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们穿过一片古怪的高原，其中也存在文明。钢铁议会迎着自身的历史回溯，经过一处废墟。
那原本也许是一座神庙，或者一座由神庙构成的城市。他们在坍塌的神塔旁铺设铁路，引擎中喷出的蒸汽从藤蔓之间升起。他们用力敲下一根根道钉，在杂乱的植物根系间劈裂风化的大理石神像。沉寂的宅邸随着钢铁议会的阵阵锤击而震颤。煤烟熏黑了表现天堂战争的浮雕。钢铁议会在这座藤蔓密布，楼宇崩塌的城市中穿行。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人，”犹大对管理委员会说道，“我们曾经是合伙人。他当过一段时间政府官员，现在给大商行做事，但他依然关注着时势。我和他有交情，有时候，他的工作需要用到魔像。当他为此来找我时，我们会聊一聊。”
犹大曾经告诉过科特这些奇怪的谈话，潘尼豪成了犹大的敌人，对着他喋喋不休，但他们依然会一起喝酒。不是为了辩论，而是一种表演。“我去见他只是因为他会给我一些信息，然后我就能转告联合委员会，”犹大说道，“我不知道……我猜他没那么笨，不会随便说漏嘴。那是一种礼物。”
委员会听着他诉说。中年人、改造人和从前的随营妓女仍记得新克洛布桑，但超过半数的代表是年轻人，钢铁议会成立时还没出生或仍是幼童。他们注视着犹大。
“流言总是存在。我知道该怎么问他，让他觉得他在帮我。他告诉我眼下的局势。你们应该知道吧，跟泰什的战争。”他们不清楚详情，然而如此大规模的战争能让整个巴斯-拉格为之震颤。荒野冒险者们把故事带到了钢铁议会。
“火水海峡中发生了大屠杀：他们现在管它叫血色海峡。”他们破解了巫师议会的锦鱼法术，舰队突破封锁，一直绕到海岸另一边，行程达数千里。但几星期前，又有一支远征军起程了。从战舰下方经过，都是潜水船，也许是由格林迪洛带领的，我不太确定。但他们正在路上。那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们一定快到了。说不定已经登陆。
“要知道，城里的人从没忘记你们。他们从没忘记钢铁议会。万岁。人们会低声传颂这个词。你们的名字被写到墙上。城市议会从来没原谅你们，从来没忘记你们的所作所为。现在，他们知道了你们的位置。”
他等待着，直到众人的不安消退下去。
“你们心里很清楚，不能永远躲着。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老天，二十多年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流浪者口口相传：或许是某个你们自己的人，在回新克洛布桑的路上被逮捕，遭到审讯。也可能是间谍。”这番话引起了一波喧闹声，他提高嗓音，“也许是增强的千里眼法术。我不知道。关键是，他们知道你们的位置。他们找到你们了。我甚至不清楚，他们已经知道了多久。但他们绝对无法让部队穿越荒恶原，穿越加拉基草原，穿越森林——我们有库拉宾。”但一开始我们也没有，犹大，科特暗想。你打算怎么办？“然而由于这场战争，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火水海峡畅通无阻。”
“他们可以经由海路一直绕过来。他们试图绕过泰什，经由玛鲁阿姆，在草原的边缘登陆。他们不打算从东面袭击你们，而是从西面。这是他们原先绝对办不到的。”
“姐妹们，议会成员们，战友们。你们即将遭受攻击，而且毫不留情。他们就是来消灭你们的。他们不允许你们继续存在下去。上次你们逃脱了。姐妹们……如今，他们比任何时候都亟须解决这件事。”
犹大很难让议会成员理解新克洛布桑的混乱局势。较年长的人记得自己当年的罢工斗争和因此而争取到的自由，但新克洛布桑本身是非常古老的记忆，而且又在千里之外。犹大试图让他们对乱局有个深刻的体会。“形势正在发生变化。”他说道。
“他们必须把你们击溃，然后抓回去。于是他们就能对市民说，看看我们的成果。看看关键时刻，我们是怎么对付他们的，看看你们的钢铁议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他们要来消灭你们。该行动起来了，赶快铺设铁轨，你们必须离开。也许可以去北方——我不知道。一直开到苔原上，成为冰雪列车，把熊当作坐骑。或者到寒爪湖。我不知道。反正是再次躲藏起来。但你们必须离开。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你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不把你们彻底灭绝，他们不会罢休。”
“对，他们可以躲起来，”卓耿忽然在科特耳边急迫地说道。“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可以回去。告诉他们，必须要回去。告诉他们。”
他的低语声并非命令，但语气急促，突兀而狂热，科特只能遵从他。
震惊之下，钢铁议会连续好几天都无法制定计划。对于这座固定的小镇，他们并没有太多感情，而且一直强调，列车才是他们的居所，其他建筑只不过是附属物，是没有轮子的车厢。但多年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物资却很难舍弃。
“咱们应该留下。咱们什么都能应付。”年轻的议会成员宣称。他们的改造人父辈则力图解释新克洛布桑的本质。
“这可不是一群跨步兽，”他们说，“也不是马贼。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得听犹大·洛的。”
“对，但咱们现在有技术。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犹大·洛先生还不知道吧。青苔魔法，藤蔓巫术——他知道吗？”这都是向神秘的土著学来的。他们的父辈摇摇头。
“那可是新克洛布桑。算了吧，这没有用。”
犹大解开科特给他的包裹，里面是一面带框的镜子。“只有一面了，”他说道，“另一面碎了。没有另一面镜子，它无法充当武器。但即使有另一面，也还是不够。你们必须离开。”
他们派出一批较聪明的翼人，察看数百里外的海岸。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现，”第一个翼人回来后说道。犹大变得很生气。“他们就要来了。”他说道。
他拒绝给出任何具体建议，而卓耿却狂热地想要钢铁议会返回。他一次次告诉议会成员，返回是他们的责任。这是一种古怪的狂热。
科特去参加舞会。醉酒的男男女女踏着农夫的舞步，喧闹的舞蹈令他感到平静。他不断更换舞伴，不断喝酒，食用混有药品的水果。他找到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互相摩挲，甚至亲吻，但只是男人之间的游戏，不至于发展到交媾。事后，他一边擦着手，却发现那人很健谈，开始说起钢铁议会该怎么办。
“大家都知道咱们要离开，”他说道，“难道还能不听犹大·洛的吗？有人说北上，有人说南下，没人知道该去哪儿。但越来越多人都在琢磨，包括我在内，我们有个计划。不去北边，也不去南边，我们要去东边。顺着咱们来时的路回去。我们都说，该是时候回家去了。回到新克洛布桑。”
科特意识到，那不是卓耿的指使，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愿望。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库拉宾说道，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卓耿说：“大家都知道他们会来。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去新克洛布桑。”
“不行。”犹大说道。科特看出他的情绪很复杂：自豪，恐惧，恼怒，困惑。“不行，他们疯了。他们会死。如果不能面对一支新克洛布桑部队，又怎么面对整座城市呢？一边逃离国民卫队，一边又奔向国民卫队，这没有意义。他们不能回去。”
“那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是你激发起他们的热情，不是吗？是你告诉他们眼下的局势。他们觉得也许可以改变平衡，犹大。我也认为他们或许是对的。他们想要回去，让人群朝着铁轨抛撒花瓣。他们想要回到一座新的城市。”
“不行。”犹大说道，但科特看出坡摩罗伊和艾尔希都很兴奋。他在自己的怀疑与保守中也隐隐感应到这种兴奋。
人们吵嚷着要回去。“这是速度的问题，”一名年长的改造人女性说道，“我们来这儿时，铺设了一些多余的铁轨，假如需要离开，它们就在那儿等着。现在有人要来攻击我们，需要走很远路才能到达安全地带，我们需要速度。轨道就在那儿等着，这儿一里，那儿一里，不利用起来就太傻了。”她假装是从实用的观点出发。
犹大与大家争辩，但科特看得出，他很自豪，他的钢铁议会意图返回，意图在关键时刻为新克洛布桑作出贡献。出于恐惧，他想要劝阻他们，但由于他对历史的认知，又不想阻拦——科特能看出来。
“你们不知道，”他语气温和，“你们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们必须继续生存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是你们的吟游诗人，见鬼，我需要你们继续生存下去。”
“这不是——很抱歉，洛先生，恕我直言——这不是你需要什么的问题，而是我们需要什么。我们无法正面对抗那些混蛋，所以，如果要跑的话，也得跑得有点意义。我们要放出风声，告诉新克洛布桑，我们回来了。”这名年轻人出生于钢铁议会成立五年之后，从小在草原中长大。
安·哈莉站起身慷慨陈词。
“我不是出生在新克洛布桑，”她告诉大家，然后用粗犷而雄辩的语气陈述了她的一生，“我从没想到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钢铁议会就是我的国家，新克洛布桑算什么？但钢铁议会是个不领情的孩子，而我一向就喜爱不领情的孩子。新克洛布桑不值得感谢——我到过那儿，我很清楚——我们就是那争取到自由的孩子。其他人都没能办到。如今，其他孩子也都变得不情不愿，我们可以帮助他们。”
在科特看来，犹大那伙人让钢铁议会摆脱了束缚，转而遵从某种与生俱来的向往。不论提出什么样的理由支持返回的决定，议会成员们似乎说出了长久以来深埋在心中的想法。他们对犹大描述的混乱局势充满迫切的期待。
科特试图把思维组织成语言，却无法清晰地表达。他们走了这么远路——他走了这么远路，付出了许多代价，就是为了警告钢铁议会，让他们逃离：他们怎么可能面对整座城市？
虽然无法描述，但他能体会到返回的意义。安·哈莉的演讲令他心潮澎湃，而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议会成员们高声喝彩，呼喊她的名字，呼喊“新克洛布桑”。
艾尔希和坡摩罗伊欢欣鼓舞，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库拉宾发出愉悦的语声。他既不支持新克洛布桑，也不支持背叛他的泰什，然而面对钢铁议会，面对成员们的热情欢迎，他很是钦佩。无论他们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库拉宾都很乐意参与其中。卓耿很高兴。犹大沉默不语，既自豪，又害怕。
科特能看出犹大的恐惧。你希望它成为一个传奇，对吗？他心想。钢铁议会要回家，这让你很困扰。他们有这种意图，你也很欣喜，然而你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那是你自身的造物，能给大家带来梦想。犹大愿意为钢铁议会做任何事，任何事都可以。这科特也能看出来。犹大对它心怀毫无保留的热爱。
人们拆除了那座小镇，泥土与木条搭建的陋室被摧毁，集会用的房屋被推倒，一切都化作了泥尘。他们尽可能多地收纳作物。钢铁议会中的许多成员感到很愤怒。
人们用荒野上搜集的奇特材质建造新车厢，包括粗糙的木料和矿石，但即便如此，永动列车仍无法容纳所有成员。又将有成百上千的人沦为游荡的追随者，跟在列车后面行走。也有少数人不愿跟随，进入丘陵山区，或者坚持留在由残存的铁路围圈起来的定居点内。
“等他们到达时，你们会没命的。”犹大告诉他们。但这些人只是以豪言壮语回应。这没有意义，科特心想，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派出最强大，装备最精良的部队，他们以为会在这里逮到猎物，却只遇到五十个年迈的农夫，结果可想而知。他看着他们，知道这些人必死无疑。但愿国民卫队给你们个痛快。
科特不知道安·哈莉和犹大是不是恋人，但他俩之间有一种深厚而简单的爱。他妒忌，没错，但他也同样妒忌犹大爱着的其他所有人。科特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钢铁议会离开草原避难所的前一晚，犹大跟安·哈莉在一起。科特独自一人，回忆前几天晚上那个健壮结实的年轻人。
第二天，人们聚集起来：科特在外围区域，那里的野草已被列车和农夫压折。强壮的坡摩罗伊戏耍似的挥着武器，仿佛舞动镰刀，他的情人艾尔希用胳膊搂着他的腰。卓耿头戴宽檐帽，牵着一匹马。这是他说服钢铁议会的牧马人而得来的。科特不太清楚，他嚅动的嘴唇是在跟谁说话。库拉宾沿着他/她那古怪的神祇所揭示的秘密路线行走，所经之处，草丛来回晃动。安·哈莉和犹大·洛手挽手走在队伍最前方，清晨的昆虫探询似的在他们四周飞舞。
钢铁议会紧跟在他俩身后。很快，他们将加入众人的行列，帮忙铺设铁轨，劈裂岩石，于盆地的碎石之间穿行，但此刻，他们走在最前面。铁轨不断延伸，议会成员们再次成为铺路工，成为勘察员、汲水工、猎人、填路工。但最重要的依然是铺路工，他们将小镇周围的铁轨展开，朝着来时的方向铺成一条直线。他们到达时所经过的道路仍留有一点点模糊的痕迹。
遥远的西方，国民卫队虎视眈眈，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将他们消灭。钢铁议会在震颤中朝着东方前进，他们要回新克洛布桑，他们要回家。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如今，他们来到真正的荒原边缘。
“这儿，就是这儿。这就是荒恶原的外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原本也许是一座神庙，或者一座由神庙构成的城市。他们在坍塌的神塔旁铺设铁路，引擎中喷出的蒸汽从藤蔓之间升起。他们用力敲下一根根道钉，在杂乱的植物根系间劈裂风化的大理石神像。沉寂的宅邸随着钢铁议会的阵阵锤击而震颤。煤烟熏黑了表现天堂战争的浮雕。钢铁议会在这座藤蔓密布，楼宇崩塌的城市中穿行。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人，”犹大对管理委员会说道，“我们曾经是合伙人。他当过一段时间政府官员，现在给大商行做事，但他依然关注着时势。我和他有交情，有时候，他的工作需要用到魔像。当他为此来找我时，我们会聊一聊。”
犹大曾经告诉过科特这些奇怪的谈话，潘尼豪成了犹大的敌人，对着他喋喋不休，但他们依然会一起喝酒。不是为了辩论，而是一种表演。“我去见他只是因为他会给我一些信息，然后我就能转告联合委员会，”犹大说道，“我不知道……我猜他没那么笨，不会随便说漏嘴。那是一种礼物。”
委员会听着他诉说。中年人、改造人和从前的随营妓女仍记得新克洛布桑，但超过半数的代表是年轻人，钢铁议会成立时还没出生或仍是幼童。他们注视着犹大。
“流言总是存在。我知道该怎么问他，让他觉得他在帮我。他告诉我眼下的局势。你们应该知道吧，跟泰什的战争。”他们不清楚详情，然而如此大规模的战争能让整个巴斯-拉格为之震颤。荒野冒险者们把故事带到了钢铁议会。
“火水海峡中发生了大屠杀：他们现在管它叫血色海峡。”他们破解了巫师议会的锦鱼法术，舰队突破封锁，一直绕到海岸另一边，行程达数千里。但几星期前，又有一支远征军起程了。从战舰下方经过，都是潜水船，也许是由格林迪洛带领的，我不太确定。但他们正在路上。那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们一定快到了。说不定已经登陆。
“要知道，城里的人从没忘记你们。他们从没忘记钢铁议会。万岁。人们会低声传颂这个词。你们的名字被写到墙上。城市议会从来没原谅你们，从来没忘记你们的所作所为。现在，他们知道了你们的位置。”
他等待着，直到众人的不安消退下去。
“你们心里很清楚，不能永远躲着。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老天，二十多年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流浪者口口相传：或许是某个你们自己的人，在回新克洛布桑的路上被逮捕，遭到审讯。也可能是间谍。”这番话引起了一波喧闹声，他提高嗓音，“也许是增强的千里眼法术。我不知道。关键是，他们知道你们的位置。他们找到你们了。我甚至不清楚，他们已经知道了多久。但他们绝对无法让部队穿越荒恶原，穿越加拉基草原，穿越森林——我们有库拉宾。”但一开始我们也没有，犹大，科特暗想。你打算怎么办？“然而由于这场战争，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火水海峡畅通无阻。”
“他们可以经由海路一直绕过来。他们试图绕过泰什，经由玛鲁阿姆，在草原的边缘登陆。他们不打算从东面袭击你们，而是从西面。这是他们原先绝对办不到的。”
“姐妹们，议会成员们，战友们。你们即将遭受攻击，而且毫不留情。他们就是来消灭你们的。他们不允许你们继续存在下去。上次你们逃脱了。姐妹们……如今，他们比任何时候都亟须解决这件事。”
犹大很难让议会成员理解新克洛布桑的混乱局势。较年长的人记得自己当年的罢工斗争和因此而争取到的自由，但新克洛布桑本身是非常古老的记忆，而且又在千里之外。犹大试图让他们对乱局有个深刻的体会。“形势正在发生变化。”他说道。
“他们必须把你们击溃，然后抓回去。于是他们就能对市民说，看看我们的成果。看看关键时刻，我们是怎么对付他们的，看看你们的钢铁议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他们要来消灭你们。该行动起来了，赶快铺设铁轨，你们必须离开。也许可以去北方——我不知道。一直开到苔原上，成为冰雪列车，把熊当作坐骑。或者到寒爪湖。我不知道。反正是再次躲藏起来。但你们必须离开。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你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不把你们彻底灭绝，他们不会罢休。”
“对，他们可以躲起来，”卓耿忽然在科特耳边急迫地说道。“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可以回去。告诉他们，必须要回去。告诉他们。”
他的低语声并非命令，但语气急促，突兀而狂热，科特只能遵从他。
震惊之下，钢铁议会连续好几天都无法制定计划。对于这座固定的小镇，他们并没有太多感情，而且一直强调，列车才是他们的居所，其他建筑只不过是附属物，是没有轮子的车厢。但多年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物资却很难舍弃。
“咱们应该留下。咱们什么都能应付。”年轻的议会成员宣称。他们的改造人父辈则力图解释新克洛布桑的本质。
“这可不是一群跨步兽，”他们说，“也不是马贼。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得听犹大·洛的。”
“对，但咱们现在有技术。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犹大·洛先生还不知道吧。青苔魔法，藤蔓巫术——他知道吗？”这都是向神秘的土著学来的。他们的父辈摇摇头。
“那可是新克洛布桑。算了吧，这没有用。”
犹大解开科特给他的包裹，里面是一面带框的镜子。“只有一面了，”他说道，“另一面碎了。没有另一面镜子，它无法充当武器。但即使有另一面，也还是不够。你们必须离开。”
他们派出一批较聪明的翼人，察看数百里外的海岸。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现，”第一个翼人回来后说道。犹大变得很生气。“他们就要来了。”他说道。
他拒绝给出任何具体建议，而卓耿却狂热地想要钢铁议会返回。他一次次告诉议会成员，返回是他们的责任。这是一种古怪的狂热。
科特去参加舞会。醉酒的男男女女踏着农夫的舞步，喧闹的舞蹈令他感到平静。他不断更换舞伴，不断喝酒，食用混有药品的水果。他找到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互相摩挲，甚至亲吻，但只是男人之间的游戏，不至于发展到交媾。事后，他一边擦着手，却发现那人很健谈，开始说起钢铁议会该怎么办。
“大家都知道咱们要离开，”他说道，“难道还能不听犹大·洛的吗？有人说北上，有人说南下，没人知道该去哪儿。但越来越多人都在琢磨，包括我在内，我们有个计划。不去北边，也不去南边，我们要去东边。顺着咱们来时的路回去。我们都说，该是时候回家去了。回到新克洛布桑。”
科特意识到，那不是卓耿的指使，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愿望。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库拉宾说道，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卓耿说：“大家都知道他们会来。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去新克洛布桑。”
“不行。”犹大说道。科特看出他的情绪很复杂：自豪，恐惧，恼怒，困惑。“不行，他们疯了。他们会死。如果不能面对一支新克洛布桑部队，又怎么面对整座城市呢？一边逃离国民卫队，一边又奔向国民卫队，这没有意义。他们不能回去。”
“那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是你激发起他们的热情，不是吗？是你告诉他们眼下的局势。他们觉得也许可以改变平衡，犹大。我也认为他们或许是对的。他们想要回去，让人群朝着铁轨抛撒花瓣。他们想要回到一座新的城市。”
“不行。”犹大说道，但科特看出坡摩罗伊和艾尔希都很兴奋。他在自己的怀疑与保守中也隐隐感应到这种兴奋。
人们吵嚷着要回去。“这是速度的问题，”一名年长的改造人女性说道，“我们来这儿时，铺设了一些多余的铁轨，假如需要离开，它们就在那儿等着。现在有人要来攻击我们，需要走很远路才能到达安全地带，我们需要速度。轨道就在那儿等着，这儿一里，那儿一里，不利用起来就太傻了。”她假装是从实用的观点出发。
犹大与大家争辩，但科特看得出，他很自豪，他的钢铁议会意图返回，意图在关键时刻为新克洛布桑作出贡献。出于恐惧，他想要劝阻他们，但由于他对历史的认知，又不想阻拦——科特能看出来。
“你们不知道，”他语气温和，“你们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们必须继续生存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是你们的吟游诗人，见鬼，我需要你们继续生存下去。”
“这不是——很抱歉，洛先生，恕我直言——这不是你需要什么的问题，而是我们需要什么。我们无法正面对抗那些混蛋，所以，如果要跑的话，也得跑得有点意义。我们要放出风声，告诉新克洛布桑，我们回来了。”这名年轻人出生于钢铁议会成立五年之后，从小在草原中长大。
安·哈莉站起身慷慨陈词。
“我不是出生在新克洛布桑，”她告诉大家，然后用粗犷而雄辩的语气陈述了她的一生，“我从没想到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钢铁议会就是我的国家，新克洛布桑算什么？但钢铁议会是个不领情的孩子，而我一向就喜爱不领情的孩子。新克洛布桑不值得感谢——我到过那儿，我很清楚——我们就是那争取到自由的孩子。其他人都没能办到。如今，其他孩子也都变得不情不愿，我们可以帮助他们。”
在科特看来，犹大那伙人让钢铁议会摆脱了束缚，转而遵从某种与生俱来的向往。不论提出什么样的理由支持返回的决定，议会成员们似乎说出了长久以来深埋在心中的想法。他们对犹大描述的混乱局势充满迫切的期待。
科特试图把思维组织成语言，却无法清晰地表达。他们走了这么远路——他走了这么远路，付出了许多代价，就是为了警告钢铁议会，让他们逃离：他们怎么可能面对整座城市？
虽然无法描述，但他能体会到返回的意义。安·哈莉的演讲令他心潮澎湃，而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议会成员们高声喝彩，呼喊她的名字，呼喊“新克洛布桑”。
艾尔希和坡摩罗伊欢欣鼓舞，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库拉宾发出愉悦的语声。他既不支持新克洛布桑，也不支持背叛他的泰什，然而面对钢铁议会，面对成员们的热情欢迎，他很是钦佩。无论他们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库拉宾都很乐意参与其中。卓耿很高兴。犹大沉默不语，既自豪，又害怕。
科特能看出犹大的恐惧。你希望它成为一个传奇，对吗？他心想。钢铁议会要回家，这让你很困扰。他们有这种意图，你也很欣喜，然而你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那是你自身的造物，能给大家带来梦想。犹大愿意为钢铁议会做任何事，任何事都可以。这科特也能看出来。犹大对它心怀毫无保留的热爱。
人们拆除了那座小镇，泥土与木条搭建的陋室被摧毁，集会用的房屋被推倒，一切都化作了泥尘。他们尽可能多地收纳作物。钢铁议会中的许多成员感到很愤怒。
人们用荒野上搜集的奇特材质建造新车厢，包括粗糙的木料和矿石，但即便如此，永动列车仍无法容纳所有成员。又将有成百上千的人沦为游荡的追随者，跟在列车后面行走。也有少数人不愿跟随，进入丘陵山区，或者坚持留在由残存的铁路围圈起来的定居点内。
“等他们到达时，你们会没命的。”犹大告诉他们。但这些人只是以豪言壮语回应。这没有意义，科特心想，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派出最强大，装备最精良的部队，他们以为会在这里逮到猎物，却只遇到五十个年迈的农夫，结果可想而知。他看着他们，知道这些人必死无疑。但愿国民卫队给你们个痛快。
科特不知道安·哈莉和犹大是不是恋人，但他俩之间有一种深厚而简单的爱。他妒忌，没错，但他也同样妒忌犹大爱着的其他所有人。科特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钢铁议会离开草原避难所的前一晚，犹大跟安·哈莉在一起。科特独自一人，回忆前几天晚上那个健壮结实的年轻人。
第二天，人们聚集起来：科特在外围区域，那里的野草已被列车和农夫压折。强壮的坡摩罗伊戏耍似的挥着武器，仿佛舞动镰刀，他的情人艾尔希用胳膊搂着他的腰。卓耿头戴宽檐帽，牵着一匹马。这是他说服钢铁议会的牧马人而得来的。科特不太清楚，他嚅动的嘴唇是在跟谁说话。库拉宾沿着他/她那古怪的神祇所揭示的秘密路线行走，所经之处，草丛来回晃动。安·哈莉和犹大·洛手挽手走在队伍最前方，清晨的昆虫探询似的在他们四周飞舞。
钢铁议会紧跟在他俩身后。很快，他们将加入众人的行列，帮忙铺设铁轨，劈裂岩石，于盆地的碎石之间穿行，但此刻，他们走在最前面。铁轨不断延伸，议会成员们再次成为铺路工，成为勘察员、汲水工、猎人、填路工。但最重要的依然是铺路工，他们将小镇周围的铁轨展开，朝着来时的方向铺成一条直线。他们到达时所经过的道路仍留有一点点模糊的痕迹。
遥远的西方，国民卫队虎视眈眈，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将他们消灭。钢铁议会在震颤中朝着东方前进，他们要回新克洛布桑，他们要回家。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如今，他们来到真正的荒原边缘。
“这儿，就是这儿。这就是荒恶原的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