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调整
“这次就算了，但要是她以后不把她的工具袋整个收进舱床底下，还让它这样突出来的话，看我不杀了她才怪。”
躺在自己舱床上的艾希雅翻了半个身，靠着手肘腾挪到舱床边缘。这舱床真他妈的窄，就连要翻身到床边都不行。艾希雅腾挪到床边，低头望着琥珀。此时那木匠两手叉腰，咬牙切齿、攒眉怒目地瞪着洁珂的工具袋，而且还喘得仿佛刚才在索具上来回了好几趟似的。
“镇静，镇静。”艾希雅劝道，“深呼吸，接着对你自己说，其实问题不在那个袋子，而在于舱房太过拥挤。”她咧嘴而笑。“然后用力踢那个袋子一脚。这样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一时之间，琥珀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瞪着艾希雅，她那个眼神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既平淡又坚决。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对着洁珂舱床底下的那个大帆布袋踢了一脚，之后叹了口气，蜷缩着倒在她自己的舱床上。琥珀的舱床就在艾希雅的正下方。她听到琥珀躺上床之后翻来覆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琥珀恶狠狠地低声说道：“我恨死这里了。我见过的棺材，有不少比这舱床还大哩。我都没办法在这床上坐直起来。”
“要是碰上坏天气的话，你就会庆幸舱床狭小了。舱床挤一点的话，就算天气差，你只要蜷缩起来，还是能睡着。”艾希雅指点道。
“啊，真是大好前景呐。”琥珀喃喃地说道。
艾希雅把头探出舱床的边缘，好奇地瞅着她。“你是认真的，对不对？你真的对这舱床痛恨成那样？”
琥珀并没有望着艾希雅，而是瞪着几乎跟她鼻子碰在一起的舱壁。“我这一生，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有地方可以独处。生活中不能独处，就好像食物不掺盐一样地难以下咽。”
“贝笙说你可以去他房里呀，只要他不在舱房里，尽管去那儿待着。”
“以前那儿是我的房间，”琥珀激烈且憎恶地答道，“如今成了他的房间，里面堆的是他的东西。房里堆了他的东西，感觉就不同了，要我怎么待得下去呢？我去那里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侵犯别人的地方，那我又怎么能锁上门，在里面独处？”
艾希雅把头缩回来，绞尽脑汁思索。“有个小办法：你可以做一扇床帘把你的床遮起来，虽然能圈起来的地方很小，但是洁珂跟我都会多加尊重。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学着爬索具；你爬到船桅顶上一看，就会发现上面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是啊，在那个世界，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看在眼里。”琥珀嘲讽地接口道，不过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对此倒有点兴趣。
“你到船桅顶上看到那个广大无边的大海，就会觉得脚下的小世界不算什么了。况且，你若是身在船桅顶上，甲板上的人是看不见你的。不信的话，待会儿你到甲板上去瞧瞧就知道了。”
“也许吧。”琥珀的声音又变低了，像是退缩了。
艾希雅认为，此时最好还是任由琥珀消沉，不要再多劝了。她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刚上船的水手往往如此。琥珀要不就适应船上的生活，要不就崩溃。不过她有个强过大多数新手的优点，那就是她并没有虚妄的幻想，以为出海之后就会拥有崭新而精彩的人生。一心想要找刺激的人，往往最适应不了：他们在第五天早上醒来时终于明白，自己在启航时以为人生就此展开荣耀的新篇章，然而这个新生活的常态，其实是食物单调枯燥、船员舱房肮脏鄙劣，而且要被迫与他人终日相处。通常这种人不但自己崩溃，还常常把旁人也一并拖下去。
艾希雅闭上眼睛，试着入睡。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得回到甲板上去轮班干活，而且有好些问题她必须自行解决。天气很好，派拉冈号航行起来一点也不输寻常的木船。他虽不开心，但至少并没有沦入那种哀矜阴郁的情绪之中。就这两点而言，实在是天大的福气，对此艾希雅感谢莎神的保佑。然而缺点是，她有点管不住手下这批船员。说句老实话，贝笙老早就预测到她必会碰上手下不服的问题——这个贝笙真是可恶。而就是因为他说中了，艾希雅更不可能去向他求教。当初他们还在沙滩上的时候，艾希雅志得意满，笃定认为自己一定管得住手下这批大男人，但如今这批船员像是要竭力证明她没那个本事。
但是艾希雅提醒自己要公平看待：并不是每一个船员都那么恶劣。大部分船员都听从命令，就是那个海夫桀骜不驯。海夫每每逮到机会就跟她作对，更糟的是，他俨然是众船员的小领袖，大家一下子就被他的态度所感染了。海夫英俊、干净又迷人，随时都想得出一句妙语替同事打气或是开玩笑，别人遇上了麻烦，他立即挺身而出。他广受众船员的爱戴，真可以说是船上干部的理想人选。艾希雅疲倦地想道，海夫就是因为有天生的领袖气质，所以才处处跟她作对。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艾希雅是女人。若是贝笙或是拉弗依下令，海夫都忙不迭地从令，这是她无法到船长或是大副面前数落海夫不是的另一个理由。这个结，她总归得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开。
要是那家伙公开违抗她所下的命令，那倒也简单，她只需公开处理就行了。问题是，海夫不但抗令不露痕迹，而且还故意让她在众船员面前显得能力不足。艾希雅光是想象她到贝笙面前去抱怨此事，就不禁皱起眉头。这个海夫很聪明。若是她跟他配在一组拉缆索，他就少出点力，迫使艾希雅不得不使尽全身的力气。有一次，艾希雅挑明了叫海夫要使劲拉索，海夫被她这么一骂，倒露出震惊的神色，其他人则惊讶地望着他们。可是海夫若是与其他人配在一组拉索，总是出力比其他人多，这一来，就显得艾希雅格外弱小无力。
艾希雅虽与男人肩并肩地干活，但她确实不如他们强壮，这点她是无从改变的。但是那个海夫也太可恶了，毕竟她也做了自己份内的事，而他竟故意让大家认为她不如人，让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她若是派海夫一人独力去做事情，他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他这个人潇洒又爱现，再怎么简单的小事，他也能做得仿佛立了天大的功劳。海夫既不服她的命令，又喜爱冒险——想到这里，艾希雅不安地回想起一个名叫德冯的年轻水手。怪不得当年她父亲要将他开除。
海夫的另外一个伎俩是尊重艾希雅身为女人的身份，而非她身为二副的身份。他会狡诈地让到一旁让她先行，或者明明是递个工具或绳索给她，却弄得像在递茶似的。海夫此举每每引得众人窃笑，而且今天罗普还笨拙地模仿他的行为，只是罗普太笨拙，所以他递东西给艾希雅时，故意奉承点头的模样被人一眼看穿。当时，艾希雅与罗普所处的位置碰巧一高一低，所以艾希雅顺势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踢得他从身前的舱梯滚了下去。众人看了大笑，算是对她的赞赏。可惜好时光只维持了片刻，因为接着不晓得是谁伶牙利嘴地说道：“罗普，你不行啦，人家喜欢的是海夫，看不上你。”艾希雅的眼睛瞄到海夫听了这句话，不但灿烂地咧嘴而笑，还伸伸舌头以示得意。当时艾希雅只能装作没看到，原因只有一个：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办法可以应付。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拔去心中之刺，但看到克利弗的神情，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克利弗脸上尽是失望，他见到艾希雅看着自己，便扭开了头；由于艾希雅蒙羞，所以他连带也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就是因为克利弗那么难过，所以艾希雅才下定决心，要在下次海夫越界的时候采取行动。问题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二副这个职位挺尴尬的，她其实算是一般船员的一分子，却又比他们略高一些；而她既然不能算是真正的干部，也不能算是寻常的水手，所以这件事她只能靠自己了。
“海夫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下面舱床的琥珀轻声问道。
“真吓人！你未卜先知啊！”艾希雅惊叫道。
“我以前不就跟你解释过了吗？我这样说，看来很玄，说穿了就不稀奇了，而且你去过的每一个市集里的算命师都会这一套。你刚才一直翻来覆去的，好像床上爬满了蚂蚁似的，这不就表示你心里有烦恼，而我不过是把最有可能惹你心烦的原因说出来而已。”
“是喔。”艾希雅半信半疑地应道，“至于你问的问题，嗯，我打算狠狠地朝他的卵蛋踢一脚。”
“这个做法最要不得。”琥珀以指点后进的口气说道，“每一个旁观的男人都会皱起眉头，想象自己若是海夫，会痛得有多么厉害。再说，以他们看来，直接攻击男人身上最不堪一击之处，这绝对是只有婊子才使得出来的伎俩。你可不能让他们把你看扁了。在处置海夫的时候一定得让他们觉得，这是下属盛气凌人，所以干部才会给他颜色瞧。”
“有没有什么建议？”艾希雅警戒地问道。她心里觉得毛毛的，因为琥珀竟然一下子就切入了问题的核心。
“你要让大家明白你的本事的确好过他，所以二副这个位置非你莫属。说真的，海夫存的就是这个心。在他看来，如果你肯让到一边去，乖乖做个单纯的乘客，那么二副的位置就会落入他手里。”
“那倒是。”艾希雅坦承道，“他是个很够格的水手，又是天生的领袖，大可以成为出色的二副，甚至大副。”
“嗯，所以，你还有另一个办法：退开把二副的位置让给海夫。”
“不行，二副的位置是我的。”艾希雅怒道。
“那就守住你的位置。”琥珀接口道，“不过，因为你的位置已经在他之上，所以跟他激战的时候要公平，不能凭借权势。你必须好好地露一手给海夫瞧瞧才行。你要等待机会，看准了，然后出手。找那种靠实力拼高下的关键时刻，好让众船员看了哑口无言。你要明白地让大家看出，你的本事比海夫还好，所以二副的位置该由你来坐。”艾希雅听到琥珀又在她自己的舱床上翻了个身。
艾希雅动也不动地躺着，思索着一个个恼人的念头。她的本事真的比海夫好吗？她真的比他更有资格担任二副吗？为什么海夫不该把二副的位置从她手中抢走？她闭上眼睛。先睡吧，这些问题只能慢慢解开了。
琥珀嘟囔着咒骂了一声，再朝床尾板踢了一脚，然后拍了拍枕头，重新躺下。但是才刚躺下不久，她就又翻了个身。
“我没你那种天赋，所以你就直接把烦恼的事情说给我听吧？”艾希雅对底床叫道。
“说了你也听不懂。”琥珀抱怨道，“任谁都听不懂。”
“说说看嘛。”艾希雅挑战道。
琥珀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不是个九指的奴隶少年？还有，派拉冈既是个容易受惊的少年又是个残酷无情的男人，怎么会这样？而且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不该登船出海，而应该留在缤城看着麦尔妲？”
“麦尔妲？”艾希雅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扯上她？”
“何止你，”琥珀疲惫地指出，“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船长，不好了！呃……我是说分赃镇不好了。” 詹吉司站在柯尼提的舱房门口，大声地对他报告。那个老海盗面色忧虑，柯尼提从没见过他这么烦恼。詹吉司早把帽子摘下来，此时他正不停地扭着手里的帽子。柯尼提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翻搅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不过他的脸色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
他扬起一边眉毛，问道：“詹吉司，分赃镇不好的事情可多着呢，到底是什么事不好，使你这样急忙跑来告诉我？”
“船长，布里格派我来告诉你，那个味道很差。我是说，分赃镇的味道很差。呃……分赃镇的味道一向都很差没错，一进港就闻得到，但现在味道是真的很差了，闻起来像是潮湿的灰烬味——”
这就是了。就像是冰冷的手指触及自己后腰窝的那种恐怖感觉。那个老水手一提，柯尼提就心里有数了。在这密闭的舱房里只闻得到淡淡的味道，但是这气味确实存在。潮湿灰烬的味道意味着灾祸，而柯尼提已经很久没闻到这个味道了。说也奇怪，比起景象、声音或是触觉，气味更能勾起他心底鲜明的记忆；暗夜的惨叫声，遍地是既滑又黏的鲜血，火光直冲上高空，房屋烧毁、人畜死亡的气味交杂，最是令人难忘。
“谢谢你，詹吉司。你去告诉布里格，就说我马上就到。”
那水手出去后随手把舱门关上。刚才詹吉司苦恼至极。对这批船员而言，分赃镇几乎就像他们的基地港一般，他们都知道潮湿灰烬的味道是什么意思，但詹吉司就是说不出口。说穿了，传出这种气味就表示分赃镇被人洗劫，而且很可能是被奴隶贩子洗劫。其实对于海盗聚居地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多年以前，在旧大君的统治下，这一带水域随时都有掠劫的船队巡逻，以便把人抓去当奴隶；当时巡逻队搜出了许多海盗村，把村里扫荡得一干二净。那一段时光，分赃镇幸而平安度过，没被人发现。后来旧大君老病，继任的克司戈大君又是个不足取的人物，所以各海盗村就不再有人打扰了。这些年来，各海盗村既日渐繁荣兴盛，但也变得粗心大意，之前柯尼提曾经警告分赃镇的人要做些防备，只是大家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这个循环即将终了。”
柯尼提低头瞄了一下手腕上的木脸护符。如今，那个可恶的东西不但称不上是幸运符，反而讨厌得很；木脸唯有自己想说话时才会开口，而且一开口，讲的不外乎威胁、警告与可怕的预言。柯尼提真希望当初自己要是没找人雕琢这个木脸就好了，可是事到如今，他又不能把这木脸给丢了，它知道得太多，万一落到别人手里，那可就不好了。而这木脸不但酷似柯尼提，还活生生的，会讲话。这样的东西若是捣毁了，恐怕也会招致自己的毁灭，所以他只得继续忍耐这个巫木护符。说不定有一天这护符会发挥大作用，也许吧。
“我刚才说，这个循环即将终了，你是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呢，还是耳朵聋了？”
“我根本就不想理你。”柯尼提愉悦地说道，瞄了一下舷窗外的景色。分赃镇的港口逐渐映入眼帘：水里伸出好几根船桅，港口之后的城镇曾烧过大火，连镇后的丛林都有被火烧灼的痕迹；分赃镇的突堤码头虽然残存，却已变成孤零零地站在港湾里的平台，焦黑的木桩处处可见。柯尼提心里觉得很惋惜，他带着有史以来最大批的财货回到这里来，为的是希望法丁大爷能够帮他销货，让他大赚一笔。但是想也知道，法丁大爷大概被人一刀砍死了，而妻女则被人拖去当奴隶了。这他妈的多不方便呐。
“这循环呐，”木脸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是由好几个因素组合而成的。海盗船长、活船被劫、村落被焚毁、男童被掳，而男童乃是活船的家属；这几个因素是第一个循环的要素。而现在我们这里凑足了几样？嗯，海盗船长、活船被劫、男童被掳，而男童乃是活船的家属，而且还有一个被焚毁的村落。”
“木脸，你这是乱比喻一通，这些因素的前后顺序根本就对不起来。”柯尼提走到镜前，支着拐杖，替自己八字胡的卷胡尖做些最后的调整。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巧合颇为动人。我们还可以加上什么其他因素呢？嗯，身处锁链桎梏的父亲，这个如何？”
柯尼提把手腕内侧翻上来，让木脸面对着自己。“或加上‘舌头被剪断的女人’这个因素，如何？这一点，我也可以安排哟。”
那张小脸眯眼瞪着他。“你这个笨蛋，天理是循环的。天理循环不已啊。你都已经起了头，难道还以为自己可以逃过最终的命运？早在当年你决定要效法伊果之时，你的下场就已注定了——你既效法伊果，那么你的死状也必定跟他一样。”
柯尼提用手腕用力地拍桌子，将木脸撞在桌子上，同时叫道：“不准你再讲那个名字！听到了没有？”
他低头打量木脸。手背都瘀青了，可那木脸却仍安详地笑望着他。柯尼提拉了拉衬衫袖口的蕾丝，以遮住木脸与瘀青，然后便离开船舱。
到了甲板上，味道就浓烈得多了。分赃镇的沼泽港一向都有一股特殊的臭味，如今那臭味上还要再加上一股潮湿灰烬的味道。柯尼提手下的船员个个沉默不语，这是前所未有的景象。薇瓦琪号如鬼船一般，在微弱风力的推助下缓慢地往前滑进。没人叫喊、低语，连呻吟都没有，众人沉重地默默接受了这个后果，就连那人形木雕都一言不发。他们船后的玛丽耶塔号气氛也一样肃穆。
柯尼提的目光转而望向温德洛。他站在薇瓦琪身后的前甲板上，柯尼提感觉得出他们都已感伤得近乎麻木。依妲站在温德洛身边，手紧握着船栏，人探到船栏外，仿佛她是船的人形木雕；她的表情难以置信，脸痛苦地扭在一起。
镇上很残破，但是破坏得并不均匀。有个仓库，三面墙都在，像以手护住里面的废墟；堂皇的贝朵妓院只剩下一面墙，偶有一两间没有被火全烧掉的茅房，这是因为分赃镇的地基是泥泞地，所以这些房舍才得以残存。
薇瓦琪号的大副布里格已经默默地走到柯尼提身边，柯尼提对他吩咐道：“不需要在这里停泊了。把船掉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靠港。”
“船长，等等！你看！那里有人！你看那里！”詹吉司大着胆子高声叫道。那个瘦巴巴的老头子已经爬到索具高处，以便把火烧过后的分赃镇看得更清楚一点。
“我什么也没看到。”柯尼提朗声说道。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看到人了。人们三两成群地从丛林间冒出来。有间茅房的门开了，一名男子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握着剑，准备出手，他头上包着肮脏的棕色绷带。
他们把船系在主码头上，不过主码头只剩下几根残桩。他们放下船上的小艇，划船上岸。柯尼提坐在小艇的船首，索科坐在玛丽耶塔号放下来的小艇上，两艘小艇齐头并进。依妲和那小子两人都坚持要与他同行。柯尼提勉强答应让众船员上岸待一下，但他下令船上一定要随时留下足够的人手。船上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打算要上岸去亲眼瞧瞧这地方毁坏得有多么严重，然而对于柯尼提而言，其实他宁可干脆离开。分赃镇毁于大火之中，这种地方令人感到不安。更何况，生还者一定急得不择手段，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分赃镇的生还者聚集成两团，守在两艘小艇各自靠岸之处。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活像沉默的鬼魂，等待着海盗们登岸。镇民沉默不语，人人眼睛都紧盯着柯尼提。凡此种种，都令他感到不祥。小艇艇首突然卡入岸边的软泥中。柯尼提坐着不动，手里抓着拐杖，任由船员们跳出去，把小艇拖到岸边高处。这种海滩最讨厌了，全是黝黑漆亮的软泥，软泥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绿色海藻。在这种地方，他只要一跨出小艇，木腿和拐杖就会深陷入软泥中，这一来，不但会显得他走路姿势笨拙，若此时群众决定蜂拥而上，他也无法逃跑。柯尼提继续坐在小艇里，眺望着岸边的群众，看看能不能从什么征兆看出群众的情绪。
他听到玛丽耶塔号小艇上的索科喊道：“庭荠！你还活着！”那高头大马的海盗一下子跨出小艇，涉过海水与软泥，朝着等待的群众冲去。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索科双臂抱住一名娇小的少女，将她贴在他粗如水桶般的胸膛上。柯尼提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名女子。之前法丁大爷曾把庭荠和百合这一对姐妹花介绍给柯尼提和索科为妻，当时，庭荠可比现在这一身褴褛的样子好看多了。索科好像对这一对姐妹花很着迷，但他可没想到索科后来会继续交往下去。此时索科抱住庭荠·法丁，那景像仿佛一头大熊一把抱住一只小牛犊似的，庭荠苍白的手臂钩住那海盗的粗脖子，然后便挂在他身上了。唔，真是惊人。庭荠的脸颊淌下泪水，不过柯尼提倒愿意打赌她是喜极而泣，若是因为难过恐惧而哭，她应该会一边哭一边叫喊。这么看来，那少女看到索科心里是很高兴的，因此柯尼提认定，他跨出小艇应该是安全的。
“扶着我。”他对温德洛吩咐道。那少年脸色苍白，所以最好是找点事情给他做。
“整个城镇都没了。”温德洛一边笨拙地说道，一边跨出小艇，伸出手臂来扶柯尼提。
“对有些人而言，这样反而算是进步。”海盗船长评论道。此时他站在小艇中，厌恶地望着肮脏的污水，然后才跨出小艇——而且是木腿那一脚先行。柯尼提原来就担心这软泥地撑不起重量，而此时木腿果然一下子就陷入地里；要不是那少年支着他，他恐怕会陷到及膝那么深。然而他虽没陷得那么深，却仍差点就跌倒。接着依妲上前支着他另外一边手臂，搀扶着他将另一脚跨出小艇。一行三人涉过软泥滩，走到较为坚实的地上。柯尼提注意到软泥之间有一块岩石，便决定以那处暂时歇脚。他站在石头上，放眼四望。
分赃镇受过重创。遭火焚烧的丛林间有些新生的枝叶，可见大火已是数周前的旧事，但是镇上却没有任何重建的迹象。这样也对。毕竟就算重建了，也是做白工。运奴船发现了什么隐蔽的聚居地之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袭，直到当地人全都被掳获殆尽。分赃镇虽是最古老的海盗聚落之一，但是既已被劫掠，那就等于是死城了。柯尼提自顾自地摇摇头。“我早就告诉他们，他们得盖两座瞭望塔，建几座投石器，这话我不知道讲了多少次。就算是只有一座瞭望塔、塔里只有一人守望，也足以通报全镇的人，叫大家避难了。但是他们都听不进去，只关心建塔的费用要谁出。”
他果真料事如神，这怎教他不得意？何况他的确曾经频频提醒当地人，这任谁都无法辩驳。只是往昔他提议之时，人们要不嘲弄一番，要不就指责他一心只想将权力集于一身。有几个生还者怒目瞪着他，其中一名男子突然大怒，涨红了脸，指着柯尼提骂道：“你！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那些恰斯人招来的！”
“我？”柯尼提听了也火大了。“我才刚说了，我可是警告过你们好多次，教你们要防备外人来袭。要是你们早就听我的劝，那么逃过一劫的人就不止这么多了。谁知道呢？要是你们早有防备，说不定还能打退外敌，还能将他们的船队据为己有呢！”说到这里，他不屑地嗤了一声，“分赃镇发生这种事情，你们怪东怪西也就罢了，但推到我头上来就不对了。不过如果你们真的想把这事情怪罪到谁头上，那就怪你们自己笨得像猪似的，不知变通吧！”
这话一说出口，柯尼提就警觉到，说这种话对当地人而言未免太过刺激。不过他想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群众犹如冰山雪崩之势一般地聚拢过来。柯尼提感觉得出，周遭有一股无可避免的毁灭浪潮。而依妲呢，真他妈的，她竟选在此时放开他的手臂。她是不是要跑了？不是，她伸手去握住刀子。她拿刀能顶得住几个人？不过她有这份心，柯尼提也觉得很是受用。他快速转动一下双肩，放开手，不再搭住温德洛的肩膀，接着便挥挥手教那少年让开。他自己也带了刀，这些人别想轻松地撂倒他。他的木腿稳稳地站在石头上，脸上则强自挤出一抹小小的笑容，等待他们进攻。
接着那少年也抽出了一把刀子——而且说真的，那刀子颇为精致名贵——然后跨近一步，挡在柯尼提身前。这倒教柯尼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少年身边的依妲见此则开心地笑了一声。柯尼提瞄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漾出骄傲的笑容——这大概是柯尼提此生所见中最恐怖的情景了。依妲以割开人体为乐，这点他清楚得很，幸亏这次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听到靴子涉过软泥的声音，他的手下走上前，围在他身后。柯尼提上岸的时候只带了四个人手。他多少感觉得到他身后的薇瓦琪正在大喊大叫。她也看到岸上的情况不对了，不过以柯尼提此时这个处境，就算是他的爱船也救不了他。等到薇瓦琪再放下一艘小艇、多载几个人手上岸之时，事情早就结束了。柯尼提稳稳地站在石头上等待。
人群蜂拥上来，然后不怀好意地围住他。柯尼提身后的那几个人转身朝外以面对敌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这群暴徒面对的是一群武器精良、决心一拼的海盗，所以谁也不肯强出头。现在柯尼提想起来了，那个出言不逊的红脸男子是个酒馆的店主，名叫波吉。波吉握着短棍，恫吓地以短棍拍着自己的腿，不过他仍待在少年温德洛短刀所及的范围之外。其他的暴徒站着不动，等待波吉出手。柯尼提想道，此时波吉大概突然觉得，身为暴徒的首领也没什么好处。柯尼提朝旁边瞄了一眼，发现索科已经带着他手下那几个从玛丽耶塔号来的水手将暴徒包围起来了。方才的少女已不见人影，而柯尼提也没空思索她到底上哪儿去了。索科与柯尼提彼此使了个眼色，他们的默契好到柯尼提不必比手势，索科就能领会。索科会留在原地，但若情况发展到不可收拾，那么他就会尽速杀到柯尼提身边来。
波吉警戒地回头看了党羽一眼，接着满意地对包围着海盗柯尼提的那几个人笑了笑。他确定自己有后援之后，便放胆挑衅柯尼提。温德洛虽挡在中间，但他身材较矮，所以波吉的目光越过他直视着柯尼提。他叫道：“你这个狗杂种，分赃镇变成这样，都是你不好。你什么船不好抢，偏偏要去抢运奴船？所以就惹出了事情来了！你就是爱现，不肯安稳地干个营生是不是？还夸口说你要称王！若只是四处抢几条船，那个坐在哲玛利亚城王座上的小孩子是不会在意的，可是你偏要惹事。哲玛利亚大君本来不管我们，不过你出现之后，他就把我们看作眼中钉了！运奴船的生意赚的钱都进了大君自己的私库，你这一搅和，切断了大君私财的来源，看他把我们整得多惨！如今这里一切都没了，我们只得另起炉灶，一切从头来过。但是像分赃镇这么隐密的好地方，只怕是找不到了！我们本来在这儿过得好好的，结果却被你害惨了；那些海贼之所以洗劫分赃镇，不为别的，就为了找出你的下落。”接着，波吉突然不怀好意地用短棍拍着自己的手。“依我看来，你亏欠我们太多了。你那艘船上的东西我们通通都要，这样我们才有本钱另外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至于怎么拿，这就要看你了，要是你不肯好好地把船上的东西交给我们……”波吉倏地用力甩动短棍，但是柯尼提不肯畏缩。
又有好些人从树丛后现身。看来分赃镇的生还者远比柯尼提之前所想的还多，但即使如此，他们这样跟他对峙也是愚蠢之至，就算他们能够当场取了他的性命，并杀光他的手下，他这两艘船也不会乖乖地把财物奉送给他们——薇瓦琪号和玛丽耶塔号会干脆驶走。所以说波吉这一伙人很笨，暴徒通常是很笨的。不过通常暴徒不但很笨，同时也会豁出去地蛮干一场。柯尼提想到这里，先装出更得意的笑容，同时考虑要用什么说辞来脱困。
“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怎么，你只想到要躲吗？”
柯尼提听到温德洛此语，心里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像吟游歌者一样地清扬，语气带着轻蔑。柯尼提还注意到，他的声音很响亮，也就是说，这话同时是讲给柯尼提眼前这几个人以及那些从树林间走出来的人听的。温德洛手里仍握着刀，蓄势待发。他是哪儿学到这个招式的？可是尽管他的招式有模有样，那少年显然不想直接砍杀一场，而是另有别的念头。
“小子，你给我闭嘴，谁有空听你讲话啊？”波吉一边说着一边恫吓地掂着手里的短棍有多重。他的目光越过温德洛的头顶，紧盯着柯尼提，“柯尼提国王，怎么样啊？你是要来软的，还是……”
“你当然不会听我说话！”温德洛清澈的嗓音盖过了波吉，“说话靠的毕竟是头脑，不是肌肉。你们这里的人连讲话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当初你们若是肯多谈谈，说不定就不会招致今日这个下场。柯尼提早就告诉你们，枉顾外面世界的变化，一心只想躲是没有用的。他还警告你们，分赃镇越来越兴盛，迟早会被外面的人发现。他早就叫你们要多做防御工事，但你们都不听；柯尼提还把奴隶带来这里，让他们在此重新展开人生，可是你们看到他们时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沦落为奴！不但没想到，甚至学那种吃杂食、捡垃圾的螃蟹，一股脑地只想在软泥地里挖洞藏身，坚定不移地深信外面的人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你们！那是行不通的。如果你们现在肯听柯尼提讲讲话，那么还有机会重新展开人生。柯尼提的舱房里就有分赃镇的草图，我亲眼见过。这个港口要防外敌入侵，绝不成问题；分赃镇大可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这个好地方。这里你们号称为港口，实则为泥潭，但只要你们肯好好疏浚，这里就可以在商人的海图上占有一席之地。你们其实离这个美景不远，只要肯站起来宣扬你们自成一国，才不是什么不法之徒，也不是哲玛利亚国丢弃的人渣，然后再推举个人出来为你们出头。但是你们偏不这样做，只想再敲破几个脑袋、多杀几个人，然后就要另寻地方，藏于大石头之后，直到大君的海贼再度把你们挖出来为止！”
那少年一口气说到这里，差点喘不过气，他甚至还微微地颤抖着，不过柯尼提希望别人看不出来。接着柯尼提低声说话，仿佛是要讲给温德洛一个人听，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其实可以传得很远。“小子，放弃吧。我讲的话他们听不进去，你讲的话也是一样。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就晓得要打一场，然后躲起来，如此而已。我一直劝他们，要做就做真正的自由人，但我已经好话说尽了。”他抬起头望向周遭的人群。有些脸上有刺青的脸孔看来有点熟悉，他们想必是被他带到此地重新展开自由人生的奴隶吧，因为被他这么一看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垂下了眼睛，其中有个比别人更勇敢的奴隶突然跨出一步，不再跟那些暴徒站在一起。
“我跟柯尼提站在一边。”那人简单地说了这么几个字之后，又继续走了几步，然后便跟索科的水手站在一起，其他五六个人见状也默默跟了上去。从丛林里冒出来的人之中也有些人站开了，显然是不愿意在此时选边站。这一来，情势就不像方才那么分明了。
这时突然有个女人高声叫道：“卡伦！杰洛德！丢不丢脸啊！你们明知道他说得没错！你们心里清楚得很！”说话的是庭荠，此时她站在玛丽耶塔号的小艇里，一定是索科把她安置在那里的。她一边以手直指一边叫着那几个年轻男子的名字：“法何，寇普，以前你们总取笑百合跟我，说我父亲笨到要把百合嫁给疯子，而把我嫁给疯子手下的大副。可是我母亲是怎么跟你们说的？我母亲说，他们才是真正看得清未来走势的人！他们是有心要提升此地的水准，而不是任由分赃镇沦落凋零。而如今，我母亲死了！死了！然而凶手并非柯尼提。我母亲之所以会死，是我们的愚蠢所致！我们要是早肯听柯尼提的话就好了。我们的确需要推举个国王来保护我们，可是柯尼提提议要称王，我们却把他当作笑谈！”
柯尼提的衬衫汗湿，黏在他的背上。此时，想必玛丽耶塔号和薇瓦琪号都已经派出几艘小艇火速前来支援了吧。就算对方发动攻击，只要他能撑到自己人到达，情势就会立刻扭转。然而即使援军在途，他可能仍难免一死，身前的少年与旁边的女人顶多也只能挡下一两个人而已，然后柯尼提的性命就不保了。现在，他是因为站在石头上，才能以木腿撑起身体，但他们若是逼着他退到这块石头之外，那他必定会死。
现在较远处的群众站得比较分散，他们跟原来那一伙人分得开了些，站姿也变得比较像是在聆听，而不是恫吓。但波吉可不是这样。他和身边那五六个男子肩膀紧绷、手肘外伸，手里紧握着武器。外圈那些生还者抗命不从的模样只使得他更为愤怒。他身边那个年轻男子看来八成是他儿子。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沉重，而他那恶狠狠的模样看来像是只顾着要表现出狠毒。“你错了！”波吉突然叫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把我们弄成这样的下场！”他讲到最后已是在吼叫。话毕，他一边挥着短棍一边跳上前来，而他身后那几个人也一下子动起来，像波浪般涌上前。
波吉的短棍朝着温德洛的头颅扫过去，幸亏那小子头一低，多少避了过去，但是没能完全躲开。柯尼提眼看着那一闪而过的棍影把温德洛的头打到一边去。他心想，那少年是爬不起来了，于是他把拐杖稳稳地支在地上，并举起短刀来防卫自己。依妲则被一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缠住，这下子她对柯尼提就没什么用处了。
不过柯尼提举起短刀之际，温德洛突然跳了起来，再度横身挡在他与波吉之间。那小子仿佛是被风吹倒的树苗一般，一下子便弹回原处。波吉的表情很惊讶，但此时那个笨蛋已经抽回短棍，并且再度挥动，意欲将柯尼提一棍毙命。波吉挥棍之际，胸前大开。想也知道，这是因为波吉身为酒店的店主，所以早已习惯自己与受害者之间有吧台横阻，胸膛不需防备。温德洛的刀子穿破那男子的背心、衬衫，刺入他坚硬的肚子里。温德洛一边喊叫一边戳刺，他的声音充满恐惧与仇恨。波吉被刺之后也痛得大吼起来，不过这一刺只是皮肉伤，离致命还远得很。
周遭的人捉对厮杀，而且越来越靠近柯尼提。柯尼提听到索科吼着大喊粗话，激励他手下的人杀过来以便解救他。柯尼提也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他知道有些人已经丢下打斗场面逃走。这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不过他却觉得自己仿佛静止地站在孤岛上。依妲一边尖叫一边跟她的对手在泥泞中扭打、戳刺，至于其他捉对厮杀的场面，柯尼提也多少察觉得到。他听到水面上传来叫声，大概是那几艘小艇上的人因为还没登岸而气恼得大叫吧。在他身后有两个男子在泥地里相搏，其中一人一踢，踢中了柯尼提的拐杖尖端，使他摇摇晃晃地朝旁边走了半步，落入泥地中。温德洛把短刀从波吉的肚子里抽出来，再度戳刺，但此时波吉的短棍也横扫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柯尼提踉跄地倒在两人身上时，听到短棍结实的击打声，接着便听到温德洛的惨叫。柯尼提落下之时，拔出刀子插在了波吉身上，以止住落势。他的拐杖不知落在何处，木腿陷入泥泞中，使他失去平衡，倒向一边。波吉临死前拿着短棍乱挥，但是没有击中柯尼提。柯尼提倒下去时，先压在温德洛身上，然后波吉又像是大树一般地倒在柯尼提身上。那酒店店主的体重使柯尼提更深陷泥淖之中。
这实在太丢脸了。之前柯尼提很气愤，但是这种尊严有辱的感觉才使他一下子有了活力。他大吼一声，推开那店主，接着在波吉的喉咙间划了一刀，让他就此断气。接着，他手忙脚乱地从泥地里跪起来，并看到依妲仰躺在泥泞中，两手紧抓着那个强有力的男人握刀的手腕。那男人一手掐紧她的喉咙，一手拿刀要朝她刺下去。柯尼提一把将短刀刺入那男子的下背部，那人在震惊疼痛之余不但大叫，还抽搐起来。依妲趁这个机会将那男子的刀子转向，朝他的肚子刺进去，然后借势往旁边一滚，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柯尼提，柯尼提！”
依妲身上脏得要命，她艰难地涉过泥泞走过来，站在柯尼提身边，并举着刀子保护他。真是颜面扫地呀。柯尼提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场混仗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四下仅剩柯尼提手下的海盗还站着；方才真心想要一决高下的暴徒都已经倒下去了，至于无心恋战的，则早已退到安全的距离。索科这个人总能在重重人墙中杀出一条血路，此时也不例外。柯尼提失去平衡、再度坐回泥泞中之际，索科轻松地解决了他手边的那个暴徒，然后三两步跨过与柯尼提之间仅剩的距离，将淌着血与泥水的大手朝他伸过来。柯尼提还来不及拒绝，索科便已抓住他的前襟，一把拉着他站了起来。依妲找到拐杖递给他，不过那拐杖裹着厚厚一层泥。柯尼提将那个脏污的东西接过来，塞在自己腋下，脸上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
柯尼提身边的温德洛挣扎了半天，顶多也只能跪起来。他以右臂撑着左臂，不过手里照样紧握着刀子。依妲注意到这一点，自豪地大笑起来，也不管温德洛痛苦呻吟，便抓住他衬衫后背将他提了起来。她粗鲁地拥抱了那少年一下，使柯尼提看了非常惊讶。依妲放开温德洛之后说道：“就第一次的新手而言，你这样算是不错了，不过下次要刺得深一点。”
“我的手臂好像断了。”温德洛喘着应道。
“我瞧瞧。”依妲一把抓起温德洛的手臂，双手一路按上去。温德洛痛得不由得叫了出来，可是依妲把他抓得紧紧的。最后她说道：“没断。要是你手臂断了，让我这样一按，你早痛得昏过去。只是手骨可能裂了，不过这只要休养就会好的。”
“扶我走到实地上去。”柯尼提命令道，不过搀起他的手臂、扶着他往前走的却是索科，依妲和温德洛则跟在后面。一时间，柯尼提只觉得愤恨难消，接着他提醒自己，他本来就是要把依妲和温德洛送作堆。他们经过了好些死人，其中有一个是坐着的，头垂在被划开的肚腹上；其他当地人早就退得远远的，以求安全了。柯尼提这边则是有个水手的腿上多了道伤口，此外便无大碍。这样的战果柯尼提并不意外，己方的人三餐无虞、武器精良，又是经验丰富的打手，本来就占了上风；而对方是小镇上闹事的人，不堪一击，只是双方人数的比例太过悬殊。但是在一阵砍杀之后，情势便迅速扭转了。
虽说柯尼提的裤子也已经污秽不堪，但他一走到自己可以站定的实地上之后，还是用力地将双手往裤子上擦。他手下的船员包围着他，以免发生任何意外。柯尼提从船员之间的缝隙眺望着倾颓的分赃镇，看来此地无处洗澡，也无处安静地喝酒，更没有购买掠夺品的买家。这样的地方不留也罢。“我们走吧。”他对索科说道，“牛膝镇有个人宣称他在烛镇有人接头。上次我们去牛膝镇的时候，他还夸口说，我们的货卖给他，价钱一定比别处更好。我们就去找他试试好了。”
“是。”索科应和道。他垂下头，仿佛在研究他那双大靴子之间的沙地，“大人，我要带庭荠一起走。”
“如果你非得带她一起走的话。”柯尼提有点恼怒地答道。个子高大的索科抬起头时眼睛深处冒出愤怒的火花，于是柯尼提连忙补救道：“你当然要带她一起走啰。”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毕竟你若是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留在这里，她能有什么希望？如今你是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了，索科。而且依我看来，保护她乃是你的责任，所以你非得带她一起走不可。”
索科严肃地点点头。“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大人。”
柯尼提厌恶地望着一地的泥泞。若是要走回小艇上，他势必得再度踏上软泥地，问题是，踏上软泥地时他必须得做出轻松的姿态，免得别人看出他在软泥地上寸步难行。他把沾了泥、滑不溜丢的拐杖抓得更紧一点，说道：“那我们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好逗留的。”
柯尼提警戒地瞄了那些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的当地人一眼。看来他们并无攻击的打算，但这很……柯尼提目光望去之时，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踏出一步，以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
“不然你还期望我留下来帮你们吗？”柯尼提质问道。
温德洛的反应再度令柯尼提感到意外，他以油然而生的轻蔑语气对他们说道：“你们的态度一望可知。你们刚才还要置他于死地，既然如此，他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你们身上？”
“刚才围攻上去的人又不是我们！”那人义愤填膺地叫道，“发动攻击的都是那些要闹事的人，而如今他们都死了。既然错在他们，那为什么要惩罚我们？”
“因为你们虽然没参与，却也没有赶上来拯救柯尼提。”温德洛立刻便骂了回去，“可见你们没有学到教训，到现在还一点也不知死活！你们至今仍深信，尽管别人遭到不幸，但那都跟自己无关；别人被绑为奴，别的乡镇被人掠夺，甚至其他人当场死在身前的沙滩上，也都与自己无关。你们非得等到自己的脖子被刀子划开，才知道为时已晚。但我们可没那个工夫等你们觉醒。其他地方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听从柯尼提的建议，高高兴兴地遵奉他为首领，跟着他一起获益。分赃镇已经死了。这个地方从来就没被人画在海图上，往后也不可能有人这么做，因为住在分赃镇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少年的声音之中自有一番威力。温德洛在斥责他们，但是那些人却宛如被他用线拉着似地靠上前来。逃过恐怖劫难的人，有时身体还在，心灵却不知散佚何方，有些人脸上就带着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们朝着温德洛聚拢，更奇怪的是，柯尼提手下的水手也自动地往两旁靠，好让温德洛毫无阻碍地直接面对群众。那少年话毕之后，群众哑口无言，似乎默默承认了他的指责。
最后群众之中终于有个人问道：“其他地方？”
“没错。”温德洛应和道，“其他地方，好比说歪斜村。柯尼提把船交给他们之后，他们善加利用，财富源源不绝，所以大家的生活都比以前好过得多。如今歪斜村的人也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干脆大胆地对外界宣布他们在这里，而且他们是自由人；他们公开地跟外界买卖，而若有运奴船经过，他们绝不放过。他们跟你们不同，柯尼提讲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所以他们做了防御工事保护海港，并过着自由的生活。”
“那样子是行不通的。”有个女人反驳道，“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今海贼已经知道我们分赃镇的位置，他们一定会再来。你一定要带着我们一起走！你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逃走。不逃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温德洛若有所思地应道。他踮着脚尖，眺望脏污的港口，好像在把这港口拿来与心里的什么图像做比较，“有了！”他手指着一处低矮的悬崖，“你们可以从那里开始做起。要重建分赃镇，第一步就是要在那里建个塔。塔不必盖得很高就可以俯瞰整座潟湖，只要派个成年男子去守塔……不，就算只是派个孩童，也就能警告全镇，让大家及时逃逸或是奋战。若是早就建塔，之前海贼来攻的时候，你们就不会严重受创了。”
“你建议我们重建分赃镇？”一名男子以怀疑的口吻问道。他挥手指着身后的废墟，“用什么重建？”
“噢，我懂了。听你这么说起来，你们若搬到他处，前景会更好，是不是？”温德洛半带正经地玩笑道。
那男子不回答，于是他继续说道：“你们现在有什么，就用什么重建。有些木料可以重新利用，这两日就去砍树、风干的话，就有更多木材可以用。此外，沉在港里的船也应该打捞起来，若是不能修复，就把船板拆了，拿到别处去用。”说到这里，温德洛摇了摇头，仿佛无法理解当地人为什么这么死脑筋，“难道要一条一条讲给你们听，你们才会做？你们要在这里重新站起来啊。难道这里不是你们的家乡？既是家乡，为什么要任由海贼赶走你们？分赃镇当然要重建，但是这次重建一定要设想周到：要预先设想本城如何防备，如何跟外地做买卖，而且要有干净的饮水。以后码头不能盖在这里了，应该要从那里一路伸展出去才对！以前的人竟把最适合建码头的地方拿来盖库房。以后住家、商区都在那里，而库房也要用木桩撑起来、盖在水上，这样船才能直接开到库房之前。柯尼提的计划里已将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了。他看得很远，但是你们自己却都没有看出来，我真不敢相信。”
世间最能振奋人心的事情莫过于重新开始。柯尼提眼前的人们眼神变得不同，彼此交换着眼色。他一下子便注意到好些人脸上露出狡诈的表情：这儿有的是机会，而且说不定这次会发展得比以前更好。有些人以前很穷或者是新来者，如今大家的起点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强。柯尼提敢打赌，之前那些船主大概都被人用铁链圈着硬拖走了。在这个情况之下，自有聪明机巧的人会去把沉船据为己有。
温德洛像是先知似的扬声说道：“柯尼提是好人，虽然你们把他的好言相劝当作耳边风，他还是一直很关心你们。他一直把你们放在心底。一开始我也怀疑他的动机。我担心的事很多，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看过他的真心，所以现在我相信他的远景了。柯尼提肩上担着莎神赋予的命运重任，他总有一天会成为海盗群岛之王，而你们到底是要拥护他为王，还是要就此灭亡？”
柯尼提全身血液奔腾，连耳里都轰隆作响。一时间，他难以相信自己竟会听到这样的言语，但下一刻他就领悟到这件事的意义。这少年乃是他的先知。温德洛好比是他的私人祭司，而莎神之所以将他送到自己身边，为的是要让众人开悟，让他们了解到他称王乃是命运注定。柯尼提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心里就是这种感觉。本地要出国王，必有先知预言，所以他和温德洛才会连在一起。刚才木脸阴森森地说，这是旧事要重演的前兆，根本就是胡说。温德洛乃是他的先知，自己的运气落实了。
而发生了这个预言奇迹之后的种种发展更令他啧啧称奇。有个男子踏上前来，宣布道：“我要留在这里。我要重建家园。我以前是哲玛利亚城的奴隶，潜逃到分赃镇之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自由人了。但直到今天我才看出我并不自由。这小子说得没错，除非不用再遮掩躲藏，否则我怎能算是自由人？”
他身边另外一个脸上有刺青的男子也接着说道：“我要待下来。我既没财产，也无处可去。我要待在这里，重新开始。”那人话毕，另外一人也默默地站到他身边。于是所有人都慢慢地涌上前来。
柯尼提伸出泥泞的手搭在温德洛的肩上。那少年转过头，仰望着他，眼里散发的钦慕光芒，耀眼得使他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一时间，柯尼提真的内心起伏，那情愫强烈而尖锐到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到底是痛苦还是爱。他开口之时，话声轻柔，引得人们更靠近倾听。顿时，他觉得自己犹如圣人。不，他觉得自己像是睿智且受人爱戴的国君。他带着笑容对自己的子民说道：“人人为己是不行的，要重建分赃镇，一定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行。没错，你们要先盖塔，不过塔边要先搭建茅房，好让众人在家园重建之前有个遮风蔽雨之处。还有，以后要挖井取水，别再从泥潭里汲水喝了。”柯尼提望着那一张张专心聆听他说话的脸孔，他们聚集在他身边，宛如一群失落且褴褛的孩童。他们可终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可以矫正他们的人生，无论吩咐他们该如何生活，他们都会欣然从命。柯尼提心里洋溢着胜利的感觉，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依妲说道：
“依妲，你回薇瓦琪号，到我的舱房看看，我书桌上有一些设计图，只要看标签就知道了。你知道我讲的是哪几张设计图吗？”
“我一定找得到，我已经识字了。”依妲柔声提醒道，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并轻轻地碰一下他的手臂，然后便转身点了两个水手帮她划船。
柯尼提对依妲的背影叫道：“你叫他们下锚。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以便帮助分赃镇重建。玛丽耶塔号上有面粉，你叫他们把面粉运上岸来，这里的人一定饿坏了。”
人群间顿时兴起一阵喃喃声，一名年轻女子踏上前。“大人，您用不着站在这里。我那房子的墙壁和屋顶还勉强撑得住，屋里也有桌子，而且我可以帮您打水洗手。”那女子又殷勤地劝道：“舍下虽简陋，但您若肯赏光，我倍感荣幸。”
柯尼提对她笑了笑，逐一望着他这一群忠诚的子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躺在自己舱床上的艾希雅翻了半个身，靠着手肘腾挪到舱床边缘。这舱床真他妈的窄，就连要翻身到床边都不行。艾希雅腾挪到床边，低头望着琥珀。此时那木匠两手叉腰，咬牙切齿、攒眉怒目地瞪着洁珂的工具袋，而且还喘得仿佛刚才在索具上来回了好几趟似的。
“镇静，镇静。”艾希雅劝道，“深呼吸，接着对你自己说，其实问题不在那个袋子，而在于舱房太过拥挤。”她咧嘴而笑。“然后用力踢那个袋子一脚。这样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一时之间，琥珀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瞪着艾希雅，她那个眼神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既平淡又坚决。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对着洁珂舱床底下的那个大帆布袋踢了一脚，之后叹了口气，蜷缩着倒在她自己的舱床上。琥珀的舱床就在艾希雅的正下方。她听到琥珀躺上床之后翻来覆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琥珀恶狠狠地低声说道：“我恨死这里了。我见过的棺材，有不少比这舱床还大哩。我都没办法在这床上坐直起来。”
“要是碰上坏天气的话，你就会庆幸舱床狭小了。舱床挤一点的话，就算天气差，你只要蜷缩起来，还是能睡着。”艾希雅指点道。
“啊，真是大好前景呐。”琥珀喃喃地说道。
艾希雅把头探出舱床的边缘，好奇地瞅着她。“你是认真的，对不对？你真的对这舱床痛恨成那样？”
琥珀并没有望着艾希雅，而是瞪着几乎跟她鼻子碰在一起的舱壁。“我这一生，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有地方可以独处。生活中不能独处，就好像食物不掺盐一样地难以下咽。”
“贝笙说你可以去他房里呀，只要他不在舱房里，尽管去那儿待着。”
“以前那儿是我的房间，”琥珀激烈且憎恶地答道，“如今成了他的房间，里面堆的是他的东西。房里堆了他的东西，感觉就不同了，要我怎么待得下去呢？我去那里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侵犯别人的地方，那我又怎么能锁上门，在里面独处？”
艾希雅把头缩回来，绞尽脑汁思索。“有个小办法：你可以做一扇床帘把你的床遮起来，虽然能圈起来的地方很小，但是洁珂跟我都会多加尊重。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学着爬索具；你爬到船桅顶上一看，就会发现上面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是啊，在那个世界，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看在眼里。”琥珀嘲讽地接口道，不过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对此倒有点兴趣。
“你到船桅顶上看到那个广大无边的大海，就会觉得脚下的小世界不算什么了。况且，你若是身在船桅顶上，甲板上的人是看不见你的。不信的话，待会儿你到甲板上去瞧瞧就知道了。”
“也许吧。”琥珀的声音又变低了，像是退缩了。
艾希雅认为，此时最好还是任由琥珀消沉，不要再多劝了。她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刚上船的水手往往如此。琥珀要不就适应船上的生活，要不就崩溃。不过她有个强过大多数新手的优点，那就是她并没有虚妄的幻想，以为出海之后就会拥有崭新而精彩的人生。一心想要找刺激的人，往往最适应不了：他们在第五天早上醒来时终于明白，自己在启航时以为人生就此展开荣耀的新篇章，然而这个新生活的常态，其实是食物单调枯燥、船员舱房肮脏鄙劣，而且要被迫与他人终日相处。通常这种人不但自己崩溃，还常常把旁人也一并拖下去。
艾希雅闭上眼睛，试着入睡。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得回到甲板上去轮班干活，而且有好些问题她必须自行解决。天气很好，派拉冈号航行起来一点也不输寻常的木船。他虽不开心，但至少并没有沦入那种哀矜阴郁的情绪之中。就这两点而言，实在是天大的福气，对此艾希雅感谢莎神的保佑。然而缺点是，她有点管不住手下这批船员。说句老实话，贝笙老早就预测到她必会碰上手下不服的问题——这个贝笙真是可恶。而就是因为他说中了，艾希雅更不可能去向他求教。当初他们还在沙滩上的时候，艾希雅志得意满，笃定认为自己一定管得住手下这批大男人，但如今这批船员像是要竭力证明她没那个本事。
但是艾希雅提醒自己要公平看待：并不是每一个船员都那么恶劣。大部分船员都听从命令，就是那个海夫桀骜不驯。海夫每每逮到机会就跟她作对，更糟的是，他俨然是众船员的小领袖，大家一下子就被他的态度所感染了。海夫英俊、干净又迷人，随时都想得出一句妙语替同事打气或是开玩笑，别人遇上了麻烦，他立即挺身而出。他广受众船员的爱戴，真可以说是船上干部的理想人选。艾希雅疲倦地想道，海夫就是因为有天生的领袖气质，所以才处处跟她作对。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艾希雅是女人。若是贝笙或是拉弗依下令，海夫都忙不迭地从令，这是她无法到船长或是大副面前数落海夫不是的另一个理由。这个结，她总归得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开。
要是那家伙公开违抗她所下的命令，那倒也简单，她只需公开处理就行了。问题是，海夫不但抗令不露痕迹，而且还故意让她在众船员面前显得能力不足。艾希雅光是想象她到贝笙面前去抱怨此事，就不禁皱起眉头。这个海夫很聪明。若是她跟他配在一组拉缆索，他就少出点力，迫使艾希雅不得不使尽全身的力气。有一次，艾希雅挑明了叫海夫要使劲拉索，海夫被她这么一骂，倒露出震惊的神色，其他人则惊讶地望着他们。可是海夫若是与其他人配在一组拉索，总是出力比其他人多，这一来，就显得艾希雅格外弱小无力。
艾希雅虽与男人肩并肩地干活，但她确实不如他们强壮，这点她是无从改变的。但是那个海夫也太可恶了，毕竟她也做了自己份内的事，而他竟故意让大家认为她不如人，让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她若是派海夫一人独力去做事情，他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他这个人潇洒又爱现，再怎么简单的小事，他也能做得仿佛立了天大的功劳。海夫既不服她的命令，又喜爱冒险——想到这里，艾希雅不安地回想起一个名叫德冯的年轻水手。怪不得当年她父亲要将他开除。
海夫的另外一个伎俩是尊重艾希雅身为女人的身份，而非她身为二副的身份。他会狡诈地让到一旁让她先行，或者明明是递个工具或绳索给她，却弄得像在递茶似的。海夫此举每每引得众人窃笑，而且今天罗普还笨拙地模仿他的行为，只是罗普太笨拙，所以他递东西给艾希雅时，故意奉承点头的模样被人一眼看穿。当时，艾希雅与罗普所处的位置碰巧一高一低，所以艾希雅顺势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踢得他从身前的舱梯滚了下去。众人看了大笑，算是对她的赞赏。可惜好时光只维持了片刻，因为接着不晓得是谁伶牙利嘴地说道：“罗普，你不行啦，人家喜欢的是海夫，看不上你。”艾希雅的眼睛瞄到海夫听了这句话，不但灿烂地咧嘴而笑，还伸伸舌头以示得意。当时艾希雅只能装作没看到，原因只有一个：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办法可以应付。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拔去心中之刺，但看到克利弗的神情，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克利弗脸上尽是失望，他见到艾希雅看着自己，便扭开了头；由于艾希雅蒙羞，所以他连带也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就是因为克利弗那么难过，所以艾希雅才下定决心，要在下次海夫越界的时候采取行动。问题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二副这个职位挺尴尬的，她其实算是一般船员的一分子，却又比他们略高一些；而她既然不能算是真正的干部，也不能算是寻常的水手，所以这件事她只能靠自己了。
“海夫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下面舱床的琥珀轻声问道。
“真吓人！你未卜先知啊！”艾希雅惊叫道。
“我以前不就跟你解释过了吗？我这样说，看来很玄，说穿了就不稀奇了，而且你去过的每一个市集里的算命师都会这一套。你刚才一直翻来覆去的，好像床上爬满了蚂蚁似的，这不就表示你心里有烦恼，而我不过是把最有可能惹你心烦的原因说出来而已。”
“是喔。”艾希雅半信半疑地应道，“至于你问的问题，嗯，我打算狠狠地朝他的卵蛋踢一脚。”
“这个做法最要不得。”琥珀以指点后进的口气说道，“每一个旁观的男人都会皱起眉头，想象自己若是海夫，会痛得有多么厉害。再说，以他们看来，直接攻击男人身上最不堪一击之处，这绝对是只有婊子才使得出来的伎俩。你可不能让他们把你看扁了。在处置海夫的时候一定得让他们觉得，这是下属盛气凌人，所以干部才会给他颜色瞧。”
“有没有什么建议？”艾希雅警戒地问道。她心里觉得毛毛的，因为琥珀竟然一下子就切入了问题的核心。
“你要让大家明白你的本事的确好过他，所以二副这个位置非你莫属。说真的，海夫存的就是这个心。在他看来，如果你肯让到一边去，乖乖做个单纯的乘客，那么二副的位置就会落入他手里。”
“那倒是。”艾希雅坦承道，“他是个很够格的水手，又是天生的领袖，大可以成为出色的二副，甚至大副。”
“嗯，所以，你还有另一个办法：退开把二副的位置让给海夫。”
“不行，二副的位置是我的。”艾希雅怒道。
“那就守住你的位置。”琥珀接口道，“不过，因为你的位置已经在他之上，所以跟他激战的时候要公平，不能凭借权势。你必须好好地露一手给海夫瞧瞧才行。你要等待机会，看准了，然后出手。找那种靠实力拼高下的关键时刻，好让众船员看了哑口无言。你要明白地让大家看出，你的本事比海夫还好，所以二副的位置该由你来坐。”艾希雅听到琥珀又在她自己的舱床上翻了个身。
艾希雅动也不动地躺着，思索着一个个恼人的念头。她的本事真的比海夫好吗？她真的比他更有资格担任二副吗？为什么海夫不该把二副的位置从她手中抢走？她闭上眼睛。先睡吧，这些问题只能慢慢解开了。
琥珀嘟囔着咒骂了一声，再朝床尾板踢了一脚，然后拍了拍枕头，重新躺下。但是才刚躺下不久，她就又翻了个身。
“我没你那种天赋，所以你就直接把烦恼的事情说给我听吧？”艾希雅对底床叫道。
“说了你也听不懂。”琥珀抱怨道，“任谁都听不懂。”
“说说看嘛。”艾希雅挑战道。
琥珀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不是个九指的奴隶少年？还有，派拉冈既是个容易受惊的少年又是个残酷无情的男人，怎么会这样？而且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不该登船出海，而应该留在缤城看着麦尔妲？”
“麦尔妲？”艾希雅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扯上她？”
“何止你，”琥珀疲惫地指出，“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船长，不好了！呃……我是说分赃镇不好了。”
他扬起一边眉毛，问道：“詹吉司，分赃镇不好的事情可多着呢，到底是什么事不好，使你这样急忙跑来告诉我？”
“船长，布里格派我来告诉你，那个味道很差。我是说，分赃镇的味道很差。呃……分赃镇的味道一向都很差没错，一进港就闻得到，但现在味道是真的很差了，闻起来像是潮湿的灰烬味——”
这就是了。就像是冰冷的手指触及自己后腰窝的那种恐怖感觉。那个老水手一提，柯尼提就心里有数了。在这密闭的舱房里只闻得到淡淡的味道，但是这气味确实存在。潮湿灰烬的味道意味着灾祸，而柯尼提已经很久没闻到这个味道了。说也奇怪，比起景象、声音或是触觉，气味更能勾起他心底鲜明的记忆；暗夜的惨叫声，遍地是既滑又黏的鲜血，火光直冲上高空，房屋烧毁、人畜死亡的气味交杂，最是令人难忘。
“谢谢你，詹吉司。你去告诉布里格，就说我马上就到。”
那水手出去后随手把舱门关上。刚才詹吉司苦恼至极。对这批船员而言，分赃镇几乎就像他们的基地港一般，他们都知道潮湿灰烬的味道是什么意思，但詹吉司就是说不出口。说穿了，传出这种气味就表示分赃镇被人洗劫，而且很可能是被奴隶贩子洗劫。其实对于海盗聚居地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多年以前，在旧大君的统治下，这一带水域随时都有掠劫的船队巡逻，以便把人抓去当奴隶；当时巡逻队搜出了许多海盗村，把村里扫荡得一干二净。那一段时光，分赃镇幸而平安度过，没被人发现。后来旧大君老病，继任的克司戈大君又是个不足取的人物，所以各海盗村就不再有人打扰了。这些年来，各海盗村既日渐繁荣兴盛，但也变得粗心大意，之前柯尼提曾经警告分赃镇的人要做些防备，只是大家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这个循环即将终了。”
柯尼提低头瞄了一下手腕上的木脸护符。如今，那个可恶的东西不但称不上是幸运符，反而讨厌得很；木脸唯有自己想说话时才会开口，而且一开口，讲的不外乎威胁、警告与可怕的预言。柯尼提真希望当初自己要是没找人雕琢这个木脸就好了，可是事到如今，他又不能把这木脸给丢了，它知道得太多，万一落到别人手里，那可就不好了。而这木脸不但酷似柯尼提，还活生生的，会讲话。这样的东西若是捣毁了，恐怕也会招致自己的毁灭，所以他只得继续忍耐这个巫木护符。说不定有一天这护符会发挥大作用，也许吧。
“我刚才说，这个循环即将终了，你是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呢，还是耳朵聋了？”
“我根本就不想理你。”柯尼提愉悦地说道，瞄了一下舷窗外的景色。分赃镇的港口逐渐映入眼帘：水里伸出好几根船桅，港口之后的城镇曾烧过大火，连镇后的丛林都有被火烧灼的痕迹；分赃镇的突堤码头虽然残存，却已变成孤零零地站在港湾里的平台，焦黑的木桩处处可见。柯尼提心里觉得很惋惜，他带着有史以来最大批的财货回到这里来，为的是希望法丁大爷能够帮他销货，让他大赚一笔。但是想也知道，法丁大爷大概被人一刀砍死了，而妻女则被人拖去当奴隶了。这他妈的多不方便呐。
“这循环呐，”木脸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是由好几个因素组合而成的。海盗船长、活船被劫、村落被焚毁、男童被掳，而男童乃是活船的家属；这几个因素是第一个循环的要素。而现在我们这里凑足了几样？嗯，海盗船长、活船被劫、男童被掳，而男童乃是活船的家属，而且还有一个被焚毁的村落。”
“木脸，你这是乱比喻一通，这些因素的前后顺序根本就对不起来。”柯尼提走到镜前，支着拐杖，替自己八字胡的卷胡尖做些最后的调整。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巧合颇为动人。我们还可以加上什么其他因素呢？嗯，身处锁链桎梏的父亲，这个如何？”
柯尼提把手腕内侧翻上来，让木脸面对着自己。“或加上‘舌头被剪断的女人’这个因素，如何？这一点，我也可以安排哟。”
那张小脸眯眼瞪着他。“你这个笨蛋，天理是循环的。天理循环不已啊。你都已经起了头，难道还以为自己可以逃过最终的命运？早在当年你决定要效法伊果之时，你的下场就已注定了——你既效法伊果，那么你的死状也必定跟他一样。”
柯尼提用手腕用力地拍桌子，将木脸撞在桌子上，同时叫道：“不准你再讲那个名字！听到了没有？”
他低头打量木脸。手背都瘀青了，可那木脸却仍安详地笑望着他。柯尼提拉了拉衬衫袖口的蕾丝，以遮住木脸与瘀青，然后便离开船舱。
到了甲板上，味道就浓烈得多了。分赃镇的沼泽港一向都有一股特殊的臭味，如今那臭味上还要再加上一股潮湿灰烬的味道。柯尼提手下的船员个个沉默不语，这是前所未有的景象。薇瓦琪号如鬼船一般，在微弱风力的推助下缓慢地往前滑进。没人叫喊、低语，连呻吟都没有，众人沉重地默默接受了这个后果，就连那人形木雕都一言不发。他们船后的玛丽耶塔号气氛也一样肃穆。
柯尼提的目光转而望向温德洛。他站在薇瓦琪身后的前甲板上，柯尼提感觉得出他们都已感伤得近乎麻木。依妲站在温德洛身边，手紧握着船栏，人探到船栏外，仿佛她是船的人形木雕；她的表情难以置信，脸痛苦地扭在一起。
镇上很残破，但是破坏得并不均匀。有个仓库，三面墙都在，像以手护住里面的废墟；堂皇的贝朵妓院只剩下一面墙，偶有一两间没有被火全烧掉的茅房，这是因为分赃镇的地基是泥泞地，所以这些房舍才得以残存。
薇瓦琪号的大副布里格已经默默地走到柯尼提身边，柯尼提对他吩咐道：“不需要在这里停泊了。把船掉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靠港。”
“船长，等等！你看！那里有人！你看那里！”詹吉司大着胆子高声叫道。那个瘦巴巴的老头子已经爬到索具高处，以便把火烧过后的分赃镇看得更清楚一点。
“我什么也没看到。”柯尼提朗声说道。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看到人了。人们三两成群地从丛林间冒出来。有间茅房的门开了，一名男子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握着剑，准备出手，他头上包着肮脏的棕色绷带。
他们把船系在主码头上，不过主码头只剩下几根残桩。他们放下船上的小艇，划船上岸。柯尼提坐在小艇的船首，索科坐在玛丽耶塔号放下来的小艇上，两艘小艇齐头并进。依妲和那小子两人都坚持要与他同行。柯尼提勉强答应让众船员上岸待一下，但他下令船上一定要随时留下足够的人手。船上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打算要上岸去亲眼瞧瞧这地方毁坏得有多么严重，然而对于柯尼提而言，其实他宁可干脆离开。分赃镇毁于大火之中，这种地方令人感到不安。更何况，生还者一定急得不择手段，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分赃镇的生还者聚集成两团，守在两艘小艇各自靠岸之处。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活像沉默的鬼魂，等待着海盗们登岸。镇民沉默不语，人人眼睛都紧盯着柯尼提。凡此种种，都令他感到不祥。小艇艇首突然卡入岸边的软泥中。柯尼提坐着不动，手里抓着拐杖，任由船员们跳出去，把小艇拖到岸边高处。这种海滩最讨厌了，全是黝黑漆亮的软泥，软泥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绿色海藻。在这种地方，他只要一跨出小艇，木腿和拐杖就会深陷入软泥中，这一来，不但会显得他走路姿势笨拙，若此时群众决定蜂拥而上，他也无法逃跑。柯尼提继续坐在小艇里，眺望着岸边的群众，看看能不能从什么征兆看出群众的情绪。
他听到玛丽耶塔号小艇上的索科喊道：“庭荠！你还活着！”那高头大马的海盗一下子跨出小艇，涉过海水与软泥，朝着等待的群众冲去。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索科双臂抱住一名娇小的少女，将她贴在他粗如水桶般的胸膛上。柯尼提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名女子。之前法丁大爷曾把庭荠和百合这一对姐妹花介绍给柯尼提和索科为妻，当时，庭荠可比现在这一身褴褛的样子好看多了。索科好像对这一对姐妹花很着迷，但他可没想到索科后来会继续交往下去。此时索科抱住庭荠·法丁，那景像仿佛一头大熊一把抱住一只小牛犊似的，庭荠苍白的手臂钩住那海盗的粗脖子，然后便挂在他身上了。唔，真是惊人。庭荠的脸颊淌下泪水，不过柯尼提倒愿意打赌她是喜极而泣，若是因为难过恐惧而哭，她应该会一边哭一边叫喊。这么看来，那少女看到索科心里是很高兴的，因此柯尼提认定，他跨出小艇应该是安全的。
“扶着我。”他对温德洛吩咐道。那少年脸色苍白，所以最好是找点事情给他做。
“整个城镇都没了。”温德洛一边笨拙地说道，一边跨出小艇，伸出手臂来扶柯尼提。
“对有些人而言，这样反而算是进步。”海盗船长评论道。此时他站在小艇中，厌恶地望着肮脏的污水，然后才跨出小艇——而且是木腿那一脚先行。柯尼提原来就担心这软泥地撑不起重量，而此时木腿果然一下子就陷入地里；要不是那少年支着他，他恐怕会陷到及膝那么深。然而他虽没陷得那么深，却仍差点就跌倒。接着依妲上前支着他另外一边手臂，搀扶着他将另一脚跨出小艇。一行三人涉过软泥滩，走到较为坚实的地上。柯尼提注意到软泥之间有一块岩石，便决定以那处暂时歇脚。他站在石头上，放眼四望。
分赃镇受过重创。遭火焚烧的丛林间有些新生的枝叶，可见大火已是数周前的旧事，但是镇上却没有任何重建的迹象。这样也对。毕竟就算重建了，也是做白工。运奴船发现了什么隐蔽的聚居地之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袭，直到当地人全都被掳获殆尽。分赃镇虽是最古老的海盗聚落之一，但是既已被劫掠，那就等于是死城了。柯尼提自顾自地摇摇头。“我早就告诉他们，他们得盖两座瞭望塔，建几座投石器，这话我不知道讲了多少次。就算是只有一座瞭望塔、塔里只有一人守望，也足以通报全镇的人，叫大家避难了。但是他们都听不进去，只关心建塔的费用要谁出。”
他果真料事如神，这怎教他不得意？何况他的确曾经频频提醒当地人，这任谁都无法辩驳。只是往昔他提议之时，人们要不嘲弄一番，要不就指责他一心只想将权力集于一身。有几个生还者怒目瞪着他，其中一名男子突然大怒，涨红了脸，指着柯尼提骂道：“你！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那些恰斯人招来的！”
“我？”柯尼提听了也火大了。“我才刚说了，我可是警告过你们好多次，教你们要防备外人来袭。要是你们早就听我的劝，那么逃过一劫的人就不止这么多了。谁知道呢？要是你们早有防备，说不定还能打退外敌，还能将他们的船队据为己有呢！”说到这里，他不屑地嗤了一声，“分赃镇发生这种事情，你们怪东怪西也就罢了，但推到我头上来就不对了。不过如果你们真的想把这事情怪罪到谁头上，那就怪你们自己笨得像猪似的，不知变通吧！”
这话一说出口，柯尼提就警觉到，说这种话对当地人而言未免太过刺激。不过他想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群众犹如冰山雪崩之势一般地聚拢过来。柯尼提感觉得出，周遭有一股无可避免的毁灭浪潮。而依妲呢，真他妈的，她竟选在此时放开他的手臂。她是不是要跑了？不是，她伸手去握住刀子。她拿刀能顶得住几个人？不过她有这份心，柯尼提也觉得很是受用。他快速转动一下双肩，放开手，不再搭住温德洛的肩膀，接着便挥挥手教那少年让开。他自己也带了刀，这些人别想轻松地撂倒他。他的木腿稳稳地站在石头上，脸上则强自挤出一抹小小的笑容，等待他们进攻。
接着那少年也抽出了一把刀子——而且说真的，那刀子颇为精致名贵——然后跨近一步，挡在柯尼提身前。这倒教柯尼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少年身边的依妲见此则开心地笑了一声。柯尼提瞄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漾出骄傲的笑容——这大概是柯尼提此生所见中最恐怖的情景了。依妲以割开人体为乐，这点他清楚得很，幸亏这次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听到靴子涉过软泥的声音，他的手下走上前，围在他身后。柯尼提上岸的时候只带了四个人手。他多少感觉得到他身后的薇瓦琪正在大喊大叫。她也看到岸上的情况不对了，不过以柯尼提此时这个处境，就算是他的爱船也救不了他。等到薇瓦琪再放下一艘小艇、多载几个人手上岸之时，事情早就结束了。柯尼提稳稳地站在石头上等待。
人群蜂拥上来，然后不怀好意地围住他。柯尼提身后的那几个人转身朝外以面对敌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这群暴徒面对的是一群武器精良、决心一拼的海盗，所以谁也不肯强出头。现在柯尼提想起来了，那个出言不逊的红脸男子是个酒馆的店主，名叫波吉。波吉握着短棍，恫吓地以短棍拍着自己的腿，不过他仍待在少年温德洛短刀所及的范围之外。其他的暴徒站着不动，等待波吉出手。柯尼提想道，此时波吉大概突然觉得，身为暴徒的首领也没什么好处。柯尼提朝旁边瞄了一眼，发现索科已经带着他手下那几个从玛丽耶塔号来的水手将暴徒包围起来了。方才的少女已不见人影，而柯尼提也没空思索她到底上哪儿去了。索科与柯尼提彼此使了个眼色，他们的默契好到柯尼提不必比手势，索科就能领会。索科会留在原地，但若情况发展到不可收拾，那么他就会尽速杀到柯尼提身边来。
波吉警戒地回头看了党羽一眼，接着满意地对包围着海盗柯尼提的那几个人笑了笑。他确定自己有后援之后，便放胆挑衅柯尼提。温德洛虽挡在中间，但他身材较矮，所以波吉的目光越过他直视着柯尼提。他叫道：“你这个狗杂种，分赃镇变成这样，都是你不好。你什么船不好抢，偏偏要去抢运奴船？所以就惹出了事情来了！你就是爱现，不肯安稳地干个营生是不是？还夸口说你要称王！若只是四处抢几条船，那个坐在哲玛利亚城王座上的小孩子是不会在意的，可是你偏要惹事。哲玛利亚大君本来不管我们，不过你出现之后，他就把我们看作眼中钉了！运奴船的生意赚的钱都进了大君自己的私库，你这一搅和，切断了大君私财的来源，看他把我们整得多惨！如今这里一切都没了，我们只得另起炉灶，一切从头来过。但是像分赃镇这么隐密的好地方，只怕是找不到了！我们本来在这儿过得好好的，结果却被你害惨了；那些海贼之所以洗劫分赃镇，不为别的，就为了找出你的下落。”接着，波吉突然不怀好意地用短棍拍着自己的手。“依我看来，你亏欠我们太多了。你那艘船上的东西我们通通都要，这样我们才有本钱另外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至于怎么拿，这就要看你了，要是你不肯好好地把船上的东西交给我们……”波吉倏地用力甩动短棍，但是柯尼提不肯畏缩。
又有好些人从树丛后现身。看来分赃镇的生还者远比柯尼提之前所想的还多，但即使如此，他们这样跟他对峙也是愚蠢之至，就算他们能够当场取了他的性命，并杀光他的手下，他这两艘船也不会乖乖地把财物奉送给他们——薇瓦琪号和玛丽耶塔号会干脆驶走。所以说波吉这一伙人很笨，暴徒通常是很笨的。不过通常暴徒不但很笨，同时也会豁出去地蛮干一场。柯尼提想到这里，先装出更得意的笑容，同时考虑要用什么说辞来脱困。
“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怎么，你只想到要躲吗？”
柯尼提听到温德洛此语，心里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像吟游歌者一样地清扬，语气带着轻蔑。柯尼提还注意到，他的声音很响亮，也就是说，这话同时是讲给柯尼提眼前这几个人以及那些从树林间走出来的人听的。温德洛手里仍握着刀，蓄势待发。他是哪儿学到这个招式的？可是尽管他的招式有模有样，那少年显然不想直接砍杀一场，而是另有别的念头。
“小子，你给我闭嘴，谁有空听你讲话啊？”波吉一边说着一边恫吓地掂着手里的短棍有多重。他的目光越过温德洛的头顶，紧盯着柯尼提，“柯尼提国王，怎么样啊？你是要来软的，还是……”
“你当然不会听我说话！”温德洛清澈的嗓音盖过了波吉，“说话靠的毕竟是头脑，不是肌肉。你们这里的人连讲话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当初你们若是肯多谈谈，说不定就不会招致今日这个下场。柯尼提早就告诉你们，枉顾外面世界的变化，一心只想躲是没有用的。他还警告你们，分赃镇越来越兴盛，迟早会被外面的人发现。他早就叫你们要多做防御工事，但你们都不听；柯尼提还把奴隶带来这里，让他们在此重新展开人生，可是你们看到他们时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沦落为奴！不但没想到，甚至学那种吃杂食、捡垃圾的螃蟹，一股脑地只想在软泥地里挖洞藏身，坚定不移地深信外面的人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你们！那是行不通的。如果你们现在肯听柯尼提讲讲话，那么还有机会重新展开人生。柯尼提的舱房里就有分赃镇的草图，我亲眼见过。这个港口要防外敌入侵，绝不成问题；分赃镇大可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这个好地方。这里你们号称为港口，实则为泥潭，但只要你们肯好好疏浚，这里就可以在商人的海图上占有一席之地。你们其实离这个美景不远，只要肯站起来宣扬你们自成一国，才不是什么不法之徒，也不是哲玛利亚国丢弃的人渣，然后再推举个人出来为你们出头。但是你们偏不这样做，只想再敲破几个脑袋、多杀几个人，然后就要另寻地方，藏于大石头之后，直到大君的海贼再度把你们挖出来为止！”
那少年一口气说到这里，差点喘不过气，他甚至还微微地颤抖着，不过柯尼提希望别人看不出来。接着柯尼提低声说话，仿佛是要讲给温德洛一个人听，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其实可以传得很远。“小子，放弃吧。我讲的话他们听不进去，你讲的话也是一样。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就晓得要打一场，然后躲起来，如此而已。我一直劝他们，要做就做真正的自由人，但我已经好话说尽了。”他抬起头望向周遭的人群。有些脸上有刺青的脸孔看来有点熟悉，他们想必是被他带到此地重新展开自由人生的奴隶吧，因为被他这么一看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垂下了眼睛，其中有个比别人更勇敢的奴隶突然跨出一步，不再跟那些暴徒站在一起。
“我跟柯尼提站在一边。”那人简单地说了这么几个字之后，又继续走了几步，然后便跟索科的水手站在一起，其他五六个人见状也默默跟了上去。从丛林里冒出来的人之中也有些人站开了，显然是不愿意在此时选边站。这一来，情势就不像方才那么分明了。
这时突然有个女人高声叫道：“卡伦！杰洛德！丢不丢脸啊！你们明知道他说得没错！你们心里清楚得很！”说话的是庭荠，此时她站在玛丽耶塔号的小艇里，一定是索科把她安置在那里的。她一边以手直指一边叫着那几个年轻男子的名字：“法何，寇普，以前你们总取笑百合跟我，说我父亲笨到要把百合嫁给疯子，而把我嫁给疯子手下的大副。可是我母亲是怎么跟你们说的？我母亲说，他们才是真正看得清未来走势的人！他们是有心要提升此地的水准，而不是任由分赃镇沦落凋零。而如今，我母亲死了！死了！然而凶手并非柯尼提。我母亲之所以会死，是我们的愚蠢所致！我们要是早肯听柯尼提的话就好了。我们的确需要推举个国王来保护我们，可是柯尼提提议要称王，我们却把他当作笑谈！”
柯尼提的衬衫汗湿，黏在他的背上。此时，想必玛丽耶塔号和薇瓦琪号都已经派出几艘小艇火速前来支援了吧。就算对方发动攻击，只要他能撑到自己人到达，情势就会立刻扭转。然而即使援军在途，他可能仍难免一死，身前的少年与旁边的女人顶多也只能挡下一两个人而已，然后柯尼提的性命就不保了。现在，他是因为站在石头上，才能以木腿撑起身体，但他们若是逼着他退到这块石头之外，那他必定会死。
现在较远处的群众站得比较分散，他们跟原来那一伙人分得开了些，站姿也变得比较像是在聆听，而不是恫吓。但波吉可不是这样。他和身边那五六个男子肩膀紧绷、手肘外伸，手里紧握着武器。外圈那些生还者抗命不从的模样只使得他更为愤怒。他身边那个年轻男子看来八成是他儿子。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沉重，而他那恶狠狠的模样看来像是只顾着要表现出狠毒。“你错了！”波吉突然叫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把我们弄成这样的下场！”他讲到最后已是在吼叫。话毕，他一边挥着短棍一边跳上前来，而他身后那几个人也一下子动起来，像波浪般涌上前。
波吉的短棍朝着温德洛的头颅扫过去，幸亏那小子头一低，多少避了过去，但是没能完全躲开。柯尼提眼看着那一闪而过的棍影把温德洛的头打到一边去。他心想，那少年是爬不起来了，于是他把拐杖稳稳地支在地上，并举起短刀来防卫自己。依妲则被一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缠住，这下子她对柯尼提就没什么用处了。
不过柯尼提举起短刀之际，温德洛突然跳了起来，再度横身挡在他与波吉之间。那小子仿佛是被风吹倒的树苗一般，一下子便弹回原处。波吉的表情很惊讶，但此时那个笨蛋已经抽回短棍，并且再度挥动，意欲将柯尼提一棍毙命。波吉挥棍之际，胸前大开。想也知道，这是因为波吉身为酒店的店主，所以早已习惯自己与受害者之间有吧台横阻，胸膛不需防备。温德洛的刀子穿破那男子的背心、衬衫，刺入他坚硬的肚子里。温德洛一边喊叫一边戳刺，他的声音充满恐惧与仇恨。波吉被刺之后也痛得大吼起来，不过这一刺只是皮肉伤，离致命还远得很。
周遭的人捉对厮杀，而且越来越靠近柯尼提。柯尼提听到索科吼着大喊粗话，激励他手下的人杀过来以便解救他。柯尼提也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他知道有些人已经丢下打斗场面逃走。这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不过他却觉得自己仿佛静止地站在孤岛上。依妲一边尖叫一边跟她的对手在泥泞中扭打、戳刺，至于其他捉对厮杀的场面，柯尼提也多少察觉得到。他听到水面上传来叫声，大概是那几艘小艇上的人因为还没登岸而气恼得大叫吧。在他身后有两个男子在泥地里相搏，其中一人一踢，踢中了柯尼提的拐杖尖端，使他摇摇晃晃地朝旁边走了半步，落入泥地中。温德洛把短刀从波吉的肚子里抽出来，再度戳刺，但此时波吉的短棍也横扫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柯尼提踉跄地倒在两人身上时，听到短棍结实的击打声，接着便听到温德洛的惨叫。柯尼提落下之时，拔出刀子插在了波吉身上，以止住落势。他的拐杖不知落在何处，木腿陷入泥泞中，使他失去平衡，倒向一边。波吉临死前拿着短棍乱挥，但是没有击中柯尼提。柯尼提倒下去时，先压在温德洛身上，然后波吉又像是大树一般地倒在柯尼提身上。那酒店店主的体重使柯尼提更深陷泥淖之中。
这实在太丢脸了。之前柯尼提很气愤，但是这种尊严有辱的感觉才使他一下子有了活力。他大吼一声，推开那店主，接着在波吉的喉咙间划了一刀，让他就此断气。接着，他手忙脚乱地从泥地里跪起来，并看到依妲仰躺在泥泞中，两手紧抓着那个强有力的男人握刀的手腕。那男人一手掐紧她的喉咙，一手拿刀要朝她刺下去。柯尼提一把将短刀刺入那男子的下背部，那人在震惊疼痛之余不但大叫，还抽搐起来。依妲趁这个机会将那男子的刀子转向，朝他的肚子刺进去，然后借势往旁边一滚，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柯尼提，柯尼提！”
依妲身上脏得要命，她艰难地涉过泥泞走过来，站在柯尼提身边，并举着刀子保护他。真是颜面扫地呀。柯尼提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场混仗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四下仅剩柯尼提手下的海盗还站着；方才真心想要一决高下的暴徒都已经倒下去了，至于无心恋战的，则早已退到安全的距离。索科这个人总能在重重人墙中杀出一条血路，此时也不例外。柯尼提失去平衡、再度坐回泥泞中之际，索科轻松地解决了他手边的那个暴徒，然后三两步跨过与柯尼提之间仅剩的距离，将淌着血与泥水的大手朝他伸过来。柯尼提还来不及拒绝，索科便已抓住他的前襟，一把拉着他站了起来。依妲找到拐杖递给他，不过那拐杖裹着厚厚一层泥。柯尼提将那个脏污的东西接过来，塞在自己腋下，脸上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
柯尼提身边的温德洛挣扎了半天，顶多也只能跪起来。他以右臂撑着左臂，不过手里照样紧握着刀子。依妲注意到这一点，自豪地大笑起来，也不管温德洛痛苦呻吟，便抓住他衬衫后背将他提了起来。她粗鲁地拥抱了那少年一下，使柯尼提看了非常惊讶。依妲放开温德洛之后说道：“就第一次的新手而言，你这样算是不错了，不过下次要刺得深一点。”
“我的手臂好像断了。”温德洛喘着应道。
“我瞧瞧。”依妲一把抓起温德洛的手臂，双手一路按上去。温德洛痛得不由得叫了出来，可是依妲把他抓得紧紧的。最后她说道：“没断。要是你手臂断了，让我这样一按，你早痛得昏过去。只是手骨可能裂了，不过这只要休养就会好的。”
“扶我走到实地上去。”柯尼提命令道，不过搀起他的手臂、扶着他往前走的却是索科，依妲和温德洛则跟在后面。一时间，柯尼提只觉得愤恨难消，接着他提醒自己，他本来就是要把依妲和温德洛送作堆。他们经过了好些死人，其中有一个是坐着的，头垂在被划开的肚腹上；其他当地人早就退得远远的，以求安全了。柯尼提这边则是有个水手的腿上多了道伤口，此外便无大碍。这样的战果柯尼提并不意外，己方的人三餐无虞、武器精良，又是经验丰富的打手，本来就占了上风；而对方是小镇上闹事的人，不堪一击，只是双方人数的比例太过悬殊。但是在一阵砍杀之后，情势便迅速扭转了。
虽说柯尼提的裤子也已经污秽不堪，但他一走到自己可以站定的实地上之后，还是用力地将双手往裤子上擦。他手下的船员包围着他，以免发生任何意外。柯尼提从船员之间的缝隙眺望着倾颓的分赃镇，看来此地无处洗澡，也无处安静地喝酒，更没有购买掠夺品的买家。这样的地方不留也罢。“我们走吧。”他对索科说道，“牛膝镇有个人宣称他在烛镇有人接头。上次我们去牛膝镇的时候，他还夸口说，我们的货卖给他，价钱一定比别处更好。我们就去找他试试好了。”
“是。”索科应和道。他垂下头，仿佛在研究他那双大靴子之间的沙地，“大人，我要带庭荠一起走。”
“如果你非得带她一起走的话。”柯尼提有点恼怒地答道。个子高大的索科抬起头时眼睛深处冒出愤怒的火花，于是柯尼提连忙补救道：“你当然要带她一起走啰。”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毕竟你若是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留在这里，她能有什么希望？如今你是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了，索科。而且依我看来，保护她乃是你的责任，所以你非得带她一起走不可。”
索科严肃地点点头。“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大人。”
柯尼提厌恶地望着一地的泥泞。若是要走回小艇上，他势必得再度踏上软泥地，问题是，踏上软泥地时他必须得做出轻松的姿态，免得别人看出他在软泥地上寸步难行。他把沾了泥、滑不溜丢的拐杖抓得更紧一点，说道：“那我们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好逗留的。”
柯尼提警戒地瞄了那些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的当地人一眼。看来他们并无攻击的打算，但这很……柯尼提目光望去之时，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踏出一步，以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
“不然你还期望我留下来帮你们吗？”柯尼提质问道。
温德洛的反应再度令柯尼提感到意外，他以油然而生的轻蔑语气对他们说道：“你们的态度一望可知。你们刚才还要置他于死地，既然如此，他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你们身上？”
“刚才围攻上去的人又不是我们！”那人义愤填膺地叫道，“发动攻击的都是那些要闹事的人，而如今他们都死了。既然错在他们，那为什么要惩罚我们？”
“因为你们虽然没参与，却也没有赶上来拯救柯尼提。”温德洛立刻便骂了回去，“可见你们没有学到教训，到现在还一点也不知死活！你们至今仍深信，尽管别人遭到不幸，但那都跟自己无关；别人被绑为奴，别的乡镇被人掠夺，甚至其他人当场死在身前的沙滩上，也都与自己无关。你们非得等到自己的脖子被刀子划开，才知道为时已晚。但我们可没那个工夫等你们觉醒。其他地方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听从柯尼提的建议，高高兴兴地遵奉他为首领，跟着他一起获益。分赃镇已经死了。这个地方从来就没被人画在海图上，往后也不可能有人这么做，因为住在分赃镇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少年的声音之中自有一番威力。温德洛在斥责他们，但是那些人却宛如被他用线拉着似地靠上前来。逃过恐怖劫难的人，有时身体还在，心灵却不知散佚何方，有些人脸上就带着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们朝着温德洛聚拢，更奇怪的是，柯尼提手下的水手也自动地往两旁靠，好让温德洛毫无阻碍地直接面对群众。那少年话毕之后，群众哑口无言，似乎默默承认了他的指责。
最后群众之中终于有个人问道：“其他地方？”
“没错。”温德洛应和道，“其他地方，好比说歪斜村。柯尼提把船交给他们之后，他们善加利用，财富源源不绝，所以大家的生活都比以前好过得多。如今歪斜村的人也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干脆大胆地对外界宣布他们在这里，而且他们是自由人；他们公开地跟外界买卖，而若有运奴船经过，他们绝不放过。他们跟你们不同，柯尼提讲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所以他们做了防御工事保护海港，并过着自由的生活。”
“那样子是行不通的。”有个女人反驳道，“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今海贼已经知道我们分赃镇的位置，他们一定会再来。你一定要带着我们一起走！你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逃走。不逃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温德洛若有所思地应道。他踮着脚尖，眺望脏污的港口，好像在把这港口拿来与心里的什么图像做比较，“有了！”他手指着一处低矮的悬崖，“你们可以从那里开始做起。要重建分赃镇，第一步就是要在那里建个塔。塔不必盖得很高就可以俯瞰整座潟湖，只要派个成年男子去守塔……不，就算只是派个孩童，也就能警告全镇，让大家及时逃逸或是奋战。若是早就建塔，之前海贼来攻的时候，你们就不会严重受创了。”
“你建议我们重建分赃镇？”一名男子以怀疑的口吻问道。他挥手指着身后的废墟，“用什么重建？”
“噢，我懂了。听你这么说起来，你们若搬到他处，前景会更好，是不是？”温德洛半带正经地玩笑道。
那男子不回答，于是他继续说道：“你们现在有什么，就用什么重建。有些木料可以重新利用，这两日就去砍树、风干的话，就有更多木材可以用。此外，沉在港里的船也应该打捞起来，若是不能修复，就把船板拆了，拿到别处去用。”说到这里，温德洛摇了摇头，仿佛无法理解当地人为什么这么死脑筋，“难道要一条一条讲给你们听，你们才会做？你们要在这里重新站起来啊。难道这里不是你们的家乡？既是家乡，为什么要任由海贼赶走你们？分赃镇当然要重建，但是这次重建一定要设想周到：要预先设想本城如何防备，如何跟外地做买卖，而且要有干净的饮水。以后码头不能盖在这里了，应该要从那里一路伸展出去才对！以前的人竟把最适合建码头的地方拿来盖库房。以后住家、商区都在那里，而库房也要用木桩撑起来、盖在水上，这样船才能直接开到库房之前。柯尼提的计划里已将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了。他看得很远，但是你们自己却都没有看出来，我真不敢相信。”
世间最能振奋人心的事情莫过于重新开始。柯尼提眼前的人们眼神变得不同，彼此交换着眼色。他一下子便注意到好些人脸上露出狡诈的表情：这儿有的是机会，而且说不定这次会发展得比以前更好。有些人以前很穷或者是新来者，如今大家的起点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强。柯尼提敢打赌，之前那些船主大概都被人用铁链圈着硬拖走了。在这个情况之下，自有聪明机巧的人会去把沉船据为己有。
温德洛像是先知似的扬声说道：“柯尼提是好人，虽然你们把他的好言相劝当作耳边风，他还是一直很关心你们。他一直把你们放在心底。一开始我也怀疑他的动机。我担心的事很多，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看过他的真心，所以现在我相信他的远景了。柯尼提肩上担着莎神赋予的命运重任，他总有一天会成为海盗群岛之王，而你们到底是要拥护他为王，还是要就此灭亡？”
柯尼提全身血液奔腾，连耳里都轰隆作响。一时间，他难以相信自己竟会听到这样的言语，但下一刻他就领悟到这件事的意义。这少年乃是他的先知。温德洛好比是他的私人祭司，而莎神之所以将他送到自己身边，为的是要让众人开悟，让他们了解到他称王乃是命运注定。柯尼提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心里就是这种感觉。本地要出国王，必有先知预言，所以他和温德洛才会连在一起。刚才木脸阴森森地说，这是旧事要重演的前兆，根本就是胡说。温德洛乃是他的先知，自己的运气落实了。
而发生了这个预言奇迹之后的种种发展更令他啧啧称奇。有个男子踏上前来，宣布道：“我要留在这里。我要重建家园。我以前是哲玛利亚城的奴隶，潜逃到分赃镇之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自由人了。但直到今天我才看出我并不自由。这小子说得没错，除非不用再遮掩躲藏，否则我怎能算是自由人？”
他身边另外一个脸上有刺青的男子也接着说道：“我要待下来。我既没财产，也无处可去。我要待在这里，重新开始。”那人话毕，另外一人也默默地站到他身边。于是所有人都慢慢地涌上前来。
柯尼提伸出泥泞的手搭在温德洛的肩上。那少年转过头，仰望着他，眼里散发的钦慕光芒，耀眼得使他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一时间，柯尼提真的内心起伏，那情愫强烈而尖锐到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到底是痛苦还是爱。他开口之时，话声轻柔，引得人们更靠近倾听。顿时，他觉得自己犹如圣人。不，他觉得自己像是睿智且受人爱戴的国君。他带着笑容对自己的子民说道：“人人为己是不行的，要重建分赃镇，一定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行。没错，你们要先盖塔，不过塔边要先搭建茅房，好让众人在家园重建之前有个遮风蔽雨之处。还有，以后要挖井取水，别再从泥潭里汲水喝了。”柯尼提望着那一张张专心聆听他说话的脸孔，他们聚集在他身边，宛如一群失落且褴褛的孩童。他们可终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可以矫正他们的人生，无论吩咐他们该如何生活，他们都会欣然从命。柯尼提心里洋溢着胜利的感觉，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依妲说道：
“依妲，你回薇瓦琪号，到我的舱房看看，我书桌上有一些设计图，只要看标签就知道了。你知道我讲的是哪几张设计图吗？”
“我一定找得到，我已经识字了。”依妲柔声提醒道，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并轻轻地碰一下他的手臂，然后便转身点了两个水手帮她划船。
柯尼提对依妲的背影叫道：“你叫他们下锚。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以便帮助分赃镇重建。玛丽耶塔号上有面粉，你叫他们把面粉运上岸来，这里的人一定饿坏了。”
人群间顿时兴起一阵喃喃声，一名年轻女子踏上前。“大人，您用不着站在这里。我那房子的墙壁和屋顶还勉强撑得住，屋里也有桌子，而且我可以帮您打水洗手。”那女子又殷勤地劝道：“舍下虽简陋，但您若肯赏光，我倍感荣幸。”
柯尼提对她笑了笑，逐一望着他这一群忠诚的子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