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承受秘密的人
下一个线索出现在墙壁上。我没有忽略这个征兆，却也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收录于一一七四年，娜凡妮．科林私人日志，杰瑟瑟斯日
「我正在水里跑步。」达利纳猛然回神。他正在前进，不断往前冲。
幻境以他为中心，凝结成形。温暖的水拍打着他的双腿，两边各有十二名男子扛着榔头跟矛一起跑过温暖的浅水，每一步都把腿抬得高高的，大腿与水面平行，彷佛在阅兵大典里踏正步──只不过从来没有哪场阅兵是以这样慌乱的速度进行。用这种姿势跑步很明显有助于减低液体的阻力，因此他也试着模仿他们的奇怪动作。
「我想我在纯湖。」他压低声音说。「水很暖，只到我的膝盖高，附近看不到半点陆地，不过已经是傍晚，所以我也看不到很远的距离。
「周围有人跟我一起跑，我分不出来现在是前进还是逃跑。没看到有东西从后面追来。这些人很明显是士兵，但是他们的制服非常古老：皮革裙，青铜头盔跟胸甲，手臂跟双腿裸露。」他低头看看自己。「我的穿著也一样。」
雅烈席卡跟贾．克维德里有些上等贵族仍然使用这样的军服，所以他判断不出来自己身处于什么年代。当今选择古军服款式的人均为保守派指挥官，他们想要用这种古典的外貌激发手下仿效先烈的热情，但材料却会选择现代的钢铁来搭配──而他现在身上没有半点钢铁。
达利纳没有问问题。他早就学会在幻境里顺着情节流动能得到的知识，远比刻意中断、问问题的时候来得多。
在这片水里奔跑很困难。他一开始还在队伍挺前面的位置，现在却已经吊车尾。所有人都朝前方像是大石头的地方跑去，在暮色中，高耸的圆丘投下阴影。也许这里不是纯湖，纯湖没有这种岩石──
那不是石丘。那是堡垒。达利纳慢下脚步，抬头望着在静谧的湖水间矗立的尖顶城堡。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纯黑色的岩石建筑。黑曜石？也许这里是用魂术做出来的。
「前面有堡垒。」他边说边往前跑。「它一定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这个地方一定会非常出名。外表看起来像是整块黑曜岩造成，最高处是尖顶，侧边像鱼鳍般朝尖顶举起，有很多塔，像是箭头一样……飓父啊，这里好壮观。
「另外一群也站在水里的士兵们走来，警戒心很强地举着矛守护四方，大概有一打人，我身边也是一打人。而且……没错，他们中间有个人。碎刃师。他的护甲发光。
「但他不只是碎刃师。是灿军。这名骑士穿着一身很华贵的碎甲，关节的地方跟几段图形都在散发深红色的光。影时代的护甲都是这样。这个幻境发生的时间是再创之日前。」
所有碎甲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外表。锁子甲连成一片裙襬，光滑的衔接口，正好往后延伸的护腕……飓父的，看起来很像雅多林的护甲，不过这副护甲腰线的地方收得很合身。女性？达利纳分不出来，因为那人的脸被头盔面甲遮住。
「列队！」达利纳一行人抵达时，骑士下令，达利纳心里暗自点头。没错，是女性。
达利纳跟其他士兵在骑士周围排成圆阵，武器朝外。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圈士兵，中间有个骑士，同样在水里前进。
「妳为什么把我们召回来？」达利纳的一名同伴问。
「卡艾柏说他看到有地方不对劲。大家提高警觉，小心前进。」骑士说完，所有人便开始从另一个方向退离碉堡。达利纳举矛朝外，额角上都是汗珠。他看到的自己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其他人眼里，他是他们的同伴。
他对这些幻境的了解仍然不多。全能之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幻境送给他，但是祂亲口承认祂已经死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在找东西。」达利纳压低了声音说。「一队队骑士跟士兵的组合在夜间被派出来，寻找某个有人看到的东西。」
「菜鸟，你还好吗？」一名身边的士兵发问。
「没事。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连我们在找什么都不知道。」达利纳说。
「我们在找行迹诡异的灵。眼睛睁大些，被斯加阿纳碰过的灵都会开始举止怪异。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就立刻出声。」
达利纳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重复这一切，希望娜凡妮可以听到他的话。他跟其他士兵们一起继续搜寻，中央的骑士在……自言自语？她听起来像是在跟某人对话，但是达利纳没有看到或听到她身边有任何人回应。
他把注意力放回周遭附近。他一直想要看看纯湖中心长什么模样，但每次都只有去到湖边而已。上次他去亚西尔的时候想找空档出来看看风景，但亚西须人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达利纳脚上穿着某种很紧的鞋子，大概是为了避免脚在水里被割伤。脚下的地面并不平整，他可以感觉到凹洞跟隆起，他发现自己看着游来游去的小鱼，水里的影子，旁边是一张脸。
一张脸。
达利纳大喊，往后一跳，矛往下指着。「有一张脸！在水里！」
「河灵？」骑士来到他身边。
「看起来像个影子，有红眼睛。」达利纳说。
「果然在这里。斯加阿纳的间谍。卡艾柏，去检查哨。其他人继续盯好，没有载体，它跑不了多远。」她从腰带扯下一个小布囊。
「那里！」达利纳指着水里的一个小红点，正在往反方向游走，像条鱼一样。他冲了上去，照之前学到的姿势奔跑。不过追灵有什么用？又抓不到它们，至少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抓住灵。
其他人跟着冲上来。鱼群四散，被达利纳溅起的水花吓走。「我在追一个灵。」达利纳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就是在找它。它看起来有点像张脸，像个影子一样，有红眼睛，在水里像鱼一样游走。等等！又来了一个，两个会合了。那个比较大，有一人高，至少有六呎。一个在游泳的人，但是像个影子。它──」
「飓风的！」骑士突然大喊。「它带了护卫来！」
大灵转身，往水里一钻，消失在岩石中。达利纳停下脚步，不知道该继续去追小的灵还是待在原地。
其他人转身就跑。惨了……达利纳立刻跟着往后退。湖底的岩石地开始摇晃，他跌倒在地，溅起一片水花。水干净到他可以看见湖底正在裂开，彷佛有东西正从地心往外砸来。
「起来！」一名士兵大喊，抓住他的手臂，达利纳被拉了起来。湖底的裂缝变得更宽，曾经平静的湖面开始翻腾。
地面一阵摇晃，达利纳几乎又要翻倒在地，前方的几名士兵真的被甩倒了。
骑士站得非常稳当，手里握着巨大的碎刃。
达利纳转过头，正好看到岩石从水里露出来的画面。好长的手臂！很纤细，大概有十五呎，猛然从水里暴起，然后用力往下一拍，彷佛想要抓稳河床。附近又有一条手臂抬起，手肘朝向天空，两只手臂同时用力，如同在做伏地挺身。
一个巨人的身体形状从河床剥离，就像是有人被埋在沙里，现在突然起身。汩汩的水从怪物凹陷隆起的背部流下，上头长满了河苔与河菌。那个灵居然让岩石动了起来。
它挺起身体，四处转看。达利纳看到那双发光的红眼，宛如融化的岩石镶嵌在邪恶的石脸上。巨人的身体倒很干扁，细细的四肢，尖尖的手指末端是爪子，胸膛是岩石组成的肋骨。
「雷劈的！榔头！准备榔头！」士兵们大喊。
骑士站在三十呎高、全身滴水的怪物前，一阵平静的白光开始从她身上泛起，让达利纳想到钱球。是飓光。她举起碎刃，向前冲锋，踏过水面的脚步流畅得不可思议，彷佛水根本无法阻止她的惯性。也许是碎甲的效力。
「他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只是守护。」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达利纳看到先前扶他起身的士兵，是一个长脸的色雷男子，头顶渐秃，有大大的鼻子。达利纳伸手帮这个人站起。
之前那人说话的声音不是这样，但达利纳认得这个声音。大多数幻境的结尾都有这个声音出现。
全能之主。
「灿军啊。」全能之主站在达利纳身边，看着骑士攻击宛如噩梦的怪物。「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解决问题，用来平衡寂灭带来的破坏而已。十支军团，创立的目的是协助人类战斗，而后重建。」
达利纳一字不漏地重复，专注于不漏掉任何一个字，没有多花心神去理解。
全能之主转身面向他。「这十支军团出现时，我很惊讶。我没有教会我的神将们这些。这都是因为灵，它们想要模仿我给了人类的能力，所以才会带来这样的结果。你必须重建他们，这是你的任务。让他们团结起来，建造一个可以捱过风雨的堡垒，惹恼憎恶，然后让雷司相信他可能会输，逼他派出一战定胜负的代战对手。他会选择这条路，而不是冒失败的风险，因为他已经失败过太多次。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只有这些。」
达利纳重复完这段话时，前方的战斗已经全面爆发，水花溅起，岩石交磨，士兵扛着榔头前进，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身上也泛起了飓光，只是黯淡许多。
「骑士的出现在你的意料之外。」达利纳转向全能之主说。「这股力量，这个敌人，最后杀了你。你从来都不是神。神是无所不知的，神是无法被杀死的。所以，你到底是谁？」
全能之主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达利纳之前就发现这些幻境是某种已经预定的体验，像是一出戏一样。里面的人可以对达利纳做出回应，就像演员在某种范围里可以自由发挥，但是全能之主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响应过。
「我会尽我所能，我会重建他们，我会准备好一切。你告诉过我很多事情，但我自己琢磨出了一件事。如果你可以被杀死，那你的同类，包括你的敌人，也可以被杀死。」达利纳说。
黑暗降临。喊叫与水花声褪去。这个幻境是在寂灭期间，还是两段之间？幻境给的讯息从来就不够。黑暗消失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石室里，这是他的战营住所一角。
娜凡妮跪在他身边，握着写字板，快速地书写。飓风的，她真美。涂得红艳的嘴唇，头发编成繁复的辫子，缠绕在头上，红宝石在发髻间闪闪发光。她看向他，发现他正眨着眼，逐渐清醒，露出微笑。
「刚刚是──」他开口。
「嘘。」她手下写个不停。「最后一段似乎很重要。」她又写了一阵子，终于挪开笔，但是内手仍然抓着写字板。「我应该都抄到了。你换语言的时候很难记。」
「我换语言？」他问。
「最后那段。之前你在说古代色雷语，但我们有纪录可比对。我希望我的翻译们读得懂我的抄录，那个语言我不是很熟。亲爱的，你说话时得慢点。」
「在当下恐怕很难。」达利纳站起身。跟他在幻境里的感觉相比，这里的空气很冷。雨点打在房间关起的百叶窗上，根据他的经验，幻境的结束意谓飓风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他精疲力竭地走到墙边的椅子坐下。房间里只有他跟娜凡妮，这是他的要求。雷纳林跟雅多林在附近等飓风结束，卡拉丁上尉跟他的桥兵护卫们在另一间房里警戒地守护着他们。
也许他应该邀请更多学者来观察他，他们可以同时抄下他的话，然后互相讨论出一个最准确的版本。但飓风的，光是让一个人看他这样在地上又翻滚又臆语就已经够尴尬了。他相信幻境，甚至依靠幻境，并不代表他不会因此感到困窘。
娜凡妮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抱住他。「惨烈吗？」
「这次吗？不会，一点也不会。就是跑了一下，然后有一点打斗。我没参与。我还没上场，幻境就结束了。」
「那你怎么是这样的表情？」
「我需要重建灿军。」
「重建……怎么做？重建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些暗示还有隐约被提到的威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某个极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必须阻止它。」
娜凡妮将头靠上他的肩膀，他凝视着柔和的火光，房间里洋溢着温暖的光亮。现在多数壁炉都已经被改装成法器用来加热，这是难得一个还在烧柴火的炉，其实他比较喜欢真正的火，但是他绝对不会这样跟娜凡妮说。她为了让法器普及给所有人而非常卖力。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非得要你来做这件事？」娜凡妮问。
「为什么有人出生就是国王，有人就是乞丐？世事便是如此。」达利纳回应。
「你这么容易就接受了？」
「不容易，但是这种问题硬要追究答案也没有意义。」
「尤其是全能之主都死了……」
也许他不该跟她说这件事。光是这句话就能让他被视为异教徒，他的执徒将舍弃他，萨迪雅司更会利用这件事来威胁王室。
如果全能之主死了，达利纳的信仰在哪里？他的信念在哪里？
「我们应该趁你记忆犹新时，赶快把你的幻境记录下来。」娜凡妮叹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他身边。
他点点头。除了抄录他的口述，事后的场景描述也很重要。他开始回忆起当时他看到的一切，刻意放慢语速好方便她写下。他描述了湖，那些人的衣着，还有远处奇怪的堡垒。她说住在纯湖的人曾传说他们那里有过大建筑物，学者们一直认为这只是神话。
达利纳站起身，边走边描述从湖里站起的邪恶怪物，「它在湖床上留下一个大洞。想象妳在地板上画出一个人形，然后看到那个人形从地面上拔起。
「妳想想，这种怪物的战略优势会有多大。灵很灵巧，速度又快，只要冲到战线后面，然后站起来，直接攻击战线后方，那种怪物的石头身体一定很难打破。飓风的……碎刃……我在想，说不定碎刃其实是设计来攻击这种怪物的。」
娜凡妮边写边露出微笑。
「妳在笑什么？」达利纳突然停下脚步问。
「你真是个百分之百的军人。」
「是啊，所以呢？」
「所以很可爱。」她写完最后一笔。「后来呢？」
「全能之主对我说话。」他尽力回忆起当时全能之主的独白，边说边缓慢地踱步。我得多睡点，他心想。他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年轻人，能跟加维拉一起彻夜不眠，端着一杯酒，听着他哥哥高谈阔论，然后第二天又精神饱满地冲上战场，渴望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一说完，娜凡妮便起身把她的书写用具收起。她会把他说的话拿去给她的学者──其实是他的学者，但全都被她霸占去了──叫他们把她的抄写转成雅烈席语，不过她一定会把里面的敏感内容先删掉，例如全能之主的死。
她也会去找支持他的描述的历史纪录。娜凡妮喜欢把数据整理得整整齐齐，按照时间排序。她已经将他的幻境整理出一个时间表，试图组织成一段连贯的描述。
「你还是决定要这个礼拜发布宣告？」她问。
达利纳点点头。他一个礼拜前已经私底下把宣告交递给所有藩王。原本他打算同一天跟战营宣告，但娜凡妮说服他分开来是比较睿智的作法。消息已经慢慢渗透出去，至少这样藩王们都能多做点准备。
「宣告再几天就会公布给众人，得让藩王没办法再继续对艾洛卡施压，要他收回成命。」达利纳说。
娜凡妮抿抿嘴。
「我一定得这么做。」
「你应该要做的是统一他们。」
「藩王们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想要改变他们需要很极端的手段。」
「如果你让王国分崩离析，那我们永远没办法统一他们。」
「王国不会崩溃的。」
娜凡妮上下打量他，然后微笑。「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现在更有自信的样子。要是能让你对我们的事也多一点这样的自信就好了……」
「我对我们很有自信。」他把她拉近。
「真的？每天从国王的皇宫跟你的住所来来往往花费我不少时间。如果我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例如……搬去你住的地方，想想会有多方便。」
「不行。」
「达利纳，你相信他们不会让我们结婚，那我们还能怎么办？是因为道德感吗？你自己都说全能之主死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跟全能之主没关系。」达利纳觉得自己对于这点很顽固。
「不论神的命令是对是错，神跟所有事情都没关系。」娜凡妮没好气地说。
「呃，对。」
「小心，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加丝娜了。」娜凡妮说。「反正，如果神死了──」
「神没死。如果全能之主死了，那很简单，他根本就不是神。」
她叹口气，依然依偎在他身边，然后踮起脚尖，一点都不矜持地吻上他。娜凡妮认为矜持是造作扭捏的人才做的事，所以她万分热情地献吻，紧贴着他的唇，把他的头往后推，渴望更多。当她抽身离开时，达利纳发现自己喘不过气。
她朝他微笑，然后走开，捡起自己的东西──他根本没注意到她吻他时已经把手上的东西抛下──然后走到门口。「你很清楚，我不是很有耐心的女人。我跟那些藩王一样任性，习惯想要什么就得弄到手。」
他嗤了一声。这句话没半个字是真的。她绝对可以很有耐心，只要她愿意。她的意思是，她现在不愿意了。
她打开门，卡拉丁上尉亲自探头进来检视了一番。这名桥兵真是认真。「士兵，护送她回家。」达利纳告诉他。
卡拉丁行了军礼。娜凡妮推开达利纳，没说半句话就走了，门关上，留下达利纳一个人。
达利纳深深地叹口气，走到壁炉边的椅子坐下，开始思考。
等到他惊醒时，壁炉的火已经烧尽。飓风的，他现在居然连大白天都会睡着了？要是晚上不会老这样辗转难眠就好了，每一夜满脑子都是原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担忧跟包袱。他单纯的生活到哪里去了？以前他不是只要一手按剑，安心相信困难的部分有加维拉就好？
达利纳伸展四肢，站了起来。他需要检视国王宣告的预备工作，还有找新的守卫──
他停下脚步。墙壁上出现一行惨白色的刮痕，形成符文。之前这些符文根本不存在。
符文写：六十二天，死亡跟随。
✽
没多久后，达利纳背脊挺直地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听着娜凡妮跟一名科林学者露舒讨论。雅多林站在附近，检视一块在地上找到的白色石头。它显然是从房间窗框的白石圈装饰上被撬下来，然后拿来画符文。
达利纳告诉自己，你得抬头挺胸，就算是想瘫在椅子上也不行。领袖不会瘫成一团，领袖永远是冷静自持的。尽管他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有把握。
尤其是当下。
「啊。」露舒叫了一声，她是一名年轻的女性执徒，有着长睫毛，小嘴唇。「看看这乱七八糟的线条，一点都不对称，画这些符文的人并不习惯画图。『死』几乎快要拼错了，看起来比较像是『破碎』，而且意思一点都不清楚。『死亡跟随』？还是『跟随死亡』？还是六十二天的死亡与跟随？符文的意思一向不精准。」
「妳只管抄吧，露舒。记住，不能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娜凡妮说。
「连妳都不行？」露舒随口便问，手中忙着抄写。
娜凡妮叹口气，走到达利纳跟雅多林身边。「她非常专精自己的本行，但待人接物上就有点障碍了。不管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懂得解读笔迹，这是她的兴趣之一。」
达利纳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恐惧。
「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威胁我们吗？」雅多林抛下手中的石头问。
「不是。」达利纳说。
娜凡妮迎向达利纳的眼睛。「露舒，妳先出去一下。」她说。
女子没回答，被催促两声才连忙出门。她一开门就看到外面几名桥四队的成员，领头的是卡拉丁上尉，表情阴沉。他当时正护送娜凡妮离去，一回来就发现这件事，立刻派人去把娜凡妮找了回来。
很显然，他认为这件事是自己的错，认为有人趁他睡着时溜入了达利纳的房间。达利纳挥手要他进来。
卡拉丁赶紧进屋，达利纳希望上尉没发现雅多林一看到他，脸色立刻紧绷起来。卡拉丁跟雅多林在战场上起冲突时，达利纳正在跟帕山迪碎刃师战斗，后来才听说了他们的冲突。雅多林对于这个深眸人成为碧卫队队长的消息相当不满。
「长官。」卡拉丁一步上前。「我十分羞愧。才担任这份工作一个礼拜，我就已经让你失望了。」
「你只是听令行事而已，上尉。」达利纳说。
「我的命令是要保护你的安全，长官。」卡拉丁的声音透露出怒气。「我应该在你的住所里也安排护卫，而不只是在住所区域外而已。」
「我们以后可以更仔细。你的前任也有同样的安排，以前都没问题。」达利纳说。
「时代不同了，长官。」卡拉丁打量着房间，瞇起眼睛。他的注意力被窗户引了过去，但窗户不够大到能让人钻进来。「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进来的，守卫什么都没听到。」
达利纳检视年轻的士兵，他脸上的疤痕跟表情一样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人？达利纳心想。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学会信任自己身为军人跟统帅的直觉。他的内心有着想要相信卡拉丁的冲动，而他也接受了这些直觉。
「这是小事。」达利纳说。
卡拉丁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别太担心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钻进来在墙上写东西了。以后多仔细点就好，退下吧。」达利纳朝卡拉丁点点头，队长不情愿地退出去，顺手关起门。
雅多林走了过来。一头乱发的年轻人已经跟达利纳一般高，有时候真难记住这点。雅多林，似乎不久以前还只是个玩木剑的好动男孩。
「你说你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排字就已经在了。你说你没看到任何人进来，或听到有人画画。」娜凡妮说。
达利纳点点头。
「那我为什么突然觉得你很清楚知道这些字会出现？」她说。
「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娜凡妮质问。
「意思是我们的时间很少了。快发布公告，然后跟藩王们安排会面。他们会想要跟我谈谈的。」达利纳说。
永飓要来了……
六十二天。时间太少了。
可是他似乎只剩这些时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收录于一一七四年，娜凡妮．科林私人日志，杰瑟瑟斯日
「我正在水里跑步。」达利纳猛然回神。他正在前进，不断往前冲。
幻境以他为中心，凝结成形。温暖的水拍打着他的双腿，两边各有十二名男子扛着榔头跟矛一起跑过温暖的浅水，每一步都把腿抬得高高的，大腿与水面平行，彷佛在阅兵大典里踏正步──只不过从来没有哪场阅兵是以这样慌乱的速度进行。用这种姿势跑步很明显有助于减低液体的阻力，因此他也试着模仿他们的奇怪动作。
「我想我在纯湖。」他压低声音说。「水很暖，只到我的膝盖高，附近看不到半点陆地，不过已经是傍晚，所以我也看不到很远的距离。
「周围有人跟我一起跑，我分不出来现在是前进还是逃跑。没看到有东西从后面追来。这些人很明显是士兵，但是他们的制服非常古老：皮革裙，青铜头盔跟胸甲，手臂跟双腿裸露。」他低头看看自己。「我的穿著也一样。」
雅烈席卡跟贾．克维德里有些上等贵族仍然使用这样的军服，所以他判断不出来自己身处于什么年代。当今选择古军服款式的人均为保守派指挥官，他们想要用这种古典的外貌激发手下仿效先烈的热情，但材料却会选择现代的钢铁来搭配──而他现在身上没有半点钢铁。
达利纳没有问问题。他早就学会在幻境里顺着情节流动能得到的知识，远比刻意中断、问问题的时候来得多。
在这片水里奔跑很困难。他一开始还在队伍挺前面的位置，现在却已经吊车尾。所有人都朝前方像是大石头的地方跑去，在暮色中，高耸的圆丘投下阴影。也许这里不是纯湖，纯湖没有这种岩石──
那不是石丘。那是堡垒。达利纳慢下脚步，抬头望着在静谧的湖水间矗立的尖顶城堡。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纯黑色的岩石建筑。黑曜石？也许这里是用魂术做出来的。
「前面有堡垒。」他边说边往前跑。「它一定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这个地方一定会非常出名。外表看起来像是整块黑曜岩造成，最高处是尖顶，侧边像鱼鳍般朝尖顶举起，有很多塔，像是箭头一样……飓父啊，这里好壮观。
「另外一群也站在水里的士兵们走来，警戒心很强地举着矛守护四方，大概有一打人，我身边也是一打人。而且……没错，他们中间有个人。碎刃师。他的护甲发光。
「但他不只是碎刃师。是灿军。这名骑士穿着一身很华贵的碎甲，关节的地方跟几段图形都在散发深红色的光。影时代的护甲都是这样。这个幻境发生的时间是再创之日前。」
所有碎甲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外表。锁子甲连成一片裙襬，光滑的衔接口，正好往后延伸的护腕……飓父的，看起来很像雅多林的护甲，不过这副护甲腰线的地方收得很合身。女性？达利纳分不出来，因为那人的脸被头盔面甲遮住。
「列队！」达利纳一行人抵达时，骑士下令，达利纳心里暗自点头。没错，是女性。
达利纳跟其他士兵在骑士周围排成圆阵，武器朝外。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圈士兵，中间有个骑士，同样在水里前进。
「妳为什么把我们召回来？」达利纳的一名同伴问。
「卡艾柏说他看到有地方不对劲。大家提高警觉，小心前进。」骑士说完，所有人便开始从另一个方向退离碉堡。达利纳举矛朝外，额角上都是汗珠。他看到的自己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其他人眼里，他是他们的同伴。
他对这些幻境的了解仍然不多。全能之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幻境送给他，但是祂亲口承认祂已经死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在找东西。」达利纳压低了声音说。「一队队骑士跟士兵的组合在夜间被派出来，寻找某个有人看到的东西。」
「菜鸟，你还好吗？」一名身边的士兵发问。
「没事。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连我们在找什么都不知道。」达利纳说。
「我们在找行迹诡异的灵。眼睛睁大些，被斯加阿纳碰过的灵都会开始举止怪异。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你就立刻出声。」
达利纳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重复这一切，希望娜凡妮可以听到他的话。他跟其他士兵们一起继续搜寻，中央的骑士在……自言自语？她听起来像是在跟某人对话，但是达利纳没有看到或听到她身边有任何人回应。
他把注意力放回周遭附近。他一直想要看看纯湖中心长什么模样，但每次都只有去到湖边而已。上次他去亚西尔的时候想找空档出来看看风景，但亚西须人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达利纳脚上穿着某种很紧的鞋子，大概是为了避免脚在水里被割伤。脚下的地面并不平整，他可以感觉到凹洞跟隆起，他发现自己看着游来游去的小鱼，水里的影子，旁边是一张脸。
一张脸。
达利纳大喊，往后一跳，矛往下指着。「有一张脸！在水里！」
「河灵？」骑士来到他身边。
「看起来像个影子，有红眼睛。」达利纳说。
「果然在这里。斯加阿纳的间谍。卡艾柏，去检查哨。其他人继续盯好，没有载体，它跑不了多远。」她从腰带扯下一个小布囊。
「那里！」达利纳指着水里的一个小红点，正在往反方向游走，像条鱼一样。他冲了上去，照之前学到的姿势奔跑。不过追灵有什么用？又抓不到它们，至少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抓住灵。
其他人跟着冲上来。鱼群四散，被达利纳溅起的水花吓走。「我在追一个灵。」达利纳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就是在找它。它看起来有点像张脸，像个影子一样，有红眼睛，在水里像鱼一样游走。等等！又来了一个，两个会合了。那个比较大，有一人高，至少有六呎。一个在游泳的人，但是像个影子。它──」
「飓风的！」骑士突然大喊。「它带了护卫来！」
大灵转身，往水里一钻，消失在岩石中。达利纳停下脚步，不知道该继续去追小的灵还是待在原地。
其他人转身就跑。惨了……达利纳立刻跟着往后退。湖底的岩石地开始摇晃，他跌倒在地，溅起一片水花。水干净到他可以看见湖底正在裂开，彷佛有东西正从地心往外砸来。
「起来！」一名士兵大喊，抓住他的手臂，达利纳被拉了起来。湖底的裂缝变得更宽，曾经平静的湖面开始翻腾。
地面一阵摇晃，达利纳几乎又要翻倒在地，前方的几名士兵真的被甩倒了。
骑士站得非常稳当，手里握着巨大的碎刃。
达利纳转过头，正好看到岩石从水里露出来的画面。好长的手臂！很纤细，大概有十五呎，猛然从水里暴起，然后用力往下一拍，彷佛想要抓稳河床。附近又有一条手臂抬起，手肘朝向天空，两只手臂同时用力，如同在做伏地挺身。
一个巨人的身体形状从河床剥离，就像是有人被埋在沙里，现在突然起身。汩汩的水从怪物凹陷隆起的背部流下，上头长满了河苔与河菌。那个灵居然让岩石动了起来。
它挺起身体，四处转看。达利纳看到那双发光的红眼，宛如融化的岩石镶嵌在邪恶的石脸上。巨人的身体倒很干扁，细细的四肢，尖尖的手指末端是爪子，胸膛是岩石组成的肋骨。
「雷劈的！榔头！准备榔头！」士兵们大喊。
骑士站在三十呎高、全身滴水的怪物前，一阵平静的白光开始从她身上泛起，让达利纳想到钱球。是飓光。她举起碎刃，向前冲锋，踏过水面的脚步流畅得不可思议，彷佛水根本无法阻止她的惯性。也许是碎甲的效力。
「他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只是守护。」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达利纳看到先前扶他起身的士兵，是一个长脸的色雷男子，头顶渐秃，有大大的鼻子。达利纳伸手帮这个人站起。
之前那人说话的声音不是这样，但达利纳认得这个声音。大多数幻境的结尾都有这个声音出现。
全能之主。
「灿军啊。」全能之主站在达利纳身边，看着骑士攻击宛如噩梦的怪物。「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解决问题，用来平衡寂灭带来的破坏而已。十支军团，创立的目的是协助人类战斗，而后重建。」
达利纳一字不漏地重复，专注于不漏掉任何一个字，没有多花心神去理解。
全能之主转身面向他。「这十支军团出现时，我很惊讶。我没有教会我的神将们这些。这都是因为灵，它们想要模仿我给了人类的能力，所以才会带来这样的结果。你必须重建他们，这是你的任务。让他们团结起来，建造一个可以捱过风雨的堡垒，惹恼憎恶，然后让雷司相信他可能会输，逼他派出一战定胜负的代战对手。他会选择这条路，而不是冒失败的风险，因为他已经失败过太多次。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只有这些。」
达利纳重复完这段话时，前方的战斗已经全面爆发，水花溅起，岩石交磨，士兵扛着榔头前进，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身上也泛起了飓光，只是黯淡许多。
「骑士的出现在你的意料之外。」达利纳转向全能之主说。「这股力量，这个敌人，最后杀了你。你从来都不是神。神是无所不知的，神是无法被杀死的。所以，你到底是谁？」
全能之主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达利纳之前就发现这些幻境是某种已经预定的体验，像是一出戏一样。里面的人可以对达利纳做出回应，就像演员在某种范围里可以自由发挥，但是全能之主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响应过。
「我会尽我所能，我会重建他们，我会准备好一切。你告诉过我很多事情，但我自己琢磨出了一件事。如果你可以被杀死，那你的同类，包括你的敌人，也可以被杀死。」达利纳说。
黑暗降临。喊叫与水花声褪去。这个幻境是在寂灭期间，还是两段之间？幻境给的讯息从来就不够。黑暗消失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石室里，这是他的战营住所一角。
娜凡妮跪在他身边，握着写字板，快速地书写。飓风的，她真美。涂得红艳的嘴唇，头发编成繁复的辫子，缠绕在头上，红宝石在发髻间闪闪发光。她看向他，发现他正眨着眼，逐渐清醒，露出微笑。
「刚刚是──」他开口。
「嘘。」她手下写个不停。「最后一段似乎很重要。」她又写了一阵子，终于挪开笔，但是内手仍然抓着写字板。「我应该都抄到了。你换语言的时候很难记。」
「我换语言？」他问。
「最后那段。之前你在说古代色雷语，但我们有纪录可比对。我希望我的翻译们读得懂我的抄录，那个语言我不是很熟。亲爱的，你说话时得慢点。」
「在当下恐怕很难。」达利纳站起身。跟他在幻境里的感觉相比，这里的空气很冷。雨点打在房间关起的百叶窗上，根据他的经验，幻境的结束意谓飓风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他精疲力竭地走到墙边的椅子坐下。房间里只有他跟娜凡妮，这是他的要求。雷纳林跟雅多林在附近等飓风结束，卡拉丁上尉跟他的桥兵护卫们在另一间房里警戒地守护着他们。
也许他应该邀请更多学者来观察他，他们可以同时抄下他的话，然后互相讨论出一个最准确的版本。但飓风的，光是让一个人看他这样在地上又翻滚又臆语就已经够尴尬了。他相信幻境，甚至依靠幻境，并不代表他不会因此感到困窘。
娜凡妮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抱住他。「惨烈吗？」
「这次吗？不会，一点也不会。就是跑了一下，然后有一点打斗。我没参与。我还没上场，幻境就结束了。」
「那你怎么是这样的表情？」
「我需要重建灿军。」
「重建……怎么做？重建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些暗示还有隐约被提到的威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某个极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必须阻止它。」
娜凡妮将头靠上他的肩膀，他凝视着柔和的火光，房间里洋溢着温暖的光亮。现在多数壁炉都已经被改装成法器用来加热，这是难得一个还在烧柴火的炉，其实他比较喜欢真正的火，但是他绝对不会这样跟娜凡妮说。她为了让法器普及给所有人而非常卖力。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非得要你来做这件事？」娜凡妮问。
「为什么有人出生就是国王，有人就是乞丐？世事便是如此。」达利纳回应。
「你这么容易就接受了？」
「不容易，但是这种问题硬要追究答案也没有意义。」
「尤其是全能之主都死了……」
也许他不该跟她说这件事。光是这句话就能让他被视为异教徒，他的执徒将舍弃他，萨迪雅司更会利用这件事来威胁王室。
如果全能之主死了，达利纳的信仰在哪里？他的信念在哪里？
「我们应该趁你记忆犹新时，赶快把你的幻境记录下来。」娜凡妮叹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他身边。
他点点头。除了抄录他的口述，事后的场景描述也很重要。他开始回忆起当时他看到的一切，刻意放慢语速好方便她写下。他描述了湖，那些人的衣着，还有远处奇怪的堡垒。她说住在纯湖的人曾传说他们那里有过大建筑物，学者们一直认为这只是神话。
达利纳站起身，边走边描述从湖里站起的邪恶怪物，「它在湖床上留下一个大洞。想象妳在地板上画出一个人形，然后看到那个人形从地面上拔起。
「妳想想，这种怪物的战略优势会有多大。灵很灵巧，速度又快，只要冲到战线后面，然后站起来，直接攻击战线后方，那种怪物的石头身体一定很难打破。飓风的……碎刃……我在想，说不定碎刃其实是设计来攻击这种怪物的。」
娜凡妮边写边露出微笑。
「妳在笑什么？」达利纳突然停下脚步问。
「你真是个百分之百的军人。」
「是啊，所以呢？」
「所以很可爱。」她写完最后一笔。「后来呢？」
「全能之主对我说话。」他尽力回忆起当时全能之主的独白，边说边缓慢地踱步。我得多睡点，他心想。他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年轻人，能跟加维拉一起彻夜不眠，端着一杯酒，听着他哥哥高谈阔论，然后第二天又精神饱满地冲上战场，渴望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一说完，娜凡妮便起身把她的书写用具收起。她会把他说的话拿去给她的学者──其实是他的学者，但全都被她霸占去了──叫他们把她的抄写转成雅烈席语，不过她一定会把里面的敏感内容先删掉，例如全能之主的死。
她也会去找支持他的描述的历史纪录。娜凡妮喜欢把数据整理得整整齐齐，按照时间排序。她已经将他的幻境整理出一个时间表，试图组织成一段连贯的描述。
「你还是决定要这个礼拜发布宣告？」她问。
达利纳点点头。他一个礼拜前已经私底下把宣告交递给所有藩王。原本他打算同一天跟战营宣告，但娜凡妮说服他分开来是比较睿智的作法。消息已经慢慢渗透出去，至少这样藩王们都能多做点准备。
「宣告再几天就会公布给众人，得让藩王没办法再继续对艾洛卡施压，要他收回成命。」达利纳说。
娜凡妮抿抿嘴。
「我一定得这么做。」
「你应该要做的是统一他们。」
「藩王们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想要改变他们需要很极端的手段。」
「如果你让王国分崩离析，那我们永远没办法统一他们。」
「王国不会崩溃的。」
娜凡妮上下打量他，然后微笑。「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现在更有自信的样子。要是能让你对我们的事也多一点这样的自信就好了……」
「我对我们很有自信。」他把她拉近。
「真的？每天从国王的皇宫跟你的住所来来往往花费我不少时间。如果我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例如……搬去你住的地方，想想会有多方便。」
「不行。」
「达利纳，你相信他们不会让我们结婚，那我们还能怎么办？是因为道德感吗？你自己都说全能之主死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跟全能之主没关系。」达利纳觉得自己对于这点很顽固。
「不论神的命令是对是错，神跟所有事情都没关系。」娜凡妮没好气地说。
「呃，对。」
「小心，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加丝娜了。」娜凡妮说。「反正，如果神死了──」
「神没死。如果全能之主死了，那很简单，他根本就不是神。」
她叹口气，依然依偎在他身边，然后踮起脚尖，一点都不矜持地吻上他。娜凡妮认为矜持是造作扭捏的人才做的事，所以她万分热情地献吻，紧贴着他的唇，把他的头往后推，渴望更多。当她抽身离开时，达利纳发现自己喘不过气。
她朝他微笑，然后走开，捡起自己的东西──他根本没注意到她吻他时已经把手上的东西抛下──然后走到门口。「你很清楚，我不是很有耐心的女人。我跟那些藩王一样任性，习惯想要什么就得弄到手。」
他嗤了一声。这句话没半个字是真的。她绝对可以很有耐心，只要她愿意。她的意思是，她现在不愿意了。
她打开门，卡拉丁上尉亲自探头进来检视了一番。这名桥兵真是认真。「士兵，护送她回家。」达利纳告诉他。
卡拉丁行了军礼。娜凡妮推开达利纳，没说半句话就走了，门关上，留下达利纳一个人。
达利纳深深地叹口气，走到壁炉边的椅子坐下，开始思考。
等到他惊醒时，壁炉的火已经烧尽。飓风的，他现在居然连大白天都会睡着了？要是晚上不会老这样辗转难眠就好了，每一夜满脑子都是原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担忧跟包袱。他单纯的生活到哪里去了？以前他不是只要一手按剑，安心相信困难的部分有加维拉就好？
达利纳伸展四肢，站了起来。他需要检视国王宣告的预备工作，还有找新的守卫──
他停下脚步。墙壁上出现一行惨白色的刮痕，形成符文。之前这些符文根本不存在。
符文写：六十二天，死亡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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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后，达利纳背脊挺直地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听着娜凡妮跟一名科林学者露舒讨论。雅多林站在附近，检视一块在地上找到的白色石头。它显然是从房间窗框的白石圈装饰上被撬下来，然后拿来画符文。
达利纳告诉自己，你得抬头挺胸，就算是想瘫在椅子上也不行。领袖不会瘫成一团，领袖永远是冷静自持的。尽管他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有把握。
尤其是当下。
「啊。」露舒叫了一声，她是一名年轻的女性执徒，有着长睫毛，小嘴唇。「看看这乱七八糟的线条，一点都不对称，画这些符文的人并不习惯画图。『死』几乎快要拼错了，看起来比较像是『破碎』，而且意思一点都不清楚。『死亡跟随』？还是『跟随死亡』？还是六十二天的死亡与跟随？符文的意思一向不精准。」
「妳只管抄吧，露舒。记住，不能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娜凡妮说。
「连妳都不行？」露舒随口便问，手中忙着抄写。
娜凡妮叹口气，走到达利纳跟雅多林身边。「她非常专精自己的本行，但待人接物上就有点障碍了。不管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懂得解读笔迹，这是她的兴趣之一。」
达利纳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恐惧。
「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威胁我们吗？」雅多林抛下手中的石头问。
「不是。」达利纳说。
娜凡妮迎向达利纳的眼睛。「露舒，妳先出去一下。」她说。
女子没回答，被催促两声才连忙出门。她一开门就看到外面几名桥四队的成员，领头的是卡拉丁上尉，表情阴沉。他当时正护送娜凡妮离去，一回来就发现这件事，立刻派人去把娜凡妮找了回来。
很显然，他认为这件事是自己的错，认为有人趁他睡着时溜入了达利纳的房间。达利纳挥手要他进来。
卡拉丁赶紧进屋，达利纳希望上尉没发现雅多林一看到他，脸色立刻紧绷起来。卡拉丁跟雅多林在战场上起冲突时，达利纳正在跟帕山迪碎刃师战斗，后来才听说了他们的冲突。雅多林对于这个深眸人成为碧卫队队长的消息相当不满。
「长官。」卡拉丁一步上前。「我十分羞愧。才担任这份工作一个礼拜，我就已经让你失望了。」
「你只是听令行事而已，上尉。」达利纳说。
「我的命令是要保护你的安全，长官。」卡拉丁的声音透露出怒气。「我应该在你的住所里也安排护卫，而不只是在住所区域外而已。」
「我们以后可以更仔细。你的前任也有同样的安排，以前都没问题。」达利纳说。
「时代不同了，长官。」卡拉丁打量着房间，瞇起眼睛。他的注意力被窗户引了过去，但窗户不够大到能让人钻进来。「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进来的，守卫什么都没听到。」
达利纳检视年轻的士兵，他脸上的疤痕跟表情一样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人？达利纳心想。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学会信任自己身为军人跟统帅的直觉。他的内心有着想要相信卡拉丁的冲动，而他也接受了这些直觉。
「这是小事。」达利纳说。
卡拉丁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别太担心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钻进来在墙上写东西了。以后多仔细点就好，退下吧。」达利纳朝卡拉丁点点头，队长不情愿地退出去，顺手关起门。
雅多林走了过来。一头乱发的年轻人已经跟达利纳一般高，有时候真难记住这点。雅多林，似乎不久以前还只是个玩木剑的好动男孩。
「你说你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排字就已经在了。你说你没看到任何人进来，或听到有人画画。」娜凡妮说。
达利纳点点头。
「那我为什么突然觉得你很清楚知道这些字会出现？」她说。
「我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娜凡妮质问。
「意思是我们的时间很少了。快发布公告，然后跟藩王们安排会面。他们会想要跟我谈谈的。」达利纳说。
永飓要来了……
六十二天。时间太少了。
可是他似乎只剩这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