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马车上塞了五个人挤得很难受,不过没有人提议要分开坐两辆马车。凯已经由氯仿的药效中苏醒,现在只是头痛想吐。他每隔两分钟就要抱怨一次。艾琳由经验得知他连些微的不舒服都鲜少经历,所以一有状况就会很不适应。
她还没告诉他那封信的事。她还没告诉他有人背叛了他。
从刚才开始,他们都在分享信息。席尔维用英雄式的口吻巨细靡遗地描述他被抓的经过,不过基本上就只是他追查蛋糕来源查到了剧场,走进去后有把枪戳在他肋骨上。那是今天早晨的事。「下午没什么有趣或有用的事发生,」他下了结语。「直到大侦探和王子出现。」
「并非我们自愿。」韦尔表示。「我们在剧场附近调查时,当街被抓走。」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叫他们放你走。」牡丹说。她目前的状态介于精疲力竭与惊弓之鸟之间,使她成为难搞的同伴。「毕竟你是他们的一分子。」
「我的才能不在那个方面。」席尔维傲慢地说。「妳可以向温特斯小姐打听进一步细节。况且血腥伯爵夫人已经牢牢控制住她容许待在那底下的所有人了。」
「而且她的力量比你更强大。」韦尔说。他刚才陷入沉思,一直凝望着车窗外。天空开始飘下鹅毛般的雪,夜空笼罩着厚厚的云层。
「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强大。」席尔维不甘示弱地回嘴。「我还是想不透温特斯小姐是怎么办到的,还有为什么在我们经过血腥伯爵夫人的门阶、进入她的客厅之前,谁也看不到她的力量。」
「我走到她藏身处的门坎时,借机仔细检查了一下。」艾琳解释。「我找到某种防护文字,是妖伯瑞奇制作来隐藏混沌力量的,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大胆假设用语言创造的东西,也能用语言改变其作用。」她不知道该不该提起她口袋里还有一张防护令,和枢机主教写给血腥伯爵夫人的信,以及背叛凯的字条放在一起……她什么时候变成存放危险文件的行动仓库了?「结果成功了。幸好。说真的,我非常佩服,妖伯瑞奇是大师。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出力量那么强大的东西……」
「要是没有用的话,妳会怎么办?」凯问。
「凯,这种问题太没建设性了。」艾琳坚定地说。
尽管外头冰天雪地,但挤了五个人的马车内很温暖,令艾琳瑟瑟发抖、摩擦双手取暖的不是气温。她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也知道自己已没有时间继续逃避了。「好吧,下一个议程。凯,先前你昏过去了,所以没听到这一段。有人向血腥伯爵夫人通风报信,说你和韦尔要去找她。我想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成功偷袭你们。那封信在我这里──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她伸手摸向塞着信的内侧口袋。「除非血腥伯爵夫人习惯在束腹里藏着好几封情书,而我拿错了。」
凯僵住了,他突然间像一尊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她能感觉到他紧贴在她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是谁寄的?」
「我们来瞧一瞧。」她把纸摊开,拿向前方,让每个人都能借着窗外经过的路灯忽明忽灭的光芒来读信。
韦尔往前倾,直到鼻尖算是碰到了信纸,显然他勉强压抑着把信从艾琳手里抢过去仔细察看的冲动。「很好的信纸,」他说。「不过好像没有水印──温特斯,可以举高一下吗?对,没有水印,而三间旅馆提供的文具都有他们自己的水印,所以我们不能从这方面追查。蜡封只是普通的蜡,没有加上蜡封章或任何其他形式的身分证明。笔迹正式而偏草写体,无疑是因为笔者原本的字迹会被认出来。黑色墨水,没有分析暂时无法得知更多细节。内容本身没有透露太多线索:『负责调查谋杀案的侦探和龙王子正前往大木偶剧场找寻犯人,希望妳能从他们身上获得乐趣。来自妳的同类,祝妳一切安好。』当然,没有署名。」
「就算有署名,我们会相信吗?」凯握住艾琳的手臂。「艾琳,这人背叛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即使我们在剧场消失,也会有人发现我们去过那里──牡丹,或妳,或是我叔叔。这个人为什么不直接叫血腥伯爵夫人放弃藏身处然后离开?我们绝对找不到她的。」
艾琳瞥向韦尔,看到他皱着眉头,深邃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你问了很有意思的问题,」他说。「我们需要答案。」
但艾琳觉得她或许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果她是对的……那么她有充分理由害怕。像这种讯息──如此详细,如此具体──用意是害死凯和韦尔。更多凶杀案。「我们该关注的是最终结果。」她说。
「由于我既不是侦探也不是法官调查员──真是好险──你们可能要解释得更完整一点。」席尔维说。
牡丹点头。「艾琳说得对。殿下,我知道你不想被牵扯进政治,但如果你在调查过程中被杀害,而且凶手是妖精,那么即使妖精代表团声称和她没有瓜葛──」
「我们和她真的没有瓜葛,」席尔维说。「如果妳没注意到的话,她本来也准备杀了我。」
艾琳忍住没有叹气。「牡丹只是从严格的角度来看。就像昨天晚上即使你们都看见她的炸弹了,但除了我之外没人亲眼见到血腥伯爵夫人时一样。」
「我想现在我们都能作证她是确有其人。」韦尔同意。
凯轮流看着他们几个人。「妳在回避重点,」他说。「艾琳,妳不认为是她杀了任顺,对不对?杀了任顺的人和背叛我们的人是同一个。他们仍然在试着破坏和谈、引发战争。」
艾琳好奇马车上的其他人有谁和她的思路一致。韦尔,很有可能。席尔维,有可能,但他最不可能提出她在想的那个名字。牡丹不会往那个方向怀疑──即使她是法官调查员。至于凯本人……
「凯,」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韦尔是怎么锁定大木偶剧场的?我还没能弄清楚这部分的信息。」
凯叙述了一遍细节,韦尔在一旁左证:一份被忽略的任顺报告,他依照敖闰的要求检查任顺的文件时发现了它──以及韦尔发现的相关证据。「但是我们出发前去找妳时,妳和牡丹都不在莫里斯酒店。」他总结,自我辩解的意味稍浓。
艾琳感到一阵内疚。「我被多罗蒂亚引诱到某个地方了,她是替血腥伯爵夫人办事的妖精,想要信息。而牡丹跑去找我,对不起。」她抢在凯能够开始发表他对她自己一个人乱跑的意见之前,赶紧继续说下去。「但这个背叛事件确实支持了血腥伯爵夫人不是谋杀案凶手的理论──不论她可能另外做了什么事,或是还打算做什么事。我希望现在她的巢穴既然已曝光了,宪兵会好好扫荡一番。」
他们已经快到莫里斯酒店了。至少他们一起待在马车内的此时,可以保有谈话的隐私。艾琳得决定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的目光再度飘向凯紧绷的脸。是她把他扯进来的,而且她可能即将以最严重的方式伤害他……
但现实突然甩了她一耳光。各个世界正面临危险,和平会谈濒临失败,我的父母可能被处死,而我还在浪费时间担心伤了他的感情?
「我去过大图书馆了。」她继续说。「普鲁特科夫靠不住,我们的安全人员要调查他。不过还有一件事──而且这很重要──还记得任顺口袋里的字条提到一本书吗?希罗多德的《神话》?我们找到了一本──是从黎胥留图书馆的『地狱区』抢救出来的,在它被炸掉之前。但我们不认为我们找到的这个版本来自字条上写的世界:贝塔─001。我们的大图书馆里已经有那个版本了──而它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妳的重点是?」席尔维问,他看起来一头雾水。
「有人写了那张字条,放进任顺口袋来栽赃大图书馆。那个人知道我们如何为世界分类,但不知道该援用哪个编号才正确。正确的编号并不是贝塔─001。」
「温特斯!」韦尔厉声说,语气带有警告意味。她对到他的目光,看到他眼中的确信。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大概已经都想通了。「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提出指控千万要小心,无论是针对目前的事件──还是赵部长被谋杀一事。」
「这两件事有关联?」凯问道。
「我相当确定。」韦尔说。「虽然我不确定直接下毒谋害部长的人是谁,我相信我知道谁是幕后主使者。」
「那么我们需要证据。」艾琳说。她把冰冷的双手放在腿上搓着。「我在大图书馆时和美露莘说过,如果我们试图把这场和谈建立在谎言上,它最终一定会瓦解。我的看法依旧没有改变。」
马车停在莫里斯酒店外头,马车夫用力敲车顶。「各位先生、女士,我们到啰!」
凯没有动。「你们其他人可以先下车吗?」他问。「我想和艾琳私下说几句话。」
片刻后,他们两人单独坐在车上,马车夫在上方发出清晰可闻的叹气声,马儿冷得直跺脚。更多雪花从窗外回旋而下,寒风呼啸着刮过宽敞的大街。
「妳从来没有侮辱过我的智商,」凯突然说。「妳甚至期望我跟上妳的敏捷,我跟不上的话妳还会失望。可是今晚妳却一直回避我的问题,这是因为妳认为真凶是龙族代表团里的人。」
「如果我问你是针对什么事件,应该没什么意义?」艾琳回答。「那只是继续回避问题……很抱歉,凯。」她并不用解释为什么道歉,因为她从来没对他隐瞒过什么。而且她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没有顺着她的逻辑思路走到最后──进而察觉她认定的真凶是哪一条龙。
「韦尔显然赞同妳对真凶身分的看法,但他要让妳来处理。我猜他不想在告诉我被认识的人背叛之后,应付我可能会有的情绪反应。」
「凯,我也不想应付那些情绪反应。」她迎向他的目光。「我不想要你出现任何反应,就这样。给我一条退路,我一定会接受。」她讶异地发现她是真心诚意的。如果他能针对眼前的状况──指出潜在的凶手是谁──想出一个答案,她很乐于接受。「我并不对此感到自豪。」
「是血腥伯爵夫人干的。」凯提议。「我们拥有所有需要的证据,能证明她在这里。她用某种方式把任顺引诱出去。或许她买通他的一些间谍,因此他们也被杀了……」
听起来很有吸引力。这是那种比真相更合情合理的谎言。「但如果我们提交这个答案,而事实上不是真的,那当条约更接近签署阶段时,会不会出现更多谋杀案,更多试图阻止签署条约的事件?」
「妳的言下之意是有条龙在幕后主使,而且想嫁祸给那个妖精。但妳的同胞也同样可能有这个动机。」凯说,改变策略。「妳已经承认普鲁特科夫靠不住了。他告诉妳他赞成签和平条约,但可能说谎。如果我们龙族与妖精维持敌对状态,大图书馆更能扮演政治掮客的角色。妳说妳知道普鲁特科夫确实向妳撒谎──但妳如何确定他撒了多少谎?要破坏一场谈判,还有比中立更合适的立场吗?」
他把他最初的情绪反应搁在一边,像朝臣一样侃侃而谈,因为他知道光靠他的感觉是不足以说服她的。艾琳很尊敬他的做法。她也知道其他龙都会认同他;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她的新假说是可能的。凯至少还指出了这新假说可能有的漏洞,换作李明或梅凤只会不屑地耸耸肩,请她离开房间。
「我们在这里唯一不考虑指控的对象竟是妖精代表团,感觉还真是超现实。」她说。「但那是真的。公主……那个,我告诉你,她是妖精没错,但她和所有妖精一样被困在自己的角色里。她的本性中没有背叛两字。而我相信枢机主教知道如果你被杀了会有什么后果──有鉴于你被血腥伯爵夫人俘掳了。他或许会对你不利,但我无法想象他把你交给她……」
艾琳突然意识到他们刚才是多么惊险地逃过一劫,感觉喉咙一阵紧缩,几乎无法呼吸。她一直非常小心地避免去想原本可能发生什么事。自从她走进血腥伯爵夫人的巢穴,看到凯和其他人被铁链拴住的那一刻起,她就踩下煞车约束想象力,让自己保有行动能力。她不容许自己去想要是失败了会怎么样。而现在她在这里谈笑风生,好像那只是另一着聪明的政治布局,不是她所在乎的人真真确确所面临的凌虐与死亡。
一时之间,她彷佛回到盈满红光的房间,肺里充满血味、汗味和敌意。她想抱着凯,想护卫他,想保护他免于再受到那种威胁。是她把他找来这里的,而目前为止她不但害他面临致命危险,还几乎要脱口指控他叔叔杀人──并试图破坏谈判。干得好啊,艾琳。真了不起。妳的安可曲要表演什么?
她像是从很远的距离,把潜在的歇斯底里压抑住,推到看不见的地方。「很抱歉,」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想场面都不会太好看。」
「妳不要再道歉了好不好!」凯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来面向他。「妳刚才救了我的命。妳认为的某派人马在窝藏凶手的想法是错误的,但这不是妳应该要道歉的事!而且妳也不是这里唯一有责任导正状况的人……」
「我是莫名其妙接手这堆烂摊子的人,」艾琳咬着牙说。「如果我弄错了,我的父母可能被杀。凯,别对我发脾气,我现在没心情好声好气。而且我也失去耐性了,不想再顾虑你的感受。顾虑任何人的感受。我很快就得采用谋略而不是亲善,我想至少我可以先为这一点道歉。不过不管怎么说,请你也负起厘清真相的责任吧。我完全赞成其他人一起来负责!」她疲惫地回想这两天以来的事件。「我只是不敢抱太大希望。」
「不,」凯挖苦地说。「妳打算试着一肩扛起所有事,如果出了问题就承担罪名。」
「这不公平。」艾琳意识到他们的对话歪到了她一向厌恶的情绪化争论中,但她不确定该如何把话题拉回来。「你没有权利批评我尽我的职责。」
「只不过妳已经不是我在大图书馆的上司了,」凯说。「我离开大图书馆了,现在我们是独立的。」
「我说的不是我们在大图书馆的职位,我指的是调查工作。如果你去问韦尔或席尔维,或甚至牡丹,我想他们都会同意发号施令的人是我。」诚实迫使她补上一句:「当然,除非我叫他们做他们不想做的事。」
凯叹口气,放开她的肩膀。「那我们在这件事的立场又是如何?」
艾琳只能希望答案最终不会变成「对立的两边」。「我的立场是要查出真相,」她说。「即使凶手是普鲁特科夫。相信我,如果他是凶手,我会把他丢去喂狼。但若能知道你是真心支持和平──而不光是因为你知道这是我想要的,我会比较安心。」
凯脸红了,不过他点头同意。「我仍然讨厌我所遇过的大部分妖精,」他说。「但如果他们愿意真诚地谈判,试着建立和平,我也可以从善如流。」
说到建立新未来的动机,竟然是为了维持道德高尚的形象,让艾琳觉得有点无力。不过艾琳已经准备好接受,在这个状况下最终结果才是重点。「谢谢你,」她说。「我正需要听你这么说。」
「我会帮妳。」他抚摸她的下巴,他的手指很温暖。「我会尽我所能。但妳和韦尔需要证明你们发现的事。李明、梅凤、我叔叔……如果你们指控我们代表团里的任何人,而我支持你们,他们都会说我立场偏颇。而且他们说的是对的。」
「了解。」艾琳说。她朝门把伸出手。「我们最好开始工作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知道事情还没有搞定,整个疑问就像未爆弹一样卡在他们中间。可是……只能等事到临头再来处理了。
艾琳进到旅馆门厅后,没理会正在争论什么的席尔维和牡丹,以及瘫坐在椅子上沉思的韦尔,直接走向柜台。「请问普鲁特科夫先生在吗?」她问。
柜台职员欣然告诉她,是的,普鲁特科夫先生没有外出,他们可以派一个小弟去带他过来。
「不用了,谢谢。」艾琳说。「我自己上去就好。」
她察觉自己那身破旧的男性服装很引人侧目,不过幸好牡丹和席尔维都在她身边,而他们的打扮够正式,能替她阻挡质问。她也注意到,以自利的大图书馆观点来看,她应该先和普鲁特科夫私下谈一谈。但如果他就是凶手,她希望有后援。如果他不是,她需要他帮忙──而团队的其他成员陪在她身边,或许有助于说服他提供协助。
在上楼途中,她设法回避其他人,且在和韦尔交谈的寥寥数语中,证实了她的想法。他是由不同角度推导出结论的,不过有几件事落实了他的理论──与旅馆洗衣部门的讨论;回顾谋杀案当天晚上的天气模式;任顺部下的验尸报告。
当然,还有任顺口袋里的字条。
出乎艾琳意料之外的,是在普鲁特科夫房外守候的男人。他很清瘦──甚至可说是形销骨立──年约六十好几,右脸有一道旧疤,从右眼眼窝的顶端延伸到底部,在他的黑皮肤上显得很醒目。他所剩无几的头发花白而稀疏,且往后梳把脸露出来。他的西装很破旧,但领口和袖口洁白无瑕。他看到他们时微微点头。凯还来不及把艾琳推到自己身后保护她,男人已上前一步。「是艾琳‧温特斯吧?」他说。
「是,」艾琳承认。「不过我们没有见过面,所以你是……」
「阿兹维多。」他说。「从大图书馆来的。希望『涅夫斯基』这个词对妳来说有意义。」
如释重负的感觉让艾琳像吸了满满的氧气,赋予她新的能量。「是的,谢天谢地。你和普鲁特科夫谈过了?」
「的确,妳是对的。」他瞥了一眼其他人。「通常我们会希望让某些事情保密,但在这个情况下,我猜那只会造成猜忌,得不偿失。请进吧。」
普鲁特科夫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上,他们这群人鱼贯进入时,他根本懒得站起来。他的表情苦涩到近乎邪恶,皮肤隐隐发灰,艾琳不确定该如何解读眼前的现象。是受到太大的惊吓吗?她朝他点点头。「我们有些问题要问。」她说。
「妳不是今晚第一个人了。」他回答。他的目光飘向阿兹维多,后者正谨慎地把门关好。「美露莘不会赞同所有人都在场,在我……」
他似乎在搜索适切的用语。「被训斥的时候?」艾琳热心地建议。
「而妳证明了妳一点也不谨慎。」
艾琳低头看着他,心中突然涌现的愤怒在胃里沸腾,有如强酸。「你知道吗,在某些情况下,你这话会惹毛我。但既然你在指责我,我只能说你在组织这次的卧底行动时还真是他妈的逊到家了。」她听到韦尔因为她爆粗口而吸了一口气,不过她没理他。「你还记得血腥伯爵夫人吗?我们刚刚在逃命过程中掀翻了她的巢穴,因为──多亏某人让他们走进陷阱──她差一点就杀了凯和韦尔。顺带一提,还有席尔维。但她并没有收到预警说他要去──想必是因为他是妖精。这就衍生出我现在要问的问题了。嗯,其中一个问题。」
普鲁特科夫的眉头越皱越深。他从椅子旁的小桌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妳要问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要你用语言回答。」听了这话,阿兹维多和普鲁特科夫都皱眉,艾琳知道为什么。图书馆员不可能用语言撒谎──即使理论上来说,他们可以使用语言讲出他们真心相信的错误事实。如果普鲁特科夫接受她的要求,他将在满屋子外人面前讲出彻底的实话。而既然语言在他们耳中会变成他们的母语,他们都会明白他说了什么。但这件事非做不可。「任顺是你杀的吗?」
普鲁特科夫瞪大眼睛,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任顺不是我杀的。」他毫不迟疑地用语言回答。
凯从齿缝间吸气,他知道这代表什么。艾琳刚刚消除了他理论中最主要的嫌疑犯。「问他是不是他的爪牙杀的。」他建议。
普鲁特科夫毫不掩饰地用嫌恶的眼神看了凯一眼。「我没有下达任何杀害任顺的命令,无论是直接或间接的命令。」他说。「你们不是真的认为我是嫌犯吧?」
「你让人无法信赖。由于兹事体大,我得要确认。」艾琳想要说更多话──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拿那么高的风险当赌注,置那么多条人命于险境。但那是逞一时之快,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解答。「第二个问题。你──或是听命于你的任何人──有没有送信给大木偶剧场底下的血腥伯爵夫人,让她知道韦尔和凯要过去?」
「她不可能在那里,」普鲁特科夫反驳。「我们检查过那地方的混沌程度,检查了两遍。那太明显了!」
「她很久以前拿到妖伯瑞奇的防护令,让她能把混沌局限在小区域里。」艾琳从大衣里取出仅存的防护令,递给阿兹维多。他读了之后脸色一沉。「所以我们谁也没能发现她在那里。不过相信我,她在那里──我们都能作证。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
普鲁特科夫在犹豫该怎么讲时,艾琳严肃地想:还真是奇怪,她说话时很自然就会使用「请」和「谢谢」。童年时代打下的基础,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我从来没有传送任何一种讯息给血腥伯爵夫人,也没有下令做这件事。」普鲁特科夫深吸一口气,「而且我不知道她的基地在哪里,也不知道龙和侦探去了剧场。」他切换回英语。「满意了吗?」
「我很意外你不知道他们出去了,或是去了哪里。」牡丹说。「感觉你会留意这种事。」
「那可能要怪我。」韦尔插嘴。「我原本就对这位普鲁特科夫先生起了疑心,所以尽力避免引起他的注意。」
艾琳点点头,脑中的碎片拼成新的图案,让她觉得头有点晕。「凯,」她说。「我知道这不足以说服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不过你愿意暂时接受这项证据吗?」
「愿意。虽然不情愿,但我愿意。」凯的眼里闪现龙族的红光,他看起来像是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样子。如果他是猫,现在应该会用力甩尾巴。「如果我王叔知道大图书馆有人在为了私人目的操弄事件,一定很不高兴。」
「虽然几乎没必要特地指出来,不过枢机主教也会不高兴。」席尔维表示。
「这些指控很不公平。」普鲁特科夫挺起肩膀说。「我哪有『操弄事件』?我是在维护大图书馆的利益,只不过这里有一个图书馆员不喜欢我做事的方式──」
有人敲门,大家面面相觑。然后阿兹维多示意普鲁特科夫回应。
「是谁?」普鲁特科夫高声问。
「德博拉。」艾琳认得这个嗓音──艾琳和公主躲在窗帘后头时,就是这个女人在和普鲁特科夫交谈。
普鲁特科夫叹气。「进来吧。」他用呆板的声音说。他若不是放弃继续隐瞒,就是意识到把她打发走会显得多么可疑。
阿兹维多把门打开。门外的女人看到陌生人应门,愣了一下,然后发现满屋子都是人,眼睛瞪得更大。她迟疑了一下,彷佛考虑拔腿就跑,接着她耸耸肩走入房间。她的帽子和大衣肩部积着新鲜雪块,途经之处留下一串湿脚印。「普鲁特科夫,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事情不太妙。敖闰离开歌剧会场了,正朝这里来。」
「为什么?」普鲁特科夫看了看表。「应该才中场休息而已,现在还不到九点呢。」
「我不知道,他的人也不知道,但某件事出了错。他的情绪很恶劣。」她意有所指地拨掉大衣上的雪。「如果妖精察觉异状,也离开歌剧院,他们也会直接来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艾琳做了个决定,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她说。「但我需要所有人合作。那包括你在内,普鲁特科夫,因为你有我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