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血之法则
艺术形体为我们所能感知以外的色彩；
因为我们渴望其伟大歌谣。
我们必须引来创造灵；
在学会之前，这些歌只能足够。
──收录于〈聆听者修正之歌〉，第二百七十九节
托罗．萨迪雅司闭上眼，将引誓架在肩膀上，深深吸入帕山迪鲜血甜美、充满霉味的气味。战意在他体内流窜，宛如神助，美丽的力量。
他的血流在耳中鼓动的声音大到让他几乎听不到战场上的喊叫和痛苦的呻吟。有一瞬间，他整个人沉浸在战意甜美的荣光中，让人晕眩的狂喜，他过去一个小时完全花在唯一一件能为他带来真正快感的事：为自己的生命奋斗，夺取无法与自己抗衡的敌人生命。
战意褪去。一旦战斗结束，战意总是很快随之消失。在这些与帕山迪人角逐的劫掠之中，战斗已不再如过去一样酣甜，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这场竞赛毫无意义。他没有因此有所提升，也没有让他在最终征途上更进一步。在被神将舍弃的大地上，屠杀一堆被克姆泥覆盖的野蛮人，真的已经失去了所有滋味。
萨雅迪司叹口气，放下碎刃，睁开眼睛。阿玛朗从战场另一端走来，跨过人类与帕山迪人的尸体。他的碎刃上沾满紫色的鲜血，直到他的手肘，戴着护甲的手捧着一颗闪亮的宝心。他踢开了一具帕山迪尸体，走到萨迪雅司身边，自己的卫队往外散开，跟藩王的卫队合并在一起。
萨迪雅司看着他们有效率的动作，有一瞬间感到不满，因为他自己的人实在比不上。
阿玛朗脱下头盔，掂了掂宝心，然后往上一抛，再接住。「你今天的出兵行动失败了，你知道吗？」
「失败？」萨迪雅司推起他的面甲。不远处，他的士兵屠杀了一群来不及跟其他人一起逃离台地的帕山迪人，总共五十个。「我觉得挺顺利的。」
阿玛朗一指。西边战营方向附近的台地上出现一抹颜色，旗帜属于哈山跟洛依恩，两个早应该要来到这块台地上的藩王，现在才一起抵达。他们使用跟达利纳同样的机械桥，慢吞吞的东西，很容易就能超越。萨迪雅司喜欢用桥兵队就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太多训练便可以上战场的好处。如果达利纳以为用引誓交换桥兵会拖慢萨迪雅司的速度，现在一定明白他有多蠢了。
「我们要离开这里。拿着宝心，趁别人抵达之前回去，那你还能说没发现今天其实没轮到你。另外两支军队只要一到，你就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知情了。」
「你误会了。你以为我还在乎能不能否认知情。」最后一名帕山迪人伴随着愤怒的惨叫死去，萨迪雅司为此感到骄傲。其他人说战场上的帕山迪人从来不投降，但是很久以前，他刚到破碎平原时，看过他们曾经想要投降。他们放下了武器，而他亲自屠杀了他们所有人，用锤头碎具还有碎甲，帕山迪人撤退的同伴当时站在不远的台地上全程看着。
之后再也没有帕山迪人拒绝让他或他的人，以正确方式行使终结战争的权利。萨迪雅司挥手让护卫聚集在一起，护送他回战营，军队中的其他人则各自舔舐伤口。阿玛朗和他一起过了一道桥，走过无所事事的桥兵们，他们躺在地上睡觉，而其他比他们更优秀的人正在别处死去。
「我有责任要跟你一起上战场，阁下。」阿玛朗边走边说。「可是你要知道，我不赞许我们在这里的行为，我们应该要寻找方法，弥补我们跟国王还有达利纳之间的差异，不要再试图进一步刺激他们。」
萨迪雅司冷哼一声。「别在那里装高尚。你骗得了别人，但我心知肚明你其实是个多么无情的混蛋。」
阿玛朗闻言一咬牙，眼睛直视前方。他们来到马匹旁时，他伸出手，按住萨迪雅司的手臂。
「托罗。」他轻声开口。「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远比你那些小吵小闹更多更重要。你对我的评价是对的。我要你听见我如此承认的同时，也要明白，我在别人面前绝对不像面对你时这样实话实说。雅烈席卡必须强大起来，以面对即将到来的事情。」
萨迪雅司爬上马夫端出来的马蹬。如果上马方法不对，穿碎甲上马可能会伤害到马匹。他曾有一次上马时踩断马蹬，结果摔痛了屁股仰倒在地。
「雅烈席卡确实得强大起来。」萨迪雅司伸出套着护甲的手。「所以我会靠拳头的威力、鲜血的统治来让雅烈席卡茁壮。」
阿玛朗不情愿地将宝心放入他的手中，萨迪雅司抓紧了宝心，另一手握住缰绳。
「你都不担心吗？那些你做的事情？还有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他朝一群抬着伤员过桥的医生们点点头。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可是让这些废物为了有意义的目的死在战场上。」萨迪雅司说。
「我发现你最近常说这种话。你以前不会。」阿玛朗说。
「我学会接受这个世上的事实，阿玛朗。」萨迪雅司调转马头。「很少人愿意这么做。他们只是蒙着、期盼着、梦想着、假装着，却没有办法改变人生中半样他飓风的事。你必须直视世界，看清它所有的肮脏残酷；你必须承认它的堕落，与之共存，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任何有意义的目标。」
萨迪雅司膝盖一夹，马匹向前，留下阿玛朗在他身后。
这个人会依然忠心耿耿。萨迪雅司跟阿玛朗之间有个默契存在，就算阿玛朗现在已成为碎刃师，这一点仍然不会改变。
萨迪雅司跟他的前锋靠近哈山的军队时，注意到附近台地上有一群帕山迪人正在观察他们。这些帕山迪斥候越来越大胆了。他派了一组弓箭手去赶走他们，然后骑向站在哈山军队最前方、浑身辉煌碎甲、坐在瑞沙迪马背上的藩王本人。该死的。那种马比任何种马都优秀太多，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弄到一匹？
「萨迪雅司？你干了什么？」哈山对他喊过来。
萨迪雅司很快做出决定，他举起手臂，将宝心抛过分隔两人的台地。它落在离哈山不远的岩石地上，弹跳着滚了一小段路，隐隐发出光芒。
「我无聊了，正想着可以帮你省点麻烦。」萨迪雅司喊回去。
然后，他不再理会接下来的问题便径自离开。雅多林．科林今天要与人决斗，他不能错过，万一那个年轻人又让自己丢了一次脸，错过就可惜了。
✽
几个小时之后，萨迪雅司坐在决斗场边属于他的位置上，扯着脖子上的领子。真是让人受不了的东西──时髦，但是实在很难忍受。其实他心中偷偷希望自己能像达利纳那样，时时刻刻只需要穿着一身简洁的制服就好，但他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连雅莱也不会。
他当然永远不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不能让别人以为，他正在屈服于战地守则与国王的权威，更是因为现在穿军队制服根本不合宜。如今为了雅烈席卡而进行的作战，并不是用剑与盾在战场上的搏斗。
当一个人有角色要扮演时，做出适当的装扮是很重要的。达利纳的军队制服证明他已经迷失了，并不了解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游戏场上。
萨迪雅司往后一靠，听着周围的低声交谈如潮，填满了全场。今天出席的人很多，雅多林前一场比试中出人意表的表现引来了高度注意，对于宫廷的人而言，任何新鲜事都是引人感兴趣的。萨迪雅司的座位周围有一圈空地，让他得以拥有更宽广的空间与隐私，但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张简单的椅子，架在这座破决斗场内的石头板凳上而已。
他极端憎恨他的身体离开碎甲之后的感觉，更是憎恨自己的外貌。曾经，他走过人们时，人人都会转头注视。他的权威充斥了整个房间，每个人都会望向他，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渴望他。渴望他的权力，渴望他这个人。
他正在失去这些。他当然还是强大的──也许比以前更强大了。可是他们眼中的神情变了，而每一丝让他意识到青春正在流逝的变化，都令他显露出的一切越发任性暴躁。
他每踏出一步，就死去更多一点。没错，这是凡人均不可避免的命运，但是他深切感觉到死亡如此逼近。他希望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只是死亡的阴影仍然伸得如此、如此地长。唯一通往不朽的道路就是征服。
摩挲的衣料声宣告雅莱正在他身边落座。萨迪雅司不需多想便伸出手，按在她的背凹，挠了挠她喜欢被碰触的地方。她的名字是对称的，这算是她父母一点点污蔑神明的举措──居然有人胆敢暗示他们孩子与生便具有神性。萨迪雅司喜欢这种人，他一开始正是被她的名字所吸引。
「嗯嗯。」他妻子带着一声舒服的叹息说。「好舒服。决斗还没开始啊。」
「要不了多久了。」
「很好。我真的没有等待的耐心。听说你今天把得到的宝心送了出去。」
「丢在哈山的脚下，骑马扬长而去，一脸我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真聪明。我早该想到还有这样的解决方法。这么一来，你就可以瓦解达利纳说我们反抗他只是因为贪婪的论点。」
下方，雅多林终于出现在比赛场地上，穿着一身蓝色的碎甲。某些浅眸人很有礼貌地鼓掌。对面的厄拉尼夫走出了自己的备战室，光亮的碎甲上除了原本的颜色，就只有被他漆成深黑色的胸甲。
萨迪雅司瞇起眼睛，继续抓着雅莱的背。「这场决斗根本不该发生。所有人应该要不是太害怕，再不然就是看不起这种事，根本不会接受挑战。」
「都是些白痴。」雅莱轻轻地说。「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托罗。暗示跟承诺我都给了，可是他们每个人心里仍然偷偷盼望自己是打倒雅多林的人。这些爱决斗的蠢人根本不可靠。他们很粗心、冲动，太急于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争取名声。」
「不能让他父亲的计划成功。」萨迪雅司说。
「不会的。」
萨迪雅司瞥向达利纳的位置。两人离得不远，属于大声喊叫就可以交谈的距离。达利纳没看他。
萨迪雅司低声说：「这个王国是我建造的，雅莱，我知道它有多脆弱。推翻它不应该这么困难。」这是重建这个国家唯一、正确的方法，就像重新铸造一件武器一样。
下方的决斗开始，雅多林踩在沙地上，朝厄拉尼夫走去，后者使用的是原本属于加维拉的碎刃，有着残忍的外型。雅多林急于与对方交锋。他有这么迫不及待吗？
人群中，浅眸人安静下来，深眸人大喊，希望看到像上次那样的好戏，但这次没有变成摔跤比赛。
两人尝试性地互相攻击了一轮，接着雅多林因为肩膀上被敲了一计而退开。
太散漫了，萨迪雅司心想。
「我终于发现，两个礼拜以前在国王房间的骚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雅莱说。
萨迪雅司微笑，眼睛依然盯着下方的战斗。「妳当然查得出来。」
「是暗杀行动。有人破坏了国王的阳台，手法很粗陋，想要让他摔烂在一百呎下方的岩石上。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差点就成功了。」
「如果能差点杀了他，那就不算是什么粗陋的手法。」
「抱歉，托罗，但是暗杀行动的结果差一点就差很多。」
没错。
萨迪雅司思索片刻，想要忆起自己听说艾洛卡差点死去时，是否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什么都没发现，只有淡淡的一点怜悯。他喜欢那个男孩，但是为了重建雅烈席卡，所有先代统治阶级的痕迹都必须被移除。艾洛卡必须死，最好能安安静静地死，不过得在达利纳被处理掉以后。萨迪雅司认为，出于对老加维拉的敬重，他会亲自割断那男孩的脖子。
「妳觉得这些刺客是谁聘来的？」萨迪雅司的声音压得很低，再加上护卫在他座位周围隔出来的空间，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被别人听到。
「很难说。」雅莱歪向一边，扭转身子，好让他能抓到她背上另一个地方。「不是卢沙或埃拉达。」
这两人都牢牢地被掌握在萨迪雅司的掌心。埃拉达感觉有点无可奈何，卢沙则是很兴奋。洛依恩胆子太小，其他人太谨慎。还有谁会动手？
「萨拿达。」萨迪雅司猜测。
「他是最有可能，但我会去查查看能发现什么。」
「有可能是持有国王碎甲的某个人。如果我运用权限，也许我们能有更多发现。」萨迪雅司说。
萨迪雅司是情报藩王，这是好几个世纪以前存留下来的职衔，当时王国的各种职责被分派给不同的藩王，技术上来说，萨迪雅司如今拥有调查与治安管理权。
「也许。」雅莱迟疑地说。
「可是？」
她摇摇头，看着下面的决斗者们又攻防了一轮。
这次的交手让雅多林其中一边手部的护甲流出飓光，引起一些深眸人的嘘声。为什么他们会允许这些人进来？艾洛卡为这些低阶人保留位置，这表示会有无法前来观赏的浅眸人。
「达利纳对我们计划的响应是让你成为情报藩王，而他利用这个先例让自己成为战事藩王。所以，你每采取一步行动、使用身为情报藩王的权柄，就会更加强化他在这场冲突中的权威地位。」
萨迪雅司点点头，「所以妳有计划了？」
「还没有，可是我正在盘算。你注意到他开始在战营外巡逻了吗？还有外市场。这会是你的责任吗？」雅莱说。
「不，那是商务藩王的工作，国王还没指派人选，不过我应该有权掌管十个战营的治安、指派法官跟治安官。有人对国王下手的第一时间他就应该来找我，但是他没有。」萨迪雅司思索了片刻，把手从雅莱的背部移开，让她坐直起来。
「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弱点。」萨迪雅司说。「达利纳向来对权力不太能放手，他从来不信任别人会好好尽自己的责任。他该来找我的时候却没有来，减弱了他认为整个王国应该一起合作的立场，这是他盔甲中的弱点。妳能往里面捅一刀吗？」
雅莱点点头。她会利用她的网民在宫廷中开始质疑：如果达利纳想要塑造更好的雅烈席卡，为什么不愿意放弃任何权力？他为什么没有让萨迪雅司参与保护国王的行动？他为什么不肯对萨迪雅司的法官敞开大门？
如果皇室把职权交给如同萨迪雅司这样的人，却又假装没有发生过这回事，那么皇权威信何在？
「你应该辞去情报藩王一职做为抗议。」雅莱说。
「还不到时候。我们先等这些谣言咬痛了老达利纳，让他决定他得让我尽我的责任，然后在他想要让我参与之前，我会辞职。」
这么一来，两方之间的嫌隙会加深，包括达利纳跟王国本身。
下方的雅多林继续战斗着，看起来完全心不在焉。他一直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任凭对方攻击。这就是常常夸耀自己剑技的年轻人？他当然很优秀，但是没有那么优秀。不像萨迪雅司在战场上，看到那男孩在跟……
他在假装。
萨迪雅司发现自己咧嘴笑开。「他几乎很聪明嘛。」藩王轻声说。
「怎么了？」雅莱问。
「雅多林没有表现出真正的能耐。」萨迪雅司解释的同时，年轻人勉强打中了厄拉尼夫的头盔。「他不愿意展现他真正的能力，因为担心会吓跑别人，不肯跟他战斗。如果他看起来必须勉强才能打赢对方，其他人也许会想去抓住这个机会。」
雅莱瞇起眼睛，看着下面的战斗。「你确定吗？会不会只是他今天情况不好？」
「我很确定。」萨迪雅司现在知道有哪些迹象，可以在雅多林的特定动作中看出端倪。他引诱厄拉尼夫攻击，然后再勉强挡下。雅多林．科林比萨迪雅司以为的还要聪明。
而且他的决斗技巧也比萨迪雅司以为的还要更优秀。胜利需要技巧──可是要在看起来一直落后的情况中求胜，那必须是剑术大师才办得到的事。随着战斗持续进行，所有观众的情绪也更加沸腾，雅多林让比赛看起来悬殊不大。萨迪雅司怀疑有多少人像他一样看得出其中奥妙。
雅多林的动作迟缓，身体十几处地方都在流泻飓光，但全都经过精心计算，分散在不同区域，所以碎甲不会破裂，让他受到真正的危险。当他终于靠一记「幸运」的反击打倒厄拉尼夫时，所有人兴奋地欢呼，就连浅眸人都深陷其中。
厄拉尼夫气愤地离场，大声咒骂着雅多林的运气，可是萨迪雅司倒是相当佩服。这小子说不定挺有前途的，至少比他父亲有前途，他心想。
「又赢了一套碎具。」雅莱不满地说，看着雅多林举起手，离开了比赛场。「我会加倍努力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萨迪雅司敲敲椅子边。「妳是怎么形容这些决斗者的？粗心？冲动？」
「没错。然后呢？」
「雅多林同时具有两种特质，而且过犹不及。」萨迪雅司低声说。「他可以被挑衅、操作，引发他的愤怒。他有着他父亲一样的激烈情绪，但是控制得没有那么彻底。」
我有没有办法让他站到悬崖边缘，然后把他推下去？萨迪雅司心想。
「不要再鼓励别人拒绝跟他战斗，不过也不要鼓励他们与他战斗。我们别再参与，我想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展下去。」
「听起来很危险。那男孩是个武器，托罗。」雅莱说。
「没错。」萨迪雅司站起来。「但是握着武器的柄，被割伤的机会就很小。」他扶着妻子站起。「我还要妳去告诉卢沙的妻子，下次我决定自行出击时，他可以跟我一起发兵。卢沙很有冲劲，他对我们来说可以很有用。」
她点头，决定离开。萨迪雅司跟在她身后，可是迟疑片刻，瞥了达利纳一眼。如果这个人没有被困在过去的话，这一切又会如何？如果他愿意看见世界的真实模样，而不是想象它该有的样子？
那你大概也就同时把他杀了，萨迪雅司对自己承认。不要假装不是这样。
最好当个诚实的人，至少应该对自己诚实。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因为我们渴望其伟大歌谣。
我们必须引来创造灵；
在学会之前，这些歌只能足够。
──收录于〈聆听者修正之歌〉，第二百七十九节
托罗．萨迪雅司闭上眼，将引誓架在肩膀上，深深吸入帕山迪鲜血甜美、充满霉味的气味。战意在他体内流窜，宛如神助，美丽的力量。
他的血流在耳中鼓动的声音大到让他几乎听不到战场上的喊叫和痛苦的呻吟。有一瞬间，他整个人沉浸在战意甜美的荣光中，让人晕眩的狂喜，他过去一个小时完全花在唯一一件能为他带来真正快感的事：为自己的生命奋斗，夺取无法与自己抗衡的敌人生命。
战意褪去。一旦战斗结束，战意总是很快随之消失。在这些与帕山迪人角逐的劫掠之中，战斗已不再如过去一样酣甜，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这场竞赛毫无意义。他没有因此有所提升，也没有让他在最终征途上更进一步。在被神将舍弃的大地上，屠杀一堆被克姆泥覆盖的野蛮人，真的已经失去了所有滋味。
萨雅迪司叹口气，放下碎刃，睁开眼睛。阿玛朗从战场另一端走来，跨过人类与帕山迪人的尸体。他的碎刃上沾满紫色的鲜血，直到他的手肘，戴着护甲的手捧着一颗闪亮的宝心。他踢开了一具帕山迪尸体，走到萨迪雅司身边，自己的卫队往外散开，跟藩王的卫队合并在一起。
萨迪雅司看着他们有效率的动作，有一瞬间感到不满，因为他自己的人实在比不上。
阿玛朗脱下头盔，掂了掂宝心，然后往上一抛，再接住。「你今天的出兵行动失败了，你知道吗？」
「失败？」萨迪雅司推起他的面甲。不远处，他的士兵屠杀了一群来不及跟其他人一起逃离台地的帕山迪人，总共五十个。「我觉得挺顺利的。」
阿玛朗一指。西边战营方向附近的台地上出现一抹颜色，旗帜属于哈山跟洛依恩，两个早应该要来到这块台地上的藩王，现在才一起抵达。他们使用跟达利纳同样的机械桥，慢吞吞的东西，很容易就能超越。萨迪雅司喜欢用桥兵队就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太多训练便可以上战场的好处。如果达利纳以为用引誓交换桥兵会拖慢萨迪雅司的速度，现在一定明白他有多蠢了。
「我们要离开这里。拿着宝心，趁别人抵达之前回去，那你还能说没发现今天其实没轮到你。另外两支军队只要一到，你就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知情了。」
「你误会了。你以为我还在乎能不能否认知情。」最后一名帕山迪人伴随着愤怒的惨叫死去，萨迪雅司为此感到骄傲。其他人说战场上的帕山迪人从来不投降，但是很久以前，他刚到破碎平原时，看过他们曾经想要投降。他们放下了武器，而他亲自屠杀了他们所有人，用锤头碎具还有碎甲，帕山迪人撤退的同伴当时站在不远的台地上全程看着。
之后再也没有帕山迪人拒绝让他或他的人，以正确方式行使终结战争的权利。萨迪雅司挥手让护卫聚集在一起，护送他回战营，军队中的其他人则各自舔舐伤口。阿玛朗和他一起过了一道桥，走过无所事事的桥兵们，他们躺在地上睡觉，而其他比他们更优秀的人正在别处死去。
「我有责任要跟你一起上战场，阁下。」阿玛朗边走边说。「可是你要知道，我不赞许我们在这里的行为，我们应该要寻找方法，弥补我们跟国王还有达利纳之间的差异，不要再试图进一步刺激他们。」
萨迪雅司冷哼一声。「别在那里装高尚。你骗得了别人，但我心知肚明你其实是个多么无情的混蛋。」
阿玛朗闻言一咬牙，眼睛直视前方。他们来到马匹旁时，他伸出手，按住萨迪雅司的手臂。
「托罗。」他轻声开口。「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远比你那些小吵小闹更多更重要。你对我的评价是对的。我要你听见我如此承认的同时，也要明白，我在别人面前绝对不像面对你时这样实话实说。雅烈席卡必须强大起来，以面对即将到来的事情。」
萨迪雅司爬上马夫端出来的马蹬。如果上马方法不对，穿碎甲上马可能会伤害到马匹。他曾有一次上马时踩断马蹬，结果摔痛了屁股仰倒在地。
「雅烈席卡确实得强大起来。」萨迪雅司伸出套着护甲的手。「所以我会靠拳头的威力、鲜血的统治来让雅烈席卡茁壮。」
阿玛朗不情愿地将宝心放入他的手中，萨迪雅司抓紧了宝心，另一手握住缰绳。
「你都不担心吗？那些你做的事情？还有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他朝一群抬着伤员过桥的医生们点点头。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可是让这些废物为了有意义的目的死在战场上。」萨迪雅司说。
「我发现你最近常说这种话。你以前不会。」阿玛朗说。
「我学会接受这个世上的事实，阿玛朗。」萨迪雅司调转马头。「很少人愿意这么做。他们只是蒙着、期盼着、梦想着、假装着，却没有办法改变人生中半样他飓风的事。你必须直视世界，看清它所有的肮脏残酷；你必须承认它的堕落，与之共存，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任何有意义的目标。」
萨迪雅司膝盖一夹，马匹向前，留下阿玛朗在他身后。
这个人会依然忠心耿耿。萨迪雅司跟阿玛朗之间有个默契存在，就算阿玛朗现在已成为碎刃师，这一点仍然不会改变。
萨迪雅司跟他的前锋靠近哈山的军队时，注意到附近台地上有一群帕山迪人正在观察他们。这些帕山迪斥候越来越大胆了。他派了一组弓箭手去赶走他们，然后骑向站在哈山军队最前方、浑身辉煌碎甲、坐在瑞沙迪马背上的藩王本人。该死的。那种马比任何种马都优秀太多，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弄到一匹？
「萨迪雅司？你干了什么？」哈山对他喊过来。
萨迪雅司很快做出决定，他举起手臂，将宝心抛过分隔两人的台地。它落在离哈山不远的岩石地上，弹跳着滚了一小段路，隐隐发出光芒。
「我无聊了，正想着可以帮你省点麻烦。」萨迪雅司喊回去。
然后，他不再理会接下来的问题便径自离开。雅多林．科林今天要与人决斗，他不能错过，万一那个年轻人又让自己丢了一次脸，错过就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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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之后，萨迪雅司坐在决斗场边属于他的位置上，扯着脖子上的领子。真是让人受不了的东西──时髦，但是实在很难忍受。其实他心中偷偷希望自己能像达利纳那样，时时刻刻只需要穿着一身简洁的制服就好，但他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连雅莱也不会。
他当然永远不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不能让别人以为，他正在屈服于战地守则与国王的权威，更是因为现在穿军队制服根本不合宜。如今为了雅烈席卡而进行的作战，并不是用剑与盾在战场上的搏斗。
当一个人有角色要扮演时，做出适当的装扮是很重要的。达利纳的军队制服证明他已经迷失了，并不了解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游戏场上。
萨迪雅司往后一靠，听着周围的低声交谈如潮，填满了全场。今天出席的人很多，雅多林前一场比试中出人意表的表现引来了高度注意，对于宫廷的人而言，任何新鲜事都是引人感兴趣的。萨迪雅司的座位周围有一圈空地，让他得以拥有更宽广的空间与隐私，但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张简单的椅子，架在这座破决斗场内的石头板凳上而已。
他极端憎恨他的身体离开碎甲之后的感觉，更是憎恨自己的外貌。曾经，他走过人们时，人人都会转头注视。他的权威充斥了整个房间，每个人都会望向他，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渴望他。渴望他的权力，渴望他这个人。
他正在失去这些。他当然还是强大的──也许比以前更强大了。可是他们眼中的神情变了，而每一丝让他意识到青春正在流逝的变化，都令他显露出的一切越发任性暴躁。
他每踏出一步，就死去更多一点。没错，这是凡人均不可避免的命运，但是他深切感觉到死亡如此逼近。他希望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只是死亡的阴影仍然伸得如此、如此地长。唯一通往不朽的道路就是征服。
摩挲的衣料声宣告雅莱正在他身边落座。萨迪雅司不需多想便伸出手，按在她的背凹，挠了挠她喜欢被碰触的地方。她的名字是对称的，这算是她父母一点点污蔑神明的举措──居然有人胆敢暗示他们孩子与生便具有神性。萨迪雅司喜欢这种人，他一开始正是被她的名字所吸引。
「嗯嗯。」他妻子带着一声舒服的叹息说。「好舒服。决斗还没开始啊。」
「要不了多久了。」
「很好。我真的没有等待的耐心。听说你今天把得到的宝心送了出去。」
「丢在哈山的脚下，骑马扬长而去，一脸我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真聪明。我早该想到还有这样的解决方法。这么一来，你就可以瓦解达利纳说我们反抗他只是因为贪婪的论点。」
下方，雅多林终于出现在比赛场地上，穿着一身蓝色的碎甲。某些浅眸人很有礼貌地鼓掌。对面的厄拉尼夫走出了自己的备战室，光亮的碎甲上除了原本的颜色，就只有被他漆成深黑色的胸甲。
萨迪雅司瞇起眼睛，继续抓着雅莱的背。「这场决斗根本不该发生。所有人应该要不是太害怕，再不然就是看不起这种事，根本不会接受挑战。」
「都是些白痴。」雅莱轻轻地说。「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托罗。暗示跟承诺我都给了，可是他们每个人心里仍然偷偷盼望自己是打倒雅多林的人。这些爱决斗的蠢人根本不可靠。他们很粗心、冲动，太急于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争取名声。」
「不能让他父亲的计划成功。」萨迪雅司说。
「不会的。」
萨迪雅司瞥向达利纳的位置。两人离得不远，属于大声喊叫就可以交谈的距离。达利纳没看他。
萨迪雅司低声说：「这个王国是我建造的，雅莱，我知道它有多脆弱。推翻它不应该这么困难。」这是重建这个国家唯一、正确的方法，就像重新铸造一件武器一样。
下方的决斗开始，雅多林踩在沙地上，朝厄拉尼夫走去，后者使用的是原本属于加维拉的碎刃，有着残忍的外型。雅多林急于与对方交锋。他有这么迫不及待吗？
人群中，浅眸人安静下来，深眸人大喊，希望看到像上次那样的好戏，但这次没有变成摔跤比赛。
两人尝试性地互相攻击了一轮，接着雅多林因为肩膀上被敲了一计而退开。
太散漫了，萨迪雅司心想。
「我终于发现，两个礼拜以前在国王房间的骚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雅莱说。
萨迪雅司微笑，眼睛依然盯着下方的战斗。「妳当然查得出来。」
「是暗杀行动。有人破坏了国王的阳台，手法很粗陋，想要让他摔烂在一百呎下方的岩石上。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差点就成功了。」
「如果能差点杀了他，那就不算是什么粗陋的手法。」
「抱歉，托罗，但是暗杀行动的结果差一点就差很多。」
没错。
萨迪雅司思索片刻，想要忆起自己听说艾洛卡差点死去时，是否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什么都没发现，只有淡淡的一点怜悯。他喜欢那个男孩，但是为了重建雅烈席卡，所有先代统治阶级的痕迹都必须被移除。艾洛卡必须死，最好能安安静静地死，不过得在达利纳被处理掉以后。萨迪雅司认为，出于对老加维拉的敬重，他会亲自割断那男孩的脖子。
「妳觉得这些刺客是谁聘来的？」萨迪雅司的声音压得很低，再加上护卫在他座位周围隔出来的空间，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被别人听到。
「很难说。」雅莱歪向一边，扭转身子，好让他能抓到她背上另一个地方。「不是卢沙或埃拉达。」
这两人都牢牢地被掌握在萨迪雅司的掌心。埃拉达感觉有点无可奈何，卢沙则是很兴奋。洛依恩胆子太小，其他人太谨慎。还有谁会动手？
「萨拿达。」萨迪雅司猜测。
「他是最有可能，但我会去查查看能发现什么。」
「有可能是持有国王碎甲的某个人。如果我运用权限，也许我们能有更多发现。」萨迪雅司说。
萨迪雅司是情报藩王，这是好几个世纪以前存留下来的职衔，当时王国的各种职责被分派给不同的藩王，技术上来说，萨迪雅司如今拥有调查与治安管理权。
「也许。」雅莱迟疑地说。
「可是？」
她摇摇头，看着下面的决斗者们又攻防了一轮。
这次的交手让雅多林其中一边手部的护甲流出飓光，引起一些深眸人的嘘声。为什么他们会允许这些人进来？艾洛卡为这些低阶人保留位置，这表示会有无法前来观赏的浅眸人。
「达利纳对我们计划的响应是让你成为情报藩王，而他利用这个先例让自己成为战事藩王。所以，你每采取一步行动、使用身为情报藩王的权柄，就会更加强化他在这场冲突中的权威地位。」
萨迪雅司点点头，「所以妳有计划了？」
「还没有，可是我正在盘算。你注意到他开始在战营外巡逻了吗？还有外市场。这会是你的责任吗？」雅莱说。
「不，那是商务藩王的工作，国王还没指派人选，不过我应该有权掌管十个战营的治安、指派法官跟治安官。有人对国王下手的第一时间他就应该来找我，但是他没有。」萨迪雅司思索了片刻，把手从雅莱的背部移开，让她坐直起来。
「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弱点。」萨迪雅司说。「达利纳向来对权力不太能放手，他从来不信任别人会好好尽自己的责任。他该来找我的时候却没有来，减弱了他认为整个王国应该一起合作的立场，这是他盔甲中的弱点。妳能往里面捅一刀吗？」
雅莱点点头。她会利用她的网民在宫廷中开始质疑：如果达利纳想要塑造更好的雅烈席卡，为什么不愿意放弃任何权力？他为什么没有让萨迪雅司参与保护国王的行动？他为什么不肯对萨迪雅司的法官敞开大门？
如果皇室把职权交给如同萨迪雅司这样的人，却又假装没有发生过这回事，那么皇权威信何在？
「你应该辞去情报藩王一职做为抗议。」雅莱说。
「还不到时候。我们先等这些谣言咬痛了老达利纳，让他决定他得让我尽我的责任，然后在他想要让我参与之前，我会辞职。」
这么一来，两方之间的嫌隙会加深，包括达利纳跟王国本身。
下方的雅多林继续战斗着，看起来完全心不在焉。他一直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任凭对方攻击。这就是常常夸耀自己剑技的年轻人？他当然很优秀，但是没有那么优秀。不像萨迪雅司在战场上，看到那男孩在跟……
他在假装。
萨迪雅司发现自己咧嘴笑开。「他几乎很聪明嘛。」藩王轻声说。
「怎么了？」雅莱问。
「雅多林没有表现出真正的能耐。」萨迪雅司解释的同时，年轻人勉强打中了厄拉尼夫的头盔。「他不愿意展现他真正的能力，因为担心会吓跑别人，不肯跟他战斗。如果他看起来必须勉强才能打赢对方，其他人也许会想去抓住这个机会。」
雅莱瞇起眼睛，看着下面的战斗。「你确定吗？会不会只是他今天情况不好？」
「我很确定。」萨迪雅司现在知道有哪些迹象，可以在雅多林的特定动作中看出端倪。他引诱厄拉尼夫攻击，然后再勉强挡下。雅多林．科林比萨迪雅司以为的还要聪明。
而且他的决斗技巧也比萨迪雅司以为的还要更优秀。胜利需要技巧──可是要在看起来一直落后的情况中求胜，那必须是剑术大师才办得到的事。随着战斗持续进行，所有观众的情绪也更加沸腾，雅多林让比赛看起来悬殊不大。萨迪雅司怀疑有多少人像他一样看得出其中奥妙。
雅多林的动作迟缓，身体十几处地方都在流泻飓光，但全都经过精心计算，分散在不同区域，所以碎甲不会破裂，让他受到真正的危险。当他终于靠一记「幸运」的反击打倒厄拉尼夫时，所有人兴奋地欢呼，就连浅眸人都深陷其中。
厄拉尼夫气愤地离场，大声咒骂着雅多林的运气，可是萨迪雅司倒是相当佩服。这小子说不定挺有前途的，至少比他父亲有前途，他心想。
「又赢了一套碎具。」雅莱不满地说，看着雅多林举起手，离开了比赛场。「我会加倍努力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萨迪雅司敲敲椅子边。「妳是怎么形容这些决斗者的？粗心？冲动？」
「没错。然后呢？」
「雅多林同时具有两种特质，而且过犹不及。」萨迪雅司低声说。「他可以被挑衅、操作，引发他的愤怒。他有着他父亲一样的激烈情绪，但是控制得没有那么彻底。」
我有没有办法让他站到悬崖边缘，然后把他推下去？萨迪雅司心想。
「不要再鼓励别人拒绝跟他战斗，不过也不要鼓励他们与他战斗。我们别再参与，我想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展下去。」
「听起来很危险。那男孩是个武器，托罗。」雅莱说。
「没错。」萨迪雅司站起来。「但是握着武器的柄，被割伤的机会就很小。」他扶着妻子站起。「我还要妳去告诉卢沙的妻子，下次我决定自行出击时，他可以跟我一起发兵。卢沙很有冲劲，他对我们来说可以很有用。」
她点头，决定离开。萨迪雅司跟在她身后，可是迟疑片刻，瞥了达利纳一眼。如果这个人没有被困在过去的话，这一切又会如何？如果他愿意看见世界的真实模样，而不是想象它该有的样子？
那你大概也就同时把他杀了，萨迪雅司对自己承认。不要假装不是这样。
最好当个诚实的人，至少应该对自己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