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和平条约签署地点在杜乐丽花园中央，旁边有一座环绕着雕像的大水池。时间刚过凌晨三点，不过雪还在下。全体参与者──妖精、龙、人类──都尽可能远离里沃利街，避开那里仍在进行的搜救与修复工作。枢机主教和麦勇督察进行了一场愉快的「闲聊」，现在督察完全相信在近来无政府主义者搞破坏的纷纷扰扰中，他们这群人都是无辜的。街上的大坑与周遭残破的建筑显然都是炸弹造成的，而不是源自别的因素，例如龙的攻击。
要是艾琳还有任何力气的话，她应该会更愧疚他们为巴黎带来大规模的破坏。她现在正靠咖啡因和白兰地在撑，虽然她身上裹着借来的大衣，冻伤也经过包扎，但那股寒意已经侵入她的骨髓不肯离去。不幸的是，由于双方都有王族在场，只有极为年长或伤势严重的人才能坐下，而她还未能达到那个标准。她脑中累瘫的部分几乎希望自己真的受了够严重的伤，让她有资格获得一把椅子，但理智阻断了那条思路。这块区域充斥着秩序与混沌交杂的张力，就和前一晚的晚宴会场一样，不过感觉没有那么高密度，让人快要发作幽闭恐惧症。然而它仍是空气里一股刺激性物质，让人神经颤栗。
敖闰被一群龙带走了，那群龙以他的王兄敖广为首，在打斗结束后不久，他便抵达这个世界。整件事的官方说法是──血腥伯爵夫人给敖闰下了毒，造成他暂时发狂。事实上没有半个人相信这个说词，但这无碍于它是个好说词。血腥伯爵夫人消失了，但没人试着追捕她;他们都忙着处理眼前的紧急状况。艾琳在韦尔的协助下，向科西切和考琵莉雅回报了完整经过──据她所知的范围。最后谈判顺利得令人惊叹，这是因为双方都有某种过失，一心想要粉饰太平。
凯的父亲敖广很……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色调和凯一样──艾琳猜想他化为龙形时也是蓝色的，不过她没有机会见证。他拥有一股威严与气势，来自岁月的历练，也来自他很清楚，只要他真心想要，可以拆了这个世界。其实和敖闰很像。每当艾琳待在他附近时，她都尽可能站在别人身后。那么做或许用处不大，但她能稍微感觉好一点。
现在韦尔站在她身旁，在她看起来像是要开始摇摇晃晃时伸出手肘让她扶。艾琳不怎么自豪地接受，她在数算每一秒，希望这件事快点落幕。
然后，完成了。敖广签了名，公主签了名，考琵莉雅和科西切以证人身分签了名。李明拨掉文件上的雪──共有三份，每个团体一份──卷起来滑入卷轴筒，他的动作仍然缓慢而吃力。艾琳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她很小心地用鼻子呼气，以免进一步伤害喉咙。她说话仍然有困难。
双方互动有礼、说了些场面话，艾琳大致上没在看或听，只是稍微注意现场状况。凯一直待在他父亲身边，他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受到太多监视，连看都不敢看艾琳一眼，而她也觉得此刻是太敏感的政治场合，也不敢花时间盯着他看。官方的中立，好吧。她不知道等他们父子有时间独处，他父亲会对他说什么。她基于刻意为之的乐观，期盼他们两个还有某些未来展望。毕竟他们都还活着，那已经比两、三个小时前的情况好得多了。她只要继续做她的工作，等待凯的父亲再度让他自由行动……
如果要好几十年呢?至少我们共度了一夜，至少我知道他很安全健康。
「我们还有一项决定要宣布。」正在致词的考琵莉雅下了结语。「请上前来，艾琳。」
所有人都望向艾琳，她的胃往下沉。在这种场合受到关注几乎不可能是好事。她挂上礼貌的微笑，试着优雅地往前走，却一个踉跄，韦尔不得不接住她。
「请原谅温特斯小姐，」韦尔说。「她受伤了。」
「我们知道她的贡献，」敖广说。「图书馆员女士，妳的决定是什么?」
艾琳判定：最好别奢望有什么奖励。这可不是学校的颁奖典礼，他们会给妳一本书，以及勉励妳要更用功的谆谆教诲。真可惜，她很乐意收到一本书。但她不认为自己做了任何该受罚的事──或至少她没有正式被逮到做错事。她试着冷静下来，表现出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的模样。
考琵莉雅在椅子上往前倾，她的肩膀上覆盖薄薄一层雪，裙子绉褶里也有雪粉。月光凸显了她脸上的所有皱纹。「大图书馆决定正式成立大使馆。它可以说是一个信息交换机构，供所有签署者交换关于和平的疑问与申诉。这自然需要一位比较年轻的图书馆员，才能在大图书馆之外生活，而且也要能同时与陛下的族人及妖精拥有良好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是让人有机会提出反对。没人吭声。
「因此我们决定指派艾琳来担任这个职务，她又名温特斯小姐，目前是我们大图书馆编号系统下B──395世界的驻地图书馆员。温特斯小姐将保有现在的工作，当然前提是不侵犯任何签署者的权利。我们希望各方都能接受这项决定。」
艾琳定定地望着考琵莉雅肩膀上方的某一点，拚命保持呼吸平顺，不要咳嗽。其实，搞不好咳嗽发作的话能使她失去承接这所谓的职位的资格?很诱人的想法。他们现在提供──不，指派──她的工作，一点都不安全。任何对大图书馆或和平条约有意见的人，都会把她当作公开的箭靶。
我完了。
「我们完全赞成。」敖广说。
他们可能全都事先串通好了。
「我们也是。」公主附和。
艾琳整个人一阵恐慌。不知道他们给我的预算能不能包括建筑防御工事和设置机关枪?
「艾琳，那妳呢?」考琵莉雅询问。「如果妳真心认为妳不适合这项工作，我们会指派别人。」
艾琳深吸一口气。「我实在不觉得我的能力足够，」她诚实地说。「和其他图书馆员相比，我仍然很年轻、缺乏经验。」不过，说真的，她有那么缺乏经验吗?给自己贴上能力不足的标签，选择回避责任，或许是最轻松的选项……但这是正确的选项吗?她对到考琵莉雅的目光。「但我会尽全力在这个职位上服务大图书馆。」她做了结语。
「明智的选择。」敖广说。他并没有点明他指的是谁的选择。「为了协助这方面的沟通，我将指派我的一个儿子担任相同的工作。凯，这个责任就交给你了。你要和这位温特斯小姐共同任职于大使馆。最终也会有妖精代表加入你们。」
凯在雪地单膝跪下，手握拳抵住肩膀。「谨遵父王的旨意。」他说。他的仪态完全合乎礼节，但艾琳对他够了解，听得出他的嗓音里有压抑的渴盼。
「我们当然也会指派一个忠诚的仆人来负责同样的工作。」公主说。她的眼睛可谓真的在发光，充满甜美的和谐，以及对天下众生的爱。要不是正下着雪，而且时值严冬，这时候应该会有小鸟在歌唱。「不过现在我们暂且道别吧。我真的觉得我们今天成就了一件大事。」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语句听起来很真实。艾琳真的可以相信……美好结局?
我们今天签了和平条约，大图书馆安全了，我父母也安全了。
我可以和凯在一起，他可以和我在一起。这不可能是巧合，背后一定有某种计划在运作。
还是说，这其实是他们能给我们最近似于奖励的东西?我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不敢接受礼物，而冒险失去幸福?
双方王族都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她彬彬有礼地后退。有短暂的片刻，她和凯四目相接，她在他脸上看到同样的想法──以及同样的希望。接着他退后一步，回答他父亲的提问，她趁着别人逮到她在看他之前移开目光。
「唔，温特斯。」韦尔轻声说。「听起来妳还要骚扰我的世界一阵子了。」
显然他和她一样计算过潜在的危险。「我可以要求把这座理论上的大使馆设立在别处，」艾琳不情愿地说。「我是说，在我接受这工作的前提下。」
韦尔哼了一声。「没这个必要，只要拿出妳平常的谨慎即可。」他瞥向树后的里沃利街。「还有尽量避免炸了伦敦，如果可能的话。」
席尔维灵巧地穿过人群朝他们走来，对艾琳露出他最深情最迷人的笑容。「我必须承认，我的小老鼠，我这辈子很少像这样如释重负。」
「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你想说的是哪一个?」艾琳问。
「没被指派任何和新条约有关的正式职务，这真不是我的风格。」他伸手从大衣里抽出一只信封，交给艾琳。「说到我宁可不要持有的东西──给妳。我相信妳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它。」
艾琳翻开信封。里头的东西令人宽慰地和原本一样──血腥伯爵夫人给她的信。她没有真的读过，也不确定自己想读。即使枢机主教现在其实没在看她，她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隔着人群盯住她。「我会放在非常安全的地方。」她把它收进自己的大衣里。「不提欠人情的事?」
席尔维露齿一笑。「我亲爱的艾琳‧温特斯，对妳的人格进行了些研究后，我的结论是我宁可拥有妳的好感。世界在改变，我会带着兴味等着看。等我们回到伦敦，请务必来一趟大使馆。我相信我可以举办一场能……娱乐妳的派对，带妳的宠物龙一起来吧。大侦探，公主要我记得付你酬劳，我这就去办了。」
他抬了一下帽檐，悠哉地闲晃离开。
「妳相信他说的想要妳的好感是真的吗?」韦尔认真而怀疑地问。
「我想他的意图有多强要取决于当下的情况有多严重。」艾琳轻声说。「但是目前他嘴上讨了便宜，我们就别节外生枝了。你可以扶我走到考琵莉雅那里吗?」
艾琳和韦尔靠近时，围绕在考琵莉雅四周的图书馆员和闲杂人等都悄悄溜走，制造出一个空隙。
考琵莉雅抬起头，笑出满脸皱纹。「妳知道吗，有一会儿工夫，我真的以为妳会拒绝。」
「妳是我的老师。」艾琳回答。她知道周围的人即使很有技巧地装作没在听，但都在听她们对话。「在这里所有人之中，妳应该知道我会往哪个方向跳。」
「妳也许会宣称妳无力胜任，妳做过这种事，我很庆幸妳这次没故技重施。有些事做多了会变成习惯。」考琵莉雅朝韦尔伸出手。「也非常感谢你的帮忙，希望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找你。我相信你的费用是固定的，除非你完全不索取费用?」
韦尔朝她微微鞠躬。「妳说得对，女士，不过我相信妳会给我满意的酬劳。我很庆幸能帮上忙。」
「太好了。我的部下晚点会去找你。」
艾琳把信交给考琵莉雅。「这封信需要保存在非常安全的地方。」
「啊，对。」考琵莉雅说，把信塞到盖在她裙子上的毯子底下。「又一份要归档的文件……妳知道吗，艾琳，妳空闲的时间可以来找我。」她的嗓音变柔。「妳不需要当个陌生人。」
艾琳想着她的未来会出现的所有人。「我保证我不会的。」她轻声说。「有些事或许会改变，但其他会保持原状。」
她感觉到秩序力量拂过她背后，转身看到敖广，以及他身后的凯。她反射动作般地鞠躬，韦尔也是。
敖广朝他们两人点点头。「没有必要继续耽搁你们了，」他说，艾琳判定他的语气可以归类为友善。「显然你们二位都受了伤，而且夜凉如水。我很乐意护送考琵莉雅女士和她的朋友们前往国家图书馆，以便离开这个世界。」
还有枢机主教的信。很好。「陛下，谢谢您。」艾琳说。她试着直视他的眼睛，并且不要想到任何与凯有关的念头。或是敖闰。或是任何可能触怒敖广的事。
「你会收到你的报酬。」敖广告诉韦尔。「凯，交给你去办。今晚剩下的时间我不需要你伺候了。」
「是的，父王。」凯说完再鞠一躬。
敖广转开身面向考琵莉雅，态度平静而有自信，知道当他移开目光的瞬间，他们就会成为社会隐性结构的一员而消失。凯勾住艾琳另一边手臂，三个人躲到一尊雕像的遮蔽下。
「我可以把我们三个弄回家。」凯轻声说。「艾琳显然不太能进行长途旅行──」
「不好意思喔。」艾琳喃喃道，然后咳了起来。
「别理温特斯。」韦尔建议凯。「她刚刚被使唤来使唤去的，现在觉得有必要声明她有多独立。」
艾琳怒瞪他，但对自己的喉咙能不能说话没有把握。
「或者我们可以另找一间旅馆待个几小时，」凯提议。「让我们补一下眠。我父亲让我休假。」
「是，我们听见了。」韦尔说。「告诉我，石壮洛克，你对成立大使馆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它是实验性质的。」凯深思地说。「不过我想值得一试，而且它能让我暂时远离朝廷。我叔叔的事……」
「我很遗憾。」艾琳哑声说。
凯看着她，谨慎斟酌措词。「艾琳，如果我说我对发生的事完全不在意，那我是在骗人。但我父亲来帮忙了，他在公开场合认同我，还给了我很有价值的任务。虽然发生了那些事──但我知道他认为我的行为是恰当的。而他的观感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比我还重要?这句话由艾琳喉咙往上升，但她在它们能够突破她的嘴唇前，就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蠢。对一个人来说有各种不同类型的重要事物。凯绝对不会要求她将对他的感情及对大图书馆的忠诚放在同一座天秤上。凡人可以有超过一件他们在乎的事物。永生者如龙王可能会被统治的热情冲昏头，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热爱、所有忠诚、所有荣誉──奉献给那股消耗性强的火焰。
但她是凡人。
她点点头。
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往远处延伸的某一座桥上，有隐约的声响穿透雪花飘过来──手推车轮子磨地的声音、马蹄声，以及比这些更明显的热情歌唱声和喊叫声。
「发生什么事?」凯问。
「清晨市集的小贩，」韦尔回答。「他们把蔬菜和其他食物带到巴黎大堂的市集了。他们通常走的是圣米歇尔大道──不过也许大雪造成封路了。听说比较有波希米亚风格的学生经常会和他们同行。」他脸上显现不赞同的线条，隐然暗示他自己的求学阶段可没做过这种事。
艾琳倒是做过。「人生还要继续过下去。」她饶有哲思地说，放弃让嗓子休息。「等我们走了之后，巴黎还会在这里存在很久。我认为去住旅馆是最棒的主意，我们可以明天再回伦敦。」
「这可能是明智的决定。」韦尔赞同。他看着眼前的人群──妖精、龙、图书馆员，都在互动。哪怕谈不上热络，至少也是客客气气的。「我敢说没人会注意到我们不见了。」
艾琳点点头。她朝他们两人嫣然一笑，比她整个晚上到目前为止的笑容都要真诚。要放掉恐惧很困难，但她愿意努力。「明天会很忙，不过……我想我很期待。」
《看不见的图书馆5 凡人之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