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奥利看来，公牛如今就像一条狗，一条愚蠢而遭到虐待的狗，跟着一个讨厌的主人，却无法自已。
他曾经认为，我们成功了！但这只是短暂的想法，持续了不到一晚。当奥利了解到公牛的动机，知道她利用了其他人，他感觉很悲哀，也很震惊。奥利本以为这场运动定义了他自身，如今却有一种脱离感，然而即便如此，他仍很骄傲。
虽然与事实证据相悖，但在那几个小时中，他仍相信，杀死市长起到了强烈的催化作用。起义军根本不知道斯坦姆·福尔彻死了，他们听说这个消息后，表现出一种冷酷的兴奋，但并没有因此而获得新的动力，也没有斗志高涨。在路障刚刚出现的初期，他们听到太多这类消息，公牛帮干的事并不特别重要。在集体联盟中待了几个小时后，奥利发现，袭击市长的行动与集体联盟的诞生没有关系。
公牛奥利用头盔一次次撞裂空间，并在其中穿梭。他来去自如，悄悄地从集体联盟的城区穿到城市议会的区域，然后又穿回来，对两地之间的陷阱与路障不屑一顾。他就像狗一样追踪着猎物。他在跟踪漩涡雅各布。
当时，他以为处决市长将成为运动的一部分。正是在那一刻，世界改变了。这将是历史潮流的一部分。有点丑陋，没错，但那是一种解放，推进了运动的发展。集体联盟将一往无前，攻陷上流城区。在集体联盟中，反叛分子将赢得代表席位，集体联盟也将击败城市议会。
国民卫队在他们控制的城区内实施戒严令。出于同情，有些地方的人发起骚乱，意图加入集体联盟，但没能成功。奥利等待着。焦躁的情绪仿佛肿瘤，渐渐地，他越来越确信，杀死市长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这个念头令他感到很沮丧。
奥利打扮成公牛，在现实空间的黑暗孔隙间移动。到了夜晚，他从安静的上流城区中冒出来。在摩格山，他悄悄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没人注意到他。来自岂南和马法顿的富裕居民看着一团团油腻腻的爆炸火光，看着城市议会的魔学士放出阴森的魔焰，他们兴奋地呼号，就像看焰火表演。而当集体联盟的施法者制造出微尘般的点点光亮，他们则发出幼稚的嘘声。
我可以杀死你们那么多人，奥利不停地思忖，为了我的兄弟姐妹，为了我死去的同伴，然而他没有作出任何行动。
连续许多个夜晚，他都前往泉树的仓库。他的同伴们没有一个回来。他觉得巴隆也许能逃脱，但他可以肯定，这名前国民卫队成员并未尝试逃跑。没人回来会合。
奥利交给女房东债条，她好心地接受了。在集体联盟的地界里，一切都是同志情谊。到了夜晚，他们坐在一起，听着国民卫队进攻的声音。有传闻说，城市议会动用了战争机械人，二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他将护具藏在床底下。他的牛头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夜间行走时才会使用它。最近，街道上变得很危险。集体联盟的守卫有的喝醉了酒，有的清醒专注。有一次，他利用牛角穿过街道，绕过守卫，在喧闹的夜间来到赈济所。流浪者之间存在分歧。
如今，奥利又回来了。此处的屋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蠕虫的粪便。这种虫是城市议会放出的武器，会在石头里乱钻。赈济所内空无一人。藏匿在此的煽动性书籍早就被翻了出来，只剩下一堆残页，湿乎乎地躺在地上。毯子也都已经发霉。
公牛本应该成为集体联盟的战士。公牛本应该守在路障上，或者跑到街上，在街道两侧被炸得光秃秃的树木之间，朝着国民卫队奔突冲顶。
奥利没那么干。他感到厌倦困乏。挫败让他变得死气沉沉。一开始，他试图融入集体联盟，协助防卫，并从公开演讲和盛行一时的艺术表演中学习知识：然而他只能躺着思索，他干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真的不知道。我干的事有什么意义？我做了什么？
他在悉利亚看到一次幻象。那是一本合拢的厚书，色泽斑驳黯淡，仿佛悬在蛛丝上转动，同时吸入光与影。杀死两名路人之后，它便消失了，只留下隐约的书影，保持了一整天。他并不害怕。他站在满是涂鸦的墙壁跟前看着那诡异的影子，观察它的运动和位置。在污言秽语和标语口号之间，在毫无意义的符号与涂抹中，他看到熟悉的螺旋纹。
我得找到雅各布。
公牛能够办到。公牛的眼睛能分辨出哪些漩涡标记是新的。它们含有魔法能量：不可能被消除。当奥利成为公牛的时候，他逆着时间顺序追踪那些符号。漩涡雅各布在城中沿着一个无比复杂的巨型螺旋纹走动。
跟公牛一样，他能在集体联盟和城市议会之间毫无困难地穿行。那重重嵌套的螺旋纹最终指向新克洛布桑的核心。公牛在黑夜中潜行，头盔上缠着层层阴影。集体联盟诞生两周后，各种防御与配给委员会吵嚷不休。没人看到戴着牛头盔的奥利，他在悉利亚井找到了漩涡雅各布。
那老者步履蹒跚，手里拿着彩色涂鸦工具。公牛跟着他走入一条巷子，四周都是混凝土的阴影。那流浪汉又开始画圈。
漩涡雅各布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喃喃低语：“你好啊，小伙子，曾经的不羁叛逆者，呃，现在成了独行侠？你逃出来了，对不对？你好，小伙子。”头盔中的魔法没能迷惑他。他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结果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奥利说。他语带悲哀，并因此而感到自厌：“那没有用。”
“作用非常完美。”
“什么？”
“作用，非常，完美。”
他以为老汉的疯病又犯了，这句话并没有意义。他相信一开始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但他感到很焦虑。而当他在黑泥地、回音沼和狗泥塘参与公众集会时，那焦虑感越来越强。
他又装扮成公牛，花了两天时间，再次找到雅各布。
“上次你是什么意思？”他说道。他们在雪克，位于外乌鸦塔车站的砖墙下。他一路追踪着漩涡图案来到此处。“作用非常完美是什么意思？”
当然，真相令他恐惧，但更糟的是，他并不感到惊讶。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小子？”漩涡雅各布说道，“我到处给出暗示，你是最出色的。干得漂亮，孩子。”
“你想要什么？”奥利用公牛浑厚的嗓音说道，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答案。雅各布要的是混乱。“你是谁？为什么要创造集体联盟？”雅各布望着他，奥利过了好一阵才看出他的表情是轻蔑。
“你走吧，小子，”流浪汉说道，“这种东西没法创造。那不是我干的，我在忙别的事。至于你所做的——就像廉价的饰品。走吧。”
奥利很惊愕，感觉遭到了贬低。公牛帮所做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公牛，巴隆，他的同伴们……虽然他知道这些人被利用了，却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内心一阵震颤，感觉透不过气来。
奥利知道必须杀死雅各布——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突然的平静。也许是为了复仇，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城市——他不太清楚。他往前靠近，举起弩箭枪。那老者没有动。奥利瞄准他的眼睛。他也没有动。
奥利开枪射击，弩箭嗖地划过空气，漩涡雅各布依然不动，直勾勾的双眼中并没有血。箭钉在了墙里。奥利拔出一支多管手枪。他射向漩涡雅各布的子弹，不是打到地板，就是打到墙，完全碰不到那老者。奥利收起枪，用拳头击打漩涡雅各布的头部，尽管雅各布一动不动，奥利仍扑了个空。
他心中生起怒气，向老人猛扑过去。此人曾帮助过他，将他引荐给公牛，并让他去杀人。奥利使出那神秘头盔赋予他的全部力量，用力冲顶，然而那老者依然不动。
奥利碰不到漩涡雅各布。他又试了一次，还是碰不到。
他的愤怒转变为绝望。尽管集体联盟和国民卫队的成员已经习惯了战斗的喧嚣，尽管他们仍在一里地之外，但听到公牛低沉的吼声，全都停顿下来。奥利碰不到那老汉。
漩涡雅各布整天醉醺醺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但他还有其他秘密。
最后，他缓缓地走开了，姿态简直就像是散步，而公牛只能像狗一样跟着。公牛跟随雅各布走向新克洛布桑市中心，走向帕迪多街车站的拱顶。奥利毫无办法，只能大声质问，而漩涡雅各布并不回答。
“你都干了什么？
“为什么选我？
“其他人呢，他们应该做什么？真正的计划是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集体联盟的建立，是一个改造的过程。
新克洛布桑集体联盟创建初期，充斥着怨愤、暴力、惊愕和复仇，也有各种偶发事件，人们的动机或高尚，或卑劣，种种迫不得已的需求造成一段混乱的历史，在此过程中，有些人拒绝与改造人合作。然而迫于需要，他们大多改变了态度。
一切发生得很快，连鼓动推翻城市议会的人也惊呆了。国民卫队放弃了许多塔楼和地盘，集体联盟控制区域内的政府大楼都已撤空。高架铁路停止了运营。国民卫队的塔楼遭到洗劫，擅离职守的逃兵端着武器。在此期间，有一个词的意义发生了改变。一名联合委员会成员在特基萨迪铸造厂向罢工者发表煽动演说，他向改造人工友们挥手，号召他们加入大部队。“我们要改造这座该死的城市：还有谁比你们更了解改造？”
奥利知道，随着平民大众揭竿而起，他先前的朋友和同伴也都将参与其中。他可以帮助他们；作为公牛，他可以成为集体联盟的一件武器。
然而他做不到。奥利精神萎靡。他只能找到漩涡雅各布，然后跟着他走，许多个夜晚都是如此。除非能跟雅各布对话，了解他究竟干了什么，不然他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
“其他人在哪儿？”他说道，“你让我们干的事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杀死市长？”雅各布一言不发，只顾往前走。他为什么想要混乱？
奥利总是能找到他。螺旋纹在公牛眼中闪闪发光。奥利一副悲惨可怜的模样。
“我替你担心，亲爱的，”他的女房东说道，“谁都看得出，你都快崩溃了。你吃过东西吗？睡过觉吗？”
他说不出话来，白天只能躺着，她给什么，他就吃什么，直到焦虑不断膨胀，迫使他爬起来，打扮成公牛，再次去寻找漩涡雅各布。于是，在许多个夜晚，他跟在那古怪的老者后面。
一开始，他戴着牛头盔，跟着雅各布穿梭出入现实空间。当奥利以这种毫无驾驭力的方式进行跟踪时，他发现那老者的行走路线十分古怪。他摘下头盔。漩涡雅各布毫不在意。
奥利在没有公牛魔法的状态下继续跟踪，他们依然能在集体联盟和城市议会的城区间出入。在汽灯和鲜亮的电子荧光灯下，漩涡雅各布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在街道中行走，四周是被夜色染黑的砖块、混凝土、乌木和钢铁，奥利追随着他，仿佛是个散漫的朝圣者。
有时，雅各布从阿斯匹克出发，那是集体联盟地盘的边缘。他蹒跚地经过一群群夜间警卫，转身钻入一道柳条编织的拱门。他穿过由建筑物背面构成的漆黑小巷，经过树丛的阴影和圣堂的尖顶，而一条弯曲的小路或许就能将他们带到品克德的街道中。他们走了两分钟，距离起始位置就已经有四里地。
奥利跟着他行走，那流浪汉仿佛让城市的地形扭结起来。他能轻易穿行不相邻的区域。后来，奥利试图独自重走一遍，当然，他办不到。
从飞地到溪滨，从萨拉克斯区到圣嘉罢岗，漩涡雅各布为了方便穿行，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改变了城市结构。他悄悄地将两块相隔遥远的城区放到一起，然后用一条通道连接起来（总是在暂时没有路人的时候）。他在集体联盟的地盘里进进出出，却从来看不到路障和国民卫队。奥利跟在后面，恳求他回答问题，有时候，他在愤怒之下向那老者开枪，或者用刀捅刺，然而他的武器每次总是落空。
我陷入了困境。奥利明白。我被困住了。他心中忐忑不安：他的思维陷入定式，整个人状态不佳，充满绝望。在这动荡起伏的日子里，在改造城市的过程中，他本应融入其中，然而他深受打击，流泪哭泣，一连能在床上躺好几天。我好像不太对劲。
他只会跟着雅各布，在其创建的通道中穿行，然后一人独坐，不时地哭泣。当一切发生变化，他在沉重的压力下崩溃。最初的日子充满兴奋，包括各种建设性活动，各种辩论和街头会议，但后来却转变为失落与伤痛，转变为被动防御，转变为恐怖，转变为一种末日感。
集体联盟的人们感受到即将来临的危机，准备最后一战的决心日益坚定。奥利除了睡觉之外，也在暴动不安的街道中行走。他眼看着集体联盟最初的扩张趋于停滞，然后转为收缩。他看到国民卫队的蚕食。每一晚都有新的路障失守。国民卫队夺取了猪舍街的窑炉，向日葵大道的马厩，森特的拱廊商场。集体联盟的地盘不断缩小。公牛奥利独自躺着。
我应该告诉别人，他心想。漩涡雅各布是个动乱因素，有些麻烦是他造成的。但他并没有行动。
被雅各布抛弃的人是否遍布全城？许多迷惘的男男女女，尚未完成任务。他们为漩涡雅各布办的事被中途打断，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达成目标，也完全搞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如果成功，是好事还是坏事？
“嘘，嘘。”漩涡雅各布一边在黑夜中行走，一边对他说道。老人往墙上涂画的漩涡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复杂。奥利并没有真的在哭，但他仿佛迷途的羔羊，跟在雅各布后面，用近乎乞求的语气提问：“你让我干的事是为了什么？你在做什么？你都干了什么？”
“嘘，嘘。”雅各布的语气相当温和，“快结束了，咱们只要让大家继续保持忙碌就行。不用太久了。”
奥利回到家，一群人在等着他。其中有玛德琳·迪·法尔加，还有数月不见的科尔丁，他已变成改造人，精神萎靡不振。另外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我们需要跟你谈谈，”玛德琳说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得找到你的朋友雅各布。我们必须阻止他。”
这番话让奥利哭了出来，他如释重负。有人不需要他指出，就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这件事终于有人来干涉，不需要他独自面对。他感到如此疲惫。这群人样貌参差不齐，但坚定地扛着武器，没有最近以来人们的恐慌情绪。看着他们，奥利心中也强烈地向往加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曾经认为，我们成功了！但这只是短暂的想法，持续了不到一晚。当奥利了解到公牛的动机，知道她利用了其他人，他感觉很悲哀，也很震惊。奥利本以为这场运动定义了他自身，如今却有一种脱离感，然而即便如此，他仍很骄傲。
虽然与事实证据相悖，但在那几个小时中，他仍相信，杀死市长起到了强烈的催化作用。起义军根本不知道斯坦姆·福尔彻死了，他们听说这个消息后，表现出一种冷酷的兴奋，但并没有因此而获得新的动力，也没有斗志高涨。在路障刚刚出现的初期，他们听到太多这类消息，公牛帮干的事并不特别重要。在集体联盟中待了几个小时后，奥利发现，袭击市长的行动与集体联盟的诞生没有关系。
公牛奥利用头盔一次次撞裂空间，并在其中穿梭。他来去自如，悄悄地从集体联盟的城区穿到城市议会的区域，然后又穿回来，对两地之间的陷阱与路障不屑一顾。他就像狗一样追踪着猎物。他在跟踪漩涡雅各布。
当时，他以为处决市长将成为运动的一部分。正是在那一刻，世界改变了。这将是历史潮流的一部分。有点丑陋，没错，但那是一种解放，推进了运动的发展。集体联盟将一往无前，攻陷上流城区。在集体联盟中，反叛分子将赢得代表席位，集体联盟也将击败城市议会。
国民卫队在他们控制的城区内实施戒严令。出于同情，有些地方的人发起骚乱，意图加入集体联盟，但没能成功。奥利等待着。焦躁的情绪仿佛肿瘤，渐渐地，他越来越确信，杀死市长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这个念头令他感到很沮丧。
奥利打扮成公牛，在现实空间的黑暗孔隙间移动。到了夜晚，他从安静的上流城区中冒出来。在摩格山，他悄悄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没人注意到他。来自岂南和马法顿的富裕居民看着一团团油腻腻的爆炸火光，看着城市议会的魔学士放出阴森的魔焰，他们兴奋地呼号，就像看焰火表演。而当集体联盟的施法者制造出微尘般的点点光亮，他们则发出幼稚的嘘声。
我可以杀死你们那么多人，奥利不停地思忖，为了我的兄弟姐妹，为了我死去的同伴，然而他没有作出任何行动。
连续许多个夜晚，他都前往泉树的仓库。他的同伴们没有一个回来。他觉得巴隆也许能逃脱，但他可以肯定，这名前国民卫队成员并未尝试逃跑。没人回来会合。
奥利交给女房东债条，她好心地接受了。在集体联盟的地界里，一切都是同志情谊。到了夜晚，他们坐在一起，听着国民卫队进攻的声音。有传闻说，城市议会动用了战争机械人，二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他将护具藏在床底下。他的牛头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夜间行走时才会使用它。最近，街道上变得很危险。集体联盟的守卫有的喝醉了酒，有的清醒专注。有一次，他利用牛角穿过街道，绕过守卫，在喧闹的夜间来到赈济所。流浪者之间存在分歧。
如今，奥利又回来了。此处的屋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蠕虫的粪便。这种虫是城市议会放出的武器，会在石头里乱钻。赈济所内空无一人。藏匿在此的煽动性书籍早就被翻了出来，只剩下一堆残页，湿乎乎地躺在地上。毯子也都已经发霉。
公牛本应该成为集体联盟的战士。公牛本应该守在路障上，或者跑到街上，在街道两侧被炸得光秃秃的树木之间，朝着国民卫队奔突冲顶。
奥利没那么干。他感到厌倦困乏。挫败让他变得死气沉沉。一开始，他试图融入集体联盟，协助防卫，并从公开演讲和盛行一时的艺术表演中学习知识：然而他只能躺着思索，他干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真的不知道。我干的事有什么意义？我做了什么？
他在悉利亚看到一次幻象。那是一本合拢的厚书，色泽斑驳黯淡，仿佛悬在蛛丝上转动，同时吸入光与影。杀死两名路人之后，它便消失了，只留下隐约的书影，保持了一整天。他并不害怕。他站在满是涂鸦的墙壁跟前看着那诡异的影子，观察它的运动和位置。在污言秽语和标语口号之间，在毫无意义的符号与涂抹中，他看到熟悉的螺旋纹。
我得找到雅各布。
公牛能够办到。公牛的眼睛能分辨出哪些漩涡标记是新的。它们含有魔法能量：不可能被消除。当奥利成为公牛的时候，他逆着时间顺序追踪那些符号。漩涡雅各布在城中沿着一个无比复杂的巨型螺旋纹走动。
跟公牛一样，他能在集体联盟和城市议会之间毫无困难地穿行。那重重嵌套的螺旋纹最终指向新克洛布桑的核心。公牛在黑夜中潜行，头盔上缠着层层阴影。集体联盟诞生两周后，各种防御与配给委员会吵嚷不休。没人看到戴着牛头盔的奥利，他在悉利亚井找到了漩涡雅各布。
那老者步履蹒跚，手里拿着彩色涂鸦工具。公牛跟着他走入一条巷子，四周都是混凝土的阴影。那流浪汉又开始画圈。
漩涡雅各布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喃喃低语：“你好啊，小伙子，曾经的不羁叛逆者，呃，现在成了独行侠？你逃出来了，对不对？你好，小伙子。”头盔中的魔法没能迷惑他。他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结果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奥利说。他语带悲哀，并因此而感到自厌：“那没有用。”
“作用非常完美。”
“什么？”
“作用，非常，完美。”
他以为老汉的疯病又犯了，这句话并没有意义。他相信一开始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但他感到很焦虑。而当他在黑泥地、回音沼和狗泥塘参与公众集会时，那焦虑感越来越强。
他又装扮成公牛，花了两天时间，再次找到雅各布。
“上次你是什么意思？”他说道。他们在雪克，位于外乌鸦塔车站的砖墙下。他一路追踪着漩涡图案来到此处。“作用非常完美是什么意思？”
当然，真相令他恐惧，但更糟的是，他并不感到惊讶。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小子？”漩涡雅各布说道，“我到处给出暗示，你是最出色的。干得漂亮，孩子。”
“你想要什么？”奥利用公牛浑厚的嗓音说道，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答案。雅各布要的是混乱。“你是谁？为什么要创造集体联盟？”雅各布望着他，奥利过了好一阵才看出他的表情是轻蔑。
“你走吧，小子，”流浪汉说道，“这种东西没法创造。那不是我干的，我在忙别的事。至于你所做的——就像廉价的饰品。走吧。”
奥利很惊愕，感觉遭到了贬低。公牛帮所做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公牛，巴隆，他的同伴们……虽然他知道这些人被利用了，却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内心一阵震颤，感觉透不过气来。
奥利知道必须杀死雅各布——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突然的平静。也许是为了复仇，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城市——他不太清楚。他往前靠近，举起弩箭枪。那老者没有动。奥利瞄准他的眼睛。他也没有动。
奥利开枪射击，弩箭嗖地划过空气，漩涡雅各布依然不动，直勾勾的双眼中并没有血。箭钉在了墙里。奥利拔出一支多管手枪。他射向漩涡雅各布的子弹，不是打到地板，就是打到墙，完全碰不到那老者。奥利收起枪，用拳头击打漩涡雅各布的头部，尽管雅各布一动不动，奥利仍扑了个空。
他心中生起怒气，向老人猛扑过去。此人曾帮助过他，将他引荐给公牛，并让他去杀人。奥利使出那神秘头盔赋予他的全部力量，用力冲顶，然而那老者依然不动。
奥利碰不到漩涡雅各布。他又试了一次，还是碰不到。
他的愤怒转变为绝望。尽管集体联盟和国民卫队的成员已经习惯了战斗的喧嚣，尽管他们仍在一里地之外，但听到公牛低沉的吼声，全都停顿下来。奥利碰不到那老汉。
漩涡雅各布整天醉醺醺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但他还有其他秘密。
最后，他缓缓地走开了，姿态简直就像是散步，而公牛只能像狗一样跟着。公牛跟随雅各布走向新克洛布桑市中心，走向帕迪多街车站的拱顶。奥利毫无办法，只能大声质问，而漩涡雅各布并不回答。
“你都干了什么？
“为什么选我？
“其他人呢，他们应该做什么？真正的计划是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集体联盟的建立，是一个改造的过程。
新克洛布桑集体联盟创建初期，充斥着怨愤、暴力、惊愕和复仇，也有各种偶发事件，人们的动机或高尚，或卑劣，种种迫不得已的需求造成一段混乱的历史，在此过程中，有些人拒绝与改造人合作。然而迫于需要，他们大多改变了态度。
一切发生得很快，连鼓动推翻城市议会的人也惊呆了。国民卫队放弃了许多塔楼和地盘，集体联盟控制区域内的政府大楼都已撤空。高架铁路停止了运营。国民卫队的塔楼遭到洗劫，擅离职守的逃兵端着武器。在此期间，有一个词的意义发生了改变。一名联合委员会成员在特基萨迪铸造厂向罢工者发表煽动演说，他向改造人工友们挥手，号召他们加入大部队。“我们要改造这座该死的城市：还有谁比你们更了解改造？”
奥利知道，随着平民大众揭竿而起，他先前的朋友和同伴也都将参与其中。他可以帮助他们；作为公牛，他可以成为集体联盟的一件武器。
然而他做不到。奥利精神萎靡。他只能找到漩涡雅各布，然后跟着他走，许多个夜晚都是如此。除非能跟雅各布对话，了解他究竟干了什么，不然他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
“其他人在哪儿？”他说道，“你让我们干的事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杀死市长？”雅各布一言不发，只顾往前走。他为什么想要混乱？
奥利总是能找到他。螺旋纹在公牛眼中闪闪发光。奥利一副悲惨可怜的模样。
“我替你担心，亲爱的，”他的女房东说道，“谁都看得出，你都快崩溃了。你吃过东西吗？睡过觉吗？”
他说不出话来，白天只能躺着，她给什么，他就吃什么，直到焦虑不断膨胀，迫使他爬起来，打扮成公牛，再次去寻找漩涡雅各布。于是，在许多个夜晚，他跟在那古怪的老者后面。
一开始，他戴着牛头盔，跟着雅各布穿梭出入现实空间。当奥利以这种毫无驾驭力的方式进行跟踪时，他发现那老者的行走路线十分古怪。他摘下头盔。漩涡雅各布毫不在意。
奥利在没有公牛魔法的状态下继续跟踪，他们依然能在集体联盟和城市议会的城区间出入。在汽灯和鲜亮的电子荧光灯下，漩涡雅各布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在街道中行走，四周是被夜色染黑的砖块、混凝土、乌木和钢铁，奥利追随着他，仿佛是个散漫的朝圣者。
有时，雅各布从阿斯匹克出发，那是集体联盟地盘的边缘。他蹒跚地经过一群群夜间警卫，转身钻入一道柳条编织的拱门。他穿过由建筑物背面构成的漆黑小巷，经过树丛的阴影和圣堂的尖顶，而一条弯曲的小路或许就能将他们带到品克德的街道中。他们走了两分钟，距离起始位置就已经有四里地。
奥利跟着他行走，那流浪汉仿佛让城市的地形扭结起来。他能轻易穿行不相邻的区域。后来，奥利试图独自重走一遍，当然，他办不到。
从飞地到溪滨，从萨拉克斯区到圣嘉罢岗，漩涡雅各布为了方便穿行，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改变了城市结构。他悄悄地将两块相隔遥远的城区放到一起，然后用一条通道连接起来（总是在暂时没有路人的时候）。他在集体联盟的地盘里进进出出，却从来看不到路障和国民卫队。奥利跟在后面，恳求他回答问题，有时候，他在愤怒之下向那老者开枪，或者用刀捅刺，然而他的武器每次总是落空。
我陷入了困境。奥利明白。我被困住了。他心中忐忑不安：他的思维陷入定式，整个人状态不佳，充满绝望。在这动荡起伏的日子里，在改造城市的过程中，他本应融入其中，然而他深受打击，流泪哭泣，一连能在床上躺好几天。我好像不太对劲。
他只会跟着雅各布，在其创建的通道中穿行，然后一人独坐，不时地哭泣。当一切发生变化，他在沉重的压力下崩溃。最初的日子充满兴奋，包括各种建设性活动，各种辩论和街头会议，但后来却转变为失落与伤痛，转变为被动防御，转变为恐怖，转变为一种末日感。
集体联盟的人们感受到即将来临的危机，准备最后一战的决心日益坚定。奥利除了睡觉之外，也在暴动不安的街道中行走。他眼看着集体联盟最初的扩张趋于停滞，然后转为收缩。他看到国民卫队的蚕食。每一晚都有新的路障失守。国民卫队夺取了猪舍街的窑炉，向日葵大道的马厩，森特的拱廊商场。集体联盟的地盘不断缩小。公牛奥利独自躺着。
我应该告诉别人，他心想。漩涡雅各布是个动乱因素，有些麻烦是他造成的。但他并没有行动。
被雅各布抛弃的人是否遍布全城？许多迷惘的男男女女，尚未完成任务。他们为漩涡雅各布办的事被中途打断，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达成目标，也完全搞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如果成功，是好事还是坏事？
“嘘，嘘。”漩涡雅各布一边在黑夜中行走，一边对他说道。老人往墙上涂画的漩涡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复杂。奥利并没有真的在哭，但他仿佛迷途的羔羊，跟在雅各布后面，用近乎乞求的语气提问：“你让我干的事是为了什么？你在做什么？你都干了什么？”
“嘘，嘘。”雅各布的语气相当温和，“快结束了，咱们只要让大家继续保持忙碌就行。不用太久了。”
奥利回到家，一群人在等着他。其中有玛德琳·迪·法尔加，还有数月不见的科尔丁，他已变成改造人，精神萎靡不振。另外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我们需要跟你谈谈，”玛德琳说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得找到你的朋友雅各布。我们必须阻止他。”
这番话让奥利哭了出来，他如释重负。有人不需要他指出，就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这件事终于有人来干涉，不需要他独自面对。他感到如此疲惫。这群人样貌参差不齐，但坚定地扛着武器，没有最近以来人们的恐慌情绪。看着他们，奥利心中也强烈地向往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