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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他们会消灭你们,”他说道,“你们想去送死吗?”他说道:“你们属于整个世界,大家需要你们。”
当然,人们无法被说服。他们将战斗的痕迹抛在身后,继续沿着崎岖的地形推进。科特露出惊恐的表情,人们不听他的劝告,但这完全在意料之中。他已经作出解释,而钢铁议会的成员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回应。
有的表现出愚昧的必胜信念,让他十分恼火。“我们打败过新克洛布桑,还可以再打败他们!”他们说道。科特疑惑地望着他们,因为他能看出来,这些人知道自己说得不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知道。
另有些人更加深思熟虑,让他无言以对。
“我们算什么?”“粗腿”说道。那仙人掌族用动物牙齿在自己胳膊内侧的皮肤上刻了一条蛇纹。“你要我们怎么办,变成土匪?我们在自己创立的国家里自由生活,真该死,你要我们放弃这些,变成荒野游民?我宁愿战斗至死,科特。”
“我们肩负着责任。”安·哈莉说道。科特在她身边从来就不太自在。她的狂热令他不安——令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和厌倦,仿佛安·哈莉能迫使他违心地屈服。他知道这是妒忌——没人能像安·哈莉那样对犹大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我们代表着一个梦想,”她说道,“平民百姓的梦想。一切都汇聚在此时此刻,这是我们的目标,是我们的使命。历史正推动着我们前进。”
什么意思?他心想。你在说什么?
“现在,我们应该奋力向前。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回去,你明白吗?”她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耳语者的朋友们骑着马或改造过的马消失了,分别奔向东方与南方,掀起飞扬的尘土。卓耿留了下来。科特不太清楚原因。
“你想让这群人干什么?你去过城里……你很清楚,我们要是进城的话,都会被杀死。”
“也许他们会被杀,”卓耿耸耸肩,“但他们了解形势。我凭什么去阻止?他们已经无法停止。一旦上了铁轨,你就只有一直走下去。他们只能继续前进。”
这不是靠讲道理能解决的,科特心想。看似平静的气氛让他感到恐惧。如果他们试图争辩,一定无法辩赢……然而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仍继续前进……因为通过违抗现实,他们改变了现实。这种决策方法与他自己的全然不同,简直难以想象。这符合逻辑吗?他说不上来。
钢铁议会在迷雾弥漫的大地上行进。连绵的山丘与峭壁,层层叠叠的树林,仿佛是由空气中的水汽凝结而成,随着永动列车的接近而固化成形,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又再次消散蒸发。
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十分熟悉,激起旧日的记忆。此处已是新克洛布桑的国土。金翅雀在滴水的山楂树丛里穿梭。新克洛布桑的冬季已经来临。他们还有几个星期的路程。
“许多年前,织造者曾经造访我们,向我们诉说秘密,”安·哈莉对科特说,“当时我们还不叫钢铁议会。我们当中有个人,他疯了,只知道讲那蜘蛛的事,他就像个先知。但后来,他变得令人厌烦,再后来,连厌烦都谈不上,他就那样消失了。我们再也没听说过他,你瞧,我们不想听他的话。”
“你就跟他一样。‘掉转头,掉转头。’”她露出微笑,“我们已经不想听你的话了,伙计。”
我的任务失败了,科特心想。尽管他知道,他的爱人已经预料到此种情况,但他仍无法停止悲哀。
他成了一个幽灵。他受到大家的敬重——他是为了拯救钢铁议会而穿越世界的人之一。然而如今,他坚持认为钢铁议会即将覆灭,这种异议遭到礼貌的冷遇。我是个幽灵。
科特本可以离开。他可以从马厩里牵一匹马骑走。他可以找到山麓地带,找到废弃的道路,找到原木林,他可以回新克洛布桑。但他办不到。我必须留在这里,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不到迫不得已,他不能跑。
他见过地图。钢铁议会将继续东进,不断循环利用铁轨,留下一个个钉孔和碎裂的石块,最终抵达新克洛布桑城南数十里的废弃铁路。接着,他们将驶上残留的旧铁轨,不出几个小时,便能来到城区。
到了不得已时,科特也会逃离。但不是现在。
“我们代表着希望。”安·哈莉说道。
也许她是对的。随着列车的到来,集体联盟的残余力量将奋起抗争,推翻政府。
潮湿的荒野中,他们并非唯一的人群。每隔数天,列车便会经过一些建在山上的小木屋。除了黑乎乎的山丘植被,岩石布满的斜坡上也有几亩耕地,种植着果树和块根植物,还有毛色污浊的羊群放牧其间。山中独居的农夫家庭有时会跑出来看热闹,他们瞪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却完全无法理解。由于近亲繁殖,他们的皮肤显得十分苍白。钢铁议会从他们门前经过需要好几个小时,有时候,他们会带着物品来交易。
附近一定也有集镇,但钢铁议会没有路过。关于他们的新闻——流亡列车出现在西方,护卫者是自由改造人及其子女,个个充满自豪——经由各种传播途径扩散开来,跨越潮湿的荒野。
消息将会传到新克洛布桑,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你们听说了吗?”一名没有牙齿的农妇问道。她带来苹果木熏制的火腿,跟他们交换现金(古怪的西部金币)和列车的纪念品(他们给了她一枚沾满油污的齿轮,她虔诚地收起来,仿佛那是一本圣书)。“我听说过你们。你们听说了吗?”她骄傲地让列车穿过自己那片微不足道的土地,并坚持要他们把铁轨铺设在耕地中间。“你们这是替我犁地,”她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新克洛布桑据说有麻烦。”
那也许意味着集体联盟已经灭亡,或者意味着它占据了上风。那可能是任何一种情况。
越往东走,关于麻烦的消息就越多。“战争结束了。”有个人告诉他们。他的茅草屋成了车站,门廊则是站台。钢铁议会经过时,附近的邻居都从自家的农庄赶来。他的地就像是岔轨旁的露天仓库,挤满了男男女女。来自荒野的农夫们以既严肃又愉快的表情观望着。
“战争结束了,他们告诉我。是跟泰什打仗,对吧?不过现在已经结束了,咱们赢了。”咱们?你从没踏入过新克洛布桑,伙计。你从没到过距离城区一百里之内。“他们采取行动,打败了泰什,现在泰什想要和谈。啊,知道什么?什么东西?集体联盟是什么?”
新克洛布桑采取了某种行动。同样的故事一再被提及。有人说是一项秘密任务,或者一次暗杀。由于某个事件被终止,人们的命运改变了,泰什受到遏制,被迫和谈让步。泰什的计划被阻止?科特挖苦地想。有意思。城市议会和市长似乎得益于此次胜利,而集体联盟获得的支持却越来越少。对此,他无法抱持挖苦的态度。他很难接受。
“示威游行?已经结束了。政府已经把他们都取缔了。”
经常有人从城里逃到阴雨连绵的丘陵地带,迁入钢铁议会路过的废弃小镇。这些以蓄牛为业的小镇兴起于修筑铁路的年代,如今被他们找到,重新成为居所。钢铁议会自低矮的丘陵间冒出来,沿着预先平整过的土地和重修的主干道铺设铁轨。当地的新居民从聚会的沙龙中——有时是教堂,有时是妓院——出来观望,看着工人们持续不断地将铁轨与枕木铺到曾有许多车辆与流浪汉经过的旧马道上(他们的速度日益增加)。
“你们听说了吗?”同样的故事他们听过不下数十遍。出逃者一定也有来自城市议会控制的区域,然而没人承认:人人都是集体联盟成员,在逃避国民卫队的追捕。你显然不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科特嘲讽地想。就像你说的,你显然是个真正的发起人?
“你们听说了吗?”战争已经结束,我们打败了泰什,而打败泰什之后,市长重新掌握了控制权,一切问题都已解决,集体联盟失败了。
对,我们听说过。虽然存在争议。
在那些重获新生的小镇里,他们受到款待,包括性爱和新克洛布桑饮食。“你们来干什么?难道没听说吗?你们听说了吗?集体联盟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少许残余势力,占据着零零星星的几条街,还有狗泥塘的恐怖分子。”“我听到的不是这样,我听说它还在,仍在抵抗。”“你们是来帮助集体联盟战斗的吗?我可不想回去。那是一场该死的战争。”“我要回去。我能来吗?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有些刚刚逃进荒野才几个星期的流亡者——那些年轻人——加入永动列车,准备回新克洛布桑。“跟我们讲讲钢铁议会!”他们坚持道。于是新战友们把所有故事都讲了一遍。
还有一些流言,是关于新出现的独行侠和独立势力。“你们听说了吗,有个名叫洛的魔像师?”科特听到。
“什么?”他走到那名难民身边问道。
“魔像师洛,他有一支假人军队,是在自家地窖里用黏土造出来的,准备占领城市。有人在新克洛布桑城外见过他,在铁路旁边,在露天仓库,在岔轨上。他制定了计划。”
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城区,途中遇到的逃亡者离开城市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结束了,”有个人说道,“集体联盟已不复存在。诸神保佑,真希望它还在。”
那天晚上,科特想找卓耿,却发现那耳语者不见了。他沿着铁路询问探查,但毫无结果。
密语师很可能独自骑马捕猎或者干自己的事去了,但科特忽然十分确定,卓耿走了。他们距离新克洛布桑如此之近,他一定已经受够了,因此骑马离开,不再追随钢铁议会。
就是这样而已?如此缓慢的沉降,如此黯淡的结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卓耿?连说声再见的意愿也没有?
科特准备离开。时间不多了。他感到一种空虚,一种提前到来的失落。他心中琢磨,不知国民卫队将在何处,以何种方式阻击并摧毁钢铁议会。钢铁议会的改造人,他们的家属,他们的同伴,都明白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们铺设铁轨时唱的歌变得雄壮威武。他们给枪支上油,铁道边和车厢内的锻造炉产出一件件武器。钢铁议会成员们扛起或自制,或缴获的枪,扛起由玻璃与黄铜制成的魔法军械。兵器架上摆满长矛和源自西海岸的武器。
“我们将聚起人群,组成一支军队,长驱直入,逆转形势。”听到这样的梦想,科特心中一凛。“我们将带来历史。”
在行进过程中,有少数人陆陆续续离开,他们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只是想躲避新克洛布桑的屠杀。
沿途的土地依然很空旷,只有少量半野生的温带果树林。地形的过渡十分突兀,他们刚还在危险的荒野中,忽然间便进入了城市区域。他们知道目标已经不远。
填路工和勘察员回来了。“那儿,就在那儿。”越过那片碎石嶙峋的土地。“旧铁轨。通往汇口镇,通往沼泽。另一头是新克洛布桑。”
还有两天路程。前进过程中,科特每时每刻都预期着新克洛布桑部队从地道或潮湿的岩石间冒出来,但他们没有出现。他还要待多久?他已经尝试过劝说众人。他要再次使用那镜子吗?
“有人见到过魔像操控师洛,他就在山里,正关注着我们。他就在旧铁路附近。”
噢,是吗?真的吗?科特闷闷不乐,他非常孤独。你在哪儿,犹大?
他不知该怎么办。
有少数钢铁议会成员离开了——大多是较年长的第一代,仍然记得惩罚工厂——人数不多,但足以让大家感觉到。他们去山里寻找木材和食物,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们的同伴兼姐妹纷纷摇头,既不屑,又担忧。并非每个人都不害怕,并非每个人都愿意或有能力无视恐惧。
等看到从前的旧铁路,我再决定,科特对自己说。然后,他跟着铺设轨道的工人一起前进,弯曲的铁轨穿过沉积物和岩柱之间的豁口,穿过铺路工在软泥地里挖出的沟渠,接着,二十多年前的铁轨出现了,泛着潮湿的光,黝黑而闪亮。弯弯的轨道沿着大地延伸,在透视作用下逐渐合并。一条钢铁之路。由于缺乏照料,枕木已扭曲变形,但仍可固定住轨道。
钢铁议会发出一阵欢呼,虽然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十分无力,却持续了很久。铺设轨道的工人们挥舞起工具,改造人用奇形怪状的手臂比画着。这是通往新克洛布桑的路。从前的那条路。资金和库存物资的匮乏拖垮了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这条铁路也只能趋于腐坏。科特看到,由于受到地形变迁的影响,有几处坍塌的斜坡埋没了金属轨道。此处已成为野生动物的活动场所。
有些地方的铁轨被拾荒者偷走,钢铁议会只能用自己的存货铺填。钢铁议会在诞生之前,曾经走过这条路,当时,它仍只是一列普通火车。科特凝视着潮湿的石块和黝黑闪亮的铁轨。这是怎么了?他的城市里局势如何?集体联盟仍在抵抗,他怎么能逃跑?
犹大你这混蛋在哪里?
铺下铁轨之后,人们又小心翼翼地用铁锤敲击其侧面,使得从西面来的铁轨逐渐弯曲,顺着斜坡爬上旧轨道的路基。
这一切只是乐曲的终章,科特心想。这一切发生在故事完结之后。
集体联盟即将崩溃,或者已经崩溃,然而在这里,只有暴力的倾向逐渐显露。我们将改变形势,科特悲哀而嘲讽地思忖,仿佛头脑中有一名钢铁议会的成员在说话。
这将是新克洛布桑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战争结束了,它在战争中陷落,诸神保佑,这是我造成的,是我们造成的。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让城市陷落吗?集体联盟反正是要失败的,他告诉自己,然而他不太确定。他在泥地里画出火车的轮廓,周围有许多男男女女,有的逃离,有的向它奔来。也许集体联盟只是躲藏起来,城里的人都在等待。也许我应该留在列车上。他知道自己不会留下。
列车周围的小镇向四处蔓延,由于担心国民卫队和强盗,镇里设有警卫。大多数盗匪都是来投奔钢铁议会的,有自由改造人,也有普通人。每天都有人来,他们不清楚是否需要接受审核,以证明自己的价值。钢铁议会欢迎他们加入,但也有人担心间谍。最近以来,一切太过混乱,人们无暇担忧。科特到处都能看到热情中带着犹疑的新人。有一次,他似乎看到一个倒装在马脖子上的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在寒冷的黑夜中走回来,惊起一群岩鸽。他的耳蜗深处听到一个声音。
“跟我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安静。拜托。悄悄地。”
“卓耿?”除了飞鸟蠢笨地噗噗扇动着翅膀,四周毫无声息。“卓耿?”只有碎石子的滚动声。
这不是命令,而是请求。密语师可以强迫他,却只是提出请求。
卓耿等在漆黑的山地里,俯瞰着列车。
“我以为你走了,”科特说,“你去哪儿了?”
卓耿身边站着一名白发老者。他握着枪,不过并未瞄准。
“就是他?”老人说道。卓耿点点头。
“这是谁?”科特说道。老人穿着一件旧款的马甲,双臂背在身后。他年过八旬,身姿挺拔,严肃而又友善地看着科特。
“这是谁,卓耿?你他妈的是谁?”
“啊,小伙子……”
“安静。”卓耿在科特耳边断然说道。那老者开始说话。
“我是来告诉你形势的。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来告诉你真相吧,年轻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对你本人没兴趣。”他的语气抑扬顿挫,仿佛咏唱。“我刚才看到了火车。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看看那列火车,因此趁着黑夜赶来。但你的朋友——”他指向卓耿,“——坚持要让我们聊一聊。他说你也许愿意听。”
他点了点头。科特望向卓耿手里的枪。
“所以就是这样,我是莱特比。”
“没错,我发现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我承认我很感激,是的。我承认。”科特用力呼吸。老天,真他妈见鬼。这是真的吗?他看了看卓耿的枪。
“站着别动。”一句低声的命令。科特四肢僵硬,挺身直立,脊椎绷得紧紧的,甚至发出咯咯响声。“别动。”卓耿说道。
嘉罢……科特已经忘记被强迫命令的滋味。他一阵战栗,试图蜷起手指。
“我是维瑟·莱特比,我是来感谢你的。因为你们所做的事。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们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吗?你们穿越了世界。你们穿越了世界,那是我追逐一生却无法实现的事。
“要知道,我尝试过不止一次,跟手下人一起。我们已经尽力,穿过连绵的山岭,穿过石烟,穿过各种地形。那些地方你知道的。我们作过尝试,死了许多人,有的被吃掉,有的被杀死,有的死于严寒,我们只能回头。我一次又一次尝试,然后我年纪大了,再也无法尝试。”
“所有这一切——”他挥起胳膊,“——所有这一切,从新克洛布桑到沼泽,然后分岔,到科勃西,到米尔朔克,所有的铁轨,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但那不是我努力的目标。并不是。那不是我的梦想。你知道的。”
“不:我想要的是另一个梦想,一条连接海岸的铁路,将大陆一分为二,从新克洛布桑一直到西海岸。那才是我的梦想。那才是创造历史。那才是我一直努力争取的目标,你们知道的,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对不对?你们知道的。
“我承认,你们激怒了我。没错,你们劫走了火车,那当然会激怒我。然后我看到你们的举动……那是一项神圣的工作,比原先交给你们的任务更伟大。虽然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我不会阻拦,”维瑟·莱特比神采奕奕,湿润的眼睛里充满激情,“我必须来看一看。我必须告诉你们这句话。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的成就,我要向你们致敬。”
科特浑身颤抖,就像落入陷阱的动物,密语师的控制让他感到羞辱。他奋力抗争,但刚一挪动,耳中便又听见“别动”。那声音仿佛在他骨骼里振荡。老天,真他妈该死。空气纹丝不动,山下传来金属的碰撞声。天气非常寒冷。
“然后你们消失了,去了西边,谁知道到了哪儿?事情虽然结束了,但我知道,我会再次听到你们的消息,然后,果然,”维瑟·莱特比露出微笑,“尽管我失败了,但我的人际关系还在,我还有计划。城市议会里的朋友们仍希望我成功。我常听说一些消息。当他们找到你们——他们的一名探子,或者商务代表,经由海路北上,听说了列车周围的小镇,于是派人打探,最终找到了你们——那个时候,我也听到了消息。他们以战争作掩饰,派人去取你们的脑袋,这我也听说了。
“我能怎么办?除了来找你们,我还能怎么办?你们认识路。你们知道穿越大陆的路线。你知道吗?那意味着什么?那可是神圣的知识。我不允许他们把它给埋没了。你们全速前进,有些地方我宁愿绕道,靠近南方的矩力区域。但不管具体怎么走,那是属于你们的路。我需要知道。
“于是我传信给你们在城中最厉害的拥护者。你们的钢铁议会诞生时,他就已经在场。你以为没人知道吗?”他摇摇头,仿佛这件事有点好笑,“有谁会知道钢铁议会去了哪儿呢?当然,我们知道。很久以来,我们就知道他们在城中有个拥护者。我长期支付报酬给他的一个朋友,以便保持与他的联系。我给他传信,让他来找你们。我们知道他有这个能力。然后我们可以提供帮助。找到钢铁议会,帮助他们返回。那就是我的耳语者。”
卓耿是他的雇员,是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保安与密探。科特胃里的血仿佛被抽走了。
“据说他就在附近,你知道的。你们的拥护者,洛。有人看到过他。如今集体联盟即将消亡,他有点失落。有人看到他在铁路附近,等待你们的最终抵达。我们已作好准备。
“我们来提供帮助,也是来学习的。那条路我们都知道了。卓耿,我的老伙计。他可真不赖。我们不能允许他们拦截你们,我们必须阻止他们。你们已经快到了,家乡近在眼前。我不能让他们在离城区那么近的地方拦住你们。我们得确保你们返回。”
所以卓耿又回来了。就是因为这该死的疯子,为了莱特比的任务。另外,那些骑兵也都是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老天。他需要我们回来。他要知道我们是否真的穿越了整个大陆。他要知道我们的路线。他跟城邦政府对抗。他杀死该死的国民卫队,好让我们回来。
“现在,你们来了。嘘,别动。”
“别动。”卓耿说道,科特的缓慢挣扎停止下来
“现在你们来了。明天就能驶上轨道,回到城区。你瞧,你们已经达成目标。我有了穿越大陆的线路。经过污染区域。你们迫于需求,凭自己的血肉之躯辟出一条路来。为此,我要感谢你们。”
卓耿点了点头,没有嘲讽,也没有炫耀。
“你可以放心,我们一定会用到它。我会建造一条铁路。这片大陆将历经改造,重获新生,变得很美丽。”科特瞪视着眼前这个对金钱与铁路充满幻想的人。他瞪大着眼睛,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他无法告诉维瑟·莱特比,他是个疯子。如今,在经历长期的尝试与失败之后,莱特比终于可以横穿大陆。他将挖掘出一条通道,就只有火车那么宽,但能把财富吸往西方,然后再吸回来。他将改变世界,改变新克洛布桑。
他能做到吗?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太他妈长了。
但他现在已经知道线路。
“如今的形势是,他们正等着你们。集体联盟已经完了。你知道的,对吧?国民卫队知道你们来了。他们在等待。他们知道你们会到达哪里,就是我们建造的车站和枢纽。他们将集结大批人马。”
那里将汇集起诸多营级部队,甚至完整的旅级部队,扛着枪,排好队列,耐心等待着大开杀戒。他们准备好烈火、钢弹和灼热的魔法能量,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光魔像,苔藓魔法,自由改造人及其亲属的英勇抗争,仙人掌族的勇猛凶悍,萨满巫师的召唤,所有这一切都无法击败大批集结的部队。
“我就是来告诉你,你们将会灭亡。”他的语气不像是警告,而像是谈话的一部分。他不会再干涉。这混球就像是宗教狂热分子,就像是疯狂的商人,他曾提供帮助,甚至与政府对抗。但现在我们回来了,他却收手了。我们回到家乡,我们达成了目标,他已经知道路线。他可以去做一直想做的事。我们经过的路径都在卓耿这个混蛋的脑袋里。
“我想要说的是,你们太伟大了,如此勇敢,如此坚韧,超乎我的想象。干得漂亮,干得漂亮。现在,你们可以停下了。
“告诉你吧,为什么我这么说。
“你们要是不知道,那可不太合适。当你们转过最后几道弯,看到车站的露天仓库,看到国民卫队,你们应该对自己的成就有所了解。”
科特一阵战栗。卓耿注视着他。
“或许你们可以离开。”
科特心跳加速,仿佛只有通过莱特比的话,这种可能性才会成为现实,仿佛是莱特比赋予他逃离的许可。“你们可以离开。卓耿想要你知道,还有一个选项。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卓耿?是吗?科特只有转动眼珠的力气,他望向昔日的同伴。戴牛仔帽的杀手没有抬头。同志之情已大大消退。这算什么呢?这是给予科特的最后机会。我一直就有机会,他心想,然而他感觉这仿佛是卓耿给他的礼物。
“你们在洛哈吉的大草原上行驶,改写了历史。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这名字从前一直名不符实,你们让它变成了事实。真正穿越大陆。你现在可以离开。
“或者,或者可以帮助我们。帮助我们再穿回去,再走一遍。这一次留着身后的铁轨。”莱特比望着他,而卓耿没有。“卓耿告诉我你们的能力,你们如何学会填路、侦察与行驶。而你始终都不受人摆布。这些我们都知道。你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
老天,嘉罢,嘉罢在上,真他妈见鬼,见鬼,你不是说真的吧。不是吧。原来如此。虽然受到卓耿的法术限制,科特仍露出冷笑。
就是这样吗?他想要说,但无法开口。不过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你以为怎么回事?你以为呢?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跟他们一起战斗,一起行驶,一起做爱,你以为我就那么无情,我就会离开他们,为了你而离开他们?为了你的金钱圣战?你那些虔诚狂热的垃圾言论,到最后就是为了这一目的?这是你的招募演说?你要我加入你的团队?因为我认识路?因为我有经验?你要我加入你的团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在密语法术控制之下,他静止地站立着,双手置于身侧,心中的厌恶几乎令他崩溃。
“你怎么说?”莱特比说道。
科特的耳蜗深处传来卓耿的声音:“说话。”
“去你妈的。”科特立即说道。莱特比点点头,等待着。
“滚开,离我的列车远一点。你们这些混蛋,你这混蛋奸细,卓耿,我们决不会放过你——”他吸了口气,准备大声嘶喊,然而卓耿再次让他安静下来。
“我们就没法说服你吗?”莱特比说道,他现出询问的表情。“我不太确定。说实话,我觉得应该可以。我们要走了。我会等在露天仓库。列车到达时,我就在那儿等着。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来找我吧。”
卓耿再次轻声低语。禁锢之下,科特痛苦万分。耳语者指了指群山间的一条路,然后带着维瑟·莱特比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科特,再次轻声低语。
“就是告诉你一声,”他说道,“我知道没什么用,但万一呢,因为这事现在必须有个了结。你的镜子都碎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维瑟·莱特比看着科特的眼睛:“你知道在哪儿找我。”
接着,他们走了,科特感到精疲力竭。你们为什么不杀死我,混蛋?
他抬了抬胳膊。因为这不重要,他不是威胁。他们告诉他的事并不重要。国民卫队正等着呢——他最近一直都在说这句话。大家都知道他持有此种观点。就算他突然变得无比确定,他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凭什么可以改变钢铁议会的救世计划呢?
卓耿和莱特比留他活下来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仍觉得他可能改变主意。当钢铁议会驶向杀戮与毁灭,他可能会逃出来,离开钢铁议会,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痛恨他们的这种想法,但也在心中琢磨,我是什么人?为何会让他们这么想?
他流下眼泪,不知是魔法解除带来的影响,还是由于别的原因。他猜想卓耿对自己的印象:他的鄙夷与孤独显然让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变节。
军械车厢里小心包裹的镜子被人拿了出来,玻璃上布满裂纹,背面的涂料变成了粉末。科特想要告诉其他人,但他害怕自己的苦涩与悲哀,仿佛这完全符合预期——他担心的是,尽管他充满失落,看起来却像是洋洋自得。他对自己感到厌恶。他相信卓耿一定是感觉到了,所以才会来找他。
他把破碎的镜子拿给安·哈莉看。
旧铁轨反射出月光。在东方,视野的尽头,有一片更深黯的黑影:原木林正越来越近。车灯和烹饪的火焰发散出微弱的光晕。
“所以?”安·哈莉说道。
“所以?”
“对。”
“你要怎么办?”
“你会怎么办?”
“我会离开,嘉罢在上。我会调转车头,沿着铁路往南走,而不是往北。”
“进入沼泽?”
“这是第一步,如果有必要,如果能够逃离。如果能活下去,老天,安·哈莉。活下去。他们在等着。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就守在那儿。”
“是吗?那又怎么样?”
科特在黑夜中高声喊叫:“‘那又怎么样?’你疯了吗?你没在听我说吗?你说‘是吗’算什么意思?”他突然停顿下来,他们互相对视着,“你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在撒谎。”
“好了,好了,”她说道,“别这样。你是钢铁议会的好朋友,科特,我们知道——”
“哦老天,你以为我撒谎。所以那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老天,你以为是我打碎了那该死的镜子?”
“科特,好了。”
“你就是这么想的。”
“科特。你没有打碎镜子,我知道的。”
“那么,你以为卓耿的事是我在撒谎?”
“你一直不希望我们回来,科特。你一直不希望我们来这里。现在你又说国民卫队正在等待。你怎么知道卓耿和那个人不是说谎?他们清楚你的想法;他们清楚该怎么跟你说。也许他们想要我们害怕,想要我们失败。”
科特愣住了。难道维瑟·莱特比是想把他们吓走?
也许集体联盟获得了胜利,也许城外的难民都搞错了,集体联盟建立起新的民主制度,废黜了抽签投票制,解散了国民卫队,并让民众武装起来。牺牲的人们被塑成雕像,议会大厦正在改建。国民卫队的天轨列车不复存在,云层里也不再有毫无标识的飞艇,空中只有翼人和挂着彩旗的气球。也许维瑟·莱特比不希望他们加入崭新的新克洛布桑。
不。科特知道。他知道真相。事实并非如此。他摇摇头。
“你得告诉钢铁议会的成员。”他说道。
“你要我告诉他们什么?”安·哈莉说道,“你要我告诉他们,有个我们不了解也不信任的人,带来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告诉我们说,我们一直知道有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但又无法提供证据?这就是你想要的?”
科特心中生起一股令人战栗的绝望。“噢,老天,”他说道,“你不在乎。”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解释说:“就算你说得没错——就算卓耿和维瑟·莱特比说的是真的,就算有一万名国民卫队成员在列队等候——这是我们的立场,是我们的身份象征,是我们必须抵达的目标。”她疯了吗?
“我们是钢铁议会,”她说道,“我们不能再调头逃跑。”
科特想要奔入黑夜之中,高声将真相告知这群反叛者——他已对他们产生好感,他们是他的同伴,他的查弗林,他的姐妹——让他们调转头,乞求他们调转头,他想要说出他和安·哈莉知道的事,想要告诉他们,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他没有高声喊叫。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缺陷——不知道这算不算弱点——但他无法说出真相。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没人会愿意调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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