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小奇玛
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编年史家。我认为幻想小说家的创作内容,应该避免某些学科领域,尤其是政治和宗教,我对此坚定不移。于我而言,只要能清楚地向读者传达故事是虚构而成的,就算偶尔借鉴某个不应涉及的内容,也并非是不道德的表现。
如果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突然出现在两个欧洲国家的报纸上,或许会引发更加可怕的世界战争,但这并不是我很在意的。我感兴趣的是,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加之,《人猿泰山》中,许多情节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很满足我的创作需求。
故事里没有干巴巴的政治历史,所以阅读时不会感到枯燥无趣,也不需要绞尽脑汁破译故事里某些人物地点的名字,因为这些都是我虚构的。为了维护世界和平,避免战争,在我看来,更改隐藏这些人物地点的名称很有必要。这个故事,简单地说,又是一个关于泰山的故事,如您所愿,故事充满乐趣,可以作为娱乐消遣,若能从中收获精神财富,那便再好不过了。
过去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这条新闻并不引人注目,你们中很少有人读过,就算读过,也几乎没有人会记得。这条新闻报道了:传闻法国殖民军队驻扎在索马里兰——位于非洲东北海岸,他们入侵了意属非洲殖民地。这个故事就是以这则新闻作为背景,讲述了有关阴谋、背叛、冒险和爱情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有坏蛋、愚人、勇士、美女,还有丛林野兽。
如果确实没有人看过报纸上的新闻——位于非洲东北海岸的意属索马里兰遭到侵袭,那么同样没人知道发生在内陆的一起事件。这个事件令人触目惊心,就发生在索马里兰事件的一段时间前,它或许和欧洲国家的阴谋有联系,或许关系到各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但事实上,它和这些都毫不相干。因为引发骚乱的其实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猴子,此时它正穿过丛丛树冠,飞快逃跑,嘴里还发出惊恐的叫声。这只猴子叫小奇玛,它正被一只猴子追赶,追赶它的这只猴子体型庞大,狂暴不堪,体型比小奇玛要大得多。
幸运的是,为了欧洲和世界的太平,大猴子追赶速度同它粗鲁的性格不成正比,因此,小奇玛逃过了一劫。大猴子放弃追赶后,小奇玛仍拼命地沿着树冠奔逃,一边还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看来小奇玛日常主要的两个活动就是恐慌和逃跑了。
小奇玛最终停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跑累了,不过中途停下来更可能是因为踩到毛毛虫,或是撞到了鸟巢,它冲着丛林上方摇荡的枝条大喊大骂。
小奇玛似乎出生在一个非常可怕的世界,它一天到晚都在控诉这个世界,在这点上倒是有点人类的样子。在它眼里,这个世界还有各种体积庞大,残忍凶猛的动物,这些动物都爱捕猴子为食,它们分别是狮子、黑豹、毒蛇,是动物三巨头。无论在高耸的树顶还是在地面上,小奇玛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危险。另外还有大猩猩、小猩猩、狒狒和其他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猴子,这些动物的体型比小奇玛都要庞大,它们似乎都对小奇玛心怀怨恨。
就说说刚才一直追赶它的那只狂暴粗鲁的猴子吧。当那只大猴子在树杈上睡觉时,小奇玛只不过朝它扔了一根树枝,它便对小奇玛穷追不舍。因为那只大猴子认定小奇玛蓄意杀害它——我这么说,并非有意真的这么想小奇玛。小奇玛从没有想过,换作其他人也不会想到,幽默感就像美女一样,有时候会害自己送命。
它心里一直想着生命的不公,感到非常难过。其实,还有其他让它难过沮丧的原因。好些天以前,它的主人离开了。小奇玛的主人走之前,把它安置在一个舒适美好的家庭里,在那里有好心善良的人照顾它,但是它还是想念塔曼加尼,他们赤裸的肩膀是它的庇护港湾,有了这个庇护港湾,小奇玛可以大胆地咒骂这个可怕的世界,不会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如今,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奇玛为了寻找它亲爱的主人泰山,一个人勇敢地面对森林的危险。
因为心的大小是按情感和忠诚来衡量的,而不是用一英寸直径来衡量,所以小奇玛的心非常之大,而相比之下,普通人将自己的心和自己隐藏起来,他们小小的胸脯下一直隐藏着极大的痛苦。小奇玛就很幸运,它头脑简单,即便痛苦万分,也很容易分心。当它陷入沉思,会突然被蝴蝶或美味的幼虫吸引注意,这当然再好不过了,不然它会因难过的事情悲伤欲绝的。
此时,它想着郁闷的事情渐渐陷入了沉思。突然丛林里吹来一阵风,转移了小奇玛的注意,它灵敏的耳朵听到了一种声音,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它,这不是丛林里常听到的声音。这个声音嘈杂不堪,极不协调,怎么会在丛林里听到?是人类,小奇玛听到的是人类的声音。
小奇玛悄悄地穿过树林,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溜去。很快声音越来越响,它终于找到了可以证实声音来源的证据,这便是脚印留下的气味。小奇玛和丛林其他动物一样都是通过气味来辨认对方的身份。
假设,你的狗根据外表认出了你,但这还不够,只有当它灵敏的鼻子嗅出了你的气味,它才能完全确定你是它的主人。
小奇玛也是如此,它的耳朵觉察到有人类出没,现在通过嗅觉,完全确信人类就在附近。小奇玛把人类看作巨猿,这些人是高曼加尼,可以称作大黑猿,也可以称作黑人。其中还有塔曼加尼,对于小奇玛来说,他们是大白猿,也就是白人。
小奇玛期望在这里能嗅到泰山的气味,但它并没有闻到——其实在看到这些外来人之前,小奇玛就知道泰山不在当中。
它从附近的树上往下看,发现了一个营地。搭建营地非一夜之功,很明显,这个营地已经搭建了好几天,看样子还要停驻一段时间。营地里有白人住的帐篷,还整齐地排放着阿拉伯人的帐篷,这些帐篷几乎是以军队标准安置的,另外后面还有黑人的住处,他们的住所是就地取材,随便搭建的。
几个穿着白色连帽斗篷的贝都因人坐在阿拉伯帐篷前,喝着咖啡。喝咖啡是他们每天必不可少的。四个白人坐在一个帐篷前的大树荫下,他们专心致志地玩着扑克。另外有一群强壮结实的盖拉族士兵在帐篷间玩播棋。营地里还有一些其他部落的黑人,他们分别是东非的、非洲中部地区的,还有少数西海岸的黑人。
这群人种族混杂,肤色各异,即便是经验丰富的非洲旅行家和猎人,都很难把这群人区分开来。大多数黑人都能证明一个事实:他们所有人都是搬运工。他们要运送营地重物,每个人还要分担一小部分行李,除此之外,还要搬运民兵们过重的行李。民兵只要拿着自己的枪支和军火,不需要搬运任何重物。
他们拥有大量枪支,足以保护比他们规模更大的队伍。的确,每个人都有一把枪支。但是小奇玛并不在意这些微小的细节,它在意的是,主人统治的国家闯入了许多外来者。所有的外来人对小奇玛来说都是敌人。它开始躁动不安,现在找到泰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
雷格休纳·贾法尔皮肤黝黑,包着头巾,是一个东印第安人,此时他盘腿坐在帐篷前,看起来陷入了沉思。如果看到了他那双黝黑、色眯眯的眼睛,就会发现他并不在内省沉思,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另一只帐篷,这只帐篷离其他帐篷不远。这时一个女孩从他一直盯着的帐篷里走了出来,贾法尔站起身来,朝她走去。他跟女孩说话时,露出狡黠的微笑,但她没有报以微笑,只是礼貌回应他。女孩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朝正在玩牌的四个男人走去。
女孩走到牌桌前,男人们纷纷抬起头,他们看见她时,各个脸上露出类似愉悦的神情。不管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否相同,都无须在意,人脸就是一张张面具,我们训练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将其暴露出来。然而,从他们的脸上,可以明显看出,女孩很受这帮男人欢迎。
“你好呀,卓拉!”一个男人跟她打招呼,这个人身材高大,态度和蔼,“你休息得还好吗?”
“同志,我睡得很好,”女孩回答说,“一直在帐篷里休息,都腻了,再不出来活动,简直要无聊透了。”
“我也这么认为。”男人赞同地说。
“兹弗里同志,那个美国人你还打算等他多久?”贾法尔问道。
“我们不能少了他。”大个子男人耸了耸肩说道,“虽然远征行动可以没有他,但这个美国人腰缠万贯,出身高贵,他的情况非常符合远征计划,所以他值得我们等待。”
“兹弗里,那个外国佬我们能信得过吗?”一个皮肤黝黑的墨西哥年轻人问道,他坐在那个身材高大,态度和善的男人身边,这个男人很显然是这个探险队的首领。
“我们曾在纽约见过面,后来又在旧金山见过,”兹弗里说道,“我认真考察过他,这个人应该值得我们信任。”
“我总是对这些家伙心生怀疑,这帮人对资本主义心存感激,”罗梅罗说,“他们流着资本主义的血,打心里痛恨无产阶级,就像我们仇恨他们一样。”
“罗梅罗,这个家伙非比寻常,”兹弗里坚持说道,“我们完全争取到了他的支持,他为了项目事业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并且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卓拉·德里诺弗听到他们正谈论着还没到集合地的最后一名成员。她撇了一下嘴巴,露出不经意的讥笑,旁人毫无察觉。
这个墨西哥人叫米格尔·罗梅罗,他仍不信任那个美国人,“外国佬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说道。
兹弗里耸了耸沉重的肩膀,说:“个人仇恨对工人阶级一点好处都没有。等科尔特到了,我们必须接受他成为我们的一分子,要记住,无论我们多么憎恨美国和美国人,没有他们和他们的财富,就不可能形成今天这个世界。”
“但他们的财富是从工人阶级的血和汗中压榨出来的!”罗梅罗大声吼道。
“的确是这样,”贾法尔赞同地说道,“我们应该利用这样的财富,削弱、推翻美国资本主义,让工人们登上历史舞台,这将再合适不过。”
“和我想的完全一样,”兹弗里说道,“相对于其他国家,我更愿意用美国人的黄金,其次用英国人的金钱来推行我们的事业。”
“可是那个美国人微不足道的资源对我们有何作用?”卓拉追问道,“和美国向苏联投入的资源相比,他的资金简直少得可怜。有些人为加快共产世界脚步,背叛国家,为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甚至比第三国际本身付出的还多。和他们相比,那个美国人所做的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
“卓拉,你这话什么意思?”罗梅罗问道。
“我是说,那些美国的银行家、制造商、工程师为了给自己鼓鼓囊囊的金库继续添金,出卖国家,出卖世界。一个虔诚且备受称赞的美国人正在给苏联建设大型工厂,为我们制造牵引机和坦克。美国的制造商竞相为我们供应用来制造成千上万架飞机的发动机。美国的工程师出售脑力和技术,为我们建设了一座宏伟现代的制造业城市,生产战争所需的军火和发动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叛国者,他们的帮助加快了这一天的到来——那一天莫斯科将会决定世界政策。”
“听起来你似乎感到遗憾啊。”她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
女孩迅速地转过身,说道:“噢,阿布·巴特酋长,原来是你啊。”她认出了这个皮肤黝黑的阿拉伯人,他喝完咖啡后在附近溜达。卓拉继续说道:“虽然我们从敌人的背信弃义中捞到些好处,但这不会蒙蔽我的眼睛,就算我从中获利,也不会对叛国者心生好感。”
“那些人中也包括我吗?”罗梅罗怀疑地质问道。
卓拉笑了笑,说道:“罗梅罗,你心里应该更清楚吧。你属于工人阶级,对自己国家的工人们忠心不二,但那些人属于资产阶级,他们的国家是资本主义国家。他们从未承认过我们的政府,和我们的信念背道而驰。这帮猪猡贪得无厌,为了一身铜臭,出卖人民,出卖国家,我厌恶这些人。”
兹弗里笑着说:“卓拉,你真是一名优秀的红军啊,”他继续大声说道,“敌人阻碍我们事业,你恨他,敌人帮助我们,你也恨他。”
“憎恨和空话根本无济于事,”女孩说,“我希望我们能做些什么。坐在这里干等,根本徒劳无用。”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兹弗里问道。
“至少我们要先去欧帕找黄金,”女孩说道,“如果真像基特伯说的,那里的黄金很多,能为你计划的多次远征行动提供资金,那我们就用不着这个美国人来资助我们。大家都怎么称呼这些美国人来着?逸乐丧志的人?”
“我一直都这么想。”贾法尔说道。
兹弗里怒气冲冲地说道:“也许还有其他人愿意加入这次远征,”他粗暴地说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必要把我的计划都和你们商量。一旦我发号施令,其他人都会执行。基特伯接受了我的命令,这几天在为去欧帕的远征做准备。”
“兹弗里,我们其余的人和你一样,都很重视这次远征,愿意为此冒险,”罗梅罗坚定地说,“但不管是首领还是仆人,大家都要团结一致。”
“你很快就会清楚我才是你们的首领。”兹弗里带着敌意的语气,愤声说道。
“是的,”罗梅罗讥笑了一声,“凯撒和奥布雷贡也是首领,你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吗?”
兹弗里气得跳了起来,迅速掏出左轮手枪,对准罗梅罗,这时卓拉推开他的手臂,冲到他们中间,大声喊道:“兹弗里,你疯了吗?”
“卓拉,你不要插手,这是我的事,这件事早晚都要解决。在这里我是首领,我不允许我的营队里出现叛徒,你闪开。”
“我不,”女孩斩钉截铁地说,“罗梅罗是有错,但你也有,你要杀他,他可是我们自己人,你这么做我们的计划肯定会失败。要是黑人知道了你和他们有纠纷,只会引起大家的愤怒和怀疑,你会失去他们对你的尊重。”
“再说,米格尔没带武器,你开枪射他是小人行径。远征队每一个正直的人,你都会失去他们对你的尊重。”她说话语速飞快,讲的是俄语,在场只有兹弗里和她自己听得懂。接着她转过身来,用英语对罗梅罗说:“罗梅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柔,“队伍里只有一名承担责任的首领,兹弗里同志是我们大家选出来的。他为刚才的行事鲁莽感到抱歉,你也要为你说的话向他道歉,你们握手言和,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有那么一瞬,罗梅罗犹豫了,之后他向兹弗里伸出手:“对不起。”
兹弗里握住他伸出的手,僵硬地鞠了一个躬。
“同志,之前的事就当过去了。”兹弗里说道,依旧阴沉着脸,但是罗梅罗的脸比他还要阴沉。
小奇玛打了个呵欠,尾巴挂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它对这些敌人已经丧失了好奇心,对他们提不起兴趣了,但它知道必须尽快让主人了解他们的存在。小奇玛一想到主人泰山,又回想起难过的事情,它极度渴望找到泰山,终于,小奇玛再次下定决心继续寻找。或许不到半个小时,它就会因琐碎之事转移注意,但当务之急就是找到泰山。它在森林里摇荡,现在整个欧洲的命运正握在它的手里。可它全然不知。
下午渐渐过去,远处一只狮子突然发出了一声咆哮,小奇玛本能地后背发抖。其实,它并没有感到非常害怕,它知道,狮子是爬不上树顶的。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在队伍的前面,抬起头听着,他说道:“托尼,离目的地不远了。”
“是的,先生,就在附近了。”菲律宾人回答说。
“托尼,和大家会合前,必须改掉叫我‘先生’的习惯。”年轻男人提醒道。
菲律宾人露齿笑着说:“好的,同志。”他对那个男人说的话表示赞同,“我已经习惯称呼别人‘先生’,要我改掉这个习惯太难了。”
“托尼,那你恐怕不是一名优秀的红军了。”
“噢,我当然是优秀的红军,”菲律宾人坚定地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个被上帝抛弃的国家,到处都是狮子、蚂蚁、毒蛇、苍蝇和蚊子,你以为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散个步?我放弃自己的生活,就是为了菲律宾的独立而来。”
“托尼,你的品格太高尚了,”年轻人正色说道,“菲律宾独立运动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安东尼奥·莫里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不过这件事给美国惹上了麻烦。”
小奇玛从高高的树顶上穿过他们走的小路,它停下来看了他们一会儿,接着往相反的方向,又开始继续寻找泰山的旅程。
过了半个小时,狮子又开始咆哮,声音很近,小奇玛感到十分不安。突然一阵雷鸣般的怒吼声从下面的丛林里传来,小奇玛吓得差点从经过的树上掉下去。它吓得叫了起来,惊慌地往高处蹦去,最后坐了下来,气冲冲地大喊大骂。
这只雄狮长满长毛,威风凛凛,走到树下的空地上。小奇玛正抱紧树枝,浑身颤抖。这时狮子又发出一声长吼,使出浑身解数,声音惊天动地。这时小奇玛往下面看着它,停止了喊骂。突然,它又激动地跳起来,一边扮鬼脸,一边喋喋不休,狮子听到了声音往上看。接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奇玛突然停了下来,发出低沉而奇怪的声音。狮子刚刚还凶狠犀利的眼神,顿时变得温柔起来。它突然把背拱了起来,惬意地将身体紧靠树干,凶狠的嘴里竟发出温柔的咕噜声。这时,小奇玛顺着树的叶子迅速地蹦了下来,最后灵活一跳,落在野兽之王厚密的长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