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安全的东西
五年半前
纱蓝的丝质新长裙比她以前穿过的都要柔软,像是一阵抚慰人心的微风,碰触着她的皮肤。左边的袖子扣在手外面,她现在的年纪已经大到要遮住内手。她曾经梦想过穿着女人的长裙,她的母亲跟她……她的母亲。
纱蓝的意识静止下来,像是突然被熄灭的蜡烛,她停止思考。她靠在椅背上,双腿蜷起,双手放在腿上。枯燥的石造用餐大厅忙碌着,因为达伐大宅正准备要招待客人。纱蓝不知道是什么客人,只知道她父亲要求这个地方得一尘不染。
她当然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两名女佣匆忙地走过。「她看到了。」其中一人低声地对另一名新来的妇人说话。「可怜的孩子,当时就在房间里。五个月以来一个字都没说。主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跟她的情人,可是不要让……」
她们继续说着,但纱蓝没在听。
她继续把手放在腿上,长裙的鲜艳蓝色是房间中唯一的真实色彩。她坐在高椅上,在最高的桌子旁边。六名穿着褐色制服的女佣,内手戴着手套,正在刷着地板、擦拭家具。帕胥人推进了几张新桌子,一名女佣打开窗户,送入刚结束的飓风留下的潮湿、新鲜空气。
纱蓝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女佣们显然以为因为她不说话,所以也什么都听不到。有时候,她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不是隐形的,也许她不是真的人,这样就好了……
大厅的门重重打开,南.赫拉伦走进来。外表高大魁梧、下巴方正,她的大哥是个男人,其他人……都还是孩子。就连泰特.巴拉特也是,虽然他已经是成人的年龄。赫拉伦在房中扫视一圈,也许是在找他们的父亲,然后他走向纱蓝,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裹。女佣们纷纷走避。
「哈啰,纱蓝。」赫拉伦蹲在她的座位边。「妳是在监督大家吗?」
这是她该在的地方。父亲不喜欢她待在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地方,他会担心。
「我带了件东西给妳。」赫拉伦解开他的包裹。「在北握城帮妳订的,那个商人才刚来而已。」他拿出一个皮囊。
纱蓝迟疑地接过,赫拉伦的笑容如此宽大,几乎散发着光芒。跟微笑的他同处一室时,很难皱起眉头,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几乎可以假装……几乎可以假装……她的意识陷入空白。
「纱蓝?」他推推她。
她解开皮囊。里面有一迭画纸,是很厚也很贵的那种,还有一组炭笔。她的内手不由得抬到唇边。
「我很想念妳的绘画。」赫拉伦说。「纱蓝,我觉得妳可以成为很出色的画家。妳应该多多练习。」
她的右手摸过纸张,然后拿起一支炭笔,开始素描。已经太久了。
「我需要妳回来,纱蓝。」赫拉伦轻声说。她弯着腰,炭笔在纸张上摩挲。「纱蓝?」
没有回答。只有画画。
「接下来几年,我会经常不在家,我需要妳帮我看着其他人。我担心巴拉特。我给了他一只新的小野斧犬,他对牠……并不好。妳要坚强起来,纱蓝,为了他们。」赫拉伦说。
赫拉伦到来后,女佣们纷纷安静下来。慵懒的藤蔓在附近的窗户外垂落。纱蓝的炭笔不断移动,彷佛这幅画不是来自于她的手,而是自然从纸张涌出,炭色从纤维间渗出。有如鲜血。
赫拉伦叹口气,站起身,然后看到她画中的内容。尸体,面朝下,躺在地上,满是──
他抓起纸张,一把捏皱它。纱蓝一惊,整个人往后一弹,手指紧抓着炭笔,不断颤抖。
「画植物,画动物,画安全的东西,纱蓝。不要去想发生过的事。」赫拉伦说。
泪水从她脸颊滑下。
「我们还不能复仇。」赫拉伦轻声说。「巴拉特无法领导我们家族,我也需要离开。不过,很快了。」
门大力被推开。父亲是个壮硕的男人,脸上留着胡子,罔顾时下的流行。他的费德服饰也无视于现代的设计,而是穿着一件如裙子一样叫做乌拉图的丝绸衣服,还有一件贴身的上衣,外面加一件罩袍,少了他祖父辈惯常搭配的貂皮。除此之外,仍然非常传统。
「我得到消息,你要马厩去准备我的一辆车,赫拉伦!」父亲怒吼。「我不允许你再这样私自离家远行!」
「世界上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发生,远胜过你跟你的那些罪行。」赫拉伦说。
「不准这样对我说话。」父亲怒气腾腾地上前一步,手指着赫拉伦。「我是你的父亲。」女佣们躲到旁边,试图不要挡路。纱蓝把皮囊抓在胸前,想要躲到椅子里。
「你是个杀人犯。」赫拉伦冷静地说。
父亲当场僵住,胡子下的脸皮涨得通红,然后他继续向前。「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关起来吗?就因为你是我的继承人,你以为我──」
赫拉伦的手中出现某样东西,一线雾气凝结成银色的金属。一把六呎长的碎刃,剑身弯曲、粗重,不锐利的那边像是燃烧的火焰,也像起伏的水流。剑柄处有一颗宝石,光线照耀在金属上时,波纹似乎在流动。
赫拉伦是碎刃师。飓父的!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父亲突然安静下来,猛然停步。赫拉伦朝父亲平举碎刃,剑尖碰到他父亲的胸口。
父亲举起双手,手掌朝前。
「你对这个家族而言是污秽、败坏的存在。我应该用这把剑刺穿你的胸口,这么做反而是一种慈悲。」赫拉伦说。
「赫拉伦……」方才的激动彷佛从父亲体中流走,就像他脸上的血色,如今一片惨白。「你以为的事情其实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的母亲──」
「我不会听你的谎言。」赫拉伦转动手腕,扭转手中的剑,剑尖仍然抵着父亲的胸口。「如此轻易。」
「不要。」纱蓝低语。
赫拉伦歪过头,转身,没有动剑。
「不要。拜托你。」纱蓝说。
「妳现在说话了?为他求情?」赫拉伦笑了。疯狂的声音。他把剑从父亲的胸口挥开。
父亲坐倒在椅上,脸色依然惨白。「怎么会?那是碎刃。哪里来的?」他突然抬头看天。「不对,这把剑不一样。是你的新朋友?他们信任到把这个宝贝交给你?」
「我们有重要的任务。」赫拉伦转身走向纱蓝。他宠溺地按着她的肩膀,放柔了声音。「有一天我会告诉妳的,妹妹。在我离开前,能再次听到妳的声音真好。」
「不要走。」她低语。这些话感觉像是塞在她口中的纱布一样粗糙。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话。
「我必须走。我不在的时候,请为我画画。画妳喜欢的想象事物,画更灿烂的日子。可以吗?」
她点点头。
「别了,父亲。」赫拉伦转身离开房间。「我不在的时候,尽量不要做出太大的破坏。我会定期回来检查。」他离去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
达伐光爵站起身,咆哮起来。房间里仅剩的几名女佣溜出侧门,逃入花园。纱蓝惊恐地往后缩起,看着她父亲举起椅子,重重摔上墙壁。他踢翻了一张小餐桌,然后一次抓起一把椅子,反复、暴虐地往地板狂砸。
他重重地喘着气,眼光转向她。
他的愤怒,他眼中缺少的人性让纱蓝呜咽出声。随着他的眼神凝聚在她身上,人气回到了他眼中。父亲抛下一张破碎的椅子,转身背向她,彷佛很羞愧,然后逃离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