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n Two 破裂
就着昏暗的夜灯,叔祖父从楼梯口走下去。奥菲丽把手伸进大衣,把鼻子藏在围巾后面,也跟着下去了。他们每下一个台阶,温度就下降一点儿。她的眼睛里还满溢着刚才的阳光,却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正沉向冰冷暗黑的水底。
叔祖父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吓了奥菲丽一跳。那声音在墙壁上产生了循环的回声。
“我还是难以想象你要离开。极地,那是世界的尽头啊!”
他在楼梯上停住,回头望向奥菲丽。她还没有适应昏暗的光线,和叔祖父撞了个满怀。
“对了,你穿越镜子的本领不错。你能不能偶尔从极地回来啊?”
“我做不到,我的老叔。镜子通道只在短距离有效。穿越两座悬岛的中空地带,想都别想。”
叔祖父又用他那古老的方言咒骂起来,继续下楼。奥菲丽感到内疚,她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天赋。
“我会试着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她小声承诺道。
“说到这个,你什么时候走?”
“十二月,按照长老们的说法。”
叔祖父又骂骂咧咧起来。奥菲丽很欣慰自己听不懂这方言。
“谁会接手你的博物馆呢?”他埋怨着,“这里可没人能像你一样鉴定古董!”
对于这一点,奥菲丽无言以对。被迫和家人分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撕裂了。现在她还要被迫离开她的博物馆——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充分展现自我的地方,这等于让她丧失了身份。奥菲丽唯一的长处就是会“阅读”。如果去掉这一点,她就只是个木讷的人。她既不会管家也不擅长社交,连做任何一点儿小家务都会受伤。
“只能说,我不是那么不可替代的。”她在围巾里喃喃道。
在地下一层,叔祖父摘下自己常用的手套,换上了干净的手套。借助夜灯的光线,他滑动柜子,仔细检索着在地下室的寒冷穹顶下堆积了一代又一代的文献。他每次呼吸,都会从小胡子间喷出一股热气。
“行了,这些都是家族档案,所以别想着会有什么神奇的发现。我知道我们有那么一两位祖先曾经去过极地,但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奥菲丽擦掉鼻头上挂着的那滴水。这里的气温应该不超过十度。她自问她丈夫的房子是不是比这档案室还要冷呢?!
“我想看看奥古斯都。”她说。
这当然是一种表达方式。奥古斯都早在奥菲丽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看看奥古斯都”的意思是——看他的速写图。
奥古斯都是家族里的大冒险家,自成传奇。在学校里,地理课的教材都取自他的游记。他从未写过一行字——他不擅长写字——但他的图画是信息量巨大的宝藏。
叔祖父没有回答她,仍旧埋头翻着柜子。奥菲丽以为他没有听见,便把包住脸的围巾扯开,用更大的声音说:“我想看看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他头都没回,咕哝道,“没意思!没价值!都是些拙劣的老画。”
奥菲丽挑了挑眉毛。叔祖父从来不会这样蔑视他的文献。
“哦,”她坦率地问,“就这么糟吗?”
随着一声叹息,叔祖父从面前敞开的抽屉中抽出身来。他眉毛下夹着的鉴定放大镜使他的一只眼珠比另一只大了两倍。
“下面那层,左手,第四排。求你别弄坏东西,戴上干净的手套。”
奥菲丽沿着柜子走,在指定的地方跪下来。这里存放着奥古斯都速写本的原稿。关于洪达卢斯悬岛的有三本,关于西岱悬岛的有七本,关于威尼斯悬岛的差不多有二十本,而涉及极地悬岛的只有一本。面对这种价值的文献,奥菲丽不能允许自己笨手笨脚。她把图画本放在阅读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动画页。
苍白、点缀着岩花的平原,被冰雪裹挟的峡湾,参天的松柏林,还有覆盖着白雪的房屋……这些风景虽然冷峻,但比奥菲丽想象中的极地要温和多了。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甚至还觉得挺美丽的。她自问:在这一片白雪皑皑中,自己的未婚夫会住在哪里呢。在这条两旁堆积着石块的大河边上,在这个夜幕笼罩的渔港,还是在这片被冻土侵袭的平原?这座悬岛看起来是那么贫瘠,又那么荒蛮!她的未婚夫凭什么被认为是一位绝等佳偶呢?
奥菲丽翻到了一幅令人匪夷所思的画:上面画着一个仿佛悬在空中的蜂房。也许这是什么的草图吧。
她又翻了几页,看到一幅狩猎图。一个男人骄傲地站在堆成山的毛皮前,拳头顶住髋部,袖子挽上去,露出肌肉发达的臂膀和直至臂肘的文身。他目光冷峻,发色很浅。
等奥菲丽看明白那男人身后的一堆毛皮,实际上只是一张皮时,她的眼镜变成了蓝色。那是一匹死狼,却和熊一样大。她翻过这页。这次,那位猎人站在一群人的中间。他们聚在一堆鹿角前面摆着造型。地上堆的虽然是驼鹿角无疑,但每颗鹿头都有一个成年人那么大。猎人们有着一样冷峻的目光,一样浅色的头发。每个人的臂膀上都有文身,却没人带有武器,好像他们是赤手空拳猎杀动物一般。
奥菲丽翻阅着画册,又看到一些类似的图画。这群猎人站在其他动物的尸体前,比如海象、猛犸和熊,每一种动物的体形都大到不可思议。
奥菲丽慢慢合上画册,把它放回原处。巨兽……这些患上了巨大症的动物,她以前也在儿童图画上见过,但那些都不能和奥古斯都的写生相提并论。她的小博物馆可没帮她做好面对这种生活的准备。在这一切中,最让她震惊的是猎人们的眼神。那眼神粗暴、傲慢又嗜血。奥菲丽希望她的未婚夫没有这种眼神。
“怎么样?”叔祖父见她回来了,问道。
“我大概能理解您的保留态度了。”她说。
他继续更仔细地翻找,嘟囔着:“我再帮你找找别的。这些图画已经是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东西了,而且它们展示的也不全面。”
这正是奥菲丽所担忧的部分:那些奥古斯都没画出来的东西!然而她没动声色,只是耸了耸肩。要不是眼前的人是叔祖父,换作别人一定会瞧不上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误以为她性格软弱。在她长方形的眼镜片和半合的眼皮下面,奥菲丽看起来是那样地平静温和,很难想象在她的胸腔内,此刻正咆哮着情感的惊涛骇浪。
狩猎图吓到她了!她问自己:难道真的是为了看这些,才来档案馆的吗?
一股穿堂风在她的脚踝间穿过,微微掀起她的裙子。这股微风来自通向地下二层的楼梯口。奥菲丽定睛看了看那条用铁链拦住的通道。铁链上晃来晃去的警告牌上写着:“禁止通行!”
虽然档案室里总是徘徊着一股穿堂风,但奥菲丽还是觉得此时此刻的这股风有某种召唤的意味。地下二层在召唤她,就是现在!
叔祖父坐在矮凳上,正全神贯注地翻阅着那些报告。她扯了扯他的大衣,问:“您允许我下去吗?”
“你明知道我并没有这个权限。”他咕哝道,胡子也跟着颤了一下,“那些是亚底米的私人收藏,只有档案管理员才能查阅。这是何等的信任,我们可不能滥用。”
“我没有徒手‘阅读’的意图,您就放心吧。”奥菲丽把手套指给他看,保证道,“还有,我征求您的允许,并不是以侄孙女的身份,而是以家族博物馆负责人的身份。”
“好吧,好吧,我可知道你的这些套话!”他叹息着说,“这也是我的错,都是我教你的。”
奥菲丽解开铁链,走下楼,但夜灯没有亮起来。
“灯光,求你了。”奥菲丽在黑暗中请求道。
她又重复了好几遍。显然,档案馆很不赞成这又一次的违规。虽然到了最后,夜灯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亮了,但奥菲丽只能忍受一闪一闪、不规则的照明。
叔祖父的声音沿墙壁反射了几次后传到地下二层:“你只能用眼睛看,啊!你那手脚不协调就跟天花一样不可救药,我可不放心!”
奥菲丽把手插在口袋里,进到一座有着尖穹拱顶的大厅里。她从横梁的三角楣饰下走过,那上面雕刻着档案管理员的职业箴言:“亚底米,我们是你记忆的恭敬守护者。”
大厅里,无数的玻璃罩保护着一个个圣物盒,整整齐齐延伸得无边无际。
奥菲丽那蓬乱的头发、笨拙的身姿和在眼镜后面躲躲藏藏的羞怯常常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少女,但只要一涉及历史类的东西,她就会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孔。她的表姐妹们都对漂亮茶馆、河边漫步、动物园游玩,还有舞厅之类趋之若鹜,但对奥菲丽而言,档案馆的地下二层才是这世上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在这里,整个家族的共同遗产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保护罩下。这里安息着悬岛上第一代人的文献。在这里,停留着公元零年以后的最初的日子。在这里,奥菲丽无限接近那次“破裂”。
“破裂”是她的专业执念。她有时会梦见自己奔跑着追逐一道地平线,却怎么都追不上。夜复一夜,她跑得越来越远,但那个没有裂缝、像苹果一样又圆又滑的世界无边无际。这个世界,是破裂前的初次世界。她在自己的博物馆里收藏了这个世界的各类遗迹:从缝纫机到活塞发动机,从液压缸到节拍器……奥菲丽对同龄的男孩没有一丝恋慕之心,却可以和上古世界的一个气压计独处好几个小时。
在一张古老的、被玻璃罩保护起来的羊皮纸前面,她冥想了一会儿。那是悬岛的奠基文献,是它把亚底米及她的后代连接在了阿尼玛悬岛上。羊皮纸旁边的圣物盒里装的是阿尼玛法律宝典的第一稿。在那里面,已经有一些法律条文赋予了女族长和家庭中的母亲对整个社群的决定权。在第三个圣物盒的保护罩下面,放着一部药典,叙述了亚底米对其后代的基本义务:让人人都有居所,不至挨饿,接受教育,学习合理地使用他们的能力。其中的一个条款用大写字母写成,规定了亚底米既不能抛弃她的家族,也不能离开她的悬岛。这难道是亚底米自己给自己强加的行为规范,好让她不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懈怠下去?
奥菲丽就这样从一个圣物盒看到另一个圣物盒。随着她逐渐沉浸在历史里,一股强大的平静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点儿忘记了将来。她忘记了他们强制她订立婚约,忘记了猎人们的眼神,忘记了她很快就要被送去异国他乡,远离自己珍视的一切。
最常见的圣物是珍贵的文献手稿,比如新世界的地图或是亚底米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他是所有阿尼玛岛民(物灵通灵者)的祖先。还有一些圣物,只是些普通的日常用品,比如在空气中独自咔嚓作响的理发剪;一副粗糙的却会自动变换颜色的圆框眼镜;一本自己翻页的小小童话书。这些物品来自不同的时代,但亚底米以象征意义的名义,坚持把它们纳入了私人收藏。但它们象征了些什么呢?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直觉引导着奥菲丽的脚步走向一座玻璃罩,她心怀敬意地把手放在上面。一本登记簿正在那里面腐烂,墨迹也在岁月的消磨下褪了色。里面统计着那些归附了族灵,和她一起建立新社会的男人们和女人们。虽然实际上,这只是一张列着数字和人名的冰冷的清单,但这些数字和名字并不平凡:他们都是“破裂”后的幸存者,他们见证了旧世界的消亡。
就在这一瞬间,奥菲丽的胸中微微一震,忽然明白了是什么召唤自己来到叔祖父的档案馆地下二层的这本登记簿面前。这不仅仅是为了查找资料,也是为了追本溯源。她遥远的祖先曾经经历了自己世界的解体。他们难道就此寂灭了吗?没有!他们重新创造了新的生活。
奥菲丽把在额前晃来晃去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脸。她鼻子上的眼镜变浅了,积聚了几个小时的阴沉散掉了。她正在经历自己的“破裂”。她总是心怀忧惧,但现在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要接受挑战。
围巾在她的肩膀上蠕动起来。
“你终于睡醒了?”奥菲丽跟它开玩笑。
围巾松松垮垮地围住她的大衣,接着又换了个姿势,一圈圈围住她的脖子,然后一动不动了。这条围巾很老了,变得相当嗜睡。
“我们上去吧。”奥菲丽对它说,“我找到了我想找的。”
正当她想原路返回的时候,却撞见了亚底米收藏品中那个积了最多灰尘,也是最高深莫测和令人不安的圣物盒。她不能对它不辞而别。她摇了摇手柄,两块防护罩板朝相反的方向移开了。她把戴着手套的手掌放在那本书的封面上,一种挫败感立刻便侵袭她的全身。这种挫败感并不陌生,她第一次触摸这本书时也有同样的感受。她“阅读”不到任何情感、任何思想和任何意图。这本书没有起源。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戴着手套。虽说手套上的特殊纬线在她的“物灵通灵力”和物质的世界间筑就了一道防线,但眼下并不是这样。和她之前的物灵阅读者一样,奥菲丽也曾裸手触摸过这本书,但它就是拒绝展示自己。
她把它抱起来,抚摸它的封面,用手指卷卷那些柔软的书页。它上面满是奇怪的阿拉伯花式图案,大抵是一种早就被遗忘的文字。在奥菲丽曾经触碰研究过的所有物品中,没有一件能让她产生类似的感觉。话说回来,这真的只是一本书吗?它的材质既不像小牛皮也不像棉纸。
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但它更像是放了血的人皮,一种保质期极长的皮。
和她之前的诸多辈档案管理员和考古学家一样,奥菲丽也提出过相同的问题:这本奇怪的文献讲了些什么?为什么亚底米坚持把它放入自己的私人收藏中?还有,这圣物底座上刻着的信息说明了什么——“无论以任何理由,都不要尝试摧毁此书”?
现在,奥菲丽就要带着这所有的疑问去到世界的尽头,那个没有档案,没有博物馆,也不会坚持纪念悲惨事件的地方。至少,没有什么跟她有关。
叔祖父的声音又顺着楼梯响起来,在地下二层低矮的拱顶下回荡了许久,仿佛是幽灵的回声:“上来!我给你找到了点儿东西!”
奥菲丽最后一次把手掌放在这本书上,然后关上了圆盖。她已经以最合时宜的方式跟过去道了别。
现在,勇往直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