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飞天
因为这些真观师（Truthwatcher）天性神秘，整个军团都是由从不提起或写下他们所作所为的成员组成，因此被外界观察到他们极端保密的行为时，往往相当烦怒，同时不愿意解释自己。在面对柯贝隆提出的反对意见时，他们的沉默不是因为极端的自负不屑，而是极端的察言观色。
──收录于《灿言》，第十一章，第六页
卡拉丁在晚上顺着破碎平原边缘慢慢地走着，经过一丛丛板岩芝跟藤蔓，生灵如光点在植物周围盘旋着。昨天飓风过后在低凹处留下的小水洼依然存在，堆满了克姆泥让植物享用。左边，卡拉丁听到一个忙碌的战营所发出的声响，右边……沉默，只有无尽的台地。
当他还是桥兵时，萨迪雅司的军队从来没有禁止他走这条路。平原上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萨迪雅司的守卫都位于战营边界还有桥边，防守奴隶逃跑。
这里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救赎，从这些裂谷的深处被挖掘。
卡拉丁转身，顺着其中一道裂谷前进，经过守在桥边的士兵，火把在风中颤抖，他们朝他敬礼。
就在那里，他心想，顺着一个特定的台地前行。左边的战营用光染晕了天空，亮到足够让他能看见自己处于何处。在台地的边缘，就在这里，几个礼拜前的夜晚，他遇上了国王的智臣。一个决定性的夜晚，一个改变的夜晚。
卡拉丁来到裂谷边缘，看着东方。
改变与决定。他回过头去扫视。他已经走过了守卫的位置，现在周围没有人能看到他在做什么。所以，卡拉丁带着腰带上沉甸甸的一袋袋光球，朝裂谷深处飞身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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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蓝看不上萨迪雅司的战营。
这里的空气跟瑟巴瑞尔的战营完全不同，充满了臭气，闻起来有绝望的味道。
绝望是种味道吗？她觉得自己可以形容得出来。充满了汗水、廉价酒精，还有街道上没被清理干净的克姆泥味道，这一切都暴露在昏暗的街道上。在瑟巴瑞尔的战营中，人们一群群地走着；在这里，他们一团团地跑着。
瑟巴瑞尔的战营闻起来是香料跟工业的味道，有新晒成的皮革，有时也有牲口。达利纳的战营闻起来是皮革擦拭剂跟磨刀油的味道。在达利纳的战营中，每隔一个街角，都会有人在做着一些实用的工作。他的战营里近来士兵数量实在太少，但每个穿着他的制服的人，都像是把那身制服当成抵挡混乱年代的盾牌一样。
萨迪雅司的战营中，穿着制服的人往往敞开外套、长裤布满皱褶。她经过一间又一间的酒馆，里面传来无比嘈杂的声音，有些酒馆前闲站着的女子显示不是每间都单纯卖酒。每个战营里当然都有不少妓坊，但这里似乎特别明目张胆。
她经过的帕胥人数量比在瑟巴瑞尔战营中看到的要少。萨迪雅司喜欢用传统奴隶，额头有烙印的男女，弯腰驼背地在街头上忙碌。
说实在的，她原本以为所有战营都是这样。她读过战场上男人们留下来的纪录──提到了营妓跟纪律的问题，还有所有人的暴躁情绪，被训练来杀人的人们的态度。也许她不该觉得萨迪雅司的战营这么糟糕是件奇怪的事，反而该赞叹居然会有不是这样的战营存在。
纱蓝加快脚步。她戴着一张年轻浅眸男人的脸，头发塞在帽子里，手上是一双坚实的手套。虽然她装扮成男孩，但也没打算要露出内手。
今晚离开前，她画了一系列的新脸，以防万一。实验证实她可以在早上作画，下午仍然可以运用这些影像；不过如果超过一整天，那她创造出来的幻象看起来就会很模糊，有时候甚至有消融的感觉。纱蓝觉得这很合理，创造过程在她的意识中留下的影像，会随着时间逐渐稀薄。
她的这张脸是根据在萨迪雅司战营中来往、负责传送讯息的年轻人所画。虽然她每经过一组士兵时都会心跳加速，却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阿玛朗是个上帅，第三达恩的男人，他比纱蓝的父亲还要高阶，比纱蓝本人还要高两阶。这意味着他在自己治下的战营中，还会有专属的一块小领域：他的宅邸上方飘动着旗帜，私人军队住在周围的建筑物中，埋在石头中的柱子上画着代表他的色彩──酒红与森绿──标示着他的领域范围。她毫无停顿地走过。
「喂，你！」
纱蓝顿时停下脚步，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相当渺小。但还不够渺小。她慢慢地转身，看着一组巡逻守卫走上前来。他们的制服比她在战营中其他地方看到的更笔挺，连扣子都刷得晶亮，不过腰间是裙子样式的塔卡玛，而不是长裤。阿玛朗是个传统派，他的制服也反应了这点。
士兵们高大的身躯耸立在她面前，大多数雅烈席人都比她高。「信差？这种时候？」其中一人问。他的身材魁梧，有着灰白的胡子，还有粗厚的鼻子。
「长官，现在还不到第二月升天时。」她以希望是男孩子气的声音说。
他朝她皱眉。她刚说了什么？啊，长官，她回神过来。他不是军官。
「以后来的时候，要先去守卫亭那里报到。」男人指着他们后方一块小小、明亮的地方。「我们之后会更严格防守这段边界。」
「是的，下士。」
「好了，别欺负这小家伙了，哈福。」另一个士兵说。「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遵守一半士兵都不知道的规矩。」
「你去吧。」哈福挥手要纱蓝快走。她连忙照做。严格的防守？她完全不羡慕那些人的工作。阿玛朗的住所甚至没有墙壁可以把人挡出去，只有几根绑了色带的柱子。
阿玛朗的住所不大──两层楼，每层楼有几间房，以前也许是酒馆，只是暂时搭建起来，因为他才刚到战营。周边堆起的克姆泥砖块跟不远处的石头，显示他们正在规划更宏伟的建筑物。建材旁边是其他被征用给阿玛朗私人卫队居住的营房，里面只住了五十个人左右。大多数他带来的士兵，都是从萨迪雅司的领地中征召而来、向他效忠，他们目前都住在别的地方。
她靠近阿玛朗的住所后，立刻弯腰躲在一栋外围的建筑物边，蹲了下来。她花了三个晚上来探查这一区，每次都是用不同的面孔。也许太过谨慎了，但是她不确定，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她颤抖着手指，取下帽子──这部分的制服是真的──让头发披散在肩膀，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起的纸，等待着。
几分钟过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宅邸。快点……她心想。快点啊……
终于，一名年轻的深眸女子从宅邸出来，与一名穿着长裤、宽松有扣上衣的高䠷男子手挽着手走出。女人因为同伴说了什么而笑了，然后快速跑入黑夜，男人在后面喊着她，也追了过去。那女仆──纱蓝不知道她的名字──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出门。有两次跟这个人，一次跟另一个。
纱蓝深吸一口气，吸入飓光，然后举起之前画的女孩肖像。她大概跟纱蓝差不多高，有一样长的头发，身材也相似……只能这样了。她吐出一口气，变成了别人。
纱蓝心想，她会轻笑，大笑，而且脚步轻盈，经常踮着脚尖走路。她取下男性化的内手手套，换上一只褐色的女性手套。她的声音比我高亢，而且没有口音。
纱蓝练习过对方的声音，但希望不会有机会尝试到底有多像。她只需要进入门里，上楼，溜进正确的房间。很简单。
她站起身，憋住呼吸，把生命交给飓光，大踏步走向建筑物。
✽
卡拉丁在一团光芒风暴中落在裂谷底部。他小跑步地走开，矛扛在肩膀上，血管中流淌着飓光时，很难静静地站着。
他抛下几个钱球袋，准备稍后再使用。从他皮肤上升腾而起的飓光足以照亮裂谷，顺着他前进的脚步，在两侧裂谷墙上投射出影子。影子似乎变成了人形，地上一堆堆杂物中伸出的骨头与树枝给了它们实体。身体与灵魂。他的动作让影子扭转，好像是在看他。
他在沉默的观众注视下跑着。西儿化成一条光带飞了下来，降落在他头边，以同样速度前进。他跳过障碍物，踩过水洼，让肌肉因为运动而暖身。
然后，他跳上岩墙。
他狼狈地撞上，绊倒一步之后，在一团皱花中间打了个滚，最后面朝下地停住，趴在墙壁上。他低沉地吼了一声，站了起来，飓光让手臂上的小伤口愈合。
跳上墙壁感觉太不自然了。落地时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角度。
他再次开始奔跑，吸入更多飓光，让自己习惯改变的视角。当他来到台地之间的下一个裂缝时──在他眼里看起来像是来到一个深坑面前。裂谷的墙壁如今是他的地板跟天花板。
他从墙壁跳下，将注意力专注于裂谷地面，眨眼──用意念告诉自己那变成了下方。他又狼狈地落地，这次摔倒在水洼里。
他仰天躺着，叹口气，躺在冰水里，沉淀到底部的克姆泥被他握成拳头的手指捏软。
西儿落在他的胸口，化成年轻女子的形体，双手扠腰。
「干嘛？」他问。
「太差了。」
「同意。」
「也许你太急了。」她说。「要不要试试看不助跑，直接跳上墙？」
「杀手可以用这种方法。」卡拉丁说。「我要能够像他那样战斗。」
「原来是这样。我想他大概一生下来，不需要练习就通通都会了。」
卡拉丁轻吐一口气。「妳讲话的口气跟以前的托克思一模一样。」
「哦？他是不是绝顶聪明，美丽非凡，而且永远是对的？」
「他那个人嗓音很大，让人难以忍受，而且是个大话佬。」卡拉丁站起身。「不过也没错，基本上他总是对的。」他拿起矛，面对墙。「赛司称之为『捆缚术』。」
「不错的名字。」西儿点头。
「好吧，如果想学会，我总得从基本技巧开始练习。」就像学习如何用矛一样。
意思是大概要跳上跳下墙壁几百遍。
总比死在那个杀手的碎刃下好，他心想，然后开始练了起来。
✽
纱蓝走入阿玛朗的厨房，试着要学她正在伪装的女孩展现的活泼优雅动作。大大的房间闻起来充满在火堆上慢炖的咖哩味──应该是剩余的晚餐，准备给哪个突然饿了的浅眸人。厨娘在角落看着小说，她的侍女们正在刷锅子，室内用钱球点亮，显然阿玛朗很信任他的仆人。
旁边长长一道楼梯通向二楼，让仆人可以很快就把食物端给阿玛朗。纱蓝靠窗户位置猜测出大致的房间布置，画了一张平面分布图，而密室很好找──窗户挡住，从来没开过。她对厨房楼梯的猜测似乎是对的。她走向楼梯，同时轻哼着歌，就像她模仿的女孩常做的那样。
「已经回来了？」厨娘没有抬头，继续看着小说。她的口音听起来像是贺达熙人。「他今天晚上的礼物不够好？还是另一个人看到你们了？」
纱蓝没说话，试图用哼歌声来掩饰她的焦虑。
「正好让妳去做点有用的事。」厨娘说。「司汀要人去替他擦镜子，他正在书房清主人的笛子。」
笛子？阿玛朗这样的军人有笛子？
如果纱蓝跑上楼，不管她的命令，厨娘会怎么做？那女人在深眸人应该算是高阶人员，是重要的宅邸成员之一。
厨娘没抬头，继续看着小说，但轻声说：「孩子，不要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妳会在中午的时候溜出去。主人喜欢妳，不代表妳就可以任性而为。去工作。用清扫来度过妳的夜晚空闲也许会提醒妳，妳也是有责任的。」
纱蓝咬着牙，抬头看着那些台阶，通往她的目标。
厨娘慢慢地放下小说，皱眉的表情似乎表示她不是那种会允许别人违背命令的人。
纱蓝点头，离开台阶，走向后面的走廊。前厅有另外的台阶通往楼上，她只要去那里，然后──
纱蓝突然停下脚步。有人从旁边的房间进入走廊。高大的男人，有着方正的脸，方正的鼻子，穿着浅眸人衣着，设计新颖：敞开的外套，里面是扣起的上衣，笔挺的长裤，脖子上绑着一条布巾。
飓风啊！阿玛朗光爵──不管他多时髦──今天都不应该在这里。雅多林说阿玛朗今天晚上跟国王还有达利纳用餐。他为什么人在这里？
阿玛朗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簿本，似乎没注意到她。他背向她，顺着走廊前进。
快跑。这是她的第一反应。逃出前门，消失在夜里。问题是，她跟厨娘说过话了。当纱蓝模仿的女孩回来时，她绝对会有大麻烦──女孩能够证明自己之前没有回来过，而且还有证人。不管纱蓝怎么做，都很有可能会被阿玛朗发现有人溜进来，伪装成他的女佣。
飓父的！她才刚进来就已经弄得一团乱。
前面的台阶发出吱嘎声。阿玛朗正要回房间，那是纱蓝要探查的房间。
鬼血一定会因为我引起阿玛朗的警觉而生气，纱蓝心想，但如果我什么都没带给他们，想必更糟。
她必须独自进去那间房。意思是她不能让阿玛朗进去。
纱蓝跟在他身后，冲入大厅，绕过柱子，全速跑上台阶。阿玛朗来到最上层，转向走廊。也许他不会去那个房间。
她的运气没那么好。纱蓝一跑上楼，阿玛朗就转向了那扇门，拿起钥匙，插入钥匙孔中，转开。
「阿玛朗光爵。」纱蓝气喘吁吁地说，来到了楼上。
他转向她，皱眉说：「泰雷熙？妳今天晚上不是要出去吗？」
好吧，至少现在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了。阿玛朗还真关心他的仆人，连这样一名卑微女仆的晚上计划都清楚？
「我去了，光爵，但我回来了。」纱蓝说。
她要引开他的注意力，又不能太明显。快想！他注意到声音不一样了吗？
「泰雷熙。」阿玛朗摇头。「妳还没办法决定选哪一个？我答应妳的父亲会让人照顾妳，可是如果妳不肯定下来，我要怎么做到？」
「不是的，光爵。」纱蓝连忙说。「哈福拦下一名来找你的信差，他叫我来跟你说。」
「信差？」阿玛朗收回钥匙。「谁的？」
「哈福没说，光爵。可是他似乎觉得很重要。」
「那个人……」阿玛朗叹口气。「他太努力保护我了。他觉得在这种乱成一团的战营里能有多严密的防守？」光爵思索一阵，然后把钥匙收回口袋。「我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纱蓝向他鞠躬，直到他经过她，快步下楼。他一消失，她便开始数到十，然后连忙跑去门口，门还是关着的。
「图样！你在哪里？」纱蓝低问。
它从裙襬间出现，顺着地板前进，爬上门，直到就在她面前，像是木头上出现了浮雕。
「锁怎么样？」纱蓝问。
「是个图样。」它说完，然后变得很小，进入钥匙孔。她之前让它在自己房里的钥匙孔试过几次，都能像开太恩的箱子一样打开门。
锁喀答一声后，门打开。她溜入黑色的房间，从裙子口袋中取出钱球将房间点亮。
密室。百叶窗永远关上、随时锁着的房间。一个鬼血如此迫不及待要知道的房间。
里面全是地图。
✽
卡拉丁发现，在不同表面之间跳跃的诀窍不是落地，不是反射神经或时机，甚至不是改变视角。
而是恐惧。
就是在空中的那剎那，他的身体从被往下拉的瞬间变成从侧面被拉住时，他的直觉无法应对这样的改变，很原始的一部分自己每次都会因为「下不再是下」而惊慌。
他跑上墙，一跳，双腿往旁边踩去。他不能迟疑、不能害怕、不能闪躲，就像要让自己头下脚上地撞向岩石表面，却不能伸手去挡。
他改变视角，利用飓光让墙壁变成下方。他调整了脚的位置，即使如此，在那一瞬间，他的直觉仍然反抗了。身体知道，他会往裂谷地面摔落。他会摔断骨头，撞破头。
他毫无窒碍地落在墙壁上。
卡拉丁站直身体，非常意外，吐出深憋的一口气，流泻出飓光。
「做得好！」西儿绕着他快飞。
「太不自然了。」卡拉丁说。
「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涉入不自然的事情。这只是……更自然。」
「妳是说超自然。」
「不是。」她大笑，然后向前冲。
根本就是不自然──就像对刚学走路的小孩来说，走路并不自然，要花点时间才会变得自然。卡拉丁在学着爬──只可惜，他很快就得会跑了。就像掉入白脊身边的孩子，要赶快学会移动，否则就会变成午餐。
他顺着墙壁跑，跳过一团凸出的板岩芝，然后跑到旁边，落到裂谷地面上，脚步只微歪了一下而已。
好多了。他跟在西儿后面，继续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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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
纱蓝偷偷往前进，唯一的钱球光芒映照了一间挂满地图、到处散落纸张的房间。纸上都是快速写下的符文，完全不追求美感，她大多数都读不懂。
我听说过这种字，她心想。防飓员的字体。这是他们规避书写限制的方式。
阿玛朗是防飓员？一面墙上写满了时间，列出飓风的时间，还有计算它们下次何时抵达──跟地图上的笔记是一样的笔迹──似乎证实了这点。也许这就是鬼血要找的：可以勒索对方的材料。防飓员，跟男性学者一样让大多数人很不舒服，他们用符文的方式就跟写字是一样的，但他们神秘兮兮的态度……阿玛朗是所有雅烈席卡将军中最有成就的人之一，就连跟他战斗的人都很尊敬他。暴露他的防飓员身分可以大大损害他的名声。
阿玛朗为什么会从事这么奇怪的嗜好？这些地图让她联想到父亲死后，她在他的书房中找到的地图，只不过那都是贾．克维德的地图。「去外面看着，图样。阿玛朗回来的话，快点告诉我。」她说。
「嗯嗯。」它嗡嗡说，然后退开。
纱蓝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她赶忙到墙边，举起钱球，记忆起地图。破碎平原？这比她以前看过的任何地图都要来得完整，也超越她在国王地图绘廊中看过的主地图。
阿玛朗怎么会得到这样详尽的地图？她想要猜出符文的用处，但看不出任何文法。符文不该这样用。符文表达的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连串的概念。她顺着读了几个。
出处……方向……不确定……中央的位置不确定？大概是这个意思。
其他笔记也很类似，她在心中翻译了起来。也许这个方向推进会有结果。这里看到战士在观察。其他的一些符文则完全不可解，这些文字好奇怪。也许图样可以翻译，但她不行。
除了地图，墙壁上满是一张张长长的纸，上面都是字迹、数字、图样。阿玛朗正在研究，研究很大的一个──
帕山迪！她明白过来。这符文就是这个意思。帕拉普──山耐西──艾迪。三个符文各自表达不同意思──可是放在一起，声音念起来就像是帕山迪。所以有些符文看起来像是胡言乱语，因为阿玛朗是用这符文表达声音。他这么做的时候会在下面画线，让他用符文写出根本不可能写出的内容。防飓员们真的在把符文变成文字。
帕山迪人，她翻译着，一边仍然因为这文字的出处而分神，一定知道要怎么样把引虚者招回。
什么？
得到他们的秘密。
比雅烈席卡军队先来到中央。
有些文字则是参照文献清单。虽然变成了符文，但她认出一些是引述加丝娜的著作，都是跟引虚者有关，其余则是画出据说引虚者还有其他神话生物的样貌。
这完全证实了鬼血跟加丝娜对同样的事情有兴趣。显然阿玛朗也一样。纱蓝的心跳兴奋地加速，转身看着房间。兀瑞席鲁的秘密在这里吗？他找到了吗？
内容太多，纱蓝一时翻译不完。这些文字太难，她的剧烈心跳也让她太紧张。况且，阿玛朗很快就会回来。她取下了记忆，方便之后再画出。
她一边这样做，一边顺道翻译文字，内心逐渐泛起新的恐惧。似乎……似乎阿玛朗光爵──雅烈席卡荣誉的最高代表──正在努力要招回引虚者。
我必须要参与这一切，纱蓝心想。我不能让鬼血因为我破坏了探查任务而把我赶走。我必须知道他们还晓得什么。我也必须知道阿玛朗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她今天晚上不能只是逃跑。她不能让阿玛朗猜到有人进入了他的密室。她不能破坏任务。
纱蓝必须编造更好的谎言。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按在书桌上，急忙地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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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丁以谨慎的速度跳下墙壁，往旁边一扭，脚步丝毫没停顿地落在地面。他的速度不快，但至少没再摔倒了。
每跳一次，他本能的惊慌就被他压制得更紧。往上跳回墙上，再往下，一遍又一遍，吸入飓光。
对，这是自然的。对，这就是他。
他继续顺着裂谷底部奔跑，感觉一阵兴奋。影子朝他挥手，他闪过一堆堆骨头跟苔藓，跳过一大滩水，可是又判断错误，落下的时候，差点就要踩入浅水洼。
但他反射地立刻抬头，把自己朝空中捆缚。
有一瞬间，卡拉丁没有落下，反而是往上。他的惯性继续往前，带他跳过了水洼，然后让自己再次往下捆缚，小跑步地落下，汗水滴落。
我可以把自己往上捆缚，他心想，永远不止地坠向空中。
不对，那是普通人的想法。天鳗可不会怕往下摔，对吧？鱼不会怕淹死。
直到他开始使用新的方式思考前，他都无法好好掌控这份被赋予的礼物。这是一份礼物。他会拥抱这份礼物。
如今天空属于他了。
卡拉丁大喊，冲刺。他往前一跳，将自己捆缚在墙上，没有停顿、没有迟疑、没有害怕。他用尽全速奔跑，旁边的西儿开心地大笑。
如此轻而易举。卡拉丁从墙壁跳下，直接看着前方对面的墙。他将自己朝那个方向捆缚，让身体在空中翻滚，落地，单膝跪倒在先前对他来说是天花板的地面。
「你办到了！」西儿绕着他飞来飞去。「什么变了？」
「我。」
「没错，但是你哪点变了？」西儿问。
「都变了。」
她朝他皱眉。他大大地回以微笑，然后顺着裂谷墙再往前直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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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蓝从宅邸后头的楼梯下到厨房，重重地踩着，让自己显得比实际上来得重。厨娘原本在看小说，抬起头的瞬间，惊慌地抛下小说，要站起来。「光爵！」
「坐着。」纱蓝做着口型，抓抓脸来遮掩嘴唇。图样完美地模仿阿玛朗的声音，说出她要它说的话。
厨娘按照命令坐下。希望从这个角度她不会注意到阿玛朗变矮了，就算纱蓝踮着脚──在幻象下看不出来──她还是比光爵矮很多。
「妳先前跟泰雷熙说过话。」图样说着，纱蓝做着口型。
「是的，光爵。」厨娘压低了声音，跟图样一样。「我让她今天晚上去跟着司汀做事，我觉得那女孩需要一点管束。」
「不用。」图样说。「她回来是我命令的。我又要她出去了，叫她不要提起今天晚上的事。」
厨娘皱眉，「今天晚上的……事？」
「不准提这件事。妳干扰了妳不该插手的事。假装妳没看到泰雷熙，永远不要对我提起这件事。如果妳这么做，我会当成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明白吗？」
厨娘脸色苍白地点头，缩在椅子中。
纱蓝利落地点头，走出厨房，进入夜色。然后，她弯腰躲在建筑物旁边，心跳飞快，可是脸上出现了大大的笑容。
消失于厨娘视线之外后，她吐出一团飓光，然后向前一步的时候，阿玛朗的影像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之前她模仿的小信差。她急忙跑回建筑物前面，坐在台阶上，沮丧地坐着，手撑着头。
阿玛朗跟哈福在夜色里往前走，低声说话。「……我没注意到那女孩看到我在跟信差说话，光爵。」哈福正在说话。「她一定是知道……」他们看到纱蓝时，就没说下去了。
她连忙跳起，向阿玛朗鞠躬。
「没关系了，哈福。」阿玛朗挥手要士兵回去巡逻。
「光爵，我带来了信息。」纱蓝说。
「当然了，信差。」男人走上前来说。「他要什么？」
「他？」纱蓝问。「这是纱蓝．达伐的口信。」
阿玛朗歪头。「谁？」
「雅多林．科林的未婚妻。」她说。「她正在更新雅烈席卡所有的碎刃纪录，要加入图像。她想要预约时间来画您的剑，如果您愿意的话。」
「噢。」阿玛朗说。他似乎放松下来。「嗯，好啊，可以。我大多数下午都没事，叫她派个人来跟我的随侍约时间。」
「是的，光爵，我会处理。」纱蓝准备要走。
「你这么晚前来，只是为了问这么简单的问题？」阿玛朗问。
纱蓝耸肩。「我不质疑浅眸人的命令，光爵，可是我的女主人，她有时候会有点忘事。我想她是要在忘记之前叫我赶快处理，而且她对碎刃真的很有兴趣。」
「谁没有呢？」阿玛朗沉吟地说，转身离开，放低了声音。「它们可不是如此神奇的东西嘛？」
他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纱蓝迟疑不定。他手中出现一把剑，雾气凝结，表面上出现水滴。阿玛朗举起剑，看着剑身倒映的自己。
「这样的美。这样的艺术。我们为什么要用我们最伟大的创作杀戮？啊，我的胡言乱语拖慢你了，真抱歉。我才刚刚新得这把剑，经常刻意找借口来召唤它。」
纱蓝几乎没在听他说话。一柄碎刃，有着如波浪一样的背脊。抑或是如火舌。表面上都是刻纹，弯弧、灵活。
她认得这柄碎刃。
它属于她的哥哥赫拉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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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丁冲过裂谷，劲风加入他，吹着他的背后。西儿飞在他面前，像是一条光带。
他遇上挡住去路的一块大石，便跳入空中，把自己往上捆缚。他向上飞了三十呎，才把自己同时往侧方与下方捆缚，向下的捆缚减缓他往上的速度，往侧面的捆缚让他朝墙壁落下。
他驱散了往下的捆缚，一手按着墙壁，转身站起，继续顺着裂谷墙往前跑。当他来到尽头，往下一个台地前扑，改将自己捆缚在它的墙上。
更快！他利用几乎所有从他先前抛下的钱球袋里取出的剩余飓光。他体内的飓光多到让他像是火堆一样在发光，鼓动着他，催促他往前奔跳，往东方捆缚，让他下坠并穿越裂谷。裂谷的地面在他脚下闪现，两侧的植物化成一片模糊。
他必须记得自己是在往下落，这不是飞行，而他移动的每一秒，速度不断加快。这没有阻止他感受到的解脱，极致的自由。这只代表着可能很危险。
风吹了起来，他在最后一瞬间把自己往后捆缚，减缓了落地速度，撞上前面的裂谷墙。
那个方向对他来说变成了往下，所以他站起来，再顺着它奔跑。卡拉丁以剧烈的速度消耗飓光，可是他没必要节省。他的薪资就跟第六达恩的浅眸军官一样，所以钱球里不是宝石的小碎片，而是布姆。对他来说，现在一个月的薪资是他以前一辈子都没有看过的数量，而里头蕴藏的飓光数量跟他以前所知的量相比，根本就是巨人的财富。
他大喊一声，跳过一团皱花，它们的叶片在他脚下缩起。他把自己捆缚到另外一面裂谷墙上，跨过了裂谷，以手掌落地，然后让自己往上飞去，同时还让自己微微朝那个方向捆缚了一下。
如今轻盈了很多，他已能将在空中转身，用双脚落地。他站在墙壁上，面朝着下方的裂谷，双手握拳，飓光从身上流出。
西儿迟疑，绕着他来回飞窜。「怎么了？」她问。
「再来。」他说完，再次将自己往前捆缚，顺着通道落下。
他毫无惧意地下坠。这是他可以徜徉的海，他可以翱翔的风。他脸朝向另一个台地落去。就在落地前一瞬，他将自己往侧后方捆缚。
他的胃部一阵紧缩，感觉就像有人用绳子扼住他的腰，然后把他推下悬崖，等到绳子落尽时，再用力扯了一下。可是他体内的飓光让任何不适感都被抛在脑后。他往旁边侧飞，进入另一道深渊。
再次往东方捆缚让他落下另一条长道。他在台地间穿梭，紧贴在裂谷中，就像是在波浪中迅速游泳的鳗鱼，绕过了大石。不断往前，加快速度，继续坠落……
他咬紧牙关，同时压抑住赞叹与体内撕扯的力量，抛掉了谨慎，把自己往上捆缚。一次、两次、三次。他放开了一切，在流泻的光亮中从裂谷中升腾而起，进入空中。
他将自己再次往东边捆缚，好再往那个方向坠落，可是现在已不再有挡路的台地。他飞向遥远的天空，迷失在黑暗中。他加快了速度，外套在身后拍打，头发在脑后飞散，空气扑着他的脸，他瞇起眼睛，却没有闭上。
下方，一个又一个黑暗的裂谷在他身下经过。台地。深坑。台地。深坑。这种感觉……飞过陆地……他以前在梦里感觉过。桥兵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跨越的距离，他几分钟就飞过了。他感觉好像有东西正在后面推着他，彷佛是风托载着他。西儿在他右边跟着飞行。
左边那是什么？啊，只是别的风灵。他聚集了几十个风灵，像是光带一样绕着他飞行。他可以分辨出哪个是西儿，但说不出来为什么，她看起来没有哪里不同。他就是知道。就像从人群之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自己的亲人，只因为认得那人走路的姿态。
西儿跟她的表亲们绕着他盘绕成螺旋的光带，自由自在，却隐隐有共同行进的感觉。
他有多久没有感觉到这么高兴、这么振奋、这么活着？提恩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就连拯救了桥四队以后，黑暗仍然缠绕他。
如今，黑暗消散了。他看到前面的台地上有一块竖起的岩石，微调自己前进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右边捆缚。往后方的多重捆缚减慢了他降落的速度，好让他落到岩石顶端时，能够抓紧岩石，绕转一圈，手指摸过光滑的克姆泥岩。
一百个风灵在他面前乍散，像是波浪被拍打，以卡拉丁为中心，往外散出一片光芒。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抬起头，看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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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朗继续盯着立在夜色中的碎刃。他把碎刃举在身前，让宅邸前面洒出的光照在剑上。
纱蓝记得她父亲盯视这把剑指向他时的安静惊骇，这是意外吗？两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剑。也许她记错了。
不。不，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把剑的长相。那是赫拉伦握着的同一把。况且没有两把长得一样的碎刃。
「光爵。」纱蓝引起阿玛朗的注意。他似乎吓了一跳，忘记还有人在。
「什么事？」
「纱蓝光主想要确定所有纪录都是正确的。雅烈席卡军队中，碎刃与碎甲的来历都有清楚记载，您的碎刃不在其中。她问您是否愿意为了学术研究，分享一下您的碎刃来历。」
「我已经跟达利纳解释过了。我不知道我的碎具从何而来的，两者都是一名想要刺杀我的刺客所有。一个年轻的男人，费德人，有红色的头发。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的脸在被我反击时毁了，因为我必须刺穿他的面甲。」
年轻人。红发。
她站在杀死她哥哥的凶手面前。
「我……」纱蓝结巴地开口，感到一阵反胃。「谢谢。我会回去传话。」
她转身，试图正常地迈步。她终于知道赫拉伦的下落了。
赫拉伦，你参与了整件事，对不对？她心想。就像父亲那样。可是怎么会？为什么？
阿玛朗似乎想要招回引虚者。赫拉伦想要杀他。
可是真的有人会想要招回引虚者吗？也许她错了。她需要回房间，从取得的记忆中画出地图，好好弄清楚整件事。
幸好她从阿玛朗的战营溜出去、消失在隐匿身形的黑暗中时，那些守卫没有再找她麻烦。这样正好，因为如果他们仔细看，就会发现信差眼中满是泪水。那是纱蓝为了兄长而悲泣的泪水，从今往后，她知道他已经永远逝去。
✽
往上。
一次捆缚，又一次，第三次。卡拉丁冲入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开阔、引发他欢愉的无尽海洋。
空气变得冰冷。他继续往上，来到云之朵间。终于，他担心起自己是否会在落回地面前用尽飓光──因为口袋里只剩下为了紧急情况备用的一枚钱球。卡拉丁不情愿地把自己往下捆缚。
他没有立刻落下，只是将往上的冲劲减缓，因此仍然捆缚于天空。他没有解除往上的捆缚。
他好奇地将自己往下捆缚以继续减缓速度，然后解除了所有捆缚，只留下两道，一个往上，一个往下，最后他停在半空中。第二个月亮升起，将下方远处的平原笼罩在微光中。从这里往下看，平原像是碎掉的盘子。不对……他瞇着眼睛端详。这是个图样。他以前看过。在梦中。
风吹着他，让他像是风筝一样悬浮。被他吸引来的风灵开始往旁边跑走，因为他已经不再驰骋于风上。真有趣。他没有想过，风灵能像情绪灵一样被人吸引过来。
只需要落入空中就好。
西儿还在他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她坐了下来，然后低头看去。
「很少有人看过这个景象。」她说。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战营──是他右方一圈圈的火堆──似乎非常渺小。这里已经冷到让人觉得不舒服，大石说空中的空气比较稀薄，不过卡拉丁分不出有什么差别。
「我为了要让你这么做，已经试了好久。」西儿说。
「这就像是我第一次拿起矛的时候。」卡拉丁低声说。「我只是个孩子。妳那时就跟我在一起吗？那么久以前？」
「不是，但也是。」西儿说。
「这两个不可能同时存在。」
「可以的。我知道我需要找到你，风也认得你，它们带我来到你身边。」
「所以我做的一切，」卡拉丁说。「我用矛的能力，我战斗的方式，都不是我。是妳。」
「是我们。」
「这是作弊。不是我挣来的。」
「胡说。你每天都在练习。」西儿说。
「我有优势。」
「天赋的优势。当一名音乐大师第一次拾起乐器，发现了别人都无法发现的音乐，那是作弊吗？就因为她天生比较有天分，所以那门技艺就不是她挣来的吗？还是那叫做天才？」
卡拉丁把自己往西捆缚，回到战营。他可不想用完了飓光后还待在破碎平原中间。体内的风暴跟刚开始比起来已经平静许多，他朝那个方向落下了一阵子──直到觉得够近了之后，才减缓速度，然后除去部分往上的捆缚，开始往下飘落。
「我接受。」卡拉丁说。「只要能让我更强的，我都会利用。我要打败他。」
西儿点点头，依然坐在他的肩头。
「妳不认为他有灵，那他是怎么办到的？」卡拉丁说。
「是武器。」西儿的口气比先前几次都更有自信。「它很特别，它被创造来给人类不同的能力，很像我们之间的联系。」
卡拉丁点点头，清风吹动着他的外套，他的身子在夜色中下坠。「西儿……」他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我没有碎刃，不能打败他。」
她别过头，用力抱紧了自己。这动作非常像是人类会做的事。
「我一直避免去使用萨贺带来的碎刃训练。」卡拉丁继续说。「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很难解释。我必须学会使用这种武器。」
「它们是邪恶的东西。」她小小声地说。
「因为它们象征被灿军打破的誓言。」卡拉丁说。「可是碎刃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是如何被铸造的？」
西儿没有回答。
「能铸造新的吗？上面没有沾染被打破的誓言的新剑？」
「可以。」
「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两人一起静静地往下飘了一会儿，直到轻轻地落在一片黑暗的台地上。卡拉丁认准了方向，然后走过去，跳下边缘，落入裂谷中。他不想走桥回去。那些斥候会觉得很奇怪没看见他往外走，为什么他会从外面回来。
飓风的。他们一定看到他在外面飞了吧？他们会怎么想？有人近到看见他降落吗？
算了，反正他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这种事。他来到裂谷谷底，开始走回战营，飓光渐渐熄灭，让他陷入黑暗。少了飓光，他觉得自己像是泄了气一般，全身绵软，疲累。
他拿出口袋里最后一枚仍有光的钱球，用它来照亮路径。
「你在躲避一个问题。」西儿落在他的肩头。「已经两天了。你什么时候要去跟达利纳说摩亚许带你去见的那些人？」
「我跟他说阿玛朗的事情时，他没听。」
「这件事很显然不一样。」西儿说。
没错，她说得对。所以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达利纳？
「那些人不像是会等太久的人。」西儿说。
「我会处理他们。」卡拉丁说。「我只是想多想想。我不希望把他们一网打尽时，害摩亚许也卷入这场风暴。」
她没再说话，陪着他一路无语地走回去，然后爬上回到台地地表的梯子。天空变得乌云密布，但是最近天气已经渐渐开始入春了。
他心想，趁这时候多享受一下吧。泣季很快就要来临。好几个礼拜连绵不停的雨，没有提恩能让他开心起来。他弟弟向来很擅长让他开心。
这是被阿玛朗夺走的。卡拉丁垂下头，开始前进。在战营边缘，他往右转，开始往北走。
「卡拉丁？」西儿飞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往这边走？」
他抬起头。这里通往萨迪雅司的战营，达利纳的战营在反方向。
卡拉丁继续走。
「卡拉丁？你要做什么？」
终于，他停下脚步。阿玛朗就在前面，在萨迪雅司的战营里某处。时间晚了，诺蒙慢慢升上天顶。
「我可以了结他。我能在一闪飓光中进入他的窗户，杀死他，然后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离开。很简单。所有人都会把这件事怪在白衣杀手身上。」
「卡拉丁……」
「这是伸张正义，西儿。」他突然发起脾气，转身面向她。「妳说我应该要保护别人。如果我杀了他，那不就是做到这点！保护别人，不让他毁掉他们，就像他毁掉我那样。」
「我不喜欢你每次想到他就变成的样子。」她似乎缩成小小一团。「你变得不像你。你停止思考。求你。」
「他杀了提恩。」卡拉丁说。「我会了结他，西儿。」
「今晚？」西儿问。「就在你刚刚得到了那样的发现，就在你刚才达成那样的事情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裂谷的刺激还有飞翔的自由。似乎在无穷尽的岁月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喜悦。
他想要让阿玛朗玷污那样的回忆吗？不可以。就算是那个人的死也不可以，虽然那绝对会是美好的一天。
「好吧。」他转向达利纳的战营。「不是今晚。」
卡拉丁回到军营的时候，夜晚的浓粥餐已经结束了。他走过火堆，余烬仍然散发着光芒，走回他的房间。西儿飞入空中。她今天晚上会乘着风，跟她的表亲们一起玩耍他就他所知，她不需要睡眠。
他走入自己的房间，感觉又累又疲倦，但是却累得让人满足。那是──
有人在房里动了动。
卡拉丁转身，平举起剑，吸入钱球中用来指路的最后一丝光。从他身上流泻的飓光照出一张红黑相间的脸。沈在阴影中看起来诡异得令人不安，像是故事中的邪灵。
「沈。」卡拉丁放下剑。「这是怎么──」
「长官，我必须离开。」沈说。
卡拉丁皱眉。
「对不起。」沈以他缓慢、刻意的口气开口。「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他似乎在等着什么，握着矛的手紧绷。那是卡拉丁给他的矛。
「你是个自由人，沈。」卡拉丁说。「如果你觉得你必须离开，我不会留你。但是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地方能让你善用你的自由。」
沈点点头，准备从卡拉丁身边走过。
「你今天晚上就要离开？」
「立刻。」
「平原边境的守卫也许会阻拦你。」
沈摇摇头。「帕胥人不会逃离囚禁他们的地方。守卫只会看到奴隶在做自己的任务。我会把我的矛放在火边。」他走向门边，可是经过卡拉丁身边时却迟疑了一下，伸手按住长官的肩膀。「你是个好人，长官。我学会很多。我的名字不是沈，是瑞连。」
「愿风善待于你，瑞连。」
「我怕的不是风。」瑞连说。
他拍拍卡拉丁的肩膀，接着深吸一口气，彷佛预料到自己要进行一件很困难的任务，然后离开房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收录于《灿言》，第十一章，第六页
卡拉丁在晚上顺着破碎平原边缘慢慢地走着，经过一丛丛板岩芝跟藤蔓，生灵如光点在植物周围盘旋着。昨天飓风过后在低凹处留下的小水洼依然存在，堆满了克姆泥让植物享用。左边，卡拉丁听到一个忙碌的战营所发出的声响，右边……沉默，只有无尽的台地。
当他还是桥兵时，萨迪雅司的军队从来没有禁止他走这条路。平原上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萨迪雅司的守卫都位于战营边界还有桥边，防守奴隶逃跑。
这里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救赎，从这些裂谷的深处被挖掘。
卡拉丁转身，顺着其中一道裂谷前进，经过守在桥边的士兵，火把在风中颤抖，他们朝他敬礼。
就在那里，他心想，顺着一个特定的台地前行。左边的战营用光染晕了天空，亮到足够让他能看见自己处于何处。在台地的边缘，就在这里，几个礼拜前的夜晚，他遇上了国王的智臣。一个决定性的夜晚，一个改变的夜晚。
卡拉丁来到裂谷边缘，看着东方。
改变与决定。他回过头去扫视。他已经走过了守卫的位置，现在周围没有人能看到他在做什么。所以，卡拉丁带着腰带上沉甸甸的一袋袋光球，朝裂谷深处飞身落下。
✽
纱蓝看不上萨迪雅司的战营。
这里的空气跟瑟巴瑞尔的战营完全不同，充满了臭气，闻起来有绝望的味道。
绝望是种味道吗？她觉得自己可以形容得出来。充满了汗水、廉价酒精，还有街道上没被清理干净的克姆泥味道，这一切都暴露在昏暗的街道上。在瑟巴瑞尔的战营中，人们一群群地走着；在这里，他们一团团地跑着。
瑟巴瑞尔的战营闻起来是香料跟工业的味道，有新晒成的皮革，有时也有牲口。达利纳的战营闻起来是皮革擦拭剂跟磨刀油的味道。在达利纳的战营中，每隔一个街角，都会有人在做着一些实用的工作。他的战营里近来士兵数量实在太少，但每个穿着他的制服的人，都像是把那身制服当成抵挡混乱年代的盾牌一样。
萨迪雅司的战营中，穿着制服的人往往敞开外套、长裤布满皱褶。她经过一间又一间的酒馆，里面传来无比嘈杂的声音，有些酒馆前闲站着的女子显示不是每间都单纯卖酒。每个战营里当然都有不少妓坊，但这里似乎特别明目张胆。
她经过的帕胥人数量比在瑟巴瑞尔战营中看到的要少。萨迪雅司喜欢用传统奴隶，额头有烙印的男女，弯腰驼背地在街头上忙碌。
说实在的，她原本以为所有战营都是这样。她读过战场上男人们留下来的纪录──提到了营妓跟纪律的问题，还有所有人的暴躁情绪，被训练来杀人的人们的态度。也许她不该觉得萨迪雅司的战营这么糟糕是件奇怪的事，反而该赞叹居然会有不是这样的战营存在。
纱蓝加快脚步。她戴着一张年轻浅眸男人的脸，头发塞在帽子里，手上是一双坚实的手套。虽然她装扮成男孩，但也没打算要露出内手。
今晚离开前，她画了一系列的新脸，以防万一。实验证实她可以在早上作画，下午仍然可以运用这些影像；不过如果超过一整天，那她创造出来的幻象看起来就会很模糊，有时候甚至有消融的感觉。纱蓝觉得这很合理，创造过程在她的意识中留下的影像，会随着时间逐渐稀薄。
她的这张脸是根据在萨迪雅司战营中来往、负责传送讯息的年轻人所画。虽然她每经过一组士兵时都会心跳加速，却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阿玛朗是个上帅，第三达恩的男人，他比纱蓝的父亲还要高阶，比纱蓝本人还要高两阶。这意味着他在自己治下的战营中，还会有专属的一块小领域：他的宅邸上方飘动着旗帜，私人军队住在周围的建筑物中，埋在石头中的柱子上画着代表他的色彩──酒红与森绿──标示着他的领域范围。她毫无停顿地走过。
「喂，你！」
纱蓝顿时停下脚步，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相当渺小。但还不够渺小。她慢慢地转身，看着一组巡逻守卫走上前来。他们的制服比她在战营中其他地方看到的更笔挺，连扣子都刷得晶亮，不过腰间是裙子样式的塔卡玛，而不是长裤。阿玛朗是个传统派，他的制服也反应了这点。
士兵们高大的身躯耸立在她面前，大多数雅烈席人都比她高。「信差？这种时候？」其中一人问。他的身材魁梧，有着灰白的胡子，还有粗厚的鼻子。
「长官，现在还不到第二月升天时。」她以希望是男孩子气的声音说。
他朝她皱眉。她刚说了什么？啊，长官，她回神过来。他不是军官。
「以后来的时候，要先去守卫亭那里报到。」男人指着他们后方一块小小、明亮的地方。「我们之后会更严格防守这段边界。」
「是的，下士。」
「好了，别欺负这小家伙了，哈福。」另一个士兵说。「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遵守一半士兵都不知道的规矩。」
「你去吧。」哈福挥手要纱蓝快走。她连忙照做。严格的防守？她完全不羡慕那些人的工作。阿玛朗的住所甚至没有墙壁可以把人挡出去，只有几根绑了色带的柱子。
阿玛朗的住所不大──两层楼，每层楼有几间房，以前也许是酒馆，只是暂时搭建起来，因为他才刚到战营。周边堆起的克姆泥砖块跟不远处的石头，显示他们正在规划更宏伟的建筑物。建材旁边是其他被征用给阿玛朗私人卫队居住的营房，里面只住了五十个人左右。大多数他带来的士兵，都是从萨迪雅司的领地中征召而来、向他效忠，他们目前都住在别的地方。
她靠近阿玛朗的住所后，立刻弯腰躲在一栋外围的建筑物边，蹲了下来。她花了三个晚上来探查这一区，每次都是用不同的面孔。也许太过谨慎了，但是她不确定，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她颤抖着手指，取下帽子──这部分的制服是真的──让头发披散在肩膀，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起的纸，等待着。
几分钟过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宅邸。快点……她心想。快点啊……
终于，一名年轻的深眸女子从宅邸出来，与一名穿着长裤、宽松有扣上衣的高䠷男子手挽着手走出。女人因为同伴说了什么而笑了，然后快速跑入黑夜，男人在后面喊着她，也追了过去。那女仆──纱蓝不知道她的名字──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出门。有两次跟这个人，一次跟另一个。
纱蓝深吸一口气，吸入飓光，然后举起之前画的女孩肖像。她大概跟纱蓝差不多高，有一样长的头发，身材也相似……只能这样了。她吐出一口气，变成了别人。
纱蓝心想，她会轻笑，大笑，而且脚步轻盈，经常踮着脚尖走路。她取下男性化的内手手套，换上一只褐色的女性手套。她的声音比我高亢，而且没有口音。
纱蓝练习过对方的声音，但希望不会有机会尝试到底有多像。她只需要进入门里，上楼，溜进正确的房间。很简单。
她站起身，憋住呼吸，把生命交给飓光，大踏步走向建筑物。
✽
卡拉丁在一团光芒风暴中落在裂谷底部。他小跑步地走开，矛扛在肩膀上，血管中流淌着飓光时，很难静静地站着。
他抛下几个钱球袋，准备稍后再使用。从他皮肤上升腾而起的飓光足以照亮裂谷，顺着他前进的脚步，在两侧裂谷墙上投射出影子。影子似乎变成了人形，地上一堆堆杂物中伸出的骨头与树枝给了它们实体。身体与灵魂。他的动作让影子扭转，好像是在看他。
他在沉默的观众注视下跑着。西儿化成一条光带飞了下来，降落在他头边，以同样速度前进。他跳过障碍物，踩过水洼，让肌肉因为运动而暖身。
然后，他跳上岩墙。
他狼狈地撞上，绊倒一步之后，在一团皱花中间打了个滚，最后面朝下地停住，趴在墙壁上。他低沉地吼了一声，站了起来，飓光让手臂上的小伤口愈合。
跳上墙壁感觉太不自然了。落地时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角度。
他再次开始奔跑，吸入更多飓光，让自己习惯改变的视角。当他来到台地之间的下一个裂缝时──在他眼里看起来像是来到一个深坑面前。裂谷的墙壁如今是他的地板跟天花板。
他从墙壁跳下，将注意力专注于裂谷地面，眨眼──用意念告诉自己那变成了下方。他又狼狈地落地，这次摔倒在水洼里。
他仰天躺着，叹口气，躺在冰水里，沉淀到底部的克姆泥被他握成拳头的手指捏软。
西儿落在他的胸口，化成年轻女子的形体，双手扠腰。
「干嘛？」他问。
「太差了。」
「同意。」
「也许你太急了。」她说。「要不要试试看不助跑，直接跳上墙？」
「杀手可以用这种方法。」卡拉丁说。「我要能够像他那样战斗。」
「原来是这样。我想他大概一生下来，不需要练习就通通都会了。」
卡拉丁轻吐一口气。「妳讲话的口气跟以前的托克思一模一样。」
「哦？他是不是绝顶聪明，美丽非凡，而且永远是对的？」
「他那个人嗓音很大，让人难以忍受，而且是个大话佬。」卡拉丁站起身。「不过也没错，基本上他总是对的。」他拿起矛，面对墙。「赛司称之为『捆缚术』。」
「不错的名字。」西儿点头。
「好吧，如果想学会，我总得从基本技巧开始练习。」就像学习如何用矛一样。
意思是大概要跳上跳下墙壁几百遍。
总比死在那个杀手的碎刃下好，他心想，然后开始练了起来。
✽
纱蓝走入阿玛朗的厨房，试着要学她正在伪装的女孩展现的活泼优雅动作。大大的房间闻起来充满在火堆上慢炖的咖哩味──应该是剩余的晚餐，准备给哪个突然饿了的浅眸人。厨娘在角落看着小说，她的侍女们正在刷锅子，室内用钱球点亮，显然阿玛朗很信任他的仆人。
旁边长长一道楼梯通向二楼，让仆人可以很快就把食物端给阿玛朗。纱蓝靠窗户位置猜测出大致的房间布置，画了一张平面分布图，而密室很好找──窗户挡住，从来没开过。她对厨房楼梯的猜测似乎是对的。她走向楼梯，同时轻哼着歌，就像她模仿的女孩常做的那样。
「已经回来了？」厨娘没有抬头，继续看着小说。她的口音听起来像是贺达熙人。「他今天晚上的礼物不够好？还是另一个人看到你们了？」
纱蓝没说话，试图用哼歌声来掩饰她的焦虑。
「正好让妳去做点有用的事。」厨娘说。「司汀要人去替他擦镜子，他正在书房清主人的笛子。」
笛子？阿玛朗这样的军人有笛子？
如果纱蓝跑上楼，不管她的命令，厨娘会怎么做？那女人在深眸人应该算是高阶人员，是重要的宅邸成员之一。
厨娘没抬头，继续看着小说，但轻声说：「孩子，不要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妳会在中午的时候溜出去。主人喜欢妳，不代表妳就可以任性而为。去工作。用清扫来度过妳的夜晚空闲也许会提醒妳，妳也是有责任的。」
纱蓝咬着牙，抬头看着那些台阶，通往她的目标。
厨娘慢慢地放下小说，皱眉的表情似乎表示她不是那种会允许别人违背命令的人。
纱蓝点头，离开台阶，走向后面的走廊。前厅有另外的台阶通往楼上，她只要去那里，然后──
纱蓝突然停下脚步。有人从旁边的房间进入走廊。高大的男人，有着方正的脸，方正的鼻子，穿着浅眸人衣着，设计新颖：敞开的外套，里面是扣起的上衣，笔挺的长裤，脖子上绑着一条布巾。
飓风啊！阿玛朗光爵──不管他多时髦──今天都不应该在这里。雅多林说阿玛朗今天晚上跟国王还有达利纳用餐。他为什么人在这里？
阿玛朗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簿本，似乎没注意到她。他背向她，顺着走廊前进。
快跑。这是她的第一反应。逃出前门，消失在夜里。问题是，她跟厨娘说过话了。当纱蓝模仿的女孩回来时，她绝对会有大麻烦──女孩能够证明自己之前没有回来过，而且还有证人。不管纱蓝怎么做，都很有可能会被阿玛朗发现有人溜进来，伪装成他的女佣。
飓父的！她才刚进来就已经弄得一团乱。
前面的台阶发出吱嘎声。阿玛朗正要回房间，那是纱蓝要探查的房间。
鬼血一定会因为我引起阿玛朗的警觉而生气，纱蓝心想，但如果我什么都没带给他们，想必更糟。
她必须独自进去那间房。意思是她不能让阿玛朗进去。
纱蓝跟在他身后，冲入大厅，绕过柱子，全速跑上台阶。阿玛朗来到最上层，转向走廊。也许他不会去那个房间。
她的运气没那么好。纱蓝一跑上楼，阿玛朗就转向了那扇门，拿起钥匙，插入钥匙孔中，转开。
「阿玛朗光爵。」纱蓝气喘吁吁地说，来到了楼上。
他转向她，皱眉说：「泰雷熙？妳今天晚上不是要出去吗？」
好吧，至少现在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了。阿玛朗还真关心他的仆人，连这样一名卑微女仆的晚上计划都清楚？
「我去了，光爵，但我回来了。」纱蓝说。
她要引开他的注意力，又不能太明显。快想！他注意到声音不一样了吗？
「泰雷熙。」阿玛朗摇头。「妳还没办法决定选哪一个？我答应妳的父亲会让人照顾妳，可是如果妳不肯定下来，我要怎么做到？」
「不是的，光爵。」纱蓝连忙说。「哈福拦下一名来找你的信差，他叫我来跟你说。」
「信差？」阿玛朗收回钥匙。「谁的？」
「哈福没说，光爵。可是他似乎觉得很重要。」
「那个人……」阿玛朗叹口气。「他太努力保护我了。他觉得在这种乱成一团的战营里能有多严密的防守？」光爵思索一阵，然后把钥匙收回口袋。「我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纱蓝向他鞠躬，直到他经过她，快步下楼。他一消失，她便开始数到十，然后连忙跑去门口，门还是关着的。
「图样！你在哪里？」纱蓝低问。
它从裙襬间出现，顺着地板前进，爬上门，直到就在她面前，像是木头上出现了浮雕。
「锁怎么样？」纱蓝问。
「是个图样。」它说完，然后变得很小，进入钥匙孔。她之前让它在自己房里的钥匙孔试过几次，都能像开太恩的箱子一样打开门。
锁喀答一声后，门打开。她溜入黑色的房间，从裙子口袋中取出钱球将房间点亮。
密室。百叶窗永远关上、随时锁着的房间。一个鬼血如此迫不及待要知道的房间。
里面全是地图。
✽
卡拉丁发现，在不同表面之间跳跃的诀窍不是落地，不是反射神经或时机，甚至不是改变视角。
而是恐惧。
就是在空中的那剎那，他的身体从被往下拉的瞬间变成从侧面被拉住时，他的直觉无法应对这样的改变，很原始的一部分自己每次都会因为「下不再是下」而惊慌。
他跑上墙，一跳，双腿往旁边踩去。他不能迟疑、不能害怕、不能闪躲，就像要让自己头下脚上地撞向岩石表面，却不能伸手去挡。
他改变视角，利用飓光让墙壁变成下方。他调整了脚的位置，即使如此，在那一瞬间，他的直觉仍然反抗了。身体知道，他会往裂谷地面摔落。他会摔断骨头，撞破头。
他毫无窒碍地落在墙壁上。
卡拉丁站直身体，非常意外，吐出深憋的一口气，流泻出飓光。
「做得好！」西儿绕着他快飞。
「太不自然了。」卡拉丁说。
「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涉入不自然的事情。这只是……更自然。」
「妳是说超自然。」
「不是。」她大笑，然后向前冲。
根本就是不自然──就像对刚学走路的小孩来说，走路并不自然，要花点时间才会变得自然。卡拉丁在学着爬──只可惜，他很快就得会跑了。就像掉入白脊身边的孩子，要赶快学会移动，否则就会变成午餐。
他顺着墙壁跑，跳过一团凸出的板岩芝，然后跑到旁边，落到裂谷地面上，脚步只微歪了一下而已。
好多了。他跟在西儿后面，继续练习。
✽
地图。
纱蓝偷偷往前进，唯一的钱球光芒映照了一间挂满地图、到处散落纸张的房间。纸上都是快速写下的符文，完全不追求美感，她大多数都读不懂。
我听说过这种字，她心想。防飓员的字体。这是他们规避书写限制的方式。
阿玛朗是防飓员？一面墙上写满了时间，列出飓风的时间，还有计算它们下次何时抵达──跟地图上的笔记是一样的笔迹──似乎证实了这点。也许这就是鬼血要找的：可以勒索对方的材料。防飓员，跟男性学者一样让大多数人很不舒服，他们用符文的方式就跟写字是一样的，但他们神秘兮兮的态度……阿玛朗是所有雅烈席卡将军中最有成就的人之一，就连跟他战斗的人都很尊敬他。暴露他的防飓员身分可以大大损害他的名声。
阿玛朗为什么会从事这么奇怪的嗜好？这些地图让她联想到父亲死后，她在他的书房中找到的地图，只不过那都是贾．克维德的地图。「去外面看着，图样。阿玛朗回来的话，快点告诉我。」她说。
「嗯嗯。」它嗡嗡说，然后退开。
纱蓝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她赶忙到墙边，举起钱球，记忆起地图。破碎平原？这比她以前看过的任何地图都要来得完整，也超越她在国王地图绘廊中看过的主地图。
阿玛朗怎么会得到这样详尽的地图？她想要猜出符文的用处，但看不出任何文法。符文不该这样用。符文表达的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连串的概念。她顺着读了几个。
出处……方向……不确定……中央的位置不确定？大概是这个意思。
其他笔记也很类似，她在心中翻译了起来。也许这个方向推进会有结果。这里看到战士在观察。其他的一些符文则完全不可解，这些文字好奇怪。也许图样可以翻译，但她不行。
除了地图，墙壁上满是一张张长长的纸，上面都是字迹、数字、图样。阿玛朗正在研究，研究很大的一个──
帕山迪！她明白过来。这符文就是这个意思。帕拉普──山耐西──艾迪。三个符文各自表达不同意思──可是放在一起，声音念起来就像是帕山迪。所以有些符文看起来像是胡言乱语，因为阿玛朗是用这符文表达声音。他这么做的时候会在下面画线，让他用符文写出根本不可能写出的内容。防飓员们真的在把符文变成文字。
帕山迪人，她翻译着，一边仍然因为这文字的出处而分神，一定知道要怎么样把引虚者招回。
什么？
得到他们的秘密。
比雅烈席卡军队先来到中央。
有些文字则是参照文献清单。虽然变成了符文，但她认出一些是引述加丝娜的著作，都是跟引虚者有关，其余则是画出据说引虚者还有其他神话生物的样貌。
这完全证实了鬼血跟加丝娜对同样的事情有兴趣。显然阿玛朗也一样。纱蓝的心跳兴奋地加速，转身看着房间。兀瑞席鲁的秘密在这里吗？他找到了吗？
内容太多，纱蓝一时翻译不完。这些文字太难，她的剧烈心跳也让她太紧张。况且，阿玛朗很快就会回来。她取下了记忆，方便之后再画出。
她一边这样做，一边顺道翻译文字，内心逐渐泛起新的恐惧。似乎……似乎阿玛朗光爵──雅烈席卡荣誉的最高代表──正在努力要招回引虚者。
我必须要参与这一切，纱蓝心想。我不能让鬼血因为我破坏了探查任务而把我赶走。我必须知道他们还晓得什么。我也必须知道阿玛朗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她今天晚上不能只是逃跑。她不能让阿玛朗猜到有人进入了他的密室。她不能破坏任务。
纱蓝必须编造更好的谎言。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按在书桌上，急忙地画了起来。
✽
卡拉丁以谨慎的速度跳下墙壁，往旁边一扭，脚步丝毫没停顿地落在地面。他的速度不快，但至少没再摔倒了。
每跳一次，他本能的惊慌就被他压制得更紧。往上跳回墙上，再往下，一遍又一遍，吸入飓光。
对，这是自然的。对，这就是他。
他继续顺着裂谷底部奔跑，感觉一阵兴奋。影子朝他挥手，他闪过一堆堆骨头跟苔藓，跳过一大滩水，可是又判断错误，落下的时候，差点就要踩入浅水洼。
但他反射地立刻抬头，把自己朝空中捆缚。
有一瞬间，卡拉丁没有落下，反而是往上。他的惯性继续往前，带他跳过了水洼，然后让自己再次往下捆缚，小跑步地落下，汗水滴落。
我可以把自己往上捆缚，他心想，永远不止地坠向空中。
不对，那是普通人的想法。天鳗可不会怕往下摔，对吧？鱼不会怕淹死。
直到他开始使用新的方式思考前，他都无法好好掌控这份被赋予的礼物。这是一份礼物。他会拥抱这份礼物。
如今天空属于他了。
卡拉丁大喊，冲刺。他往前一跳，将自己捆缚在墙上，没有停顿、没有迟疑、没有害怕。他用尽全速奔跑，旁边的西儿开心地大笑。
如此轻而易举。卡拉丁从墙壁跳下，直接看着前方对面的墙。他将自己朝那个方向捆缚，让身体在空中翻滚，落地，单膝跪倒在先前对他来说是天花板的地面。
「你办到了！」西儿绕着他飞来飞去。「什么变了？」
「我。」
「没错，但是你哪点变了？」西儿问。
「都变了。」
她朝他皱眉。他大大地回以微笑，然后顺着裂谷墙再往前直冲。
✽
纱蓝从宅邸后头的楼梯下到厨房，重重地踩着，让自己显得比实际上来得重。厨娘原本在看小说，抬起头的瞬间，惊慌地抛下小说，要站起来。「光爵！」
「坐着。」纱蓝做着口型，抓抓脸来遮掩嘴唇。图样完美地模仿阿玛朗的声音，说出她要它说的话。
厨娘按照命令坐下。希望从这个角度她不会注意到阿玛朗变矮了，就算纱蓝踮着脚──在幻象下看不出来──她还是比光爵矮很多。
「妳先前跟泰雷熙说过话。」图样说着，纱蓝做着口型。
「是的，光爵。」厨娘压低了声音，跟图样一样。「我让她今天晚上去跟着司汀做事，我觉得那女孩需要一点管束。」
「不用。」图样说。「她回来是我命令的。我又要她出去了，叫她不要提起今天晚上的事。」
厨娘皱眉，「今天晚上的……事？」
「不准提这件事。妳干扰了妳不该插手的事。假装妳没看到泰雷熙，永远不要对我提起这件事。如果妳这么做，我会当成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明白吗？」
厨娘脸色苍白地点头，缩在椅子中。
纱蓝利落地点头，走出厨房，进入夜色。然后，她弯腰躲在建筑物旁边，心跳飞快，可是脸上出现了大大的笑容。
消失于厨娘视线之外后，她吐出一团飓光，然后向前一步的时候，阿玛朗的影像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之前她模仿的小信差。她急忙跑回建筑物前面，坐在台阶上，沮丧地坐着，手撑着头。
阿玛朗跟哈福在夜色里往前走，低声说话。「……我没注意到那女孩看到我在跟信差说话，光爵。」哈福正在说话。「她一定是知道……」他们看到纱蓝时，就没说下去了。
她连忙跳起，向阿玛朗鞠躬。
「没关系了，哈福。」阿玛朗挥手要士兵回去巡逻。
「光爵，我带来了信息。」纱蓝说。
「当然了，信差。」男人走上前来说。「他要什么？」
「他？」纱蓝问。「这是纱蓝．达伐的口信。」
阿玛朗歪头。「谁？」
「雅多林．科林的未婚妻。」她说。「她正在更新雅烈席卡所有的碎刃纪录，要加入图像。她想要预约时间来画您的剑，如果您愿意的话。」
「噢。」阿玛朗说。他似乎放松下来。「嗯，好啊，可以。我大多数下午都没事，叫她派个人来跟我的随侍约时间。」
「是的，光爵，我会处理。」纱蓝准备要走。
「你这么晚前来，只是为了问这么简单的问题？」阿玛朗问。
纱蓝耸肩。「我不质疑浅眸人的命令，光爵，可是我的女主人，她有时候会有点忘事。我想她是要在忘记之前叫我赶快处理，而且她对碎刃真的很有兴趣。」
「谁没有呢？」阿玛朗沉吟地说，转身离开，放低了声音。「它们可不是如此神奇的东西嘛？」
他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纱蓝迟疑不定。他手中出现一把剑，雾气凝结，表面上出现水滴。阿玛朗举起剑，看着剑身倒映的自己。
「这样的美。这样的艺术。我们为什么要用我们最伟大的创作杀戮？啊，我的胡言乱语拖慢你了，真抱歉。我才刚刚新得这把剑，经常刻意找借口来召唤它。」
纱蓝几乎没在听他说话。一柄碎刃，有着如波浪一样的背脊。抑或是如火舌。表面上都是刻纹，弯弧、灵活。
她认得这柄碎刃。
它属于她的哥哥赫拉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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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丁冲过裂谷，劲风加入他，吹着他的背后。西儿飞在他面前，像是一条光带。
他遇上挡住去路的一块大石，便跳入空中，把自己往上捆缚。他向上飞了三十呎，才把自己同时往侧方与下方捆缚，向下的捆缚减缓他往上的速度，往侧面的捆缚让他朝墙壁落下。
他驱散了往下的捆缚，一手按着墙壁，转身站起，继续顺着裂谷墙往前跑。当他来到尽头，往下一个台地前扑，改将自己捆缚在它的墙上。
更快！他利用几乎所有从他先前抛下的钱球袋里取出的剩余飓光。他体内的飓光多到让他像是火堆一样在发光，鼓动着他，催促他往前奔跳，往东方捆缚，让他下坠并穿越裂谷。裂谷的地面在他脚下闪现，两侧的植物化成一片模糊。
他必须记得自己是在往下落，这不是飞行，而他移动的每一秒，速度不断加快。这没有阻止他感受到的解脱，极致的自由。这只代表着可能很危险。
风吹了起来，他在最后一瞬间把自己往后捆缚，减缓了落地速度，撞上前面的裂谷墙。
那个方向对他来说变成了往下，所以他站起来，再顺着它奔跑。卡拉丁以剧烈的速度消耗飓光，可是他没必要节省。他的薪资就跟第六达恩的浅眸军官一样，所以钱球里不是宝石的小碎片，而是布姆。对他来说，现在一个月的薪资是他以前一辈子都没有看过的数量，而里头蕴藏的飓光数量跟他以前所知的量相比，根本就是巨人的财富。
他大喊一声，跳过一团皱花，它们的叶片在他脚下缩起。他把自己捆缚到另外一面裂谷墙上，跨过了裂谷，以手掌落地，然后让自己往上飞去，同时还让自己微微朝那个方向捆缚了一下。
如今轻盈了很多，他已能将在空中转身，用双脚落地。他站在墙壁上，面朝着下方的裂谷，双手握拳，飓光从身上流出。
西儿迟疑，绕着他来回飞窜。「怎么了？」她问。
「再来。」他说完，再次将自己往前捆缚，顺着通道落下。
他毫无惧意地下坠。这是他可以徜徉的海，他可以翱翔的风。他脸朝向另一个台地落去。就在落地前一瞬，他将自己往侧后方捆缚。
他的胃部一阵紧缩，感觉就像有人用绳子扼住他的腰，然后把他推下悬崖，等到绳子落尽时，再用力扯了一下。可是他体内的飓光让任何不适感都被抛在脑后。他往旁边侧飞，进入另一道深渊。
再次往东方捆缚让他落下另一条长道。他在台地间穿梭，紧贴在裂谷中，就像是在波浪中迅速游泳的鳗鱼，绕过了大石。不断往前，加快速度，继续坠落……
他咬紧牙关，同时压抑住赞叹与体内撕扯的力量，抛掉了谨慎，把自己往上捆缚。一次、两次、三次。他放开了一切，在流泻的光亮中从裂谷中升腾而起，进入空中。
他将自己再次往东边捆缚，好再往那个方向坠落，可是现在已不再有挡路的台地。他飞向遥远的天空，迷失在黑暗中。他加快了速度，外套在身后拍打，头发在脑后飞散，空气扑着他的脸，他瞇起眼睛，却没有闭上。
下方，一个又一个黑暗的裂谷在他身下经过。台地。深坑。台地。深坑。这种感觉……飞过陆地……他以前在梦里感觉过。桥兵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跨越的距离，他几分钟就飞过了。他感觉好像有东西正在后面推着他，彷佛是风托载着他。西儿在他右边跟着飞行。
左边那是什么？啊，只是别的风灵。他聚集了几十个风灵，像是光带一样绕着他飞行。他可以分辨出哪个是西儿，但说不出来为什么，她看起来没有哪里不同。他就是知道。就像从人群之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自己的亲人，只因为认得那人走路的姿态。
西儿跟她的表亲们绕着他盘绕成螺旋的光带，自由自在，却隐隐有共同行进的感觉。
他有多久没有感觉到这么高兴、这么振奋、这么活着？提恩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就连拯救了桥四队以后，黑暗仍然缠绕他。
如今，黑暗消散了。他看到前面的台地上有一块竖起的岩石，微调自己前进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右边捆缚。往后方的多重捆缚减慢了他降落的速度，好让他落到岩石顶端时，能够抓紧岩石，绕转一圈，手指摸过光滑的克姆泥岩。
一百个风灵在他面前乍散，像是波浪被拍打，以卡拉丁为中心，往外散出一片光芒。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抬起头，看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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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朗继续盯着立在夜色中的碎刃。他把碎刃举在身前，让宅邸前面洒出的光照在剑上。
纱蓝记得她父亲盯视这把剑指向他时的安静惊骇，这是意外吗？两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剑。也许她记错了。
不。不，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把剑的长相。那是赫拉伦握着的同一把。况且没有两把长得一样的碎刃。
「光爵。」纱蓝引起阿玛朗的注意。他似乎吓了一跳，忘记还有人在。
「什么事？」
「纱蓝光主想要确定所有纪录都是正确的。雅烈席卡军队中，碎刃与碎甲的来历都有清楚记载，您的碎刃不在其中。她问您是否愿意为了学术研究，分享一下您的碎刃来历。」
「我已经跟达利纳解释过了。我不知道我的碎具从何而来的，两者都是一名想要刺杀我的刺客所有。一个年轻的男人，费德人，有红色的头发。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的脸在被我反击时毁了，因为我必须刺穿他的面甲。」
年轻人。红发。
她站在杀死她哥哥的凶手面前。
「我……」纱蓝结巴地开口，感到一阵反胃。「谢谢。我会回去传话。」
她转身，试图正常地迈步。她终于知道赫拉伦的下落了。
赫拉伦，你参与了整件事，对不对？她心想。就像父亲那样。可是怎么会？为什么？
阿玛朗似乎想要招回引虚者。赫拉伦想要杀他。
可是真的有人会想要招回引虚者吗？也许她错了。她需要回房间，从取得的记忆中画出地图，好好弄清楚整件事。
幸好她从阿玛朗的战营溜出去、消失在隐匿身形的黑暗中时，那些守卫没有再找她麻烦。这样正好，因为如果他们仔细看，就会发现信差眼中满是泪水。那是纱蓝为了兄长而悲泣的泪水，从今往后，她知道他已经永远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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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
一次捆缚，又一次，第三次。卡拉丁冲入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开阔、引发他欢愉的无尽海洋。
空气变得冰冷。他继续往上，来到云之朵间。终于，他担心起自己是否会在落回地面前用尽飓光──因为口袋里只剩下为了紧急情况备用的一枚钱球。卡拉丁不情愿地把自己往下捆缚。
他没有立刻落下，只是将往上的冲劲减缓，因此仍然捆缚于天空。他没有解除往上的捆缚。
他好奇地将自己往下捆缚以继续减缓速度，然后解除了所有捆缚，只留下两道，一个往上，一个往下，最后他停在半空中。第二个月亮升起，将下方远处的平原笼罩在微光中。从这里往下看，平原像是碎掉的盘子。不对……他瞇着眼睛端详。这是个图样。他以前看过。在梦中。
风吹着他，让他像是风筝一样悬浮。被他吸引来的风灵开始往旁边跑走，因为他已经不再驰骋于风上。真有趣。他没有想过，风灵能像情绪灵一样被人吸引过来。
只需要落入空中就好。
西儿还在他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她坐了下来，然后低头看去。
「很少有人看过这个景象。」她说。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战营──是他右方一圈圈的火堆──似乎非常渺小。这里已经冷到让人觉得不舒服，大石说空中的空气比较稀薄，不过卡拉丁分不出有什么差别。
「我为了要让你这么做，已经试了好久。」西儿说。
「这就像是我第一次拿起矛的时候。」卡拉丁低声说。「我只是个孩子。妳那时就跟我在一起吗？那么久以前？」
「不是，但也是。」西儿说。
「这两个不可能同时存在。」
「可以的。我知道我需要找到你，风也认得你，它们带我来到你身边。」
「所以我做的一切，」卡拉丁说。「我用矛的能力，我战斗的方式，都不是我。是妳。」
「是我们。」
「这是作弊。不是我挣来的。」
「胡说。你每天都在练习。」西儿说。
「我有优势。」
「天赋的优势。当一名音乐大师第一次拾起乐器，发现了别人都无法发现的音乐，那是作弊吗？就因为她天生比较有天分，所以那门技艺就不是她挣来的吗？还是那叫做天才？」
卡拉丁把自己往西捆缚，回到战营。他可不想用完了飓光后还待在破碎平原中间。体内的风暴跟刚开始比起来已经平静许多，他朝那个方向落下了一阵子──直到觉得够近了之后，才减缓速度，然后除去部分往上的捆缚，开始往下飘落。
「我接受。」卡拉丁说。「只要能让我更强的，我都会利用。我要打败他。」
西儿点点头，依然坐在他的肩头。
「妳不认为他有灵，那他是怎么办到的？」卡拉丁说。
「是武器。」西儿的口气比先前几次都更有自信。「它很特别，它被创造来给人类不同的能力，很像我们之间的联系。」
卡拉丁点点头，清风吹动着他的外套，他的身子在夜色中下坠。「西儿……」他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我没有碎刃，不能打败他。」
她别过头，用力抱紧了自己。这动作非常像是人类会做的事。
「我一直避免去使用萨贺带来的碎刃训练。」卡拉丁继续说。「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很难解释。我必须学会使用这种武器。」
「它们是邪恶的东西。」她小小声地说。
「因为它们象征被灿军打破的誓言。」卡拉丁说。「可是碎刃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是如何被铸造的？」
西儿没有回答。
「能铸造新的吗？上面没有沾染被打破的誓言的新剑？」
「可以。」
「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两人一起静静地往下飘了一会儿，直到轻轻地落在一片黑暗的台地上。卡拉丁认准了方向，然后走过去，跳下边缘，落入裂谷中。他不想走桥回去。那些斥候会觉得很奇怪没看见他往外走，为什么他会从外面回来。
飓风的。他们一定看到他在外面飞了吧？他们会怎么想？有人近到看见他降落吗？
算了，反正他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这种事。他来到裂谷谷底，开始走回战营，飓光渐渐熄灭，让他陷入黑暗。少了飓光，他觉得自己像是泄了气一般，全身绵软，疲累。
他拿出口袋里最后一枚仍有光的钱球，用它来照亮路径。
「你在躲避一个问题。」西儿落在他的肩头。「已经两天了。你什么时候要去跟达利纳说摩亚许带你去见的那些人？」
「我跟他说阿玛朗的事情时，他没听。」
「这件事很显然不一样。」西儿说。
没错，她说得对。所以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达利纳？
「那些人不像是会等太久的人。」西儿说。
「我会处理他们。」卡拉丁说。「我只是想多想想。我不希望把他们一网打尽时，害摩亚许也卷入这场风暴。」
她没再说话，陪着他一路无语地走回去，然后爬上回到台地地表的梯子。天空变得乌云密布，但是最近天气已经渐渐开始入春了。
他心想，趁这时候多享受一下吧。泣季很快就要来临。好几个礼拜连绵不停的雨，没有提恩能让他开心起来。他弟弟向来很擅长让他开心。
这是被阿玛朗夺走的。卡拉丁垂下头，开始前进。在战营边缘，他往右转，开始往北走。
「卡拉丁？」西儿飞在他身边。「你为什么往这边走？」
他抬起头。这里通往萨迪雅司的战营，达利纳的战营在反方向。
卡拉丁继续走。
「卡拉丁？你要做什么？」
终于，他停下脚步。阿玛朗就在前面，在萨迪雅司的战营里某处。时间晚了，诺蒙慢慢升上天顶。
「我可以了结他。我能在一闪飓光中进入他的窗户，杀死他，然后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离开。很简单。所有人都会把这件事怪在白衣杀手身上。」
「卡拉丁……」
「这是伸张正义，西儿。」他突然发起脾气，转身面向她。「妳说我应该要保护别人。如果我杀了他，那不就是做到这点！保护别人，不让他毁掉他们，就像他毁掉我那样。」
「我不喜欢你每次想到他就变成的样子。」她似乎缩成小小一团。「你变得不像你。你停止思考。求你。」
「他杀了提恩。」卡拉丁说。「我会了结他，西儿。」
「今晚？」西儿问。「就在你刚刚得到了那样的发现，就在你刚才达成那样的事情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裂谷的刺激还有飞翔的自由。似乎在无穷尽的岁月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喜悦。
他想要让阿玛朗玷污那样的回忆吗？不可以。就算是那个人的死也不可以，虽然那绝对会是美好的一天。
「好吧。」他转向达利纳的战营。「不是今晚。」
卡拉丁回到军营的时候，夜晚的浓粥餐已经结束了。他走过火堆，余烬仍然散发着光芒，走回他的房间。西儿飞入空中。她今天晚上会乘着风，跟她的表亲们一起玩耍他就他所知，她不需要睡眠。
他走入自己的房间，感觉又累又疲倦，但是却累得让人满足。那是──
有人在房里动了动。
卡拉丁转身，平举起剑，吸入钱球中用来指路的最后一丝光。从他身上流泻的飓光照出一张红黑相间的脸。沈在阴影中看起来诡异得令人不安，像是故事中的邪灵。
「沈。」卡拉丁放下剑。「这是怎么──」
「长官，我必须离开。」沈说。
卡拉丁皱眉。
「对不起。」沈以他缓慢、刻意的口气开口。「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他似乎在等着什么，握着矛的手紧绷。那是卡拉丁给他的矛。
「你是个自由人，沈。」卡拉丁说。「如果你觉得你必须离开，我不会留你。但是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地方能让你善用你的自由。」
沈点点头，准备从卡拉丁身边走过。
「你今天晚上就要离开？」
「立刻。」
「平原边境的守卫也许会阻拦你。」
沈摇摇头。「帕胥人不会逃离囚禁他们的地方。守卫只会看到奴隶在做自己的任务。我会把我的矛放在火边。」他走向门边，可是经过卡拉丁身边时却迟疑了一下，伸手按住长官的肩膀。「你是个好人，长官。我学会很多。我的名字不是沈，是瑞连。」
「愿风善待于你，瑞连。」
「我怕的不是风。」瑞连说。
他拍拍卡拉丁的肩膀，接着深吸一口气，彷佛预料到自己要进行一件很困难的任务，然后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