁可先杀了她,也不让你把她抢走!
麦尔妲连一口气都没有,所以要叫也叫不出声。她自己几乎荡然无存。那两股势力太庞大了,大到占住了整个世界,根本让她无处存身。此时的麦尔妲像是将熄的火花一般,一吹即灭。
但接着有人为麦尔妲说道:“麦尔妲是真有其人。麦尔妲就在这里。”此语一出,她自己就像卷毛线一样一层一层地包回来了。虽然那漩涡般的力量威胁着要把她撕为碎片,但幸而有人护住了她——她觉得,仿佛是被人用温暖的双手呵护在手心里。麦尔妲自己越卷越紧,同时护念把持,最后她终于能开口为自己说话了:
“我是麦尔妲。”
 
“当然啦。”凯芙瑞雅一边劝慰一边努力保持镇静,虽然她心里其实恐慌得要命。她女儿眼睛翻白,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了一般。方才他们在船舱里参观时,听到甲板上一阵骚动,所以赶快回到甲板上来,可是凯芙瑞雅实在没想到,出事的竟是麦尔妲。麦尔妲晕倒了,她半躺在那木珠女子的臂弯里,头被她的手托着。派拉冈号全船剧烈震动,东摇西晃。这是那人形木雕弄的,此时他把头埋在手里痛哭,一再地抽搐啜泣道:“对不起,对不起。”凯芙瑞雅还听到琥珀烦躁地对派拉冈劝道:“安静。你又没做什么。安静。”接着他们闯过那一圈围观的水手,琥珀抬起头,直接对艾希雅说道:
“帮我把她抬下船,要快。”
那个外国人讲起话来有种不容争辩的威严,艾希雅听了就弯下身,抬起外甥女的身体,但此时贝笙也到了,并立刻接手抱过麦尔妲。凯芙瑞雅在一瞥之间瞧见了琥珀那双变形的手。那女人见状,连忙戴上手套。她抬起头,与凯芙瑞雅四目相对。凯芙瑞雅看到那木珠女子的表情,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我女儿出了什么事?”她非得问这个问题不可。
“我不知道。你应该跟着去才是。”
琥珀的第一句话显然是在扯谎,不过第二句话却说得很实在。凯芙瑞雅赶紧追着女儿身后跟上去,而琥珀则转过身,全神贯注地低声跟那人形木雕说话。
派拉冈突然安静下来,船身也不再摇晃了,接着瑟丹开始哭泣。这孩子,不管碰上什么事情都要大哭一场。说真的,这年纪的孩子时时刻刻都处于如此神经紧张的状态是不对的,然而她现在心乱如麻,哪顾得了这孩子呢?“嘘,瑟丹,跟我一起来。”凯芙瑞雅厉声说道。她儿子是跟上来了,可是却仍哭个不停。到了码头上之后,凯芙瑞雅发现贝笙已经把外套铺在地上,让麦尔妲躺在上面。罗妮卡接过瑟丹,一边拍一边安抚他。凯芙瑞雅在女儿身边跪下来。船就要开航,却发生这种事故,真是恶兆。况且麦尔妲昏迷不醒地瘫在码头上,任由过往行人打量,实在不成体统。接着,她呻吟起来,喃喃地说道:“我是麦尔妲,我是麦尔妲。”
“是啊,你就是麦尔妲。”凯芙瑞雅劝慰道,“你在这里,而且你很安全,麦尔妲。”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那少女闻言突然睁开了眼睛。麦尔妲头晕目眩地四下打量,喘了一口气,并对母亲恳求道:“噢,扶我起来!”
“再休息一下比较好。”贝笙劝道,但是麦尔妲已经抓着母亲的手臂站直身子。她按按颈背,打了个哆嗦,然后揉了揉眼睛。
“刚才是怎么回事?”麦尔妲质问道。
“你昏倒了。”琥珀答道。刚才她突然出现在人群外围,一闪身便凑到了麦尔妲身边。此时她直视着麦尔妲,继续说道:“如此而已。我猜是水面反射的强光迷惑了你。如果你看海看得太久,是有可能被强光迷惑的,你知道吧。”
“我昏倒了。”麦尔妲应和道。她紧张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喉咙,咯咯地笑了两声,“瞧我多傻气呀!”
可是凯芙瑞雅只觉得女儿的手势和言语都太过造作,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一定会认定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可是达弗德却冲上来助阵道:“一定是今天太刺激了,一想就知道,况且我们都知道麦尔妲因为父亲被劫而十分悲痛。今天派拉冈号开航,为的就是要把她父亲救回来。这可怜的孩子想必是因此而伤心得不能自持。”
麦尔妲怒目瞪着达弗德,恶毒地轻声道:“是喔。”这下子,饶是达弗德那么厚脸皮,也被刺得痛了。他瑟缩了一下,尴尬地望着麦尔妲。
“我昏倒了。”麦尔妲再度说道,“我是怎么了?希望我没耽搁开船才好。”
“没耽搁多少,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该上路了。”贝笙转身离去,他还来不及喊出口令,阿什商人便走到他身前,说道:
“且让你们的人省点力气吧,让我们浪徒号派几艘小艇把你们拖出去。”
“留点位子给我们快活号的小艇。”拉尔法商人吼道。一时间,六七位活船船主纷纷伸出援手。凯芙瑞雅站着不动,心里则想着,这到底是他们迟来的善意抑或只是单纯恨不得派拉冈号赶快离开西堤?外头一直有人谣传,许多活船都觉得派拉冈号弄得他们很不自在,但是没人敢粗鲁地指责他无权停泊于此。
“不胜感激。”贝笙答道。从贝笙答腔的那个讽刺的口吻,凯芙瑞雅想着,他心里也跟她有同样的疑问。
她们并未再度登船,而是直接在码头上道别。凯芙瑞雅实在没料到她母亲竟会那么情绪化。罗妮卡一再告诫艾希雅小心,要平安返家。贝笙保证他一定会尽全力照看她,而艾希雅则气得眉头纠结。凯芙瑞雅与妹妹拥抱告别时心里矛盾得不得了,连祝福妹妹此行顺利的话都讲不出口。
更令她困扰的是,她一转头,竟发现琥珀以戴着手套的双手握住了麦尔妲的一只手。“你要多保重。”那个外国人正在叮咛麦尔妲,那眼神专注得过了头。
“你放心。”麦尔妲郑重地对琥珀说道。瞧她们那样讲话,仿佛出海远行、航向未知的不是琥珀,而是麦尔妲。凯芙瑞雅注视着琥珀离开她女儿身边,重新登船。过了一会儿,那木珠女子重新出现在前甲板上,站在那人形木雕附近,倾身对派拉冈讲了什么话。那雕刻的人像听了她的话,把遮着脸的手放下来,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连胸膛都鼓涨起来。他叉手抱胸,下巴紧咬,显得颇为坚决。
绳缆丢了出来,众人最后一次道别,然后小艇上的水手们使劲划桨,开始把派拉冈号从码头边拉到港口的开阔水域中。艾希雅和贝笙登上前甲板,与琥珀站在一起,并逐一跟派拉冈说话。凯芙瑞雅看着派拉冈,实在看不出他有没有把他们的话听进去。凯芙瑞雅不再观望船上的景象,但一转头,却瞥见女儿正热切地望着逐渐离去的大船。说真的,她看不出女儿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恐惧还是热爱。接着她皱着眉头想,别说她不知道女儿是爱是惧了,就连此时女儿是在注视着人形木雕还是注视着琥珀都弄不清楚!
麦尔妲喘了一口气,凯芙瑞雅立刻再度眺望大船。大船掷出绳索,众小艇开始将绳索收回去。贝笙招手道谢,同时派拉冈号开始绽放出一面面风帆。虽说船上的水手慌张地跑来跑去,但那场面仍有一种优雅的味道。那人形木雕突然伸展双臂,宛如要拥抱地平线一般。派拉冈大声喊了一句,并正好被风带到岸边来。他喊的是“我又飞了”,那口吻像是正得意洋洋地跟全世界挑战。派拉冈号的风帆灌满了风,船开始靠自己的力量航行了,船上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欢呼声。泪水涌上了凯芙瑞雅的眼睛。
“但愿莎神助你们一路顺风。”麦尔妲轻道。
可是女儿的声音有点哽咽。“但愿莎神助你们一路顺风,并将你们安全地送回家。”凯芙瑞雅听到自己朗声说道。只是她的祷词仿佛被微风吹走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