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钉在奥利门上的纸条中写道：全体集合，立刻。
只有老肩和公牛不在场。巴隆向大家解释了计划。
“还有将近一个礼拜，”他说道，“咱们只有这点时间。那是来自伯托德的情报。我们必须小心。这”——他用粉块涂画——“就是顶层的房间，他们会在那里面。”
“记住，他们想不到会遭到攻击，但圆盾卫士很难缠。每个人都会收到明确指示，明白吗？记住怎么进去，要做什么，然后怎么出来。听好了——无论看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改变计划，明白吗？每个人各司其职，按照指示行事。”
我们是一个行动小组吗？奥利心想。还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奥利的同伴们不安地挪动着。
巴隆在计划图中加上越来越多的线条，一遍遍重复指示，仿佛念诵经文。他的语气节奏毫无变化，就像蜡筒留声机。
他们有一批新武器。连发枪，大口径短枪，火焰喷射器。奥利看着同伴们替武器擦拭上油。他看到有些人的手在发抖。他努力控制，让自己的手不要抖。
巴隆教大家如何占领关键位置，控制整片区域。他就像国民卫队一样精准高效。他们分别演练各自的计划，仿佛排演戏剧。往前跨步，挥剑，跨步，跨步，举剑，防御，两步三步，说“两位长官”，两步三步，跨步，转身，点头。奥利默默背诵自己的行动策略。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占有突袭的先机，”巴隆说道，“控制好最初的时刻，他们便无法阻止我们。不过，奥利，告诉你吧，”他俯身向前，连一点黑色幽默都没有，“并非所有人都能回得来。有些人会死在里面。”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回得来。
你能感觉到，对吧？奥利心想。他有种抽离感。奥利就像被绑在拉伸刑架上，随时会被撕裂。他仍记得跟漩涡雅各布在一起的那个离奇夜晚，记得与老者的分别。整座城市变得疯狂错乱，支离破碎，而此人却能在其中平静无扰地穿行。这就是他脑中所想的。
他并没有急迫的冲动，也没感到凄凉沮丧。奥利只不过有种抽离感。一切仿佛都在远处，连他心中生起的不确定感也很遥远。
城中出现骚动。在逐渐变暖的街道上，小贩和报童来回奔跑，大大超越通常的活动范围，嘴里呼喊着头条新闻。“狗泥塘集会，”他们喊道，“向城市议会提出的要求。非人类种族组织的帮派，反叛分子的联合委员会。”公牛帮盘踞在购买的地产里，这栋房子原本属于被他们杀死的人。他们对卖报小贩和街头的不安情绪不予理会。他们置身于贫穷肮脏，动荡危险的环境中，但他们开始散播混乱。他们将公牛拳套挂在腰带上，牛角磨得锋利尖锐。
当局总是强调，执政官，包括最高级别的长官，也跟普通人一样，都属于市民。为公平起见，他们戴着面具，以隐藏身份。城中任何一座居所都有可能是法律公仆的宅邸。在旗山，公牛帮隔壁的房子典雅精致，但并无明显特征。
终于，有一天夜里，时间还不算太晚，伴随着南方遥远的枪声——新克洛布桑已习惯这种声响，国民卫队也不会因此而从飞艇上下来，如今，这已是夜间噪音的一部分——宾客陆陆续续开始抵达。厨子、女仆和侍从放假一个晚上，全都离开了。他们不知道主人的职业，也不知道来访者是谁。抵达的宾客打扮得像城中的纨绔子弟，他们的服饰适合于安静稳重的聚会。有一名仙人掌族，穿得时髦整齐。
也许下人都以为主人是纵欲狂，奥利心想。他们以为主人打算举办不良活动或者嗑药。这些宾客是国民卫队。圆盾卫士。他们在为市长的到达做准备。
乌廉姆戴上头盔。他扎紧扣带，叹了口气。镜子从他眼睛前面突出来。“我从没想过会再次戴上这玩意儿。”他说道。
“我不太清楚，”伊诺克不断对奥利说，“我不太清楚要怎么离开。”
“你听到他说了，诺克，穿过厨房窗口，从花园离开。”你永远无法离开。
“对，对，我，我知道。只不过……对，一定就是那样。”
你永远无法离开。
“行动开始后，你会知道的，奥利。”巴隆说道，于是奥利等待着。他倚着剥落的涂料，脑袋靠在薄薄的墙板条上。跨步，跨步，防御，瞄准，瞄准，射击。
“你知道要怎么做吧，奥利？”巴隆说道。“知道你的职责？”
为什么给予我这样的……这样的荣誉？奥利疑惑地想。为什么他被安排在任务的核心位置？他的枪法是最好的——除巴隆之外；他明知可能无法生还，却没有逃离。也许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公牛才作出如此决定。哪怕我们都活不下来，他心想。我仍会去干这件事，重复一千次也会去。他感觉已下定决心。
“你知道我会在哪儿，也知道老肩会在哪儿。我们需要有人待在高处，奥利。”
奥利需要占据制高点，他心想。奥利，占领制高点。
他感觉仿佛悬在半空，而整个新克洛布桑就像镣铐一样沉甸甸地挂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皮肤仿佛感应到房子的墙壁里有东西在钻拱。他回顾这些年来所做过的事。教堂钟声响起，一个翼人在空中呼喊。他的朋友们仍在狗泥塘战斗。
他听见楼下有动静，老肩来了又离开。奥利没有把脑袋从墙上移开。他听到仙人掌族的脚步声，那大象般的粗腿竟意外的轻柔。稍后，空气中有针刺的感觉，现实空间出现一道裂缝。他没有四顾张望。“晚上好，首领。”他说道。公牛来了。
凌晨两三点之间，天空犹如乌黑的墨汁，云层遮盖住群星和半圆的月亮。他们开始行动。
公牛用震颤的声音说道：“那房子里的魔法出现了波动。”
他们的内线苏利昂把钥匙留在门锁上，并将一枚强力护符颠倒放置，再用带魔法的盐揉搓，然后又切断一股导线。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公牛通过牛角在波动的魔法能量中收集信息，奥利从公牛的喃喃低语中了解到行动的进展。
公牛帮已进入宅邸内部。“里面有个感应师，”公牛说道，“他们知道我们进来了。”当然会有感应师，奥利心想。感应师，震爆师，冰巫师，什么都可能有。他止住思绪，因为感觉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焦虑。
转移视线的行动展开时，奥迪有所察觉。楼梯上的脚步声？墙壁另一边有人往上跑，也有人往下跑。一旦发现入侵的迹象，他们便会兵分两路：核心小组保护市长，外围分队对付入侵者。他们会迅速让市长撤离。
国民卫队下楼的同时，基特一定已经登上第一进楼梯，挥舞着火把一路疾奔，在行进中点燃一切。他后面是露比和伊诺克，带着武器，布下各种陷阱。就在这第一波攻击——诱饵——来袭，以及保镖冲向入侵地点的同时，乌廉姆在门口撒火药粉，留下一道黑印。这将是他们突入的证据。奥利听见枪声。
在他想象中，那些假扮宾客的国民卫队动作敏捷而致命。他希望同伴们的突袭足以消灭一部分国民卫队。他甚至开始奢望他们能够逃离。
乌廉姆炸开大门，于是，街上的人都知道了。但在那惊恐的一刻，他们也许不至于立即干涉。一部分圆盾卫士必然要转而面对新的侵入者，底楼将会十分拥挤。巴隆终于也要进去了。
奥利希望能亲眼目睹巴隆的大胆出击，但他只能想象：巴隆从二楼窗户将绳梯甩进邻屋的窗口。他穿着一身新盔甲，双手交替攀援，抵达对面的楼房之后，放下绳梯，让老肩爬上来。巴隆一定已经在走廊里，将炸药绑在栏杆上，点燃长长的引信，然后在楼梯上泼油，燃起火焰，把大部分国民卫队困在楼下。巴隆大吼一声，老肩在他身边，扛着飞轮弩和能量弓，登上楼梯。
内圈警卫必定会派出小分队到楼梯口查看，哦，奥利可以想象，当他们看到巴隆，将是多么震惊，多么坚决。他会一边开火，一边后撤，把他们引出来。他身穿甲胄和新头盔，举着枪，拱着肩，精心铸造的仿公牛头盔上镶着一颗颗铆钉。
公牛！他们会大声呼喊。公牛！
此刻，他们是否正在喊叫？
面对如此臭名昭著的盗匪，其杀戮与反叛的罪行充满创造力，就算是圆盾卫士，想必也会感到恐惧。他们必须发起攻击。奥利将耳朵贴在覆着泥灰的木板上。隔壁有匆忙的脚步声。“他们离开了。”他身后的公牛说道。
“时机到了。”公牛说。
奥利听见奔跑的声音。他拔出多管左轮枪，双手没有丝毫颤抖。
“现在，时机到了。”公牛说道。圆盾卫士从巴隆的炸药旁奔过，却只看见楼下的火焰和一边射击，一边撤退的巴隆。他的假公牛头盔左右摇摆，牛角咚咚地撞击着墙壁。奥利戴上巴隆的盔帽。你能看得见吗？他曾经问巴隆，而巴隆答道，能，足够杀人。足够被杀。奥利觉得巴隆并不在乎。
老肩的飞轮弩必然要优先对付国民卫队的仙人掌族。他身边的伪公牛巴隆，也在熟练地射击。他们把国民卫队引了出来。公牛又说了一遍“时机到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时机随时可能到来。奥利绷紧了神经。跨步，跨步，两步三步，快速跨步，射击。
“就是现在。”公牛说道。这一次是真的。一阵激烈的爆破，烈火绽开，砖石剧烈震动，尘土从奥利周围的墙壁上坠落。连接楼上房间和底楼肉搏战的楼梯被巴隆的火药炸塌了，建筑材料疯狂地砸落。奥利隔壁的房间被孤立起来。
“就是现在。”公牛说道，然后走到奥利身旁。奥利端起枪，与首领并肩而立。公牛俯身向前冲去，一阵扭曲猛烈的声响，这一次，牛角并非用神秘的手段穿透空间，而是以最普通的方式撞穿了那堵墙，毫无阻力。公牛到了另一边，奥利也跟着穿过去，站在石灰和板条的碎片之间。这是一间卧室，屋里有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全都瞪视着他们。
奥利依然很镇静，时间也因此而变得滞缓，就像是慢镜头。他仿佛在水中移动。
这是一间暖融融的屋子，配有壁毯、绘画和精致的家具，还生了一堆火，躺椅上坐着一男一女，另有一名，不，两名站立的男子。他们望着尘埃飞扬的破洞，望着奥利和公牛。屋里有乐声。有个人动了起来：晚礼服的后摆一甩，像猫一样敏捷，手中的手杖仿佛某种器官似的变形为铁爪武器。那人离得很近，但奇怪的是，奥利一点也不害怕，他一边举枪，一边想，不知能否及时抬起枪口，阻止来袭者。
公牛发出一声闷哼。公牛往前猛冲，隔空刺穿了那名保镖。那人胸口出现两个窟窿，浑身染血，他闭上双眼，死在奥利脚边。
奥利转动枪口。跨步，跨步，瞄准，一步两步，角落，角落。他听到呼喊声。另一个站着的人高举双手叫道，“苏利昂！苏利昂！”奥利开枪射击。
奥利打中线人的头部，他跌倒在地，流血不止。剩下的一男一女静静地坐着，瞪视着尸体。公牛朝他们举起一把短筒手枪，透着白光的玻璃眼睛则望向奥利。
当然，铸铁头盔毫无表情。没人命令奥利杀死苏利昂。他看着尸体，并没有需要辩解的感觉。是因为恐慌吗？他是故意的吗？这是什么样的复仇？奥利不知道。他仍然没有颤抖。
公牛朝门口摆了摆头。守住房间。奥利跨过苏利昂血淋淋的尸体。
走廊的尽头一片焦黑凌乱，楼下仍在打斗。奥利心想，不知他的朋友还有谁活着。油腻腻的火焰仿佛藤蔓一般攀上墙壁。这座房子很快将变成一片火海，国民卫队的魔法很快便会渗透他们在房子里制造出的黑洞。
“我们时间不多。”奥利说道。他站在公牛身边，屋里剩下的两个人仍坐在火堆旁看着他们。
蜡筒留声机里传出大提琴曲，偶尔因蜡筒的裂纹而劈啪作响。那男子六十多岁，魁梧健壮，穿着丝绸袍子。他有一张平静而聪明的脸。他双眼紧盯着奥利和公牛，奥利知道，他在琢磨着制定计划。他握着那女人的手。
她应该跟他年纪相仿——有历史证据——但她脸上几乎不存在皱纹。她的头发白如鹅毛。奥利认得她，他曾见过成百上千张照片。她握着一根长长的黏土烟斗，细如指骨。烟斗的头部仍在闷烧，散发出一股香料的气味。她裸身裹着一条披肩。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怒目而视地挑衅。跟她的情人一样，她也用平静的眼神观察着。
“我可以给你钱。”她说道，声线无比稳定。
“嘘，”公牛说道，“斯坦姆·福尔彻市长，嘘。”
斯坦姆·福尔彻市长。奥利很好奇。他的好奇甚至超过了愤怒和厌恶，也压倒了血腥复仇的渴望。这女人曾下令实行帕拉多斯大屠杀，也让人体改造的比率节节攀升。这女人与新刺党秘密交易，放任他们针对非人类种族的行动。正是这女人，在官方公会里塞满眼线。她掌管着一个腐烂的政权，饥饿与匪盗如霉菌般滋长。这女人在战争中犯下罪行。艾丽莎·斯坦姆·福尔彻市长，新克洛布桑公民，沃日党之母。
“要知道，你们逃不出去。”市长语气平稳地说。她甚至举起烟斗，仿佛准备抽一口似的。“我可以放你们通行。”她听起来并不抱有希望。她看了看情人，两人之间似有某种交流。临终告别，奥利心想，他的心中首次涌起某种复杂的感情，连自己都完全无法解读。她知道。
“嘘，市长。”
市长和执政官再次对视一眼。艾丽莎·斯坦姆·福尔彻转向公牛，她虽然没有收回握住那男子的手，但稍稍挺直腰杆，仿佛出席正式场合，而且真的吸了一口烟斗。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烟从鼻孔里喷涌而出，她再次望向公牛。老天，奥利惊愕地想，老天，她竟然在微笑。
“你打算怎么办？”她说道，语气宽容，仿佛和蔼的女教师，“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扭转头，面对着公牛，再次露出微笑，然后又吸了口烟，屏住呼吸，询问似的侧转脑袋，扬起一根眉毛——怎么？——公牛朝着她的头部开了一枪。
子弹击中她时，她的情人吓了一跳，他双唇紧闭，却无法自已，忍不住发出一声猫叫似的呜咽，然后转变为呻吟。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他仍握着她的手。她的头倒在血泊中，烟从张开的嘴里袅袅升起，与枪弹产生的烟一起盘绕于脑袋边，而公牛的手一时间也缠在烟雾之中。那男子握住她的手，阵阵抽泣。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迫使自己抬头望向公牛。
奥利受到深深的震动，仿佛是在梦里，但他也激动地意识到，他们达成了目标，而且没有死。他冒出一个念头，老天，他们也许能逃出去，他们也许能逃出去。我们走吧。
“看住他。”公牛说道，于是奥利举起枪。公牛开始解开那巨型金属头盔的搭扣。奥利不明白眼前看到的是怎么回事。公牛准备脱下铁盔。“看住他。”公牛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没那么夸张，已经与头盔的特殊机制脱离，变成普通人声，显得有点迟疑。
公牛将头盔摘下时，空气中似有一阵扰动，仿佛魔法能流遭到阻断。公牛托起金属头盔，就像潜水员脱下沉重的黄铜帽。她甩了甩汗津津的头发。
奥利看着那女子，但他的枪仍一动不动地对准执政官胸口。很久以来，他已经失去惊诧的能力。
当然，公牛是改造人。她转过头。这是一名中年人，不知是什么样的苦难让她成为了公牛，但除此之外，岁月也是让她变得纤细瘦弱的因素之一。她脸色阴沉，带着动物般的饥渴。她没有看奥利。她坐在搁脚凳上，面对着执政官，公牛头盔搁在一边。
她的脑袋上伸出儿童的手臂，两边各有一条，位于眉毛上方。其中一条无力地摆动着，时不时缠入她细软的头发中。婴儿的胳膊在头盔里时，是伸入牛角中的。它们在她的脸旁边挥舞，仿佛蜘蛛的须肢。
她闭起眼睛坐着，同时伸开自己的手臂和婴儿的手臂。她沉默了片刻。
“莱戈斯，”她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你必须听我说。”这声音没有经过扭曲，奥利听出她有很浓郁的城市西南区口音。她指着执政官的眼睛，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看着我。她用枪轻轻顶住他的腹部。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要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市长的身体里发出类似吮吸的声音，也许是气体或血液在挪动。她以死者特有的专注凝视着天花板。“我来告诉你，也许你已经知道。不过听我说。”
“按理说，要找出你的真名很困难，不过还是可以办到。有个专门买卖名字的黑市。但你的名字隐藏得很好，这或许算是一种安慰。莱戈斯执政官。我找了很久。”
“十多年前，我从监狱里出来。我们称之为‘毕业’。在里面的时候，我们听到各种传闻，关于每个执政官。你可以听到种种情报。嗑药，男孩，女孩，敲诈。有些是无稽之谈。莱戈斯，他们告诉我，莱戈斯是个狡猾的家伙。你知道吗，他跟内政大臣搞在一起？那是她当时的职位。”她朝着斯坦姆·福尔彻逐渐冷却的尸体点了点头。“这条情报反复出现，我在里面和外面都经常听说，来自可信的人。”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莱戈斯？”她不愿称呼他的真名，“我好不容易才作好准备。制作头盔也花了一番功夫。”婴儿胳膊拍打着她的前额。“我造就了自己；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准确来说，莱戈斯，”她说道，“是你造就了我。你记得吗？
“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记得双桅原的旧大厦吗？对，你记得的。我就住在那儿。我杀死了自己可爱的孩子。记得吗，执政官？我的女儿塞希拉。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我也在哭，然后我杀了她，大概是我摇晃她，要她安静下来，我不记得了，但等到我又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抱她下楼，紧紧抱着，以保持她的体温。我把她带到一个医生那里，他会在隔周的阴郁日替人免费看病。但是，当然了，那不管用。”
“然后轮到你出场了，”她俯身向前，“你记起来了吗？”
他记不起来。他宣判了成千上万例改造人，怎么可能记得其中之一？奥利注视着莱戈斯。公牛抬起手，轻轻拉拽小孩的手，仿佛为人父母者那样自然，想都不用多想。
“你告诉我说，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我没有忘。”她再次俯身向前，莱戈斯执政官仍握着市长尸体的手，而塞希拉的胳膊则向着他伸出。随着一阵响声，他们炸出的窟窿被渗透了。公牛戴上拳套。“两个礼拜前，刚好是她的生日，”她说道，“她现在比我生她的时候还要大。我的小女儿。”
她站立着，把枪对准莱戈斯的太阳穴。莱戈斯紧紧抓住斯坦姆·福尔彻的手，他张开嘴，却没有说话。
“为了我自己，”她说道，她似乎并不愤怒，“为了被你变成机器和怪物的男男女女。坦克人，蜗牛女孩，双簧马，工业机械。为了所有被你关进监狱的人，那里面就跟厕所一样。为了所有正在逃亡的人，免得被你找到。为了我自己，为了塞希拉——没错，是我干的，是我自己的双手，所以我需要自己承受。塞希拉长不大了，她也无法安息。我的女儿。所以这也是为了她。”
她把枪口指着他的脑袋，然后用带刺的拳套击打他，一下，两下，不停地殴击。他发出闷哼声，喉咙里仿佛要呕出血，脸也变了形。他抬起手，并非要抵挡她，而是去抓某种东西，他并非要拦住她那镶有两只牛角的拳套——他承受着击打，用力抓住情人的手，以至于死者的手指都撑了开来。公牛反复击打，他吃不住痛，发出呼喊，胸前淌下更多鲜血。公牛将拳套上的牛角戳入他的咽喉和心脏。执政官已奄奄一息，而她头上的婴儿手臂拨弄着他的头发。
事情完结之后，奥利一动不动地站立良久。他在等待公牛的行动——这名女子身材瘦弱，带着城南口音，对旧事耿耿于怀。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低头坐着，执政官的血在她四周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奥利见她没动静，便开口催促。
“快点。”他说道。他听到有人逐渐走近。“我们得走了。”
奥利以为她不会回头，但她还是转过来看着他。她使劲看着奥利，就好像要奋力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就好像听不懂他的语言。她没有说话，但奥利明白，她哪儿也不打算去，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然后，然后……”奥利仍怀有骄傲与敬意，因此不愿显得太悲哀，太惊愕。等到确信自己能平稳发声，他才开口说话：“所以这是唯一的方法吗，嗯？我们？”他的意思是，露比，乌廉姆，基特，楼下所有人，他们都必须被卷进来吗？该死，还有巴隆，还有老肩。天知道有多少人为你而死。
她朝着逐渐僵硬的市长比了个手势。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们成功了。完成了他们想要做的事。”
“对。”对，但这不一样。这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你这么做是出于别的原因，那就不一样了。
是吗？难道我们没有胜利吗？
一名中年劳工阶层女子，来自新克洛布桑西南城区，坐在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旁。一名来自狗泥塘的年轻人，不安地举着枪，听着敌人逐渐接近。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想要离开。”他说道。随着被压抑的焦虑骤然涌起，他颤抖起来。许多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所渴望。而他渴望的，就是要逃出去。
“那你走吧。”
透过进来时砸开的破洞，他能听见锤子和凿子正在敲击隔壁空屋的门，那声响沿着楼梯井传了上来。
“你害死了我！”
“嘉罢在上，奥利，快走。”她把公牛头盔朝他踢过来，头盔撑在牛角上晃来晃去。他看看头盔，又看看她，然后将头盔捡起来。“魔法解除了，快走。”它非常重。
“我不知道怎么用它。要怎么做？”
“用力推顶就行。用力推顶。”
国民卫队越来越近，发出阵阵呼喊。
“你把头盔给我了？”
她朝着他大声吼叫。她说，快走！但这已不是语言，而是更像动物，充满悲哀。他一边退后，一边看着她身边那些流淌出黏滞血液的死尸。她的坐姿如此疲惫，连婴儿的手臂都不再动弹。
“你不该这么做，”他说道，“你不该这样利用我们。太过分了，你没有这个权利。”他举起头盔，脚步踉跄。他憎恶自己的声音。“你害死了他们，可能也害死了我。很……很荣幸与你共事。”他听到的一定是钩爪的声音。国民卫队正在攀爬。他听见他们呼喊市长的名字。“你不该这么做。很高兴你……你能如愿以偿。你不该用这种方式，但我们也达成了目标。”他将头盔扣到双肩之上，然后试图行军礼，但公牛没有看他。
头盔卡到位之后，一下变轻了，就像是布做的。即使他并没有天赋，也能感觉到头盔中充满魔法能量。透过那水晶，房间显得更亮，凸现出细节；他将肩膀底下的搭扣系紧之后，立即感觉到魔法的加持。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根根细针刺入他的颈项，他双手紧紧抓住金属头盔。这副铁盔需要牺牲鲜血来驱动。我该怎么做？他想要喊叫。他的牙齿咬到金属，上面似乎还留有那女人湿乎乎的口水。他试图将嘴里的金属顶开。他的声音在自己耳中显得很嘈杂。
用力推顶。奥利模仿公牛先前的站姿，用增强的大腿使劲蹬地，往前猛冲，但脚下一绊，失去了平衡，只能再试一次。他将牛角尖顶住墙壁，浑身用力，却只是让牛角卡进了木头里。有人向门口奔来。她说“用力推顶”。我要往哪里顶？
他忽然迫切地渴望活下去。情急中，他想到自己家中那间小小的屋子。同时，他将渴望转变成集中精神的动力。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再次往前冲，前额上与牛角相连的两个点有种炽热的痛感，他继续推顶，然后仿佛触到了某种东西，那感觉就像是撕裂紧绷的蜡纸。他发出一声惊呼，空间在他面前分开，如同水的张力一般将他吸进去。
整个世界绷得紧紧的，面对现实空间中这个诡异的小缺口，奥利略一迟疑。前方是压抑的黑暗。他扭动身体，让牛角继续留在扯开的口子里，然后试图吸引那女人的视线。婴儿的胳膊在她脸颊上拍打，就像唱拍手歌。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被她杀死的尸体。
国民卫队到了门口。奥利用力推顶，顺势突入自己造出的裂隙，离开了那间屋子。当世最著名的盗匪和凶犯正默默地哭泣，而与此同时，新克洛布桑统治者的尸体渐渐变得僵硬。他处在空间的褶皱和时间的间隙内，他的神经元变得迟钝，阵阵恐惧向他袭来，仿佛缓缓涌动的浑水。在这漫长的一刻，他心中琢磨，如果他有能力突破空间表面，像蠕虫一样钻入时空的缝隙，却无力再次钻出，以致迷失在多维空间中，仿佛某种微生物落入变化无常的时空，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
但他继续推顶，第一道裂隙之后，经过一段既漫长又短暂的时间，他再次感觉到现实的薄膜在面前撕裂，他就像一根刺一样被挤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湿滑的地面上。奥利笨拙的穿行给通道带来创伤，现实空间的血液转眼间在一团七彩光晕中消散，只剩下晕乎乎的奥利，但周围已恢复干燥，
他位于一条满是垃圾的小巷里。
他虚弱地躺在地上呻吟，过了许久，强烈的晕眩感才逐渐消退，他的力量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他看不出自己在哪里，只感到头晕眼花。他知道，公牛的装扮会成为惹人注意的目标。我得赶紧休息，他迷迷糊糊地想。他额头上抵住牛角根部的地方很疼。他穿过来了，但跟想象中的目的地相去甚远。
奥利感觉有点凉，但他并不在乎。他步履蹒跚地穿过错综复杂的街巷，然后一抬头，看到一条黑线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砖石砌起的高架铁轨仿佛是鱼的背鳍。即便是用公牛的眼睛，他也无法看穿那些漆黑的拱洞。再往前，汽灯昏黄的光线由下而上照亮了史前巨肋。奥利位于骨镇。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醒来时，天空透出灰蒙蒙的光。摘掉头盔之后，他差点晕倒，只能倚在铁轨下的桥洞里大口喘气。四周的寂静令他不安。他听到零碎的声响，仿佛城市的低语，但他倚靠着的砖墙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震动。新克洛布桑的列车应该通宵运营，但它们不见了。
奥利将外衣弄成类似袋子的模样，包住头盔，然后把手枪放进口袋，跌跌撞撞地向着骨镇的巨肋走去。
空气十分闷热，仿佛绷得紧紧的。怎么回事？他难以相信，消息竟传得那么快，事实上，他根本不信。随着一阵风吹过，他的兴奋变了质，转化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回事？
街上没有人，或者说少得令人诧异，而且都低着头。他经过巨肋附近涂有焦油的房屋，往南走去，砖石结构的高架铁路始终位于他左侧。他蹒跚地穿过森特，打算转上铁锈桥，前往黑泥地，然后再到悉利亚，但他看到火光，听到鼓声和军号。黎明前不该有如此吵闹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响，令他感觉到剧烈的震颤，头盔的重量成为累赘。火车理应经过南边的希普利山，越过诸多花店和首饰铺的屋顶。铁道线有个分叉，东线的分支向南通往泉树，然后转而向东，抵达河对岸的狗泥塘。那里的道路被堵住了。
奥利使劲眨眼，直到眼睛因疲倦而流泪。透过闪亮的火光，他看到一道路障。他无法理解。温热的火光中，这道黑影就像是野外的某种地质构造，但却出现在城市中。它的顶上有人走动。
“站住。”有人喊道。奥利没意识到这是对他说的，因此继续往前走。
那路障由铺路石砖、碎石块、手推车、烟囱、旧房门和倒塌的售货亭构成。成吨成吨的城市垃圾堆砌起一道小小的山脊，高达十尺的封锁线顶端插着一面面旗帜。一条大理石雕像的手臂从路障侧面戳出来。
“站住，混蛋。”一声枪响，子弹从混凝土表面反弹出来。“你要去哪儿，朋友？”
奥利高举双手。他一边挥手，一边靠近。
“出了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路障顶端传来讥笑声。这混蛋是马法顿的吗，刚刚放假回来？“你那儿没有报纸、报亭和报童吗，伙计？”那名岗哨喊道。在背景的光亮中，他只是个黑色的人影。“快回家去吧。”
“这就是我的家。悉利亚。出了什么事？真见鬼，我隔了多久……这是因为她，对不对？你们听说了？关于市长？”他再次兴奋起来，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也许错过了好几天，他心想。我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我们成功了吗？人们果然被唤醒了。老天，他们受到了鼓舞。“真该死，查弗林，放我进去！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在摇曳的黄色火光里，他站直身躯，忘记了寒冷与疲惫。“这是真的……她死了多久了？”
“谁？”
“市长。”奥利骤起眉头。上方传来更多吆喝声。她死了？那婊子死了吗？这蠢货是谁，他是个疯子，我不相信……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伙计。我想你应该快点离开。”他听到枪械的声音。
“但这是怎么……”
“听着，朋友，有人替你担保吗？因为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能进，也不能出。你处在无人地带，那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你最好回老城区去，除非你能给我一个名字。给我一个名字，让我去查一查。”上面冒出更多脑袋，又有其他人凑了过来。这是一支武装部队，在飘荡的旗帜下举着枪，有人类，也有其他种族。
“你现在处在分界线上，伙计，你要么加入这一边，要么加入另一边。城里早就出现了两股势力，小伙子，我们也不是今天才走到这一步。你早就有充分的时间作出决定，要么投奔北方”——一阵喧闹的嘘声——“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要么留在这儿，泉树，回音沼，还有他妈的狗泥塘，我们代表着现在与未来。”
“就这样举着手，慢慢走过来。让我们看看你这个没头脑的蠢货。”他的话语近乎亲切。一个瓶子被砸碎。“再走近点。欢迎来到自由区域，伙计。欢迎来到新克洛布桑集体联盟。”
《沙丘》六部曲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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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老肩和公牛不在场。巴隆向大家解释了计划。
“还有将近一个礼拜，”他说道，“咱们只有这点时间。那是来自伯托德的情报。我们必须小心。这”——他用粉块涂画——“就是顶层的房间，他们会在那里面。”
“记住，他们想不到会遭到攻击，但圆盾卫士很难缠。每个人都会收到明确指示，明白吗？记住怎么进去，要做什么，然后怎么出来。听好了——无论看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改变计划，明白吗？每个人各司其职，按照指示行事。”
我们是一个行动小组吗？奥利心想。还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奥利的同伴们不安地挪动着。
巴隆在计划图中加上越来越多的线条，一遍遍重复指示，仿佛念诵经文。他的语气节奏毫无变化，就像蜡筒留声机。
他们有一批新武器。连发枪，大口径短枪，火焰喷射器。奥利看着同伴们替武器擦拭上油。他看到有些人的手在发抖。他努力控制，让自己的手不要抖。
巴隆教大家如何占领关键位置，控制整片区域。他就像国民卫队一样精准高效。他们分别演练各自的计划，仿佛排演戏剧。往前跨步，挥剑，跨步，跨步，举剑，防御，两步三步，说“两位长官”，两步三步，跨步，转身，点头。奥利默默背诵自己的行动策略。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占有突袭的先机，”巴隆说道，“控制好最初的时刻，他们便无法阻止我们。不过，奥利，告诉你吧，”他俯身向前，连一点黑色幽默都没有，“并非所有人都能回得来。有些人会死在里面。”他似乎并不害怕。他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回得来。
你能感觉到，对吧？奥利心想。他有种抽离感。奥利就像被绑在拉伸刑架上，随时会被撕裂。他仍记得跟漩涡雅各布在一起的那个离奇夜晚，记得与老者的分别。整座城市变得疯狂错乱，支离破碎，而此人却能在其中平静无扰地穿行。这就是他脑中所想的。
他并没有急迫的冲动，也没感到凄凉沮丧。奥利只不过有种抽离感。一切仿佛都在远处，连他心中生起的不确定感也很遥远。
城中出现骚动。在逐渐变暖的街道上，小贩和报童来回奔跑，大大超越通常的活动范围，嘴里呼喊着头条新闻。“狗泥塘集会，”他们喊道，“向城市议会提出的要求。非人类种族组织的帮派，反叛分子的联合委员会。”公牛帮盘踞在购买的地产里，这栋房子原本属于被他们杀死的人。他们对卖报小贩和街头的不安情绪不予理会。他们置身于贫穷肮脏，动荡危险的环境中，但他们开始散播混乱。他们将公牛拳套挂在腰带上，牛角磨得锋利尖锐。
当局总是强调，执政官，包括最高级别的长官，也跟普通人一样，都属于市民。为公平起见，他们戴着面具，以隐藏身份。城中任何一座居所都有可能是法律公仆的宅邸。在旗山，公牛帮隔壁的房子典雅精致，但并无明显特征。
终于，有一天夜里，时间还不算太晚，伴随着南方遥远的枪声——新克洛布桑已习惯这种声响，国民卫队也不会因此而从飞艇上下来，如今，这已是夜间噪音的一部分——宾客陆陆续续开始抵达。厨子、女仆和侍从放假一个晚上，全都离开了。他们不知道主人的职业，也不知道来访者是谁。抵达的宾客打扮得像城中的纨绔子弟，他们的服饰适合于安静稳重的聚会。有一名仙人掌族，穿得时髦整齐。
也许下人都以为主人是纵欲狂，奥利心想。他们以为主人打算举办不良活动或者嗑药。这些宾客是国民卫队。圆盾卫士。他们在为市长的到达做准备。
乌廉姆戴上头盔。他扎紧扣带，叹了口气。镜子从他眼睛前面突出来。“我从没想过会再次戴上这玩意儿。”他说道。
“我不太清楚，”伊诺克不断对奥利说，“我不太清楚要怎么离开。”
“你听到他说了，诺克，穿过厨房窗口，从花园离开。”你永远无法离开。
“对，对，我，我知道。只不过……对，一定就是那样。”
你永远无法离开。
“行动开始后，你会知道的，奥利。”巴隆说道，于是奥利等待着。他倚着剥落的涂料，脑袋靠在薄薄的墙板条上。跨步，跨步，防御，瞄准，瞄准，射击。
“你知道要怎么做吧，奥利？”巴隆说道。“知道你的职责？”
为什么给予我这样的……这样的荣誉？奥利疑惑地想。为什么他被安排在任务的核心位置？他的枪法是最好的——除巴隆之外；他明知可能无法生还，却没有逃离。也许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公牛才作出如此决定。哪怕我们都活不下来，他心想。我仍会去干这件事，重复一千次也会去。他感觉已下定决心。
“你知道我会在哪儿，也知道老肩会在哪儿。我们需要有人待在高处，奥利。”
奥利需要占据制高点，他心想。奥利，占领制高点。
他感觉仿佛悬在半空，而整个新克洛布桑就像镣铐一样沉甸甸地挂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皮肤仿佛感应到房子的墙壁里有东西在钻拱。他回顾这些年来所做过的事。教堂钟声响起，一个翼人在空中呼喊。他的朋友们仍在狗泥塘战斗。
他听见楼下有动静，老肩来了又离开。奥利没有把脑袋从墙上移开。他听到仙人掌族的脚步声，那大象般的粗腿竟意外的轻柔。稍后，空气中有针刺的感觉，现实空间出现一道裂缝。他没有四顾张望。“晚上好，首领。”他说道。公牛来了。
凌晨两三点之间，天空犹如乌黑的墨汁，云层遮盖住群星和半圆的月亮。他们开始行动。
公牛用震颤的声音说道：“那房子里的魔法出现了波动。”
他们的内线苏利昂把钥匙留在门锁上，并将一枚强力护符颠倒放置，再用带魔法的盐揉搓，然后又切断一股导线。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公牛通过牛角在波动的魔法能量中收集信息，奥利从公牛的喃喃低语中了解到行动的进展。
公牛帮已进入宅邸内部。“里面有个感应师，”公牛说道，“他们知道我们进来了。”当然会有感应师，奥利心想。感应师，震爆师，冰巫师，什么都可能有。他止住思绪，因为感觉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焦虑。
转移视线的行动展开时，奥迪有所察觉。楼梯上的脚步声？墙壁另一边有人往上跑，也有人往下跑。一旦发现入侵的迹象，他们便会兵分两路：核心小组保护市长，外围分队对付入侵者。他们会迅速让市长撤离。
国民卫队下楼的同时，基特一定已经登上第一进楼梯，挥舞着火把一路疾奔，在行进中点燃一切。他后面是露比和伊诺克，带着武器，布下各种陷阱。就在这第一波攻击——诱饵——来袭，以及保镖冲向入侵地点的同时，乌廉姆在门口撒火药粉，留下一道黑印。这将是他们突入的证据。奥利听见枪声。
在他想象中，那些假扮宾客的国民卫队动作敏捷而致命。他希望同伴们的突袭足以消灭一部分国民卫队。他甚至开始奢望他们能够逃离。
乌廉姆炸开大门，于是，街上的人都知道了。但在那惊恐的一刻，他们也许不至于立即干涉。一部分圆盾卫士必然要转而面对新的侵入者，底楼将会十分拥挤。巴隆终于也要进去了。
奥利希望能亲眼目睹巴隆的大胆出击，但他只能想象：巴隆从二楼窗户将绳梯甩进邻屋的窗口。他穿着一身新盔甲，双手交替攀援，抵达对面的楼房之后，放下绳梯，让老肩爬上来。巴隆一定已经在走廊里，将炸药绑在栏杆上，点燃长长的引信，然后在楼梯上泼油，燃起火焰，把大部分国民卫队困在楼下。巴隆大吼一声，老肩在他身边，扛着飞轮弩和能量弓，登上楼梯。
内圈警卫必定会派出小分队到楼梯口查看，哦，奥利可以想象，当他们看到巴隆，将是多么震惊，多么坚决。他会一边开火，一边后撤，把他们引出来。他身穿甲胄和新头盔，举着枪，拱着肩，精心铸造的仿公牛头盔上镶着一颗颗铆钉。
公牛！他们会大声呼喊。公牛！
此刻，他们是否正在喊叫？
面对如此臭名昭著的盗匪，其杀戮与反叛的罪行充满创造力，就算是圆盾卫士，想必也会感到恐惧。他们必须发起攻击。奥利将耳朵贴在覆着泥灰的木板上。隔壁有匆忙的脚步声。“他们离开了。”他身后的公牛说道。
“时机到了。”公牛说。
奥利听见奔跑的声音。他拔出多管左轮枪，双手没有丝毫颤抖。
“现在，时机到了。”公牛说道。圆盾卫士从巴隆的炸药旁奔过，却只看见楼下的火焰和一边射击，一边撤退的巴隆。他的假公牛头盔左右摇摆，牛角咚咚地撞击着墙壁。奥利戴上巴隆的盔帽。你能看得见吗？他曾经问巴隆，而巴隆答道，能，足够杀人。足够被杀。奥利觉得巴隆并不在乎。
老肩的飞轮弩必然要优先对付国民卫队的仙人掌族。他身边的伪公牛巴隆，也在熟练地射击。他们把国民卫队引了出来。公牛又说了一遍“时机到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时机随时可能到来。奥利绷紧了神经。跨步，跨步，两步三步，快速跨步，射击。
“就是现在。”公牛说道。这一次是真的。一阵激烈的爆破，烈火绽开，砖石剧烈震动，尘土从奥利周围的墙壁上坠落。连接楼上房间和底楼肉搏战的楼梯被巴隆的火药炸塌了，建筑材料疯狂地砸落。奥利隔壁的房间被孤立起来。
“就是现在。”公牛说道，然后走到奥利身旁。奥利端起枪，与首领并肩而立。公牛俯身向前冲去，一阵扭曲猛烈的声响，这一次，牛角并非用神秘的手段穿透空间，而是以最普通的方式撞穿了那堵墙，毫无阻力。公牛到了另一边，奥利也跟着穿过去，站在石灰和板条的碎片之间。这是一间卧室，屋里有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全都瞪视着他们。
奥利依然很镇静，时间也因此而变得滞缓，就像是慢镜头。他仿佛在水中移动。
这是一间暖融融的屋子，配有壁毯、绘画和精致的家具，还生了一堆火，躺椅上坐着一男一女，另有一名，不，两名站立的男子。他们望着尘埃飞扬的破洞，望着奥利和公牛。屋里有乐声。有个人动了起来：晚礼服的后摆一甩，像猫一样敏捷，手中的手杖仿佛某种器官似的变形为铁爪武器。那人离得很近，但奇怪的是，奥利一点也不害怕，他一边举枪，一边想，不知能否及时抬起枪口，阻止来袭者。
公牛发出一声闷哼。公牛往前猛冲，隔空刺穿了那名保镖。那人胸口出现两个窟窿，浑身染血，他闭上双眼，死在奥利脚边。
奥利转动枪口。跨步，跨步，瞄准，一步两步，角落，角落。他听到呼喊声。另一个站着的人高举双手叫道，“苏利昂！苏利昂！”奥利开枪射击。
奥利打中线人的头部，他跌倒在地，流血不止。剩下的一男一女静静地坐着，瞪视着尸体。公牛朝他们举起一把短筒手枪，透着白光的玻璃眼睛则望向奥利。
当然，铸铁头盔毫无表情。没人命令奥利杀死苏利昂。他看着尸体，并没有需要辩解的感觉。是因为恐慌吗？他是故意的吗？这是什么样的复仇？奥利不知道。他仍然没有颤抖。
公牛朝门口摆了摆头。守住房间。奥利跨过苏利昂血淋淋的尸体。
走廊的尽头一片焦黑凌乱，楼下仍在打斗。奥利心想，不知他的朋友还有谁活着。油腻腻的火焰仿佛藤蔓一般攀上墙壁。这座房子很快将变成一片火海，国民卫队的魔法很快便会渗透他们在房子里制造出的黑洞。
“我们时间不多。”奥利说道。他站在公牛身边，屋里剩下的两个人仍坐在火堆旁看着他们。
蜡筒留声机里传出大提琴曲，偶尔因蜡筒的裂纹而劈啪作响。那男子六十多岁，魁梧健壮，穿着丝绸袍子。他有一张平静而聪明的脸。他双眼紧盯着奥利和公牛，奥利知道，他在琢磨着制定计划。他握着那女人的手。
她应该跟他年纪相仿——有历史证据——但她脸上几乎不存在皱纹。她的头发白如鹅毛。奥利认得她，他曾见过成百上千张照片。她握着一根长长的黏土烟斗，细如指骨。烟斗的头部仍在闷烧，散发出一股香料的气味。她裸身裹着一条披肩。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怒目而视地挑衅。跟她的情人一样，她也用平静的眼神观察着。
“我可以给你钱。”她说道，声线无比稳定。
“嘘，”公牛说道，“斯坦姆·福尔彻市长，嘘。”
斯坦姆·福尔彻市长。奥利很好奇。他的好奇甚至超过了愤怒和厌恶，也压倒了血腥复仇的渴望。这女人曾下令实行帕拉多斯大屠杀，也让人体改造的比率节节攀升。这女人与新刺党秘密交易，放任他们针对非人类种族的行动。正是这女人，在官方公会里塞满眼线。她掌管着一个腐烂的政权，饥饿与匪盗如霉菌般滋长。这女人在战争中犯下罪行。艾丽莎·斯坦姆·福尔彻市长，新克洛布桑公民，沃日党之母。
“要知道，你们逃不出去。”市长语气平稳地说。她甚至举起烟斗，仿佛准备抽一口似的。“我可以放你们通行。”她听起来并不抱有希望。她看了看情人，两人之间似有某种交流。临终告别，奥利心想，他的心中首次涌起某种复杂的感情，连自己都完全无法解读。她知道。
“嘘，市长。”
市长和执政官再次对视一眼。艾丽莎·斯坦姆·福尔彻转向公牛，她虽然没有收回握住那男子的手，但稍稍挺直腰杆，仿佛出席正式场合，而且真的吸了一口烟斗。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烟从鼻孔里喷涌而出，她再次望向公牛。老天，奥利惊愕地想，老天，她竟然在微笑。
“你打算怎么办？”她说道，语气宽容，仿佛和蔼的女教师，“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扭转头，面对着公牛，再次露出微笑，然后又吸了口烟，屏住呼吸，询问似的侧转脑袋，扬起一根眉毛——怎么？——公牛朝着她的头部开了一枪。
子弹击中她时，她的情人吓了一跳，他双唇紧闭，却无法自已，忍不住发出一声猫叫似的呜咽，然后转变为呻吟。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他仍握着她的手。她的头倒在血泊中，烟从张开的嘴里袅袅升起，与枪弹产生的烟一起盘绕于脑袋边，而公牛的手一时间也缠在烟雾之中。那男子握住她的手，阵阵抽泣。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迫使自己抬头望向公牛。
奥利受到深深的震动，仿佛是在梦里，但他也激动地意识到，他们达成了目标，而且没有死。他冒出一个念头，老天，他们也许能逃出去，他们也许能逃出去。我们走吧。
“看住他。”公牛说道，于是奥利举起枪。公牛开始解开那巨型金属头盔的搭扣。奥利不明白眼前看到的是怎么回事。公牛准备脱下铁盔。“看住他。”公牛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没那么夸张，已经与头盔的特殊机制脱离，变成普通人声，显得有点迟疑。
公牛将头盔摘下时，空气中似有一阵扰动，仿佛魔法能流遭到阻断。公牛托起金属头盔，就像潜水员脱下沉重的黄铜帽。她甩了甩汗津津的头发。
奥利看着那女子，但他的枪仍一动不动地对准执政官胸口。很久以来，他已经失去惊诧的能力。
当然，公牛是改造人。她转过头。这是一名中年人，不知是什么样的苦难让她成为了公牛，但除此之外，岁月也是让她变得纤细瘦弱的因素之一。她脸色阴沉，带着动物般的饥渴。她没有看奥利。她坐在搁脚凳上，面对着执政官，公牛头盔搁在一边。
她的脑袋上伸出儿童的手臂，两边各有一条，位于眉毛上方。其中一条无力地摆动着，时不时缠入她细软的头发中。婴儿的胳膊在头盔里时，是伸入牛角中的。它们在她的脸旁边挥舞，仿佛蜘蛛的须肢。
她闭起眼睛坐着，同时伸开自己的手臂和婴儿的手臂。她沉默了片刻。
“莱戈斯，”她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你必须听我说。”这声音没有经过扭曲，奥利听出她有很浓郁的城市西南区口音。她指着执政官的眼睛，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看着我。她用枪轻轻顶住他的腹部。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要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市长的身体里发出类似吮吸的声音，也许是气体或血液在挪动。她以死者特有的专注凝视着天花板。“我来告诉你，也许你已经知道。不过听我说。”
“按理说，要找出你的真名很困难，不过还是可以办到。有个专门买卖名字的黑市。但你的名字隐藏得很好，这或许算是一种安慰。莱戈斯执政官。我找了很久。”
“十多年前，我从监狱里出来。我们称之为‘毕业’。在里面的时候，我们听到各种传闻，关于每个执政官。你可以听到种种情报。嗑药，男孩，女孩，敲诈。有些是无稽之谈。莱戈斯，他们告诉我，莱戈斯是个狡猾的家伙。你知道吗，他跟内政大臣搞在一起？那是她当时的职位。”她朝着斯坦姆·福尔彻逐渐冷却的尸体点了点头。“这条情报反复出现，我在里面和外面都经常听说，来自可信的人。”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莱戈斯？”她不愿称呼他的真名，“我好不容易才作好准备。制作头盔也花了一番功夫。”婴儿胳膊拍打着她的前额。“我造就了自己；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准确来说，莱戈斯，”她说道，“是你造就了我。你记得吗？
“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记得双桅原的旧大厦吗？对，你记得的。我就住在那儿。我杀死了自己可爱的孩子。记得吗，执政官？我的女儿塞希拉。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我也在哭，然后我杀了她，大概是我摇晃她，要她安静下来，我不记得了，但等到我又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抱她下楼，紧紧抱着，以保持她的体温。我把她带到一个医生那里，他会在隔周的阴郁日替人免费看病。但是，当然了，那不管用。”
“然后轮到你出场了，”她俯身向前，“你记起来了吗？”
他记不起来。他宣判了成千上万例改造人，怎么可能记得其中之一？奥利注视着莱戈斯。公牛抬起手，轻轻拉拽小孩的手，仿佛为人父母者那样自然，想都不用多想。
“你告诉我说，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我没有忘。”她再次俯身向前，莱戈斯执政官仍握着市长尸体的手，而塞希拉的胳膊则向着他伸出。随着一阵响声，他们炸出的窟窿被渗透了。公牛戴上拳套。“两个礼拜前，刚好是她的生日，”她说道，“她现在比我生她的时候还要大。我的小女儿。”
她站立着，把枪对准莱戈斯的太阳穴。莱戈斯紧紧抓住斯坦姆·福尔彻的手，他张开嘴，却没有说话。
“为了我自己，”她说道，她似乎并不愤怒，“为了被你变成机器和怪物的男男女女。坦克人，蜗牛女孩，双簧马，工业机械。为了所有被你关进监狱的人，那里面就跟厕所一样。为了所有正在逃亡的人，免得被你找到。为了我自己，为了塞希拉——没错，是我干的，是我自己的双手，所以我需要自己承受。塞希拉长不大了，她也无法安息。我的女儿。所以这也是为了她。”
她把枪口指着他的脑袋，然后用带刺的拳套击打他，一下，两下，不停地殴击。他发出闷哼声，喉咙里仿佛要呕出血，脸也变了形。他抬起手，并非要抵挡她，而是去抓某种东西，他并非要拦住她那镶有两只牛角的拳套——他承受着击打，用力抓住情人的手，以至于死者的手指都撑了开来。公牛反复击打，他吃不住痛，发出呼喊，胸前淌下更多鲜血。公牛将拳套上的牛角戳入他的咽喉和心脏。执政官已奄奄一息，而她头上的婴儿手臂拨弄着他的头发。
事情完结之后，奥利一动不动地站立良久。他在等待公牛的行动——这名女子身材瘦弱，带着城南口音，对旧事耿耿于怀。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低头坐着，执政官的血在她四周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奥利见她没动静，便开口催促。
“快点。”他说道。他听到有人逐渐走近。“我们得走了。”
奥利以为她不会回头，但她还是转过来看着他。她使劲看着奥利，就好像要奋力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就好像听不懂他的语言。她没有说话，但奥利明白，她哪儿也不打算去，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然后，然后……”奥利仍怀有骄傲与敬意，因此不愿显得太悲哀，太惊愕。等到确信自己能平稳发声，他才开口说话：“所以这是唯一的方法吗，嗯？我们？”他的意思是，露比，乌廉姆，基特，楼下所有人，他们都必须被卷进来吗？该死，还有巴隆，还有老肩。天知道有多少人为你而死。
她朝着逐渐僵硬的市长比了个手势。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们成功了。完成了他们想要做的事。”
“对。”对，但这不一样。这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你这么做是出于别的原因，那就不一样了。
是吗？难道我们没有胜利吗？
一名中年劳工阶层女子，来自新克洛布桑西南城区，坐在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旁。一名来自狗泥塘的年轻人，不安地举着枪，听着敌人逐渐接近。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想要离开。”他说道。随着被压抑的焦虑骤然涌起，他颤抖起来。许多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所渴望。而他渴望的，就是要逃出去。
“那你走吧。”
透过进来时砸开的破洞，他能听见锤子和凿子正在敲击隔壁空屋的门，那声响沿着楼梯井传了上来。
“你害死了我！”
“嘉罢在上，奥利，快走。”她把公牛头盔朝他踢过来，头盔撑在牛角上晃来晃去。他看看头盔，又看看她，然后将头盔捡起来。“魔法解除了，快走。”它非常重。
“我不知道怎么用它。要怎么做？”
“用力推顶就行。用力推顶。”
国民卫队越来越近，发出阵阵呼喊。
“你把头盔给我了？”
她朝着他大声吼叫。她说，快走！但这已不是语言，而是更像动物，充满悲哀。他一边退后，一边看着她身边那些流淌出黏滞血液的死尸。她的坐姿如此疲惫，连婴儿的手臂都不再动弹。
“你不该这么做，”他说道，“你不该这样利用我们。太过分了，你没有这个权利。”他举起头盔，脚步踉跄。他憎恶自己的声音。“你害死了他们，可能也害死了我。很……很荣幸与你共事。”他听到的一定是钩爪的声音。国民卫队正在攀爬。他听见他们呼喊市长的名字。“你不该这么做。很高兴你……你能如愿以偿。你不该用这种方式，但我们也达成了目标。”他将头盔扣到双肩之上，然后试图行军礼，但公牛没有看他。
头盔卡到位之后，一下变轻了，就像是布做的。即使他并没有天赋，也能感觉到头盔中充满魔法能量。透过那水晶，房间显得更亮，凸现出细节；他将肩膀底下的搭扣系紧之后，立即感觉到魔法的加持。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根根细针刺入他的颈项，他双手紧紧抓住金属头盔。这副铁盔需要牺牲鲜血来驱动。我该怎么做？他想要喊叫。他的牙齿咬到金属，上面似乎还留有那女人湿乎乎的口水。他试图将嘴里的金属顶开。他的声音在自己耳中显得很嘈杂。
用力推顶。奥利模仿公牛先前的站姿，用增强的大腿使劲蹬地，往前猛冲，但脚下一绊，失去了平衡，只能再试一次。他将牛角尖顶住墙壁，浑身用力，却只是让牛角卡进了木头里。有人向门口奔来。她说“用力推顶”。我要往哪里顶？
他忽然迫切地渴望活下去。情急中，他想到自己家中那间小小的屋子。同时，他将渴望转变成集中精神的动力。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再次往前冲，前额上与牛角相连的两个点有种炽热的痛感，他继续推顶，然后仿佛触到了某种东西，那感觉就像是撕裂紧绷的蜡纸。他发出一声惊呼，空间在他面前分开，如同水的张力一般将他吸进去。
整个世界绷得紧紧的，面对现实空间中这个诡异的小缺口，奥利略一迟疑。前方是压抑的黑暗。他扭动身体，让牛角继续留在扯开的口子里，然后试图吸引那女人的视线。婴儿的胳膊在她脸颊上拍打，就像唱拍手歌。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被她杀死的尸体。
国民卫队到了门口。奥利用力推顶，顺势突入自己造出的裂隙，离开了那间屋子。当世最著名的盗匪和凶犯正默默地哭泣，而与此同时，新克洛布桑统治者的尸体渐渐变得僵硬。他处在空间的褶皱和时间的间隙内，他的神经元变得迟钝，阵阵恐惧向他袭来，仿佛缓缓涌动的浑水。在这漫长的一刻，他心中琢磨，如果他有能力突破空间表面，像蠕虫一样钻入时空的缝隙，却无力再次钻出，以致迷失在多维空间中，仿佛某种微生物落入变化无常的时空，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
但他继续推顶，第一道裂隙之后，经过一段既漫长又短暂的时间，他再次感觉到现实的薄膜在面前撕裂，他就像一根刺一样被挤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湿滑的地面上。奥利笨拙的穿行给通道带来创伤，现实空间的血液转眼间在一团七彩光晕中消散，只剩下晕乎乎的奥利，但周围已恢复干燥，
他位于一条满是垃圾的小巷里。
他虚弱地躺在地上呻吟，过了许久，强烈的晕眩感才逐渐消退，他的力量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他看不出自己在哪里，只感到头晕眼花。他知道，公牛的装扮会成为惹人注意的目标。我得赶紧休息，他迷迷糊糊地想。他额头上抵住牛角根部的地方很疼。他穿过来了，但跟想象中的目的地相去甚远。
奥利感觉有点凉，但他并不在乎。他步履蹒跚地穿过错综复杂的街巷，然后一抬头，看到一条黑线横亘在前方道路上，砖石砌起的高架铁轨仿佛是鱼的背鳍。即便是用公牛的眼睛，他也无法看穿那些漆黑的拱洞。再往前，汽灯昏黄的光线由下而上照亮了史前巨肋。奥利位于骨镇。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醒来时，天空透出灰蒙蒙的光。摘掉头盔之后，他差点晕倒，只能倚在铁轨下的桥洞里大口喘气。四周的寂静令他不安。他听到零碎的声响，仿佛城市的低语，但他倚靠着的砖墙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震动。新克洛布桑的列车应该通宵运营，但它们不见了。
奥利将外衣弄成类似袋子的模样，包住头盔，然后把手枪放进口袋，跌跌撞撞地向着骨镇的巨肋走去。
空气十分闷热，仿佛绷得紧紧的。怎么回事？他难以相信，消息竟传得那么快，事实上，他根本不信。随着一阵风吹过，他的兴奋变了质，转化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回事？
街上没有人，或者说少得令人诧异，而且都低着头。他经过巨肋附近涂有焦油的房屋，往南走去，砖石结构的高架铁路始终位于他左侧。他蹒跚地穿过森特，打算转上铁锈桥，前往黑泥地，然后再到悉利亚，但他看到火光，听到鼓声和军号。黎明前不该有如此吵闹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响，令他感觉到剧烈的震颤，头盔的重量成为累赘。火车理应经过南边的希普利山，越过诸多花店和首饰铺的屋顶。铁道线有个分叉，东线的分支向南通往泉树，然后转而向东，抵达河对岸的狗泥塘。那里的道路被堵住了。
奥利使劲眨眼，直到眼睛因疲倦而流泪。透过闪亮的火光，他看到一道路障。他无法理解。温热的火光中，这道黑影就像是野外的某种地质构造，但却出现在城市中。它的顶上有人走动。
“站住。”有人喊道。奥利没意识到这是对他说的，因此继续往前走。
那路障由铺路石砖、碎石块、手推车、烟囱、旧房门和倒塌的售货亭构成。成吨成吨的城市垃圾堆砌起一道小小的山脊，高达十尺的封锁线顶端插着一面面旗帜。一条大理石雕像的手臂从路障侧面戳出来。
“站住，混蛋。”一声枪响，子弹从混凝土表面反弹出来。“你要去哪儿，朋友？”
奥利高举双手。他一边挥手，一边靠近。
“出了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路障顶端传来讥笑声。这混蛋是马法顿的吗，刚刚放假回来？“你那儿没有报纸、报亭和报童吗，伙计？”那名岗哨喊道。在背景的光亮中，他只是个黑色的人影。“快回家去吧。”
“这就是我的家。悉利亚。出了什么事？真见鬼，我隔了多久……这是因为她，对不对？你们听说了？关于市长？”他再次兴奋起来，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也许错过了好几天，他心想。我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我们成功了吗？人们果然被唤醒了。老天，他们受到了鼓舞。“真该死，查弗林，放我进去！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在摇曳的黄色火光里，他站直身躯，忘记了寒冷与疲惫。“这是真的……她死了多久了？”
“谁？”
“市长。”奥利骤起眉头。上方传来更多吆喝声。她死了？那婊子死了吗？这蠢货是谁，他是个疯子，我不相信……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伙计。我想你应该快点离开。”他听到枪械的声音。
“但这是怎么……”
“听着，朋友，有人替你担保吗？因为如果没有的话，就不能进，也不能出。你处在无人地带，那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你最好回老城区去，除非你能给我一个名字。给我一个名字，让我去查一查。”上面冒出更多脑袋，又有其他人凑了过来。这是一支武装部队，在飘荡的旗帜下举着枪，有人类，也有其他种族。
“你现在处在分界线上，伙计，你要么加入这一边，要么加入另一边。城里早就出现了两股势力，小伙子，我们也不是今天才走到这一步。你早就有充分的时间作出决定，要么投奔北方”——一阵喧闹的嘘声——“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要么留在这儿，泉树，回音沼，还有他妈的狗泥塘，我们代表着现在与未来。”
“就这样举着手，慢慢走过来。让我们看看你这个没头脑的蠢货。”他的话语近乎亲切。一个瓶子被砸碎。“再走近点。欢迎来到自由区域，伙计。欢迎来到新克洛布桑集体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