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黑暗群山中的洞窟……”
你问我能不能原谅自己?我可以原谅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比如我把他丢下。我做过的事情,都可以原谅。但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在某一年憎恨自己的女儿那件事,我以为她逃走了,逃到城里去了。那一年,我不准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如果我祈祷的时候说到了她的名字,那也是为了询问上帝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的行为所包含的意义,明白她为这个家族带来了多大的耻辱,以及她母亲泛红的眼圈。
我憎恨这样做的自己,任何事情都不能减轻这种憎恨,甚至最后一夜在山上发生的事情也不能。
我找了十年,却一无所获。我可以说我偶然找到了他,但是我不相信巧合。只要你走过那条路,就一定会来到山洞。
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首先,这片大陆上有一座峡谷,一座粉刷成白色的房子坐落在平缓的草地上,一条水花四溅的小河从草地上流过,那座房子就像一块白色的天空落在绿色的草地上,欧石楠刚刚绽放出紫色的花朵。
屋外有个男孩,正在刺草丛里收集羊毛。他没看见我靠近,也没看我一眼,最后我说:“我也捡过。从灌木和刺丛里收集羊毛。我妈妈会把羊毛洗干净,然后给我做东西。比如球和娃娃之类。”
他转过头,似乎很惊讶,仿佛我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其实不是。我走了很长的路,接着还要走无数英里。我说:“我走路很安静。这里是卡卢姆·麦金尼斯的房子吗?”
男孩点头,站了起来,他比我高大约两指。他说:“我就是卡卢姆·麦金尼斯。”
“这里有其他同名的人吗?我要找的卡卢姆·麦金尼斯是个成年人。”
男孩没说话,只是把一大团羊毛从荆棘丛的枝丫上解下来。我说:“你的父亲呢?他是不是也叫卡卢姆·麦金尼斯?”
男孩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矮子。”我回答,“但确实是个成年人。我来找卡卢姆·麦金尼斯。”
“为什么?”男孩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为什么这么矮?”
我说:“因为我有事想问你的父亲。大人的事。”我看到他嘴角露出笑意,“个子矮也不是坏事,小卡卢姆。有一天晚上坎贝尔家的人来敲我的门,他们一大群十二个拿枪拿棍的男人,让我的妻子莫拉格把我交出来,那群人为了一些胡编乱造的小事情想报复我、杀死我,她说:‘小约翰尼,赶快往草地那边跑,叫你爸爸过来,我找他’。坎贝尔那群人看着男孩跑出门。他们知道我是最危险的。但是谁都没有告诉他们我是个矮子,就算有人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那个小孩叫你了吗?”捡羊毛的男孩问。
“没有什么小孩。”我对他说,“就是我自己。他们想抓我,我却从他们的指缝之间溜出门。”
男孩笑起来,接着他说:“坎贝尔家那些人为什么抓你?”
“他们对于牛的归属问题感到不满。他们认为牛是他们的。而我则认为自牛翻过山坡跑到我家里来那天晚上起,它们就不再属于坎贝尔家了。”
“稍等一下。”小卡卢姆·麦金尼斯说。
我坐在小溪边看着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我觉得它应该是一座医生的房子或者律师的房子,而不是边境掠夺者的房子。地上有卵石,我把它们堆起来,又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扔进河里。我视力很好,我喜欢把石头扔在草地上或扔进水里。我扔了一百块石头,那孩子终于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是个精神抖擞的高个子。他的头发里夹杂着灰色的纹路,脸很长,好像狼的脸。山上没有狼,至少现在没有了,熊也没有了。
“你好啊。”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习惯了别人盯着我看。我说:“我找卡卢姆·麦金尼斯。如果你就是的话,我很高兴见到你。如果你不是,请现在就告诉我,我这就离开。”
“你找卡卢姆·麦金尼斯做什么?”
“我想雇用他当向导。”
“你想让他带你去哪里?”
我看着他,“不好说。”我回答,“有人说那个地方不存在。是雾岛上的一个洞窟。”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卡卢姆,回屋去。”
“但是,爸……”
“跟你妈妈说是我让她给你一点小药片的。你会喜欢的。去吧。”
男孩脸上闪过一串复杂的表情——疑惑、饥饿、欢喜——然后他转身跑向白色的房子。
卡卢姆·麦金尼斯说:“谁让你来的?”
我指着我们两人之间那条流水潺潺的小河,它朝着山下流去。我问:“这是什么?”
“是水。”他回答。
“它们说对岸有一位国王。”我对他说。
此时我完全不认识他,后来也没有十分了解他,但是他的眼神变得很警惕,他歪着头。“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是真实的?”
“我本来就什么也没说。”我说,“只是有人听说在雾岛上有一个洞窟,你可能知道去那边的路线。”
他说:“我不会告诉你怎么去那个洞窟。”
“我不是问你路该怎么走。我找向导。两个人一起走比一个人走安全。”
他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我等着他嘲笑我的身高,但是他根本没提这事,为此我暗暗感激他。他只是说:“等我们到了洞口,我不进去。你自己把金子带出来。”
我说:“对我来说都行。”
他说:“你只能拿自己拿得动的部分。我绝不碰它。不过我可以带你去。”
我说:“我会付你相应的报酬。”我把手伸进坎肩内侧,掏出那个袋子递给他,“这些是带我去的报酬。回来之后再付双倍。”
他把袋子里的硬币倒在自己的大手上,然后点点头。“银子,很好。”他说。接着又说:“我跟我的妻子和儿子告别。”
“你不用带什么东西吗?”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掠夺者,掠夺者都轻装出行。我会带一根绳子爬山用。”他拍了拍自己挂在腰带上的短剑,然后返回白房子里。我从没见到过他的妻子,当时没见到,其他任何时候都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在等待期间,我又往河里扔了五十个石头,他总算回来了,肩上还扛着一卷绳子,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那座对山民来说过于豪华的房子,向西边走去。
位于海岸和这个世界之间的群山很平缓,从远处就能看到那片雾蒙蒙的紫色缓坡,像云朵一样。看起来很容易走。它们都是平缓的山坡,像是那种可以轻松走上去、散步的小山,但其实要花一整天才能爬上去。第一天结束的时候,我们才走上山,两个人都很冷。
虽然现在是夏天,但我看见前方的山顶上有雪。
第一天我们彼此没有说话。因为无话可说。我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们用干羊粪和枯萎的荆棘生了火,烧水做了粥,我们两个分别往我带的平底锅里撒了一把燕麦,又加了一小撮盐。他的“一把”很多,我的“一把”则很少,因为我手小,他笑起来说:“我希望你不至于要吃一半的粥。”
我说我不需要,确实不需要,我的胃口比个头高大的人小很多。但我相信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可以靠吃野生坚果和浆果活下去,而大个子的人就会饿死。
一条简陋的小路从高山之间穿过,我们沿那条路走,基本没遇到什么人,只遇到了补锅匠牵着他的毛驴,驴子驮着好多破锅,还有一个女孩牵着驴,女孩以为我是小孩于是朝我微笑,但是她看清我的模样之后立刻露出怒容。她本来是想朝我扔石头,不过被补锅匠用赶骡子的树枝打了手,于是没扔成。后来我们又遇到了一个老女人和一个男人,她说那男人是她的孙子,他们正翻山回家去。我们跟她一起吃了饭,她对我们说,她去迎接了她第一个重孙出生,一切都很顺利。她还说只要我们把硬币丢进她手里,她可以给我们看手相。我给了这个老太一枚缺了角的低地四便士银币,她看了我右手手掌。
她说:“我在你的过去和未来都看到了死亡。”
“死亡就在未来等我。”我说。
她不说话了,在高地的最高处,夏日的风和冬季一样寒冷,它们号叫着乱窜,像刀一样撕扯着空气。她说:“树上曾经有个女人,还将会有一个男人在树上。”
我说:“这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会有吧。”她说,“当心金子。银子是你的朋友。”然后她就不再理我了。
对卡卢姆·麦金尼斯,她则说:“你的手掌被烧过。”他说是的。她又说:“给我看你的另一只手。你的左手。”他照办了。她认真地看着,然后说:“你回到你开始的地方。你将比其他绝大部分人都高。你去的地方没有坟墓在等你。”
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死?”
“这是左手的命运。我只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仅此而已。”但我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她知道得更多。
第二天我们就只遇上了这点事。
晚上我们露天而睡。这天夜里晴朗而寒冷,天空布满星星,看起来明亮而贴近,我觉得我可以伸手就摘下它们,像摘浆果一样轻松。
我们并排躺在星空下,卡卢姆·麦金尼斯说:“她说死亡在等你。但死亡没有在等我。我觉得我的命运要好一些。”
“也许吧。”
“啊,那都是胡说。”他说道,“老太婆说的话没一样是真的。”黎明时分,我醒过来在雾霭中看到了一头鹿正好奇地盯着我们。第三天我们来到群山最高处,接着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我的同伴说:“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父亲的短剑掉进了灶火里。我把它取出来,但是金属剑柄烫得像火一样。我没想到会那么烫,但又不肯松开短剑。我把它从火里拿出来扔进水里。它冒出蒸汽。我还记得。我的手掌就被烧伤了,整只手蜷曲着,仿佛从此一生都要握剑。”
我说:“你起码还有你的手,我只是个小矮子。我们是出发前往雾岛寻求财富的大英雄。”
他笑出声,声音短促毫无幽默感。“大英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接着就下雨了,而且一直下个不停。那天晚上我们路过了一间小农舍。农舍的烟囱里冒出青烟,我们上前呼唤主人,但没人回应。
我推开门又叫了几声。这地方很黑,我能闻到油乎乎的味道,仿佛曾经点过蜡烛但刚被熄灭了。
“没人在家。”卡卢姆说。我摇摇头往前走,然后在黑暗中朝床底下看去。
“你可以出来吗?”我问,“我们是过路的人,想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躲。我们有燕麦和盐和威士忌可以分享给你。我们不会伤害你。”躲在床底下的女人一开始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丈夫去山上了,他让我看见陌生人要躲好,因为他们可能会害我。”
我说:“好夫人,我只是个小矮子,跟小孩一样高,你一拳就能把我打飞。我的同伴身材正常,但是我发誓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在这里借宿,把衣服烤干。请出来吧。”
她出来的时候身上沾满灰尘和蜘蛛网,虽然脸很脏,头发被蜘蛛网和灰尘弄得发灰,但她还是很漂亮,头发长而茂密,是金红色的。我一时间想起我的女儿,但我的女儿敢于直视任何人,她却畏畏缩缩地看着地上,仿佛是怕挨打的动物。
我给了她一些燕麦,卡卢姆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条肉干,她到外面的地里去,很快拿着两个干巴巴的芜菁回来,开始给我们做饭。
我吃完了我那一份,她没胃口。我估计卡卢姆吃完他那一份还不够。他给我们三个各倒了一杯威士忌:她喝了一点点,里面加了水。雨打在屋顶上,从角落里流下去。虽然不太受欢迎,但我很高兴我在屋里。
后来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们,似乎既不信任也很生气。他脱下羊皮斗篷和帽子,把这些东西丢在地板上。斗篷和帽子上的水淌了一地。这份安静很有压迫感。
卡卢姆·麦金尼斯说:“我们找到你的妻子,她招待了我们。她可真难找。”
“我们请求她收留我们。”我说,“我们也请求你收留我们。”
那人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
在高地这边,人们都惜字如金。但是这里有它的风俗:陌生人请求收留的时候不得拒绝,哪怕你和他们的亲族有血仇也不行。
那个女人其实几乎还是个女孩子,而她丈夫的胡子都白了,我猜想他们会不会曾经是父女,但不是的:这里只有一张床,勉强能容下两个人。那个女人去外面,从跟房子相连的羊圈里拿了燕麦饼和火腿回来,肯定是她之前藏在那里的。她把火腿切片,放在那人面前的木头盘子上。
卡卢姆给那人倒了一杯威士忌说:“我们要去雾岛,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那人看着我们。高地的风吹得刺骨,只有它们才能从这人嘴里撬出字来。他一撇嘴说:“知道。我早晨站在山顶上看到过。就在那边。我不敢说它明天还在不在。”
我们睡在农舍的硬泥地上。火熄灭了,炉子没有一丝热气。那人和他妻子睡在床上,有帘子遮着。他跟她做了夫妻之事,两人盖着羊皮,但是他首先打了那女人,因为她让我们进屋还给我们吃的。我听见他们的声响,因为想不听都不行,在那小屋里很难入睡。
我曾在穷人的屋里睡过觉,也在宫殿里睡过觉,我在星空下睡过觉,在这天晚上之前,我可以说自己在任何地方都睡得好。但是这一次天不亮我就醒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坚信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叫醒卡卢姆,竖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我们悄悄离开了山边的那座农舍,我还从来没像这次一样非常庆幸离开了某个地方。
我们走了一英里左右之后,我说:“这个岛,你问它会不会出现在那里。岛当然是在固定的地方,否则就是不在。”卡卢姆犹豫了一下。他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他说:“雾岛跟别的地方不同。环绕着它的雾也跟别的雾不同。”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那条路是几百年来被羊、鹿和少数的人踩出来的。
他说:“人们也把它叫作翼岛。有人说如果俯瞰这个岛,会看到蝴蝶一样的翅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接着他又说,“‘何为真相?’彼拉多曾笑问。”
下山比上山难。
我想了一下。“有时候我觉得真相是一个地方。在我的想象里,它就像个城市,有成百上千条道路,不管你从哪里开始,最终你总能走到同一个城市里。只要你向着真相前进,就总能到达目的地,不管走哪条路都可以。”
卡卢姆·麦金尼斯看着我,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错了。真相是黑暗群山中的洞窟。只有一条路进去,一条危险艰难的路,如果你走错了,就会孤独地在山中死去。”
我们来到山脊上,看着下面的海岸。我能看到海边的村庄。在海的另一面,黑色的高山在我前方的雾霭中隐约可见。
卡卢姆说:“那是你的洞穴。在那片山里。”
我看着它们心想,大地的骨头。但想到骨头我就觉得很不舒服,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说:“你去过几次?”
“只有一次。”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十六岁那年我一直在找它,因为我相信那些传说,我相信只要去找就能找到。十七岁的时候,我找到了,并把我能拿得动的金币都拿走了。”
“你不怕诅咒吗?”
“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怕。”
“你用金子做了什么?”
“一部分埋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其他的作为聘礼娶了我爱的女人,修了那座房子。”
他停下来不说了,仿佛觉得自己说太多了。
码头上没有摆渡人,只有一艘小船停在沙滩上,那艘船根本坐不下两个体型正常的人。船系在一棵半死的树上,旁边挂了个铃铛。
我敲响了铃铛,很快一个胖子来到沙滩上。
他对卡卢姆说:“你坐船要一先令,你儿子要三便士。”
我站得笔直。我不像其他人那么高,但是我也有自尊。我说:“我也是男人。我给你一先令。”摆渡的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挠了挠自己的胡子。“你说什么?我的眼神大不如前了。我带你们去岛上。”
我给了他一先令。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九便士,你没有骗我。九便士在这个黑暗的年代算是很多钱了。”水面是灰蓝色的,天空则很蓝,白色的海浪在海面上彼此追逐。我们驶入寒冷的海峡,然后往上走。
船桨在水里溅起泡沫,船轻松前进。我坐在船夫旁边。我说:“九便士,收获不错。我听说雾岛的山洞里装满了金币,是古代遗留的宝藏。”
他漫不经心地摇头。
卡卢姆盯着我,嘴唇抿得发白。我没理他,又问那个船夫:“装满金币的山洞是古代挪威人或南方人留下的礼物,也可能是来自远古以前的人,据说他们逃到西边去了。”
“我听说过。”船夫说,“也听说过那个诅咒。我觉得有诅咒就够了。”他往海里吐了口唾沫。“你是个诚实的人,矮子。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不要去那个洞穴。肯定没好事。”
“你说得对。”我真挚地说。
“肯定是对的。”他说,“送一个掠夺者和一个矮子去雾岛,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情。”接着他又说,“在世界的这个地方,与去西边的人说话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情。”
剩下的一段路我们沉默地走完了,海面变得汹涌起来,波浪涌进船里,我双手抓住船舷,生怕自己被冲走。
过了不知道多久,船被系在一座长条码头的黑色石头上。我们走上码头,周围海浪依然汹涌,咸味的水花打在我们脸上。岸上有个驼背在卖燕麦饼和硬得像石头的李子干。我给他一便士,他在我的马甲口袋里塞满了吃的。
我们走上了雾岛。
我现在老了,至少是不年轻了,所见到的一切都会让我回忆起一些别的见闻,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了。一个头发是亮红色的漂亮女孩,可以让我想起上百个类似的女孩子,以及她们的母亲,她们长大后的模样,她们去世时的模样,这是年龄渐长的诅咒,所有的事情都映射出某些其他事情。
但是在雾岛(又名翼岛)上的时光没有让我想起任何东西。
从码头走到黑色的山岭又需要一整天。卡卢姆·麦金尼斯看着我,我身高只及他的一半,甚至更矮。他大步走起来,仿佛是想看我能不能跟上。他迈开双腿跨过土地,那地上很潮湿,长满了蕨草和石楠。
灰、白、黑的低矮云层在我们头顶集结,它们互相重叠然后又散开。
我让他走在前面,在雨中大步前进,最终他被湿润灰暗的雾吞没了。这时候我跑了起来。
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除了我的妻子莫拉格,我的儿子约翰尼、詹姆斯,我的女儿弗洛拉(愿阴影笼罩她的灵魂)。我可以奔跑,我可以跑得很快,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跑得比所有正常体型的人更快、更久。此时的我正全力奔跑,穿过迷雾和雨水,冲上高处,跑过略低于地平线的黑色岩石山脊。
他还在我前面,不过我很快就看到他了,我飞奔着超过了他,高处有一道山坡隔在我们之间,下面是一条小河。我可以数天不停地奔跑。这是我的第一个秘密,还有一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们讨论过第一个夜晚在雾岛的什么地方扎营,卡卢姆说我们应该在那块名为“人与狗”的巨石下面过夜,那块石头看起就像一个老人牵着一条狗,下午晚些时候我找到了那块石头。石头下面有一处山洞,有遮挡,也很干燥,之前来的人还留下了一些柴火、棍子、树枝。我生了火,烤干衣服,让自己暖和起来。烟雾飘过石楠丛。
天黑之后卡卢姆才来到这个藏身之处,他看见我之后感觉非常意外,似乎根本没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我说:“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卡卢姆·麦金尼斯?”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说:“这里有山泉煮的鳟鱼,你可以烤烤火。”
他点头。我们吃了鳟鱼,喝了威士忌,身体暖和起来。这里的山洞深处有一堆干燥的蕨草和石楠,我们裹着湿乎乎的斗篷躺在草堆上。
夜里我醒了。冰冷的钢铁抵在我的脖子上——是刀背而不是刀刃。我说:“你为什么要在黑夜里杀死我呢,卡卢姆·麦金尼斯?我们的路还长,旅行还没有结束。”
他说:“我不信任你,矮子。”
“你不用相信我。”我说,“你要相信我侍奉的那些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返回,他们就会知道卡卢姆·麦金尼斯的名字,这个名字就会在阴影中传开。”
冰冷的刀还在我的喉咙处。他说:“你怎么到我前面去的?”
“我还真是个以德报怨的人,我给你做了吃的,给你生了火。卡卢姆·麦金尼斯,你不能失去我,而且作为向导,你不该像今天这样对我。收起你的短剑,让我睡吧。”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把刀子拿开了。我强忍着没有叹气也没有呼吸,希望他听不到我的心脏在狂跳,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煮了些粥当作早餐,还把一些李子干放进去泡软。
在白色的天空下,山是黑灰色的。我们看到了巨大的鹰盘旋在我们上方,它翅膀的边缘参差不齐。卡卢姆平静地走着,我走在他旁边,两步才赶得上他一步。
“还要多久?”我问他。
“一天。也许两天。看天气。如果云太厚就要两天,甚至三天……”
中午时分云聚集起来,整个世界都被包在浓雾中,这比下雨还糟糕。细小的水滴悬在空中,浸湿了我们的衣服和皮肤,踩在岩石上十分危险,卡卢姆和我慢慢爬山,每一步都很小心。我们是在往山上走,而不是在爬,这里有山羊走的小道和崎岖陡峭的山路。岩石很黑很滑,我们走着,手脚并用,抓住周围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滑一下,跌跌撞撞地险些摔倒,但即使在雾中,卡卢姆也知道路,我紧跟着他。
他在一道瀑布旁停下,这瀑布恰好从我们的路中间流过,大约有一棵橡树那么宽。他取下肩膀上的绳子绑在岩石上。
“之前没有这条瀑布。”他对我说,“我先走。”他把绳子另一端绑在腰上,沿着路的边缘走进瀑布,身体紧贴着岩壁,慢慢前进,小心地穿过水流。
我为他感到害怕,为我们两个感到害怕。我屏住呼吸,直到他去了另一边才松了口气。他试了试绳子,示意我也走过去,但此时他脚下的石头松动了,他在潮湿的岩石上一滑,掉进了深渊。
绳子没松开,我这边的岩石也没有滑落。卡卢姆·麦金尼斯吊在绳子另一端。他抬头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把自己固定在一块岩石上,然后努力把他往上拉,我把他拉回到路上,他全身湿透,嘴里直骂人。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强壮。”我暗暗骂自己是个笨蛋。他肯定从我脸上看出来了,他抖了抖身体(像狗甩水一样)说道:“我儿子卡卢姆说,他听你讲坎贝尔的那些人来找你,你妻子派你出去,他们以为她是你妈,而你是她儿子。”
“那是编的。”我说,“打发时间的故事。”
“是吗?”他说,“我听说坎贝尔突击队几年前就被派出来了,有人偷了他们的牛,他们要报仇。那些人勇往直前,决不退缩。如果像你这样的小矮子能杀死十几个坎贝尔……你肯定很强壮,而且行动敏捷。”
我真是太傻了,我真后悔给那孩子乱讲故事。
趁着坎贝尔那些人出来撒尿或者查看他们的同伴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了。我们把他们埋在峡谷里,堆了一个小坟堆,上面竖了几块石头,这样可以压住他们的灵魂免得他们乱走,我们很难过。坎贝尔们走了这么远来杀我,却被我们杀了。
我不喜欢杀人,无论男女,人都不应该喜欢杀人。死亡永远是邪恶的,但有时候必不可少。就算发生了我刚才说的事情,我对这一点也毫不怀疑。
我从卡卢姆·麦金尼斯手中拿过绳子,越过岩石往上爬,到了山顶瀑布的源头,那里水流很窄,我能过去。那个地方也很滑,不过我还是顺利过去了,然后把绳子绑好,爬下去,把另一端交给我的同伴,让他也过来。
他没有谢我。我救了他,他没谢我,我帮他过来,他也没谢我,我不指望他感谢我。也没料到他接下来说的话。他说:“你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你很丑。你的妻子,她也跟你一样又矮又丑吗?”
不管他是不是故意说这番话,我决定不为此生气。我回答:“不是的。她很高,几乎和你一样高,她年轻的时候——当时我们都很年轻——被认为是整个低地最美的女孩。诗人还写诗赞美她的绿眼睛和金红色的长发。”
我觉得他听到这番话之后似乎有些畏缩了,但也许是我的错觉,纯粹是我希望自己看到那种反应罢了。
“你是怎么娶到她的?”
我说了实话:“我想得到她,于是得到了。我不放弃。她说我聪明又善良,肯定能对她好。我做到了。”
云又低沉地聚集起来,世界在地平线处模糊起来,仿佛是变软了。
“她说我能当个好父亲。我尽我所能抚养自己的孩子。他们的体型也很正常,不知道你是否在意这点。”
“我经常教育小卡卢姆。”老卡卢姆说道,“他不是个坏孩子。”
“只有他们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才能这样做。”我说。接着我就不说话了,我想起那漫长的一年,我想起弗洛拉小时候,坐在地板上,脸上粘着果酱,她把我当作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样看着我。
“你的孩子离家出走了?我小时候也离家出走过。十二岁的时候。我去了海那边的国王的宫廷。他是现在这个国王的父亲。”
“这种事可不能大声说出来。”
“我不怕。”他说,“在这里没关系。谁能听到,鹰?我见到了他。他是个胖子,说着外国人的语言,也说我们的语言,不过说得有点困难。但他终究是我们的国王。”他停了一下,“要是他再次回来,他会需要金子,因为船只、武器、军队给养都要花钱。”
我说:“我也这么想。所以我们才去找那个山洞。”
他说:“那些是不好的金子,它们不能见光。它是有代价的。”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我记住了每一个路标:从羊头骨处爬上去,穿过第一条三岔溪流,然后走过四个石堆,到第五个石堆的时候找一块看起来像海鸥的石头,再从两块高高凸起的黑色石墙之间穿过去,然后沿着斜坡走……
我能记住,我知道。我肯定能自己找到返回的路。但是雾扰乱了我,我不是很确定。
我们到了一个山中小湖,喝了些水,抓了一些不是小虾不是龙虾也不是虾姑的白色生物,像吃香肠一样生吃了,因为在这么高的山上我们找不到干燥的木头生火。
我们在冰冷湖水旁宽阔的石台上睡觉,太阳还没升起来,我们就在云雾的笼罩下醒了,整个世界都是灰蓝色的。
“你睡觉的时候哭了。”卡卢姆说。
“我做了个梦。”我对他说。
“我没做噩梦。”卡卢姆说。
“那是个好梦。”我说。是真的。我梦见弗洛拉还活着。她在抱怨村里的男孩子,跟我说她在山里照顾牛,以及各种不重要的事情,她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并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和她母亲一样是金红色的,不过她母亲的头发现在已经花白了。
“好梦不会让人那样哭。”卡卢姆停了一下又说,“我没做梦,好的坏的都没有。”
“是吗?”
“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不做梦。”
我们站起来。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你是不是从山洞出来之后才不做梦的?”
他没说话。我们沿山坡前进,走进雾中,很快太阳升起来了。
雾似乎变厚了,在阳光中显得很明亮,可是依然没有散去,我意识到这一定是云。整个世界都亮了。接着我似乎突然看到一个跟我一样高的人,一个矮小、驼背的人,他的面部一片阴影,正站在我面前的雾气中,仿佛幽灵或者天使,我动的时候他也动。阳光在他周围投下光晕,他闪着光,我说不出他离我有多远。我见过奇迹也见过邪恶的事物,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那是魔法吗?”我问道。但是空气中并没有魔法的气味。
卡卢姆说:“不是。只是光线造成的幻觉。一个影子而已。是你的反射。我也看到我附近有人,我动他也动。”我回头看,可是并没发现他旁边有人。
随后空气中那个发光的人影消失了,云也消散了,现在是白天,这里就我们两人。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向上攀登。昨天卡卢姆从瀑布掉下来的时候扭到了脚踝。现在我就眼看着它肿起来,而且发红,但是卡卢姆并没有停下来,就算他感觉不适或者疼痛,他也没有显露出来。
暮色模糊了世界的边缘,这时候我问:“还有多久?”
“一个小时,也许更少。我们就快到山洞了,然后我们要睡一晚上。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进去了。你能拿得动的金子你都可以拿出来,然后我们就离开这个岛。”
我看着他——发灰的头发,灰眼睛,身材高大,是个狼一般的人。我问:“你睡在山洞外面?”
“是的。洞里没有怪兽。没有任何东西会趁黑夜出来袭击你。更不会有什么东西吃掉我们。但是你必须等到白天才能进去。”
我们绕过一片落石,那些黑灰色的岩石把路堵了大半,我们看到了山洞入口。我说:“这就到了?”
“你以为会有大理石柱子吗?或者有巨人从洞里出来?就跟吉卜赛人围着火堆讲的故事一样吗?”
“也许。它看起来很普通。只是石壁上的一个洞,一片阴影。连守卫都没有。”
“没有守卫。只有这个洞。它就是这样。”
“一个装满财宝的山洞。你是唯一能找到它的人?”
卡卢姆笑了一下,那声音仿佛狐狸在叫:“岛上的人都能找到它。但是他们很聪明,都不来这里,更不拿金子。他们说这个山洞会让你变得邪恶,每一次你进去,拿一点金子,它就吃掉你灵魂中的一点善良,所以他们不进去。”
“真的吗?它让你变邪恶了吗?”
“……没有。这个山洞吃别的东西。不是善恶这种东西。你可以拿金子,但是之后的事情就……”他停了一下,“就很单调。彩虹变得不美,布道也没什么深意,亲吻也不那么幸福……”他看着洞口,我觉得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恐惧,“全都不那么好了。”
我说:“对很多人来说,黄金的诱惑远胜于彩虹的美。”
“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现在,你也是。”
“我们黎明的时候进去。”
“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不用怕,里面没有怪物守卫。没有让金子消失的诅咒,不需要你念咒什么的。”
我们在原地扎营,准确来说只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坐在黑暗中。我们都睡不着。
我说:“你曾经从这里拿走了金子,明天我也会这样做。你用那些金子买了一座房子,娶了新娘,有了个好名声。”
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啊。一旦有了这些之后,它们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比毫无意义还要毫无意义。即使你的金子能让海那边的国王回来,重新统治我们,给这片土地带来幸福、繁荣和温暖,它对你来说依然毫无意义。也许你在故事里听说过这类遭遇。”
“我一辈子都在想办法让国王回来。”我对他说。
他说:“你用金子换他回来。你的国王会想要更多的金子,因为国王总是想要更多。他们的工作就是这样。每一次你回到这里,它的意义就会减少。彩虹变得毫无意义。杀人变得无足轻重。”
寂静降临在黑暗中。没有鸟的声音,只有风呼啸着从山峰之间刮过,那声响仿佛母亲在呼唤孩子。
黑暗中我握住自己的短剑,摸到剑柄上的木头和银,然后是钢制的刀刃。它就在我手中。我不打算告诉他。等到我们离开这座山的时候,就一下,仅仅一下,很深的一下。但是现在我觉得不管我愿不愿意,有些话正从我嘴里挣脱出来。“他们说有个女孩。”我说道,“还有一丛荆棘。”
沉默。风在呼啸。“谁告诉你的?”他问。接着他又说:“无所谓了。我绝不会杀女人。看重荣誉的人都不会杀女人……”
我知道,如果我说话,他就会保持沉默,再也不提起这个话题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等着。
卡卢姆·麦金尼斯开始说话,他字斟句酌,仿佛在回忆儿时听说过但现在已经忘记的故事。“他们说低地的母牛肥美健壮,只要从南边拿回红色的牛,就可以赢得荣誉。于是我去了南边,一直没见到好牛,最后我走到低地的一个山坡上,看到了我所见过的最好、最红、最肥的牛。于是我把它们往回赶,原路返回。
“她拿着棍子追我。她说那些牛属于她父亲,说我是个小偷、无赖,用各种粗话骂我。但是她很美,就算生气也很美,要不是我已经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我也许会对她更好。不过我拿出刀,抵着她的喉咙,让她不要再说了。她确实没再说了。
“第二年我又从那里路过。这一次我不是要偷牛,我只是沿着河边走——那是个偏僻的地方,如果你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见。也许没有人去找过她。”
“我听说他们找了。”我对他说,“只不过有些人认为她被掠夺者劫走了,还有人认为她和补锅匠私奔了,或者去城市里了。不过他们确实找过。”
“是啊。我只看到我看到的东西——你不必站在我的立场上。也许那确实是我犯下的恶行。”
“也许。”
他说:“我从雾中的山洞里拿走过金子。我分辨不出善恶。在一个旅店里,我让一个小孩给他们送信,说她在那里,让人去找她。”
我闭上眼睛,但是世界并没有变暗。
“世界上确实有邪恶。”我对他说。
我似乎在脑海中看到了:她的骷髅,没有了衣服,没有了血肉,无比雪白,无比赤裸。
“明天早晨,”卡卢姆·麦金尼斯说,那语气仿佛我们在谈论食物或者天气一样,“你进山洞的时候不要带刀,因为这是惯例。你能拿多少金子就拿多少。带回去返回陆地上。那边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拿了什么,也不会知道金子从哪里来,不会有人打劫你。你把金子送给海那边的国王,他把金子发给手下的人,给他们吃的,买武器。有朝一日他会回来。矮子,等到那一天,你再告诉我世界上有邪恶。”
太阳升起来,我进入了山洞。那里很潮湿。我听见水从一边的岩壁上流下来,我感觉脸上有风吹过,真奇怪,山里并没有风。
在我的想象中,山洞里应该满是金子。金条像柴火一样堆在地上,其间还有一袋一袋的金币。有金链、金环,还有堆得像有钱人家的瓷盘一样高的金盘子。
我想象着各种财富,但是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阴影和岩石。
但是确实有一些东西,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我有秘密。其中一个秘密深埋在其他秘密之下,虽然我的妻子可能有所怀疑,但我的孩子们全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是:我的母亲是个平凡女子,一个磨坊主的女儿,但我父亲是从西边来的,在和她结合之后,他又回到西边。我对自己的出身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我确定他没有想起过我的母亲,估计他根本不知道我。但是他给我的这具躯体特别小,而且敏捷强壮,也许我还有其他地方像他——我也不知道。我很丑,但我父亲很俊美,至少我母亲是这样说的,但是我怀疑她被骗了。
如果我父亲真的是低地那边的旅店老板,我倒是很想知道我会在山洞里看到什么。
你会看到金子,一个仿如耳语的声音说道。那是来自山岭深处的声音。那是个孤独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烦意乱,令人厌烦。
“我会看到金子。”我大声说,“它是真的,还是幻觉?”
那个耳语被逗乐了。你的想法就像个凡人,总是把一件事想成其他事。他们会看到金子,能摸到金子。他们把金子带回去,也能感觉到金子的重量,他们用这金子与别的凡人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金子在不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能看到、能摸到、能偷走、能为之杀人,不就行了?他们要金子,我给他们金子。
“你给他们金子,他们拿什么作交换?”
只要一点点东西,我的需求很少,我老了,太老了,不能跟着我的姐妹们去西边。我品尝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幸福。我只吃一点点,那只是他们不需要、不在乎的东西。尝一口他们的心,稍微舔一下他们的良心,咬掉一小口无瑕的灵魂。作为交换,我的一片碎屑会跟着他们离开山洞,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看他们会看到什么,等他们死了,我再收回自己的东西。
“能让我看看你吗?”
我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比任何凡人的孩子视力都好。我看到有东西在阴影中移动,然后那阴影凝聚起来,变换形态,成了一个隐约可辨的无形之物,一个仿佛位于想象力的边缘的东西。这个东西或许可以这样描述:以看起来无害且不讨厌的形态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你所希望的?
远处有水滴下来。“是的。”我说。
它从阴影中冒出来,它用空荡荡的眼窝看着我,用风蚀的象牙色牙齿朝我微笑。它全是骨头,但还有头发。它的金红色头发缠在荆棘树丛上。
“这可太刺眼了。”
这是我从你的记忆中得到的。那个声音环绕在骷髅周围说。它的颌骨没有动。我选了你爱的东西。你的女儿弗洛拉,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那个形象却没有消失。
它说:那个山民在洞口等你。他等你赤手空拳地背着金子出去。他会杀死你,从你的尸体上抢走金子。
“我不会拿着金子出去,不是吗?”
我想到卡卢姆·麦金尼斯,他的头发是狼皮一样的灰色,眼睛也是灰色,我想起他那把剑的轮廓。他比我高大,但所有人都比我高大。也许我更强壮,更快,但是他也很敏捷,他也很强壮。
他杀了我的女儿,我心想,接着我开始怀疑这到底是我的想法还是那个阴影的想法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大声说:“有别的路出去吗?”
只能原路出去,从我的家门口出去。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陷阱困住的野兽,各种想法从我脑海中闪过,却找不到有用的,既无安慰也无解法。
我说:“我没带武器。他告诉我进这个洞不能带武器。他说这是惯例。”
现在是惯例了,不能带武器进入我的地盘。但之前没有。跟我来。弗洛拉的骷髅说道。
我跟着她,我能看见她,这里非常黑,别的东西我全都看不见。
黑暗中,它说:就在你的手下面。
我蹲下摸了摸。那东西好像骨头——或者是鹿角。黑暗中我小心地摸索着,发现我拿着的是锥子而非刀。它的前端非常尖锐。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有代价吗?”
肯定有代价。
“我会付出代价。我还有另一件事。你说你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世界。”
骷髅没有眼睛,但是它点了头。
“那么等他睡着了你告诉我。”
它没说话,就在黑暗中融化了,我感觉很孤独。
过了好久。我听到滴水的声音,找到了一个石头水池,喝了些水,把最后一块面包泡软之后嚼烂吃了。我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又睡了一觉。我梦见我的妻子莫拉格在等我,季节变化,她依然在等我,就像我们在等我们的女儿一样,她一直在等着我。
有东西摸了我的手,我觉得是手指,不是骨头那种硬邦邦的触感。是柔软的人类的手,但很冰冷。他睡着了。
我在黎明前的蓝光中离开了洞穴。他正在洞口睡觉,像猫一样,我知道最轻的动静也会吵醒他。我握紧武器,那是骨头做的手柄,针一样的尖刺闪耀着黑暗的银光,我走出去,去拿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吵醒他。
我走近后,他伸手抓住我的脚踝,睁开眼睛。
“金子呢?”他问。
“我没拿。”风冰冷地从山间吹过。他想抓住我,我后退几步挣脱了。他还躺在地上,一只手撑起自己。
然后他问:“我的短剑呢?”
“趁你睡觉的时候,我拿走了。”我对他说。
他睡意蒙眬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拿走?我想杀你的话在半路上就动手了。我有很多次机会杀你。”
“当时我没拿到金子,对不对?”
他没说话。
我说:“如果你让我帮你把金子拿出来,你不亲自动手,这样就能拯救你悲哀的灵魂,那你可真是愚蠢。”
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我愚蠢?”
他准备打斗。让人在愤怒的情况下打架总没错。
我说:“不,你不愚蠢。我见过蠢货和笨蛋,他们蠢得很开心,头发里插着草也挺高兴。你太聪明了,根本不蠢。你寻求痛苦,你随身携带的全是痛苦,你接触过的一切都会变得痛苦。”
他站起来,像握着斧子一样握着一块岩石朝我冲过来。我个子小,他没办法像打中大个子的人一样打中我。他挥舞石头的时候跌倒了,这是个错误。
我稳稳地握着骨头手柄走上前,把锥子像蛇一样迅速地刺出去。我知道自己应该刺哪里,我知道这样最有用。
他松开石头捂住自己的右肩。“我的胳膊。”他说,“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了。”
然后他开始骂人,无数诅咒和威胁把空气都弄脏了。黎明降临在山顶,一切都是蓝色的,景色很美。在那晨曦中,浸湿了他衣衫的血看起来是紫色的。他后退一步,站在我和山洞之间。初升的太阳在我身后,我感到被暴露在外。
“你为什么不拿金子?”他的右臂无力地垂下来。
“那里没有给我这种人准备的金子。”我说。
他往前猛冲狠狠地踢中了我。我的锥子飞了出去。我双臂抱住他的腿,两个人一起从山上摔了下去。
他的脑袋在我上方,我看到他露出胜利的表情,接着我看到了天空,随后峡谷底部迎面扑了上来,我正朝它落下去,它会撞上我,我正朝着自己的死亡坠落。
突然一震,接着我们撞到了什么,现在我们在山坡上不断翻滚,世界只剩下令人眩晕的旋转的岩石,还有就是疼痛和天空,我知道我已经必死无疑了,但我还是死死抓住卡卢姆·麦金尼斯的腿。
我看到一只金色的鹰飞过,但是我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了。它在那里,在黎明的天空中,在时间和意识的碎片之中,也在痛苦之中。我不怕,因为没时间害怕,也没有一点点空隙可以容下害怕,我的脑子、我的心里全都没有那样的空隙。我从高空落下,紧紧抱着一个想杀我的人的腿,我们不停地撞在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接着……
……我们停下了。
我感到自己被重击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来,我几乎要松开手直接掉下去摔死了。山上有一大片地方滑坡了,应该是早就剥落的,只留下一片空阔的岩石,光滑得好像完美无瑕的玻璃。不过那是在我们的下面,我们掉在突出的岩层上,岩层上有个奇迹:一棵发育不全的扭曲的小树,在这个远高于林木线、没有任何植物可以生长的地方,长着一棵山楂树,虽然是棵老树,却和灌木差不多大。它的根扎在岩石中,这棵山楂树用它灰色的枝丫接住了我们。
我放开那条腿,顺着卡卢姆·麦金尼斯的身躯爬到山坡上。我站在那块狭窄的岩层上,看着下面的陡坡。这里没办法下去。完全无路可走。
我抬起头。上面也许可以。慢慢地往上爬,运气好的话可以爬到山上。如果不下雨。如果风不太大。还有别的办法吗?另一条路就是直接去死。
一个声音说:“你就扔下我等死吗,矮子?”
我没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他睁开眼睛说:“我的右手不能动,因为被你刺了。我觉得我摔断腿了,我不能跟你一起爬。”
我说:“我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
“你会成功的。我见过你爬山。你救了我,穿过了那条瀑布。你爬山就像松鼠爬树一样快。”
我对自己的攀爬能力没有这样的信心。
他说:“我要你向一切被你奉为神圣的东西发誓。以你那位在海对岸等待回归的国王发誓,因为我们把他的臣民从这片土地上赶走了。以你珍惜的一切东西发誓——以影子、鹰的羽毛和寂静发誓。你必须要回来救我。”
“你知道我是谁?”我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我庄严发誓。以影子、鹰的羽毛和寂静发誓。以绿色山丘和岩石发誓。我会回来。”
“我本来可以杀了你。”他挂在山楂树上说,语气还挺幽默,仿佛是在讲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我计划着杀了你,然后把金子拿回去。”
“我知道。”
他的头发像灰色的光环一样环绕着他的脸。鲜红的血从他脸上流过,他摔下来的时候擦伤了。“你要带绳子回来。”他说,“我的绳子在上面,山洞口。你需要更多的绳子。”
“是的。”我说,“我会带绳子回来。”我看了看上面的岩石,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在攀爬的时候,仔细观察就意味着生与死的差别。我计划好了从山崖往上爬的路线。我能看到山洞口那块突出的岩石,我们就是在打斗的时候从那里摔下来的。我可以往那里爬。没错。
我往手心啐了两口,爬之前把汗擦干。“我会回来救你。”我说,“还要带上绳子。我发誓。”
“什么时候?”他闭上眼睛。
“一年之内。”我说,“我一年之内肯定回来。”
我开始攀爬。那人的叫喊声紧随我的脚步,我往上爬,贴着山崖努力前进,那人的喊声和巨鸟的叫声混合起来,那些鸟跟着我从雾岛返回。我没有表现出痛苦。我将永远听见他在尖叫,那声音萦绕在意识的边缘,在我半梦半醒时总能听见,直到我死都可以听见。
没有下雨,风不停地吹,但没有把我吹下山崖。我安全地往上爬。
当我爬到那块岩石上时,洞穴入口在正午的阳光下就像一个深黑的阴影。我转身离开,把群山都抛在身后,离开了那些已经盘踞在我骨头深处的缝隙和阴影,我慢慢地离开了雾岛。有成百上千条路可以带我回到位于低地的家,我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