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南部城区，一支小分队在分隔阿斯匹克和索贝克十字公园的街道中搜寻资源——一项危险的任务。公园是中立区，不受集体联盟和城市议会的管辖，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和各个派系的反叛者都在此聚居。集体联盟需要燃料：他们带着斧子和锯子砍伐树木。然而他们必须在国民卫队的火力覆盖下拖着沉重的木料从街道中返回，因此损失惨重。许多人倒在公园转角的鹅卵石地面上，或被射杀在墙壁的阴影中。
集体联盟仍在作出各种决议，但其运作的战略规模大大缩减，不再像原先那样，堪称城中的又一股统治势力。一些部队仍遵从指挥，然而每次行动基本只是局部需要，无助于大局。
飞地的国民卫队大楼早已被洗劫一空，其中的武器和魔法制剂被重新分配，秘密地图也被取走。楼顶上粗实的高架索道分别往南北延伸，紧紧地绷在车站之间，不时嗡嗡作响。南面的轨道通往白拉汉姆市郊，那里有城区最外围的国民卫队塔楼。北面的铁轨向上攀升，悬在数百尺高空，下方是瓦片和钢铁构成的屋顶，然后越过大温房居民区和蜿蜒盘绕的焦油河，通往新克洛布桑市中心，一直连到帕迪多街车站旁边那座直指天际的巨钉塔。
在最后的艰难日子里，飞地塔楼中的集体联盟成员将化学炸药塞满两节车厢。午前片刻，他们让两节车厢分别朝两个方向行驶，并卡住减速阀。由黄铜管、玻璃和木头构成的小车飞快加速，从城市上空呼啸而过。
索道在车厢的重压下弯曲下陷，翼人四散惊起，嘴里骂骂咧咧。
帕迪多街车站超越议会大厦，成为城市的中心。那座黑乎乎的议会大厦里，如今已没有工作人员（“议会”政府放弃了议会大厦，也算是时代的反讽）。市长在巨钉塔里决策。
当北向的车厢越过河衣，国民卫队开始发射榴弹，只是都没射中，纷纷落入雪克或小河套码头的街道里，掀起阵阵汹涌的浓烟。但警卫们不可能一直射偏。车厢令金属轨道发出尖啸，两发炮弹击穿窗户，爆裂开来。
随着车厢的爆炸，里面装载的炸药被点燃，一瞬间仿佛世界末日，接着，它坠落下去，拖着黑烟画出一道弧线，在雪克的店铺和排屋间摔得四分五裂，变作一堆融化的金属与烈焰。
然而在南面，塞满爆炸物的车厢掠过破落的街道。阿斯匹克和白拉汉姆的交界处有一道路障，车厢刚好从它上方经过。国民卫队和集体联盟的人分别从那堆碎石残砖两侧抬头观看。
高架轨道向下倾斜，车厢随之下沉，越过一片灌木丛生的开阔地，奔向前方高耸的大楼。最后，它撞入了白拉汉姆塔楼。
一声，两声，三声爆炸过后，掺着黑烟的火焰从国民卫队大楼顶端蹿起。水泥大楼鼓突崩裂，烈火在其内部蔓延侵蚀。一阵飞扬的爆破过后，它开始塌陷崩溃，压垮了下方的楼层。随着塔楼的屋顶被掀开，燃烧的瓦片仿佛火山碎石，国民卫队的车厢纷纷翻滚坠落。
城中的高架天轨松弛下垂，两里长的索道仿佛鞭子一般抽打下来，击穿屋顶的瓦片，形成一条长长的沟缝，并给底下的人带去伤亡。它从飞地塔楼弯曲地垂下来，朝着阿斯匹克延伸，炙热而沉重的索道压垮了许多建筑。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胜利，然而集体联盟的成员知道，那并不能逆转潮流。
铁锈桥附近的工坊大多静寂无声，员工和店主不是躲藏起来，就是去守护集体联盟的边界了。但有几家小厂仍在尽可能地运作与收益。国民卫队塔楼倒塌的那天，科特来到其中之一。
古老的玻璃工坊街上，炉火早已冷却，然而凭着东拼西凑的钱袋和政治劝导，他说服了拉姆诺火作坊的起义工人重燃火炉，并搬出钾碱、蕨草以及用来擦拭与清洁的石灰石。科特把犹大那面破圆镜的框架交给他们。最后，他们答应为他打造一面水晶玻璃反射镜。他去奥利家，等待奥利和犹大。
即使科特见过奥利——这很有可能，集体联盟建立前的圈子并不大——他也不记得了。根据玛德琳·迪·法尔加对奥利的描述，科特将他想象为一名愤怒狂热的青年，迫切渴望战斗，总是指责同伴不够积极活跃。然而奥利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科特不太理解他的萎靡不振，但也感到很同情。奥利就像熄了火，科特、犹大和玛德琳必须将他重新点燃。
“它越来越接近，”库拉宾说道，“它越来越近了，我们得快一点。”
僧侣的语气一次比一次紧迫，而语言背后的意识似乎每天都在一点一滴退化。他们有太多问题需要向泰什的隐匿之神询问，库拉宾自身显然越来越多地被隐藏起来。
与此同时，他/她也显得很焦虑。他们经过的每一个螺旋纹都会令那僧侣不安，仿佛他能感觉到逐渐逼近的大屠杀及其实施者：库拉宾称之为杀戮精灵，屠杀者，异生物群。他说，它很快就要来了，他能感觉到。科特也被感染到这种紧迫与恐惧。
城中出现一波小型幻象。科特在去奥利家的路上，遇到一阵骚动。库拉宾突然用看不见的手拖住他，一边哀号，一边拽着他穿过一条街。他们抵达时，刚好看到最后一眼。那是一条狗的影子，以一种复杂的模式旋转翻滚，当它消失时，仿佛吸走了周围世界的色彩与光线。一小群集体联盟成员指着它尖声呼叫，但没人死亡。
库拉宾发出哀鸣。随着四周光线一闪，那东西不见了。“完了完了，”库拉宾说道，“最终阶段到了。”
科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奥利杀死了斯坦姆·福尔彻市长。他仍感觉不可思议。他曾在各种照片和海报中见过这名镇静自若，满头白发的女人，也曾在公开活动中看到过她几次。长久以来，她承载了那么多仇恨，而如今，他很难想象，此人已经死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坐在奥利的房间里等待。
犹大跟打扮成公牛的奥利在一起。他紧紧抓着奥利，穿透世界的表皮，来到獾泽，来到他从前的工坊里。
“你到底要去干什么？”科特曾问他，“我要去取一面镜子——给钢铁议会——那你是想要什么呢？他们一定已经封了你的工坊。”
“对，”犹大说道，“肯定的。对，镜子是得拿出来，但我还要取其他东西，可能用得到。我有个计划。”
其他人都在军械库。钢铁议会的改造人准备去路障上守卫集体联盟。对他们来说，这场莫名的战斗算是什么呢？科特心想。
他想到他们的行程。曾经在内陆探索的流浪骑手卓耿带着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穿越荒野和草原，穿越险峻的岩石山地，最终来到河口平原西侧这座高耸的城市。他们路过一个个幽灵城镇，到处是空荡荡的建筑，干涸脱水，面目可憎，多年来，其狭窄的空间内只有随风涌入的尘土。
“对。”犹大低语道。这些前沿哨所，这些残存的栅栏和用树枝标识的坟墓，全都代表着他的过去。不到三十年前，此处是繁荣的新兴城镇。
腐败、无能和生产过剩最终毁掉了莱特比的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而钢铁议会的反叛和永动列车的逃亡是一系列危机中的最后一环。平原上快速建起的城镇与村落，成群的牛和杂交肉用畜，枪手，雇佣兵，陷阱猎人，来到荒野寻求财富的各色人等，都在数月间消失蒸发，只剩一栋栋房屋，仿佛蜕下的蛇皮。牧工，马匪，妓女，全都离开了。
钢铁议会将加速前进。尽管铺设铁轨的过程看似艰难缓慢，但它与城市的距离不断缩减。科特意识到，钢铁议会一定已经进入开阔地带。而跟在后面的国民卫队一定仍紧追不舍，日益接近。他们穿越整个世界寻找钢铁议会，然后又绕了一大圈回到故乡。这是一趟极其荒谬的环球旅程，经由一条恐怖的路线穿越内陆，最后再次返回。
屋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空间中有两个点扭曲波动，一对牛角凭空出现。公牛奋力钻出来，身上沾满现实空间的血液，仿佛滴坠的能量。他带着犹大，两人仿佛恋人一般互相环抱。
犹大脚下一个踉跄，放开公牛，身上蒙着的色彩向上滴落，但在撞到天花板前便消失了。他背着一个鼓鼓的口袋。
“拿到你要的东西了？”科特说道。犹大看着他，最后一点世界之血已逐渐消散。
“我拿到了终结这件事所需要的一切，”他说道，“我们将作好准备。”
钢铁议会成员来到集体联盟的消息很快便泄漏出去，尽管最近以来，人们情绪沮丧，充满恐惧与悲伤，但这仍是个大新闻。
兴奋的人群在狗泥塘邮局旁的小巷中穿梭，寻找他们的宾客。最后，他们找到玛丽贝特和拉胡尔，这两人参与防守的路障仿佛成为战斗神坛。
集体联盟的人们排队等候着，国民卫队的子弹在头顶穿梭。他们依次来到钢铁议会成员面前提问——根据未明言的礼节，每人最多提三个。“钢铁议会几时会来？”“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你们会带我走吗？”有人表示要团结一致，有人表示很恐惧，各种极度荒谬的问题纷至沓来。排队的队伍变成了街头会议，在坠落的炸弹间，派系之间的争执又被重新提起。
在街道尽头，路障另一侧的瞭望哨通过潜望镜看到，战争机械人正逐渐接近。由黄铜与钢铁制成的机器士兵一步步走来，它们镶着玻璃眼睛，身上焊有武器。如此多机械人同时出现，比这些年来人们见过的总数还要多。
它们踏步向前，履带碾过街头的碎石与玻璃，朝着路障推进。领头的是一台巨型的掘土机，前方楔形的犁具可将堆砌的路障推开。
集体联盟成员丢出手雷和炸弹，又匆匆忙忙传信给一名魔学士，希望能阻挡住那丑陋的怪物，但来不及了，他们知道，必须得撤退，这道路障和这条街即将失守。
狙击手和巫术狙击手出现在无人区域的楼顶，朝着机械人和国民卫队开火，投射魔法。一开始，他们对政府军造成了伤害，然而一杆来回转动的机枪打下二十多个血肉模糊的人，其余的也被吓住了。
机械人加速前进，集体联盟的部队秩序崩溃，慌乱地朝着小巷里奔逃。拉胡尔和玛丽贝特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们奔向第二道防线，但仍在国民卫队的火力范围内。后来，科特听说事情的经过：两名改造人用兽腿在街道中东奔西跑，集体联盟的成员惊恐地大声呼喝，试图帮助他们。玛丽贝特在一个弹坑里崴了蹄子，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拉胡尔同时伸出人类和蜥蜴的胳膊帮忙。随着一阵刺耳的碾磨声，装有楔形犁具的机械人开始推挤路障。一名效忠于国民卫队的仙人掌族爬上成吨的城市废墟，将一枚锯轮射入玛丽贝特的脖子。
这是拉胡尔赶到奥利家之后告诉他们的。她是第一个死在新克洛布桑的钢铁议会成员。
集体联盟的地盘里出现许多海报，半乞求半命令地要求人们留下。每个离开的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是对集体联盟的削弱。联合起来，我们将能赢得胜利。当然，他们无法阻挡难民从警戒索带底下钻出去，进入地下城或者大径桥以外的残破市郊。
大多数难民跑到了旋纹平原和门迪坎山麓，胆子最大的则进了原木林，成为绿林盗匪。然而也有一些人冒险组织起一支行动队，穿过混乱的城市外围。那里只有被遗弃的国民卫队小分队和缺乏食物的独立自治领，这些地方太过贫瘠，城市议会无暇顾及。在城市西面，出逃者穿过早已废弃的车棚和露天仓库。此处曾是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枢纽，生锈的火车头和平板货车已无人照管。
办公室里仍有人和灯光，维瑟·莱特比的公司依然苟延残喘，留有最后数十名文书和工程雇员。公司依靠商业投机和铁路物资回收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半军事化警卫部队也是其生存的支柱之一。他们忠诚于莱特比的企业理念，鄙视新刺党的种族迫害。这些警卫驻扎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广阔散乱的厂区内，常常带着狗驱赶出逃的难民。
难民们夺取了一批工具，跑出曾经的火车站，来到“科勃西—米尔朔克”铁道线被截断的地点。
“它在行动，之下，是，泰什，”库拉宾说道。那僧侣的声音四处飘移。所有人都在——卓耿，艾尔希，库拉宾，科特，犹大和公牛。拉胡尔负责放哨。他们悲痛地哀悼玛丽贝特。库拉宾焦躁不安。
“很快就要出现了。”那僧侣说道。
奥利用古怪而萎靡不振的嗓音向众人讲述他和那神秘流浪汉之间的渊源：赞助的钱财，独臂螳螂手杰克的照片，还有他给予公牛的帮助。“我不知道这计划是出自谁，”奥利说，“雅各布？不，这是公牛的计划，我知道，因为那跟我的预期不同。但它的确达到了目的。但当我见到雅各布时，他说……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脑子里在盘算别的事。这只是……一段插曲。”
他们曾保证说，会等科尔丁和玛德琳，希望能得到帮助。那天早上，犹大恳求他们说服代表们提供帮助，然而他们能做什么呢？国民卫队正在蚕食他们的地盘，侵占每一栋破败的房屋：有传闻说，在被夺回的街区中，集体联盟的人遭到报复性惩罚。“我们给不出人手，犹大。”科尔丁说道。
他们很晚才回来。
“我们已经尽快赶来。路上很麻烦，”科尔丁说道。“你好，杰克。”他对奥利说。
“我们今天丢了啸冈。”玛德琳说道。
她神情肃穆，他们俩都神情肃穆。她在努力遏制自己的绝望。
“他们很了不起，”科尔丁说，“多撑了两天。国民卫队顺着山冈桥冲过来，到处是守卫路障的人群，然后，‘俏丽兵团’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们太壮观了。”他忽然提高嗓音，眨了眨眼。在随后的沉默中，人们听到前线的阵阵爆破声。
“谁说他们是累赘？他们就像一群狮子，身穿华服，排着整齐的队列，一边开枪，一边前进。”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带着出自真心的愉悦，“他们不断进攻，投掷手雷。他们发起冲锋，裙裾飞扬，在脂粉与火药中，把国民卫队送入地狱。许多天来，除了老鼠和陈腐的面包，他们没有其他东西可吃，然而在战斗中，他们就像是尚克尔的角斗士。国民卫队动用机枪才将他们打倒。他们倒下时高声呼喊，互相亲吻。”他再次频频眨眼。
“然而他们还是守不住。新文化艺术家们都死了，包括佩特隆等人。国民卫队冲了进来，并展开巷战，但啸冈失守了。我们今天收到最后一个消息球。”啸冈的人把密封的玻璃浮球投入焦油河，任其顺流而下，漂过斯特莱克岛，直到集体联盟的船夫与河滩拾荒者把它捞起打碎，取出里面的纸条。
“老实说，我试过了，犹大，尽管你的计划很疯狂。但我们腾不出人手。每个人都要守卫集体联盟。我不怪他们，而且打算加入他们。我们最多只能再撑几个星期。”
玛德琳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她没有开口。
“我帮不了你，犹大，”科尔丁继续道，“但我告诉你吧，你当初离开的时候，流言中有提及原因。我以为你……不是疯，而是蠢。一个无比愚蠢的人。我根本没想到你能找到钢铁议会。我甚至敢打赌，它早就消失了，成为沙漠中一列腐烂的火车，载满了骷髅。
“我错了，犹大。你，还有你们所有人，办到了我从没想过可能成功的事。我不能说集体联盟的诞生是因为你们，事实并非如此。但我要说，钢铁议会回来的消息……嗯，促成了改变。即使我们以为那只是流言，即使我们以为那是个传说，却仍然……感觉到不同。也许我们听到你们要来的消息有点太早了。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但它促成了改变。
“不过我不是特别信任你，犹大。哦，老天，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是叛徒。你一直在帮我们，魔像，钱财……但你总是站在外围观察。就好像对我们很满意似的。这可不大对劲，犹大。”
“祝你好运。也许你是对的，如果真是那样，你最好能成功。但我不会跟着你。我为集体联盟而战。如果你能成功，而集体联盟失败了，我还是不打算活下去。”这显然有夸张的成分，但科特充满敬意地站起身。
“你打算怎么终结这件事，犹大？”
犹大噘起嘴。“我有个主意。”他说道。
“你有什么主意？”
“我有个主意。这里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有人了解泰什魔法。”
“我知道，我知道，”库拉宾忽然大声说，“我侍奉的时神会提供情报，会帮助我。那是来自泰什的。我的时神知道使节想要召唤的神灵。”
“使节？”玛德琳说道。犹大告诉她，漩涡雅各布是泰什大使，科尔丁笑了出来，但那并非愉快的笑声。
“泰什人知道该怎么办，对吗？”科尔丁迈着四条腿笨拙地走过来。“你会死，犹大，”他说道，语气中带着真心的悲哀。“如果你是对的，那你就会死。祝你好运。”
科尔丁依次与他们握手，然后离开了。玛德琳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集体联盟仍在作出各种决议，但其运作的战略规模大大缩减，不再像原先那样，堪称城中的又一股统治势力。一些部队仍遵从指挥，然而每次行动基本只是局部需要，无助于大局。
飞地的国民卫队大楼早已被洗劫一空，其中的武器和魔法制剂被重新分配，秘密地图也被取走。楼顶上粗实的高架索道分别往南北延伸，紧紧地绷在车站之间，不时嗡嗡作响。南面的轨道通往白拉汉姆市郊，那里有城区最外围的国民卫队塔楼。北面的铁轨向上攀升，悬在数百尺高空，下方是瓦片和钢铁构成的屋顶，然后越过大温房居民区和蜿蜒盘绕的焦油河，通往新克洛布桑市中心，一直连到帕迪多街车站旁边那座直指天际的巨钉塔。
在最后的艰难日子里，飞地塔楼中的集体联盟成员将化学炸药塞满两节车厢。午前片刻，他们让两节车厢分别朝两个方向行驶，并卡住减速阀。由黄铜管、玻璃和木头构成的小车飞快加速，从城市上空呼啸而过。
索道在车厢的重压下弯曲下陷，翼人四散惊起，嘴里骂骂咧咧。
帕迪多街车站超越议会大厦，成为城市的中心。那座黑乎乎的议会大厦里，如今已没有工作人员（“议会”政府放弃了议会大厦，也算是时代的反讽）。市长在巨钉塔里决策。
当北向的车厢越过河衣，国民卫队开始发射榴弹，只是都没射中，纷纷落入雪克或小河套码头的街道里，掀起阵阵汹涌的浓烟。但警卫们不可能一直射偏。车厢令金属轨道发出尖啸，两发炮弹击穿窗户，爆裂开来。
随着车厢的爆炸，里面装载的炸药被点燃，一瞬间仿佛世界末日，接着，它坠落下去，拖着黑烟画出一道弧线，在雪克的店铺和排屋间摔得四分五裂，变作一堆融化的金属与烈焰。
然而在南面，塞满爆炸物的车厢掠过破落的街道。阿斯匹克和白拉汉姆的交界处有一道路障，车厢刚好从它上方经过。国民卫队和集体联盟的人分别从那堆碎石残砖两侧抬头观看。
高架轨道向下倾斜，车厢随之下沉，越过一片灌木丛生的开阔地，奔向前方高耸的大楼。最后，它撞入了白拉汉姆塔楼。
一声，两声，三声爆炸过后，掺着黑烟的火焰从国民卫队大楼顶端蹿起。水泥大楼鼓突崩裂，烈火在其内部蔓延侵蚀。一阵飞扬的爆破过后，它开始塌陷崩溃，压垮了下方的楼层。随着塔楼的屋顶被掀开，燃烧的瓦片仿佛火山碎石，国民卫队的车厢纷纷翻滚坠落。
城中的高架天轨松弛下垂，两里长的索道仿佛鞭子一般抽打下来，击穿屋顶的瓦片，形成一条长长的沟缝，并给底下的人带去伤亡。它从飞地塔楼弯曲地垂下来，朝着阿斯匹克延伸，炙热而沉重的索道压垮了许多建筑。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胜利，然而集体联盟的成员知道，那并不能逆转潮流。
铁锈桥附近的工坊大多静寂无声，员工和店主不是躲藏起来，就是去守护集体联盟的边界了。但有几家小厂仍在尽可能地运作与收益。国民卫队塔楼倒塌的那天，科特来到其中之一。
古老的玻璃工坊街上，炉火早已冷却，然而凭着东拼西凑的钱袋和政治劝导，他说服了拉姆诺火作坊的起义工人重燃火炉，并搬出钾碱、蕨草以及用来擦拭与清洁的石灰石。科特把犹大那面破圆镜的框架交给他们。最后，他们答应为他打造一面水晶玻璃反射镜。他去奥利家，等待奥利和犹大。
即使科特见过奥利——这很有可能，集体联盟建立前的圈子并不大——他也不记得了。根据玛德琳·迪·法尔加对奥利的描述，科特将他想象为一名愤怒狂热的青年，迫切渴望战斗，总是指责同伴不够积极活跃。然而奥利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科特不太理解他的萎靡不振，但也感到很同情。奥利就像熄了火，科特、犹大和玛德琳必须将他重新点燃。
“它越来越接近，”库拉宾说道，“它越来越近了，我们得快一点。”
僧侣的语气一次比一次紧迫，而语言背后的意识似乎每天都在一点一滴退化。他们有太多问题需要向泰什的隐匿之神询问，库拉宾自身显然越来越多地被隐藏起来。
与此同时，他/她也显得很焦虑。他们经过的每一个螺旋纹都会令那僧侣不安，仿佛他能感觉到逐渐逼近的大屠杀及其实施者：库拉宾称之为杀戮精灵，屠杀者，异生物群。他说，它很快就要来了，他能感觉到。科特也被感染到这种紧迫与恐惧。
城中出现一波小型幻象。科特在去奥利家的路上，遇到一阵骚动。库拉宾突然用看不见的手拖住他，一边哀号，一边拽着他穿过一条街。他们抵达时，刚好看到最后一眼。那是一条狗的影子，以一种复杂的模式旋转翻滚，当它消失时，仿佛吸走了周围世界的色彩与光线。一小群集体联盟成员指着它尖声呼叫，但没人死亡。
库拉宾发出哀鸣。随着四周光线一闪，那东西不见了。“完了完了，”库拉宾说道，“最终阶段到了。”
科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奥利杀死了斯坦姆·福尔彻市长。他仍感觉不可思议。他曾在各种照片和海报中见过这名镇静自若，满头白发的女人，也曾在公开活动中看到过她几次。长久以来，她承载了那么多仇恨，而如今，他很难想象，此人已经死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坐在奥利的房间里等待。
犹大跟打扮成公牛的奥利在一起。他紧紧抓着奥利，穿透世界的表皮，来到獾泽，来到他从前的工坊里。
“你到底要去干什么？”科特曾问他，“我要去取一面镜子——给钢铁议会——那你是想要什么呢？他们一定已经封了你的工坊。”
“对，”犹大说道，“肯定的。对，镜子是得拿出来，但我还要取其他东西，可能用得到。我有个计划。”
其他人都在军械库。钢铁议会的改造人准备去路障上守卫集体联盟。对他们来说，这场莫名的战斗算是什么呢？科特心想。
他想到他们的行程。曾经在内陆探索的流浪骑手卓耿带着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穿越荒野和草原，穿越险峻的岩石山地，最终来到河口平原西侧这座高耸的城市。他们路过一个个幽灵城镇，到处是空荡荡的建筑，干涸脱水，面目可憎，多年来，其狭窄的空间内只有随风涌入的尘土。
“对。”犹大低语道。这些前沿哨所，这些残存的栅栏和用树枝标识的坟墓，全都代表着他的过去。不到三十年前，此处是繁荣的新兴城镇。
腐败、无能和生产过剩最终毁掉了莱特比的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而钢铁议会的反叛和永动列车的逃亡是一系列危机中的最后一环。平原上快速建起的城镇与村落，成群的牛和杂交肉用畜，枪手，雇佣兵，陷阱猎人，来到荒野寻求财富的各色人等，都在数月间消失蒸发，只剩一栋栋房屋，仿佛蜕下的蛇皮。牧工，马匪，妓女，全都离开了。
钢铁议会将加速前进。尽管铺设铁轨的过程看似艰难缓慢，但它与城市的距离不断缩减。科特意识到，钢铁议会一定已经进入开阔地带。而跟在后面的国民卫队一定仍紧追不舍，日益接近。他们穿越整个世界寻找钢铁议会，然后又绕了一大圈回到故乡。这是一趟极其荒谬的环球旅程，经由一条恐怖的路线穿越内陆，最后再次返回。
屋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空间中有两个点扭曲波动，一对牛角凭空出现。公牛奋力钻出来，身上沾满现实空间的血液，仿佛滴坠的能量。他带着犹大，两人仿佛恋人一般互相环抱。
犹大脚下一个踉跄，放开公牛，身上蒙着的色彩向上滴落，但在撞到天花板前便消失了。他背着一个鼓鼓的口袋。
“拿到你要的东西了？”科特说道。犹大看着他，最后一点世界之血已逐渐消散。
“我拿到了终结这件事所需要的一切，”他说道，“我们将作好准备。”
钢铁议会成员来到集体联盟的消息很快便泄漏出去，尽管最近以来，人们情绪沮丧，充满恐惧与悲伤，但这仍是个大新闻。
兴奋的人群在狗泥塘邮局旁的小巷中穿梭，寻找他们的宾客。最后，他们找到玛丽贝特和拉胡尔，这两人参与防守的路障仿佛成为战斗神坛。
集体联盟的人们排队等候着，国民卫队的子弹在头顶穿梭。他们依次来到钢铁议会成员面前提问——根据未明言的礼节，每人最多提三个。“钢铁议会几时会来？”“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你们会带我走吗？”有人表示要团结一致，有人表示很恐惧，各种极度荒谬的问题纷至沓来。排队的队伍变成了街头会议，在坠落的炸弹间，派系之间的争执又被重新提起。
在街道尽头，路障另一侧的瞭望哨通过潜望镜看到，战争机械人正逐渐接近。由黄铜与钢铁制成的机器士兵一步步走来，它们镶着玻璃眼睛，身上焊有武器。如此多机械人同时出现，比这些年来人们见过的总数还要多。
它们踏步向前，履带碾过街头的碎石与玻璃，朝着路障推进。领头的是一台巨型的掘土机，前方楔形的犁具可将堆砌的路障推开。
集体联盟成员丢出手雷和炸弹，又匆匆忙忙传信给一名魔学士，希望能阻挡住那丑陋的怪物，但来不及了，他们知道，必须得撤退，这道路障和这条街即将失守。
狙击手和巫术狙击手出现在无人区域的楼顶，朝着机械人和国民卫队开火，投射魔法。一开始，他们对政府军造成了伤害，然而一杆来回转动的机枪打下二十多个血肉模糊的人，其余的也被吓住了。
机械人加速前进，集体联盟的部队秩序崩溃，慌乱地朝着小巷里奔逃。拉胡尔和玛丽贝特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们奔向第二道防线，但仍在国民卫队的火力范围内。后来，科特听说事情的经过：两名改造人用兽腿在街道中东奔西跑，集体联盟的成员惊恐地大声呼喝，试图帮助他们。玛丽贝特在一个弹坑里崴了蹄子，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拉胡尔同时伸出人类和蜥蜴的胳膊帮忙。随着一阵刺耳的碾磨声，装有楔形犁具的机械人开始推挤路障。一名效忠于国民卫队的仙人掌族爬上成吨的城市废墟，将一枚锯轮射入玛丽贝特的脖子。
这是拉胡尔赶到奥利家之后告诉他们的。她是第一个死在新克洛布桑的钢铁议会成员。
集体联盟的地盘里出现许多海报，半乞求半命令地要求人们留下。每个离开的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是对集体联盟的削弱。联合起来，我们将能赢得胜利。当然，他们无法阻挡难民从警戒索带底下钻出去，进入地下城或者大径桥以外的残破市郊。
大多数难民跑到了旋纹平原和门迪坎山麓，胆子最大的则进了原木林，成为绿林盗匪。然而也有一些人冒险组织起一支行动队，穿过混乱的城市外围。那里只有被遗弃的国民卫队小分队和缺乏食物的独立自治领，这些地方太过贫瘠，城市议会无暇顾及。在城市西面，出逃者穿过早已废弃的车棚和露天仓库。此处曾是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枢纽，生锈的火车头和平板货车已无人照管。
办公室里仍有人和灯光，维瑟·莱特比的公司依然苟延残喘，留有最后数十名文书和工程雇员。公司依靠商业投机和铁路物资回收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半军事化警卫部队也是其生存的支柱之一。他们忠诚于莱特比的企业理念，鄙视新刺党的种族迫害。这些警卫驻扎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广阔散乱的厂区内，常常带着狗驱赶出逃的难民。
难民们夺取了一批工具，跑出曾经的火车站，来到“科勃西—米尔朔克”铁道线被截断的地点。
“它在行动，之下，是，泰什，”库拉宾说道。那僧侣的声音四处飘移。所有人都在——卓耿，艾尔希，库拉宾，科特，犹大和公牛。拉胡尔负责放哨。他们悲痛地哀悼玛丽贝特。库拉宾焦躁不安。
“很快就要出现了。”那僧侣说道。
奥利用古怪而萎靡不振的嗓音向众人讲述他和那神秘流浪汉之间的渊源：赞助的钱财，独臂螳螂手杰克的照片，还有他给予公牛的帮助。“我不知道这计划是出自谁，”奥利说，“雅各布？不，这是公牛的计划，我知道，因为那跟我的预期不同。但它的确达到了目的。但当我见到雅各布时，他说……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脑子里在盘算别的事。这只是……一段插曲。”
他们曾保证说，会等科尔丁和玛德琳，希望能得到帮助。那天早上，犹大恳求他们说服代表们提供帮助，然而他们能做什么呢？国民卫队正在蚕食他们的地盘，侵占每一栋破败的房屋：有传闻说，在被夺回的街区中，集体联盟的人遭到报复性惩罚。“我们给不出人手，犹大。”科尔丁说道。
他们很晚才回来。
“我们已经尽快赶来。路上很麻烦，”科尔丁说道。“你好，杰克。”他对奥利说。
“我们今天丢了啸冈。”玛德琳说道。
她神情肃穆，他们俩都神情肃穆。她在努力遏制自己的绝望。
“他们很了不起，”科尔丁说，“多撑了两天。国民卫队顺着山冈桥冲过来，到处是守卫路障的人群，然后，‘俏丽兵团’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们太壮观了。”他忽然提高嗓音，眨了眨眼。在随后的沉默中，人们听到前线的阵阵爆破声。
“谁说他们是累赘？他们就像一群狮子，身穿华服，排着整齐的队列，一边开枪，一边前进。”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带着出自真心的愉悦，“他们不断进攻，投掷手雷。他们发起冲锋，裙裾飞扬，在脂粉与火药中，把国民卫队送入地狱。许多天来，除了老鼠和陈腐的面包，他们没有其他东西可吃，然而在战斗中，他们就像是尚克尔的角斗士。国民卫队动用机枪才将他们打倒。他们倒下时高声呼喊，互相亲吻。”他再次频频眨眼。
“然而他们还是守不住。新文化艺术家们都死了，包括佩特隆等人。国民卫队冲了进来，并展开巷战，但啸冈失守了。我们今天收到最后一个消息球。”啸冈的人把密封的玻璃浮球投入焦油河，任其顺流而下，漂过斯特莱克岛，直到集体联盟的船夫与河滩拾荒者把它捞起打碎，取出里面的纸条。
“老实说，我试过了，犹大，尽管你的计划很疯狂。但我们腾不出人手。每个人都要守卫集体联盟。我不怪他们，而且打算加入他们。我们最多只能再撑几个星期。”
玛德琳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她没有开口。
“我帮不了你，犹大，”科尔丁继续道，“但我告诉你吧，你当初离开的时候，流言中有提及原因。我以为你……不是疯，而是蠢。一个无比愚蠢的人。我根本没想到你能找到钢铁议会。我甚至敢打赌，它早就消失了，成为沙漠中一列腐烂的火车，载满了骷髅。
“我错了，犹大。你，还有你们所有人，办到了我从没想过可能成功的事。我不能说集体联盟的诞生是因为你们，事实并非如此。但我要说，钢铁议会回来的消息……嗯，促成了改变。即使我们以为那只是流言，即使我们以为那是个传说，却仍然……感觉到不同。也许我们听到你们要来的消息有点太早了。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但它促成了改变。
“不过我不是特别信任你，犹大。哦，老天，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是叛徒。你一直在帮我们，魔像，钱财……但你总是站在外围观察。就好像对我们很满意似的。这可不大对劲，犹大。”
“祝你好运。也许你是对的，如果真是那样，你最好能成功。但我不会跟着你。我为集体联盟而战。如果你能成功，而集体联盟失败了，我还是不打算活下去。”这显然有夸张的成分，但科特充满敬意地站起身。
“你打算怎么终结这件事，犹大？”
犹大噘起嘴。“我有个主意。”他说道。
“你有什么主意？”
“我有个主意。这里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有人了解泰什魔法。”
“我知道，我知道，”库拉宾忽然大声说，“我侍奉的时神会提供情报，会帮助我。那是来自泰什的。我的时神知道使节想要召唤的神灵。”
“使节？”玛德琳说道。犹大告诉她，漩涡雅各布是泰什大使，科尔丁笑了出来，但那并非愉快的笑声。
“泰什人知道该怎么办，对吗？”科尔丁迈着四条腿笨拙地走过来。“你会死，犹大，”他说道，语气中带着真心的悲哀。“如果你是对的，那你就会死。祝你好运。”
科尔丁依次与他们握手，然后离开了。玛德琳也跟着他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