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火车在旧铁轨上缓缓行驶，前方的工人不断用石块填补崩塌的斜坡，并清除垃圾与障碍。他们焊接断裂的金属，并将道钉重新敲回去，激起飞扬的锈屑。但让他们减慢速度的，不是破损的铁轨，而是一种疑虑，他们难以想象自己在此时此地所做的事，因为这太戏剧性了。永动列车以十到十五里的时速行驶。钢铁议会一路向北，朝着新克洛布桑前进，沿途经过许多沟渠和齿状的岩石。
每一个车窗中都有枪管伸出来，无论是平板车厢，还是草丛中的小墓园，无论是塔楼，还是车顶上一顶顶帐篷，到处都有武装的钢铁议会成员。他们伏着身子，唱着战歌。“跟我们说说新克洛布桑。”年轻人说道。他们有些人是妓女生的，当时钢铁议会仍是一辆施工列车。还有一些年轻人则是出自巴斯-拉格内陆的自由民或钢铁议会成员。
无法参与战斗的钢铁议会成员跟在列车后面，有儿童，有孕妇，有不适合战争的改造人，还有老人。他们在铁道上排成长长一串，唱着自己的歌曲。
先行的翼人飞回来，吱吱喳喳地描述看到的景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路基不断升高，最后，列车来到一道山脊上，两侧是镶嵌着花岗岩的地表。他们经过许多树桩和高耸的树丛，森林里的动物在树冠中吱吱尖叫。西方远处有一片连绵的树林，那就是原木林。
时间过得飞快，车轮的节奏有种催眠效果。数月来，钢铁议会缓缓爬行，难以形成节奏，科特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此刻，列车的速度刚够发出噪音。车轮的撞击，活塞的运动，呼，呼，呼，呼，仿佛一次次拍肩提醒，令人紧张不安。科特也受到列车的焦虑情绪感染。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知道，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作出决定。永动列车一刻不停地载着他驶向新克洛布桑，距离越来越近，他几乎没有思考的机会。
然后呢？
他已经准备好武器。他所在的车厢里都是外来者和难民，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既害怕，又兴奋。蜿蜒的铁轨没完没了，仿佛想把车站藏起来似的。还有一段路，科特心想，但就在铁道的尽头，就在视野之外，似乎有黯淡的光晕。
“我得回家。他们在等我。”有个人说道。他们在等着，科特心想。他们在等着你。
我不会留下。突然间，他有了定论。我不会去找卓耿这个人渣，但也不能让他看到我死。我要怎么办？他的头脑中有个声音在提问。我会跑。你要去哪里？应该去的地方。犹大·洛？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找到他。犹大·洛。
噢，犹大，噢，犹大。犹大，犹大。
夜晚降临时，黑暗仿佛令空气变得黏稠，然而他们没有停下。光线透过车窗投射到灰色的原野上，列车就像是一条蜈蚣，长着无数由汽灯光构成的腿。
他们无疑只剩下数十里路程。忽然间，铁轨变得干净整洁。也许这里常有火车经过，科特心想；也许新克洛布桑让火车在这段短得毫无意义的轨道上行驶，在幽灵车站之间运送幽灵旅客。接着，在清晨如骸骨般苍白的光线中，他看到铁道两侧的黑暗里出现许多人影，挥舞着斧头和粗实的扫把，呼喊着让列车前进，前进，并表示欢迎回家。
集体联盟的逃亡者。黑暗中，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呆呆地站在列车朦胧的光线里，眯缝着眼睛，挥舞着手臂。白昼开始降临。这些人从集体联盟的战争中逃出来，穿过原木林，或者穿过狗泥塘以西危险的街巷——国民卫队正在展开追捕与报复。他们来到此处，笨拙地将轨道清理干净。
新克洛布桑人挥舞着帽子和头巾。快点回家，其中一个喊道。有的人在哭泣。他们往铁道上抛撒干花瓣。但也有人站立着挥舞双臂，不，他们喊道，不，他们会杀了你们。还有些人脸上带着骄傲而悲哀的神情。
他们奔跑着跳到钢铁议会的列车上，或者朝着钢铁议会成员及其子女们抛出花朵和食物，与他们大声交谈，然后落到列车后面。车上的人变得严肃而沉默，仿佛带着历史感和使命感。跟在后面步行的人群则与逃亡者互相拥抱致意，互相交融。
人们在列车旁奔跑，与其速度保持一致，嘴里呼喊着各种名字，寻找失散的家庭成员。
“纳撒尼尔！他在吗？纳撒尼尔·贝朔姆，一个改造人，胳膊是木头的。跟失踪的列车一起进入荒野。”
“歪鼻子！我父亲。一直没回来。他在哪儿？”
他们报出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简短历史，对这些人来说，钢铁议会的返回不仅仅是传说转化为现实，而是家庭重聚的希望。早已流亡失踪的人如今或已突然返回，于是，写给他们的信件纷纷被扔进车窗。大多数收信人已经死亡或逃离：这些信被公开诵读，成为给所有人的致辞。
天已经亮了——今天，钢铁议会将抵达铁路的终点。它逐渐减速，驾驶者想要留住行程的每分每刻。
“魔像师洛！”一个苍老的女声在他们经过时喊道，“他就在附近转悠，已经替你们作好准备！快一点！”
什么？科特回头张望，心中有点疑惑。什么？
“别怕，”有人喊道，“听着，我们只是躲起来，我们是集体联盟成员，我们在等待，躲在国民卫队后方等你们。”但科特想要找那提到犹大的女人。
不远了。他们也许午前就能到达铁道的终点，到达军队集结的铁路枢纽。没剩几里路了。“我有个计划。”犹大曾说。老天。老天。他就在这里。
头顶上，钢铁议会的翼人朝着前后两个方向飞去。他们的空中侦察员很快就会抵达城里。
科特骑在马背上。在荒野里的岁月中，他学会了从容地长途奔驰。他基本能跟上坐在改造人拉胡尔身上的安·哈莉。
拉胡尔在杂乱的碎石下方大步疾驰，身旁是高耸的路基，起到挡风墙的作用，其斜坡上长满蒲公英之类的杂草。科特顶着烈风骑行，灰尘吹进他眼中，但他不予理会，奋力前进。云层忽然急促地涌动，在四周洒下雨点。他望向铁轨，望向前方。他就在铁道旁。
“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起来。”他对安·哈莉说，“来证明我是错的。反正你随时可以回头。但如果我说对了，就像我说的……就像我说的，犹大有他的计划。”安·哈莉很恼火，然而他显得如此迫切与担忧，他的神情又让人捉摸不透——是兴奋，是焦虑，还是愤怒？——因此，她决定跟他一起去。
科特不知该怎么办，但他辜负了犹大的期望，所以必须去见他——去解释自己为何失败，去请求他接受自己的歉意，或者去说服犹大，如有可能，请他劝说钢铁议会调头离开。守卫马匹的警卫拦住他，于是他要求把安·哈莉找来。“你一定得让我去，”他说道，“快他妈给我一匹马。犹大就在前面！我必须去见他！”
她装作很不耐烦，但科特看得出她吃了一惊。她说要一起去。“无所谓。你要是不信任我，就跟我一起去，我不在乎，但时间不多了，真见鬼，我一定得见到他。”
他在干什么？
接着，他们进入了毗邻新克洛布桑的陆地。河流在垫高的道路底下汇合，充当掩体的岩石遭到酸雨侵蚀。连绵延展的山麓仿佛伸长的腿，在平地上踢出覆满杂草的皱褶。如沥青般黝黑的原木林就像是墨绿色的风疹块，朝着列车的行驶路线涌来，有时甚至有一小片稀疏的树林一直延伸到铁道边。科特、拉胡尔和安·哈莉穿过树丛与树影。
永动列车很快消失在他们身后，经过重修后的铁轨蜿蜒伸展。科特旁若无人地骑行，身边隆起的金属轨道仿佛高傲的血肉，又仿佛大地纹理间的一根粗纺线。铁路沿线仍有一些难民朝他挥手致意，但大多数人已经与列车会合。他并不理会他们的吆喝——钢铁议会在哪儿？是来救我们的吗？他们就在前面，小心点，小伙子。他的视线紧盯着轨道及其两侧。列车就在他身后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他感觉新克洛布桑牵引着他，仿佛它的引力——密集的砖块，水泥，木头，钢铁，连绵的屋顶，星星点点的烟雾和化学灯光——仿佛它的引力正将他拖拽过去。镶嵌着岩石的土地如潮水般朝铁路扑来，科特的马顺着沉降的地势奔跑，来到一处路基与大地相平齐的地方。拉胡尔在他身边。在一片布满石块的草坪边，科特看到一艘驳船经过。附近有农田。他望向铁道旁的区域。路边偶尔会有一些设备，有时是信号灯，有时是测读速度或探测列车经过的装置。一堆堆石头和金属杂物躺在列车行进的道路上或轨道旁。
快速涌动的云层下，一群翼人从新克洛布桑匆匆忙忙地飞回来，朝着他们嘶喊：“他们在等着！成千上万，成千上万！一排又一排！不！”
科特和拉胡尔在轨道东侧疾驰，不停地前进，速度如此之快，科特感觉像是被催眠了似的。最后，当他们绕过一片岩石，铁路忽然进入荒芜贫瘠的石地平原。此处有个岩石水潭，还有低矮的灌木，以及颜色跟环境类似的灰色水鸟。在完美的透视线末端，铁轨分出许多岔道，进入一座小镇。工坊里升起烟雾，由波纹状铁皮搭建的车库在冬日里显得灰蒙蒙的。这就是新克洛布桑城区边缘的车站。科特发出一声喊，他听到拉胡尔也在惊呼。远处是国民卫队集结的部队，无数长枪与加农炮排列在一起，上千张面具反射出的光连成一片。
“噢，老天。”犹大，你在哪儿？
那些部队在等待着。
“犹大在哪儿？”安·哈莉说道。她凝视着远处等候的人群，然而科特发现，噢，老天，她的神情中带着挑衅，她的眼睛里有战斗的光芒。她露出微笑。
“我们一定是错过他了。噢，我发誓他就在这儿……”
“你并不知道，对不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真见鬼，安·哈莉，我们能找到他。”为什么要找他？他会怎么办？
列车将从隐蔽的石谷中驶出，进入有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等待着的平原。科特看到列车穿了出来，逐渐接近。当钢铁议会成员们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的脸色变得煞白，但表情依然坚定，因为他们知道没有其他选择。等到火车头减缓速度，国民卫队便会展开攻击。除了最后奋力一搏，英勇战死，没有其他可能。所有人都将意识到这一点，车上有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那些惊恐而冒着冷汗的脸，最终将会再次变得坚毅起来，而列车也会越来越快，朝着敌人加速冲去。
人们将高声呼喊，来吧，我们曾经两次击败国民卫队，我们可以再打败他们一次。每个人都会心存感激地假装相信这一谎言。有些人在轻声低语，也许是对神祇，也许是对先祖，也许是对爱人。也有人亲吻护身符，虽然那并不能提供保护。他们将高喊，钢铁议会！为了集体联盟！改造城市！
永动列车将长鸣汽笛，拖着黑烟前进，枪弹如暴风雨般从钢铁议会的车厢里迸射而出。列车将驶入新克洛布桑枪炮的火力范围，在猛烈的炮火下，钢铁将撕裂扭曲，反叛者和自由改造人将在燃烧的火焰里发出痛苦的嘶喊，在灼热的高温中死去，然后钢铁议会将会灭亡。
老天，老天。
他们朝着火车又骑回去几百码，科特刻意放慢了速度。他凝视着金属轨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岩石间的安全地带距离此处最多只有一里地。翼人再次出现在头顶上，但听口音是来自城里，他们向新来的人致意。“快来，快来，”他们喊道，“我们等着。在国民卫队背后。等你们。”他们转了一圈，然后向着铁道旁的一处设施飞回去。科特继续骑行。
“安·哈莉。”沟谷边缘二十尺上方传来一声喊。科特抬起头，看到犹大。
科特大声呼喊。他停下马，拉胡尔也止住脚步，跟安·哈莉一起抬头观望。犹大·洛站在上方，拼命地手舞足蹈，想要引起他们注意。
“安，安·哈莉，”犹大喊道，“科特。”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犹大。”科特说道。
“上来，快上来。你们在这儿干吗？你们在干吗？老天，快上来。”
拉胡尔的蜥蜴身体太重，会从斜坡上滑落，因此无法攀援。他只能站在铁道边，科特与安·哈莉则抓着植物的根往上爬，然后站直身躯。科特一路上都尽量低着头，直到最后一刻才抬起如岩石般灰暗的脸，望向犹大·洛。
犹大看着安·哈莉，表情难以捉摸。科特看着他长久地拥抱她。科特舔了舔嘴唇，等待着。犹大转过身，握住科特，脸上好歹也略带着一丝微笑。短暂的一瞬间，科特将重心倚在犹大身上。科特闭上眼，脑袋靠住犹大，然后又迫使自己站直身子。他们可以看到铁轨从山坡之间穿出。
他们三人望着下方，然后面面相觑。犹大·洛就在他眼前，又高又瘦，满头灰发。你是什么人？科特心想。犹大四周的迹象表明，他一直在此等候。一个水瓶，制造魔像用的杂物，还有一个望远镜。
此处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其他人。这是进入城市前的最后一道沟谷。翼人再次在头顶盘旋飞舞，歇斯底里地呼喊警告。
“你干了什么？”科特说道，“你现在要怎么办？他们不肯停下，犹大，他们不愿转向。我试过……”
“我知道。我就猜到他们不愿意。没关系。”
“城里情况怎么样？”
“哦，科特。结束了，都结束了。”犹大的神态平静而温和。他望向科特与安·哈莉脑袋之间，望向弯曲的铁轨，永动列车将会从那里出现。他看看他们，又看看铁轨，注意力不停地来回切换。
“我们怎么办？”科特说道。
“现在已经没办法了，”犹大说道。“一切都变了，城里……又发生了转变。”
“你在这儿干吗，犹大？”安·哈莉说，“你来这儿是要干吗，犹大·洛？”看她的神情，仿佛是犹大的同谋。他们互相报以淡淡的微笑，语气中略带嬉闹。即使面临屠杀，即使眼前是国民卫队，她仍带着少许戏谑。她伸手抚摸他，反复摩挲，而他也回以同样的动作。看他俩之间的互动，仿佛有一头动物来回跳跃。他望向她背后，然后又收回视线看着她。
“犹大！”科特喊道，犹大转过来面对着他。
“好的，好的，科特，”他说道，“当然。”他试图让科特平静下来。“你来这儿干吗？”
“你都干了什么，犹大？”科特说道。然而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犹大像小男孩一样愉快地惊呼，然后踮着脚跳起来，依然像个幼童。他一边微笑，一边哭泣，眼中带着泪水。
半里地外冒出一缕幽灵般的烟。永动列车排出的烟雾旋转上升，就像从洞穴中钻出的黑色蠕虫。它沿着紧凑的弯道行进，穿过炸裂的壁障，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列车前方掀起一股风，扑向他们的脸。科特和安·哈莉转过身，看到灯光从拐弯处出现，投射到岩石和轨道上，在日光中显得软弱无力。钢铁议会已进入沟谷的末端。
不。科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他不相信国民卫队背后有隐藏的革命军。科特看着钢铁议会在岩石间穿行，向着死亡高速前进。他不知自己是真的喊出了声，还是只在心中叫嚷。不。
裙裾般外展的护栏仿佛一排牙齿，火车头则像是神祇的头颅。车上悬挂着狩猎的战利品，车身外的划痕仿佛一则则故事。列车里挤满强悍的战士，身材魁梧的改造人和仙人掌族手握刀剑，发出阵阵吼声。新克洛布桑难民热情地在列车旁奔跑，一边拼命喝彩，一边抛撒五彩纸屑。第二节火车头以及后面的车厢已经全部武装起来。钢铁议会，这个铁轨上的小镇变成了一座战斗之城。车轮在钢铁上转动，烟雾从烟囱里冒出，每个人都摆好战斗的架势，他们没有计划，只有一往无前的愚勇。
呼，呼，呼，呼。科特听到车轮撞击着铁轨。他跑到沟谷边大声喊叫，然而没人听得见。他看到犹大虽然在哭泣，但仍带着微笑，而安·哈莉脸上只有笑容。列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从拉胡尔身边掠过，他同时挥舞起人类和蜥蜴的手爪。
科特一个踉跄，听到身后的犹大喃喃低语。犹大重复着列车行驶时发出的两个音节。他和着列车的节奏咏唱，似乎怀有某种期待。科特俯身望向下方的列车，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已准备好战斗，为了自己的城市，作最后一搏。他看到，在他们前方，枕木之间似有某种障碍，不是特别紧密厚实，不至于让列车出轨或者撞坏车头，而更像是一个个象形文字，分布在一段铁轨上。
“呼，呼，呼，呼。”犹大说道，与此同时，下方也传来“呼，呼”的声响。钢铁议会的车头经过一个装置，科特先前看到过，以为是信号灯的残骸，或者某种尚未安装完成的设备。随着车轮的触碰，它动了起来，并发出铿锵的撞击声。犹大倒吸一口冷气，跪倒在地。他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身上的血肉就像是被抽走了似的。科特看到他努力集中精神，也看出他体内的能量被突然吸走。
此刻，除了列车有节律的声响，他还听到另一种更复杂的干扰，与车轮的节奏相抵触。钢铁议会触发了犹大设置的开关，他布下的能量回路被激活，并从他体内汲取力量。只有科特能看出这一点。科特看到犹大一边眨眼，一边喘气。
犹大刚才的第一声喊转移了科特和安·哈莉的视线，而此刻，他们看到铁轨中间的那一小堆障碍物——堆叠在枕木上的小物件，包括钉子、金属棒、木块等等——被钢铁议会撞开，每件物品都落到犹大预先设定的位置，遵从着精确的顺序，由于材质不同，落下的声音也各不相同，组合成一首精心编织的乐曲。毫无瑕疵的车轮节奏中混入了折裂声和钢铁撞击声，短暂的瞬间，声音节律中掺入了魔法，构造出复杂的音响效果，每一串背景音都对时间造成干扰与分割，等到钢铁议会巨硕的头颅从岩石的夹缝间冒出来，如捕猎兽一般闯入开阔地带，噪声已对时间本身产生影响，将其重新塑造，但这一干涉过程需要抽吸犹大·洛体内的能量。这名新克洛布桑的伟大魔学家依靠自学成才，他精准地重塑了时间，这种浑然天成，无以阻挡的切割机制，就仿佛时间中的变元，让时间本身产生形变，制造出
一尊魔像
一尊时间魔像
这是超乎自然的生命。声音与时间的魔像在创造者的指示下矗立于现实中。它遵从命令，现出身形，它的使命就是诞生与存在。从时间中雕琢出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构成了它的四肢与躯干，仿佛雕像从粗糙嶙峋的岩石中成形。这一形体所在的维度，没人能看得见，甚至连创造者都无法感知，而它可见的那部分轮廓则将列车完全包裹起来。
时间魔像就这么矗立着，对周围的现实无动于衷。它是对线性连续时间的可怕入侵，是历史进程中的一团阻塞物，它迟钝而傲慢，毫不顾忌对存在论的违拗。
犹大趴在地上，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脸上的鲜血沾湿了泥地。他如同醉汉一般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望向沟谷内部，然后露出微笑。魔法耗尽了他的精力。科特瞪视着他。
一阵刺耳的噪声，来自重物撞击时的撕裂与挤压。安·哈莉大声尖叫，奔下碎石满地的山坡，身后扬起一片尘埃。她跌倒在地，翻滚了几下，然后又站起来，衣服已经撕裂。拉胡尔惊愕地站立着，抬头望向数尺之遥的钢铁议会。钢铁议会成员和逃亡的市民疑惑地站在原地等待。每个人都看着列车。
在永动列车上，钢铁议会的反叛者正在返回途中，但他们现在停了下来，绝对静止，在时间魔像的躯体内纹丝不动。列车被封固在时间之中。
它并非一直都清晰可见。魔像所占据的时空边缘不太平整，有许多折射面，时间的伤口中泛出浑浊的白光。从某些角度很难看到列车，或者很难想象它的存在，仿佛记忆一点一滴地丢失。但它依然一动不动。
烟囱里排出的烟雾就像石烟一样静止，只有在魔像躯体毫无规律的边界之外，废气才会被风带走，飘散于历史之中。列车正要闯入城市外围的平原，却静止下来，钢铁议会的成员们依然保持着手握武器，准备战斗的姿态。
最后一节车厢是两个向前推送的火车头之一，它未能进入静止时空的保护范围，依然保持运动，结果撞在了突然出现的时间壁障上，从轨道上脱出，并爆裂开来，炽热的煤炭，各种琐碎杂物和濒死的工程人员四散跌落。前面一节车厢的尾部受到挤压与撕扯，在那永恒的时间魔像边缘，车厢仿佛遭到切割，伤口整齐划一。
安·哈莉高声嘶喊。跟随着钢铁议会的人群纷纷从岩石后面跑出来，互相转述刚才发生的事，给后面的人传递消息：钢铁议会……怎么了？
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列车上的男男女女悄无声息，硕大的钢铁议会完全陷入了静默。安·哈莉一边嘶喊，一边试图抓住它，试图爬上去，然而魔像边缘的时间从她指间滑过，要么加快她手的速度，要么让手改变方向，要么让钢铁议会瞬间消失，她总是触摸不到，触摸不到。她处在正常的时间内，而钢铁议会不在，因此她无法企及。她可以看见所有同伴在那一刻的身影，却触碰不到。留在正常时间的人群在她四周聚集。她大声尖叫。
火车头上，“粗腿”伸出带刺的褐色手臂。他凝视着远处集结的国民卫队，张大着嘴，露出微笑。他身边有个人在大笑，丝状的唾液将断未断。列车被悬浮静止的尘埃包围着。车头灯明亮耀眼，没有丝毫波动。安·哈莉充满愤怒，她试图重新与“粗腿”和钢铁议会会合，却总是失败。
科特瞪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当犹大的双手碰到他，他吓了一跳。
“来吧。”魔学士说道。犹大的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嘶哑的咽喉里似乎有带血的黏痰。然而他仍在微笑。“来吧，我救了他们。来吧。”
“多久？能持续多久？”科特听出他在颤抖。
“不知道。也许等到时机成熟吧。”
“他们死了。”科特指着列车后端。犹大转开头。
“只能这样，我尽力了。老天，我救了他们。你看到了。”他站起身，手捂着肚子，口中发出一声喘息。他一个踉跄，呕吐物溅到四周地面上。日光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些力气。犹大伸出手，科特扶住他，两人开始往下走。犹大浑身瘫软，仿佛破布扎成的人偶。他们向着岩石之间看不到铁轨的地方走去。远处传来一阵呼喊，说是国民卫队正在赶来，说是他们看到异象之后，立刻赶了过来。
科特和犹大一路爬下去，离开了沟谷。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每一个车窗中都有枪管伸出来，无论是平板车厢，还是草丛中的小墓园，无论是塔楼，还是车顶上一顶顶帐篷，到处都有武装的钢铁议会成员。他们伏着身子，唱着战歌。“跟我们说说新克洛布桑。”年轻人说道。他们有些人是妓女生的，当时钢铁议会仍是一辆施工列车。还有一些年轻人则是出自巴斯-拉格内陆的自由民或钢铁议会成员。
无法参与战斗的钢铁议会成员跟在列车后面，有儿童，有孕妇，有不适合战争的改造人，还有老人。他们在铁道上排成长长一串，唱着自己的歌曲。
先行的翼人飞回来，吱吱喳喳地描述看到的景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路基不断升高，最后，列车来到一道山脊上，两侧是镶嵌着花岗岩的地表。他们经过许多树桩和高耸的树丛，森林里的动物在树冠中吱吱尖叫。西方远处有一片连绵的树林，那就是原木林。
时间过得飞快，车轮的节奏有种催眠效果。数月来，钢铁议会缓缓爬行，难以形成节奏，科特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此刻，列车的速度刚够发出噪音。车轮的撞击，活塞的运动，呼，呼，呼，呼，仿佛一次次拍肩提醒，令人紧张不安。科特也受到列车的焦虑情绪感染。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知道，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作出决定。永动列车一刻不停地载着他驶向新克洛布桑，距离越来越近，他几乎没有思考的机会。
然后呢？
他已经准备好武器。他所在的车厢里都是外来者和难民，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既害怕，又兴奋。蜿蜒的铁轨没完没了，仿佛想把车站藏起来似的。还有一段路，科特心想，但就在铁道的尽头，就在视野之外，似乎有黯淡的光晕。
“我得回家。他们在等我。”有个人说道。他们在等着，科特心想。他们在等着你。
我不会留下。突然间，他有了定论。我不会去找卓耿这个人渣，但也不能让他看到我死。我要怎么办？他的头脑中有个声音在提问。我会跑。你要去哪里？应该去的地方。犹大·洛？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找到他。犹大·洛。
噢，犹大，噢，犹大。犹大，犹大。
夜晚降临时，黑暗仿佛令空气变得黏稠，然而他们没有停下。光线透过车窗投射到灰色的原野上，列车就像是一条蜈蚣，长着无数由汽灯光构成的腿。
他们无疑只剩下数十里路程。忽然间，铁轨变得干净整洁。也许这里常有火车经过，科特心想；也许新克洛布桑让火车在这段短得毫无意义的轨道上行驶，在幽灵车站之间运送幽灵旅客。接着，在清晨如骸骨般苍白的光线中，他看到铁道两侧的黑暗里出现许多人影，挥舞着斧头和粗实的扫把，呼喊着让列车前进，前进，并表示欢迎回家。
集体联盟的逃亡者。黑暗中，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呆呆地站在列车朦胧的光线里，眯缝着眼睛，挥舞着手臂。白昼开始降临。这些人从集体联盟的战争中逃出来，穿过原木林，或者穿过狗泥塘以西危险的街巷——国民卫队正在展开追捕与报复。他们来到此处，笨拙地将轨道清理干净。
新克洛布桑人挥舞着帽子和头巾。快点回家，其中一个喊道。有的人在哭泣。他们往铁道上抛撒干花瓣。但也有人站立着挥舞双臂，不，他们喊道，不，他们会杀了你们。还有些人脸上带着骄傲而悲哀的神情。
他们奔跑着跳到钢铁议会的列车上，或者朝着钢铁议会成员及其子女们抛出花朵和食物，与他们大声交谈，然后落到列车后面。车上的人变得严肃而沉默，仿佛带着历史感和使命感。跟在后面步行的人群则与逃亡者互相拥抱致意，互相交融。
人们在列车旁奔跑，与其速度保持一致，嘴里呼喊着各种名字，寻找失散的家庭成员。
“纳撒尼尔！他在吗？纳撒尼尔·贝朔姆，一个改造人，胳膊是木头的。跟失踪的列车一起进入荒野。”
“歪鼻子！我父亲。一直没回来。他在哪儿？”
他们报出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简短历史，对这些人来说，钢铁议会的返回不仅仅是传说转化为现实，而是家庭重聚的希望。早已流亡失踪的人如今或已突然返回，于是，写给他们的信件纷纷被扔进车窗。大多数收信人已经死亡或逃离：这些信被公开诵读，成为给所有人的致辞。
天已经亮了——今天，钢铁议会将抵达铁路的终点。它逐渐减速，驾驶者想要留住行程的每分每刻。
“魔像师洛！”一个苍老的女声在他们经过时喊道，“他就在附近转悠，已经替你们作好准备！快一点！”
什么？科特回头张望，心中有点疑惑。什么？
“别怕，”有人喊道，“听着，我们只是躲起来，我们是集体联盟成员，我们在等待，躲在国民卫队后方等你们。”但科特想要找那提到犹大的女人。
不远了。他们也许午前就能到达铁道的终点，到达军队集结的铁路枢纽。没剩几里路了。“我有个计划。”犹大曾说。老天。老天。他就在这里。
头顶上，钢铁议会的翼人朝着前后两个方向飞去。他们的空中侦察员很快就会抵达城里。
科特骑在马背上。在荒野里的岁月中，他学会了从容地长途奔驰。他基本能跟上坐在改造人拉胡尔身上的安·哈莉。
拉胡尔在杂乱的碎石下方大步疾驰，身旁是高耸的路基，起到挡风墙的作用，其斜坡上长满蒲公英之类的杂草。科特顶着烈风骑行，灰尘吹进他眼中，但他不予理会，奋力前进。云层忽然急促地涌动，在四周洒下雨点。他望向铁轨，望向前方。他就在铁道旁。
“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起来。”他对安·哈莉说，“来证明我是错的。反正你随时可以回头。但如果我说对了，就像我说的……就像我说的，犹大有他的计划。”安·哈莉很恼火，然而他显得如此迫切与担忧，他的神情又让人捉摸不透——是兴奋，是焦虑，还是愤怒？——因此，她决定跟他一起去。
科特不知该怎么办，但他辜负了犹大的期望，所以必须去见他——去解释自己为何失败，去请求他接受自己的歉意，或者去说服犹大，如有可能，请他劝说钢铁议会调头离开。守卫马匹的警卫拦住他，于是他要求把安·哈莉找来。“你一定得让我去，”他说道，“快他妈给我一匹马。犹大就在前面！我必须去见他！”
她装作很不耐烦，但科特看得出她吃了一惊。她说要一起去。“无所谓。你要是不信任我，就跟我一起去，我不在乎，但时间不多了，真见鬼，我一定得见到他。”
他在干什么？
接着，他们进入了毗邻新克洛布桑的陆地。河流在垫高的道路底下汇合，充当掩体的岩石遭到酸雨侵蚀。连绵延展的山麓仿佛伸长的腿，在平地上踢出覆满杂草的皱褶。如沥青般黝黑的原木林就像是墨绿色的风疹块，朝着列车的行驶路线涌来，有时甚至有一小片稀疏的树林一直延伸到铁道边。科特、拉胡尔和安·哈莉穿过树丛与树影。
永动列车很快消失在他们身后，经过重修后的铁轨蜿蜒伸展。科特旁若无人地骑行，身边隆起的金属轨道仿佛高傲的血肉，又仿佛大地纹理间的一根粗纺线。铁路沿线仍有一些难民朝他挥手致意，但大多数人已经与列车会合。他并不理会他们的吆喝——钢铁议会在哪儿？是来救我们的吗？他们就在前面，小心点，小伙子。他的视线紧盯着轨道及其两侧。列车就在他身后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他感觉新克洛布桑牵引着他，仿佛它的引力——密集的砖块，水泥，木头，钢铁，连绵的屋顶，星星点点的烟雾和化学灯光——仿佛它的引力正将他拖拽过去。镶嵌着岩石的土地如潮水般朝铁路扑来，科特的马顺着沉降的地势奔跑，来到一处路基与大地相平齐的地方。拉胡尔在他身边。在一片布满石块的草坪边，科特看到一艘驳船经过。附近有农田。他望向铁道旁的区域。路边偶尔会有一些设备，有时是信号灯，有时是测读速度或探测列车经过的装置。一堆堆石头和金属杂物躺在列车行进的道路上或轨道旁。
快速涌动的云层下，一群翼人从新克洛布桑匆匆忙忙地飞回来，朝着他们嘶喊：“他们在等着！成千上万，成千上万！一排又一排！不！”
科特和拉胡尔在轨道东侧疾驰，不停地前进，速度如此之快，科特感觉像是被催眠了似的。最后，当他们绕过一片岩石，铁路忽然进入荒芜贫瘠的石地平原。此处有个岩石水潭，还有低矮的灌木，以及颜色跟环境类似的灰色水鸟。在完美的透视线末端，铁轨分出许多岔道，进入一座小镇。工坊里升起烟雾，由波纹状铁皮搭建的车库在冬日里显得灰蒙蒙的。这就是新克洛布桑城区边缘的车站。科特发出一声喊，他听到拉胡尔也在惊呼。远处是国民卫队集结的部队，无数长枪与加农炮排列在一起，上千张面具反射出的光连成一片。
“噢，老天。”犹大，你在哪儿？
那些部队在等待着。
“犹大在哪儿？”安·哈莉说道。她凝视着远处等候的人群，然而科特发现，噢，老天，她的神情中带着挑衅，她的眼睛里有战斗的光芒。她露出微笑。
“我们一定是错过他了。噢，我发誓他就在这儿……”
“你并不知道，对不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真见鬼，安·哈莉，我们能找到他。”为什么要找他？他会怎么办？
列车将从隐蔽的石谷中驶出，进入有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等待着的平原。科特看到列车穿了出来，逐渐接近。当钢铁议会成员们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的脸色变得煞白，但表情依然坚定，因为他们知道没有其他选择。等到火车头减缓速度，国民卫队便会展开攻击。除了最后奋力一搏，英勇战死，没有其他可能。所有人都将意识到这一点，车上有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那些惊恐而冒着冷汗的脸，最终将会再次变得坚毅起来，而列车也会越来越快，朝着敌人加速冲去。
人们将高声呼喊，来吧，我们曾经两次击败国民卫队，我们可以再打败他们一次。每个人都会心存感激地假装相信这一谎言。有些人在轻声低语，也许是对神祇，也许是对先祖，也许是对爱人。也有人亲吻护身符，虽然那并不能提供保护。他们将高喊，钢铁议会！为了集体联盟！改造城市！
永动列车将长鸣汽笛，拖着黑烟前进，枪弹如暴风雨般从钢铁议会的车厢里迸射而出。列车将驶入新克洛布桑枪炮的火力范围，在猛烈的炮火下，钢铁将撕裂扭曲，反叛者和自由改造人将在燃烧的火焰里发出痛苦的嘶喊，在灼热的高温中死去，然后钢铁议会将会灭亡。
老天，老天。
他们朝着火车又骑回去几百码，科特刻意放慢了速度。他凝视着金属轨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岩石间的安全地带距离此处最多只有一里地。翼人再次出现在头顶上，但听口音是来自城里，他们向新来的人致意。“快来，快来，”他们喊道，“我们等着。在国民卫队背后。等你们。”他们转了一圈，然后向着铁道旁的一处设施飞回去。科特继续骑行。
“安·哈莉。”沟谷边缘二十尺上方传来一声喊。科特抬起头，看到犹大。
科特大声呼喊。他停下马，拉胡尔也止住脚步，跟安·哈莉一起抬头观望。犹大·洛站在上方，拼命地手舞足蹈，想要引起他们注意。
“安，安·哈莉，”犹大喊道，“科特。”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犹大。”科特说道。
“上来，快上来。你们在这儿干吗？你们在干吗？老天，快上来。”
拉胡尔的蜥蜴身体太重，会从斜坡上滑落，因此无法攀援。他只能站在铁道边，科特与安·哈莉则抓着植物的根往上爬，然后站直身躯。科特一路上都尽量低着头，直到最后一刻才抬起如岩石般灰暗的脸，望向犹大·洛。
犹大看着安·哈莉，表情难以捉摸。科特看着他长久地拥抱她。科特舔了舔嘴唇，等待着。犹大转过身，握住科特，脸上好歹也略带着一丝微笑。短暂的一瞬间，科特将重心倚在犹大身上。科特闭上眼，脑袋靠住犹大，然后又迫使自己站直身子。他们可以看到铁轨从山坡之间穿出。
他们三人望着下方，然后面面相觑。犹大·洛就在他眼前，又高又瘦，满头灰发。你是什么人？科特心想。犹大四周的迹象表明，他一直在此等候。一个水瓶，制造魔像用的杂物，还有一个望远镜。
此处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其他人。这是进入城市前的最后一道沟谷。翼人再次在头顶盘旋飞舞，歇斯底里地呼喊警告。
“你干了什么？”科特说道，“你现在要怎么办？他们不肯停下，犹大，他们不愿转向。我试过……”
“我知道。我就猜到他们不愿意。没关系。”
“城里情况怎么样？”
“哦，科特。结束了，都结束了。”犹大的神态平静而温和。他望向科特与安·哈莉脑袋之间，望向弯曲的铁轨，永动列车将会从那里出现。他看看他们，又看看铁轨，注意力不停地来回切换。
“我们怎么办？”科特说道。
“现在已经没办法了，”犹大说道。“一切都变了，城里……又发生了转变。”
“你在这儿干吗，犹大？”安·哈莉说，“你来这儿是要干吗，犹大·洛？”看她的神情，仿佛是犹大的同谋。他们互相报以淡淡的微笑，语气中略带嬉闹。即使面临屠杀，即使眼前是国民卫队，她仍带着少许戏谑。她伸手抚摸他，反复摩挲，而他也回以同样的动作。看他俩之间的互动，仿佛有一头动物来回跳跃。他望向她背后，然后又收回视线看着她。
“犹大！”科特喊道，犹大转过来面对着他。
“好的，好的，科特，”他说道，“当然。”他试图让科特平静下来。“你来这儿干吗？”
“你都干了什么，犹大？”科特说道。然而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犹大像小男孩一样愉快地惊呼，然后踮着脚跳起来，依然像个幼童。他一边微笑，一边哭泣，眼中带着泪水。
半里地外冒出一缕幽灵般的烟。永动列车排出的烟雾旋转上升，就像从洞穴中钻出的黑色蠕虫。它沿着紧凑的弯道行进，穿过炸裂的壁障，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列车前方掀起一股风，扑向他们的脸。科特和安·哈莉转过身，看到灯光从拐弯处出现，投射到岩石和轨道上，在日光中显得软弱无力。钢铁议会已进入沟谷的末端。
不。科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他不相信国民卫队背后有隐藏的革命军。科特看着钢铁议会在岩石间穿行，向着死亡高速前进。他不知自己是真的喊出了声，还是只在心中叫嚷。不。
裙裾般外展的护栏仿佛一排牙齿，火车头则像是神祇的头颅。车上悬挂着狩猎的战利品，车身外的划痕仿佛一则则故事。列车里挤满强悍的战士，身材魁梧的改造人和仙人掌族手握刀剑，发出阵阵吼声。新克洛布桑难民热情地在列车旁奔跑，一边拼命喝彩，一边抛撒五彩纸屑。第二节火车头以及后面的车厢已经全部武装起来。钢铁议会，这个铁轨上的小镇变成了一座战斗之城。车轮在钢铁上转动，烟雾从烟囱里冒出，每个人都摆好战斗的架势，他们没有计划，只有一往无前的愚勇。
呼，呼，呼，呼。科特听到车轮撞击着铁轨。他跑到沟谷边大声喊叫，然而没人听得见。他看到犹大虽然在哭泣，但仍带着微笑，而安·哈莉脸上只有笑容。列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从拉胡尔身边掠过，他同时挥舞起人类和蜥蜴的手爪。
科特一个踉跄，听到身后的犹大喃喃低语。犹大重复着列车行驶时发出的两个音节。他和着列车的节奏咏唱，似乎怀有某种期待。科特俯身望向下方的列车，钢铁议会的成员们已准备好战斗，为了自己的城市，作最后一搏。他看到，在他们前方，枕木之间似有某种障碍，不是特别紧密厚实，不至于让列车出轨或者撞坏车头，而更像是一个个象形文字，分布在一段铁轨上。
“呼，呼，呼，呼。”犹大说道，与此同时，下方也传来“呼，呼”的声响。钢铁议会的车头经过一个装置，科特先前看到过，以为是信号灯的残骸，或者某种尚未安装完成的设备。随着车轮的触碰，它动了起来，并发出铿锵的撞击声。犹大倒吸一口冷气，跪倒在地。他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身上的血肉就像是被抽走了似的。科特看到他努力集中精神，也看出他体内的能量被突然吸走。
此刻，除了列车有节律的声响，他还听到另一种更复杂的干扰，与车轮的节奏相抵触。钢铁议会触发了犹大设置的开关，他布下的能量回路被激活，并从他体内汲取力量。只有科特能看出这一点。科特看到犹大一边眨眼，一边喘气。
犹大刚才的第一声喊转移了科特和安·哈莉的视线，而此刻，他们看到铁轨中间的那一小堆障碍物——堆叠在枕木上的小物件，包括钉子、金属棒、木块等等——被钢铁议会撞开，每件物品都落到犹大预先设定的位置，遵从着精确的顺序，由于材质不同，落下的声音也各不相同，组合成一首精心编织的乐曲。毫无瑕疵的车轮节奏中混入了折裂声和钢铁撞击声，短暂的瞬间，声音节律中掺入了魔法，构造出复杂的音响效果，每一串背景音都对时间造成干扰与分割，等到钢铁议会巨硕的头颅从岩石的夹缝间冒出来，如捕猎兽一般闯入开阔地带，噪声已对时间本身产生影响，将其重新塑造，但这一干涉过程需要抽吸犹大·洛体内的能量。这名新克洛布桑的伟大魔学家依靠自学成才，他精准地重塑了时间，这种浑然天成，无以阻挡的切割机制，就仿佛时间中的变元，让时间本身产生形变，制造出
一尊魔像
一尊时间魔像
这是超乎自然的生命。声音与时间的魔像在创造者的指示下矗立于现实中。它遵从命令，现出身形，它的使命就是诞生与存在。从时间中雕琢出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构成了它的四肢与躯干，仿佛雕像从粗糙嶙峋的岩石中成形。这一形体所在的维度，没人能看得见，甚至连创造者都无法感知，而它可见的那部分轮廓则将列车完全包裹起来。
时间魔像就这么矗立着，对周围的现实无动于衷。它是对线性连续时间的可怕入侵，是历史进程中的一团阻塞物，它迟钝而傲慢，毫不顾忌对存在论的违拗。
犹大趴在地上，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脸上的鲜血沾湿了泥地。他如同醉汉一般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望向沟谷内部，然后露出微笑。魔法耗尽了他的精力。科特瞪视着他。
一阵刺耳的噪声，来自重物撞击时的撕裂与挤压。安·哈莉大声尖叫，奔下碎石满地的山坡，身后扬起一片尘埃。她跌倒在地，翻滚了几下，然后又站起来，衣服已经撕裂。拉胡尔惊愕地站立着，抬头望向数尺之遥的钢铁议会。钢铁议会成员和逃亡的市民疑惑地站在原地等待。每个人都看着列车。
在永动列车上，钢铁议会的反叛者正在返回途中，但他们现在停了下来，绝对静止，在时间魔像的躯体内纹丝不动。列车被封固在时间之中。
它并非一直都清晰可见。魔像所占据的时空边缘不太平整，有许多折射面，时间的伤口中泛出浑浊的白光。从某些角度很难看到列车，或者很难想象它的存在，仿佛记忆一点一滴地丢失。但它依然一动不动。
烟囱里排出的烟雾就像石烟一样静止，只有在魔像躯体毫无规律的边界之外，废气才会被风带走，飘散于历史之中。列车正要闯入城市外围的平原，却静止下来，钢铁议会的成员们依然保持着手握武器，准备战斗的姿态。
最后一节车厢是两个向前推送的火车头之一，它未能进入静止时空的保护范围，依然保持运动，结果撞在了突然出现的时间壁障上，从轨道上脱出，并爆裂开来，炽热的煤炭，各种琐碎杂物和濒死的工程人员四散跌落。前面一节车厢的尾部受到挤压与撕扯，在那永恒的时间魔像边缘，车厢仿佛遭到切割，伤口整齐划一。
安·哈莉高声嘶喊。跟随着钢铁议会的人群纷纷从岩石后面跑出来，互相转述刚才发生的事，给后面的人传递消息：钢铁议会……怎么了？
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列车上的男男女女悄无声息，硕大的钢铁议会完全陷入了静默。安·哈莉一边嘶喊，一边试图抓住它，试图爬上去，然而魔像边缘的时间从她指间滑过，要么加快她手的速度，要么让手改变方向，要么让钢铁议会瞬间消失，她总是触摸不到，触摸不到。她处在正常的时间内，而钢铁议会不在，因此她无法企及。她可以看见所有同伴在那一刻的身影，却触碰不到。留在正常时间的人群在她四周聚集。她大声尖叫。
火车头上，“粗腿”伸出带刺的褐色手臂。他凝视着远处集结的国民卫队，张大着嘴，露出微笑。他身边有个人在大笑，丝状的唾液将断未断。列车被悬浮静止的尘埃包围着。车头灯明亮耀眼，没有丝毫波动。安·哈莉充满愤怒，她试图重新与“粗腿”和钢铁议会会合，却总是失败。
科特瞪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当犹大的双手碰到他，他吓了一跳。
“来吧。”魔学士说道。犹大的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嘶哑的咽喉里似乎有带血的黏痰。然而他仍在微笑。“来吧，我救了他们。来吧。”
“多久？能持续多久？”科特听出他在颤抖。
“不知道。也许等到时机成熟吧。”
“他们死了。”科特指着列车后端。犹大转开头。
“只能这样，我尽力了。老天，我救了他们。你看到了。”他站起身，手捂着肚子，口中发出一声喘息。他一个踉跄，呕吐物溅到四周地面上。日光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些力气。犹大伸出手，科特扶住他，两人开始往下走。犹大浑身瘫软，仿佛破布扎成的人偶。他们向着岩石之间看不到铁轨的地方走去。远处传来一阵呼喊，说是国民卫队正在赶来，说是他们看到异象之后，立刻赶了过来。
科特和犹大一路爬下去，离开了沟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