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整个上午可说是让人逐渐心浮气躁的一连串活动。普鲁特科夫在开会,或者可能要连开好几场会(艾琳拒绝接受他有能力把自己切割为好几个普鲁特科夫;这并不是图书馆员的能力之一),或者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在别的地方。在旅馆的不同区域,至少有四场研讨会、会议或小组会议在进行(最后一项是史特灵顿发起的,她显然吸收了太多管理学方面的文献资料)。不断有人告知艾琳,普鲁特科夫没空,或是她刚好错过他。
她并不想相信他在刻意躲她,可是……
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的安全人员,或是混杂在旅馆中时涨时退、有如想要同时服从两个月亮潮水的混沌与秩序力量,都无助于改善她的情绪。龙族主要的人类仆人阿贤,以及妖精一方同等职位的娥妲,都在经过她时颇为友善地点头打招呼。不过他们显然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
而那些猫过了一夜并没有活下来,让她只能打消透过中了魔咒的猫找到血腥伯爵夫人的念头。艾琳仍然不确定她究竟要怎么做,但绝对值得试试看。
她郁闷地意识到自己这一上午到目前为止,可说是一事无成。时间刚过十一点,很多人都从会议中出来短暂休息,各方人士混杂站在旅馆走廊,啜着咖啡或吃着蛋糕。然而她还是没见到普鲁特科夫的人影。这男人就像凭空消失了。
她很不情愿地下了结论。如果她不能找他问问题,她只好采取更加先发制人的做法。
幸好她已经知道他的套房在哪里了,不用再找人问。能避免问一些事后可能让人起疑的问题总是好的。
普鲁特科夫的房间和科西切及考琵莉雅的房间在同一条走廊上──后两者都在楼下开会。就消极面来看,这表示他们两人也都无法接受她询问;不过就积极面来说,艾琳在这上头时不会受到他们干扰。她安慰自己,她并不算是闯入普鲁特科夫房间搜寻背叛的证据。她只是到他房间确认一下他在不在,因为别的地方都找不到他。
结果没想到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艾琳转进走廊,踩在厚地毯上的脚步安静无声,这时她看到一名女仆跪在科西切门前,正在打量门锁。她的姿势甚至无法托称「我只是想擦亮黄铜,女士」,而分明就是在评估要使用什么尺寸的开锁工具及技巧。
艾琳脑中飞快闪过五、六种反应,从震惊到愤怒,以及被人捷足先登的反讽趣味。不过最明显的反应是很开心。有线索了!
她放轻脚步迅速走向那个女仆,女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门锁上。当她沿着走廊前进,她感觉皮肤受到混沌的刺激,随着她靠近女孩而越来越明显,就像蜂窝里愤怒的嗡嗡声。确定了。这人或许不是血腥伯爵夫人本人──以她的身分,要放下身段打扮成女仆去开锁,太不符合她的个性了──不过绝对是她的仆人。
女孩发出雀跃的叫声,从整齐的发髻里抽出一根发簪,然后伸出手要把它插进门锁。
「不行喔。」艾琳说,伸手握住女仆的手腕。
女仆松手掉了发簪,惊愕地抬头看着艾琳。直到这一刻艾琳才发现,虽然她能看见女仆,虽然女仆就在她身边,她却不确定女仆究竟长什么模样。她有头发,这一点是肯定的。头发很朴素地挽在脑后。她有脸蛋──美丽、迷人、甜美而年轻的脸蛋,充满少女的羞怯和天真的任性,整体而言,值得用一整本满是浪漫诗歌的书来好好形容。可是要说精确的细节……感觉就像有人把某个戏剧角色的关键词传送到艾琳的脑海深处──女仆、年轻、漂亮、纯真──然后任由她来决定真正的细节。这不是被指使或受到魔咒蛊惑之类的区区旅馆女仆。这女人是非常强大的妖精。
女仆倏地挺起身子,踢向艾琳的小腿,想要溜之大吉。艾琳的手仍牢牢扣住对方手腕。抓着她的人犯不放,可能就和抓着一头生气的老虎一样「安全」,可是这人犯正准备闯进科西切的房间,而艾琳要得到一些答案才会放开她。「请妳冷静一点,」她尽可能用安抚的语气说。「我不会伤害妳,但我要知道妳在这里做什么。」
「我掉了东西,正在把它捡起来?」那个女仆──妖精──满怀希望地说。
「请给我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艾琳捺着性子说。「妳刚才说的话就连我十一岁还在上学时都不相信。」
「我在绑鞋带?」
在那一瞬间,艾琳几乎相信了。这时她背后的大图书馆烙印像晒伤一样变烫,而她脑中的想法由「这理由很正当,让这可怜的小东西走吧」,变化成「分明是谎言,把她举起来摇晃,直到她肯说实话」。「事不过三……」她咬牙说道。
这时她们都听到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女仆惊慌地瞪大眼睛。「不要让他们逮到我,我保证会告诉妳原因!」
这是妖精正式的承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保证了。「好吧。」艾琳说,拉着对方沿着走廊来到一间她相当确定无人使用的套房外。他们告诉她,大图书馆代表团主要人士周围的房间都被订下来了,刻意空着,这是安全措施。她希望她的信息是正确的。「门锁,打开。」她用语言低声说。她一听到门锁发出喀的一声,立刻把女仆推进房里,自己也跟着进去,然后关上门重新上锁。
还真是千钧一发。她们听到脚步声由外头经过──两个男人,吨位很重,没兴致说话,以同样的步伐走路──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好吧,」艾琳说,终于放开女仆的手腕。「理由是?」
女仆小心翼翼地揉着手腕,眼中盈满泪水。「妳不是很善良,」她小声说。「妳是某个人的后母吗?」
「我连某个人的生母都不是。」艾琳试着用坚决的口吻说。这很困难,她所拥有的所有较细腻的情绪都在驱动她对眼前可怜的女孩和善一点。女孩显然是无辜的,是身不由己才陷入眼前的处境中,她的美丽与尊严显示她出身高贵……
艾琳把指甲掐进掌心,逼自己正眼看着正在她脑中腾涌的情绪风暴。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会这样想?会让她产生这些想法的是哪一类妖精?
答案让她推敲到一半时突然僵住。「妳是公主。」她轻声说。她想骂脏话,却骂不出口。感觉在王族面前使用这类词汇是不对的。如果我考虑的角度是在道德方面错误,而不是在政治方面不够聪明,那么我已经不客观了……
公主的脸变红了。「噢,天啊,妳认得我!」
「与其说认得,其实是推论。」在艾琳脑中,眼前状况的发展仍在扩大当中,尚未达到它有潜力达到的全面灾难地步。何者更糟?是妖精代表团首长被逮到闯进大图书馆代表团的私人房间(这和其中一个图书馆员,例如她,做出同样的事,绝不能相提并论),或是艾琳对公主动粗?「女士──殿下──妳究竟在这上头做什么?理由呢?」
「我答应过妳我会说,」公主不太情愿地说。「但我得要求妳永远、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艾琳感觉千丝万缕的誓言和故事像紧身衣一样在她周围成形,颤抖地逗留在她唇边。哪怕她只要轻声吐出半成形的「好」,她都会被自己的话给约束。她面前的妖精或许看起来像是身穿朴素黑洋装、白围裙、白帽子的打杂女仆少女,但其实是混沌的核心。她与人类有非常大的差别。公主以她特有的方式,构成和枢机主教同等程度的威胁。要是艾琳让自己被带入她的叙事,将无法把自己由那股暗流中拖出来──即使她曾向大图书馆立下誓言。
她强迫自己冷静,运用逻辑思考,好脱离公主引起的情绪泉源。她是一种原型。纯真的公主,假扮成做粗活的女孩,英勇地冒险犯难。我得从这方面下手。
艾琳谨慎地退后一步,行了个屈膝礼。「公主殿下,妳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公主坦承。
这表示艾琳在故事中的角色还没有固定下来。很好。「我是个图书馆员,」艾琳坚定地说。「我立誓要找出杀害任顺大人的凶手。」
「尊贵的侠士!」公主惊呼。「噢,感谢上天,让好心的星星引领我们相遇。现在我知道我能信任妳了。但妳得留心,背叛正在酝酿!」
艾琳发现自己脑中通常会有的反应「妳知道吗,妳真的不该信任我」被一波汹涌的乐观想法给淹没。伪装成平民的公主散发一股掩不住的光芒,她的头发像渡鸦的翅膀一样乌黑,眼珠蓝得像蓝宝石,皮肤白皙如雪。她浑身散发高贵血统和纯洁灵魂所内建的美丽。温柔的巨浪漫过艾琳,比席尔维能挑起的任何肉欲都更强烈、更纯粹、更真诚。她想要把面前的女人拥入怀中,然后……
艾琳在心中强迫把自己从情境中拉回,想起自己是谁、身在哪里。她显然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英勇骑士的角色,嵌入公主的叙事中了。这很好,这能使公主信任她。唯一的问题是,英勇的骑士往往会爱上公主。
「公主殿下,我们时间不多了。」她说。「妳身边的人知道妳在这里吗?」
「不知道。我担心他们会设法阻拦我。」公主紧张地望着周围,好像有个邪恶的后母准备从桌子底下或窗帘后头扑向她。
「妳是怎么从那么多会议里脱身的?」
「我说我需要给鼻子补粉,然后趁任何人注意到之前溜走。」公主洋洋得意地说。「我想说如果我搜查所有大图书馆重要官员的卧室,就能找到证据来指认背叛者。但妳阻止了我。」她像雪花莲一样垂下头,眼中泛出泪光。「现在我可能永远查不出叛徒是谁了──除非妳能帮我。」
「我当然会帮妳,只要告诉我妳要我做什么」之类的台词涌向艾琳的嘴巴,迫不及待想被说出来。她用力咬住舌头。「公主殿下,」她忍着痛说道。「请告诉我妳为什么怀疑有人背叛,还有妳为什么认为叛徒是大图书馆官员的其中一人。」
「我就是知道嘛!」她用楚楚可怜的深蓝色眼睛定定地望着艾琳。「女人就是知道这种事情。血腥伯爵夫人在和一个图书馆员合作,我确定。」她打了个冷颤,眼中流露真实的恐惧。「我一想到这个,根本就睡不着觉。虽然她是我的同类,却是我噩梦的根源。我知道她想破坏这场和平会议,但不光是这样。她想要少女的血,她想要我。」
「可是枢机主教──」艾琳勉强着说话,同时抵抗着把公主拥入怀中、在这残酷世界里保护她的冲动。她脑中务实的一面注意到公主对血腥伯爵夫人有种绝对的恐惧和厌恶。她就是「那个」终极的邪恶后母吗?或者至少她是「一个」终极的邪恶后母?
公主双手紧扣在一起。「他太善良、太高贵了,无法理解人们可以做出何等邪恶之事。他只会笑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现在妳能了解,妳会帮我……对不对?」
艾琳苦涩地心想,这种公主原型显然具备无私的天真、勇敢、纯洁和贴心等传统特质,不过也有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身上另一种传统的性格特征:她有本事彻底误判他人,把别人看作大好人,而实际上那些人在密谋挖出她的心、制做毒苹果、把她放逐到无人岛上之类的。就算枢机主教可能没有打算做得那么绝,但艾琳再怎么天马行空也不可能把他形容为这世界少见纯洁而高贵的善人。
另一方面……公主是非常强大的妖精,或许是艾琳见过最强大的一个。(到目前为止,她脑中悲观的部分补上这一句。)她住在一团叙事规则里。她能够假藉「给鼻子补粉」脱身,是因为故事里就是会有这种情节。艾琳出现的时机正巧──这又是因为故事就是这么写的。而现在艾琳只差一步就要答应公主的任何要求,因为既然她是公主,故事里的人本来就该有这种反应。
可是接下来故事可能往各种方向发展。它可能有个美满结局,公主告诉艾琳她需要知道的确切信息,让她能找到传说中的叛徒。另一方面,故事也可能转变为戏剧化的悲剧,只要有人刚好在错误时机出现,逮到她们俩在一起──
有人敲门。
公主张开嘴发出惊叫。艾琳的动作快得超越想象,立刻用手捂住公主的嘴。幸好她不必费力抵抗任何骑士的举动,显然就叙事角度而言,她本来就做了正确的事。
「这里面没人。」走廊上的某人说。「这里就行了。」一把钥匙发出声响插进锁孔。
艾琳四下张望寻找藏身处。她们绝对来不及跑进浴室,最接近──也可说唯一的──可能藏匿地点,是厚重的金色锦缎窗帘后头。她拉着公主,两人匆匆闪到窗帘后面,紧贴着通往露台的窗户。外头的雪花刷刷地打向窗玻璃,被风吹得咻咻作响的白色薄纱模糊了露台和下方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因此碰触到玻璃时冷得要命。
艾琳和公主并肩站在一起时,混沌包围艾琳。她背后的烙印又痒又痛,像是最严重的水痘或麻疹,教人无法忽视。
窗帘外的房间里,门喀的一声打开了。「这里面好暗,」陌生的女子声音说。「我把窗帘打开好了?」
「要开就开灯吧。」普鲁特科夫回答。「不要动到任何东西或留下任何痕迹。」那绝对是他的声音。艾琳一听出来,全身就僵住了。她一直想要找到他问问题,但预想中不是这种状况。
喀一声,灯亮了,然后听到有人坐下。「这地方弥漫着混沌的臭味。所以下一项行程是什么?」
「希望什么行程也没有。」普鲁特科夫说。另一声嘎吱。他也坐下来了?艾琳不打算从两片窗帘的接合处偷窥,那简直就是主动希望被人发现。「妳得做的事越少越好。我们的小组在做什么?」
「他们在温特斯的房间聚会,然后分头进行调查。」女人回报。「王子回到他叔叔身边,牡丹在龙族旅馆查什么事,侦探又去找警方的督察了,妖精则去市区追踪血腥伯爵夫人和无政府主义者。目前他在进行蛋糕店巡礼,波赫士跟着他。」
「他没跟着侦探?」
「侦探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的机率太高了,妖精的观察力没那么强。你想他们能找到血腥伯爵夫人吗?」
「最好是能。」普鲁特科夫的语气平淡,好像正在盘算几种选项。「我们得在敖闰让局面变得更不可收拾之前赶快找到她。在任顺死亡之前已经够糟了,现在场面更加恶劣。我们运气不错,枢机主教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我在想啊。」女人试探地说。
「嗯?」
「究竟是谁杀了任顺?」
「当然是血腥伯爵夫人,」普鲁特科夫尖锐地说。「这是共识。」
「共识。对啦。」女人的语气满是不相信。
「妳是故意要唱反调吗?」
「我是好奇,毕竟这是你得回答的问题。血腥伯爵夫人为什么要杀任顺,而不是去找敖闰或公主?」
「这很简单,」普鲁特科夫残酷地说。「因为在牵扯进这团混乱的所有人之中,消灭他能制造最大的伤害。他是少数敖闰陛下愿意听其意见的人,像李明或梅凤这些其他的龙无法取得同样的尊重。而杀了他──尤其是以那种手法──算是严重的侮辱。这是她除了炸掉这间旅馆之外,所能做出最具杀伤力的事了。」
而血腥伯爵夫人,艾琳在窗帘后心想,又是怎么知道这样做杀伤力最大?
「嗯,我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差点成为爆炸受害者。有些人会说这叫『现世报』。」
「妳还真会见缝插针。妳是想表达什么吗?」
「没有,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不过你最好想个新方式让我们能保持联络。现在他们加强了这里的保全措施,波赫士或我进来报告时,就更容易被别人注意到了。」
「这倒是真的。」普鲁特科夫承认。「但实体书信风险也很高,永久性证据是危险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考虑着。「暂时先保持低调,不要联络我,除非妳发现血腥伯爵夫人所在处的线索,或是温特斯的小组准备有什么大动作。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一切就能有个结果了。」
「我真不知道你一开始干嘛找她来办这个案子,」女人哼了一声说道。「那女孩简直是专门吸引麻烦的磁铁。」
「又不是我的主意。」普鲁特科夫抗议。「要是让我选的话,我会挑一个更精通操弄艺术的人。不过至少她一看就很诚恳,这能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而目前我们正需要时间来让条约能通过。而且如果某个时间点我们需要找代罪羔羊,她的行为的确值得商榷,可以让她扛起骂名。」
唔,俗话说得对,偷听的时候从来就不会听到和自己有关的好话,艾琳挖苦地想。这些对话含有丰富的信息,她很庆幸能查出比她预期中更多关于普鲁特科夫的事。但她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落入妖精的叙事脉络中。像这样躲在窗帘后听到极机密的对话,正是故事中才会发生的事。而在这类故事中,至少有一半会发展成偷听的人以戏剧化方式曝光……
椅子嘎吱响,窗帘另一边的两人同时起身。「那好吧,」女人说。「祝你和这群人争论好运了。」
「人是可以管理的,」普鲁特科夫冷静地说。「而我们在这里共事的所有人──不管是龙、妖精或图书馆员──仍然都是人。妳只管做好妳的工作……」
艾琳受到一股直觉驱使,斜眼望过去,发现公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正在拚命忍着不打喷嚏。
想象力立刻描绘出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情况的可怕画面。惊天动地的喷嚏。窗帘另一边顿住了。遮蔽物被扯开,普鲁特科夫发现她们两个。可能的后果。
艾琳默默伸出一手紧压住公主的嘴巴,另一手捏住妖精的鼻梁。不要打喷嚏,她用眼神恳求,再忍一下子,只要保持安静到他们离开为止……
「……我也会做好我的工作。」普鲁特科夫把话说完。「我们之后见。」
艾琳听着窗帘另一边的脚步声,电灯开关喀的一声,门开了,又关了。公主像只小猫在艾琳手中扭动,但她无法挣脱。显然如果符合他们的个人原型,即使真正强大的妖精也很脆弱。公主可以受人摆布,因为这就是公主的命运。这一点或许派得上用场,可以留待日后参考。不过血腥伯爵夫人的弱点又是什么?这值得好好思考。
房间里静悄悄。艾琳祈祷另两人真的走了,而不是偷偷在等待,她放开公主,公主立刻打了个足以撼动窗帘的大喷嚏。
艾琳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间中。离公主那么近,感觉就像被笼罩在迷药喷雾里,她背后的烙印变成沉重的负担,她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得到它。她仍想温柔地将公主拥入怀中,深深望进公主眼睛,全心全意发誓会保护公主,会让公主很安全,没有人能再伤害公主,而她自己因为认识了公主,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她……
艾琳先前就发现了,知道自己受到妖精影响,并不见得有助于你脱离那股力量。然而实质上能分散注意力的事物则会有帮助。她捏住自己的耳垂用力掐,力道大得使她飙出眼泪。
「我就和妳说了:背叛正在酝酿!」公主得意地宣布,她的喷嚏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她刚才连一粒灰尘都没吸进去一样。「现在我们只需要搜查每个人的房间,查出叛徒的身分。」
艾琳意识到公主并没有认出普鲁特科夫的嗓音,谢天谢地,因此她重新排了一下事情的优先级。她放弃去找普鲁特科夫,反正他显然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她需要在公主做出任何引起战争的行为之前,把她送回妖精代表团身边。「公主殿下,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知道涉案的人是谁,我可以查出来龙去脉。」
「真的吗?」公主用她柔嫩的手指抓住艾琳的手。「妳发誓妳会查出真相并向我回报吗?」
她那无辜的眼神像雷射炮一般锁定艾琳,艾琳准备要说的话在喉咙里中断。公主的大脑和天竺鼠差不多,思维全以骑士英勇的浪漫情怀为标准,对事情轻重缓急的判断力可比旅鼠,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她要求某人配合她,而且施展她的全副心灵提出要求,她的目标是抗拒不了的。这甚至不是有意为之的恶意与操控;如果是,艾琳还比较容易反抗。公主并不是出于自觉打算操弄艾琳──童话故事中的美丽公主才不会做这种事。她只是希望艾琳能帮帮自己。
艾琳拚命想要说「不」,吃力到身体都微微发抖。可是没有用,她的嘴巴想要说「好」,她的心想要说「好」。说「好」是正确的事,是该做的事,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她试着别开视线,不去看公主那双能融化人的深邃蓝眼睛,但她甚至无法让目光聚集在其他东西上,即使是公主背后的窗户和外头的雪花都不行。她在脑海深处试着建构某种合乎逻辑的脱身之道,某种脱离这漩涡般的情感与需求的方法。
她需要秩序,而这屋子里一点秩序都没有。不过也许外头,因为敖闰发脾气而飞舞的雪花和咆哮的风……
「窗户,破裂。」她的声带发出扭曲的声音,但语言赋予她力量,而且公主因为分心而发出的讶异叫声给了艾琳更多自由。「雪,进来!」
窗户随着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化为碎片,风和雪挟带纯粹的冬季寒意涌入房间。空气里充满冷得让人皮肤刺痛的白色雪片。公主吓得大叫,放开艾琳的手,忙着拨掉脸上和头发上的雪,但艾琳很欢迎这股酷寒。她吸入冷空气,对它的无情心怀感激,她的心智又属于她自己了。
「公主殿下,请……」艾琳解除门锁并拉开门。公主逃命般地跑到走廊上,艾琳跟着她,很谨慎地保持安全距离。「公主殿下,妳该回到妳的代表团那里了,」她建议。「他们会担心妳的。」
「妳说得对。」公主同意。艾琳看得出公主连对仆人都充满同情心,因而满心感动……该死,别又开始了。她试着找到力量再撑久一点,直到这妖精成为别人的问题。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图书馆烙印上,还有在她衣服上融化并留下水印的雪花有多么冰冷上──只要能让她不去想公主有多么善良亲切美丽的事都好。
「妳是个很高尚的人。」公主说。她又近到艾琳能构得着的范围内,而艾琳不确定这次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反抗。「我信任妳。」
她触摸艾琳的脸颊,那感觉像被火烧。
然后她走了。艾琳颓然靠在墙上,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并且使她颤抖。她内心有一部分想要蜷成一团,为了失去真爱而饮泣。而比较理性的一部分则试着指出,公主不但不是她的真爱,艾琳这辈子还没有过任何真爱,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失去真爱是什么感觉。
至少她不用担心她放走的是谋杀案嫌犯。艾琳合理地确定,在巴黎所有人之中,公主是最不可能从背后刺伤别人的人。以她的性格做不出这种事来。另一方面,普鲁特科夫嘛──他在打什么主意?他不只是试图把大图书馆操控到比较有利的位置,他根本就是在玩另一场独立的游戏。
太多游戏了,太多叙事线了,而艾琳要在其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她是大图书馆探员,还是公主的骑士?是枢机主教的间谍兼刺客,还是血腥伯爵夫人的受害者?凯的情人?韦尔的朋友?她在这团混乱中终极的立场是什么?
脚步声靠近。艾琳抬起头,看见李明。
「温特斯小姐,」他有点讶异地打量她。「妳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