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混沌」一词徘徊在艾琳嘴里,像是腐烂而过熟的梨子味道。图书馆员的语言似乎结合起来,彷佛有一股外力把它们融合成单一嗓音。它不像管弦乐一般由许多和声共同交织出最终效果,而是有如由同一人说出的一句话,彻彻底底地整齐画一。
而混沌回应了这句话。混沌在空中嘶嘶作响,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攀升的张力;它拂在皮肤上是具体的热力,是口腔里的余味,是肺里的沉重感,是压在肩上的重量,是一种不可能形容、只知道「不对劲」的感觉。艾琳周围的图书馆员都腿软跪倒在地。但公主、枢机主教和其他妖精站在那儿,他们的表情狂喜、飘飘欲仙。对他们来说,世界突然变得舒适宜人,而原本它是中性的──甚至是越来越不友善。现在他们彷佛回到自己家,周围的宇宙配合着他们,试图让他们的生活更便利。
艾琳过去从未浪费时间要求当地的混沌「降低」,她还是学生时就被告知这种事有多么愚蠢而无意义。一个人类无法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程度,单一图书馆员无法改变现实到那个地步。此外她根本不曾考虑试着让混沌「增加」,毕竟,有哪个精神正常的图书馆员会想这么做?(当然,除了妖伯瑞奇之外,但他精神不正常。这一点大家都赞同。)
可是有时候愚蠢、无意义、不可能的选项,是唯一的选项。
她周围的龙都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只有少数人仍意识清醒。凯直立着,但只是勉强维持。现在他必须靠着她来寻求支撑。
空气脉动了一下。一波无形的力量由妖精群向外扩散,穿过了活生生的人及墙壁,膨胀到冰冻的街道上,就像海啸一般挟着越来越强、势不可挡的力道漫过整个巴黎。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强烈的膨胀感,即使它也让她的精神不舒服而颤抖摇晃,仍用充满可能性的感觉引诱艾琳。
一声怒吼回应着那股力量。这声音比先前的雷声或建筑崩塌的声音更响亮。一时之间,凯又能站得直挺挺的,双腿稳定有力,雪花像是上千片钻石镶边的碎片刮进来,驱动它的是一股渴望把妖精、图书馆员和龙都从这个世界表面抹除的意志。
两股力量互相角力……
然后雪败退了。吼声安静了下来,现在又能听得见较细微的声响。从窗户飘进来的雪很漂亮──甚至很浪漫──雪花轻盈飘飞,是冬天迷人的象征,而不是致命的天灾。雪仍在下,风暴仍沿着巴黎的大街小巷舞动,但是现在整个情况似乎都改变了。艾琳挖苦地想:这种影响力再持续下去,搞不好会有美术系学生跑到街上画裸女素描。嘈杂的人声降低至某个程度,大概是因为大多数人已经逃离房间跑到更高的楼层或地窖里,现在她甚至可以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
立即的危险已经解除了。不可否认,他们仍然置身一座被闪电劈过、可能着了火、摇摇欲坠的旅馆里,但原本事情还可能更糟。她弯下腰检查考琵莉雅的脉搏,然后换科西切。他们两人都昏了过去,不过仍在呼吸。阿兹维多和普鲁特科夫也倒下了,更级与另两个艾琳不认识的图书馆员也是;布菈达曼缇、美狄亚和荣格迈仍站着,不过看起来状态都不太好。整体而言,年龄较大的图书馆员无法承受压力负担,年轻的一批则受到影响但保持清醒。
「我感觉好像潜到很深的水底。」韦尔表示。「石壮洛克,你没事吧?」
「还在撑。」凯咬牙说道,几乎站不住。他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而且必须靠在她和韦尔身上才不会倒下。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王室血统、力量、青春或曾在其他高度混沌区域的惨痛经验,总之他还能行动,但其他龙都被击倒了。「老实说,我宁可在深水里。我们还要忍受这种不正──」他对到艾琳的视线,「不自然的状态多久?」他改口说。
「我不知道。」艾琳坦言。「不过只要我们保持这个状态,敖闰就不能用暴风雪杀了我们。」
凯吞了吞口水,看起来快要吐了,而且好像认真在考虑被暴风雪所杀会不会是较好的选项。不过他点点头。
「温特斯小姐,」枢机主教的嗓音盖过他们的低语。「或许妳可以过来解释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我自己也很期盼听一听所有细节。」席尔维说。他浑身简直就像在发光。他的嘴巴是一种诱惑,颧骨是极度的罪恶,头发彷佛在恳求被抚摸,艾琳渴望纵身扑在他怀里,让他对她的身体为所欲为。妖精的吸引力,她迫切提醒自己。周边每一个妖精的力量都被增强了,不光是枢机主教和公主。我必须回想许许多多我不想让他占我便宜的原因,这很难,因为我现在想不起来……
这念头莫名地在她脑海深处发痛,像是未取出的木屑一样刺得人坐立不安。她暂时先不处理它,把精神集中在要对妖精说什么上头;她需要某种版本的真相,而且这个真相要让未来仍有谈判的可能。「韦尔,我可能需要你帮忙。」
「当然好。」韦尔说。他停顿了一下,歪着脑袋。「不过妳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听到什么?」艾琳说,自己也偏着头努力听。
不过凯也听到了。他很明显地振作了一下,强压下不舒服的感觉,逼自己集中精神。「备战!」他对阿贤及他的团队喊道。「有攻击者接近!」
室内被一股寂静攫住。少数还在的正常巴黎人受到寂静震慑,有如河流中的沙粒由大门内侧流向旅馆,退到墙边。有一种新的「风味」触碰室内的混沌。我需要更贴切的用语,艾琳心想。不过她已经认出来了。它闻起来──尝起来──像是鲜血、痛苦和恐惧。是血腥伯爵夫人。
该死。我完全没想到当我们赋予其他妖精力量时,也会赋予她力量。该死,该死,该死。
大批男人默默地渗入房间,猫群在他们脚边徘徊,他们的眼睛──包括人眼和猫眼──都贪婪而饥渴。他们一定是从地窖及更深处的下水道上来的。没有人说话。他们聚在房间另一端的大门内侧附近,像是仪队。
艾琳不想率先打破僵局,尤其是她想不出语言能发挥任何用处并削弱敌军的力量。于是弯下腰抓住考琵莉雅的肩膀,拖着她经过娥妲的卫兵和阿贤的部下组成的混杂防线,进入妖精的核心。远离最直接的火线。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仍然有行动能力的图书馆员,也纷纷为失去意识或失去能力的同伴做一样的事。她在脑中搜索现在该怎么办。如果我试图让混沌程度再降下来──假设这能成功──敖闰就能掀起另一场风暴。但如果我不做,血腥伯爵夫人可以叫她的跟随者攻击我们……
喀地一声,灯光灭了。
「现在这是我的巴黎了。」血腥伯爵夫人的嗓音由黑暗中传来,在室内形成回音,而且似乎在每一面墙上反弹──就好像她从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风声只是背景中的低语,被她的存在感给彻底淹没。「现在我要一劳永逸把事情解决。小公主,妳的时辰已到。」
艾琳发现她自己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股她甩不开的恐惧,一股深植在她骨头里的惊怖。她看不见。艾琳和那个嗓音一起被困在黑暗中,那个女人准备要用很长的时间杀死在场的所有人,而她会很享受艾琳的痛苦。而她所有朋友都和她一起被困在这里。他们都要死了,恐惧、痛苦、流着血死去,而艾琳的父母和大图书馆也会一同消逝,一切都是白忙一场。艾琳知道这些话都是绝望的谗言,知道自己是被妖精控制了情绪与意志的受害者,但她却不能──不能──挣脱……
「我不认为!」说话的人是公主。束缚全场的恐惧之绳啪地断开,月光不可思议地穿透云层、透过窗户照耀进来,把她笼罩在银光里,在地板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她在发光。她的头发灿烂地披在背后,她的衣裙洁白如雪花莲,她的嗓音像是激昂的小喇叭,呼吁在场所有人备战,鼓励他们拿出勇气争取荣誉。「巴黎的勇士!在这邪恶的女人面前捍卫我!」
双方妖精都留在后方观战,而他们的人类仆人奋勇地投入战斗。
艾琳脑袋里已经没剩下任何空间可以思考如何聪明地使用语言了;她太忙着阻止自己热血地加入战局。房间里月光和黑暗混杂,充斥着沉默扭打的人,像是一场惊鸿一瞥的噩梦。猫在咬人的脚踝或扑抓人的脸,月光下刀子短暂地闪了一下,又消失在影子里。打斗者不光是双方拥护者──普通的巴黎人及旅馆员工也受到血腥伯爵夫人或公主的摆布而被拉入斗殴,他们的脸上充满盲目的信念与激情。两大妖精专注在彼此身上,几乎没把房间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只将他们视为仆人或工具。荣格迈抱着头,身体摇摇晃晃;布菈达曼缇抽出一把手枪,仔细挑选目标,朝着推挤的人群开枪。艾琳自己的清醒意志在和不计代价保护公主的冲动作战。整个状况似乎都很形式、戏剧化,像是人类在有欣赏力的妖精眼前演出的一幕戏。
敖闰先前说过的话在艾琳脑海深处低语。这真的比让龙族主掌来得好吗?宁可成为妖精的玩具?
她握紧拳头。不。这是绝望的思想,是很容易引诱人的虚假二元论。她并不为任一方战斗。大图书馆奋斗的目标是人类在中间生存的权利──他们或许会犯错,但至少有犯错的选择。
清明的神智回来了,她能够思考了。事有蹊跷。血腥伯爵夫人并没有布置正面攻击,她的一贯伎俩是制造分散注意力的事物,实际上她的攻势来自出人意料的方向……
而眼下所有人都在看着旅馆内部,没有人在看外面。
艾琳一手撑着凯、一手拽着韦尔,贴着墙壁小步移向门口,庆幸有这么多影子能掩护他们。他们冲到外头的雪中,凯仰着脸迎向雪花,吸入凛冽的空气,如释重负地叹气。
韦尔扫视整条里沃利街,然后举起手杖指着。「那里──趴下,温特斯!」
他们同时扑在雪地上,好几发子弹响亮地打中他们后方的墙壁。艾琳由她在冰冻人行道上的位置能看到在雪中朝他们靠近的人影。只有六个人,但他们有枪。她能认出多罗蒂亚驼背的轮廓,后者驱赶他们前进,大声嚷嚷着鼓励和威胁。
从背后用枪偷袭可以对防守方的妖精造成严重的伤害──也能重挫图书馆员、龙族,以及所有人。但是枪遇上语言不堪一击,而那些攻击者现在已进入艾琳声音的传送范围。
她吐掉嘴里的雪。「韦尔,你身上没枪吧?」
「绝对没有,」韦尔回答。「使出妳最恶劣的手段吧,温特斯。」
能受到赏识的感觉真好。另一颗子弹咻地穿过雪花,她滚向旁边,并大喊:「枪,卡住!」
虽然高度混沌环境会让图书馆员很不舒服,不过这种环境对语言非常敏感。艾琳无法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但她能听见困惑与愤怒的叫喊声。多罗蒂亚的嗓门比他们更大。「图书馆员,我诅咒妳!」
艾琳爬起身改成蹲伏姿势,并评估形势。眼前有六个人,如果他们带着枪可能极其危险,可是没有枪呢?她、凯和韦尔可以搞定他们。「多罗蒂亚,」她喊道。「如果我是妳,会趁还有机会时赶快闪人。妳已经丧失出其不意的优势了,让我们省下杀了妳和妳手下的麻烦吧。」
「妳以为我会把我家夫人留在危险中吗?」多罗蒂亚哀号着说。在飞旋的雪花中,她像是一团快速爬动的墨渍,一团乱七八糟的深色披巾和裙子。「不如这样,亲爱的,妳开始逃命,我们会让妳领先十分钟?」
「别再吹牛了。」艾琳累了,也很生气,而且她处于恐慌边缘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太久,几乎已经精疲力尽。多罗蒂亚不会理解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或许我该采用另一个角度……她站直身体往前跨出一步,不理会凯嘶声叫她待在原地。「妳没弄懂。妳家夫人已经快输了;她势必得撤退。我现在是给妳一个逃命的机会,而妳将欠我一个人情。不然妳也可以站在那里,我会派我所有的盟友去对付妳。接下来就看妳怎么决定了,女士,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风咻咻地刮过街道,挟带着雪花一起跑。多罗蒂亚迟疑着,然后艾琳松了一大口气看到她点了头。「成交,亲爱的。我欠妳一次,妳这小贱人,但如果妳想讨回人情,那最好小心一点。小子们,回家去吧──今晚的表演结束了。」
她的身影向后退,渐渐消失在两栋建筑间的空隙里。男人们跌跌撞撞地跟着她,使宽敞的街道变得空荡荡。晚点再让麦勇督察收拾他们即可,多罗蒂亚和血腥伯爵夫人不在了之后,那些人应该就会回到正常的行为模式了。旅馆内的打斗声正在变弱──希望──代表情况已获得控制。艾琳一时间大胆地相信一切可能都结束了。
这时她转向凯和韦尔,看到他们盯着的东西,知道一切尚未结束。她也知道多罗蒂亚为什么选择逃跑了。
敖闰呈现部分人形──他的皮肤像冰一样白,布满鳞片,眼睛是纯粹的血红色,额头上伸出两根角。围绕在他身旁的光并非是路灯或微弱的月光造成的。他投射出的影子很长、形状像蛇,与人类有相当大的差距。
那不够,混沌持续得不够久,这句话徒劳无功地在艾琳脑中重复,恐慌的情绪层层累积。我们现在该怎么阻止他?不过混沌与秩序仍处于不平衡状态;在敖闰本身的存在感迫使更多秩序回到这世界前,她比平时拥有更大的力量能改变事物。但是之后,他将再度驾驭天气,而他们全死定了。
她要不是陷入绝望,在此时此地举手投降,就是想出一些或许能救他们的语句。
凯挺直身体,站到她和韦尔与敖闰之间。这里没有称手的水可以协助他──最近的大量水源在下水道,被关在石头和人行道底下。他只有自身的体力可用,而那并不够。「叔叔,您不能这么做。」
「侄儿。」敖闰回答。「我很遗憾你必须牺牲,但如果你父亲真正了解妖精的危险,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事。」
他偏着头,展现出好奇的姿态,而不是立即的杀意。「你也见过混沌如何反噬它自己,」他说,嗓音带有人类嗓音不可能具备的回音。「你见过妖精互斗,把人类当作工具。难道你看不出来和我作对是个错误吗?」
「不,」艾琳说。「我看不出来。」恐惧使她喉咙发干。她仍然有语言能力,但她能说什么来阻止他?「人类既需要秩序也需要混沌。」
「侄儿?」敖闰看起来真心想要某种认同的征象──或至少是理解。
「您无视我父王的意愿,」凯冷冷地说。「您选择违抗您兄长的命令。您可以声称他会认同您的做法,但我不同意。」
「那你呢?」敖闰看着韦尔。他深红色的眼睛熠熠发光,显示他真心想听韦尔的意见。即使他是龙族君主,因此唯有他有资格评断,但他仍然寻求他声称要保护的平凡人类的认同。「你是这里唯一真正的人类,你既不是龙也不是图书馆员,而是凡人。你如何选择?」
韦尔用他的手杖轻敲结冰的人行道铺石。「就我看来,」他说,语气平静而微带嘲讽,就像他人在自家客厅发表对某篇报纸文章的意见一样。「你和血腥伯爵夫人都是杀人凶手。」
这个比喻令敖闰脸上闪现愤怒表情,远比之前都更明确,艾琳带着反胃的寒意意识到,即使凯可能在事情结束后活下来,她也曾获得他的慈悲,但韦尔刚刚为自己宣判了死刑。他说的话打破了平衡。「傲慢而愚蠢!」龙王说,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身上,而不是他们后方的旅馆。「你真是死不足惜。」
灵感乍现。艾琳扑向前,由后方抱住凯,身体紧紧贴着他。她看到敖闰因为这情绪化的人类动作而撇嘴,她知道隔着这么远,他听不到她说话,于是对着凯的耳朵悄声说:「尽量帮我争取时间。」
凯在她的怀抱中僵了一下,生硬地点点头表示明白。她松开他,向后退。
「好吧。」敖闰疲惫地说。他举起手指着他们。雪花朝他们喷发,纹路精细得有如曼陀罗或绽放的山茶花,但无情而致命。花瓣边缘镶着冰,有如伸出来准备把他们砍倒的利爪。这些利爪来得很慢,它们用不着赶时间。反正他们无处可逃。
凯把双臂交叉举在面前,双脚改变重心,极其费力地稳住自己。他们脚下的路面颤动然后裂开,一股肮脏的水从下水道升到他面前,形成喷向屋顶的喷泉。天气太冷了,脏水的气味不明显,而且在月光和雪花中,看起来很漂亮,像是会动的黑檀木雕塑弯成一个弧度垂向敖闰。
但冷风攫住那道喷泉,在半空中冻结它;它变成冰,化作上千碎片哗啦撒落,在马路上摔得粉碎并朝四面八方喷溅。雪和风形成的急流继续对抗剩余的水柱,在水柱喷发的同时用一层冰覆盖人行道上裂开的洞。艾琳感觉刺骨的寒风刮在皮肤上有如火烧。她抬起手臂保护眼睛,听到凯在大叫。
但他已经替她争取到她需要的时间了。六个字便已足够。她把所有的意志与力量都灌注到那六个字里面,所有愤怒,所有她为朋友、父母、大图书馆──她拥有的一切──感到的恐惧。「巴黎,」她大喊,声音盖过呼啸的风声,以及冰的碎裂声。「阻止敖闰!」
使用语言的必要条件是什么?使用它的图书馆员应该要能指出事物的名称并描述他们希望发生什么事,还有图书馆员应该具备驱使现实改变它自己的力量。以及宇宙要能听见她的话。
巴黎有名字。巴黎是在几千年前被人类命名的──不是妖精,不是龙,而是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死去的凡人。巴黎知道自己叫什么,这是没有疑问的。而巴黎听见她了。在这个世界,混沌与秩序的力量像是互相对立的两波海啸在彼此竞争,她可以抓住这股力量,在短暂的瞬间约束它。她可以使用它。
建筑抖震,街道颤动。石头相互磨擦的巨响盖过了冰的碎裂声,以及巴黎各处感觉到城市在摇晃的人类的尖叫声。艾琳跪倒在地,她的体力大量流失,她挣扎着挤出能量来呼吸。她感觉背上很热,闻到布料燃烧的气味,这才意识到──隐约意识到,这是另一个层次的意识──她的大图书馆烙印烧穿了衣服。
敖闰周围的路面隆起,石头彷佛有了生命,顶开雪和冰,像只拳头包住他。各个建筑的正面──经历过拿破仑、巴黎公社,以及大革命时代,屹立至今的古老、奢华、厚重的建筑──弄松它们的墙砖,让它们像瀑布一样洒下来。冰、雪和风对着它们狂骂,把石头击碎成粉末,把石块磨成灰尘,把玻璃变成破片,把路灯都化成碎屑。
艾琳咳起来,她的嘴里有血。她无法克制地咳个不停,把血吐在她面前结了一层厚冰的人行道上,每吸一口酷寒的空气都让她浑身发抖,那种冷围绕她的双手,沿着手臂向上蔓延,紧紧压迫她的心脏。与折磨人的吸气和使她抽搐的咳嗽相比,这股冷意几乎很温和;它提供一个机会,让她停手,让她放弃,让她罢休。也许这一切只是噩梦──暴风雪、地震、凯动也不动地躺在她前方、被雪映衬得格外黝深的血。也许她仍然倒在旅馆房里,正在经历面临死亡时最后一次痛苦的幻觉。也许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只要接受事实,屈从事实。她只是人类,能做的就只有那么多。输了并不可耻。
她握紧双手。输了或许不可耻,但投降确实可耻,尤其会伴随着那么多代价。她不会……
更多血。她的喉咙好痛。
不会……
她的眼睛闭上了,她强迫它们睁开。她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石头和风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唯一能定义她这个人的是她的疼痛与意志,她坚持下去的选择,她选择继续把体力灌注在话语中,把她剩下的一切都抛入风暴。
然后是静默。雪仍在下,飘向她吐在地上的血,接触时立刻融化,使得深色血迹不断扩散。但是风止息了;驱动着风的愤怒消散了。一时之间,寂静像一床鸭绒被笼罩巴黎,没有人敢动一下,以免破坏了这静止状态。
她前方的街道上有一座石头和雪堆成的小山。在那底下某处……
「温特斯?」韦尔的声音从她后方传来。很好,他还活着。
「去看看凯怎么样了。」她说。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分岔──像是粗哑的耳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而且,老天,她的喉咙真痛。「然后过来帮我,拜托。我们需要看看敖闰变成什么样子。」
韦尔拖着笨重的脚步进入她的视线,吃力而踉跄地穿越雪地。他的手上和脸颊上被雪或碎石划过的地方有血痕,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他在凯身边单膝跪下,检查脉搏。「还活着,但不省人事。」他回报,她听得出他的语气如释重负。「不过他需要一点医疗照护。」
艾琳试着忍住笑,笑实在太痛了。「我们都是。」
「别浪费唇舌讲无聊话。」韦尔建议她。他用手臂揽住她,拉她站起来,扶她前进。她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空间或精力来声称自己还有力气。她绝对没办法自行走路,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爬行。
敖闰四仰八叉地被一堆石材压住。他失去意识,但他伸长的一手抽搐了一下,显示他还活着。他白皙的皮肤上满是割伤和刮痕,原本编成辫子的头发散开了,像聚集成堆的雪花一样铺在石头上。
「我们需要……」艾琳试着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已经累到言语难以形容的程度了。「如果我们……」
「妳不用再做什么了,温特斯小姐。」枢机主教在她后方说。「妳已经完成了妳的工作。」
韦尔和艾琳转身。枢机主教站在那里,毫发无伤,不过他身后那一群人类仆人和地位较低的妖精显露出战斗的痕迹,瘸着腿、受着伤、流着血。「不用怕,」他继续说。「妳的王子朋友没有受伤,他会被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敖闰呢?」艾琳用手按着喉咙,试着控制住另一波狂咳的冲动。
「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枢机主教说。月光又开始渗透云层,使他的影子黝黑地蓄积在脚边。「就这么简单。」
艾琳一开始想要同意。那多么单纯、多么容易:李明和梅凤已经听到了证据,可以作证,巴黎的所有人也都见证了暴风雪。但是接下来……敖闰的家人呢?他的兄弟呢?无论他做了什么,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他们还会接受和平条约或是原谅大图书馆害死他吗?不是只有她得为了杀害他而面临生命危险,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难脱干系。韦尔、她父母、大图书馆……
「您弄错了,主教阁下。」她说。她的嗓音在冷空气里像一缕细丝。「他被发现时还活着,并且被收押了。」
枢机主教轻轻摇头。「妳过度疲惫了,温特斯小姐。妳会被带回旅馆,在那儿好好休息。派瑞格林‧韦尔,协助她一下。」
「我们两人都能作证,当我们离开敖闰时,他还活得好好的。」韦尔严厉地说。「除非你打算把我们两人也纳入死亡人数。」
「我绝对可以这么做,」枢机主教赞同。「不过那不符合我的偏好。你应该看得出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吧?你的家人和你的世界不会认同吗?」
如果艾琳有办法──或是有意愿──的话,她是能够提供枢机主教很有帮助的建言的。试图勒索韦尔只会使他更坚定原本选择的道路。但是此时此地,建言救不了他们的命。
勒索,她心想,她脑海深处有张牌翻了个面。
「主教阁下,」她哑声说。「您没有完全掌握事实。」
「噢?」他顿了一下。「妳是不是要亮出一封有我笔迹的字条,说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而且是出自我的命令?」
「不完全是。」她又咳嗽,看到自己手上有咳出来的血。希望情况并不是太严重,前提是我两分钟后还活着。「您能不能──拜托您──先令您的人退下?」
枢机主教向后看,点点头。他的随从都退后。「妳最好有个非常好的理由来阻止这里必须发生的事,」他平静地说。「妳要说什么来改变我的心意?」
艾琳用韦尔来支撑自己。「您刻意把血腥伯爵夫人引到这里来,藉此创造一个让所有人可以团结的共同敌人。我能证明──如果您坚持一意孤行。」
「妳能?」
「一封信。」
艾琳看到他眼中冷酷的决定。「那么真的很可惜,你们二位都没能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
艾琳举起颤抖的手阻止他下命令。「东西不在我这里。」
「噢?」枢机主教的嗓音平静无波,却隐含一丝迟疑。「那在谁手上?王子?派瑞格林‧韦尔?」
「都不是。」艾琳露齿而笑。「我把它交给席尔维了,而我不认为……」她又咳嗽,全身都在发抖。「我不认为他很喜欢您,我认为他很乐意有借口把信交给公主。等她发现您不顾她的安危,让她成为血腥伯爵夫人的目标?到时候会如何?」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艾琳看着枢机主教周围飘落的雪花,而他站在那儿沉思、考虑,像是教会中的雕像;他在心中衡量她的话,彷佛把玩着棋子并评估它们的价值。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更多疼痛及血味,她担心自己又要开始咳嗽,而且停不下来。
枢机主教终于开口了。「算妳厉害,女士,我很期待将来再和妳交手。」他提高音量。「娥妲!叫人去旅馆找一条龙来,敖闰陛下还活着,我们需要人证来看着我们收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