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性后缀
亲爱的:
让我们正式地开始写这封信——这段邂逅的前奏——用那种经典的方式开头,就当它是一个声明:我爱你。你不认识我(但你见过我,你朝我微笑,把硬币递到我手中)。我认识你(但还没能如愿地深入了解你。每天早晨你睁开眼睛时,我希望自己在你身边,你看着我,朝我微笑。这真是天堂吧)。所以我用纸笔向你表明心迹,我要再说一次:我爱你。
我用英文写这封信,它是你的语言,一种我也能说的语言。我的英文不错。多年来我住在英格兰和苏格兰。整个夏天我都在考文特花园流连,不过其中一个月我去参加了爱丁堡音乐节,当时我恰好在爱丁堡。演员凯文·斯佩西先生、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杰里·斯普林格先生(他当时正在爱丁堡演出一部讲述他生平的歌剧)都往我的盒子里扔过硬币。
我已经很久不写东西了,虽然我想写,虽然已经数次打好腹稿,却没有写。我是先写你呢,还是先写我?
先写你吧。
我喜欢你红色的长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者,现在我依然坚信你有着舞者的身段。你的腿、姿态、头部摇摆的动作。你还没有开口,那微笑就让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在我的国家,大家笑得很短暂,仿佛太阳出来照耀大地,片刻后便退回到云层之中。这里的笑容太珍贵了,而且非常稀少。你却一直微笑,仿佛你所见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你感到快乐。你一见到我就露出微笑,甚至笑得更开心了。你微笑,而我却迷失了,仿佛一个小孩迷失在大森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从小就知道,眼睛会透露出很多信息。我们的工作有时候会用到墨镜,甚至需要面具遮住整张脸(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觉得他们都是外行人)。面具有什么用?我的办法是使用演出专用的隐形眼镜,它能覆盖整个虹膜,那是在一个美国网站以不到五百欧元的价格买的,可以遮住整个眼睛。眼镜当然是灰色的,看起来像石头。它们对我的价值远不止五百欧元,我买了无数次。你也许会想,我做这份工作一定很穷,其实不是的。你肯定会对我的收入感到惊讶。我需求不多,薪水很不错。
但下雨的时候就不行了。
有时候就算下雨也要工作。亲爱的,你也许会发现,下雨的时候其他人就撑着伞走了。我还坚持工作。一直如此。我就一动不动地等着。这样才能让表演更可信。
这是一种表演,和我当舞台演员、当魔术师的助手一样,事实上我也当过舞蹈演员(所以我很熟悉舞者的身姿),我一直都能清楚地分辨每个观众。所有演员、舞者都是这样,不过近视的那些不行,他们看观众都是一片模糊。我的视力很好,透过隐形眼镜都能看清。
我们经常说:“你有没有看到第三排那个留小胡子的男人?他一直色眯眯地盯着米诺。”
米诺就回答:“是啊。通道上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就像德国总理。她实在是要打瞌睡了。”如果有人睡着了,你就失去了所有观众,所以我们剩下整个晚上都努力给那个打瞌睡的女人表演。
第二次你站在我旁边的时候,站得太近了,我甚至能闻到你的洗发水香味。那味道就像花朵和水果。我将美国想象成整个大陆都是充满花香和水果气味的女人。你和大学里的一个年轻人聊天。你抱怨说我们的语言对美国人来说太难了。“我理解男女是有性别差异的。”你当时这样说道,“但是为什么椅子是阳性,鸽子是阴性?雕像为什么有阴性后缀?”
那个年轻人笑着指了指我。但是的确如此,如果你从广场上走过,你肯定发现不了我。我的袍子看起来像旧大理石,历经年月,布满了水渍和青苔。皮肤好像花岗岩。只要我不动,我就是石头和青铜,我不想动就不动。我就站在那里。
有些人在广场上等得太久了,即使下雨也不离开,就想看看我会干什么。他们不搞清楚就觉得难受,直到确定了我是人不是雕像他们才满意。正是有不确定之处才能吸引人,就像粘鼠板能粘住老鼠一样。
也许我写了太多关于自己的话。我知道这既是一封介绍信又是一封情书。我应该写写你。写写你的微笑。你的眼睛那么绿。(你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我会告诉你的,是棕色的。)你喜欢古典音乐,但是在你的iPod nano上也有ABBA和Kid Loco。你不喷香水。你的内衣大多是旧的,但很舒适,不过你有一套红色蕾丝边的胸罩和内裤,是在特别的时候穿的。
广场上的人会看着我,但是只在我动的时候他们才会被吸引。我的动作都非常轻微,轻微到路人很难确定自己是否看到我动了。是吧?大部分时候人们都不会看静止的东西。眼睛看见了却视而不见。所以为了让他们看我,为了让他们注意到我,不让他们的眼睛看向别处,不让他们忽略我,我必须做一些轻微的动作,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看着我。但是他们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把你视为一段需要破解的密码,或者一道需要解答的谜题。或者是一套有待拼合的拼图。我从你的生活中走过,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生活的边缘。我的动作——准确来说是我的雕像表演——常常被误解。我想要你。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你有一个妹妹。她有一个MySpace账户和一个脸书账户。我们有时候会通过邮件交流。很多人觉得中世纪雕像只存在于十五世纪。事实并非如此。我有个房间,我有笔记本电脑。我的电脑还有密码。我懂得安全上网。你的密码是你的名字。这不安全。任何人都能看到你的电子邮件、照片,从你的浏览记录中猜出你的兴趣爱好。如果谁有这个兴趣并且愿意花时间的话,就能完整地整理出你的生活,比如将邮件里的人名和照片里的形象对应起来。从电脑或者手机信息里总结出一个人的生活并不难。就像玩填字游戏一样。
我记得自己确定你看着我的那个时候,当时你穿过广场,只看着我一个人。你停下脚步,看着我。你看到我为吸引一个小孩动了一下,你对旁边的女人说了,那说话声我刚好能听见,你说我可能是真正的雕像。我把这句话当作最高的赞美。我有不同的运动方式——我可以像上了发条似的动,采取一连串断断续续抽搐般的小动作;我也可以像机器人一样动。我可以像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雕像忽然获得了生命一样动。
我听见你无数次赞美这座小城十分优美。你说你站在有彩色花窗的古老教堂里时仿佛置身于宝石万花筒之中。仿佛身处太阳的中心。此外你还很担心你母亲的病情。
你大学时候当过厨师,手指上还有被厨刀割伤的无数伤痕。
我爱你,我对你的爱让我了解了你的一切。我越是了解你就越是接近你。你本想和一个年轻人一起来到我的国家,但是他伤了你的心,但你还是一个人来了,而且依然面带微笑。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在微笑。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昂首阔步地穿过城市广场,鸽群在你身旁盘旋。这个国家的女人不会昂首阔步地走路。她们的姿态完全不同,只有舞蹈演员才会像你那样挺拔。你睡觉的时候眼睫毛会扇动。你的脸颊贴着枕头,你做梦的样子我都能看到。
我会梦见龙。我小时候,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们对我说这座老城下面有一条龙。我想象龙像黑烟一样盘在建筑物下面,栖居在各个地窖之间的缝隙里,虚无缥缈,但又始终存在。我觉得龙就是这样的,过去和现在也是这样的。黑龙是由烟构成的。我有可能在表演的时候被龙吃掉,继而成为过去的一部分。事实上我已经七百岁了。历代国王来了又去。军队来到此地,有时候定居下来,有时候返回故乡,只留下破损的建筑物、窗户、私生子,但是雕像保留了下来,烟雾形成的龙保留了下来,过去也保留了下来。
话虽如此,但是我所模仿的那座雕像并不在这座城里。它矗立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座教堂前,那里的人们认为它是施洗者约翰的姐妹,或者是当地一位领主,他为了庆贺自己没有在瘟疫中丧命,于是捐资建造了那座教堂,或者也可能是死亡天使的雕像。
我觉得你一定非常纯洁,亲爱的,和我一样纯洁,但是有次我在你的洗衣筐底部看到了那条红色蕾丝内裤,在近距离观察后,我确定你头一天晚上肯定不纯洁了。只有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你没有在邮件里写这件事,也没有在在线日记里提到。
有次一个小女孩抬头看了看我,然后转头对她母亲说:“为什么她如此不愉快?”(我将这句话翻译成英文。那个女孩说我是雕像,因此用了阴性后缀。)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愉快?”
“不然人们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雕像?”
她母亲微笑回答:“也许她是因爱情而郁郁不乐。”
我没有因爱情而郁郁不乐。我准备等到一切都好起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我有时间。时间一直很充足。这是当雕像的一大优势——优势之一。
你从我身旁经过,看着我微笑,然后走过去,其他一些时候你根本不会注意我,只当我是个寻常物件。你,还有其他人类,对静止的东西毫不在意,这点真的有些夸张。你夜里会醒来,起身,走到小厕所里去,小便,然后回到床上再次平静地入睡。你不会注意到完全静止的东西,对吧?何况是阴影中的东西。
如果可以,我想用自己的身体来为你写这封信。我考虑用自己的血或唾液与墨水混合,但是这样不行。事情往往过犹不及,但是伟大的爱情需要配上庄严的姿态,对吗?我不熟悉庄严的姿态。我主要练习细微动作。有次我把一个小男孩吓得尖叫,因为他坚信我是大力士雕像,而我却对着他微笑。永远是细微的动作才令人难忘。
我爱你,我想你,我需要你。我是你的,同样你也是我的。我在此说出对你的爱。
我希望很快能把这些话亲口告诉你。然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很快,在某一刻,我会转过身,放下信。即使现在,我也和你在一起,在这间挂着伊朗壁毯的旧公寓里。
你从我身旁经过了很多次。
无数次。
我和你在一起。我在这里。
当你放下这封信。当你转过身看着旧房子另一头,你带着放松、快乐甚至恐惧的心情扫视周围……
然后我就会移动。只是稍微动一下。最终你会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