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靴子
灵的背叛让我们走到这里。
它们将其封波能力给了人类继承人，
却并非在我们之前最熟知它们的人。
也难怪我们转过身，
面向诸神度终日，
成为祂们的塑泥，被祂们改造。
──收录于〈聆听者秘密之歌〉，第四十节
「那消息得要泥出十二布姆，红宝噢，我每颗都会检查。」纱蓝说。
太恩仰头大笑，纯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她坐在棚车的驾驶座，布鲁斯以前坐的位置上。
「妳说那个是巴伏口音？」太恩质问。
「我只听过三四次那种口音。」
「妳听起来像是嘴巴含着一颗石头！」
「他们就是这样讲话的啊。」
「哪有，比较像是嘴巴里有沙砾，但是说话的声音很慢，发音很夸张，像这样：『偶看过泥给的画，灰──常好。真的灰──常好。抹──想过可以有这么好的布来包偶的屁股。』」
「妳太夸张了！」纱蓝反驳，但忍不住发笑。
「有一点。」太恩往后靠，挥动了手中用来指引刍螺的长芦苇，像是挥动一把碎刃。
「我不明白巴伏口音会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很有用的一族人。」纱蓝说。
「小妞，所以他们很重要。」
「他们重要是因为他们不重要。」纱蓝说。「好吧，我知道我的逻辑有时候不太好，但是这句话有点问题。」
太恩微笑。她好放松，好……自由。两人第一次接触后，纱蓝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人。
可是当时这个女人正在扮演一个角色，守卫的领袖。而纱蓝现在聊天的对象，感觉太真实。
「听我说，如果要骗人，妳得学会怎么样假装处于他们之下，或是他们之上的地位。妳已经学到如何扮演『重要的浅眸人』，我想妳曾经有过很杰出的榜样。」
「可以这样说。」纱蓝想到了加丝娜。
「问题是，在很多情况中，一个重要的人没有用。」
「当一个不重要的人是重要的，当重要的人是不重要的。懂了。」
太恩打量着她，嚼着肉干。她的剑腰带挂在椅子旁边的钩子上，随着刍螺的脚步左右摇晃。「小妞，妳知道吗？一旦妳放下了面具，就变得很伶牙利齿。」
纱蓝脸红。
「不过我喜欢。我比较喜欢可以笑谈人生的人。」
「我可以猜出妳想教会我什么。」纱蓝说。「妳想表达一个有巴伏口音、看起来低阶、单纯的人，可以去浅眸人永远不能去的地方。」
「还有听或做浅眸人永远不能企及的事。口音很重要，口齿清晰的人，无论口袋有多空都无妨。用手臂擦鼻子，说话跟个巴伏人一样时，有时候别人甚至不会仔细多看一眼妳身上是不是有配剑。」
「可是我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我永远不可能假装是低阶的人，无论用什么样的口音。」
太恩在长裤口袋里掏了掏。她把外套挂在另一个钩子上，只穿着浅褐色的长裤以及贴身的高筒靴，还有一件钮扣上衣，几乎像是工人的上衣，不过布料好一点。
「拿去。」太恩抛了个东西给她。
纱蓝差点没接住，因为笨手笨脚而又红了脸。她把手上的小瓶子举在太阳前面，看见里头有些深色的液体。
「眼药水。用了之后，眼睛颜色会变黑几个小时。」太恩说。
「真的？」
「只要有人脉，这东西其实不难弄到手。挺有用的。」
纱蓝放下瓶子，突然感觉一阵寒意。「有没有──」
「反过来的？」太恩打断她。「把深眸人变成浅眸人的？就我所知没有。除非妳相信碎刃的传说。」
「有道理。」纱蓝放松下来。「在玻璃上面涂颜料可以让颜色变深，可是除非把整个玻璃融化了，否则没办法把颜色变浅。」
「无论如何，妳要学会一两种落后地区的口音，贺达熙、巴夫这类地方。」
「我应该有费德乡下口音。」纱蓝承认。
「那种口音没有用。贾．克维德是个文明的国家，你们国内的几种口音太类似，外人没办法分辨。雅烈席人不像费德人一样能听出妳的乡下口音，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种罕见异地的口音。」
「妳去过很多地方，对不对？」纱蓝问。
「我随风为家，只要不是太挂念身外之物，这是个很好的人生。」
「身外之物？可是妳是──很抱歉我得这么说──妳是个贼！当贼不就是要得到更多身外之物？」
「能弄到手的我绝不放过，但这只证明了身外之物总是来来去去，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像我之前在南边做的案子，我的团队完全没有回来，我觉得他们直接跑走了，没付我钱。」她耸耸肩。「这种事就是会发生，没必要太激动。」
「什么样的案子？」纱蓝问，刻意眨眼好取得眼前景象的记忆──太恩懒懒地靠在那里，挥着芦苇彷佛是指挥家，无忧无虑。她们两个礼拜前差一点就死掉，但是太恩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那是个大案子。很重要的案子，替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做的案子。雇用我们的人一直没传任何消息，也许我的人不是跑了，也许他们只是失败了，我不确定。」此时纱蓝看到太恩脸上出现的压力。她眼睛周围的皮肤一紧，眼神瞬间疏离。太恩其实很担心她的雇主会怎么处置她。然后，她的神色消失了，被抚平了。「妳来看看。」太恩朝前点点头。
纱蓝跟随她的动作，注意到前面几座山头远的地方有人影移动。离平原越近，四周的景色也开始变化，山丘变得更陡，空气变得温暖一些，植物越来越常见。有些山谷里因为飓风之后水会从那里流过去，因而长了丛丛树林。树很矮，跟她在贾．克维德熟悉的高大树木不同，但是能看到灌木以外的植物，还是让人很愉快。
这里的草比较长，它们纷纷利落地躲开棚车，缩进地洞里。石苞长得很大，板岩芝也一丛丛地长，生灵像是小小的绿点一样上下跳跃。他们一行人在这趟旅程中陆续经过其他车队，因为靠近破碎平原所以商旅越来越多。纱蓝并不意外前面有人，可是那些人骑着马。什么人养得起这种动物？为什么没有护卫？他们似乎只有四个人。
马可伯从第一辆棚车喊令，车队停了下来。纱蓝的可怕经历告诉她，在这里碰到其他人会是多危险的一件事。护卫队长绝对不会对任何这类情况掉以轻心，她是这群人的领袖，但是她允许其他更有经验的人来喊停、选择前进的方向。
「来吧。」太恩一拍棍子，停下了刍螺，然后跳下棚车，从钩子抓起外套跟剑。
纱蓝连忙爬下，摆出她的加丝娜脸孔。她允许自己跟太恩在一起时露出本性，可是面对其他人时，她需要成为主事者。冷硬、严肃，但能够激励其他人，所以她很满意马可伯给她的这件蓝色长裙，上面绣着银线，以最精致的丝绸制成，跟她破烂的洋装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们走过跟在领头棚车后面的法达还有其他人，逃兵领袖瞪了太恩一眼。虽然太恩有着犯罪的过去，但是被法达讨厌反而成为太恩更值得纱蓝敬重的理由。
「达伐光主跟我来处理这件事。」太恩经过马可伯身边时说。
「光主？如果他们是土匪怎么办？」马可伯站起身，看向纱蓝。
「他们只有四个人，马可伯先生。」纱蓝轻松地说。「如果我不能一个人料理四名土匪，那我活该被抢。」
两人走过棚车，太恩系紧她的腰带。
「如果他们是土匪怎么办？」她们一走出其他人可以听见的范围，纱蓝便压低了声音问。
「我记得妳刚才说妳能料理四个人？」
「我只是配合妳！」
「那很危险噢，小妞。」太恩咧嘴笑了。「听我说，土匪不会让我看到他们，而且他们绝对不会就那样大剌剌地待在那里。」
这一群四个人待在山丘上。纱蓝靠近时，她可以看到他们穿着似乎很笔挺的蓝色制服。在山丘之间的低谷中，纱蓝踢到了一颗石苞，让她苦了一张脸。马可伯给了她一双搭配洋装的浅眸人女用鞋。这双鞋子很华丽，可能值一大笔钱，但厚度其实跟薄薄的室内鞋差不多。
「我们待在这里等，他们可以来找我们。」纱蓝说。
「好主意。」太恩说。
果然，上面的人注意到纱蓝跟太恩在等他们时，开始下山了。又有两个人出现，徒步跟在他们后面。那两人没穿制服，身上是工人的衣服。马夫吗？
「妳要当谁？」太恩轻声问。
「……我自己？」纱蓝回答。
「这有什么好玩的？」太恩说。「妳的食角人口音如何？」
「食角人！我──」
「来不及了。」太恩说，此时那些人已经靠近。
纱蓝觉得马挺可怕的，那些巨大的粗壮野兽不像刍螺那么乖巧。马老是踏来踱去，到处喷气。
领头的骑士带着很明显的烦躁拉停了他的马匹，似乎没有完全掌控这匹动物。
「光主。」他看到她的眼睛时，朝她点点头。令人吃惊的是，他是一名深眸人，身材高䠷，有着披散在肩膀的黑色雅烈席头发。他打量了太恩，注意到她的剑跟军人制服，但是没露出任何反应。这是一个很强悍的男人。
「殿下。」太恩大声地宣布，朝纱蓝示意。「昂努路库阿奇纳奥图阿泰公主！深眸人，在你面前的是皇家之人！」
「食角人？」那人弯腰，检视纱蓝的红发。「居然穿着弗林洋装。大石会发疯的。」
太恩望向纱蓝，挑起一边眉毛。
妳这女人，我要掐死妳，纱蓝心想，深吸一口气。
「这东西。」纱蓝比了比她的洋装。「它不是你们要公主穿的？它对我好。你要尊敬！」幸好她的红脸很符合食角人的特色，他们是情感很强烈的一族。
太恩朝她点点头，一脸欣赏。
「对不起。」男人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不像很抱歉。怎么会有深眸人骑着这么贵重的动物？男人的一名同伴正用望远镜检视车队，他也是深眸人，但是看起来比较适应胯下的坐骑。
「七辆棚车，阿卡，被保护得很好。」那人说。
叫做阿卡的男人点头。「我被派出来寻找土匪的迹象。」他对太恩说。「妳的车队一切都好吗？」
「我们三个礼拜前碰到土匪。」太恩的大拇指往肩后一比。「为什么要问？」
「我们代表国王。」男人说。「同时是达利纳．科林的私人护卫。」
噢，飓风的。这可不巧了。
「科林光爵正在研究是否可以更广泛地控制破碎平原周围。如果妳们真的遭受了攻击，我想要知道细节。」阿卡继续说。
「如果我们被攻击？你怀疑我们的话？」纱蓝问。
「不是──」
「我发怒！」纱蓝宣告，双手环抱胸前。
「你最好小心点。」太恩告诉那些人。「殿下不喜欢发怒。」
「好不令人意外啊。」阿卡说。「攻击发生在哪里？你们击退了他们？有多少土匪？」
太恩提供了细节，让纱蓝有了思考的时间。达利纳．科林是她的未来公公──假设她的简单婚约真的成为婚礼，希望她不会再遇到这群士兵。
我真的要掐死妳，太恩……
他们的领队淡淡地听着攻击的细节，他似乎不是个太友善的人。
「我很遗憾你们的损失。你们离破碎平原只要再一天半的车程就到，接下来的路程应该都会很安全。」阿卡说。
「好奇一问这些动物，牠们是马？但你是深眸人。那个……科林，很信任你。」纱蓝说。
「我尽我的责任。」阿卡端详她。「其他人呢？这个车队看起来全都是弗林人，而妳以食角人来说却太瘦小。」
「你刚刚是不是侮辱了公主的体重？」太恩瞠目结舌地问。
飓风啊！她真的很厉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还弄出了一只怒灵来。
好吧，也只能继续撑下去了。
「我发怒！」纱蓝大喊。
「你又让殿下发怒了！」
「非常发怒！」
「你最好道歉。」
「不道歉！靴子！」纱蓝宣告。
阿卡往后一靠，来回看着她们两人，想要厘清刚才听到的话。「靴子？」他问。
「对。」纱蓝说。「我是喜欢你的靴子。你要用靴子道歉。」
「妳……要我的靴子？」
「没听到殿下说的话吗？」太恩双手环抱地问。「达利纳．科林军队的士兵这么无礼吗？」
「我不是无礼，可是我不会给她我的靴子。」阿卡说。
「你侮辱！」纱蓝指着他，上前一步。飓父啊，这些马匹还真巨大。「我会告诉所有人！到了以后，我会说：『科林偷靴子，抢女人的贞操！』」
阿卡气得话都说不完整，「……贞操！」
「对。」纱蓝说，然后看了太恩一眼。「贞操？不对，错字。正吵……不对……正装！抢女人的正装！那才是我要说的。」
士兵看向他的同伴，一脸迷惘。真是的，纱蓝心想。这些人知道的字汇不够，连双关语都听不懂。
「不重要。」纱蓝双手一摆。「所有都会知道你们误会我。你们在这个荒野把我剥光了。整个人都光了！侮辱我的家族跟部族，所有人都会知道科林──」
「好了，够了够了。」阿卡弯下腰，很不灵活地骑在马背上，同时脱下靴子。他的一只袜子在脚跟处有破洞。「飓风的女人。」他嘟囔着说。他把第一只靴子往下抛给她，然后脱了另外一只。
「你的道歉接受。」太恩捡起靴子。
「下地狱的，最好要。」阿卡说。「我会让别人知道你们的事。也许我们能派人来这飓风的地方巡逻。来吧。」他没再多说便直接转身离开她们，也许害怕又被食角人谴责。
纱蓝等他一离开声音可以传出的范围，便低头看着靴子，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大笑。悦灵在她身边周围升起，像是从脚边涌起的蓝色叶子，包围着她往上盘旋，最后在她头上散开，彷佛被风吹散。纱蓝带着大大的微笑看着悦灵，那种灵很罕见。
「啊。」太恩带着笑容说。「妳不必否认，刚刚真的很好玩。」
「我还是要掐死妳。」纱蓝说。「他知道我们在戏弄他。刚才一定是史上最糟的食角人女性模仿表演。」
「其实不错。妳说太多话了，但是口音很标准。不过不是重点。」她把靴子还给纱蓝。
「重点是什么？」纱蓝边问，两人一边爬回山坡。「我应该看起来像个傻瓜？」
「一部分是。」太恩说。
「我刚刚那句是讽刺。」
「如果妳要做这种事，就必须学会适应这样的情况。假装是别人时，不能表现出尴尬。表演越夸张，就必须越严肃。进步的唯一办法就是练习，而且要找会发现妳的破绽的人来练习。」
「好像有道理。」纱蓝说。
太恩看了一下以后说：「这双靴子对妳太大了。不过妳跟他要靴子时，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太精采。『不道歉！靴子！』」
「我真的需要靴子，我不想再光脚或穿凉鞋走在岩石上面。这双只要加一点垫子就能穿。」她举起靴子，是满大双的。「呃，也许吧。」她回过头去看。「希望那个人没有鞋子不会有事，如果他回去的时候跟土匪打斗怎么办？」
太恩翻翻白眼。「小妞，我们早晚得谈谈妳这个心太软的问题。」
「当好人又不是坏事。」
「妳正在受训要怎么样成为合格的诈骗专家。现在我们先回车队去。我想要跟妳仔细讨论一下怎么改进妳的食角人口音。妳有一头红发，可能最常用到这种口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它们将其封波能力给了人类继承人，
却并非在我们之前最熟知它们的人。
也难怪我们转过身，
面向诸神度终日，
成为祂们的塑泥，被祂们改造。
──收录于〈聆听者秘密之歌〉，第四十节
「那消息得要泥出十二布姆，红宝噢，我每颗都会检查。」纱蓝说。
太恩仰头大笑，纯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她坐在棚车的驾驶座，布鲁斯以前坐的位置上。
「妳说那个是巴伏口音？」太恩质问。
「我只听过三四次那种口音。」
「妳听起来像是嘴巴含着一颗石头！」
「他们就是这样讲话的啊。」
「哪有，比较像是嘴巴里有沙砾，但是说话的声音很慢，发音很夸张，像这样：『偶看过泥给的画，灰──常好。真的灰──常好。抹──想过可以有这么好的布来包偶的屁股。』」
「妳太夸张了！」纱蓝反驳，但忍不住发笑。
「有一点。」太恩往后靠，挥动了手中用来指引刍螺的长芦苇，像是挥动一把碎刃。
「我不明白巴伏口音会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很有用的一族人。」纱蓝说。
「小妞，所以他们很重要。」
「他们重要是因为他们不重要。」纱蓝说。「好吧，我知道我的逻辑有时候不太好，但是这句话有点问题。」
太恩微笑。她好放松，好……自由。两人第一次接触后，纱蓝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人。
可是当时这个女人正在扮演一个角色，守卫的领袖。而纱蓝现在聊天的对象，感觉太真实。
「听我说，如果要骗人，妳得学会怎么样假装处于他们之下，或是他们之上的地位。妳已经学到如何扮演『重要的浅眸人』，我想妳曾经有过很杰出的榜样。」
「可以这样说。」纱蓝想到了加丝娜。
「问题是，在很多情况中，一个重要的人没有用。」
「当一个不重要的人是重要的，当重要的人是不重要的。懂了。」
太恩打量着她，嚼着肉干。她的剑腰带挂在椅子旁边的钩子上，随着刍螺的脚步左右摇晃。「小妞，妳知道吗？一旦妳放下了面具，就变得很伶牙利齿。」
纱蓝脸红。
「不过我喜欢。我比较喜欢可以笑谈人生的人。」
「我可以猜出妳想教会我什么。」纱蓝说。「妳想表达一个有巴伏口音、看起来低阶、单纯的人，可以去浅眸人永远不能去的地方。」
「还有听或做浅眸人永远不能企及的事。口音很重要，口齿清晰的人，无论口袋有多空都无妨。用手臂擦鼻子，说话跟个巴伏人一样时，有时候别人甚至不会仔细多看一眼妳身上是不是有配剑。」
「可是我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我永远不可能假装是低阶的人，无论用什么样的口音。」
太恩在长裤口袋里掏了掏。她把外套挂在另一个钩子上，只穿着浅褐色的长裤以及贴身的高筒靴，还有一件钮扣上衣，几乎像是工人的上衣，不过布料好一点。
「拿去。」太恩抛了个东西给她。
纱蓝差点没接住，因为笨手笨脚而又红了脸。她把手上的小瓶子举在太阳前面，看见里头有些深色的液体。
「眼药水。用了之后，眼睛颜色会变黑几个小时。」太恩说。
「真的？」
「只要有人脉，这东西其实不难弄到手。挺有用的。」
纱蓝放下瓶子，突然感觉一阵寒意。「有没有──」
「反过来的？」太恩打断她。「把深眸人变成浅眸人的？就我所知没有。除非妳相信碎刃的传说。」
「有道理。」纱蓝放松下来。「在玻璃上面涂颜料可以让颜色变深，可是除非把整个玻璃融化了，否则没办法把颜色变浅。」
「无论如何，妳要学会一两种落后地区的口音，贺达熙、巴夫这类地方。」
「我应该有费德乡下口音。」纱蓝承认。
「那种口音没有用。贾．克维德是个文明的国家，你们国内的几种口音太类似，外人没办法分辨。雅烈席人不像费德人一样能听出妳的乡下口音，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种罕见异地的口音。」
「妳去过很多地方，对不对？」纱蓝问。
「我随风为家，只要不是太挂念身外之物，这是个很好的人生。」
「身外之物？可是妳是──很抱歉我得这么说──妳是个贼！当贼不就是要得到更多身外之物？」
「能弄到手的我绝不放过，但这只证明了身外之物总是来来去去，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像我之前在南边做的案子，我的团队完全没有回来，我觉得他们直接跑走了，没付我钱。」她耸耸肩。「这种事就是会发生，没必要太激动。」
「什么样的案子？」纱蓝问，刻意眨眼好取得眼前景象的记忆──太恩懒懒地靠在那里，挥着芦苇彷佛是指挥家，无忧无虑。她们两个礼拜前差一点就死掉，但是太恩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那是个大案子。很重要的案子，替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做的案子。雇用我们的人一直没传任何消息，也许我的人不是跑了，也许他们只是失败了，我不确定。」此时纱蓝看到太恩脸上出现的压力。她眼睛周围的皮肤一紧，眼神瞬间疏离。太恩其实很担心她的雇主会怎么处置她。然后，她的神色消失了，被抚平了。「妳来看看。」太恩朝前点点头。
纱蓝跟随她的动作，注意到前面几座山头远的地方有人影移动。离平原越近，四周的景色也开始变化，山丘变得更陡，空气变得温暖一些，植物越来越常见。有些山谷里因为飓风之后水会从那里流过去，因而长了丛丛树林。树很矮，跟她在贾．克维德熟悉的高大树木不同，但是能看到灌木以外的植物，还是让人很愉快。
这里的草比较长，它们纷纷利落地躲开棚车，缩进地洞里。石苞长得很大，板岩芝也一丛丛地长，生灵像是小小的绿点一样上下跳跃。他们一行人在这趟旅程中陆续经过其他车队，因为靠近破碎平原所以商旅越来越多。纱蓝并不意外前面有人，可是那些人骑着马。什么人养得起这种动物？为什么没有护卫？他们似乎只有四个人。
马可伯从第一辆棚车喊令，车队停了下来。纱蓝的可怕经历告诉她，在这里碰到其他人会是多危险的一件事。护卫队长绝对不会对任何这类情况掉以轻心，她是这群人的领袖，但是她允许其他更有经验的人来喊停、选择前进的方向。
「来吧。」太恩一拍棍子，停下了刍螺，然后跳下棚车，从钩子抓起外套跟剑。
纱蓝连忙爬下，摆出她的加丝娜脸孔。她允许自己跟太恩在一起时露出本性，可是面对其他人时，她需要成为主事者。冷硬、严肃，但能够激励其他人，所以她很满意马可伯给她的这件蓝色长裙，上面绣着银线，以最精致的丝绸制成，跟她破烂的洋装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们走过跟在领头棚车后面的法达还有其他人，逃兵领袖瞪了太恩一眼。虽然太恩有着犯罪的过去，但是被法达讨厌反而成为太恩更值得纱蓝敬重的理由。
「达伐光主跟我来处理这件事。」太恩经过马可伯身边时说。
「光主？如果他们是土匪怎么办？」马可伯站起身，看向纱蓝。
「他们只有四个人，马可伯先生。」纱蓝轻松地说。「如果我不能一个人料理四名土匪，那我活该被抢。」
两人走过棚车，太恩系紧她的腰带。
「如果他们是土匪怎么办？」她们一走出其他人可以听见的范围，纱蓝便压低了声音问。
「我记得妳刚才说妳能料理四个人？」
「我只是配合妳！」
「那很危险噢，小妞。」太恩咧嘴笑了。「听我说，土匪不会让我看到他们，而且他们绝对不会就那样大剌剌地待在那里。」
这一群四个人待在山丘上。纱蓝靠近时，她可以看到他们穿着似乎很笔挺的蓝色制服。在山丘之间的低谷中，纱蓝踢到了一颗石苞，让她苦了一张脸。马可伯给了她一双搭配洋装的浅眸人女用鞋。这双鞋子很华丽，可能值一大笔钱，但厚度其实跟薄薄的室内鞋差不多。
「我们待在这里等，他们可以来找我们。」纱蓝说。
「好主意。」太恩说。
果然，上面的人注意到纱蓝跟太恩在等他们时，开始下山了。又有两个人出现，徒步跟在他们后面。那两人没穿制服，身上是工人的衣服。马夫吗？
「妳要当谁？」太恩轻声问。
「……我自己？」纱蓝回答。
「这有什么好玩的？」太恩说。「妳的食角人口音如何？」
「食角人！我──」
「来不及了。」太恩说，此时那些人已经靠近。
纱蓝觉得马挺可怕的，那些巨大的粗壮野兽不像刍螺那么乖巧。马老是踏来踱去，到处喷气。
领头的骑士带着很明显的烦躁拉停了他的马匹，似乎没有完全掌控这匹动物。
「光主。」他看到她的眼睛时，朝她点点头。令人吃惊的是，他是一名深眸人，身材高䠷，有着披散在肩膀的黑色雅烈席头发。他打量了太恩，注意到她的剑跟军人制服，但是没露出任何反应。这是一个很强悍的男人。
「殿下。」太恩大声地宣布，朝纱蓝示意。「昂努路库阿奇纳奥图阿泰公主！深眸人，在你面前的是皇家之人！」
「食角人？」那人弯腰，检视纱蓝的红发。「居然穿着弗林洋装。大石会发疯的。」
太恩望向纱蓝，挑起一边眉毛。
妳这女人，我要掐死妳，纱蓝心想，深吸一口气。
「这东西。」纱蓝比了比她的洋装。「它不是你们要公主穿的？它对我好。你要尊敬！」幸好她的红脸很符合食角人的特色，他们是情感很强烈的一族。
太恩朝她点点头，一脸欣赏。
「对不起。」男人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不像很抱歉。怎么会有深眸人骑着这么贵重的动物？男人的一名同伴正用望远镜检视车队，他也是深眸人，但是看起来比较适应胯下的坐骑。
「七辆棚车，阿卡，被保护得很好。」那人说。
叫做阿卡的男人点头。「我被派出来寻找土匪的迹象。」他对太恩说。「妳的车队一切都好吗？」
「我们三个礼拜前碰到土匪。」太恩的大拇指往肩后一比。「为什么要问？」
「我们代表国王。」男人说。「同时是达利纳．科林的私人护卫。」
噢，飓风的。这可不巧了。
「科林光爵正在研究是否可以更广泛地控制破碎平原周围。如果妳们真的遭受了攻击，我想要知道细节。」阿卡继续说。
「如果我们被攻击？你怀疑我们的话？」纱蓝问。
「不是──」
「我发怒！」纱蓝宣告，双手环抱胸前。
「你最好小心点。」太恩告诉那些人。「殿下不喜欢发怒。」
「好不令人意外啊。」阿卡说。「攻击发生在哪里？你们击退了他们？有多少土匪？」
太恩提供了细节，让纱蓝有了思考的时间。达利纳．科林是她的未来公公──假设她的简单婚约真的成为婚礼，希望她不会再遇到这群士兵。
我真的要掐死妳，太恩……
他们的领队淡淡地听着攻击的细节，他似乎不是个太友善的人。
「我很遗憾你们的损失。你们离破碎平原只要再一天半的车程就到，接下来的路程应该都会很安全。」阿卡说。
「好奇一问这些动物，牠们是马？但你是深眸人。那个……科林，很信任你。」纱蓝说。
「我尽我的责任。」阿卡端详她。「其他人呢？这个车队看起来全都是弗林人，而妳以食角人来说却太瘦小。」
「你刚刚是不是侮辱了公主的体重？」太恩瞠目结舌地问。
飓风啊！她真的很厉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还弄出了一只怒灵来。
好吧，也只能继续撑下去了。
「我发怒！」纱蓝大喊。
「你又让殿下发怒了！」
「非常发怒！」
「你最好道歉。」
「不道歉！靴子！」纱蓝宣告。
阿卡往后一靠，来回看着她们两人，想要厘清刚才听到的话。「靴子？」他问。
「对。」纱蓝说。「我是喜欢你的靴子。你要用靴子道歉。」
「妳……要我的靴子？」
「没听到殿下说的话吗？」太恩双手环抱地问。「达利纳．科林军队的士兵这么无礼吗？」
「我不是无礼，可是我不会给她我的靴子。」阿卡说。
「你侮辱！」纱蓝指着他，上前一步。飓父啊，这些马匹还真巨大。「我会告诉所有人！到了以后，我会说：『科林偷靴子，抢女人的贞操！』」
阿卡气得话都说不完整，「……贞操！」
「对。」纱蓝说，然后看了太恩一眼。「贞操？不对，错字。正吵……不对……正装！抢女人的正装！那才是我要说的。」
士兵看向他的同伴，一脸迷惘。真是的，纱蓝心想。这些人知道的字汇不够，连双关语都听不懂。
「不重要。」纱蓝双手一摆。「所有都会知道你们误会我。你们在这个荒野把我剥光了。整个人都光了！侮辱我的家族跟部族，所有人都会知道科林──」
「好了，够了够了。」阿卡弯下腰，很不灵活地骑在马背上，同时脱下靴子。他的一只袜子在脚跟处有破洞。「飓风的女人。」他嘟囔着说。他把第一只靴子往下抛给她，然后脱了另外一只。
「你的道歉接受。」太恩捡起靴子。
「下地狱的，最好要。」阿卡说。「我会让别人知道你们的事。也许我们能派人来这飓风的地方巡逻。来吧。」他没再多说便直接转身离开她们，也许害怕又被食角人谴责。
纱蓝等他一离开声音可以传出的范围，便低头看着靴子，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大笑。悦灵在她身边周围升起，像是从脚边涌起的蓝色叶子，包围着她往上盘旋，最后在她头上散开，彷佛被风吹散。纱蓝带着大大的微笑看着悦灵，那种灵很罕见。
「啊。」太恩带着笑容说。「妳不必否认，刚刚真的很好玩。」
「我还是要掐死妳。」纱蓝说。「他知道我们在戏弄他。刚才一定是史上最糟的食角人女性模仿表演。」
「其实不错。妳说太多话了，但是口音很标准。不过不是重点。」她把靴子还给纱蓝。
「重点是什么？」纱蓝边问，两人一边爬回山坡。「我应该看起来像个傻瓜？」
「一部分是。」太恩说。
「我刚刚那句是讽刺。」
「如果妳要做这种事，就必须学会适应这样的情况。假装是别人时，不能表现出尴尬。表演越夸张，就必须越严肃。进步的唯一办法就是练习，而且要找会发现妳的破绽的人来练习。」
「好像有道理。」纱蓝说。
太恩看了一下以后说：「这双靴子对妳太大了。不过妳跟他要靴子时，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太精采。『不道歉！靴子！』」
「我真的需要靴子，我不想再光脚或穿凉鞋走在岩石上面。这双只要加一点垫子就能穿。」她举起靴子，是满大双的。「呃，也许吧。」她回过头去看。「希望那个人没有鞋子不会有事，如果他回去的时候跟土匪打斗怎么办？」
太恩翻翻白眼。「小妞，我们早晚得谈谈妳这个心太软的问题。」
「当好人又不是坏事。」
「妳正在受训要怎么样成为合格的诈骗专家。现在我们先回车队去。我想要跟妳仔细讨论一下怎么改进妳的食角人口音。妳有一头红发，可能最常用到这种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