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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明证

她悄悄地溜进他的舱房时,已经接近黎明。想也知道,她一定是以为他早就睡着了。
但是柯尼提可没有睡着。昨晚回到船上,依妲帮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之后,柯尼提就把她赶出舱房,然后把分赃镇的设计图摊开放在海图桌上,拿出直角尺、圆规和笔摆好,不过他看到眼前的图样时,不禁皱眉。之前他画这张设计图时全凭记忆,但今天不辞辛劳地勘探过存疑处之后,发现之前所做的有些规划根本行不通,所以柯尼提拿出一张新纸,重新来过。
他一直都很喜欢画设计图,在画图的时候,感觉上就像是在创造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井然有序、计划周详。画着画着,他就想起了很小的时候,他常在父亲书桌边的地上玩耍的时光。他记得的地板还不是新家光洁的地板,而是他们第一个家的泥土地。父亲没喝醉时,常常以规划环中岛的建设为乐。父亲规划的还不只是他们自家居住的大宅子而已,他画的设计图不但设想到仆人居住的那一长排茅房,也指定了每一处园圃有多大面积,甚至连每一株作物之间的距离都算得一清二楚。他画出了谷仓、马房与猪圈的位置,设计得让各处家畜粪便的堆肥都方便在园圃干活的人取用,他还画了一间有大通铺的房子,以便船上的水手上岸的时候有地方歇宿。由于各处的房舍井然有序,所以图上的道路不但笔直,也很平坦。那是父亲为那个世外桃源所设计的完美计划。他常常把年幼的柯尼提抱起来,放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把自己的梦想讲给孩子听。父亲跟他说了许多他们所有人如何在岛上快乐生活的好故事。一切都详尽周到,一时间,那个美梦不断滋长。
只是伊果来了之后,一切都幻灭了。
他把那个念头抛在脑后,重新把心思贯注于手边的工作上。不过他在规划守望塔塔底的居所时,木脸护符突然开口了。“你弄这些是什么用意?”木脸质问道。
柯尼提被这么一吓,线都画歪了。他怒视着歪扭的线条,赶快用布将那条线的墨吸掉,不过设计图上仍留下了痕迹,这痕迹恐怕非得用砂纸才磨得掉。
柯尼提皱着眉头,继续画图。“这设计的用意,”与其说讲给那个傲慢无礼的木脸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一方面是要让塔的结构加倍坚实,更经得起外敌的考验,一方面是正好可以让居民在重建家园之时有地方可住。如果他们在这塔里面挖一口井,同时加强外壁结构的话,那么……”
“那么他们就可以守在塔里饿死,不用被人抓去做奴隶了。”木脸兴高采烈地说道。
“海贼来袭,图的是能够轻松且迅速地掠夺财物,并且掳走男女为奴,所以他们通常都没什么耐心。是不太可能围城的,尤其是本地防御工事很坚固的话。”
“可是你弄这些设计图有什么用意?其实你心底根本就瞧不起分赃镇的故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兴致勃勃地帮他们设计新镇?”
柯尼提听到后,一时哑口无言。他低头打量自己所画的设计图。的确,分赃镇的人怎么配得上住在这种井然有序的好地方?不过他突然想通了,配不配得上这种地方都无所谓。“因为有了规划,他们日后的生活会比较好,”柯尼提顽固地说道,“而且看上去也比较整齐。”
“恐怕是因为你想要控制吧,”木脸纠正道,“你想在各地人的生活中留下自己的印记。我已经看出来了,柯尼提,你这个人一心就是要求控制。我说海盗啊,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以为只要控制得够紧,就能回溯到过去,控制住往昔的时光?就能把过去发生的一切通通抹灭?就能让你父亲的精确计划重新生效,让他心中的那个小小天堂再度复苏?血迹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柯尼提,你那个完美的设计图上一染了墨渍,就永远无法抹去,而血迹也是一样。不管你做什么,只要跨进那栋大宅,记忆就会再度鲜明地涌现,使你闻到血腥味、听到惨叫声。”
柯尼提气得把笔一丢,但这一来竟在设计图上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血迹,使他看了厌恶至极。他恼怒地对自己说道:“不对,不对!不是血迹,那只不过是黑墨而已。墨可以吸干,而且会淡去。血也是如此。终究会淡去的。”
然后他就上床去睡了。
柯尼提清醒地躺在黑暗之中,等待依妲回房。但是她回房时却像是打猎了一整晚,像是颇为疲惫的山猫般悄悄溜进来。柯尼提知道她之前待在哪里。她在黑暗中脱去衣裳,接着轻轻地走到床边,想要不知不觉地钻进被子里。
“嗯,那小子情况如何?”柯尼提以热忱的声音问道。
她惊讶地喘了一口气,柯尼提隐约地看到她伸手盖在心口的形影。“你吓到我了,柯尼提,我本以为你已经睡了。”
“我看得出来。”柯尼提冷冷地讽刺道。他很气愤,不过他已经有了成见,那就是他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依妲和那小子上了床,毕竟是他一直安排着要把他们两个撮合在一起。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依妲跟那小子上床之后,还以为自己可以将他蒙在鼓里,以为他笨到看不出来,所以他应该趁此驱散依妲这个枉念才对。
“你是不是哪里痛?”依妲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真的很关心他。
“你问这个做什么?”柯尼提反问道。
“我想你是因为痛而睡不着。我看温德洛的伤势恐怕比我们之前所想的还要严重。他一下午连哼也没哼一声,可是晚上的时候,手臂肿得根本没办法把衬衫脱下来。”
“所以你就帮他脱衬衫啰。”柯尼提喜悦地说。
“是啊。我调了一帖草药糊敷在他手臂上,以便消肿,然后我问了他一些问题。我最近念了一本书,但总是不大理解。在我看来,那本书实在很没意思,讲的尽是如何辨别生命中的真与假以及人们思考生命的意义之后能得到什么成果等。据温德洛说,那个学问叫做‘哲学’。我跟他说,哲学这东西是在浪费时间,桌子就是桌子,何必去思索你何以知道桌子就是桌子?可是温德洛认为,这有助于让我们探讨自己是如何思索的。我还是觉得那很没意思,但是他仍坚持我应该读一读那本书。我们就这样吵呀吵的,直到我走后,才发现我们吵了好久。”
“吵?”
“不是生气叫骂那种,应该说是辩论吧。”依妲话毕,拉起被单躺上床去,靠在柯尼提身边。柯尼提翻身挪开,避开了她。依妲连忙解释道:“我已经洗过澡了。”
“你在温德洛房里洗澡?”柯尼提下流地问道。
“不,我是在厨房里洗的,在厨房洗澡水比较不容易冷掉。”依妲再度把身体贴在柯尼提身上,并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以近乎尖锐的口气问道:“柯尼提,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相信我吗?我对你是很忠贞的。”
“忠贞!”柯尼提听到这两个字,倒觉得很震惊。
依妲突然坐直起来,她这么一坐,扯走了他身上的被子。“对,就是忠贞!我对你一直是很忠贞的。怎么,你不信吗?”
如果依妲对他忠贞,那么他的计划可就完不成了。依妲重新在他身边躺下来,柯尼提也重新拉回被子,并仔细斟酌如何遣词用字。“我一直以为,你会跟我一阵子,直到迷恋上其他人为止。”柯尼提微微耸肩——但说真的,他实在不愿让依妲看出他心里苦恼。奇怪了,这句话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她是婊子呀,婊子跟忠贞是怎么样也连不在一起的。
“直到我迷恋上其他人为止?你是指温德洛?”依妲以爽朗的喉音咯咯笑了起来,“温德洛?”
“我年纪大了,而他的年纪跟你比较接近。他的身体青春强健,没什么疤痕,而且双腿俱全,你当然会觉得他比较有魅力了!”
“你在吃醋!”依妲那种欢欣的口气像是柯尼提送了颗大钻戒给她,“噢,柯尼提,你好傻气。你跟温德洛吃醋?当初是因为你要我对他好一点,我才开始待他好的,不过现在我已经看出他的优点了,也领悟到你之所以要我多跟他相熟,实在是用心良苦。温德洛教了我很多东西,这点我感念在心。不过一个没经历人生起伏的青年,跟你怎么比呢?”
“他已经完整了。”柯尼提指出,“今天他不但厮杀,还取了对方性命,他已经成人了。”
“他今天是厮杀了没错,但是他并没有因为厮杀而成人。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打斗,他用的短刀是我们送他的,打斗的技巧则是我教的。他把人杀死了没错,可是那场打斗使他一整晚心思不宁、折腾不已。他说,他取走了对方的生命,但生命是唯有莎神才能赐予的礼物,所以他非常懊悔。”依妲声音渐小,“他说着就痛哭了起来。”
柯尼提不知道如何接口,只好摸索着说道:“因为他哭了,不像个男人,所以你就瞧不起他了。”
“不,看到他哭,我只觉得怜惜,很想冲上去用力把他摇醒,叫他别再哭了。他心里很矛盾,他的本性温和,可是又要追随你。今晚他将心路历程说了出来:很久以前,他与我第一次碰巧作伴的时候,我跟他聊了一下,聊了些很平常的事情,好比说别净是去想自己本来可以如何如何,而是要把握现在,好好过人生,而他就把那些话认真地牢牢记在心里。”依妲的声音越来越低,“如今他深信他之所以与你相遇,都是因为莎神的旨意。他说,他离开修院之后所经历的事情,每件都是为了要让自己遇上你。他还说,他深信莎神之所以要他体会身为奴隶的经验,是为了让他深刻地领悟到你为什么会那么痛恨贩奴。可是他是在心里挣扎了很久才有这个结论的,他说他以前根本就不肯往这个方向想,因为光是看到他的船不一会儿就一心向着你,他就十分嫉妒。而他在嫉妒之余,不但蒙蔽了心灵,还净是挑剔你的缺点。不过这一阵子以来,他开始看出,莎神的旨意就是要他帮助你成事。在他看来,他的命运就是注定要站在你旁边,帮你讲话,为你厮杀。不过打杀归打杀,他心里还是很难过的,难过到哭个不停。”
“可怜。”柯尼提朗声说道。他心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在这情况下还要装出怜悯的音调,实在不容易,不过他尽力而为了。依妲虽没跟那少年睡觉,但是这个结果也不差了。
依妲的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帮他按摩肌肉。她的手凉凉的,很舒服。“我本想安慰他,所以就跟他说,那场打斗说不定并非命运注定,只是碰巧发生而已。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他说没什么碰巧的,一切都是命运。”
依妲的手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这是莎神教谕的基石啊。在莎神的教谕中,人人都有其宿命,并不是仅有的少数几个神选的高人才有。而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认清自己的宿命并实践它。”
“这样的人生不是很沉重吗?这算什么教谕啊。”
柯尼提虽躺在枕头上,但他仍摇了摇头。“不见得。一个人若是信奉莎神的教谕,他就会看出,原来自己不但与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同等重要,同时也不比任何一个人更为重要,这一来,每个人人生的意义就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了。”
“可是,那个今天被他杀掉的人怎么办?”依妲问道。
柯尼提轻声一哼。“那是温德洛自己的难题,不是吗?其实他必须接受他的命运,那就是有人命中注定要死在他手里,而他注定要挥刀厮杀。总有一天,温德洛会领悟到,其实那个人之所以死于刀下,并不是他个人所致,而是莎神把他跟那个人凑在一起,好让他们两个实践自己的命运。”
依妲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这么说来,你也相信莎神并相信莎神的教谕了?”
“随便它与我的命运是不是相配。”柯尼提高傲地答道。他笑了出来,心情突然好得无可言喻,“我们就这么办吧:等分赃镇的重建有了眉目,我们就带温德洛去‘异类岛’走一趟,请异类替他算个命。”接着,柯尼提在黑暗中咧嘴笑道:“然后我再把那个意义解释给他听。”
柯尼提翻过身,抱住依妲。
 
那里头至少有一桶咸猪肉馊掉了。船舱里有一批泡在咸卤水里的肥猪肉,装猪肉的木桶本应是密封的才对,可是这味道闻起来就知道,一定是木桶在运送时刮出了裂痕或是与其他货物碰撞出了缝隙。卤水渗漏、猪肉发馊的味道不但熏臭,还会染得邻近的食物一并腐坏。猪肉桶贮藏在前货舱,那里很窄,仅能直立,里头塞满了存放食材的箱子、木桶。若要彻底处理这个问题,得把箱桶通通挪开,找出发馊的猪肉桶,然后将臭肉桶丢弃,再把漏出的卤水清理干净。贝笙不时在全船各处巡察,而这臭肉味就是他在巡察时发现的。他后来把这项任务交给拉弗依,而拉弗依则把事情交给艾希雅去办。艾希雅在她这一班的人轮班上工时,派了两个人去把这事办好,此时已近黎明,她到这儿来看看那两人的进度如何。
不过她一看到那光景,心里就先烧起一把怒火:舱里的货只有一半搬动过,腐败的臭肉味还是很呛人,而且看不出他们找到那桶臭肉或是清理过现场的迹象。船上水手使用小型的就手铁钩来勾住木箱、拖动货物,然而他们两人用的就手铁钩却陷入头顶的木梁中。显然他们是歇手休工了。罗普坐在木桶上,他那高高瘦瘦的身躯佝偻着,几乎伏在身前的大木箱上,而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珠则紧盯着木箱上那三颗倒扣的核桃壳。坐在罗普对面的阿图一边迅速地一再将核桃壳互换位置,一边仿效江湖骗子的节奏喃喃地念道:“是哪一个?是哪一个呢?”灯笼的火光虽弱,却仍映出阿图特有的印记,也就是他脸颊上那道笔直的伤疤。贝笙说船员中有一个是强暴犯,指的就是阿图。在艾希雅看来,罗普只不过是笨一点,会找机会偷懒,但是阿图这个人,她是打从心底看他不顺眼。在干活的时候,她自一开始就是能避就避,尽量离他远一点。那家伙眼睛小,眼珠黑得如同老鼠洞一般,嘴巴总是噘着,而且随时都湿润润的。阿图一心要把罗普的钱骗到手,所以艾希雅虽然已经走近,他也浑然不觉。此时,阿图以夸张炫耀的手势按住三个核桃壳,然后又伸出舌头来润湿嘴唇。“好啦,豆子在哪个空壳里呢?”阿图朝罗普挤眼睛。
艾希雅大步走上前朝那木箱一踢,踢得三个核桃壳都跳了几来。她对他们两人吼道:“我倒要问问臭肉在哪个木桶里呢!”
罗普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艾希雅,然后又指着跳翻过来、壳里朝上的核桃壳,叫道:“三个都没豆子!”
艾希雅拉住罗普衬衫的后领口,猛烈地摇了他一下。“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没豆子!”她对罗普说道,把他推到一旁。罗普张口结舌地望着她。
她把目标转向阿图。“你们怎么还没把臭肉找出来,并将这里清干净?”
阿图一边站起来一边紧张地舔嘴唇。他个子小,膝盖外弯,所以双腿并不拢。他这个人只是敏捷,但并不壮。“这舱里的食材都好端端的,教我们上哪儿去找臭肉?罗普跟我把所有的货物都搬开来找了,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臭肉。对不对啊,罗普?”
罗普睁大了眼睛望着艾希雅,应道:“我们真的没找到臭肉,小姐。”
“你们并没把所有的货物都搬开来找。臭肉味这么重,我都闻到了,难道你们闻不出来吗?”
“那只是船臭味而已,天底下所有的船都是这个味道。”阿图夸张地耸了耸肩,“要是你跟过的船有我多——”阿图高傲地说道,仿佛要讲道理,不过艾希雅马上就打断了他的话。
“这艘船可不臭。而且只要我在这儿当干部,这船上就绝不能有这种腥臭味。你们快去把货物搬开,找出臭肉,并把这里清理干净。”
阿图一边搔着颈侧的疣一边应道:“可是我们马上就要换班下工了,小姐。这臭肉就看下一班的人找不找得到啰。”阿图得意起来,还不住地点头作势,同时又用手肘撞了罗普一下,以提醒他不要穿帮,于是那高瘦的水手也跟着阿图一起咧嘴大笑起来。
“阿图,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跟罗普要继续当班,直到你们找出臭肉?把这里清干净为止,听清楚没有?所以你们还是赶快站起来搬货找臭肉吧。”
“那不公平!”阿图站起来叫道,“我们已经干了一班的活儿了!嘿,你回来!不公平!”
阿图粗短的手指抓住艾希雅的袖子。她想要把阿图甩开,但是他不肯放手。艾希雅停住不动,她若是跟这人扭打,恐怕没有赢面,甚至还会撕破衬衫,所以她可不要贸然动手。她眯着眼睛,直视着阿图,冷冷地说道:“放手。”
罗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又紧咬住下唇,像是受惊的孩子。“阿图,她是二副啊。”他紧张地喃喃说道,“你会闯祸的。”
“什么二副!”阿图轻蔑地嗤声说道。他宛如虱子跳跃一般迅捷地在瞬间放开艾希雅的袖子,改而抓住袖子里的前臂。他以肮脏的手指紧紧地扣住艾希雅的肉,并说道:“她哪是什么二副?明明就是个女人呐,而且她很想爽一下,她巴不得爽一下呐,罗普。”
“她想要爽一下?”罗普迟钝地问道,以忧虑的眼神望着艾希雅。
“她没叫呀,”阿图指出,“她乖乖地站在这里,不就是等着要爽一下吗?我敢说,一定是船长没让她爽够。”
“可是她会讲出去。”罗普困惑地反对道。随便听两句,他就茫然了。
“才不会呢,她会叫一两声,扭一两下,但是到最后她一定笑得很爽快,你等着看好了。”阿图瞄了她一眼,并再度润了润唇。“是不是呀,二副?”阿图逗弄道。他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棕黄的牙齿。
艾希雅针锋相对地与他四目相望,她可不能让阿图以为她心里害怕。她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这个货舱离上面的甲板太远,所以就算她尖叫也没人会听到。船是有可能会感受到她危急有难没错,但是她又不能指望派拉冈。最近他古怪得很,老是在幻想海上有海蛇和漂浮的原木什么的,还不时大吼大叫地警告船员别撞上海蛇或浮木。在这个情况下,就算派拉冈说了什么,也没人会当一回事。所以艾希雅绝不喊叫。阿图正在端详她,他那一对小眼睛闪闪发亮。她突然知道了,阿图就等着她害怕惊叫,而且他和她都心里有数:完事之后,阿图非得杀了她不可。他一定会把场面弄得像是意外,好像艾希雅被滑落的货物击中。罗普一定会拿阿图教他的说辞来交代,但是他可骗不了贝笙。最后,贝笙大概会杀了他们两人,只可惜那时候她无法在场亲见贝笙为自己复仇了。
这些思绪虽纷杂,却只在瞬间一闪而过。现在艾希雅只能靠自己。以前她总是斩钉截铁地跟贝笙说她管得住这一批船员,不过她到底是不是眼高手低呢?
“阿图,放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艾希雅定定地说道,并努力不让自己说话时出现颤音。
阿图空着的那只手一甩,反手打了她一巴掌,快到她根本没看到阿图出手。那劲道重得艾希雅整个头往后仰翻,一时间,她只觉得晕眩麻木,不过她还多少察觉到罗普懊恼地叫道:“你别打她啊。”阿图则应道:“不,她就是喜欢粗鲁一点哩。”
阿图双手在她身上乱摸,然后把她的衬衫从裤头里拉出来。艾希雅一被他碰到,就大起反感,幸而就是因为反感,她才回过神。她使尽全身的力气,一连往阿图身上揍了几拳,可是阿图的胸腹硬得像木头,而且他不但不以为意,还大笑着奚落她出手无力。艾希雅顿时绝望,她伤不了他。这下子她只能逃了。可是阿图抓着她的双臂不放,手比钳子还紧,再加上现场货物散落,所以根本不可能迅速脱身。阿图强行将她抵在大木箱上,然后放开她的一条手臂,以便拉住她衬衫的领口。他本想扯开领口,还好棉料厚实,没被扯破。艾希雅趁此以空出来的那一只手,使劲地朝阿图的肋骨底下重重揍了几拳,令他痛得缩了一下。
这次艾希雅可看到阿图出拳了。她连忙把头歪到一侧,所以阿图那一拳没打中她的脸,反而结结实实地打在她后头的木箱上。艾希雅听到木条被阿图击碎,接着听到他粗哑地叫痛的声音,她暗暗祝愿他手骨断裂。艾希雅伸手去戳他的眼睛,谁料他张口一咬,咬得她的手腕滴血。两人站不稳,倒了下来,艾希雅竭力扭身,免得落地后被他压住。最后两人侧身落在木箱和盒子之间,地方很狭窄。艾希雅缩回手臂,狠狠地在阿图的肚子上揍了两拳。
艾希雅的眼角看到罗普站在旁边,那个傻子正一边懊恼地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哭号,但现在她无暇多想。
她在阿图头上抓住一把头发,拉着他的头往他头后的木桶上撞。阿图抓她的手顿时松开了些,于是艾希雅又再做了一次。阿图以膝盖往她的肚腹一顶,使她顿时闭气,接着翻身压在她身上,按倒她,用膝盖将她的双腿拨开。艾希雅气愤地尖叫,可是她背后顶着地,距离不够,所以出拳无力。她又试着要举腿去踢阿图,不过他压住了她的腿。阿图一边俯身下来,一边哈哈大笑,把口臭的气息呼在她脸上。
这时艾希雅心生妙招。而且她知道这一招一定痛死人。她尽量把头往后仰,然后使劲撞上去。她本打算用额头去撞阿图的额头,谁知一个闪失,她的额头反而撞到他的牙齿。这一撞,艾希雅的额头被割出了一道口子,阿图牙齿也断了好几颗。他痛得尖叫,突然放开艾希雅,以便用手去捂住流血不止的嘴。阿图一起身,艾希雅也跟着爬起来,同时不断出长拳,根本不管拳头的落点会不会伤人太重。她听到自己的指节哒地一声错位,又感到手上的皮肉剧痛,但她还是一边不住地出拳一边踉跄地站起来。等到身体站直,立于木箱之间的狭窄空隙之后,她便改用踢的,直踢到阿图侧身倒地、蜷缩着不住呻吟,她才歇手。
她把额头上染了血的头发拨开,四下环顾。感觉上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不过灯笼仍有光透出,罗普也仍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直到此时,她才明白罗普有多笨——他正在啃指节,而且一察觉到艾希雅在看他便对她叫道:“我闯祸了,我知道我闯祸了。”罗普的眼神既无奈又惊惧。
“去把那桶臭肉找出来,丢到海里去。”艾希雅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把这里清干净,之后你就可以下班。”
艾希雅突然弯下身,双手扶膝,大喘了好几口气。她的头好晕,觉得自己快吐了,但是她强忍着。阿图开始舒展身躯,于是艾希雅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接着她伸手到梁上,握住拉货铁钩的手把,扭着将铁钩拔出来。
阿图转过头来仰望着艾希雅,他一边的眼睛已经青紫了。“操!别这样!”他恳求道,举手掩头。“我没动你呀!”阿图叫道,撞断了几颗牙齿之后,他似乎变得瘫软无力了。他护着头,等着艾希雅重击。
罗普恐惧地惊叫了一声,开始疯狂地拖动木箱和木桶,以便把臭肉找出来。
艾希雅的回应则是一把拉起阿图的衬衫,将拉货铁钩插到衬衫布里,毅然决然地拖着他朝梯子走去。阿图开始尖叫乱踢,想要站起来。艾希雅停下脚步,把铁钩转上一两圈,这一来他的衬衫束紧,手臂贴着身躯,无法动弹。她继续拖着他往前走,只是他太沉重,加上她力气消退,差点就拖不动。不过艾希雅烧起熊熊怒火,替自己鼓劲。她听到派拉冈叫喊了,不过她听不出他在喊什么。此时舱盖口已有几个人好奇地探头探脑,他们是拉弗依那一班的人,这意味着大副大概已经在甲板上值班了。艾希雅并未多朝他们望一眼,而是专注地拖着挣扎不已的阿图爬上梯子。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顾着要爬到甲板上。
她终于从舱盖口冒出来之后,围观的水手一面退开,一面低声彼此询问下面出了什么事。等到他们看到她身后拖着阿图之后,惊叫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敬畏的咒骂。艾希雅瞄了海夫一眼,海夫望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拖着阿图朝左舷而去,阿图正在哀怨呻吟道:“我什么也没做,我根本没动她!”不过由于他捂着牙齿被打断、满是鲜血的嘴,所以连话也讲不清楚。站在右舷船栏边的拉弗依漠不关心地望着这场景。
贝笙突然出现在甲板上。他的衬衫敞开,没扣扣子,赤着脚,头发也没绑,跟在他身后的克利弗怕得嘴唇颤抖。船长一眼就看出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贝笙恐惧地望着艾希雅流血的脸孔与凌乱的衣着,不过也只那么一刻而已,接着他就转头朝大副望过去。
“拉弗依!这里是怎么回事?”贝笙吼道,“你怎么还没把这平息下来?”
“啊?”拉弗依的脸色很茫然。他朝艾希雅与阿图望了一眼,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甲板上有这两个人。“他们不是我这一班的人,船长。况且看来二副已经把局面控制住了。”拉弗依口气硬起来,以命令的语调对艾希雅问道:“我说得对不对?你能把你的事情处理好吗,艾希雅?”
艾希雅原地站住,望向拉弗依。“我正要按照你的吩咐,把臭肉丢到海里去呢,大副。”艾希雅一边说一边又把铁钩转了半圈。
一时间,众人都冻结似的动也不动。拉弗依以疑问的脸色朝贝笙望了一眼。不过船长只是耸耸肩。“继续。”他开始扣衬衫,仿佛这事他一点也不在意。贝笙扣了衬衫扣子之后,便眺望海上,看看前头是什么样的天气。
阿图像是被人猛踢的狗儿般哀嚎着,开始挣扎。艾希雅把他拖到离船栏更近的地方,但心里却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动手把他丢下海。此时罗普突然出现,手里提着两个水桶,从那个臭味判断,里面装的东西应该就是臭肉了。“我找到了,我找到臭肉了。”罗普一边喊道一边匆匆地超过艾希雅,走到船栏边,“肉桶撞破了,溢得到处都是,可是我们会把船舱清干净,对不对啊,阿图?我们会把船舱清干净。”罗普把其中一桶臭肉泼到船外,但是他提起第二个桶的时候,突然有一条海蛇从水里冒出来。
那海蛇一张口,咬住了落到半空中的臭肉,而罗普则一边尖叫一边踉跄着后退。
“海蛇!海蛇!”派拉冈这一叫,更增添了凝重的气氛。
艾希雅放开拉货的铁钩,阿图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开。他逃走时,铁钩的把手划过甲板,发出铿铿的响声。艾希雅与海蛇彼此直视良久。那海蛇的鳞片是初春新叶的绿,而那一对硕大的巨眼则是蒲公英般的嫩黄色;每一片鳞片都盖住另外两片,那整齐有致的图样使人忍不住想要顺着一片片的鳞片不断看下去。海蛇背后的鳞片最大,差不多与艾希雅的手掌相当,而海蛇眼周围的鳞片则比麦粒还小。一时间,她因为眼前那美丽的生物而入迷了。接着海蛇张开足以将整个成年男子轻松吞下肚的血盆大口,艾希雅因而看到海蛇口中那一排排森然的利齿。海蛇前后晃头,疑问地吼了一声,艾希雅还是站着一动也不动。海蛇合上嘴巴,再度瞪着艾希雅。
这时艾希雅从眼角察觉到周遭有什么动静:有个人拿着配置在小艇上使用的铁钩冲了上来,同时她又听到贝笙大声告诫道:“你别去惹事!别激怒海蛇!”
艾希雅转身朝海夫扑上去。海夫把铁钩当作武器,不住地挥动示威,同时还叫道:“我才不怕呢!”可是从他那苍白的脸色看来,显然心口不一。艾希雅拉住海夫的手臂,并劝道:
“它只是想要食物而已。你别去招惹,说不定它一下子就走开了。海夫,你别去惹它!”
海夫不耐烦地甩开艾希雅,而艾希雅的手淤青酸麻,他这么一甩,她竟然也就抓不住了。海夫更加轻蔑地推开她。艾希雅踉跄地退了几步。这下子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夫挥动铁钩了。
“不可以!”贝笙吼道,但此时海夫已经把铁钩甩了出去。铁钩打中了海蛇的鼻吻,没有致伤,而是从片片重叠的鳞片上滑了过去,最后卡在它的鼻孔上——看那光景,不像是准头好,倒像是凑巧所致,但反正铁钩便就此钩住了海蛇的鼻孔。
艾希雅恐惧地望着海蛇把头往后一仰,然而海夫顽固地紧抓着铁钩,所以被海蛇连钩带人地扯了过去。片刻之后,海蛇一下子涨得双倍大,它的颈部膨胀起来,脸部与喉间那许多带毒液的触须也竖直起来。海蛇再度吼叫,这次吼叫时,口里还喷出了细细的口沫。海蛇口沫的雨雾一沾到甲板,甲板的木料就开始冒烟。艾希雅听到派拉冈烦躁的叫喊声。她的皮肤一染到毒雨,便灼热得像是晒伤一般。海夫则因为整个人被海蛇口沫的雨雾蒙住而惨叫起来,并因此而放开了铁钩,软瘫在甲板上。看那光景,他不是昏迷就是死了。海蛇突然歪着头,打量着俯趴在甲板上的那个男子,然后便伸头朝他而去。
这附近只有艾希雅一人站得近,尚可出手挽救。况且对她而言,就算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海蛇把人吃了。所以她冲上前,抓住了艇钩的木把手,那木把手已经因为海蛇的口沫而蚀出木屑与凹陷。艾希雅抓住艇钩的木把手,使尽全身力量将海蛇的头拖离目标,免得它把海夫咬走。罗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拿了个空木桶朝海蛇头上摔过去,接着顺势拉住海夫的脚踝,拖走了他。
这下子,艾希雅变成海蛇唯一的目标。她更用力抓紧艇钩的把手,并用全身重量一拽。她心里想道,这力道这么强,把手可能随时会跟铁钩分家。一时间,海蛇因为疼痛,又被艾希雅这么一推,从她面前退开,但接着它便再度呼出一阵口沫的雨雾,那毒液打在活船甲板上时,派拉冈便再度尖叫。除此之外,艾希雅身后还响起了别的声音:拉弗依正在下令叫众人多张帆,还有许多人气愤或恐惧地大叫,但是派拉冈那惊讶且愤怒的吼声盖过了一切。“我认识你!”派拉冈吼道,“我认识你!”琥珀大声地问了个问题,但是艾希雅听不出她在问什么。艾希雅一心一意,只顾着没命地抓紧艇钩的把手。这个木把手快撑不住了,但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直到贝笙拿着小艇的船桨往蛇头上打,艾希雅才知道贝笙已经来助阵了。用小小的木船桨来对付这么大的生物实在可笑,不过这附近也没别的器材可用了。艾希雅的铁钩突然从海蛇的鼻孔中松脱滑落。这下子海蛇不受限制了,所以它摇晃着一头的触须,朝着甲板喷出毒雾,被毒雾喷中的木料开始冒烟。海蛇的头再度朝贝笙与艾希雅伸过来时,艾希雅举起艇钩,把它当作鱼叉,朝海蛇的头冲过去。她的本意是要叉住海蛇的巨眼,但是海蛇晃了一下头,朝贝笙伸过去,所以艇钩没碰到海蛇的眼睛,反而刺入了它下颏后那个露出血色之处。艇钩竟轻松地穿入那处的皮肉,仿佛艾希雅戳的不是海蛇,而是什么熟透的瓜果,这使她大感意外。最后整个铁钩都没入了海蛇头里,艾希雅再一拽,把铁钩紧紧地卡在里面。
海蛇痛得仰起头。“退开!”艾希雅对贝笙叫道,但这是多余的,因为贝笙已经低头蹲下,并翻身滚开了。艾希雅再度扭着艇钩一拽,这一拽撕开了皮肉,同时有冒着烟雾的热毒液顺着海蛇自己的脖子流下去。海蛇尖声大叫,张口喷出大量毒液与鲜血,同时使劲摇头。这下子艾希雅原本就麻木的手再也抓不住艇钩的把手了。她重重地坐下,并无助地望着那痛苦甩头的海蛇。有的毒液无害地落在海里,但有些喷在派拉冈号的甲板和船壳上。派拉冈很惊恐,从船头到船尾都颤抖起来。海蛇仰身落入海中并消失在浪花之中时,贝笙就开始唤人取水桶、提海水、拿刷子。他虽还站不直,只能以双手扶住膝盖,却仍照样大声下令道:“把毒液刷掉,快!”贝笙脸上被海蛇的毒液喷到,已经开始发红肿胀。他几次想要站直,最后却都不免再度弯腰扶住膝盖。艾希雅心里担心,不知他会不会瞎眼?
然后船首处传来狂野的叫喊,使艾希雅听得心里都凉了。“我以前认识你!”派拉冈叫道,“而且你以前也认识我!由于你的毒液,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派拉冈狂野的笑声在风中激荡,“血就是记忆啊!”
 
罗妮卡心里想,虽只过了一夜,但这个世界的变化多么大啊!
艾希雅房间里有一张椅子,如果站上椅子眺望窗外,虽偶有树木阻挡视线,但仍可以看到缤城闹市区与港口的部分风光。但是今天,不管她怎么努力看,也只能看到弥漫的烟雾。缤城已经浴火了。
她僵硬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把艾希雅床上那一叠床单抱起来,这些床单正好可以拿来做包袱,让他们上路逃走时携带。
他们在黑夜中好像怎么也走不到终点般地拖着腿回家的光景,她记得再清楚不过了。麦尔妲像是跛脚的小牛犊似的,踉跄地走在罗妮卡与凯芙瑞雅中间。过了不久,原本惊呆恍惚的瑟丹回过神来,开始大哭。他哭个没完,还要求别人抱他——这孩子已经多年不缠着人抱了——可是罗妮卡和凯芙瑞雅都抱不动。最后罗妮卡一只手牵着瑟丹拉着他走,另一只手则环着麦尔妲的腰。凯芙瑞雅受伤的那一只手托在胸前,没受伤的那只则扶着麦尔妲的上臂。四人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着。两次有骑士经过,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叫喊求助,他们都照样策马奔驰前进。
天亮得迟,这是因为天空笼罩着烟雾,日光透不进来。不过说起来还是夜晚比较慈悲,因为天一亮,那一身褴褛的衣物和皮擦肉破之处就无所遁形了。凯芙瑞雅光着脚,她的鞋子早掉在那一堆残骸之中了。麦尔妲曳着脚,踩着根本无法应付长途跋涉的残破舞鞋而行。瑟丹衬衫撕裂,一条条的布挂在他身后,那光景,像是被马拖行了一段路。麦尔妲的前额撞伤了,鲜血汩汩地流下,时间久了,在她脸上留下一条条干了的血痕。她两眼青紫,闭得只剩一条缝。至于罗妮卡自己,她只需望望别人的眼神,就想得出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那一路上,大家几乎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有一回,凯芙瑞雅有感而发地说道:“我都忘记他们了。我是说大君和他的侍臣。”接着凯芙瑞雅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他们两个?”
罗妮卡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其实一点也不挂心。现在她只担心自家人的安危,才顾不得别人出了什么事。
嘴唇肿胀的麦尔妲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些骑马的人把他们抓走了。他们本来还要找另外那个侍臣,可是发现我不是之后,就把我丢在那儿不管。其中一个还说,反正我活不久了,不用多费事。”
话毕,麦尔妲又沉默不语。随后这一路上,大家也不再开口。
他们几个人像是褴褛的乞丐,踉跄地沿着维司奇府的车道走到大宅之前,可是大门紧锁,无法入内。凯芙瑞雅懊丧地哭起来,并虚弱地以手拍门。最后瑞喜终于来开门,开门时手上还握着一根柴火,大概想当木棒用。
之后一阵忙乱,不知怎地就度过了大半个早晨。众人的伤口都已洗清、敷药,染了血的细致礼服则堆在走廊上。麦尔妲和瑟丹姐弟俩已经安置在床上,沉沉入睡了。瑞喜帮着罗妮卡和凯芙瑞雅洗澡更衣,不过她们还不得休息。凯芙瑞雅的手指肿胀疼痛,所以收集食物和备用衣物的事情只能靠罗妮卡和瑞喜两人来做了。下头的缤城发生了什么事情,罗妮卡说不清楚,但是昨天晚上,武装的骑士团把大君和他的侍臣从马车里掳走,那是错不了的。至于马车里的其他人,则被丢在原地等死。况且市区起火,火势大到罗妮卡根本看不到港口里出了什么状况。既然如此,她可不能坐着枯等混乱情势蔓延到她家里来。家里至少还有一匹上了年纪的母马,还有一匹给瑟丹骑的肥胖矮种马,这样的两匹马实在不管用——但是罗妮卡苦涩地想,反正如今家里也没什么贵重的细软可搬了。这次逃命,最要紧的是顾全性命。英格比农庄是当年她陪嫁的嫁妆,从这儿到那里至少要走两天。罗妮卡心里想,抵达的时候,看守农庄的提蒂娜不晓得会怎么看待她。提蒂娜是罗妮卡小时候的奶妈,不过罗妮卡跟她已经多年不见。她努力平抚内心,说服自己期待与提蒂娜相见。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砰砰地打门声。罗妮卡人在走廊上,听到这声音吓得一松手,床单都掉在地上了。她真想就此逃走,可是她不能,不管门外是什么祸事,她都得挡下来,免得殃及家中的子孙。她看到瑞喜大起胆子从厨房走出来,手里仍紧握着那根柴火棒。罗妮卡快步走进书房里拿东西。当年维司奇船长突发奇想,在他大书桌的角落上放了根捕旗鱼用的鱼叉作为摆饰,如今那根鱼叉可真的派上用场了。罗妮卡手握鱼叉,隔着门,对门外的人叫道:“是谁啊?”
“雷恩·库普鲁斯!请让我进去!”
罗妮卡对瑞喜点点头,却不放下自己手中的鱼叉。女仆瑞喜打开门闩,大门一开,雷恩看到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老妇人,不禁大惊失色。
“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真希望事不致此!”雷恩叫道,“那么,麦尔妲呢?”
罗妮卡瞪着那年轻的雨野原男子直看。雷恩仍穿着舞会华服,但是他的衣服上飘来浓浓的烟尘味,一定是之前在起火处待过。“她没死。”罗妮卡淡淡地说道,“不过达弗德·重生死了,而且他的车夫也死了。”
雷恩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接口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麦尔妲出事了。她去舞会时坐的是出租马车——他们跟我说,府上一家人都是乘出租马车去的,所以我以为她也会搭出租马车离开。麦尔妲还好吧?求求你告诉我!”
罗妮卡把雷恩的话咀嚼了一下之后心里便升起了寒意。“你的手下把她丢在那儿等死。说得更坦白一点,你的手下还跟麦尔妲说她活不久了呢。这样你可知道她情况如何了吧!再见,雷恩·库普鲁斯。”罗妮卡对瑞喜示意,瑞喜开始把门阖上。
可是雷恩以他的身体抵住门一推,瑞喜也挡不住他。雷恩踉跄地冲进门厅,然后站直起来,面对罗妮卡与瑞喜。“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时间实在太紧迫了。我们已经逐开封住缤城港出口的战船船队,而我来府上,为的是要接走麦尔妲——也接走各位。我可以把各位送上雨野河去暂居一阵,你们待在那儿很安全。但是现在非常紧迫。康德利号马上就要开航了,就算我们没赶上,康德利号也照走不误。而战船船队随时都有可能复返,并再度封锁港口。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走。”
“不。”罗妮卡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自会照顾自己,雷恩·库普鲁斯。”
雷恩一转身,朝着内室的方向喊道:“麦尔妲!”他沿着走廊疾奔,朝着卧室区而去。罗妮卡要跟着追过去,谁料却突然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扶墙。她的身体支撑不住就算了,但怎么选在这个时机崩溃呢?瑞喜扶起罗妮卡的手臂,撑着她追上去。
那个雨野原年轻人一定是疯了,他一边喊着麦尔妲的名字,一边沿着走廊奔下去,而且把沿路的每一扇门都打开来瞧瞧。他打开麦尔妲的房门时,正巧凯芙瑞雅也从她位于走廊底的房间里冲出来。雷恩探头进房里看,苦闷地惊叫了一声,然后便冲进了房内。
“不准你碰她!”凯芙瑞雅叫道,朝麦尔妲的房间奔过去。但是雷恩不一会儿便从麦尔妲的房里冒出来,裹在被子里的麦尔妲就躺在他的臂弯中。她头上包着绷带,脸色也如同绷带一样苍白。她的眼睛紧闭,头无力地靠在雷恩的胸膛上。
“我要带她走。”雷恩断然地说道。“府上的各位也应该一起来才是,不过这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思。我无法强迫你们同行,但我不能把麦尔妲留在这里。”
“你无权带她走!”凯芙瑞雅叫道,“怎么,你要抢婚?难道这是你们雨野原人的新风潮?”
雷恩突然狂妄地大笑起来。“我以莎神之名起誓,麦尔妲早就梦见了这一幕,而现在她的梦成真了。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带她走,而且我本来就有权带她走。‘人还金还,欠债奉还’,我现在就要求你们以人抵债。”话毕,雷恩低头望着麦尔妲,再度强调道:“现在她是我的人了。”
“你不可以带她走!还款日离现在还有——”
“还款日马上就到了,而且你们不可能筹得到钱。趁现在她还有一线生机,我就要带她走。如果我非得用强硬的方式,那我也不会犹豫。不过我恳请你们跟我一起走,免得麦尔妲去了之后伤心。”他转头对凯芙瑞雅说道:“麦尔妲一定需要你陪,再说瑟丹待在这儿也不安全,要是那些恰斯人把缤城打下来怎么办?难道你要眼见小儿子脸上被人刺上奴隶刺青吗?”
凯芙瑞雅听了,恐惧得举手遮住嘴,然后她望着罗妮卡,声音从指缝间透了出来:“母亲?”
罗妮卡为大家下了决定。“你去叫醒瑟丹。现在马上走。什么都不要带。人离开最重要。”
罗妮卡站在门廊上,望着他们骑马走远。雷恩抱着裹在被子里的麦尔妲骑马,凯芙瑞雅骑的是家里那匹上了年纪的母马。看来逆来顺受的瑟丹骑的是他那匹肥胖且上了年纪的矮种马。“母亲?”凯芙瑞雅最后又劝了一次,“这马载着你我一起走是没问题的,毕竟这趟路并不远。”
“去吧,快去。”罗妮卡则如此答道,这句话她好像已经讲过无数次,“我要待在这里,我得留下来才行。”
“我不能光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凯芙瑞雅哀号道。
“你非走不可,这是你对家庭的责任。现在快去吧。快去!雷恩,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你快带他们走吧,迟了就不好了。”然后罗妮卡对自己说道:“如果缤城的下场是大火与鲜血,那我一定要亲眼见闻。况且我必须留下来,看他们好好埋葬达弗德。”
瑞喜与她一起站在门廊上,望着他们骑马走远,直到不见踪影为止。之后,罗妮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事情一下子变得很单纯,雷恩会带他们去港口,然后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如今她只要担心自己就行了。然而她打从多年前开始,就不太在意自己往后会变得如何了。罗妮卡感觉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脸上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然后她转过头,望着先前曾是奴隶的瑞喜,拉起了她的手。
“唔,总算可以歇一歇了。我们一起喝喝茶如何?”罗妮卡对良伴好友说道。
 
有人敲门。舱房里,躺在舱床上的艾希雅呻吟了一声,然后睁开了一只眼睛,问道:“谁呀?”
“船长现在要见你。”是克利弗那稚嫩的童音,不过因为他是来传令的,所以又带了几分正式的味道。
“真会挑时间。”艾希雅喃喃自语,但是她对门外的克利弗宣布道:“我这就去。”她僵硬地从舱床爬下地。
现在是午后,不过对于艾希雅的生理规律而言,倒觉得这像是午夜。说真的,这时候她应该躺在床上睡觉才对。她以朦胧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室内。洁珂在当班,至于琥珀,大概是去陪派拉冈了。艾希雅对派拉冈已经不抱希望——至少目前而言是这样。自从遇见海蛇之后,他就大声嚷嚷个不停,而且他的遣词用字让艾希雅听了心里惶惶不安,因为他讲的话仿佛有几分深意。“血就是记忆。”当时派拉冈朗声宣布道,“你可以洒血,你可以喝血,但你绝对无法抹灭存于血液里的记忆。血就是记忆啊。”这番话他讲了又讲,让艾希雅都快发狂了——倒不是因为派拉冈一再重复地讲同样的话,而是因为那些话的意义,她怎么也想不透。那些话的意义已经超过她所能领悟的程度。
她把衬衫拿起来。上面有些地方因为染了她的血而发硬,有些则被海蛇毒液蚀出了小洞。再说她身上处处是淤青与水泡,所以一想到这粗布衬衫磨过皮肤的感觉,她就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嘟囔了一声,但还是弯下身,把她的行李袋从琥珀的舱床底下拖出来。她把行李袋里那一件轻便的、“进城穿的”衬衫挖出来,套在酸痛的肌肤上。
之前派拉冈困惑不解地叫嚷了大半天,但终究还是冷静下来,之后就变得很沉默。那种旁人无从打扰的沉默是派拉冈逃避这个世界时的居所。在艾希雅看来,他嘴边好像有一抹笑容,但是琥珀看到派拉冈变成这样,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艾希雅离开前甲板的时候,那木珠匠人坐在船身外的船首斜桅上吹笛子给派拉冈听。据琥珀说,她吹的是儿歌童谣的曲调,但是那些曲调艾希雅从未听过。她走过蚀得坑坑洼洼的甲板,经过那些正在把甲板上的毒液和蛇血洗刷掉的水手身旁,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因为她没想到坚如铁石的巫木竟一下子就被海蛇的体液蚀成这样。毒液和蛇血。然后她就走回舱房,倒在舱床上睡着了。
她睡了多久?反正睡得不够久。贝笙派克利弗来把她叫起来,大概是想要把她叫去训斥一番,检讨她之前哪里处置得不妥吧。唉,训人是船长的特权。她只能期望贝笙快一点,免得她当着面打起盹来。艾希雅扣好裤环,走出门去面对不可避免的厄运。
走到船长室门外后,她先把散在脸上的头发梳到后面,又把衬衫塞到裤腰里。要是她在睡觉前先去把打斗后的伤口和污渍洗干净就好了,不过那是空想。睡觉之前,她只觉得累到没精神去搞那些清洗的事情,而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她轻巧地在门上叩了叩,等到贝笙说一声“进来”,她才开门走进去。
她进去后随手关上了门。转身一望见贝笙,她不但看呆了,而且还忘了身份,失声叫道:“噢,贝笙!”
贝笙满脸通红,衬得他那一对乌黑的眼睛如天外飞来之物。他的脸颊和额头上长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看起来像是雨野原人的肉瘤。他那件被毒液蚀得不成样子的衬衫披挂在椅背上,穿在身上的是新衬衫,而且只是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仿佛连布料碰到身上都会痛。他扭着脸,露出牙齿,算作是笑容,应道:“你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接着他朝房里的洗脸盆一挥手,接口道:“大水罐里还有些温水,是留给你的。”
“谢谢。”艾希雅尴尬地应道。她走到洗脸盆边去接受他的好意时,贝笙则转过身去背对她。艾希雅将满是淤青的手浸到水里,痛得不禁咬牙吹气,但接着刺痛感慢慢消退,随着疼痛的缓解,她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
“海夫的伤势没什么大碍,虽说他被喷到的毒液比你我还多。我叫厨子用清水帮他清洗伤口,但是那个可怜的浑蛋连碰到清水都痛得死去活来。他身上都是积血的水泡。毒液一下子就化掉了他身上的衣服,却还能把他蚀得那么严重。他那张英俊的脸蛋,以后是不免留下疤痕了。”
艾希雅拿起温暖湿润的洗脸巾敷在脸上。贝笙这里有一面钉在墙上的镜子,但是艾希雅现在还没那个勇气照镜子。“据我看来,他现在可能什么也想不起来。”
“也许吧,但是等到他能下床之后,我一定会让他永志于心。要是当时他不去招惹,他妈的,说不定那条海蛇干脆就走了。结果呢,他胆大妄为,使我们全船都差点遇难。这个海夫,好像以为他自己懂得比二副和船长还多。他不把你我多年的经验看在眼里,非得要当场灭灭你我的威风不可。”
“可是他算是个不错的人手。”艾希雅不情不愿地帮海夫说点话。
不过贝笙一点也没有软化。“等我灭掉他的威风之后,他会变成更好的人手保证听话。”
在艾希雅听来,贝笙这话是有点斥责之意的,他在暗示艾希雅没把海夫教好。艾希雅咬住舌头,免得自己多嘴,然后望向镜中的人影。她的脸也红红肿肿,像是烫伤。她轻轻地以指头拂过,发现脸皮因为长了许多细小的水泡而变得干裂粗硬。还真像是海蛇的鳞片呐,她心里想道。于是一时间,她心里净想着海蛇之美。
“我要把阿图从你这一班换到拉弗依那一班去。”贝笙继续说道。
艾希雅变得僵硬起来,她望着镜中人那双黑眼与里面愤怒的眼神,只觉得那人很像她父亲。她强忍着以冷冷的口吻说道:“据我看来,这样并不公平,船长。”尊称一声船长是规矩,也是礼貌,不过艾希雅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喷出这两个字。
“我也觉得这不公平。”贝笙也不辩白,就轻松地应和道,“可是阿图去求拉弗依,而且跪着不肯走,所以最后拉弗依为了打发他,就答应让他换班了。拉弗依跟阿图话说在先:他会把船上所有肮脏的活儿都派给他去做,而阿图还感激涕零。你到底是怎么教训他的?”
艾希雅弯身到洗脸盆上,接着掏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轻轻地在脸上摸一摸。落回盆里的水红红的。她检查了一下发际的伤口,那是阿图的牙齿磕出来的。她一边彻底清洗那个伤口,一边忍痛咬牙说道:“身为船长的人,不该多过问这些事情。”
贝笙不以为然地大笑几声。“你这样说可好笑了。当时克利弗冲来找我去救急,我就去了,心里急得要命。克利弗说,派拉冈大叫大嚷的,说什么有人要杀你。我赶过去之后,发现你人在甲板上,后头拖着阿图,用的是拉货铁钩,我看了人都傻了。我心里想道:‘莎神保佑,要是维司奇船长现在看到艾希雅这模样,他会怎么数落我啊?’”
艾希雅从镜里看,只能看到贝笙的后脑勺,不过尽管只是后脑勺,她还是怒目直瞪。怎么,他到现在还没认识到她能把自己照顾好吗?她突然想起阿图曾经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她把袖子卷起来,一看到那一列参差的齿印,不禁气得暗暗咒骂。她以手指抹了些肥皂,开始清洗那个伤口,伤口刺痛得厉害。她真宁可是被臭老鼠而不是那个臭男人咬到。
贝笙以比较温和的口气继续说道:“不过,在那当下,我想起艾福隆·维司奇常常说:‘如果干部处置得来,船长就不该多过问。’他说到做到。当年我在薇瓦琪号上,不时要摆平一些小事,但他从来不干涉。这个道理,连拉弗依都懂。所以那时候,我应该什么都不说才对。”
贝笙这样讲,差不多就算是在道歉了,所以艾希雅也礼尚往来地说道:“拉弗依这个人没那么糟啦。”
“他是有稍微收敛一点。”贝笙睿智地应和道。他突然叉手抱胸,并说道:“如果你想要好好地用那盆水的话,我可以到外面去避一下。”
“谢谢你,但是不必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身上的味道不至于很重吧?”直到这几个不祥的字眼说出口了,艾希雅才猛然想到贝笙可能会以为她另有所指。
两人都沉默不语。刚才是她越界了。
“没有的事。”贝笙平静地坦承道,“我当时那样讲,是因为我很生气,又很伤心。”他讲话时仍背对着艾希雅,不过她从镜子里看到他耸了耸肩。“那时,我本以为你我之间多少有一份情”
“我们还是像现在这样比较好。”艾希雅赶快打断他的话。
“一点也没错。”贝笙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道。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艾希雅望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双手的每一个指节都肿得不成形了。她在舒展右手手指时觉得好像关节里进了沙子一般地刺痛,不过指头还能动就是了。她为了打破沉默而随意问道:“如果指头还能动,就表示手指没有骨折,对不对?”
“错了,虽能动,还是可能骨折,只是不严重而已。”贝笙纠正道,“让我瞧瞧。”
艾希雅虽知道这绝对是个错误,却还是转过身,伸出双手。贝笙走上来,把她的双手捧在手心里,然后依序拉动她的每一个手指,又摸摸指关节有没有伤。检查过指关节后,贝笙摇了摇头,接着他看到她手腕上的齿印,更皱起眉头。他松开艾希雅的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再以挑剔的目光检查她的脸。艾希雅也借这个机会检查他的脸,她发现贝笙连眼皮上都长了水泡,不过他那一对黑眼倒很清澈。贝笙没有丧失视力,真是奇迹啊。贝笙的领口敞开,露出了胸前那几道凸出的鞭痕。“你没什么大碍。”他对艾希雅说道。他歪着头,自顾自地点点头。“你真是个强韧的女人。”
“你拿船桨打海蛇,使海蛇一时顾不到我,说不定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捡回一条命呢。”艾希雅突然想起这个插曲。
“是啊;我手上有根船桨,真是个危险人物啊。”贝笙仍握着艾希雅的手,此时他毫无前兆地将她拉过去,弯下身来吻她。不过艾希雅不但没有躲开,反而仰起头接受他的吻。他的吻非常温柔。艾希雅闭上眼睛,不愿多想此事的不明智之处——说得更切实一点,她根本什么都不想。
最后是贝笙站直起来,结束了这一吻。他把艾希雅拉得更近,但没有搂住她。一时间,他将下巴靠在她额头上,一动也不动,以低沉深邃的嗓音说道:“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说得没错,我们还是像现在这样比较好。”说到这里,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很克制才不会逾矩啊。”他放开了艾希雅的手。
艾希雅想不出自己能应什么。她自己也必须很克制才不会逾矩,可是她若是把这话讲给他听,只会使他们两人更难克制。他刚才不是说她是个强韧的女人吗?现在她就以行动来证明自己吧。艾希雅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柔声说道:“谢谢你。”贝笙一个字也没应,然后她就出去了。
她走过舱梯时,发现克利弗靠在墙边,一边以赤脚踢墙一边咬着下唇。这孩子怎么在这儿偷懒呢?艾希雅皱眉,并在经过克利弗身边时严厉地丢下一句:“从钥匙孔偷看人家在干什么是不对的。”
“跟团长金吻也不对呀。(跟船长亲吻也不对呀。)”克利弗桀骜不驯地答道。然后他咧嘴一笑,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像是还知错的样子,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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