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风雨前的宁静
“麦尔妲，你粉擦得太浓了，瞧你的脸，白得像鬼似的。”凯芙瑞雅斥责道。
“我还没擦粉呢。”那少女不安地答道。此时，麦尔妲穿着简便的直筒连身裙，坐着瞪着面前的镜子。她的肩膀下垂，头发只梳了一半。这模样看来不像是晚上就要去参加夏季舞会并正式引见给社交界的缤城商人之女，反倒像是因为做了一天的工作而累倒的女仆。
凯芙瑞雅看了很心疼。她走进女儿的房间之前，本以为她已经打扮妥当，一副兴奋的样子，但是她不但还没打扮，反而显得很呆滞。今年夏天对麦尔妲的冲击太大。凯芙瑞雅真希望女儿不必做这么多枯燥的工作，也不必苛刻地俭省。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夏季舞会能够像众人所期待的一样圆满。早从多年前就开始期待这个夏季舞会的不止麦尔妲，凯芙瑞雅也一直期盼看到女儿攀着父亲的手臂，骄傲地走入商人大会堂，然后在入口稍停，以待司仪宣布名字。她原本梦想着要给女儿做一袭华丽的礼服，再配上与这个场合相辉映的精美珠宝。然而待会儿她只能给麦尔妲套上用旧礼服的料子翻新做成的礼服，而麦尔妲所佩戴的首饰全为雷恩所赠，而非父亲赠给女儿的。这样实在不合体统，但是除此之外她们还能怎么办？凯芙瑞雅想想就难过。
她站在麦尔妲身后，从镜中看到自己皱眉，于是赶紧展开眉头。“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不过我以为你下午会睡的，难道你没躺一下吗？”
“有啊，可是睡不着。”麦尔妲凑到镜子前，捏捏脸颊，好让脸上显出一点红晕。过了一会，她好像冥想得出神了。“母亲？”她轻声问道，“你有没有望着镜子却觉得镜中人好像很陌生的经历？”
“什么？”凯芙瑞雅一边询问一边拿起发刷。表面上看来她是要把女儿的头发梳一梳，其实是要借此摸摸女儿的皮肤，看看有没有发烧。麦尔妲没有发烧，皮肤反而还有点凉。凯芙瑞雅举起一绺头发，开始把它别上去，同时向女儿提醒道：“你得把后颈洗一洗——唔，该不会是淤青吧？”凯芙瑞雅弯下身去打量那个淡蓝色的斑，她才稍微轻拂一下，麦尔妲就缩了缩身。“会痛吗？”凯芙瑞雅问道。
“也不是痛，不过你摸到的时候有种刺刺的感觉。那是什么？”麦尔妲扭身要看镜中的映像，但却看不到。
“不过就是个灰蓝色的斑，差不多像指尖一样大，有点像淤青。是不是你在船上昏倒时撞到的？”
麦尔妲心不在焉地皱起眉头。“大概吧。很明显吗？要不要擦点粉？”
凯芙瑞雅已经伸手去蘸粉了，她迅速地一抹，那个淤痕就不见了。“好了，根本看不出来呢。”凯芙瑞雅劝慰道，可是麦尔妲已经再度出神了。
“有时候，我都不认识自己了。”麦尔妲的讲话声很轻，不过她的口吻听来不像梦呓，反而显得焦虑。“我已经不是去年夏天那个急着长大的小女孩了。”麦尔妲咬住下唇，对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从去年夏天以来，我就努力负起责任，并学习你们教我的事情，我心里多少知道那些事情很重要。但是老实说，我讨厌搬弄数字，更讨厌天天用新债去抵旧债。那个麦尔妲也不是我。有时候，我想着雷恩或是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心里就晕陶陶的。我想，如果我嫁给他，一定快乐得不得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我却觉得这些情绪都是假装的，就像是小女孩假装自己是布娃娃的母亲。更糟的是，我感觉自己之所以想要结婚，其实是因为我恨不得自己就是娶妻的那个男人……不晓得你觉得这个道理说不说得通。有时候，我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结果只觉得很累，而且有点悲伤，只是不至于落泪而已。我想休息，但睡了之后就做梦，梦境都既怪异又扭曲，而且我醒来之后，梦境还跟着我不放，所以我好像在用别人的脑袋思考一样。你有这种经历吗？”
凯芙瑞雅哑口无言。麦尔妲从不会这样讲话。凯芙瑞雅装出灿烂的笑容。“亲爱的，你只是紧张而已，瞧你紧张得都胡思乱想了。等我们抵达舞会之后，你就会振奋起来了。今天舞会之隆重，可是缤城建城以来第一次呢。”她摇了摇头，“我一想到缤城的变化之大，就觉得我们自己的问题微不足道。如今那些恰斯战船声称他们是大君的巡逻船，实际上却把我们的港口封了起来。大君和他的随员都住在达弗德·重生家里。今晚大君本人跟他的侍臣也会莅临舞会。光是这一点，在我们缤城就是史无前例的。就连那些强烈反对哲玛利亚国的人，今晚也会努力想办法跟大君讲几句话。有的人说，缤城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大战，但是我倒宁可认为大君是有意纠正他之前亏待我们之处。要不然，大君大老远地到缤城来做什么？”
“是喔，所以他才顺便带了一大批精良的恰斯战船和佣兵同行？”麦尔妲奸笑道。
“我听人说，大君之所以带着那么多战船和佣兵同行，是为了避免北上时受到海盗的骚扰。”凯芙瑞雅对女儿说道。这孩子才几岁，怎么讲起话来就一副看尽人生沧桑的口吻？她们是不是把这孩子逼得太急了？是不是因为她们要求她守规矩、上课、做杂务等，使原本那个自私且轻浮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疲倦且讲话带刺的年轻女子？凯芙瑞雅想了就心痛。
“他们有没有让那艘载着许多贵族的大船靠岸？听说，之前我们的人把那艘船挡在外头不给入港，使许多新商颇为懊恼呢——据说那船上有不少人是新商的亲戚。”
“那艘船是不允许进来，不过他们倒是让那些贵族搭乘小艇上岸了。那些人好多都生了病，否则就是因为一路北上跟海盗多起冲突而挂了彩。既是伤患病患，那么让他们上岸也是应该的。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他们跟新商有亲戚关系，并非恰斯佣兵，所以让他们上岸又有何妨？”
麦尔妲摇了摇头。“难道说，因为他们在缤城的亲戚都已经干了那么多坏事，所以再多几个人也不至于严重到哪里去？唉，我本以为，前几天，那些战船浩浩荡荡地开入港口，引起了那么大的恐慌，所以我们行事会比较谨慎。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待在缤城，提着水桶或是推着独轮车运水，更不要说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呆站在那里，心里担心港口里的冲突不知道有多么严重。”
凯芙瑞雅一想起那天的便气愤地摇头。“我们呆站在那里，是因为那天没事啊。我们的船在港口一字排开，封锁住港口，而恰斯战船则堵住了海口。双方都很讲理，没有冲突流血，真是庆幸。”
“问题是，从那天之后，港口的买卖就断了，母亲，贸易乃是缤城的血脉。若把人勒死，虽不见血，可人还是照样死了呀。”
“恰斯人让康德利号入港了，”凯芙瑞雅指出，“而你的心上人就在船上。”
“他们放康德利号进港之后，就再度封锁海口。我若是康德利号的船长，才不会贸然开船入港呢。我怀疑，恰斯人之所以放康德利号入港，只是因为他们恨不得在港口里多击沉一艘活船。自从欧菲丽雅起而对付恰斯战船之后，他们就对我们的活船提心吊胆，这你是知道的。”麦尔妲眼里布满阴郁。
凯芙瑞雅再度劝道：“达弗德·重生已经向我们保证，他会亲自把你介绍给大君和大君的侍臣，那可是了不起的光荣。缤城的上流仕女们一定对你非常嫉妒。不过我敢说，等到雷恩来了之后，你对大君大概连看都懒得多看一下。库普鲁斯家族一向以衣着出色闻名，所以你的心上人一定很抢眼。舞会上的每一个女孩一定都对你羡慕得要命。大多数小姐在引见舞会上只是跟父亲、叔伯舅舅和堂表兄弟跳舞，要不就拘谨地跟母亲和阿姨站在一起——我自己就是这样。”
“只要能跟父亲跳一支舞，就算把雷恩和大君都丢到一旁我也愿意。”麦尔妲有感而发地说道，“我要是能用什么手段把父亲救回来就好了。光是这样无止境地等下去，实在折磨人。”她一动也不动地坐望着镜子，接着突然坐直起来，并挑剔地打量着镜中的人影。“我脸色好差呀。我一睡着就做梦，不得休息，所以已经几个星期没睡好了。今年可是我自己要引见，这场合何等重要，但我这模样怎么出门呢？我能不能借用你的腮红呢，母亲？顺便借用你的眼影，让眼睛显得更明亮，可以吗？”
“当然了。”原本紧张的凯芙瑞雅一下子大为宽心，竟因此有些头晕。这个麦尔妲她是认识的。“我现在就去拿，你趁此把头发盘起来。我们两个都得早点打扮好。达弗德不能派他的马车来接我们，这也难怪，他接应那一屋子贵客到舞会去都来不及了呢。不过，你外祖母跟我凑钱租了辆马车。马车马上就到了，所以我们得准备好才行。”
“我一定准备好。”麦尔妲坚决地答道，但她指的是不是腮红和礼服就不得而知了。 瑟莉拉的计划全走岔了。第二艘船的贵族之子竟说动了缤城人让他们上岸，连主船上的其他大君随员也已上岸来。就她而言，这事唯一的好处是他们把她的衣服和行李也一并带上了岸。所以这几天以来，不但她对大君的影响力越来越小，大君康复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一名医生宣布，大君已经痊愈，而且这都是瑟莉拉的功劳。克司戈仍相信是她救了他的性命，但是如今他既能与凯姬为伍，又不缺迷幻药物，所以对瑟莉拉的依赖性就降低了。而屋主招待周到，不但食物丰盛，余兴节目更是频繁不断。
克司戈既恢复了活力，那么瑟莉拉的计划就走不通了。她不得不狼狈地调整自己的立场。克司戈签署的那份文件秘密地收藏在她一件礼服的袖饰内，而且她自从在活船上展示过那份授权书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有次一名缤城商人问及，瑟莉拉只是笑笑，并告诉他，既然克司戈恢复健康，那么授权书就派不上用场了。克司戈自己则好像根本不记得他签过这份文件。缤城商人议会将要召开一次特别会议，瑟莉拉希望在开会之前，她能够找个好机会，再度把权力收回自己手里。但就目前而言，她必须静心等待。
她站在重生商人府上专拨给她使用的房里眺望窗外。她心里想，这里真是一副粗陋的乡下模样。花园因疏于照料而有如丛林；房间虽大，却很过时，因为多年不用而透出霉味；寝具散发出香杉和防虫药草的味道，壁饰则属于只有她外祖母才认得出来的风格。床太高，不舒服，据她猜测，这个设计可能是为了防止睡觉的人被老鼠干扰。夜壶不是搁在与房间分开的壁龛里，而是直接塞在床底。女仆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天替她送两次温水来，而且她房里没有鲜花。这家主人只给两位侍臣提供了一名女仆，而凯姬打从一开始就把那可怜的少女留在身边差遣，所以瑟莉拉就只得自己动手了。不过就目前而言，这个安排反而适合她，她可不想让陌生人碰到她藏在房里的东西。
不过，当年她之所以选择以缤城作为研究目标，并不是因为缤城的生活优渥舒适，而是因为哲玛利亚国在天谴海岸殖民的计划通通都失败了，唯有缤城这个拓荒小镇是唯一的例外。不过瑟莉拉虽研读诸多典籍，并且多方询问，但是有些问题总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比如说，为何缤城能够幸存且繁荣起来？缤城与其他以悲剧收场的殖民地有何不同？是缤城人特别努力，是这里位置特优，抑或只是因为运气好？值得探讨的太多了。
缤城是天谴海岸上最大的城市，周围有些零落的村庄和农场。它虽存在多年，却没有发展得比现在更大。缤城的人口没有大量增加，即使涌入了三船移民，人口也只是暂时膨胀了一下。这儿的家庭规模小，每一户幸存的子女鲜少超过四名。新商涌入之后，光是新商的人口就几乎取代了旧商而成为缤城人口的主流，更不用说新商带来的大量奴隶。但是这样的成长并未受到缤城人的欢迎。他们不愿把城市拓展到邻近的郊区，所持的理由是土地含水太多，看似茂密的草地若是加以开垦耕种，到了来春就会发现农地已经变成沼泽。这理由掷地有声，但瑟莉拉一直怀疑这背后是否有其他因素。
举例而言，所谓的“雨野原商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大君所签署的特许令之中从未提到“雨野原商人”这个名号。雨野原商人到底是一群从缤城商人分支出去的人，还是一群跟缤城人通婚的原住民？为什么人们从不公开讨论雨野原商人的事情？雨野河上游有个大城，但是人们从来不提，但是上游必有个大城。缤城出口的商品中，凡是最精美昂贵的宝物，总号称是雨野原来的。瑟莉拉深信，这两大秘密一定有连带关系，不过她深究了那么多年，却仍无法解开谜底。
如今，她总算是亲自涉足缤城了——这儿虽不能算是缤城市区，但至少也在近郊。她可以从树影间看到闹市区的灯光。她真想去那里走一走，探索一番，但自从他们抵达之后，屋主就坚持让他们待在他家里休息。据瑟莉拉猜测，重生商人此举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好处着想。由于大君和侍臣都定居于此地，所以前来重生宅邸探访的访客川流不息。而瑟莉拉的房间既久无人用，亦可以此推测，重生商人已经多年没有这么大受欢迎了。不过，瑟莉拉还是乐得摆出笑脸来招呼前来拜访的旧商和新商。现在她每多认识一个人，每多讲个哲玛利亚宫廷故事而迷住一名女子，就等于是让自己在新家的立足点更为稳固。毕竟她至今仍打算把缤城当作她的新家。夺权的机会也许已经溜走，但是她仍希望能在缤城定居。
她靠在小阳台的栏杆上时，突然察觉到整栋房子稍微地摇晃了一下。又来了。她站直起来，退回房间里。自从她抵达以来，大地天天摇动，但是当地人一点也不以为意。她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时，吓得惊叫一声，立刻从椅子里跳起来。当时重生商人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只是稍微抖一下而已，瑟莉拉侍臣，用不着担心。”而大君因为喝多了酒，醉得根本没注意到大地摇动。而每次地震也总是摇晃一下就过去了，东西没掉，墙壁也没裂开，这次也是一样。瑟莉拉宽心地叹了一口气。她身在天谴海岸，而地震摇晃就是天谴海岸的常态。如果她想要在此落脚，那么还是早点习惯的好。她坚定地挺起胸膛，把心思放在眼前的事务上。
今晚，她会梦想成真。她会见到缤城。她关上窗户，走到衣柜去挑衣服。今晚，她要出席缤城商人举行的某种夏日聚会。看他们讲述的态度，就他们的标准而言，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场合。这是个专为缤城商人举行的聚会，外人不得参加，除非他们是缤城商人家族的姻亲。刚成年的女子会在这场合中正式引见。她听人谣传，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之间颇有些交往的传闻。瑟莉拉对此很注意，她告诉自己，这类的传闻在哲玛利亚就听不到。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交往时会不会交换信物？双方是一样的地位，还是一方屈从于另一方？问题，问题，到处都是问题。
瑟莉拉一看到首饰就皱眉头。她不能佩戴她从大君的收藏箱中取来的珠宝，因为凯姬或是其他人一定会认出来，并且说三道四。虽说瑟莉拉有把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与大君独处，必能让大君“想起”这些首饰是他送给她的，但是她并不想让这件事变成公开的话题。所以她轻叹一声，还是把首饰藏回鞋子里。她是一定得不戴首饰出场了。
昨天，有位访客为了显示她消息灵通，夸口讲起雨野原商人雷恩·库普鲁斯的流言，说他其实已经在追求一名今晚才要引见的少女。其他旧商立刻严厉地制止，不让她说下去。不过那个名叫蕾菲·法登的女子则大胆地反驳，她说在舞会上，雷恩·库普鲁斯肯定会被介绍给大君和侍臣认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人的身份？
然后达弗德·重生就插话了，这个到当时为止一直枯燥得紧、从不疏导宾客发言的主人，突然运用了他身为主人的权力。“可是你们一谈起雷恩·库普鲁斯，就不得不谈起维司奇家族以及维司奇家那位年轻的小姐。而由于那位小姐的父亲人不在缤城，所以我把保护她的名誉视为应有的责任。我绝不容许别人讲她的闲话。但是我跟各位保证，等到她正式引见之后，我一定亲自介绍她给各位认识。她是个风采迷人的小姐。好了，再来点蛋糕如何？”
达弗德·重生有效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虽然有些缤城商人对重生投以不以为然的眼光，但有些缤城商人却对他这种谨慎的作风颇为认可。真是有趣。她感觉得出这跟权力的运作有关。这个达弗德·重生大概是旧商和新商之间的桥梁。他们虽未刻意安排，但是目前的处境竟颇为理想；缤城的旧商和新商两边势不相同，但是双方却由于都要来达弗德家拜访而稍微调和了一点。新商对大君奉上豪华的献礼，并邀请大君到他们的宅子飨宴，而缤城商人则只带着尊严前来，并暗示自己的权力不可小觑。在瑟莉拉看来，大君并未在旧商面前留下好印象，反之亦然。未来事态的发展一定很有趣。这儿比哲玛利亚城那个宛如一滩死水的宫廷活泼得多了。在这里，即使身为女人，只要够大胆，也可以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她把衣橱里的礼服拉出来，贴在胸前比一比。这件行了。她心里想，这件式样简单，但是做工精细，出席乡下人的晚会穿这个是最合适的。
要换衣服就不免裸露身体，不过她坚决地转过身，背对着穿衣镜。昨天早上，她换衣服的时候瞄到她背后与大腿后侧的严重淤伤已经褪成深浅不一的棕黄色。不过，光是不小心瞄到这么一眼就使她突然变得恐惧又无助。她当场动也不能动，只能愣愣地注视镜中的自己，接着突然打冷颤，反胃到几乎呕吐。最后，她猛然在床边坐下来，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止住了呜咽。她没有掉下眼泪。其实若是哭了的话，可能还轻松一点。然而即使她勉强穿好衣服，也无法强迫自己走出门去跟众人共进早餐。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模样，一定知道她之前受过深重的伤害。
直到中午，她才强捺下激动的情绪，重新驾驭自己的心情。恐慌已经过去，她终于能够走出房间与众人共进午餐，并推说早上因为头痛所以缺席。打从那时开始，她就纳闷自己到底是因为坚强，还是因为疯了，才会假装自己一切正常。她抬起下巴，在喉间点了点香水。她告诉自己，就是今晚，说不定今晚就是大好机会。若真如此，那么她可要做好准备。 “你一直戴着面纱，怎么受得了？”葛雷·坦尼拉对雷恩问道，“我们搭马车来这里的时候，窗帘封得紧紧的，我就已经快要闷死了。”
雷恩耸耸肩。“习惯就好。我还有别的面纱，比我现在借你戴的那个还轻薄些，但我担心你若因为面纱太轻薄而被人认了出来，那就不好了。”
此时两人坐在坦尼拉家的客房里。客房里临时抬进一张小桌子，桌上摆满面包、水果、冷盘，又有两个酒杯和一瓶葡萄酒，外头走廊上传来众仆人踏着沉重步伐的声音，把雷恩的箱柜抬上楼的声音。葛雷早就把雷恩借他的雨野原外衣丢到床上，此时他先拨起汗湿的头发透透气，然后凑到桌边对雷恩问道：“要不要喝点酒？”
“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小堂弟。”雷恩半开玩笑地说道。
葛雷则半是笑半是呻吟地应了一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我原本并未期望自己能在缤城上岸。然而我不但上岸，而且回到了我自己家里——即使只能暂居一阵，也很值得庆幸了。要是你没帮我掩护，我到现在还躲在康德利号的底舱里呢。”
雷恩接过那杯葡萄酒，熟练地把酒杯滑进面纱底下，一饮而尽，满足地叹了一声。“唔，”雷恩谦虚地说道，“要是你不肯招待我住在府上，那我现在就得带着我的箱柜站在旅馆外面等了。缤城里到处都是新商和大君的随从，所以即使我预定了房间，旅馆也不会把它留到现在。”雷恩有点不自在地顿了一下，“港口封锁，每一家旅馆都客满，在这个情况下，我真不知道我得在府上叨扰多久。”
“二位贵客莅临，我们是荣幸之至。”娜妮亚·坦尼拉一边说一边捧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汤推门进来。进来之后，她以脚一踢，将房门关上，然后怒视着葛雷，手里把热汤放在桌上。“看到葛雷一切平安，还能回到家里来，真好。你喝点热汤，雷恩。”娜妮亚先招呼客人，才走上去堵住儿子，厉声问道：“葛雷，你把面纱戴上，手套和兜帽也都戴上。如果进来的不是我，而是女仆怎么办？我之前就告诉过你，现在我谁也不信任。所以你待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必须装作你真的是出身于雨野原的库普鲁斯家族，现在在我们家作客。要不然，你这条命就不保了。自从我们弄了个幌子，把你偷渡出城之后，当局悬赏捉拿你的赏金就有增无减。再说你失踪之后，新商的产业和大君的税务机关不但屡遭破坏，而且有半数声称是为了响应你的义行。”
娜妮亚转身背对儿子，开始帮雷恩舀汤，继续说道：“城里的年轻人都把你看作是大英雄，但我恐怕这事会一发不可收拾，大君的税吏会拿你来杀鸡儆猴。如今，缤城商人家的青年争相挑战对方敢不敢去把哪处的仓库‘坦尼拉’一下，而且大家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娜妮亚摇了摇头，把热汤送到雷恩面前，“虽然你妹妹跟我行事低调，但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城里的人还是指指点点。”
“所以你在缤城这里并不安全，儿子。要是你父亲在家就好了。我告诉你吧，我已经变尽了花样，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保护你了。”话毕，娜妮亚命令式地指着丢在一旁的面纱。
“以我这把年纪，就算要躲在你裙子后头可能也躲不成了，母亲。”葛雷嘴上这样辩解，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把面纱拿了起来，“我吃过东西之后就戴上。”
“如果他们杀了你，那么以我这把年纪，要想再生个儿子也是不可能的了。”娜妮亚柔声说道，拾起手套和兜帽，递给葛雷，“你现在就穿戴好，而且要赶快习惯。”娜妮亚恳求道：“如今你要活命，唯一的希望就是靠这一身打扮了。康德利号和别的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缤城，只有天知道，而你只要待在缤城一天，就要装作雨野人，而且要装得非常逼真。”她以哀求的眼神望着雷恩，问道：“你会帮他吧？”
“当然。”
“我已经跟仆人宣布，你们这两个年轻人都非常好静，不喜打扰，所以他们若要进来，一定要先敲门。而且我还告诉他们，为了欢迎二位莅临，你们的房间将由葛雷的妹妹每天亲手整理。”娜妮亚转过头，以严厉的目光瞪着儿子，“葛雷，你不准开她们玩笑，不管你觉得这有多么好玩。”
但是葛雷已经吃吃地笑起来。
娜妮亚不理会葛雷，转而对雷恩说道：“雷恩，请你多见谅，我还得恳请你借些衣裳给我儿子呢，请多见谅。看起来，最稳当的办法就是让他继续装作雨野人的模样。”
雷恩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向你保证，由于我一想到舞会就紧张，所以带来的衣物少说也够让五六个青年打扮周全。”
“是啊，况且别人不说，至少我自己是很期待要扮作优雅且神秘的雨野青年去参加夏季舞会的。”葛雷梦幻般地接口道，然后拉起面纱的一角，从缝隙里瞅着母亲。
娜妮亚显得很惊惶。“葛雷，你正经一点，你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待在家里才安全。雷恩当然必须要去，你妹妹跟我也得去，但是——”
“可是我若是大老远从雨野原来到缤城，却不去参加舞会，那不是很奇怪吗？”葛雷指出。
“尤其是我们都对外宣称说他是我堂弟了。”雷恩也跟着应和。
“就说他生病了，这样不行吗？”娜妮亚·坦尼拉恳求道。
“如果这样，那么就得有个人留下来照顾我才合情理。那是不成的，母亲。据我看来，还是继续装作雷恩的小堂弟，这样众人比较不会注意我。再说，这可是亲眼见到大君的大好机会，你说我怎能错过，是不是？”
“葛雷，我求求你，今晚可千万别放肆。既然你一意要去，那么我就不拦你了。不过你去是可以，但可别干出什么蠢事，让人注意到你。”娜妮亚严肃地瞪着葛雷，继续说道，“你别忘了，你若是闯祸，会把你身边的人——比如说你妹妹——也卷进去。”
“母亲，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中规中矩，如雨野原绅士一般。但是如果我们不想迟到的话，那么都得赶快准备才行。”
“你妹妹老早就准备好了。”娜妮亚疲惫地坦承道，“她们只等我准备好就可以出门——倒不是说我这样的老妇人换件衣服会花多久时间。她们还要簪花擦粉，我则一切从简。”
葛雷往椅背上一靠，颇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雷恩，我母亲的意思是说，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进餐、洗澡、换衣服。我们家的女人啊，个个都要花上船上水手轮完半班的工夫才能把自己打点好出门。”
“看看啰。”雷恩兴致昂扬地对葛雷说道，“你可能会发现，雨野原的服饰并不是三两下就穿戴得好的。雨野原的男人很少聘用贴身小厮或随身仆人——那不是我们的作风——所以一切都是自己动手。你至少得练习如何隔着面纱啜一口酒。你把面纱戴起来吧，我现在就教你，免得今晚‘堂弟’在舞会时丢我的脸。” 出租马车里闻起来有馊酒味。麦尔妲的母亲坚持要先检查座位，才肯让她坐下来，而她的外祖母则坚持要先考察一下车夫，才肯让他帮他们驾车。她们两人的行径，麦尔妲都很不耐烦。她的心里终于燃起参加引见舞会的兴奋感。即使搭的是出租马车、穿的是翻新的礼服，她的心跳还是比笃笃的马蹄声要快。
商人大会堂变得跟平常大不相同。花园和庭园里设了百十盏袖珍灯笼，仿佛与夏季夜空的繁星互相辉映；走道上缠着绿色的枝叶作为装饰，立着一枝枝火炬作为照明，一盆盆从雨野原送来的奇花异草在暗夜中散发出奇趣的香味，更为走道旁的珍奇花卉增色。麦尔妲从车窗中看到这一切，很想像孩子一般探出头去看个仔细。最后，出租马车挨在一列马车之后，每辆马车到了主入口的台阶前便稍停一下，然后车夫下车，将仕女们扶下来。麦尔妲转头望着母亲，焦虑地问道：“我看起来还好吧？”
凯芙瑞雅还来不及回答，麦尔妲的外祖母就平静地答道：“自从你母亲引见以来，就属你在引见时最为出色。”
麦尔妲听了非常震撼——倒还不在于她外祖母讲这话时非常诚恳，而是在那一瞬间，她深信事实确实如此。她把头昂得更高了些，等着轮到他们下车。
车夫终于把车门打开。麦尔妲的外祖母先下车，接着是她的母亲下车，然后她们仿佛此时就要引见她似的各站一边，看着车夫将她扶下车。麦尔妲站在她们两人之间，之后是清洁整齐的小瑟丹下车，并伸出手臂去让他外祖母搭着。外祖母微笑着搭上他的手臂。
今夜突然变得神奇又神秘。入口台阶旁摆着各色玻璃杯，杯里盛着蜡烛。其他缤城商人家族也盛装前来，捧着他们要致赠给雨野原商人的象征性礼物走进大厅。凯芙瑞雅是家里的商人代表，所以她手里托着礼物。礼物的托盘是个式样简单的木盘，那是多年前外祖父从香料群岛带回来的，木盘上摆着六小罐家里自制的果酱。其实麦尔妲也知道，礼物只是象征一下而已，主要用意是借此表示他们仍记得彼此息息相关且有亲属关系。然而即使如此，麦尔妲仍记得当年他们致赠的礼物是一卷色泽如彩虹般繁复的布料，而且厚重到爸爸必须代替外祖母捧住托盘。但是麦尔妲坚决地告诉自己，这件事无所谓。
她的外祖母仿佛察觉到她心里犹豫，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今晚受礼的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卡欧雯·费司筑，又不是别人。卡欧雯一直都很喜欢我们家自制的甜樱桃酱，所以我们献礼的时候，她一定知道我们是特别为她准备这份礼物的。你放心，一切都会很顺利。”
一切都会很顺利。麦尔妲抬起头，望着台阶顶，脸上漾出了真心的笑容。一切都会很顺利。然后她按照瑞喜所教、在家里练习过多次的姿态，双手轻轻拉起裙摆，好让自己轻盈地步行。她昂起下巴，眼睛望着目的地。瞧她走路的自信模样，仿佛她从没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裙子绊倒似的。今晚她走在母亲与外祖母之前，领先走进商人大会堂的明亮入口。
到了大厅里，只见一切都既明亮又鲜艳，与平日迥异。麦尔妲看得目眩神迷。他们到得早了，乐队虽已经开始轻轻地奏乐，但是还没人跳舞，人们只是三两成群地站着聊天。大厅另一端摆了几条长桌，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和闪亮的银器皿，待会儿供众人取食里面的东西，同时也借此象征缤城商人与雨野原商人本是一家人。麦尔妲注意到，虽然每次舞会时都搭起高台让雨野原代表和缤城议会的成员坐着，但是今年的高台搭得特别大。想也知道，一定是大君，甚至连他的侍臣也会一起坐在高台的长桌后。她纳闷道，对大君而言，到底那算是荣耀还是会被大家看得不自在呢？
她回头望着母亲和外祖母，她们已经在跟熟识的朋友谈话了，所以她还有时间多瞧瞧。她笑着想道，理论上而言，这是她身为小孩，可以不受社会拘束、自由自在地跟别人聊天的最后时光。等到她引见之后，她就得老实地受到缤城社会未成文规定的羁束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可以在没有成年女子的伴护之下，在大会堂绕最后一圈的机会。
但是麦尔妲才要迈开步伐，便看到一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身影：一身飘香的黛萝·特雷窸窣地朝她走来。她的喉间和手腕上，甚至于银链发饰上都缀着蓝宝石，脸上的妆化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站得非常直，脸上那客气的表情则像玩偶的脸一般呆滞。黛萝长大了呀，麦尔妲不禁震惊地眨了眨眼。黛萝冷淡地望着麦尔妲，但即使如此，麦尔妲仍突然明白，这人还是黛萝·特雷。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堆出满脸的笑容，并且亲切地拉住黛萝的双手。“你也到了！你相信吗？我们真的已经到这里了！”
当下，黛萝那张化得一丝不苟、表情客气怡人的脸动也不动。在那一刹那间，麦尔妲的心脏收缩了一下。要是现在黛萝对她摆架子——然后黛萝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一点，接着她把麦尔妲拉上去，轻声对她说道：“我一整天都紧张得要命，什么也不敢吃，唯恐若是要跳快步舞就不好了。现在我到了这里，肚子却像是饿狼一样呜呜地叫。麦尔妲，要是我跳舞或是跟人讲话的时候，肚子咕噜一声，那可怎么办呢？”
“那你就不客气地对旁边的人瞪一眼啊。”麦尔妲颇机智地开了个玩笑，黛萝差点就咯咯笑了起来，但是她突然想起身为成年女子不能太放肆，所以赶快举起扇子遮脸。
“跟我走一走嘛。”黛萝对好友恳求道，“而且要把你听到的缤城消息告诉我！爸爸和瑟云每次看到我一进房，就立刻住口不谈。他们说，那些事情我不懂，所以他们不想说出来吓我。妈妈成天只谈我的手肘要放哪里或者用餐时若是掉了食物该怎么办。我都快疯了。战争真的一触即发吗？小咪·苏耶夫说，她听到有人谣传，今晚恰斯人会趁着舞会时闯进缤城，把全城烧光，并且把我们杀得一干二净！”黛萝故作悬疑地停了一下，凑近上去，隔着扇子对麦尔妲说道：“你可以想象到小咪说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吧！”
麦尔妲劝慰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说起来，恰斯人跟大君是同盟，而大君人在舞会里，跟我们混在一起，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在这时候作乱才对。恰斯人若是搞鬼，那么我们缤城商人只需把大君押作人质就行了。然而我们就是因为大君上岸时身边并未带恰斯护卫，才相信他是真的前来调解争端的。况且，今晚我们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来参加舞会，我们的活船还守着港口呢。而且我听人说，许多三船人家也开出小舟在港里巡逻。所以据我看来，今晚我们宽下心来寻乐是很安全的。”
黛萝讶异地摇头望着好友。“你怎么想得这么清楚哇？有时候你讲起话来真像个男人。”
麦尔妲吓了一跳，不知黛萝是何用意，沉默半晌之后才明白她这样说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麦尔妲本想耸耸肩，但接着便想到自己马上要变成成年女子，行为不能太过率性，所以只是挑了挑眉头。“唔，你是知道的，近来我们家的女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而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深信，她们若是把我蒙在鼓里，那么我的处境反而更加危险。”麦尔妲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听说，恰斯人网开一面，让康德利号穿过封锁线？康德利号入港晚，所以我没听到什么消息，但我仍大胆地期望雷恩就在船上。”
不过黛萝听了不但没有为麦尔妲高兴，反而脸色犹豫。“瑟云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难免失望。他原本希望今晚能邀你跳一两支舞的……说不定还不止一两支舞，如果你的男伴没来的话。”
麦尔妲忍不住说道：“我今晚爱跟谁跳舞就跟谁跳舞，这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又还没许给雷恩。”这么一说，她以往那种轻浮的心情就又浮现出来了。“我当然会跟瑟云跳支舞，而且说不定还也会跟其他人跳舞哟。”麦尔妲故作神秘地说道，目光望向众人，又特别在年轻男士们身上流连，仿佛她已经应允跟其中的谁跳舞。接着她像是在问黛萝要先吃哪一种糕点似的问道：“那你呢？你的第一支舞要跟谁跳？”
“你是说我的第四支舞吧。我父亲、哥哥和舅舅已经预约要在我引见后向我邀舞了。”黛萝的棕色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我昨晚做了恶梦。梦见我在引见之后屈膝行礼，但就在此时，礼服的针脚松开，所以我的裙子就掉下去了！我惊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抖个不停。你想想看，世间有比这更糟糕的恶梦吗？”
一股寒意从麦尔妲的背脊窜了上来。一时间，明亮的舞池黯淡、乐声也好像退去了。麦尔妲咬紧牙关，逼退那黑影。“说真的，有。不过你瞧，仆人们已经开始摆设餐点了。我们过去吃点东西，安抚你肚子里那头饿狼吧。” 达弗德·重生把汗湿的双掌在膝盖上一揩。谁想得到他今日如此风光？今天的他，跟往常一样搭车前往夏季舞会，不过他可不是自己去的——不，今年可不同。马车里跟他面对面而坐的乃是哲玛利亚国的大君，大君身边坐着凯姬侍臣——凯姬侍臣的礼服竟是以羽毛和蕾丝制成的。达弗德身边坐的是没那么艳丽浮夸，但是一样地位崇高，身穿高雅乳白色礼服的瑟莉拉侍臣。达弗德要护送他们去舞会，而且他会跟他们坐在一起，并把整个缤城社交界介绍给他们认识。
他今晚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要是爱妻能活到今日，看到他的大成功就好了。
一想到朵丽儿，他的得意感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多年前，雨野原人把血瘟从雨野原带到缤城来，夺走了朵丽儿和几个儿子的性命。那场瘟疫死了好多人，可是说来残酷，达弗德却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所以他只得独活在世界上，跟逝去家人的幻影讲话，并想象自己每一天的行为举止会勾起他们说出什么评语。达弗德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恢复方才的得意心情。朵丽儿看到他今天的光景，一定既高兴又骄傲。这点他很确定。
而其他的缤城商人则会承认，达弗德的确是他们此生所见中最精明也最有眼光的商人。今晚他就要成大事了。今天晚上，大君要跟他们一起用餐，大家会聊起哲玛利亚的优雅风范和社会秩序对缤城有什么启发。接下来的几周，他会陪在大君和侍臣的身边，协助他们弥补旧商和新商之间的裂隙。到时候会有多少好处送到他门前来，可真难以想象。更不要说，他终于可以借此机会恢复他在缤城商人之间的社会地位。他们会重新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一分子，并腼腆地承认，过了这么多年，时局可终于证明他的眼光比他们更锐利长远了。
达弗德想起他今晚计划的最高潮，不禁露出笑容。凯姬与瑟莉拉固然可爱，但比起麦尔妲·维司奇而言，她们真是无趣得很。她们身为侍臣、顾问与知识分子，算是还不错，但是今晚达弗德打算把麦尔妲介绍给大君，他敢说麦尔妲未来必定会成为大君宠爱的女伴。达弗德看得出那个年轻人一定会被她迷倒，所以他已经开始想象他们的婚礼会有多么盛大了。他们想必得办两场婚礼，一场在缤城，然后再到哲玛利亚城办一场更为盛大的，而达弗德理所当然会同时获邀参加这两场婚礼。此举将挽救维司奇家族的财务危机，更可让罗妮卡对他刮目相看，而且此后缤城与哲玛利亚国就连着断不开了。日后在人们的心目中，达弗德·重生就是那个弹指平定纷争的人，而在多年之后，大君的子女会称他为“达弗德叔叔”。
一想到未来的盛景，达弗德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他突然察觉到瑟莉拉侍臣正在以犹豫的眼光望着他。达弗德心里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想也知道，等到大君娶了生于缤城、长于缤城的那个女人之后，一定对瑟莉拉不屑一顾。达弗德倾身凑上去，在瑟莉拉的膝盖上拍了拍。
“别担心这身礼服太过朴素。”达弗德低声对她说道，“我敢说，全缤城的人都很敬重您的地位，不管您穿什么礼服都一样。”
一时间，那可怜的小东西只是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然后她露出笑脸。“嗳，重生商人，劳您刻意安慰，真是承情不尽呐！”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只是想让您轻松点罢了。”达弗德劝慰道，往后靠在椅背上。
今晚一定是他生命中最风光的一刻。这是一定的，达弗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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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擦粉呢。”那少女不安地答道。此时，麦尔妲穿着简便的直筒连身裙，坐着瞪着面前的镜子。她的肩膀下垂，头发只梳了一半。这模样看来不像是晚上就要去参加夏季舞会并正式引见给社交界的缤城商人之女，反倒像是因为做了一天的工作而累倒的女仆。
凯芙瑞雅看了很心疼。她走进女儿的房间之前，本以为她已经打扮妥当，一副兴奋的样子，但是她不但还没打扮，反而显得很呆滞。今年夏天对麦尔妲的冲击太大。凯芙瑞雅真希望女儿不必做这么多枯燥的工作，也不必苛刻地俭省。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夏季舞会能够像众人所期待的一样圆满。早从多年前就开始期待这个夏季舞会的不止麦尔妲，凯芙瑞雅也一直期盼看到女儿攀着父亲的手臂，骄傲地走入商人大会堂，然后在入口稍停，以待司仪宣布名字。她原本梦想着要给女儿做一袭华丽的礼服，再配上与这个场合相辉映的精美珠宝。然而待会儿她只能给麦尔妲套上用旧礼服的料子翻新做成的礼服，而麦尔妲所佩戴的首饰全为雷恩所赠，而非父亲赠给女儿的。这样实在不合体统，但是除此之外她们还能怎么办？凯芙瑞雅想想就难过。
她站在麦尔妲身后，从镜中看到自己皱眉，于是赶紧展开眉头。“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不过我以为你下午会睡的，难道你没躺一下吗？”
“有啊，可是睡不着。”麦尔妲凑到镜子前，捏捏脸颊，好让脸上显出一点红晕。过了一会，她好像冥想得出神了。“母亲？”她轻声问道，“你有没有望着镜子却觉得镜中人好像很陌生的经历？”
“什么？”凯芙瑞雅一边询问一边拿起发刷。表面上看来她是要把女儿的头发梳一梳，其实是要借此摸摸女儿的皮肤，看看有没有发烧。麦尔妲没有发烧，皮肤反而还有点凉。凯芙瑞雅举起一绺头发，开始把它别上去，同时向女儿提醒道：“你得把后颈洗一洗——唔，该不会是淤青吧？”凯芙瑞雅弯下身去打量那个淡蓝色的斑，她才稍微轻拂一下，麦尔妲就缩了缩身。“会痛吗？”凯芙瑞雅问道。
“也不是痛，不过你摸到的时候有种刺刺的感觉。那是什么？”麦尔妲扭身要看镜中的映像，但却看不到。
“不过就是个灰蓝色的斑，差不多像指尖一样大，有点像淤青。是不是你在船上昏倒时撞到的？”
麦尔妲心不在焉地皱起眉头。“大概吧。很明显吗？要不要擦点粉？”
凯芙瑞雅已经伸手去蘸粉了，她迅速地一抹，那个淤痕就不见了。“好了，根本看不出来呢。”凯芙瑞雅劝慰道，可是麦尔妲已经再度出神了。
“有时候，我都不认识自己了。”麦尔妲的讲话声很轻，不过她的口吻听来不像梦呓，反而显得焦虑。“我已经不是去年夏天那个急着长大的小女孩了。”麦尔妲咬住下唇，对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从去年夏天以来，我就努力负起责任，并学习你们教我的事情，我心里多少知道那些事情很重要。但是老实说，我讨厌搬弄数字，更讨厌天天用新债去抵旧债。那个麦尔妲也不是我。有时候，我想着雷恩或是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心里就晕陶陶的。我想，如果我嫁给他，一定快乐得不得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我却觉得这些情绪都是假装的，就像是小女孩假装自己是布娃娃的母亲。更糟的是，我感觉自己之所以想要结婚，其实是因为我恨不得自己就是娶妻的那个男人……不晓得你觉得这个道理说不说得通。有时候，我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结果只觉得很累，而且有点悲伤，只是不至于落泪而已。我想休息，但睡了之后就做梦，梦境都既怪异又扭曲，而且我醒来之后，梦境还跟着我不放，所以我好像在用别人的脑袋思考一样。你有这种经历吗？”
凯芙瑞雅哑口无言。麦尔妲从不会这样讲话。凯芙瑞雅装出灿烂的笑容。“亲爱的，你只是紧张而已，瞧你紧张得都胡思乱想了。等我们抵达舞会之后，你就会振奋起来了。今天舞会之隆重，可是缤城建城以来第一次呢。”她摇了摇头，“我一想到缤城的变化之大，就觉得我们自己的问题微不足道。如今那些恰斯战船声称他们是大君的巡逻船，实际上却把我们的港口封了起来。大君和他的随员都住在达弗德·重生家里。今晚大君本人跟他的侍臣也会莅临舞会。光是这一点，在我们缤城就是史无前例的。就连那些强烈反对哲玛利亚国的人，今晚也会努力想办法跟大君讲几句话。有的人说，缤城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大战，但是我倒宁可认为大君是有意纠正他之前亏待我们之处。要不然，大君大老远地到缤城来做什么？”
“是喔，所以他才顺便带了一大批精良的恰斯战船和佣兵同行？”麦尔妲奸笑道。
“我听人说，大君之所以带着那么多战船和佣兵同行，是为了避免北上时受到海盗的骚扰。”凯芙瑞雅对女儿说道。这孩子才几岁，怎么讲起话来就一副看尽人生沧桑的口吻？她们是不是把这孩子逼得太急了？是不是因为她们要求她守规矩、上课、做杂务等，使原本那个自私且轻浮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疲倦且讲话带刺的年轻女子？凯芙瑞雅想了就心痛。
“他们有没有让那艘载着许多贵族的大船靠岸？听说，之前我们的人把那艘船挡在外头不给入港，使许多新商颇为懊恼呢——据说那船上有不少人是新商的亲戚。”
“那艘船是不允许进来，不过他们倒是让那些贵族搭乘小艇上岸了。那些人好多都生了病，否则就是因为一路北上跟海盗多起冲突而挂了彩。既是伤患病患，那么让他们上岸也是应该的。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他们跟新商有亲戚关系，并非恰斯佣兵，所以让他们上岸又有何妨？”
麦尔妲摇了摇头。“难道说，因为他们在缤城的亲戚都已经干了那么多坏事，所以再多几个人也不至于严重到哪里去？唉，我本以为，前几天，那些战船浩浩荡荡地开入港口，引起了那么大的恐慌，所以我们行事会比较谨慎。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待在缤城，提着水桶或是推着独轮车运水，更不要说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呆站在那里，心里担心港口里的冲突不知道有多么严重。”
凯芙瑞雅一想起那天的便气愤地摇头。“我们呆站在那里，是因为那天没事啊。我们的船在港口一字排开，封锁住港口，而恰斯战船则堵住了海口。双方都很讲理，没有冲突流血，真是庆幸。”
“问题是，从那天之后，港口的买卖就断了，母亲，贸易乃是缤城的血脉。若把人勒死，虽不见血，可人还是照样死了呀。”
“恰斯人让康德利号入港了，”凯芙瑞雅指出，“而你的心上人就在船上。”
“他们放康德利号进港之后，就再度封锁海口。我若是康德利号的船长，才不会贸然开船入港呢。我怀疑，恰斯人之所以放康德利号入港，只是因为他们恨不得在港口里多击沉一艘活船。自从欧菲丽雅起而对付恰斯战船之后，他们就对我们的活船提心吊胆，这你是知道的。”麦尔妲眼里布满阴郁。
凯芙瑞雅再度劝道：“达弗德·重生已经向我们保证，他会亲自把你介绍给大君和大君的侍臣，那可是了不起的光荣。缤城的上流仕女们一定对你非常嫉妒。不过我敢说，等到雷恩来了之后，你对大君大概连看都懒得多看一下。库普鲁斯家族一向以衣着出色闻名，所以你的心上人一定很抢眼。舞会上的每一个女孩一定都对你羡慕得要命。大多数小姐在引见舞会上只是跟父亲、叔伯舅舅和堂表兄弟跳舞，要不就拘谨地跟母亲和阿姨站在一起——我自己就是这样。”
“只要能跟父亲跳一支舞，就算把雷恩和大君都丢到一旁我也愿意。”麦尔妲有感而发地说道，“我要是能用什么手段把父亲救回来就好了。光是这样无止境地等下去，实在折磨人。”她一动也不动地坐望着镜子，接着突然坐直起来，并挑剔地打量着镜中的人影。“我脸色好差呀。我一睡着就做梦，不得休息，所以已经几个星期没睡好了。今年可是我自己要引见，这场合何等重要，但我这模样怎么出门呢？我能不能借用你的腮红呢，母亲？顺便借用你的眼影，让眼睛显得更明亮，可以吗？”
“当然了。”原本紧张的凯芙瑞雅一下子大为宽心，竟因此有些头晕。这个麦尔妲她是认识的。“我现在就去拿，你趁此把头发盘起来。我们两个都得早点打扮好。达弗德不能派他的马车来接我们，这也难怪，他接应那一屋子贵客到舞会去都来不及了呢。不过，你外祖母跟我凑钱租了辆马车。马车马上就到了，所以我们得准备好才行。”
“我一定准备好。”麦尔妲坚决地答道，但她指的是不是腮红和礼服就不得而知了。
克司戈既恢复了活力，那么瑟莉拉的计划就走不通了。她不得不狼狈地调整自己的立场。克司戈签署的那份文件秘密地收藏在她一件礼服的袖饰内，而且她自从在活船上展示过那份授权书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有次一名缤城商人问及，瑟莉拉只是笑笑，并告诉他，既然克司戈恢复健康，那么授权书就派不上用场了。克司戈自己则好像根本不记得他签过这份文件。缤城商人议会将要召开一次特别会议，瑟莉拉希望在开会之前，她能够找个好机会，再度把权力收回自己手里。但就目前而言，她必须静心等待。
她站在重生商人府上专拨给她使用的房里眺望窗外。她心里想，这里真是一副粗陋的乡下模样。花园因疏于照料而有如丛林；房间虽大，却很过时，因为多年不用而透出霉味；寝具散发出香杉和防虫药草的味道，壁饰则属于只有她外祖母才认得出来的风格。床太高，不舒服，据她猜测，这个设计可能是为了防止睡觉的人被老鼠干扰。夜壶不是搁在与房间分开的壁龛里，而是直接塞在床底。女仆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天替她送两次温水来，而且她房里没有鲜花。这家主人只给两位侍臣提供了一名女仆，而凯姬打从一开始就把那可怜的少女留在身边差遣，所以瑟莉拉就只得自己动手了。不过就目前而言，这个安排反而适合她，她可不想让陌生人碰到她藏在房里的东西。
不过，当年她之所以选择以缤城作为研究目标，并不是因为缤城的生活优渥舒适，而是因为哲玛利亚国在天谴海岸殖民的计划通通都失败了，唯有缤城这个拓荒小镇是唯一的例外。不过瑟莉拉虽研读诸多典籍，并且多方询问，但是有些问题总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比如说，为何缤城能够幸存且繁荣起来？缤城与其他以悲剧收场的殖民地有何不同？是缤城人特别努力，是这里位置特优，抑或只是因为运气好？值得探讨的太多了。
缤城是天谴海岸上最大的城市，周围有些零落的村庄和农场。它虽存在多年，却没有发展得比现在更大。缤城的人口没有大量增加，即使涌入了三船移民，人口也只是暂时膨胀了一下。这儿的家庭规模小，每一户幸存的子女鲜少超过四名。新商涌入之后，光是新商的人口就几乎取代了旧商而成为缤城人口的主流，更不用说新商带来的大量奴隶。但是这样的成长并未受到缤城人的欢迎。他们不愿把城市拓展到邻近的郊区，所持的理由是土地含水太多，看似茂密的草地若是加以开垦耕种，到了来春就会发现农地已经变成沼泽。这理由掷地有声，但瑟莉拉一直怀疑这背后是否有其他因素。
举例而言，所谓的“雨野原商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大君所签署的特许令之中从未提到“雨野原商人”这个名号。雨野原商人到底是一群从缤城商人分支出去的人，还是一群跟缤城人通婚的原住民？为什么人们从不公开讨论雨野原商人的事情？雨野河上游有个大城，但是人们从来不提，但是上游必有个大城。缤城出口的商品中，凡是最精美昂贵的宝物，总号称是雨野原来的。瑟莉拉深信，这两大秘密一定有连带关系，不过她深究了那么多年，却仍无法解开谜底。
如今，她总算是亲自涉足缤城了——这儿虽不能算是缤城市区，但至少也在近郊。她可以从树影间看到闹市区的灯光。她真想去那里走一走，探索一番，但自从他们抵达之后，屋主就坚持让他们待在他家里休息。据瑟莉拉猜测，重生商人此举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好处着想。由于大君和侍臣都定居于此地，所以前来重生宅邸探访的访客川流不息。而瑟莉拉的房间既久无人用，亦可以此推测，重生商人已经多年没有这么大受欢迎了。不过，瑟莉拉还是乐得摆出笑脸来招呼前来拜访的旧商和新商。现在她每多认识一个人，每多讲个哲玛利亚宫廷故事而迷住一名女子，就等于是让自己在新家的立足点更为稳固。毕竟她至今仍打算把缤城当作她的新家。夺权的机会也许已经溜走，但是她仍希望能在缤城定居。
她靠在小阳台的栏杆上时，突然察觉到整栋房子稍微地摇晃了一下。又来了。她站直起来，退回房间里。自从她抵达以来，大地天天摇动，但是当地人一点也不以为意。她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时，吓得惊叫一声，立刻从椅子里跳起来。当时重生商人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只是稍微抖一下而已，瑟莉拉侍臣，用不着担心。”而大君因为喝多了酒，醉得根本没注意到大地摇动。而每次地震也总是摇晃一下就过去了，东西没掉，墙壁也没裂开，这次也是一样。瑟莉拉宽心地叹了一口气。她身在天谴海岸，而地震摇晃就是天谴海岸的常态。如果她想要在此落脚，那么还是早点习惯的好。她坚定地挺起胸膛，把心思放在眼前的事务上。
今晚，她会梦想成真。她会见到缤城。她关上窗户，走到衣柜去挑衣服。今晚，她要出席缤城商人举行的某种夏日聚会。看他们讲述的态度，就他们的标准而言，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场合。这是个专为缤城商人举行的聚会，外人不得参加，除非他们是缤城商人家族的姻亲。刚成年的女子会在这场合中正式引见。她听人谣传，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之间颇有些交往的传闻。瑟莉拉对此很注意，她告诉自己，这类的传闻在哲玛利亚就听不到。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交往时会不会交换信物？双方是一样的地位，还是一方屈从于另一方？问题，问题，到处都是问题。
瑟莉拉一看到首饰就皱眉头。她不能佩戴她从大君的收藏箱中取来的珠宝，因为凯姬或是其他人一定会认出来，并且说三道四。虽说瑟莉拉有把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与大君独处，必能让大君“想起”这些首饰是他送给她的，但是她并不想让这件事变成公开的话题。所以她轻叹一声，还是把首饰藏回鞋子里。她是一定得不戴首饰出场了。
昨天，有位访客为了显示她消息灵通，夸口讲起雨野原商人雷恩·库普鲁斯的流言，说他其实已经在追求一名今晚才要引见的少女。其他旧商立刻严厉地制止，不让她说下去。不过那个名叫蕾菲·法登的女子则大胆地反驳，她说在舞会上，雷恩·库普鲁斯肯定会被介绍给大君和侍臣认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人的身份？
然后达弗德·重生就插话了，这个到当时为止一直枯燥得紧、从不疏导宾客发言的主人，突然运用了他身为主人的权力。“可是你们一谈起雷恩·库普鲁斯，就不得不谈起维司奇家族以及维司奇家那位年轻的小姐。而由于那位小姐的父亲人不在缤城，所以我把保护她的名誉视为应有的责任。我绝不容许别人讲她的闲话。但是我跟各位保证，等到她正式引见之后，我一定亲自介绍她给各位认识。她是个风采迷人的小姐。好了，再来点蛋糕如何？”
达弗德·重生有效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虽然有些缤城商人对重生投以不以为然的眼光，但有些缤城商人却对他这种谨慎的作风颇为认可。真是有趣。她感觉得出这跟权力的运作有关。这个达弗德·重生大概是旧商和新商之间的桥梁。他们虽未刻意安排，但是目前的处境竟颇为理想；缤城的旧商和新商两边势不相同，但是双方却由于都要来达弗德家拜访而稍微调和了一点。新商对大君奉上豪华的献礼，并邀请大君到他们的宅子飨宴，而缤城商人则只带着尊严前来，并暗示自己的权力不可小觑。在瑟莉拉看来，大君并未在旧商面前留下好印象，反之亦然。未来事态的发展一定很有趣。这儿比哲玛利亚城那个宛如一滩死水的宫廷活泼得多了。在这里，即使身为女人，只要够大胆，也可以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她把衣橱里的礼服拉出来，贴在胸前比一比。这件行了。她心里想，这件式样简单，但是做工精细，出席乡下人的晚会穿这个是最合适的。
要换衣服就不免裸露身体，不过她坚决地转过身，背对着穿衣镜。昨天早上，她换衣服的时候瞄到她背后与大腿后侧的严重淤伤已经褪成深浅不一的棕黄色。不过，光是不小心瞄到这么一眼就使她突然变得恐惧又无助。她当场动也不能动，只能愣愣地注视镜中的自己，接着突然打冷颤，反胃到几乎呕吐。最后，她猛然在床边坐下来，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止住了呜咽。她没有掉下眼泪。其实若是哭了的话，可能还轻松一点。然而即使她勉强穿好衣服，也无法强迫自己走出门去跟众人共进早餐。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模样，一定知道她之前受过深重的伤害。
直到中午，她才强捺下激动的情绪，重新驾驭自己的心情。恐慌已经过去，她终于能够走出房间与众人共进午餐，并推说早上因为头痛所以缺席。打从那时开始，她就纳闷自己到底是因为坚强，还是因为疯了，才会假装自己一切正常。她抬起下巴，在喉间点了点香水。她告诉自己，就是今晚，说不定今晚就是大好机会。若真如此，那么她可要做好准备。
雷恩耸耸肩。“习惯就好。我还有别的面纱，比我现在借你戴的那个还轻薄些，但我担心你若因为面纱太轻薄而被人认了出来，那就不好了。”
此时两人坐在坦尼拉家的客房里。客房里临时抬进一张小桌子，桌上摆满面包、水果、冷盘，又有两个酒杯和一瓶葡萄酒，外头走廊上传来众仆人踏着沉重步伐的声音，把雷恩的箱柜抬上楼的声音。葛雷早就把雷恩借他的雨野原外衣丢到床上，此时他先拨起汗湿的头发透透气，然后凑到桌边对雷恩问道：“要不要喝点酒？”
“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小堂弟。”雷恩半开玩笑地说道。
葛雷则半是笑半是呻吟地应了一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我原本并未期望自己能在缤城上岸。然而我不但上岸，而且回到了我自己家里——即使只能暂居一阵，也很值得庆幸了。要是你没帮我掩护，我到现在还躲在康德利号的底舱里呢。”
雷恩接过那杯葡萄酒，熟练地把酒杯滑进面纱底下，一饮而尽，满足地叹了一声。“唔，”雷恩谦虚地说道，“要是你不肯招待我住在府上，那我现在就得带着我的箱柜站在旅馆外面等了。缤城里到处都是新商和大君的随从，所以即使我预定了房间，旅馆也不会把它留到现在。”雷恩有点不自在地顿了一下，“港口封锁，每一家旅馆都客满，在这个情况下，我真不知道我得在府上叨扰多久。”
“二位贵客莅临，我们是荣幸之至。”娜妮亚·坦尼拉一边说一边捧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汤推门进来。进来之后，她以脚一踢，将房门关上，然后怒视着葛雷，手里把热汤放在桌上。“看到葛雷一切平安，还能回到家里来，真好。你喝点热汤，雷恩。”娜妮亚先招呼客人，才走上去堵住儿子，厉声问道：“葛雷，你把面纱戴上，手套和兜帽也都戴上。如果进来的不是我，而是女仆怎么办？我之前就告诉过你，现在我谁也不信任。所以你待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必须装作你真的是出身于雨野原的库普鲁斯家族，现在在我们家作客。要不然，你这条命就不保了。自从我们弄了个幌子，把你偷渡出城之后，当局悬赏捉拿你的赏金就有增无减。再说你失踪之后，新商的产业和大君的税务机关不但屡遭破坏，而且有半数声称是为了响应你的义行。”
娜妮亚转身背对儿子，开始帮雷恩舀汤，继续说道：“城里的年轻人都把你看作是大英雄，但我恐怕这事会一发不可收拾，大君的税吏会拿你来杀鸡儆猴。如今，缤城商人家的青年争相挑战对方敢不敢去把哪处的仓库‘坦尼拉’一下，而且大家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娜妮亚摇了摇头，把热汤送到雷恩面前，“虽然你妹妹跟我行事低调，但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城里的人还是指指点点。”
“所以你在缤城这里并不安全，儿子。要是你父亲在家就好了。我告诉你吧，我已经变尽了花样，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保护你了。”话毕，娜妮亚命令式地指着丢在一旁的面纱。
“以我这把年纪，就算要躲在你裙子后头可能也躲不成了，母亲。”葛雷嘴上这样辩解，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把面纱拿了起来，“我吃过东西之后就戴上。”
“如果他们杀了你，那么以我这把年纪，要想再生个儿子也是不可能的了。”娜妮亚柔声说道，拾起手套和兜帽，递给葛雷，“你现在就穿戴好，而且要赶快习惯。”娜妮亚恳求道：“如今你要活命，唯一的希望就是靠这一身打扮了。康德利号和别的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缤城，只有天知道，而你只要待在缤城一天，就要装作雨野人，而且要装得非常逼真。”她以哀求的眼神望着雷恩，问道：“你会帮他吧？”
“当然。”
“我已经跟仆人宣布，你们这两个年轻人都非常好静，不喜打扰，所以他们若要进来，一定要先敲门。而且我还告诉他们，为了欢迎二位莅临，你们的房间将由葛雷的妹妹每天亲手整理。”娜妮亚转过头，以严厉的目光瞪着儿子，“葛雷，你不准开她们玩笑，不管你觉得这有多么好玩。”
但是葛雷已经吃吃地笑起来。
娜妮亚不理会葛雷，转而对雷恩说道：“雷恩，请你多见谅，我还得恳请你借些衣裳给我儿子呢，请多见谅。看起来，最稳当的办法就是让他继续装作雨野人的模样。”
雷恩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向你保证，由于我一想到舞会就紧张，所以带来的衣物少说也够让五六个青年打扮周全。”
“是啊，况且别人不说，至少我自己是很期待要扮作优雅且神秘的雨野青年去参加夏季舞会的。”葛雷梦幻般地接口道，然后拉起面纱的一角，从缝隙里瞅着母亲。
娜妮亚显得很惊惶。“葛雷，你正经一点，你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待在家里才安全。雷恩当然必须要去，你妹妹跟我也得去，但是——”
“可是我若是大老远从雨野原来到缤城，却不去参加舞会，那不是很奇怪吗？”葛雷指出。
“尤其是我们都对外宣称说他是我堂弟了。”雷恩也跟着应和。
“就说他生病了，这样不行吗？”娜妮亚·坦尼拉恳求道。
“如果这样，那么就得有个人留下来照顾我才合情理。那是不成的，母亲。据我看来，还是继续装作雷恩的小堂弟，这样众人比较不会注意我。再说，这可是亲眼见到大君的大好机会，你说我怎能错过，是不是？”
“葛雷，我求求你，今晚可千万别放肆。既然你一意要去，那么我就不拦你了。不过你去是可以，但可别干出什么蠢事，让人注意到你。”娜妮亚严肃地瞪着葛雷，继续说道，“你别忘了，你若是闯祸，会把你身边的人——比如说你妹妹——也卷进去。”
“母亲，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中规中矩，如雨野原绅士一般。但是如果我们不想迟到的话，那么都得赶快准备才行。”
“你妹妹老早就准备好了。”娜妮亚疲惫地坦承道，“她们只等我准备好就可以出门——倒不是说我这样的老妇人换件衣服会花多久时间。她们还要簪花擦粉，我则一切从简。”
葛雷往椅背上一靠，颇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雷恩，我母亲的意思是说，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进餐、洗澡、换衣服。我们家的女人啊，个个都要花上船上水手轮完半班的工夫才能把自己打点好出门。”
“看看啰。”雷恩兴致昂扬地对葛雷说道，“你可能会发现，雨野原的服饰并不是三两下就穿戴得好的。雨野原的男人很少聘用贴身小厮或随身仆人——那不是我们的作风——所以一切都是自己动手。你至少得练习如何隔着面纱啜一口酒。你把面纱戴起来吧，我现在就教你，免得今晚‘堂弟’在舞会时丢我的脸。”
商人大会堂变得跟平常大不相同。花园和庭园里设了百十盏袖珍灯笼，仿佛与夏季夜空的繁星互相辉映；走道上缠着绿色的枝叶作为装饰，立着一枝枝火炬作为照明，一盆盆从雨野原送来的奇花异草在暗夜中散发出奇趣的香味，更为走道旁的珍奇花卉增色。麦尔妲从车窗中看到这一切，很想像孩子一般探出头去看个仔细。最后，出租马车挨在一列马车之后，每辆马车到了主入口的台阶前便稍停一下，然后车夫下车，将仕女们扶下来。麦尔妲转头望着母亲，焦虑地问道：“我看起来还好吧？”
凯芙瑞雅还来不及回答，麦尔妲的外祖母就平静地答道：“自从你母亲引见以来，就属你在引见时最为出色。”
麦尔妲听了非常震撼——倒还不在于她外祖母讲这话时非常诚恳，而是在那一瞬间，她深信事实确实如此。她把头昂得更高了些，等着轮到他们下车。
车夫终于把车门打开。麦尔妲的外祖母先下车，接着是她的母亲下车，然后她们仿佛此时就要引见她似的各站一边，看着车夫将她扶下车。麦尔妲站在她们两人之间，之后是清洁整齐的小瑟丹下车，并伸出手臂去让他外祖母搭着。外祖母微笑着搭上他的手臂。
今夜突然变得神奇又神秘。入口台阶旁摆着各色玻璃杯，杯里盛着蜡烛。其他缤城商人家族也盛装前来，捧着他们要致赠给雨野原商人的象征性礼物走进大厅。凯芙瑞雅是家里的商人代表，所以她手里托着礼物。礼物的托盘是个式样简单的木盘，那是多年前外祖父从香料群岛带回来的，木盘上摆着六小罐家里自制的果酱。其实麦尔妲也知道，礼物只是象征一下而已，主要用意是借此表示他们仍记得彼此息息相关且有亲属关系。然而即使如此，麦尔妲仍记得当年他们致赠的礼物是一卷色泽如彩虹般繁复的布料，而且厚重到爸爸必须代替外祖母捧住托盘。但是麦尔妲坚决地告诉自己，这件事无所谓。
她的外祖母仿佛察觉到她心里犹豫，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今晚受礼的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卡欧雯·费司筑，又不是别人。卡欧雯一直都很喜欢我们家自制的甜樱桃酱，所以我们献礼的时候，她一定知道我们是特别为她准备这份礼物的。你放心，一切都会很顺利。”
一切都会很顺利。麦尔妲抬起头，望着台阶顶，脸上漾出了真心的笑容。一切都会很顺利。然后她按照瑞喜所教、在家里练习过多次的姿态，双手轻轻拉起裙摆，好让自己轻盈地步行。她昂起下巴，眼睛望着目的地。瞧她走路的自信模样，仿佛她从没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裙子绊倒似的。今晚她走在母亲与外祖母之前，领先走进商人大会堂的明亮入口。
到了大厅里，只见一切都既明亮又鲜艳，与平日迥异。麦尔妲看得目眩神迷。他们到得早了，乐队虽已经开始轻轻地奏乐，但是还没人跳舞，人们只是三两成群地站着聊天。大厅另一端摆了几条长桌，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和闪亮的银器皿，待会儿供众人取食里面的东西，同时也借此象征缤城商人与雨野原商人本是一家人。麦尔妲注意到，虽然每次舞会时都搭起高台让雨野原代表和缤城议会的成员坐着，但是今年的高台搭得特别大。想也知道，一定是大君，甚至连他的侍臣也会一起坐在高台的长桌后。她纳闷道，对大君而言，到底那算是荣耀还是会被大家看得不自在呢？
她回头望着母亲和外祖母，她们已经在跟熟识的朋友谈话了，所以她还有时间多瞧瞧。她笑着想道，理论上而言，这是她身为小孩，可以不受社会拘束、自由自在地跟别人聊天的最后时光。等到她引见之后，她就得老实地受到缤城社会未成文规定的羁束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可以在没有成年女子的伴护之下，在大会堂绕最后一圈的机会。
但是麦尔妲才要迈开步伐，便看到一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身影：一身飘香的黛萝·特雷窸窣地朝她走来。她的喉间和手腕上，甚至于银链发饰上都缀着蓝宝石，脸上的妆化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站得非常直，脸上那客气的表情则像玩偶的脸一般呆滞。黛萝长大了呀，麦尔妲不禁震惊地眨了眨眼。黛萝冷淡地望着麦尔妲，但即使如此，麦尔妲仍突然明白，这人还是黛萝·特雷。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堆出满脸的笑容，并且亲切地拉住黛萝的双手。“你也到了！你相信吗？我们真的已经到这里了！”
当下，黛萝那张化得一丝不苟、表情客气怡人的脸动也不动。在那一刹那间，麦尔妲的心脏收缩了一下。要是现在黛萝对她摆架子——然后黛萝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一点，接着她把麦尔妲拉上去，轻声对她说道：“我一整天都紧张得要命，什么也不敢吃，唯恐若是要跳快步舞就不好了。现在我到了这里，肚子却像是饿狼一样呜呜地叫。麦尔妲，要是我跳舞或是跟人讲话的时候，肚子咕噜一声，那可怎么办呢？”
“那你就不客气地对旁边的人瞪一眼啊。”麦尔妲颇机智地开了个玩笑，黛萝差点就咯咯笑了起来，但是她突然想起身为成年女子不能太放肆，所以赶快举起扇子遮脸。
“跟我走一走嘛。”黛萝对好友恳求道，“而且要把你听到的缤城消息告诉我！爸爸和瑟云每次看到我一进房，就立刻住口不谈。他们说，那些事情我不懂，所以他们不想说出来吓我。妈妈成天只谈我的手肘要放哪里或者用餐时若是掉了食物该怎么办。我都快疯了。战争真的一触即发吗？小咪·苏耶夫说，她听到有人谣传，今晚恰斯人会趁着舞会时闯进缤城，把全城烧光，并且把我们杀得一干二净！”黛萝故作悬疑地停了一下，凑近上去，隔着扇子对麦尔妲说道：“你可以想象到小咪说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吧！”
麦尔妲劝慰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说起来，恰斯人跟大君是同盟，而大君人在舞会里，跟我们混在一起，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在这时候作乱才对。恰斯人若是搞鬼，那么我们缤城商人只需把大君押作人质就行了。然而我们就是因为大君上岸时身边并未带恰斯护卫，才相信他是真的前来调解争端的。况且，今晚我们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来参加舞会，我们的活船还守着港口呢。而且我听人说，许多三船人家也开出小舟在港里巡逻。所以据我看来，今晚我们宽下心来寻乐是很安全的。”
黛萝讶异地摇头望着好友。“你怎么想得这么清楚哇？有时候你讲起话来真像个男人。”
麦尔妲吓了一跳，不知黛萝是何用意，沉默半晌之后才明白她这样说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麦尔妲本想耸耸肩，但接着便想到自己马上要变成成年女子，行为不能太过率性，所以只是挑了挑眉头。“唔，你是知道的，近来我们家的女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而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深信，她们若是把我蒙在鼓里，那么我的处境反而更加危险。”麦尔妲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听说，恰斯人网开一面，让康德利号穿过封锁线？康德利号入港晚，所以我没听到什么消息，但我仍大胆地期望雷恩就在船上。”
不过黛萝听了不但没有为麦尔妲高兴，反而脸色犹豫。“瑟云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难免失望。他原本希望今晚能邀你跳一两支舞的……说不定还不止一两支舞，如果你的男伴没来的话。”
麦尔妲忍不住说道：“我今晚爱跟谁跳舞就跟谁跳舞，这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又还没许给雷恩。”这么一说，她以往那种轻浮的心情就又浮现出来了。“我当然会跟瑟云跳支舞，而且说不定还也会跟其他人跳舞哟。”麦尔妲故作神秘地说道，目光望向众人，又特别在年轻男士们身上流连，仿佛她已经应允跟其中的谁跳舞。接着她像是在问黛萝要先吃哪一种糕点似的问道：“那你呢？你的第一支舞要跟谁跳？”
“你是说我的第四支舞吧。我父亲、哥哥和舅舅已经预约要在我引见后向我邀舞了。”黛萝的棕色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我昨晚做了恶梦。梦见我在引见之后屈膝行礼，但就在此时，礼服的针脚松开，所以我的裙子就掉下去了！我惊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抖个不停。你想想看，世间有比这更糟糕的恶梦吗？”
一股寒意从麦尔妲的背脊窜了上来。一时间，明亮的舞池黯淡、乐声也好像退去了。麦尔妲咬紧牙关，逼退那黑影。“说真的，有。不过你瞧，仆人们已经开始摆设餐点了。我们过去吃点东西，安抚你肚子里那头饿狼吧。”
他今晚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要是爱妻能活到今日，看到他的大成功就好了。
一想到朵丽儿，他的得意感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多年前，雨野原人把血瘟从雨野原带到缤城来，夺走了朵丽儿和几个儿子的性命。那场瘟疫死了好多人，可是说来残酷，达弗德却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所以他只得独活在世界上，跟逝去家人的幻影讲话，并想象自己每一天的行为举止会勾起他们说出什么评语。达弗德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恢复方才的得意心情。朵丽儿看到他今天的光景，一定既高兴又骄傲。这点他很确定。
而其他的缤城商人则会承认，达弗德的确是他们此生所见中最精明也最有眼光的商人。今晚他就要成大事了。今天晚上，大君要跟他们一起用餐，大家会聊起哲玛利亚的优雅风范和社会秩序对缤城有什么启发。接下来的几周，他会陪在大君和侍臣的身边，协助他们弥补旧商和新商之间的裂隙。到时候会有多少好处送到他门前来，可真难以想象。更不要说，他终于可以借此机会恢复他在缤城商人之间的社会地位。他们会重新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一分子，并腼腆地承认，过了这么多年，时局可终于证明他的眼光比他们更锐利长远了。
达弗德想起他今晚计划的最高潮，不禁露出笑容。凯姬与瑟莉拉固然可爱，但比起麦尔妲·维司奇而言，她们真是无趣得很。她们身为侍臣、顾问与知识分子，算是还不错，但是今晚达弗德打算把麦尔妲介绍给大君，他敢说麦尔妲未来必定会成为大君宠爱的女伴。达弗德看得出那个年轻人一定会被她迷倒，所以他已经开始想象他们的婚礼会有多么盛大了。他们想必得办两场婚礼，一场在缤城，然后再到哲玛利亚城办一场更为盛大的，而达弗德理所当然会同时获邀参加这两场婚礼。此举将挽救维司奇家族的财务危机，更可让罗妮卡对他刮目相看，而且此后缤城与哲玛利亚国就连着断不开了。日后在人们的心目中，达弗德·重生就是那个弹指平定纷争的人，而在多年之后，大君的子女会称他为“达弗德叔叔”。
一想到未来的盛景，达弗德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他突然察觉到瑟莉拉侍臣正在以犹豫的眼光望着他。达弗德心里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想也知道，等到大君娶了生于缤城、长于缤城的那个女人之后，一定对瑟莉拉不屑一顾。达弗德倾身凑上去，在瑟莉拉的膝盖上拍了拍。
“别担心这身礼服太过朴素。”达弗德低声对她说道，“我敢说，全缤城的人都很敬重您的地位，不管您穿什么礼服都一样。”
一时间，那可怜的小东西只是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然后她露出笑脸。“嗳，重生商人，劳您刻意安慰，真是承情不尽呐！”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只是想让您轻松点罢了。”达弗德劝慰道，往后靠在椅背上。
今晚一定是他生命中最风光的一刻。这是一定的，达弗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