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Ⅱ:疯狂之船> 第三十二章 风雨袭来

第三十二章 风雨袭来

“麦尔妲!黛萝!你们怎么还四处溜达呢?都快到引见的时候了。”麦尔妲母亲的口气既好气又好笑,她又补了一句:“黛萝,我刚才看到你母亲在喷泉边找你。麦尔妲,你跟我来!”
在麦尔妲的母亲找到她们之前,她们两人躲在入口的一根大柱子之后,偷偷看那些晚到的人。她们两人一致同意,众人礼服之中就属小咪的最出色,只可惜那样的领口恰恰暴露出她身材的缺点。特丽妲·雷多夫的头饰太大,跟她的脸形不配,但是她的扇子十分精致。克莱恩·崔铎开始追求莉耶·凯雷尔之后,脸上那种忧郁的诗人气质就不见了,而且人也长胖了。现在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以前她们总认为克莱恩·崔铎很英俊?洛伊德·凯恩仍跟以前一样,显得阴沉且危险。黛萝一看到洛伊德就心醉神迷,不过奇怪的是,麦尔妲一看到他,只想到他的肩膀不如雷恩的宽。
有一些罩面纱、戴兜帽的雨野原人抵达会场,并且跟缤城商人混在一起。麦尔妲望了望,却没看到雷恩。“就算他到了,你怎么认得出哪个是他?他们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看起来每个人都一样。”黛萝抱怨道。麦尔妲是因为黛萝还算是谈得来的同伴,才叹了口气告诉她:“噢,你别担心,我一定认得。因为我一看到他,心里就怦怦跳起来。”黛萝睁大了眼睛望着麦尔妲,好半晌之后,两人才同时大笑起来——但她们都掩着嘴,而且努力不要笑得太放肆。两人在这么偷看聊天之中,仿佛把一整个春天的焦躁尴尬都抛到脑后。黛萝向麦尔妲保证,她礼服的料子比如今市售的料子要厚密得多,而且这剪裁正好衬托出她的腰肢纤细;而麦尔妲则对黛萝发誓,黛萝的脚踝并不粗,就算真的粗,也保证今晚没人会看到。麦尔妲好久没有这样像小女孩般开心聊天了。她顺从地跟着母亲离去时,心里转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以前为什么那么傻,竟巴不得赶快把小女孩的生活丢开,赶快长大成人?
此地立了个缀着鲜花的屏风,以隔出个地方给即将引见的女子休息等待之用。屏风外,等着护送女儿走入大会堂跳成年第一支舞的父亲们焦急地走来走去,而屏风里的母亲们则忙着在最后一刻给女儿拉拉头发或是调整裙摆。引见的次序是抽签决定的,而命运之手决定了今天麦尔妲是最后一个引见。父亲们领走了一个又一个女子,麦尔妲只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凯芙瑞雅一边把她的几根发丝拢回去,一边轻声在女儿耳边说道:“雷恩还没到,我看他一定是因为康德利号到得晚,所以耽搁了。你要不要我去找达弗德,请他邀你跳第一支舞?”
麦尔妲以恐惧的神色望着母亲,谁料她母亲却顽皮地咧嘴而笑,使她大为意外。凯芙瑞雅笑道:“我在想呀,你听到这话就会明白,在自己正式引见的舞会上,没人邀请、落单地望着众人跳第一支舞固然很糟,但是有些事情比这更糟糕。”
“我宁可静静地站在一旁想爸爸。”麦尔妲笃定地对母亲说道。她母亲眼里突然涌出泪水,然后拉了拉她的领口,“现在你要镇静,头要抬高,小心裙脚,噢,现在该你了!”凯芙瑞雅讲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有些哽咽。麦尔妲自己也突然鼻头一酸,所以她便噙着泪水从屏风后走出来,在台阶顶的环形火炬圈中间站定。
“现在引见给各位缤城商人以及雨野原商人认识的是麦尔妲·维司奇,凯尔·海文与凯芙瑞雅·维司奇之女。麦尔妲·维司奇。”
一时间,麦尔妲有点气愤,因为他们以缤城商人的姓氏当作她的姓氏,难道他们认为她父亲不够格,不能与他们为伍吗?然后她释怀了,就当这是缤城作风吧,反正她一定会让她父亲引以为豪。虽然父亲今天不能出现在这里,让女儿搭着手臂走下台阶,但是她在走下台阶之时照样会散发出身为凯尔之女的自信。她抬起头,但垂下眼帘,然后慢慢地对众人一欠身。站直起来之后,她抬眼直视前方,一时间,她只觉得围观的人太多,台阶太多太陡。她真怕自己会就此晕厥,从台阶上滚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步下台阶。
其他的女孩和她们的父亲已经围成半圆,在下面的舞池等她了。这是她最受瞩目的一刻,她真希望这一刻永远没有止境。不过走到台阶底之后,她又很庆幸那一刻终于过完了。她一边朝着那一行少女与父亲们走上去,一边四下环顾。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都穿着最体面的衣饰前来,看得出其中许多人去年过得并不风光。不过大家都显得很骄傲,微笑望着这一群今年刚成年的年轻女子。可是麦尔妲没看到雷恩。再过一会儿乐声就会响起,众女子将会随着音乐起舞,到那时候,她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看着大家跳舞了。麦尔妲苦涩地想道,这种孤寂的感觉倒跟她人生的氛围很相配。此刻,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事情竟然真的变得更为糟糕。
大厅另一边的高台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以及缤城商会的议长,他们两人中间横塞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的正是达弗德。不,应该说麦尔妲热切地希望此刻他是坐着的。但此时他半坐半站地靠在桌边,疯狂地伸手指着她。麦尔妲在极其羞辱、苦闷难言之余,还是稍微举起手,动动指头跟达弗德打了个招呼。但是她这么一招呼,达弗德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做出更夸张的手势,要求她穿过空荡荡的舞池走到高台上去。麦尔妲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她真希望自己昏倒,但是她不能。正在等待高台上的人做手势,以便开始奏乐的乐团首席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麦尔妲终于认识到她没别的选择,她站在这群女子与她们的父亲之间是很安全没错,但除非她离开这个安全的地方,孤零零地走过空荡荡的舞池,然后步上高台,聆听达弗德的祝贺,否则这个梦魇的时刻是不会过去的。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朝外祖母那张惊骇得发白的脸看了一眼,才开始慢慢地穿过舞池。她才不要走得很匆忙呢,那可是有失体统的。她昂起头,双手提起裙子,让裙脚轻轻拂过光亮的地板。她脸上装出笑容,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刻,仿佛这本来就是她引见仪式的正常过程。她眼睛盯着达弗德,心里想起了卡在他的车门上的那头死猪。麦尔妲努力维持笑容,虽说她已经紧张得耳边嗡嗡响了。然而下一刻,她便已经站在高台前,而她突然想到,坐在达弗德身边的那个苍白的青年一定就是哲玛利亚大君。
达弗德竟然当着哲玛利亚大君和那两位侍臣的面羞辱了她。此时,那两位高雅的宫廷女子正以纡尊降贵的容忍态度俯瞰着她。现在她可真要昏倒了。但是她反而被一股本能激发。她在高台前深深地一欠身,虽然耳际轰隆作响,她仍听到达弗德热切地说道:“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名年轻女子,缤城商人家出身的麦尔妲·维司奇。她可不是您见过的最美的花朵吗?”
麦尔妲站不起来了。如果她现在站起来,就不得不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于是身穿着翻新礼服和舞鞋的她继续垂首欠身,然后——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重生商人,但是为什么这朵美丽的花儿没人陪伴?”哲玛利亚城的口音,语调懒散。这是大君亲自开口,而且讲的正是她。
缤城商会的议长觉得她很可怜,所以给众乐师比了手势示意。突然,几个轻轻的音符滑过了全厅,麦尔妲身后那一个个骄傲的父亲领着女儿走到舞池里。想到这里,麦尔妲心里冒出来的情绪不是痛苦,而是愤怒。她站了起来,正好与大君那放肆的目光相遇。她一字一句地清楚答道:
“我就是自己一人,神武圣君,因为我父亲被海盗掳走了,而那正是由于您的恰斯巡逻船没能阻止海盗。”
高台上的人都惊讶得倒抽一口气,不过大君仍大胆地望着她。“看得出来,这女孩的精神配得上她的美貌。”大君评论道。麦尔妲的脸颊开始晕红,此时大君继续说道:“而且我总算遇到一个缤城商人愿意承认那些恰斯战船不过就是我的巡逻船罢了。”一名侍臣听到这种高明的应答不禁咯咯笑起来,但是缤城商会的众成员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麦尔妲知道此时不该答话,但她实在生气。“我是肯承认那是巡逻船没错,前提是您得承认那些船没什么效果。就是因为如此,才使得我们家失船失人。”
哲玛利亚大君站了起来。麦尔妲想道,这下子他一定是要叫人把自己拖出去杀了。乐声朗朗奏起,她身后的人翩翩起舞。她等着大君下令叫卫兵上来,但是大君反而宣布道:“既然你把父亲未能出席怪在我身上,那么若要弥补这个缺憾,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麦尔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有这么简单的好事?她一问,大君就答应了?她屏息轻道:“您要派船去救我父亲?”
大君的笑声划破了乐声。“当然啦,巡逻船的作用就在于此,这你是知道的。但不是现在。就目前而言,我要尽我的力量来矫正这个可悲的场面,而我的做法就是代你父亲邀你跳舞。”
大君站了起来。一名侍臣露出讶异的神情,另一名侍臣则显得惊骇。麦尔妲转头望着达弗德·重生,但是他一点也帮不上忙。达弗德光是站在那儿开心而骄傲地望着她。缤城议会的众成员都一脸空白,一点也不肯表态。她该怎么办?
大君离开座位,现在他开始踏阶而下了。他比麦尔妲还高,而且非常瘦,皮肤白到几乎没有血色。他的衣着跟麦尔妲看过的任何男人都不同。他的衣料轻软飘逸,色彩清淡柔和;他穿着淡蓝色长裤,裤脚在脚踝处收紧,脚上配低矮的软鞋,上身是橙黄色的衬衫,喉间和肩膀处有宽松的大摺子。他朝着麦尔妲走上来时,她闻到他飘散出奇异的味道,像是古怪的香水味,而他的口气中带着一股驱之不去的烟味。接着,全世界最有权力的男人对她一鞠躬,并将手伸到她身前。
麦尔妲冻住不能动弹。
“没关系的,麦尔妲,你可以跟他跳舞。”达弗德·重生和蔼地说道,然后咯咯地笑了两声,又对高台上的其他人说道:“瞧这小东西多害羞,被家人呵护得多周全啊,她都不敢碰他的手了!”
达弗德这话反而使她有了动起来的力量。她将手放在他手里时只觉得手冷冷的,有点刺痛麻痒。大君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非常柔软,但是令她讶异的是,大君的另外一只手竟放在她的臀部,还用力一收,使她的身体跟他紧靠在一起。“我们在哲玛利亚都是这么跳舞的。”大君对麦尔妲说道。他呼出来的暖气打在她仰起的脸上。他们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麦尔妲急得心跳越来越快。他开始领着麦尔妲跳舞。
头五步,麦尔妲动作很笨拙,人几乎跌倒,而且跟不上拍子,然后音乐突然赶上了她。于是,接下来的舞步就像在家里的晨室跟瑞喜配对练习一般容易了。其他的舞者、明晃晃的大厅,甚至于音乐都已退去,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个男子以及两人同进同出的动作。麦尔妲不得不仰头望着他,只见他低头对她一笑。
“你好小喔,像个孩子似的。不,应该说,你像个可爱的娃娃。你头发上的香味跟花儿一样香。”
听到这样的赞美,她却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连道谢都说不出口。她以前的风情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想要应声,但唯一说得出来的话是:“你真的要派船去搭救我父亲吗?”
他扬起淡淡的眉毛。“当然啦,有什么不该这么做的理由吗?”
她垂下眼睛,然后闭上眼。此时她只需要乐声响着,由他的身体引领着自己一步步地转下去。“好像太容易了。”她似有若无地摇了摇头,“在我们受了这么多苦难之后……”
大君轻轻笑了出来,声音尖锐得犹如女声。“小鸟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住在缤城?”
“当然。”
“嗯,那你告诉我,世事到底如何运行,你能知道多少?”大君突然把她拉近,她的胸差点就拂过他的胸膛。她惊叹一声,赶紧退开,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拍子只能乱踩一通。大君轻松地掌握住她的步伐,并引着她继续舞动。
“你是不是害羞呀,小鸟儿?”他嘴上开心地问道,但手却紧紧地拉住她,动作近乎残忍。
乐声停了。他放开她的手。麦尔妲四下环顾,发现许多人在交头接耳,所有人都望着她,不过倒没人敢直视。大君对她一鞠躬,他弯身弯得深,姿态非常优雅。麦尔妲也低低地欠身回礼,而大君趁此低声对她说道:“也许我们晚一点再谈谈如何搭救你父亲。也许到那时候,你可以说说,对你而言,这件事情重要到什么程度。”
麦尔妲无法起身。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吗?他一碰,她就退开,所以他就不派船去搭救父亲了吗?她真想大喊,你等等,你等等,但是大君已经转身走开,而此时一名带着女儿的缤城贵妇已经占住了大君的注意力。音乐声再度响起。麦尔妲好不容易直起身来。她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得赶快离开舞池才行。
她视而不见地穿过一对对跳舞的男女,一眼瞥见瑟云·特雷,他好像正在朝她走来,但是现在她实在承受不了那么多。她匆匆地穿过人群,寻找母亲与外祖母,甚至就算能找到弟弟都好。现在她只想找个安全的避风港,好让自己有片刻的安宁,直到恢复正常为止。她是不是做错事,破坏了迅速前去搭救父亲的大好机会?她是不是在全缤城的人面前丢脸出丑了?
有人在她手臂上碰了一下,吓得她倒抽一口气。她一边缩身避开对方,一边转身,这才看到碰到她的人是什么模样。那人跟其他所有雨野原的人一样罩着面纱、戴着兜帽与手套,但是她知道他就是雷恩。唯有雷恩,才能把雨野原人这些神秘衣饰穿戴得如此优雅。他的面纱是黑色的,但是镶了金边,还在他眼睛的位置镶了猫眼石;笼住头发和后颈的兜帽以闪闪发亮的白丝巾固定住,在胸前打了个繁复华美的结。他的面纱和兜帽掩住五官,但那一身柔软的白衬衫和黑长裤却豪放地露出了肩宽胸厚、腰细臀窄的身形。他穿着轻便的舞靴,靴子上的金银线织花恰与他的面纱互相辉映。他端了一杯酒给她,柔声说道:“你的脸苍白得像雪,要不要喝一点酒?”
“我要找妈妈。”麦尔妲愚蠢地说道。更愚蠢的是,她竟然近乎绝望地重复说道:“我要找妈妈。”
雷恩整个人僵硬起来。“他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伤害你?”
“没有,没有,我只是……我要找妈妈!”
“当然。”雷恩应道。接着天经地义般地拍拍一名路过的缤城商人肩膀,将手里的酒杯交给对方。他转身对麦尔妲说道:“这边走。”他既没有伸出手臂让她搭着,也没有伸手拍抚她,莫非雷恩已经察觉到,现在的她根本无法忍受那样的碰触。雷恩以戴着手套的手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走在她半步之前,以便为她从拥挤的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其他人都好奇地望着他们两人。
凯芙瑞雅迅速地穿过人群而来,看来她早就开始在找女儿了。“噢,麦尔妲。”凯芙瑞雅低声地叫道。麦尔妲硬着头皮站稳,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免不了一顿指责,但是她母亲反而继续说道:“我好担心你,不过你的风度跟姿态都很好。这个达弗德脑子里在想什么?本来曲子一结束,我就要来找你的,但他竟敢拉住我的手臂,劝我叫你去找他,好让他再安排你跟大君跳一曲。”
麦尔妲全身颤抖。“母亲,他说他会派船去救爸爸,可是后来——”讲到这里,麦尔妲支吾地说不下去,而且她突然希望自己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何必跟母亲说呢?这全得看自己的决定。
他刚才问麦尔妲,对她而言,搭救父亲这件事情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她很清楚他在暗示什么。错不了的。决定权在她手里。既然必须付出代价的人是她,这不就意味着决定权也在她,而且只有她有权决定吗?
“他这样说,你还信他?”雷恩难以置信地插嘴道,“麦尔妲,他在玩弄你啊。他怎么可以随便把搭救令尊的事情说着玩,仿佛这不过是甜言蜜语的好听话而已?那个人根本不知羞耻,毫无道德。你才比小女孩大不了多少,他就用这种虚言来折磨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足惜。”
“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麦尔妲冷冷地强调道,小女孩才不用面对这种艰难的抉择呢,“你既把我看作是小女孩,那么你早早地就开始追求我,不是很失德吗?”她无心多想自己在讲什么话,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以便思索大君开出来的条件和其中隐含的价码。她的心思飘远,舌头却自顾自地说道:“或者,你就是要靠这个办法把我占为己有,才第一次有别的男子对我表达好感,你就把对方贬得一无是处?”
麦尔妲的母亲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迅速地瞄了雷恩一眼,又一瞥麦尔妲,接着就喃喃地念道:“抱歉。”然后便丢下这对吵架的小情侣逃了。母亲走开时,麦尔妲不甚在意,虽说片刻之前她还在到处找母亲,现在她知道母亲帮不了自己了。
雷恩惊讶地退了半步。两人虽沉默不语,却又像是绷紧的弓弦般一触即发。雷恩突然弯身对她一鞠躬。“请多见谅,麦尔妲·维司奇。”不只如此,麦尔妲还听到他吞了口口水的声音。“你是成年的女子,不是孩子。但你是刚出社会的女子,所以那些下流男子的伎俩你看得还不够多。我刚才那样说,只是想要保护你。”雷恩转头望着众舞者端庄地踏出舞步、变换队形。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念着要搭救令尊,所以就目前而言,这是你的一大弱点,最禁不起他人挑动。而他竟随便说要去救你父亲,真是残忍。”
“还说呢。我屡次恳求你帮忙,你都拒绝了,那不是残忍是什么?哦,你现在倒假好心了。”话说出口之后,麦尔妲顿时明白自己话里那一番冷漠轻蔑的口气像谁。她心里想道:我父亲跟母亲吵架时就是这样,他总是拿她的话来堵她。她其实很讨厌这样,但却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扭转现况。她得停下来想一想,她真的必须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但是她却没那个余裕,因为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地冒出来。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引见舞会,却发生了好多事情:她说不定可以驱使大君去救父亲,可她不但没有让众女子羡慕地望着她与男伴共舞,反而站在这里,莫名其妙地跟雷恩吵架。这太不公平了!
“我不是假好心。我只是对你有话老实说,如此而已。”雷恩轻声说道。乐声已经停止,舞者们或是离开舞池,或是另寻新舞伴。而雷恩的话正好在乐声止歇后说出来,虽不响,却也够引起几个人好奇地朝他们这方向望过来。麦尔妲察觉到,雷恩也跟她一样,发现他们成了众人的焦点而不太自在。她努力挤出笑容,仿佛雷恩方才讲的是俏皮话,可是她的脸颊却又热又僵硬。就在这个时候,麦尔妲身后有人清了清喉咙,她转过头去看那是谁。
瑟云·特雷见状,弯身就是一鞠躬。“可容我伴您跳下一支舞?”不过这话虽柔,却带着小小的挑衅意味,好像他是讲给雷恩听而不是她。雷恩不甘示弱地起而回应。
“麦尔妲·维司奇与我正在讲话。”雷恩的口气表面和善,但暗藏着刺。
“是。”瑟云的口气跟雷恩一样节制,“不过我在想,说不定她会更乐意与我共舞一曲。”
乐声再度响起,旁人注视着他们三人。接着雷恩也没问她,就握住了她的手,对瑟云说道:“我们正要跳舞呢。”雷恩的另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然后便像抱起孩童一样轻松地卷着她共舞。
这是一首轻快的舞曲,而雷恩又握着她的手,所以麦尔妲如果不好好跟拍子,就会显得迟缓而笨拙。麦尔妲决定要跳舞而不是出丑。她迅速地捏起裙摆的一角,以展现她灵活的舞步,同时也借着裙摆的飞动更衬托出舞步的轻快。雷恩也拿出实力接受她的挑战,连一步都没有闪失。于是麦尔妲突然必须全神贯注才跟得上雷恩的舞步了。一时间,她只顾着与雷恩配舞,两人默契十足。原本周围的舞者只是偷偷地瞄一眼,现在他们突然让出地方来给麦尔妲和雷恩跳舞。麦尔妲在舞步与舞步之间的空档瞄到她外祖母的脸,外祖母正开心地笑望着她,而麦尔妲也因此而察觉到,自己脸上也漾开了真心的笑容。她的裙摆因为繁复的舞步而飞扬。雷恩的手扶着她的腰,手劲坚强笃实,她开始察觉到他飘散出来的味道,但她说不出那是他的香水味还是他的体味——不过她闻着并不觉得讨厌。她几乎感觉得到旁观众人倾慕的眼光,但雷恩才是她心思的中心。她也没多想,就紧握住他的指头,作为回应,雷恩也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麦尔妲。”雷恩只唤了她的名字。他没有道歉,但是这三个字,道尽了对她的一往情深。麦尔妲顿觉激动。她突然领悟到,大君的插曲其实完全与她和雷恩之间的感情不相关,她竟在雷恩面前提起来,其实是自己不好。那件事情既跟他无关,也与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无关。她应该早就晓得,把那件事讲出来只会惹他生气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人只顾着彼此形影相随,其他什么都不想了——毕竟跳舞就是这样。在这个时空之中,他们两人彼此了解,完美无瑕地一致行动,她应该好好珍惜这一刻才是。
“雷恩。”她终于让了步,并抬起头望着他。于是刚才那场龃龉被他们的舞步踩平、扫开,踢到一旁了。这舞曲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只见雷恩优雅地在末拍一转身,一时之间将她揽在怀里,以止住她的旋转。这一抱使麦尔妲屏住了呼吸。“我们配合得真好。”麦尔妲害羞地轻道,“好到我几乎觉得我们是命中注定要一体行动的。”
雷恩继续多揽住她一会儿,也不顾此举逾越了体统。麦尔妲因此而心跳得更快了。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但她知道他正低头望着自己。雷恩轻柔地说道:“而你不用做其他的,只要像跳舞一样由我来引领就行了。”他的语气十分宠爱。
但是他这番甜言蜜语倒戳破了他刚才酝酿出来的幸福气泡。麦尔妲挣开他的手臂,又退了两步,然后十分正式地屈膝为礼。“一舞尽兴,真是承情不尽了,阁下。”她冷淡地对雷恩说道,“告退了。”她起身,颔首对雷恩道别,接着笃定地转身走开,仿佛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麦尔妲从眼角察觉到雷恩要追上来,但是另外一名雨野原男子匆匆凑上去,拉住了他的手臂。不晓得那人找雷恩要做什么,但总之那件事情一定比追上她更为重要,因为雷恩竟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那人了。好——麦尔妲继续走,她心里太气,停不下脚步。方才那一刻十分美好,都被他破坏殆尽了!他何必摆出那种纡尊降贵的态度跟她讲话?
现在她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熟人,她既不想见到母亲,也不想见到熟识的女性朋友,甚至于也不想见到达弗德·重生。她看到大君被一群缤城的贵妇人包围了起来。乐团又奏出另一首舞曲。麦尔妲朝着摆满葡萄酒和玻璃杯的长桌走去。她突然想到,应该要由年轻男子为她取酒比较合乎仪节,所以一下子觉得自己这样落单实在很蹩脚。在她想来,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大概都看着她孤零零地行动。
快走到桌边之时,瑟云突然挡住她的去路,她赶快停下脚步,不然就撞上他了。“你现在可愿意跳支舞?”瑟云温柔地问道。
麦尔妲犹豫起来。她现在若是跟瑟云跳舞,雷恩必会火冒三丈,甚至大为嫉妒,但她如今已经不想耍手段了。人生已经够庞杂,何苦再多搅和?不过瑟云似乎察觉到她颇为迟疑,所以严肃地对舞池努了个嘴。“他可是不花片刻工夫就找到新舞伴了。”
麦尔妲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瑟云所指的方向。一看到那个情景,麦尔妲心都冷了。雷恩正以优雅的姿态搂着大君的侍臣跳慢舞,而且还不是跟比较艳丽的那个。雷恩几乎跟那个穿着乳白色礼服、不戴任何珠宝首饰的侍臣贴在一起,同时十分专注地听她讲话。
“别这样,”瑟云小声地说道,“你别瞪着他们看。头昂起来,眼睛看着我。要笑。好,我们走啰。”
麦尔妲脸上装出笑容,伸手放在瑟云的掌中。瑟云握住她的手,然后他们两个人便以笨拙的姿态跳起舞来,如同两条狗儿绕着圈跑。麦尔妲已经习惯雷恩跨步的步距,所以现在跟瑟云跳起舞来只觉得他的步距太短,使她不时撞上他的手臂。不过瑟云人正在兴头上,不但没察觉到这个舞跳得有多么唐突,反而还满脸笑容地低头望着她。“我可终于把你搂在怀里了。”他喃喃说地道,“我原本还以为,我的梦想是永远也无从实现了。可是你瞧,今天是你的引见舞会!而那个雨野原来的傻子却为了一个他永远也别想娶回家的女人而将你丢开。啊,我的麦尔妲,你的头发好亮,使我都睁不开眼睛,我一闻到你的发香,就迷恋陶醉,我竟能把你的小手握在手里,这可是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啊。”
谄媚恭维的言语源源涌出,麦尔妲只得咬紧牙关笑着忍受。她尽量不去注视雷恩和那个女人跳舞的样子。雷恩脸上遮着面纱,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不过看来那女人完全博取了他的注意力,因为他一次也没有转过头望着她这个方向。
她失去雷恩了。就这么三两下的工夫,也不过多讲一两句气话,雷恩就弃她而去。此刻,麦尔妲顿时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她的心被人拿走了。真是愚蠢啊。她都还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爱着雷恩,这段恋情就戛然而止了,这下子,她也用不着考虑自己爱不爱他了。不对,是他先声称说他深爱着自己,但她竟笨到相信那是真话。只要一想就知道,当时雷恩一定在骗她。她敢说,她之所以伤心,只是因为自尊受损;她只是气雷恩把她当傻子骗,如此而已。然而她何必在意雷恩呢?此刻她正在跟别的男人跳舞,而这个男人不但英俊,而且显然很宠爱她。她才不需要雷恩呢,她既从未见过他的脸,那么怎么会爱上他?
接着她看到雷恩低下头,凑近跟那个侍臣说悄悄话,只觉得突然晕眩起来。那个女人回答的态度恳切,而且讲了很久。麦尔妲差点滑倒,幸亏瑟云抓紧了她的手。瑟云叨叨地讲了一堆无聊话,什么她的唇色如何娇艳之类。莎神在上,这种空洞肤浅的话要她如何回答?难不成要她称赞他的牙齿很白或是衬衫剪裁得好吗?不过麦尔妲还是说道:“你今晚非常英俊,瑟云。你家人一定深深以你为傲。”
瑟云笑得好高兴,仿佛麦尔妲把他捧上了天。“对我而言,这话由你嘴里说出来,意义尤其深重。”他答道。
乐声停了。瑟云不情不愿地放开她的手,而麦尔妲也退开一步。她的眼睛不太听话,竟又去看雷恩。只见雷恩在那位侍臣的手上一吻,然后便伸手指着门口——那扇门外便是挂着灯笼装饰的花园与步道。麦尔妲真希望内心还有一丝坚持和决心撑着,然而她却只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孤寂。
“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杯酒?”瑟云问道。
“麻烦了,我想坐一下。”
“当然。”瑟云伸出手臂让麦尔妲搭着。
 
当时葛雷抓住雷恩的手臂,雷恩不得不转身面对他,差点就挥拳打他。“现在不行!放开我!”雷恩不悦地叫道。麦尔妲越走越远了,特雷家那个牛奶色皮肤的男孩正穿过人群去拦她。现在他可没空跟朋友在舞池里谈心。
但是葛雷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同时压低声音,十分紧急地对雷恩说道:“刚才大君的侍臣跟我跳了一支舞。”
“很好,希望跟你跳舞的是那个漂亮的侍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雷恩扭头眺望麦尔妲。
“不,你应该去邀那个侍臣跳下一支舞。我要你亲耳听听她跟我讲的事情。你听完之后到花园里东走道的那棵针栎树下找我,到时候我们再决定要告诉谁以及要采取什么行动。”
葛雷的声音绷得很紧。但雷恩现在实在没这个心思,所以他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我得先去找麦尔妲谈一谈。就算要烧房子、烧仓库,也得过后再说。”不过葛雷仍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雷恩,我不是开玩笑。这事不能等,我还怕我们现在行动都嫌太迟了。有人密谋要杀死大君啊。”
“那是最好不过了。”雷恩不耐烦地对葛雷说道。现在教他怎么想政治的事情?麦尔妲那么伤心!他看到她伤心,就先心疼了起来,顾不得其他。他伤她那么深,所以现在她像是迷路的小猫一般茫无目的地乱走。他得去跟她谈谈,她现在很脆弱。
“恰斯人和一些哲玛利亚的贵族联手要杀掉大君,事后就推说是缤城人下的手。他们会把我们铲为平地,而且全哲玛利亚国的人都会拍手叫好。雷恩,求求你,你再耽搁就迟了。你快去邀她跳舞,我得去找我母亲和妹妹,请她们开始找几位缤城商人到外面跟我们会合。你快去找她!就是站在高台边,穿着朴素乳白色礼服的那一个。求求你。”
麦尔妲消失了。雷恩狠狠地瞪了葛雷一眼。虽然隔着面纱,但葛雷也感到有点不对劲了。他识趣地放开了雷恩的手臂,接着耸耸肩,气愤地摇摇头,然后便匆匆走开。
雷恩的心慢慢下沉,但他还是转身朝大君的侍臣走去。她正在注视他。侍臣在跟一名女子讲话。雷恩走近时,她跟对方讲了句什么俏皮话,接着就点个头,准备迈步离去。雷恩拦在她身前,浅浅地鞠了个躬,并问道:“侍臣,不知有没有荣幸与您共舞?”
“当然,我乐意之至。”那侍臣正式地答道。她伸出一只手。雷恩以戴着手套的手接住她。乐声开始响起。这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曲子,习惯上被人当作是深情爱侣之舞,因为无论是青春或是年老的情侣,都可以借此一边互拥一边慢慢地随着梦幻般的音乐移动。此时,雷恩本来可以把麦尔妲拥在怀里,并纾解彼此心情的,谁料他却来找这个个子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哲玛利亚女子跳舞。她是个很出色的舞伴,舞姿优雅,脚步轻盈,但不知为何,雷恩的心情却因此而变得更糟。他等着她先开口。
“你堂弟有没有把我的话传达给你?”最后她终于问道。
这女子讲话如此直接,倒吓了雷恩一跳,但是他努力自持。“他没说什么。堂弟只说,你跟他讲了件有趣的事情,所以他希望我亲耳听听。”雷恩的口吻只是有点好奇,此外无他。
那侍臣不耐烦地嗤了一声。“现在恐怕没那个工夫迂回讲话了。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突然想到今晚正是他们下手的大好时机。今晚,你们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以及大君都聚集在此,而且大家都知道你们对新商和大君的缤城施政有多么反感。既然如此,趁今晚兴起暴动岂不是再好不过?大君和侍臣必会在混乱中丧命。到时候,恰斯人便可义正辞严地给缤城好看。”
“听来还真是恶劣。不过谁会因此获利?如何获利?”雷恩的口气透露出他认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联手策划这个诡计的人一定会获利。大君放纵过度,只知道散财享乐,对于国政一窍不通,许多哲玛利亚的贵族都看不过去了。而对于恰斯人而言,他们正可借此将缤城收为国土,随时掠夺财富。恰斯人早已声称,天谴海岸的缤城本来就是他们的属地。”
“哲玛利亚国若是把缤城割让给恰斯国,那就太傻了,毕竟哲玛利亚国各省,就属缤城对岁入的挹注最多!”
“也许他们深信,与其让恰斯人挟战胜之威直接取走缤城,倒不如跟恰斯国谈好条件,然后把缤城割让出去的好。恰斯国不但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有意要打一仗了。多年来,六大公国因为内战和北地人的掠劫而近乎瘫痪。然而以前恰斯国正是因为有六大公国的牵制,所以还算安分。但是红船大战之后,六大公国忙着重建,自顾不暇。如今恰斯国已经成为强国,他们既有奴隶,又野心勃勃。恰斯人已经往北拓展,并造成许多边境冲突,但是他们也觊觎南境。他们对于缤城这个富裕的贸易中枢虎视眈眈,也对雨野河的土地有非分之想。”
“土地?”雷恩轻蔑地哼了一声,“那里根本没什么……”讲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因为他想起自己是在跟外人讲话。“他们真是笨得可以。”最后他简洁地说道。
“这一趟北上,我在船上的时候——”那侍臣突然说不出话来,像是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有一阵子被关在船长室里。”雷恩等了一下,最后还是凑上去,因为她声音越来越小。“我发现船长既有缤城港的海图,也有雨野河河口的海图。你说,他手边有那些海图,是什么居心呢?”
“雨野河本身就是最好的屏障。”雷恩大胆地宣布道,“我们没什么好怕的。雨野河的秘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但是今晚你们有许多人聚集于此。我听人说,许多雨野原家族都派了代表前来。要是歹徒在掠劫缤城的时候把这些人抓去做人质,那么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人会把雨野河的秘密讲出去吗?”
她的逻辑无懈可击。然而有一件原先教人猜不透的小事,若是照这个道理,也就说得通了。毕竟他们若不是存着这个打算,又何必打开封锁线,让康德利号入港?“新商之中,一定有人跟他们同盟。”雷恩说道。他想的还不只是新商,还有不久前上岸来的那些人。“新商之间做的生意若是与恰斯国的奴隶买卖有关,那他们从恰斯国得到的利益就跟他们从哲玛利亚国得到的利益不相上下,甚至更多。而且这些人之中,有的人跟我们一起混着住久了,熟知我们的生活,所以知道今晚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会齐聚一堂。”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会笃定地认为缤城旧商之间一定没有这种人。”侍臣轻声说道。
雷恩心里陡然冒出一股猜忌。达弗德·重生。这想也知道。“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个密谋,那么为什么要来缤城?”雷恩质问道。
“你这话应该反过来说:要是早知道此事,我就不会来了。”侍臣驳斥道,“我是直到今天晚上,才把这整个计谋一点一滴地参透的。而我之所以急着说给你们听,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就这样死,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希望缤城殒落。我这一生都在研究缤城,一直想亲自到缤城来看看,因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所以我用了伎俩,又多方恳求,才说动大君让我到缤城来。如今我人终于到了此地,可不想眼看着它就此化为灰烬,更不希望我在研究出它何以有此奇迹之前就丧命。”
“那你建议我们该怎么做?”
“你们要先他们一步,干脆先把大君和大君侍臣掳为人质,但是要保障我们安全。大君若是活着,乃是很好的谈判筹码;若是死了,那就是点燃战火的火星了。哲玛利亚国的贵族不可能全都参与这个密谋,所以你们要想办法送消息去哲玛利亚城,通报那些对大君忠心耿耿的人。你们就把此地酝酿的情况告诉他们,如果你们保证将大君毫发无伤地送回去,他们会派出援军来救援。缤城免不了与恰斯国一战,不过话说回来,有恰斯国这种邻国,早晚免不了要打一仗。你们要好好地利用我及早警告所争取来的时间,尽量守住缤城。趁现在快去收集物资并藏好孩童与家人,还要通报雨野河上游的人。”
雷恩怀疑地说道:“可是你刚才说,他们最有可能出手的时机就是今晚。那我们哪有时间去弄那些呢!”
“所以说,你在这儿跟我跳舞是浪费时间。”那侍臣讥讽道,“你现在就应该开始传话出去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今晚街上就会有人闹事,好比说纵火、打架等,而且最后可能会酿成暴动,甚至波及港口里的船。然后会有人刻意或是意外地让恰斯人有了攻击缤城的借口。好比说,恰斯人干脆就说,有人通报大君遇刺。”虽然隔着面纱,她仍不偏不倚地直视着雷恩的眼睛。“到了明天天亮之前,缤城一定会失火。”
乐曲进入尾声,雷恩和舞伴动作渐慢,然后停止,此举犹如在印证侍臣的预言将会成真。雷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并未放开她的手。然后他站开一步,鞠了个躬。“其他人已经开始去花园集合了,我们也应该前去才是。”雷恩提议道,对门口一指。
接着他灵光一闪,并转过头去望着大厅的另一头。麦尔妲。此时她正搭着瑟云·特雷的手臂走远。他可不能就这样离开此地,不能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雷恩转过头对瑟莉拉侍臣说道:“你从那个门廊出去,沿着步道往东走就是了。那个地方不太远,而且沿路都有灯笼照路。让你自己走,可以吗?我会尽快去找你。”
瞧瑟莉拉侍臣那脸色,仿佛在说雷恩此举是粗鲁到无可赦免的程度,不过她嘴上仍说道:“我敢说是可以的。你会去很久吗?”
“希望不会。”雷恩答道。他也不想等着看看她对这个飘渺的答案有什么看法,便再度鞠躬,随即离去,把她丢在原地。乐声再度响起,但是雷恩迅速地穿过舞池的人群,不时倾身避开翩翩起舞的男女。他找到麦尔妲的时候,她一个人坐着。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立刻抬起头,眼里燃起了希望,但是那一点火光无法浇熄她方才的恐惧。“雷恩——”麦尔妲开始说道,但是她还来不及道歉,雷恩就打断了她的话。
“我得去个地方。此事非同小可。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你一定要谅解。”
“不回来……去哪里?你要去哪里?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我不能告诉你。这你必须信任我才行。”雷恩顿了一下。“我要你尽快回家。你能看在我的份上,尽快回家吗?”
“回家?你要去别处办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还要我丢下我的引见舞会尽快回家?雷恩,这是不可能的。餐点还没上,友谊之礼也还没献——还有,雷恩,我们只跳了一支舞而已!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过分?这一天,我期待了一辈子,而你现在却说我应该赶快回家,因为你有别的要事要办?”
“麦尔妲,请你多谅解!这非我所愿,但是命运并不尊重我们有什么愿望。现在……我得走了。真的很抱歉,但我得走了。”雷恩很想告诉她,并不是他不相信她,而是她家和达弗德·重生关系密切,所以他不得不防。达弗德若真是叛徒,那一定要让他以为计划仍无人知晓,而麦尔妲若一概不知,就不可能意外走漏消息了。
麦尔妲抬起头,以阴郁的眼神望着雷恩。“是什么‘要事’竟比我重要得多,我心里明白得很。你就尽情去享乐吧。”她别开了头,“晚安,雷恩·库普鲁斯。”
她这是在斥退他,那神态仿佛是把他当作顽抗不驯的仆人。雷恩心里纳闷,在这个情况下,她还会听他的劝早早回家去吗?他站在原地不动,陷入了两难。
“借过。”
这话是故意找碴。雷恩转身,只见瑟云·特雷手里端着两杯葡萄酒,两眼怒视着他们。一时间,雷恩差点失去控制,然后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失望的感觉。现在实在不是时候,他是可以留下来跟瑟云大吵一架没错,但是再怎么吵,也很难化解麦尔妲心里的疙瘩。况且如果他留下来,那么不到明天早上,他们就会通通送命。
雷恩转身走开,他脚步艰难,而心里最沉重的挂虑是,不管他多么努力,说不定众人还是会在明早之前丧命。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要是看到麦尔妲伤心讶异的神情,那么他非得回到她身旁不可;要是她装出笑脸望着那小子,那么他就非杀了瑟云·特雷不可。然而此刻他没时间过自己的人生。他离开商人大会堂,走进缀着火炬的黑暗之中。
 
麦尔妲又跟瑟云跳了三支舞,她的舞步涩滞拖曳,不过瑟云无忧无虑、浑然不觉。方才她跟雷恩共舞时既轻松又优雅,比较起来,跟瑟云共舞就像是做棘手的体力劳动了。她既跟不上他的舞步,也跟不上拍子。瑟云叨叨地表达他的爱慕之情,麦尔妲听了只觉得像是冰雹浇头一样地难受。她实在无法直视瑟云那张真挚且稚气的脸庞。舞会的活力和美感都消失无踪,雷恩离开后,整个晚会都减色了。不但在舞池里跳舞的男女变少,连在大厅里谈笑聊天的声音也变小了。
苍凉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淹没麦尔妲。今晚稍早时虽曾有短暂的快乐,但是现在想来,却只觉得那样的时光既肤浅又虚假。乐声渐歇时,麦尔妲看到母亲站在舞池边缘,以不至于显得唐突的手势招手叫她过去,倒觉得松了一口气。
“母亲在叫我,我恐怕得告退了。”
瑟云退开一步,但却伸手将她的双手握在手里。“那么我一定得放你走,不过这只是因为慈令难违。我恳求你,千万去去就回。”瑟云严肃地鞠了个躬。
“瑟云·特雷。”麦尔妲道别,然后便转身离去。
女儿走近时,凯芙瑞雅的脸色颇为肃穆,她心里似乎有什么顾虑,不过脸上仍挤出笑容,问道:“玩得开不开心呀,麦尔妲?”
这要怎么回答呢?“跟我之前的期待不太一样。”麦尔妲只挑她能说的话。
“任谁参加了引见舞会之后,都会觉得它跟自己期待的不太一样。”凯芙瑞雅伸出手去握住麦尔妲,“我有个不情之请:恐怕我们得提早回家了。”
“回家?”麦尔妲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餐点还没上,友谊之礼也还没——”
“嘘——”凯芙瑞雅不让她说下去,“麦尔妲,你四下瞧瞧,有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麦尔妲随便地张望了一下,然后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接着她低声问道:“雨野原商人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许多缤城商人也不见踪影,而且他们是闷声不响、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外祖母和我担心今夜恐怕要生事。我方才到外面去透透气,还闻到了烟味。港口封锁后,城里的情势越来越紧张,我们担心不知道会不会引发暴动什么的。”凯芙瑞雅慢慢地环顾大厅,脸上维持着镇定的笑容,仿佛正在跟麦尔妲讨论舞会的事情,“你外祖母跟我商量过了,看来我们还是回家去比较安全。”
“可是……”麦尔妲开口要反驳,但是讲了这两个字就接不下去了。今晚已经没救了,一切的喜悦与光彩都已褪去,她若是强留于此地,也只不过是把恶梦延长罢了。“既然你们认为回家最好,我们就回去吧。”麦尔妲突然让步道,“我该去跟黛萝道别才是。”
“黛萝大概已经被她妈妈带回家去了。刚才,我看到特雷商人跟儿子讲话,现在连瑟云也不见了。他们会谅解的。”
“唔,我可不谅解。”麦尔妲气闷地说道。
麦尔妲的母亲摇了摇头。“我也为你感到遗憾。你在变故这么大的时代中成长,我自己都觉得心疼。你也许觉得自己好像被我们骗了,因为以前我们老是梦想着你今天会有多么风光如意。但我虽希望事不致此,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麦尔妲说道,不过与其说这是讲给母亲听的,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有时候,我觉得好无奈,事情坏到这个地步,我却连一点小力都使不上。有时候我又觉得,其实这只是因为我太懦弱,所以连试都不敢试。”
凯芙瑞雅真挚地笑了起来,亲切地说道:“在我看来,你的性情虽有诸多方面,但却跟懦弱二字一点也沾不上边。”
“我们要怎么回家?还得等几个小时,出租马车才会回来接我们。”
“外祖母去找达弗德·重生了,她要问问达弗德,能不能用他的马车送我们回家。这趟路要不了多久,所以马车返回大会堂的时候,离舞会名目上正式结束的时间还久得很。”
就在此时,外祖母匆匆地朝她们两人走来。“达弗德不愿意我们早走,不过他还是答应要借马车给我们一用了。”说到这里,外祖母突然皱起眉头,“不过他有个条件他要求麦尔妲必须在离开之前去跟大君道别。我跟他说了,这样未免让她显得太唐突,不成体统,但是达弗德很坚持。我实在不想多花时间跟他争辩,毕竟我们是越早到家越安全。好啦,瑟丹溜到哪里去了?”
“刚才他跟道尔商人家的男孩混在一起,我这就去找他。”凯芙瑞雅的口气突然变得疲惫又烦躁,“麦尔妲,你肯走一趟吗?外祖母会陪你去,所以你用不着害怕。”
麦尔妲突然纳闷,母亲和外祖母到底把她与大君想象成什么光景了?“我才不怕呢。”麦尔妲反驳道,“我们就在外面碰头吧?”
“好,我这就去找瑟丹。”
麦尔妲与外祖母穿过大厅之时,罗妮卡开口道:“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在十天后举办个茶会。今年引见的女人不是很多,所以我们干脆全都邀请,你觉得如何?”
麦尔妲很惊讶。“茶会?在我们家?”
“我看在花园里办最合适。我们若花点工夫,应该能把草木修剪得稍微像样些。现在浆果也熟了,所以我们还可以做浆果糕点待客呢。在我年轻的时候,这种小型的茶会通常是要有个主题的。”外祖母的脸上漾出了笑容。“当时,我母亲替我办了个茶会,以紫色作为主题,所以那天我们吃的点心是裹了糖衣的紫罗兰花苞,蛋糕也以蓝莓汁染成紫色,连茶都是薰衣草味道的——说真的,我觉得茶味挺恐怖的,但是茶会办得很有气氛,所以我也就不在意了。”罗妮卡咯咯笑起来。
外祖母这是在想办法纾解她的心情啊。“今年我们家的薰衣草开得特别多。”麦尔妲毫不费力地接着外祖母的话尾说道,“要是我们刻意把茶会办得复古一点,那么就算用的是古旧的蕾丝桌布和杯垫,客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况且我们还有旧瓷杯可以搭配呢。”麦尔妲努力挤出笑容。
“噢,麦尔妲,怎么让你碰上这一切,真是不公平啊。”外祖母才开始说呢,但接着她便正色提醒道:“抬头,脸上要带笑。达弗德来了。”
达弗德讲起话就像是身在鸡栏里的大笨鹅一样突兀。“哎哟,你们竟要把这么甜美的少女赶回家,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她真的头痛得那么厉害吗?”
“头痛得快要爆开了。”麦尔妲赶快应道。原来她外祖母是拿她作为幌子。“平常这时候我早就睡了,这你是知道的。”她亲切地补了一句,“我跟外祖母说,我只想来跟你道声晚安,顺便谢谢你借我们马车一用,然后我们就要走了。”
“噢,我的小甜梅!你至少要跟大君道声晚安嘛,毕竟我已经跟他说你得走了,我会护送你去向他道别。”
这一来,她就逃不开这个恶运了。达弗德都说出了口,这下子用客套的法子是避不开了。“那我就勉力一行吧。”麦尔妲晕眩地说道。她伸手搭在达弗德的手臂上,他匆忙地拉着她往高台而去,罗妮卡则紧跟在后。
麦尔妲还来不及喘口气、定定神,达弗德就堂皇地宣布道:“她到了,神武圣君。”达弗德似乎没注意到大君正在跟道尔商人讲话,他这么一嚷,就硬生生地打断了两人。
大君懒懒地转头瞄了麦尔妲一眼。“我看到了。”大君慢慢地说道,悠闲地打量她,“你得这么早走,真是太可惜了。那件事如此重要,可惜我们只谈了一会儿。”
麦尔妲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才好。大君才刚转过来,她就开始欠身了,此时达弗德不甚优雅地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拔起来。达弗德这么拉,倒显得她很笨拙似的,她因此感觉到一阵热血涌上脸颊。“你不跟他道晚安吗?”达弗德催促道,好像把麦尔妲当成畏惧怕羞的孩子。
“祝您晚上愉快,神武圣君,得与大君一舞,真是无上光荣。”这就对了。该讲的都讲了,而且态度大方,但接着,她还来不及切断妄念,嘴里便继续说道:“而您既主动表示要派船去搭救我父亲,也希望能尽早成行。”
“那恐怕是不成的了,小娃儿。刚才道尔商人告诉我,今晚港口有些骚动,所以我的巡逻船势必得在缤城待到一切平息为止。”
麦尔妲还没想出这到底算不算是大君给她的回答,大君便转头对达弗德说道:“重生商人,你能不能把你的马车召来?道尔商人认为,我自己还是早点离开舞会比较安全。不能留下来瞧瞧你们那些古雅的庆典仪式自然是很可惜,但据我看来,为了自身安全宁可舍弃娱乐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大君懒懒地用手臂朝大厅一挥。麦尔妲动作反射,随着他的手臂望过去,大厅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而且仍留着的人大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讲话,神态甚为焦急,只有几对年轻的男女仍浑然不觉地在舞池里共舞。
达弗德显得有点不安。“请多见谅,神武圣君,但是我稍早前已经答应用我的马车载维司奇商人一家人回家了。不过我向您保证,马车不一会儿就会回来。”
大君站起来,像懒猫般地伸了个懒腰。“那倒用不着那么麻烦,重生商人。你该不会是要让这些女人自己回家吧?我决定亲自护送她们安全地进家门。也许今晚麦尔妲与我还可以小叙一下,聊聊今晚没聊完的话题呢。”大君懒懒地对麦尔妲一笑。
突然,衣料的窸窣声响起,麦尔妲的外祖母倏地上前,低低欠身,几乎是要求大君注意到她的存在了。过了一会儿,大君不耐烦地对罗妮卡点了个头,并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夫人。”
罗妮卡随即起身。“神武圣君,我是麦尔妲的外祖母罗妮卡·维司奇。我们当然以有您莅临为荣,但是敝处非常简陋,今晚恐怕无从接驾,您必定早已习惯无微不至的礼遇,但光是这点,敝处恐怕就无法承应。当然了,我们——”
“亲爱的夫人,旅行的目的就是要多体验自己不习惯的事情。我敢说,我一定会觉得府上非常安适。达弗德,你能不能派人把我的贴身仆人送到维司奇府?顺便把我的行李也给送去。”
大君讲话的口气不是在跟达弗德商量,而是在跟他下令了。达弗德勉强地鞠了个躬。“当然了,神武圣君,而且——”
“我敢说,现在你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了,那我们就走吧。道尔商人,把凯姬侍臣的围巾和我的斗篷取来。”
达弗德·重生为了挽回局面,出了最后一招,此举非常大胆。“神武圣君,这一来马车里恐怕会很挤——”
“如果你跟车夫同坐车外,就不至于太挤了。瑟莉拉侍臣不知去向,那么她的安危就由她自己负责吧。她本该来照应我,但却丢下我不管。既然如此,就让她自己承担后果。我们走吧。”
大君离开高台的座位,踏着台阶下来,往大门而去。达弗德像是被大船后的水波卷着走的树叶一般匆匆地跟了上去。麦尔妲与外祖母互相看了一眼,也跟随其后。麦尔妲一边走一边忧心地低声问外祖母:“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谨守礼仪,”麦尔妲的外祖母答道。她以严厉的口气低声补了一句:“但也绝不逾礼。”
到了外面,只见夜色既温和又可人,只是微风里夹带着一股烟味。从商人大会堂这里看不到缤城的闹市区,所以不确定这是什么火,也看不出是哪里冒出来的,但是光闻到烟味,便有一股寒意顺着麦尔妲的背脊窜上来。围巾和斗篷不一会儿就拿来了,马车也到了。大君不顾着自己的侍臣,反而先扶着麦尔妲上车,之后自己也跟着上了车,挨着她身边坐下来。接着大君朝达弗德瞪了一眼,说道:“你得跟车夫坐在一起,重生商人,要不然车里就太挤了。啊,对了,凯姬,你就坐这里,坐我旁边。”
对面那排座椅坐的是麦尔妲的外祖母、母亲与瑟丹。麦尔妲瑟缩在角落里。大君挨得很近,他的大腿几乎贴上了她的,使她很不自在。她压抑下警戒的神情,端庄地交叠双手放在大腿上,眺望着窗外。她突然觉得精疲力竭。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只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达弗德吃力地爬上车厢去跟车夫坐在一起,整个马车因此摇晃了起来。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坐定,随后车夫跟马队下令。马车流畅地启动,离开那灯光与音乐之地。马队以庄重的步伐驰入了夜幕之中,舞会的声响也渐渐淡去。车厢里一片黑暗,谁也没有开口讲话。载重过重的马车行过铺着鹅卵石的马路,响起轻声吱嘎的声音。对麦尔妲而言,此刻的感觉只是麻木,还谈不上平静。如今人生的一切喜乐都离她远去了,她真怕自己会打起盹来。
凯姬侍臣打破了沉默。“这个夏日庆典很有趣呢,很高兴能到此一游。”
她那了无生气的场面话才刚说完,罗妮卡便叫道:“莎神保佑!瞧,港口变成什么样了!”
马路两侧种了树木,而树影与树影之间恰巧有个空隙,让他们看得到港口的景象。坐在车厢上的达弗德和车夫同时难以置信地诅咒起来。麦尔妲看得目不转睛。整个港口看来像是都着火了,火势映在水里,变成原来的两倍大。看那火势,绝不只是一两座仓库遭殃而已;水边一整排房子都已经烧起来了,甚至还殃及了好几艘船。麦尔妲看得心惊肉跳,根本没听到旁人的惊叫声和臆测。唯有大火能杀死活船,这点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难道那些恰斯人也知道这点吗?在缤城港出口那里与火势搏斗的船只到底是活船还是大君一行人所搭乘的大船和战船?可是他们只能从树影之间短短一瞥,况且距离太远,实在不能确定。
“也许我们应该亲自到港口去看看。”大君大胆地提议道,然后他提高声音,叫道:“车夫!送我们去港口!”
“你疯了吗?”罗妮卡叫道,一点也顾不得对方是什么身份,“现在怎么能让麦尔妲和瑟丹去那种地方?你自己要去可以,但先送我们回家再说!”
大君还来不及回答,马车就猛然震动了一下——原来是车夫挥鞭,所以马队快跑起来了。车厢里再度笼罩着黑暗,而罗妮卡则叫道:“这个达弗德在想什么?夜色这么黑,怎么可以把马赶得这么快!达弗德?达弗德,怎么回事啊?”
罗妮卡话毕,车厢外没人应声,只听到车夫与达弗德彼此叫嚷着对话,但是听不出他们在讲什么。麦尔妲似乎听到另外的声音,她攀住窗台,探头出去,看到车后的暗影中有人追来。“好像是有几个骑士快马朝我们追来,也许达弗德是想要甩开他们。”
“大半夜的,还在这条路上放马奔驰,他们一定是喝醉了。”凯芙瑞雅不屑地叫道。瑟丹攀住座位,想要走到窗边看个究竟。“小子,你坐下!你踩到我的礼服了。”凯芙瑞雅不耐烦地叫道。车夫突然大力一挥鞭,马车猛然冲向前去,瑟丹因为这么一震而摔在地上。现在马车震动得很厉害,整个车厢都摇来晃去,车厢里的人也东倒西歪,要不是车里原来就坐得挤,恐怕人早就在车厢里滑来滑去了。
“你别靠在车门上!”麦尔妲的母亲厉声命令道,而罗妮卡则大声叫道:“达弗德!你叫他把马队停下来!达弗德!”
麦尔妲用力地攀着窗台,免得自己东倒西歪,但此时她正巧看到车窗外有个动静。有一名骑着马的男子超到马车前,大声吼道:“停!停车投降,你们就没事!”
“强盗!”凯姬惧怕地叫道。
“这儿是缤城啊,”罗妮卡反驳道,“缤城没有强盗!”
但此时另外一名骑士从马车的另一侧包抄上来,麦尔妲看到那骑士一眼,听到车夫大声叫嚷。一边车轮猛然撞上什么障碍,震得整辆马车歪向另一边,而麦尔妲也被摔在车门上。一时间,车厢似乎可能回正。麦尔妲劝告自己一切都会很顺利,但是就在这时候,马车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另外那一边就陷下去了。麦尔妲被震得摔在大君身上,而大君则压在凯姬身上。真是难以置信,但她是被侧摔出去了,接着马车车顶朝着她压下来。身边的门松开,她听到尖叫声,一声非常恐怖的尖叫声,然后又见到一道巨大的白光。
 
“达弗德死了。”罗妮卡·维司奇的口气非常镇静,连她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她在攀上凹凸不平的陡坡,回到马路上来的时候,摸到了达弗德的尸体。她从外套上繁复的绣花装饰知道那人是达弗德。幸亏天色暗得她看不见他的容貌,光是摸到犹有余温但沉重不动的身体和黏腻的血液就够恐怖了。她在达弗德的喉间一摸,摸不到脉搏,只摸到血,而且也听不到呼吸声。达弗德外套背后几乎是泡在血里。由此看来,他的头上一定伤得很重。但是罗妮卡匍匐着爬开,说什么都不敢再碰。
“凯芙瑞雅!麦尔妲!瑟丹!”罗妮卡发狂似的叫着家人的名字,有气无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抬起头,看到挡住远处火炬亮光的庞大车厢,那儿似乎有声响,而且有人在动。说不定她的女儿和外孙就在那儿。
这个陡坡上杂草丛生。罗妮卡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还离车厢那么远。难道她是被摔出来后,滚到这里?
然后她听到凯芙瑞雅的声音,凯芙瑞雅哭喊道:“妈妈,妈妈!”那声调就跟她小时候因为做了恶梦而吓醒哭喊时一模一样。
“我来了!”罗妮卡叫道。接着她被多刺的荆棘扎到,于是又再次跌倒。她左半边的身子都觉得刺痛,仿佛那半身皮肤都没了。但是那可以忍,可以不理会,可以抛在脑后,只要她能找到孩子们就行了。罗妮卡再度跌倒。
她觉得花了好久的工夫才爬起来,莫非自己晕厥了一会儿?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车厢,也看不见闪动的亮光。刚才是真的有人影移动,还是她自己胡思乱想?罗妮卡屏息倾听。有了,有个小声响,像是呼气的声音,又像是哽咽声。罗妮卡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四周一片黑暗,所以她是凭着触觉找到凯芙瑞雅的。方才那个声响原来是凯芙瑞雅在啜泣。罗妮卡碰到她的时候,凯芙瑞雅惊叫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抓住她。小瑟丹倚在她的大腿上,那孩子紧紧地卷成一团球。罗妮卡从手上感觉得出那孩子肌肉紧绷,他还活着。罗妮卡劈头第一句便问女儿:“他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不过我没摸到血。”
“瑟丹,来这里,来外婆这里。”瑟丹并不抗拒,却也不肯起身去找罗妮卡。罗妮卡把瑟丹全身摸了摸,没血,而且她触碰时,瑟丹也没哭叫,但他就是一味地缩紧、颤抖着。罗妮卡把瑟丹交还给凯芙瑞雅。母子皆无大碍,真是奇迹。凯芙瑞雅有几根指头折断了,但除此之外,她自己感觉不出受了什么伤,罗妮卡也看不出来。这儿大树太多,所以月光和星光都透不过来。
“麦尔妲?”罗妮卡终于问道,由于瑟丹在旁,所以她绝不提起达弗德。
“我还没找到她。一开始我听到别人的声音,然后我就叫着……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但是你没来。麦尔妲一直没有应声。”
“走吧,我们回马路上去。说不定她在那里。”
四周一片黑暗,她没看到,只是感觉到凯芙瑞雅点了点头。“帮我抱着瑟丹。”凯芙瑞雅说道。
罗妮卡改以郑重的语气说道:“瑟丹,妈妈和我不能抱着你走,因为你的个子已经很大了。你记不记得,那天船刚来的时候,你还帮忙提水?那天你好勇敢,现在你也得再次勇敢起来。来吧,拉住外婆的手,站起来。”
一开始,瑟丹没有反应。不过罗妮卡握住他的手,拉了一下,再度劝道:“来吧,瑟丹,起来吧。拉着母亲没受伤的那一只手,你很强壮的,一定可以扶着我们爬上山坡。”
那孩子终于非常缓慢地伸展开来了,然后罗妮卡和凯芙瑞雅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手,把他拉上山坡。凯芙瑞雅将伤手收在胸前。她们没讲什么话,只是不时地鼓励他或是叫唤麦尔妲,可是没人应声。他们发出来的声响使夜间活动的鸟儿都不敢叫,所以此时只听到他们自己弄出来的声响。
车厢侧面朝上翻倒的地方比较接近路面,所以林木稀疏,地上也照得到星光。在星光的照耀下,罗妮卡虽看不出颜色,但多少看得出黑白的形影。她看到一匹仍缠绞在缰绳里的死马、山坡上的马路以及被撞得拗弯或是折断了的林木。
他们在车厢周围寻找,至于在找死人还是在找活人,大家都没有明讲。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地面,看看能不能摸到麦尔妲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凯芙瑞雅说道:“她可能还困在车厢里。”
车厢侧面朝上,卡在陡坡上,车顶朝着山下。车夫穿着靴子的双脚从车厢底下露出来——那景象,凯芙瑞雅和罗妮卡都看到了,但是两人都没有指给对方看。今晚瑟丹受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声张。做母亲和做外祖母的两人不禁想着,麦尔妲是不是也压在车底。但是不必让瑟丹想那么多。罗妮卡猜测,马车止住之前,至少滚了两圈,但即使现在马车止住了,却还是不太稳。“小心点。”罗妮卡低声提醒女儿,“马车说不定会继续滑落下去。”
“我会小心。”凯芙瑞雅徒劳地保证道,慢慢地从车底爬上去。因为伤手滑了一下,她惊叫了一声,接着她趴在车厢侧面,从窗户望进去,然后抬起头来,对大家说道:“什么也看不见。我得爬进去看看。”
罗妮卡听到凯芙瑞雅努力扯动,最后好不容易拉开车门的声音。她在车门的门框上坐了一会儿才开始探脚进去。接着罗妮卡听到凯芙瑞雅恐惧地叫了一声。“我踩到她了。”她哭喊道,“噢,宝贝,我的宝贝。”
一阵沉默之后凯芙瑞雅开始啜泣。“噢,母亲,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麦尔妲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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