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哈弗斯来到地下,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脚上的拖鞋重重敲打着白色的油地毡块。他绕着实验室走了整整两圈,才在工作台前停下脚步。他抚摸着用搪瓷装饰过的显微镜颈部,抬头望着顶上橱架的整排玻璃烧杯和大批试管,耳边传来冰柜运作时的轰鸣声以及通风口处发出的嗡嗡蜂鸣,消毒水的气味在鼻尖挥之不去。
这片科技化的环境让他回想起自己在智慧上的诉求以及优秀的大脑为他带来的骄傲资本。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文明人,能够妥善安置自己的种种情绪,在刺激的因素面前也能够理性思考,并做出合乎逻辑的应对。但这次蕴含着庞大能量的恨意和怒火实在过于暴烈,让他无法安坐。
各种血腥骇人的计划在他脑海里盘旋。
可是,他的对手是谁?如果让他拿把瑞士军刀去对付瑞斯,流血的只会是他自己。
所以,他需要一个懂得杀人技巧的人,一个可以靠近那位兄弟会战士的人。
要找的对象一目了然。他知道自己该去找谁,也知道该去哪儿找。
哈弗斯转身向门外走去,嘴角扬起满意的微笑。
在路过实验室的凹口洗手池时,他无意中瞥见了自己在镜中的身影,顿时定在了原地:自己的眼里流露出急切而又奸诈的目光,嘴边挂着从不曾有过的邪恶笑容,因为预想着卑劣行径达成后的结果,脸上激动地泛起了红晕。
他几乎认不出这个隐藏在复仇面具之下的自己了。
而且,他憎恨自己现在的样子。
“哦,上帝啊。”他怎么会去想如此卑劣的事情呢?他是内科医生,治病救人的医者。他致力于拯救生命,而不是夺取别人的生命。
玛丽莎说过,这样事情已经结束了。她解除了誓约,也不会再去见瑞斯了。
不过,她难道不应该为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去报复瑞斯吗?
现在正是打击瑞斯的绝佳时机。这一次他不必担心玛丽莎会夹在两人中间,感到为难。
哈弗斯突然感到一阵冷战传遍全身。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被刚筹划的可怕阴谋给吓倒了。但是晕眩感将眼前的世界也卷入了漩涡当中,他随即失去了重心,不得不用手稳住身体,跌坐到椅子上。他急忙松开领结,尽量保持呼吸的顺畅。
是那些血液,他想起来,输进他体内的血液。
它们没有起作用。他的实验失败了。他绝望地从椅子上滑下,双膝跪倒在地,颓唐地闭紧双眼,任意识自行落入深邃的黑暗中。
瑞斯抱住怀中的贝丝一同滚向自己的那一侧。两人仍旧保持着结合的姿态,他的坚挺依然留在她的体内。他将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秀发从她脸上拂开。
我的!
他满足地听见贝丝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吻向了那两片娇嫩的嘴唇。
正如他预想的,终于和她体验了一场春风细雨般的舒缓性爱。
“你会留下来吗?”他问道。
她的笑声有些嘶哑:“我不确定自己现在还能不能走路。所以,答案是我会留下。我想躺在这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将双唇印在她的额前:“我会在黎明破晓前回来的。”随后将分身从她那温暖的蚕茧中抽离出来。
她抬头看着他:“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和我的兄弟们见面,然后一起出去。”
他下床走到衣橱前,套上皮装,把剑套挂到肩上。他将两把匕首分别横竖插入剑套,抓起外套披在身上。
“弗里茨会下来的,”他说,“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按星号、4、0,就是楼上的电话了。”她用床单裹住身子,也坐起身来。
“瑞斯。”她抚摸他的手臂,“留下来。”
他弯下腰,蜻蜓点水地吻了她一下:“我会回来的。”
“你要去战斗吗?”
“是的。”
“但你要怎么?你是个……”她不再继续。
“嗯,而且我已经瞎了三百年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讶:“你那么老了吗?”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
“好吧,我不得不说,你保养得真好。”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还能活多久呢?”
寒意席卷而来,击中了瑞斯,从他的胸腔里偷走了好几次心跳。
如果她没能熬过转化期?
瑞斯感到胃中一阵纠缠。他,瑞斯,死神亲密无间的合作者,竟然会为了某些凡人才有的恐惧而感到五内俱焚。
不过,她一定能做到的,对不对?对不对?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天花板出神,纳闷着自己究竟在向谁询问。纪事圣女吗?
“瑞斯?”
他猛地将贝丝拉进怀中,仿佛这样就能用血肉之躯将最糟糕的命运拒之门外一般。
“瑞斯,”她靠在他的肩上呢喃,“瑞斯,亲爱的,我没法……我没法呼吸了。”
他赶紧松开怀抱,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试图让目光聚焦在一点上。左右太阳穴处的皮肤因为用力过猛而紧紧绷起。
“瑞斯,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假装往后退去,然后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好吧,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希望你今天晚上能和我在一起。”
门外响起一阵砸门声。
“哟,瑞斯?”瑞基的大嗓门穿过铁门,“我们都到齐了哦。”
贝丝离开了瑞斯的怀抱,双手抱在胸前。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心灵又对他封闭了。
他很想将贝丝锁在屋里,却又无法忍受像对待犯人一样将她关起来。而且,本能告诉他,无论贝丝如何期望事情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最终她都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以及接受他在转化中扮演的角色。另外,至少她现在还很安全,因为次生人们只会把她当成一个人类。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会乖乖待在这里吗?”他套上外套,问道。
“我不知道。”
“如果你离开的话,我需要知道去哪里找你。”
“为什么?”
“因为转化,贝丝,全是因为转化的问题。你听着,如果你留在这里,会更安全些。”
“也许吧。”
瑞斯只能暗自诅咒,不愿低头去恳求。
“楼下大厅的另一扇门,”他继续道,“通向你父亲的卧室。我猜你也许会想去那儿看看。”
说完,瑞斯匆匆离去,避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不安。
战士绝不能去乞求他人,他们甚至很少提出要求。他们会拿走一切需要的东西,在必要时,他们会通过杀戮的方式来获取所有物。
但他真心希望自己回来的时候,贝丝能留在房间里。希望她还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样的念头让他感到宽慰。
贝丝走进浴室,冲了个澡,用热水抚慰神经。然后,她擦干身子走出浴室,看见有件黑色袍子挂在衣钩上,就穿到了身上。
她闭上眼睛,用力嗅着衣领上的气味,瑞斯那混合着香皂和须后水的雄性气息在弥漫……
男性吸血鬼。
尊敬的上帝啊,这真是她所生活的世界吗?
她来到卧室,发现瑞斯临走之前忘记关上衣柜的门。于是她凑到衣柜前,想要瞧一下他穿的衣服,却看到了一整柜子的制式武器,被吓得瞠目结舌。
她寻思着是否要离开,就把目光投在房门上,那里有通向上层的楼梯。但留下的念头也同样强烈,瑞斯说得很对,留在这儿会更安全。
此外,她父亲的卧室又是另一个诱惑。
她决定过去看一下,希望自己不会因为在那里发现的任何东西而感到心悸。天知道,她的爱人给她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震惊。
她走进空旷的楼底大厅,这片宁静的空间里只有瓦斯灯在无声跳动,赋予墙面鲜活的生命。她紧紧拉拢浴袍的前襟,眼睛望着对面不远处的房门一眨不眨,接着飞奔了过去。在陷入惊慌失措之前,她抓住了门把手,用力一推。
迎接她的是另一处黑暗,黑色的高墙无尽延伸,仿佛形成了一处无底洞、一个没有尽头的空间。她跨过门槛,在光洁的墙面上摸索,希望能摸到电灯的开关,同时祈祷着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咬她一口。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她的运气不好,没有摸到开关。但幸运的是,她的手仍旧连在手臂上。
她步入虚无的黑暗中,缓慢地向左边靠近,直到身体碰到一个巨大的物体。凭借撞上黄铜把手的声响和蜡油的柠檬味,她推测自己靠在了一只高脚五斗橱上。于是她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去,直到发现一盏台灯。
她按下开关,在轻微的开合声中,台灯亮了起来,她眨着眼睛,适应房间内突然出现的刺眼光亮。台灯的底座其实是一只东方样式的花瓶,摆在一张华丽雕饰的红木桌子上。很显然,这个房间采用了和楼上相同的奢华装饰风格。
视力恢复后,她抬头环顾房间。
“哦……我的……上帝啊。”她不禁脱口而出。
房间里全是她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大特写的、各年龄段的照片应有尽有;从婴儿时期到童年,到青少年,再到大学时期。其中有一张是最近拍摄的,当时她刚走出《卡德维尔快报》的编辑部。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冬季的第一场雪,自己仰望着天空,开怀大笑——就在8个月之前。
在那季节交替的时刻里,她竟然错失了认识亲生父亲的机会,这让贝丝感到悲伤不已。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至少有一点很明确:她的父亲拥有相当出色的品位和绝佳的生活作风。他显然非常钟爱美好的事物,将庞大的私人空间装饰得富丽堂皇,颇具气派:另一幅哈德逊画派的杰作被精心装裱在一套镀金画框里,悬挂在深红色的墙面上,地上铺着蓝、红、金三色相间的远东地毯,展现出不亚于彩色琉璃的绚烂华彩;而房间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物件就是那张手工打造的古董大床,暗红色的天鹅绒帷幔从顶部的床罩上披挂下来。左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台灯和另一张她的照片,右边则摆着一只闹钟、一本书和一只玻璃杯。
他应该习惯睡在右边吧。贝丝推测。
她走过去拿起那本精装书籍。那是一本法语书,下面还压着一本《福布斯》杂志。
她将书和杂志放回床头柜,然后仔细端详玻璃杯,杯里还留有大约两厘米的水。
除非还有别人睡在这里……还是说,她的父亲最近才刚刚去世?
她环顾四周,寻找行李箱或衣物等能够证明有客人到访的迹象。房间那头的红木办公桌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到桌前,坐上那张宝座般的椅子,整个人都陷在精心雕琢的扶手椅里。真皮记事本的旁边放着一小叠纸,是这栋房子的各类账单:电费、电话费、有线电视费等等,都写着弗里茨的名字。
真的太……平凡不过了。因为她的桌子上也有这些账单。
她不由回头去寻找那只放在床头柜前的玻璃杯。
他的生活就像是突然被人打断的,她想道。
贝丝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却又无法抗拒好奇心的诱惑。她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几只万宝龙的笔,几个长尾夹和一只订书机。她关上抽屉,拉出最底下的大抽屉翻找起来,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夹。她随意地抽出一份,是财务记录……
我的妈呀。她的父亲是个有钱人,真正的大富豪啊。
她翻开另一页,满页都是以百万为单位的账目进出。
她将文件夹塞了回去,关上抽屉。
这些财富足以解释这栋豪宅、艺术品、豪华房车和管家的存在了。
在靠近电话机的地方,摆着一个银质相框,里面同样是她的照片。她拿起相框,想象着父亲端详这张照片时的表情。
他的照片呢?她不禁想道。
吸血鬼能拍照吗?
她重新在房里转悠、寻找检查每一个相框,是她,是她,还是……
贝丝猛然弯下了腰,用颤抖的手拿起一个金色的相框。
黑白照片上的黑发女人羞涩地望着镜头。她用手挡住了小半张脸,像是有些窘困。
这双眼睛,贝丝疑惑地想着,和自己这一辈子每天面对镜子时看见的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她的母亲!
她用食指轻轻拂拭着相框的玻璃,有些茫然地在床边坐下,尽量移近相框,却又保持能让视线焦点清晰汇聚的距离,就好像贴近这张相片能够拉近时间和环境上的遥远距离,将她真正带到相片中的那位可爱女人的身边似的。
那是她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