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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艾琳这一生──尤其是近一、两年──越来越习惯遵守一项关键原则:不要浪费时间为了不可争辩之事争辩;接受,找出解决办法。

  有那么一会儿,她揣想普鲁特科夫会不会和她一样不知情。但她驳斥这个想法:他是美露莘的助手,更是负责筹划这场和平会议的人员之一。他在可能的范围内一定对这个巴黎──以及在它之内的图书馆──了如指掌。

  也就是说他骗了她。

  不,他不只是骗了她;以执行工作的角度来说,那或许尚情有可原。然而他是在如果谎言被揭穿后会使大图书馆处于更危险的情况下,选择骗了她。艾琳──勉强──能容忍被利用,但她不能接受被拙劣地利用。

  她一想到这里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就感到一缕恐惧沿着脊椎往下窜。普鲁特科夫行事诡秘,还是好的解释。其他可能性要糟得多。「好吧,」她说。「我懂你的意思。显然我需要和我的上司讨论一下。你们大家愿意让我先确认看看吗?」她的意思是:在你们向上司禀报大图书馆不可信任之前。而他们也都懂她的意思。「我可能只是未被通知的受害者,因为有人认为我……不用知道。」

  「我们应该可以答应妳。」韦尔说。

  「这是你的个人意见。」牡丹说,语气隐含不满。「这件事若不是代表大图书馆能力不足,就是刻意使坏。你们可不能期望我保持沉默。」

  艾琳真希望能重新披上床单,她的脚冻得都发痛了。她看到凯张口欲言,便赶在牡丹把他的话斥为个人偏袒前先插嘴。「但能不能请求妳在我调查后再打破沉默?妳是不是至少能相信我的诚意?」

  「任何人都可以看似有诚意,」牡丹回嘴,她指着席尔维。「他看起来就很有诚意啊。」

  「基于到目前为止的证据,妳能不能接受我的行为很正直──而且真的不知道『地狱书区』?」

  牡丹想了一下,耸耸肩。「嗯,我接受。可是,艾琳,妳也要想想我的立场。我不能对敖闰陛下隐藏秘密。」

  艾琳注意到她话中隐含耐人寻味的阶级关系。不是「吾主」或「上司」,只是「陛下」,这是她可以下工夫的施力点。「妳是独立的法官调查员。」她回应,拿牡丹先前的话来堵她。「我相信妳以前也曾为了确认某个案子的完整事实,暂时推迟不立即起诉。我们坦白说好了。」她环顾室内。「如果任何人试着立刻质问我上司这件事,他们会怪罪到我头上。他们会说我太无知,或我误解了之类的。他们可能会换掉我──然后你们就得和某个可能没有我……真诚的人一起工作了。」

  如果他们表达不赞同的话,感觉会很不错,可惜他们默认了。

  「很无奈,我们确实活在政治的世界里。」牡丹终于说。「那好吧,我同意,但我的理解是妳一有结果马上就会与我们分享。那殿下呢?」她指的是凯。「你要怎么告诉你叔叔?」

  牡丹语气有点尖锐,暗示她对龙族同胞有个人意见,甚至不满;艾琳记下,准备之后再弄清楚。

  但凯只是耸耸肩。「很多人都已经指出这件事了,我并不是这个调查小组的成员,所以我没有义务向上回报它所发现的事。至于我对我叔叔负有的义务嘛……我个人判断让艾琳先去调查,会是最有效果的行动方针。这说法妳能接受吗?」

  牡丹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室内的紧绷气氛稍微缓和。她转向韦尔。「那你们昨晚查出什么事?」

  艾琳重新裹上床单,韦尔则重述昨晚的调查,席尔维偶尔补充说明。简单来说就是:对,有好几起爆炸;对,墙上涂写着无政府主义者标语;对,目前毫无线索。还是该说:不,目前没有线索?当每个人都郁闷地赞同证据不足时,很难确定要如何使用正确文法。至少,当下的敌意已经缓和下来。

  「我在思考一件事。」她说。「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时间做这件事,但我猜想在会议开始之前,三方代表应该曾先尽可能搜集关于这个巴黎的信息。没有人会毫无准备就跳进这个池子。」

  席尔维皱起眉头。「的确,只可惜枢机主教没和我分享那么重要或有用的信息。」

  「好,」艾琳赞同。「我接受这个说法。可是龙族那方是由谁负责事前调查呢?」

  「任顺。」牡丹说。「想当然这属于他的职责。」

  「可是他不会亲自做这件事,对吧?」

  牡丹深思地偏着头。她坐在椅子上,拘谨得有如礼仪课本的示意图。「不,他会叫底下的人做这件事。妳认为我该要求讯问他的仆人并检阅私人纪录吗?」

  韦尔点点头。「温特斯说得对,也许任顺在调查这个地点与和平会议参与者时,不小心发现了什么,导致他被谋杀。」

  「陛下一定会不高兴。」牡丹说。「他不想让调查牵扯到任顺的私生活。不过我了解你们的意思,我会去要求调查许可。」

  「妳一直没有提出要求?」艾琳尽可能装出无辜的态度问道。

  「老实说,我提过,但被否决了。我会强力要求。」

  艾琳望向房间另一头的凯,看到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牡丹现在并不怎么诚实或坦白──但韦尔缺乏艾琳与龙打交道的经验,可能并没有察觉。「如果我错了,请纠正我,」她说。「但就我了解,任顺那种阶级的龙,大多数至少会有一个贴身仆人,负责处理不符他们主人身分的工作。即使任顺是情报总管,也不见得会每天晚上都走遍大街小巷搜集报告。那是他信任的属下该做的事。龙族社会阶级分明,我最近才切身体会这一点。而任顺的仆人应该会对他特别忠心──也会特别想为他被谋杀一事复仇,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们到底在哪里?」

  牡丹默不作声,手指轻敲椅子的镀金扶手。当她开口时,显然字斟句酌。「艾琳,妳刚才要求我让妳处理妳们大图书馆内部的事务。现在,我同样正式地要求妳让我自己去追查这条线索。我知道事情不太对劲。某部剧作是怎么说的?『丹麦国里恐怕有什么东西腐败了。』【注】」

  「妳认为高层有人从中作梗?」韦尔说,像鹰隼一样将身体倾向她。

  「我认为在某个阶层有人从中作梗。」牡丹回应。「但我需要更多信息。正如妳指出的,我们通常有仆人。我就有仆人。可是现在我与属下分开,只能倚靠你们。我并不乐于处在这种状况中。」

  「啊,美妙的诚实啊。」席尔维拖长声音道。「这根针戳破脓疮,把所有发炎的东西都曝露出来。我是不是也该坦白招认自己怀疑的事,好画一个圆满的三角形?」

  凯和韦尔互看一眼。「唔,」凯说。「既然我们讲到这个,你可以告诉我们,地狱夜总会弥漫着混沌的恶臭,而且后场有个巫婆,这件事和我们有没有关系。」

  「别以为你能吓唬我,小王子。大侦探已经告诉我这件事了。」席尔维很刻意地耸耸肩。「而他说你不认为这件事重要到值得深入调查,所以别再指桑骂槐吧。由于我和大家同时抵达这个巴黎──我能够证明──我不认为我该是你的头号嫌犯。但我绝对能试着从我的同类身上多榨出一点信息,哪怕只是为了替我们省去不公平的指控。」

  「好吧。」艾琳尽可能坚定地说,试图重新控制住场面。「昨晚留下的其他直接线索包括老鼠、猫、蛋糕、苹果、炸药和氯气──我猜想即使在巴黎,要取得炸药和氯气也不是那么容易?」

  席尔维软绵绵地举手。「我选蛋糕──我是说,我会去调查烘焙师。当然,我还是会追查剧场那条线,也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攻击龙王后留下的线索。但是,唉,除了累积越来越多引人入胜的裸体研究可纳入我的私人收藏外,我没有任何成果。我纳闷这方面究竟有没有关联。无政府主义者与血腥伯爵夫人有勾结吗?还是我们面临两个分别独立的敌对阵营?理论上来说,有太多剧场的地下室、阁楼或后台某处都可能藏着血腥伯爵夫人,可是……」他摇摇头。「没有证据。」

  「如果他们有关联,而她躲在某座剧场里,那地方不会弥漫着混沌吗?」牡丹问。「你不是一踏进去就能察觉吗?」

  「是,但要考虑到两件事。第一,她是躲在那里。我相信她为了不让双方人马发现,会刻意遮掩她的影响力,否则我们或别人早就找到她了。第二,白话来说,我发现巴黎简直乱七八糟。妳有没有看过那种布满波浪状气压带曲线的天气图?」他等着牡丹点头。「这里有点像那样。城市里有太多我的族类──还有妳的族类──其中力量强大的人物在四处游荡,导致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感应到她,除非我们就这么刚好走进她的巢穴。既然妳四处查访过,想必妳自己也注意到这个现象了吧。」

  「艾琳,妳能用语言来占卜找出她的位置吗?」凯问。

  「我很怀疑那是否行得通。」艾琳不太情愿地说。「我以前成功使用这招的时候,都是与要找的人有直接连结。我用的是他们的血,或是知道他们的大图书馆名字。」

  「妳能用地窖里那些猫吗?」牡丹问。「给牠们套上抽象的牵绳之类的?」

  「我不知道,」艾琳承认。「我会研究看看。我没试过这么做。反正在巴黎追着一只猫跑,也不会比追踪参与这场会谈的某些人来得更困难!」

  「妳一定是故意夸大吧。」凯说。

  「没有,」艾琳说。「真的没有。你应该没看过证人的证词吧?唉,相信我,这地方似乎缺乏『工作伦理』的概念,说大家来这里进行『公费旅游』还比较贴切。仅有双方首长真的在进行协商,也只有他们有权对最终结果发言。其他人在这里都只是担任仆人、员工或保镳,或根本只是为了充人数,让己方的随员阵容不输对方。谋杀案当晚,双方旅馆都有十几个阶级较低的人员溜去剧场和夜总会,虽然他们试着编造别的故事。仆人和旅馆员工的证词能证明就是这样。至少有两条龙趁空采购艺术品,以扩充私人收藏。妖精代表团的绿领巾和紫领巾──或是汤普森和汤姆森──不管他们自称什么,显然想要加入巴黎市警局、外籍兵团或是任何能派他们进行有趣任务的单位。上天保佑真的让他们加入的人。就连枢机主教都承认他曾在珍本书店消磨时间。十几份证人证词坦承他们去过别人房间,其中三份互相矛盾。而且双方仆人几乎每一个都不肯反驳他们主人说的任何话!如果我们要查出是谁杀了任顺,我们需要比『既然我家大人说他在他房间,那他当然就在他房间』更有力的证据。」

  「很好的摘要,温特斯。」韦尔提出毫无建树的意见。「所以妳的想法是?」

  艾琳环视房间。两条龙、一个妖精和两个人类。就某方面来说,对未来的任何和平条约来说这都是个好预兆,毕竟他们能共处一室、通力合作。「我会去搞清楚我的上司知道什么,」她说。「不论他们认为我『需不需要知道』。我也会确认黎胥留图书馆和大图书馆之间的链接还在不在,我会用图书馆员的视角来检视那里的犯罪现场。我也会研究一下追猫的事。席尔维大人,麻烦把地狱夜总会加进你要访查的地点清单,我对你的意见很感兴趣。」她等他仁慈地点头后才继续。「牡丹,妳刚才说妳会调查任顺的仆人和他的研究结果。那么妳对氯气和爆裂物了解吗?或是毒苹果?」

  「不怎么了解。」牡丹承认。「我通常会让我那些优秀的属下去分析这些事。也许这事应该让韦尔拿去给麦勇督察处理?」

  韦尔点点头。「我可以做这件事,而且他们还提供设备让我能进行某些科学分析。午餐前我应该就能得出一些数据,还有氯气供货商的地址列表;督察并不是特别有天赋,但纪录十分详实。哪怕用抽象手法行不通,我们或许可以用实际做法追查到血腥伯爵夫人的手下。」这想法显然令他很得意。

  「好极了。」艾琳说。「那先前赵部长被暗杀与任顺案的关联呢?我们认为──」唔,至少她认为。「梅凤可能知道有用的信息,因为她和赵部长都效忠南境女王?」

  「我正准备提这件事。」牡丹说。「韦尔,梅凤要求在你方便时面谈,她很乐意与你讨论。」

  韦尔扬起眉毛。「有意思。而且也有暗示性。」

  「哪方面的暗示?」牡丹有点不悦地问。显然她宁可负责问话。

  「任何异乎寻常的状况都有暗示性。」韦尔淡淡地说。「无论如何,我会随时更新进度。」

  「凯,」艾琳急促地说。「我们可以请你帮忙吗?还是今天你叔叔需要你替他办事?」

  「我叔叔要我当他的秘书,而我当然乐于接受。」凯说,语气无懈可击,哪怕是礼仪界的最高权威也挑不出毛病。但他的眼神流露遗憾;显然他宁可在巴黎到处跑,为调查贡献。

  艾琳脑海深处浮现一段记忆。「其实你可以替我做一件事──而且我想它不会妨碍你的职责。你能不能替我安排和李明会面,毕竟他是你叔叔敖顺的朝臣?」

  披着披风的牡丹动也没动,但艾琳感觉她的肩膀变僵硬了。如果她是眼镜蛇,她现在会快速眨动瞬膜,甚至是张开皮折发出警告。

  「这简单。」凯说。「不过为什么要特别找李明?」

  有意思──显然凯不知道牡丹所暗示的情况,任顺和李明有过节。而显然牡丹也不认为有必要分享。「我听说李明和任顺之间可能有点状况。」艾琳圆滑地说。如果必要的话,就让大家以为这是图书馆员间的八卦好了。「我不认为李明会是那种动手杀人──」

  「我向妳保证他是,我的小老鼠。」席尔维说,「一点也不用怀疑。」

  艾琳好奇造成这种反应的原因是什么。「请你让我把话说完,」她说。「我不认为他是那种动手杀人,然后又把尸体随意留在大家都找得到的地方的人。」

  席尔维用手指轻点嘴唇。「说得有理。」

  凯并没有反驳。这同样说明了李明在龙族之间有怎样的名声。「我可以告诉他妳要找他谈话,」他说。「但我们已经排定了好几场会议,然后晚上又有歌剧。双方首长都要出席。」

  「哪出歌剧?」韦尔问。

  「《唐怀瑟》。」

  「嗯⋯⋯是巴黎版还是维也纳版?」

  「我听说是巴黎版,」席尔维说。「意思是我们在第一幕就能看到完整的芭蕾。」

  「虽然我通常很喜欢歌剧,」艾琳咬牙切齿地说。「但就眼前的情况来说,除非有个蒙面疯子准备把枝形吊灯砸在观众头上,否则我实在没兴趣。而我希望我说的不会成真。」

  「至少不是《齐格菲》,」凯说。「屠龙剧情可能有莫大的羞辱意味……」他对到艾琳的眼神,然后笑着把话题拉回来。「我大概该回丽兹酒店去了。艾琳──牡丹、两位男士──我知道我没有直接参与这场调查,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尽可能配合。」

  他离开之后,房间里感觉变冷好多,艾琳再度心想要是大家再晚两、三个小时出现该有多好。因为昨夜她有一小段时间能够忘却调查及所有受威胁事物的压力,而现在一切又都卷土重来。她还面临额外的压力──大图书馆高层可能有人在搞鬼,小至隐瞒情报、大至违法乱纪都有可能。

  「我们最好开工了,」她说。「很抱歉要把你们赶出去,但我要换衣服……」

  「当然,」牡丹边说边起身。「我一有眉目会马上联络。」

  「我也是。」韦尔替龙扶着打开的门。「妳要当心,温特斯。在我们所有人之中,只有妳让血腥伯爵夫人有不喜欢妳的私人理由。妳每跨出一步都要留神。」

  艾琳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相信我,我会的。」她说。「我不打算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席尔维最后一个走到门边,他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直到艾琳不得不问:「还有什么事吗?」

  「噢,有啊。」席尔维微笑时,牙齿闪闪发光。「的确有,我的小老鼠。」

  「什么事呢?」艾琳猜想,如果期望他为先前的举动道歉未免太天真了。

  「我只是在想,这个团队每个成员都在隐瞒丑闻,当然,除了我之外。还真是异于常态。」

  艾琳皱起眉头。「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不是吗?」

  「我觉得我们遗漏了某件事。」现在他的微笑没那么宜人了,弯起的嘴唇更像是一个自认掌控全局的男人。「譬如说妳的侦探朋友。」

  艾琳噗哧一笑。「太荒谬了,韦尔大概是这里唯一没有隐藏什么事的人。」

  「是吗?告诉我,温特斯小姐……」席尔维刻意延长这一刻。「如果龙族发现大侦探的家族史中有妖精血统,妳想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这样做太荒谬了,只是试图惹麻烦──」艾琳说,知道她得说点什么,如果沉默就表示承认事实。

  「既不荒谬也没有试图,」席尔维反驳。「我相信只要任何人想到要去查,就能发现证据。」

  艾琳衡量她的选择。席尔维以前就暗示过韦尔的血统,而她当时不予理会──她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就眼前的状况,每个人都像易怒的刺猬,这确实可能引起质疑声浪,质疑韦尔找到的任何证据都带有偏见。

  这时两项事实在她脑中拼在一起,回答了她先前的疑问。「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你来当妖精代表了,」她慢吞吞地说。「不是因为你善于调查,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可以利用你来控制韦尔。」

  席尔维朝她抬了一下帽檐。「我不予置评,只要记住这不是我告诉妳的。而且我对妳越来越有好感了,温特斯小姐,所以如大侦探所说──妳每跨出一步都要留神。我可不想失去妳。」

  编注 : 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一幕第四场:Something is rotten in the state of Denm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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