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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Chapten Sixteen 爪子

  从这一天起,奥菲丽的人生就变得比以往更像蹲监狱了。她被禁止独自散步,也不能进入带有大镜子的房间。她卧室里的穿衣镜也被人移走了。托恩和伯赫尼尔德一时还不能在不引起怀疑的条件下避开宫廷的职责和繁文缛节。在此期间,奥菲丽被时刻监视着。她的床边睡着女仆,每走一步都有人跟着,甚至她在盥洗室都能听见祖母在门背后喘不上气的咳嗽声。雪上加霜的是,芙蕾雅那两巴掌让她的脖子困在了颈托里。

  无论她情愿或是不情愿,她都得接受这些束缚。托恩建议她低调行事,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是对的,至少眼下如此。其实,她最担心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就是宅邸主人们的回归。她预感到那才是她真正为逾矩而受罚的开始。托恩说“得让她清醒一点儿”。他指的是什么呢?

  一月的某个下午,伯赫尼尔德在观看一出时下流行的戏时,装出身体不适。她人还没到家,整座天塞堡的媒体就已经开始散布危言耸听的谣言了。一家报纸的标题是:“宠姬孕期困难重重。”另一家则恬不知耻地声称:“寡妇又一次流产了!”

  伯赫尼尔德撞见奥菲丽在小客厅里专心致志地读报纸,建议她说:“我温柔的孩子,别管这些蠢话了。”

  接着,她惬意地躺倒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叫了一杯甘菊茶。

  “把桌上那本文集递给我,就在那儿。多亏了您,我现在有的是时间读书了!”伯赫尼尔德用一个平静的微笑强调了这句话。这让奥菲丽觉得毛骨悚然。

  气氛忽然阴沉下来。窗外,风向标在屋顶惊慌失措地乱转,一阵孕育着暴雨的狂风突起。一滴水无声无息地落在小客厅的窗户上。很快,骤雨便泼下雨帘,洒在了花园里。奥菲丽站在窗前,颈托让她的行动僵硬不便。看着这种大雨从天而降却悄无声息,地上也没有积水,这感觉太奇怪了。这个幻像实在是失败。

  “我的老天,这天气可真糟糕!”伯赫尼尔德一边翻着书,一边叹息,“我几乎都看不见了。”

  她在长椅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双手轻柔地按摩着眼皮。

  “夫人需要我们点上灯吗?”一名正在拨旺炉火的仆人问道。

  “不用,别浪费燃气。啊,我猜是因为我不再年轻了!亲爱的孩子,我多么羡慕您的年纪啊!”

  奥菲丽咕哝着说:“我的年纪也没妨碍我戴眼镜啊。”

  伯赫尼尔德一边把书递给她,一边问:“您能把视力借给我吗?再怎么说,您也是位声名在外的阅读者啊!”

  她的嗓音更性感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在玩什么奇怪的诱惑游戏呢。

  “夫人,我不是这种阅读者。”

  “那么,您现在是了!”

  奥菲丽在椅子里坐下,把头发撂到耳后。既然她不能低头,就只好把书举到眼前。她看了一眼封皮——《阿塔勒贝侯爵的宫塔习俗》。宫塔?难道不该是宫廷吗?

  伯赫尼尔德解释说:“这是一位道学家的格言和生平。他在上面很有名,所有的贵族都至少要读一次!”

  “那这个‘宫塔’是什么?是个比喻吗?”

  “完全不是,亲爱的,法鲁克大人的宫塔是确实存在的。它俯瞰着整座天塞堡。您不可能没注意过它。无论是这个世界的大人物们觐见法鲁克大人,部长们开会,还是最负盛名的艺术家表演,亦或是最完美的幻像织造,都是在那上面进行的。好了,读书吧。”

  奥菲丽翻开文集,随便选了一条箴言来读。这箴言讲的是激情和责任之间的冲突。

  “抱歉,我听不太清楚。”伯赫尼尔德打断她,“您能大声一点儿吗?口音也不要这么重。”

  在这一瞬间,奥菲丽明白她的惩罚是什么了。一种熟悉的针刺感让她头痛欲裂,和托恩的姐姐当初加在她身上的一模一样。伯赫尼尔德嘴上挂着微笑,却在躺椅的靠枕上用她那无形的超能力调教她。

  奥菲丽强迫自己提高音量,但太阳穴间的疼痛更加强烈了。伯赫尼尔德又一次打断了她:“这样是不行的!如果您总是在一堆头发下面咕咕哝哝,我怎么能在听您阅读时感到愉悦呢?”

  萝丝琳插话说:“您这是在浪费时间。奥菲丽的口头表达向来很糟糕。”

  姨妈坐在椅子里,用放大镜检查着从书架上信手拿来的一本老百科全书。她并不是在阅读,她只关注纸张的品质。她间或用手指划过有撕裂、水渍或其他瑕疵的地方。手指划过的地方,纸张就像重生一样崭新。萝丝琳姨妈在宅邸里无聊至极,只要遇见书,她就拿来修补。奥菲丽甚至还撞见过她在洗衣间里修补墙纸。这让她有些心痛。内心深处,姨妈和自己一样,无法忍受游手好闲。

  伯赫尼尔德说:“我认为,让您的外甥女学习在社交场合表达自己至关重要。来吧,亲爱的,再努力一点儿,使劲儿推动声带。”

  奥菲丽试着继续朗读,但她的眼前出现了重影。她感到有无数的针刺进了头骨。伯赫尼尔德有气无力地蜷在躺椅上,脸上一直挂着丝绒般的微笑。她从眼角观察着她,她知道自己是奥菲丽痛苦的来源。她也知道奥菲丽知道这一点。

  奥菲丽的手攥紧了书,心想:“她希望我崩溃。她希望我大喊让她停下。”

  然而,她一动不动。萝丝琳姨妈专注于她的百科全书,对这静悄悄的惩罚一无所知。如果奥菲丽软弱下来,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姨妈很可能会做出蠢事,然后也跟着受罚。

  伯赫尼尔德命令说:“再大声一点儿!”

  现在,奥菲丽的眼前彻底重影了,她根本找不到该读的地方。

  伯赫尼尔德惋惜地说:“如果您混淆了词语的含义,您将会把这灵性的瑰宝变成土豆的哭泣。还有这可怕的口音,努力一下很难吗?!”

  奥菲丽合上书。

  “夫人,请原谅我。我想还是点一盏灯吧,您好继续阅读。”

  伯赫尼尔德的微笑更舒展了。奥菲丽心想这个女人就像是一朵玫瑰,天鹅绒下藏着毫无怜悯的尖刺。

  “问题不在这里,我亲爱的孩子。有一天,当您嫁给我侄子,您的地位更稳固后,您得进入宫廷。上面可没给弱者留一点儿位置。”

  萝丝琳姨妈生硬地反驳道:“我外甥女可不是弱者。”

  奥菲丽对她们的对话充耳不闻,她快要吐了。她头上的隐痛现在扩散到了脖子后面,并且变成了一阵阵的剧痛。关键时刻,一名仆人适时出现在门口,朝伯赫尼尔德躬身献上一个银托盘。托盘里有一个小信封。

  伯赫尼尔德读完信,说:“亲爱的哥伦拜恩会来拜访。这些拜访才刚刚开始。我的身体不适还是被注意到了。我要是流产,不止一位会兴高采烈。”

  伯赫尼尔德无精打采地从躺椅上起身,整了整金色的发卷,让它们看起来更蓬松。

  “萝丝琳夫人,还有我的小奥菲丽,我得去准备一下了。要让我的病情看起来逼真,我需要相配的妆容。用人会带你们回房的。我待客的时候请不要乱跑。”

  奥菲丽松了一口气。这件事终结了她的苦难。现在她又能看清楚了,头也不疼了。如果不是胃里还翻滚着恶心,她还真会以为刚才的事情纯属她的想象。

  伯赫尼尔德笑容满面,神采奕奕地靠近她,漫不经心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在颈托下面,奥菲丽感到一股寒战直贯后脖。

  “我温柔的孩子,让我开心点儿,把您的闲散时间用来学习发音哦。”

  伯赫尼尔德离开后,萝丝琳姨妈叫道:“看在卷发夹子的分儿上,这个女人比之前看起来严厉多了。她是因为怀着族灵的孩子,才这样吗?”

  奥菲丽觉得现在还是不要多言为好。她的教母合上百科全书,放下放大镜,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些发卡。她掀起奥菲丽的棕色发卷,对她说:“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注定会成为上流社会的贵妇人,还是得注意形象。”

  奥菲丽让萝丝琳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姨妈拽头发的手很重,但这个简单的习惯中透着一丝母爱,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我没把你弄得太疼吧?”

  奥菲丽那细小的声音说谎了:“没有,没有。”

  “你这脖子卡在这里,头发都不容易梳理了!”

  “我很快就能摘掉颈托了。”

  在姨妈咒骂那些缠住的发结时,奥菲丽感到喉咙有些哽咽。虽然这有点儿自私,但她一想到这位女士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她就觉得受不了。尽管姨妈既生硬又严厉,但自打到了这里,她就是唯一一个让奥菲丽的内心没有完全变冷的人。

  “姨妈?”

  “嗯?”萝丝琳的马牙里咬着一只发卡,喃喃地回答。

  “家,您会不会很想家?”

  萝丝琳姨妈回了她一个错愕的眼神,然后把最后一个发卡插进发髻里。她出乎意料地把奥菲丽拥入怀中,摩挲着她的后背。

  “问我这个问题的竟然是你!”

  拥抱只持续了一瞬间。接着,萝丝琳姨妈便后退了一步,回到她惯常的拘谨态度,并且斥责她说:“你现在可别泄气啊!打起精神来!把你的价值拿给这些贵族佬看看!”

  奥菲丽觉得肋骨间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也不知道这股劲儿来自哪里,脸上却不自觉地浮出了微笑:“好的!”

  这天,雨下了一整天,第二天亦然,雨下了整整一个礼拜。伯赫尼尔德一刻不停地在宅邸里接待来宾,同时把奥菲丽和萝丝琳姨妈软禁在她们的房间里。饭菜会按时送来,但没人管她们如何打发时间,也没人给她们送书。奥菲丽觉得时间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这帮贵族们的往来要持续多久。

  晚间,当她们坐在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奥菲丽还得忍受伯赫尼尔德的针刺。每次,在晚餐的前半部分,她都会既迷人又体贴,但是,她会把那些毒箭都留在甜点那部分。比如,当奥菲丽把布丁撒在餐布上时,她就会哀叹说:“这个姑娘怎么这么笨!”当安静持续得稍微久了一点儿,她就会叹息说:“您真是乏味极了!”她还会用手指指着奥菲丽的围巾说:“您打算什么时候烧了这个破玩意儿?”她让奥菲丽重复说所有的话,嘲笑她的口音,批评她的举止。在羞辱她这件事上,伯赫尼尔德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才干。只要她觉得奥菲丽在追求进步上不够努力,她就会在奥菲丽头上施加可怕的头痛,一直到晚餐结束。

  这些小惯例至少让奥菲丽确信了一点:这并不是孕妇的情绪失调,这就是伯赫尼尔德的真面目。

  一天,那些鱼贯式的拜访突然神秘地戛然而止,奥菲丽终于可以在房子里活动一下了。她无意间看到了日报,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托恩先生昨日宣布他的总管府将无限期休业。申诉人,重新选日子吧!据他的秘书透露,他会在“必要的时候”陪在他姑母的身边。据传他的姑母——宠姬中的宠姬,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托恩先生是一位外冷内热的侄子吗?又或者,这位职业病会计想要确保伯赫尼尔德的遗嘱对自己有利?还是让我们的读者自己来判断吧!

  奥菲丽皱皱眉。托恩还真是不受欢迎……一宣布他会来,整座宅子都被清空了。

  如今,奥菲丽已经摘掉了颈托,她下意识地按摩着脖子。不过,如果这意味着她很快就能见到卧室墙壁以外的东西,那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长期的与世隔绝已经让她失眠了。

  伯赫尼尔德一听说侄子快来了,就毫不手软地使唤起仆人来。整座房子都得通风,床上用品得全部换过,每块地毯都要掸灰,所有烟囱都得清扫,家具必须清洁。她是那么挑剔,不放过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为此还让一名年轻的侍女大哭了一场。奥菲丽觉得伯赫尼尔德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她接待侄子竟然比接待嘉宾更用心。他又不是从来不来看她!

  第二天清早,托恩来到宅邸。他的胳膊上抱着一厚摞文件,让人不禁怀疑这个瘦高个是如何保持平衡的。

  “你们这里在下雨。”与其问好,他说了这句话。

  “你把这么多的工作带到这里来?”伯赫尼尔德走下楼梯,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轻声嘲讽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照顾我的呢!”

  “照顾您是真的,但无所事事可不行。”托恩平静地回答,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朝上看去。在台阶的最上面,奥菲丽正忙着系短靴的鞋带。当她发现托恩抱着一摞文件,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时,她朝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她心里希望这个男人不会像伯赫尼尔德一样待她。

  这天早上,他们一起吃了早餐。萝丝琳姨妈对再次看见托恩很不高兴,她选择了沉默。奥菲丽则默默开心。好像头一回,伯赫尼尔德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全身心地扑在侄子身上,又是抛媚眼,又是打趣他的身子太瘦。她还表现得对他的工作很感兴趣,并且感激他帮自己赶走了无聊。无论是吃饭还是回答,托恩都只是动动嘴皮,好像仅仅是在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粗俗。伯赫尼尔德却似乎对此视而不见。看见伯赫尼尔德这样手舞足蹈,脸颊因为高兴而绯红,奥菲丽几乎被逗乐了。她开始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真是发自肺腑地需要当某人的母亲。

  当托恩开口说话时,气氛突然就变了。

  “您病了吗?”

  这句话,他不是对姑母,而是对他的未婚妻说的。这一刻,很难说伯赫尼尔德、萝丝琳姨妈和奥菲丽谁更震惊。

  奥菲丽盯着盘子里的鸡蛋,含混地咕哝着:“没有,没有。”

  她知道自己瘦了,但她的气色得差到何种地步,才会让托恩都感到惊讶呢?

  伯赫尼尔德叹了口气,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个孩子是被宠坏了!总体上,是我一直在殚精竭虑地教导她。你的未婚妻既不听管教,也不爱说话。”

  托恩用怀疑的眼神瞥了一眼餐厅的窗户。窗外,骤雨一刻不停地下着,给外面的风景蒙上了一帘厚纱。

  “为什么下雨?”

  这是奥菲丽这辈子听过的最奇怪的问题。

  伯赫尼尔德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安慰他说:“没什么,我就是神经有些紧张。”

  奥菲丽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窗外这无声敲击着玻璃的雨。在这里,天气难道对应着主人的心情?

  托恩拿掉餐巾,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我的姑母,您可以放松一下神经了。我来接班。”

  奥菲丽和她的姨妈立刻就被请去了图书室,这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除了卫生间,图书室就是整栋楼里最冷冰冰的地方了。托恩已经把文件有序地堆在了房间最里面的办公桌上。他打开一扇窗户,然后把那双大长腿收在办公桌的后面,一头钻进应收票据里面去了,一眼都没看同屋的两位女士。

  萝丝琳姨妈惊呆了:“那我们呢?”

  托恩嘟囔说:“你们找本书看。这里可不缺书。”

  “我们不能出去走走吗?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出去过了!”

  托恩用他那典型的生硬口音重复说:“你们找本书看。”

  萝丝琳姨妈恼了。她气愤地抓了一本词典,坐到了房间的另一头离托恩远得不能更远的地方,开始一页页地检查纸张。

  奥菲丽也很失望。她把胳膊肘撑在窗户上,抬头呼吸着花园里没有气味的空气,每次倾盆大雨都在快要从眼镜上弹起来的时候就自己消失了。幻象还是无法超越边界,水落在脸上却不会湿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奥菲丽伸出手,几乎可以碰到眼前的蔷薇。她更希望这是一座真实的花园,有着真实的天空和真实的植物。她真恨不得一脚跨过窗户。对她的惩罚还不够久吗?

  她从眼镜的一角观察着托恩。他缩在小办公桌后面,弓着肩膀,额头下垂,高挺的鼻子对着一份文件。除了眼前的文件,他看起来对其余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奥菲丽觉得即使自己不在这里,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在盯住她不放的伯赫尼尔德和几乎意识不到她存在的托恩之间,她在这个家里还真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奥菲丽拿了一本书,坐进一把椅子里。但第一行字她就没看懂,这间图书室里全都是些学术书籍,她一个字都看不明白。她抚摸着在膝盖上卷成球的老围巾,目光游离,就这样让时间静静流淌。

  她任由思绪飞扬:“这些人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他们已经很清楚地向我表明,我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但他们为什么又费尽心思把我留在这里呢?”

  “你对代数感兴趣?”

  奥菲丽惊讶地转身看向托恩,但她立刻就开始按摩脖子了。她被建议避免所有剧烈的动作,但她刚才实在是过于惊讶,所以还是扭到了脖子。托恩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眼神敏锐地望着她。她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双金属般的眼睛检视自己的。

  但她只是复述了他的话:“代数?”

  托恩朝她手中的那本概论扬了扬下巴。

  “哦,这个,我随手拿的。”

  她把脚收回到椅子下面,翻了一页书,假装专心阅读。伯赫尼尔德已经用那本《宫塔习俗》把她折腾得够呛了。她希望托恩别再用数学来折磨自己。一位像他这样的会计,在这个领域肯定是战无不胜的。

  “您和我姑母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奥菲丽认真地望向托恩,这不是她的错觉。这个男人真的在努力跟她交谈,她用迟疑的眼神望了望教母,萝丝琳姨妈正在打盹儿,那本词典躺在她的膝盖上。奥菲丽把围巾抱在胳膊里,然后把代数概论放回书架,走近托恩的办公桌。

  现在她直视着他,心里有点儿沮丧。尽管她站着,他坐着,她还是矮他一截。他瘦削的脸、永远皱着的眉毛、梳理得过于齐整的浅色头发、像剃刀一样凌厉细长的眼睛、在身前交握的枯瘦的手,还有永无笑容的阴郁的嘴,这一切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是严厉的化身。他正是那种让人一点儿都不愿意与之交心的人。

  奥菲丽说:“您的姑母不肯原谅我的出逃。”

  托恩发出一声讽刺的哼哼。

  “至少是如此。这个骤雨是症状性的。上一次这里的天气糟糕到这个地步,还是以我姑母和另一位宠姬之间的死亡决斗告终的。我希望你们俩不要走向这种极端。”

  奥菲丽的眼镜黯淡下来。死亡决斗?这种事超越了她的理解能力。

  她安慰他说:“我一点儿都不想跟您的姑母斗。也许,她是想念宫廷了?”

  “是法鲁克。”

  奥菲丽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更让她震惊——是伯赫尼尔德怀着自己族灵的孩子,还是托恩声音里流露出的鄙夷?子孙们对这个法鲁克的感情还真是两个极端。

  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围巾,就像对待一只老猫那样。那么,这个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她到底该如何看待他呢?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讨厌您?”

  托恩尖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显然没想到她的问题会这样直接。他沉默了很久,皱起的眉头像是要把额头割开了,但他终于松口说:“因为我只尊重数字。”

  奥菲丽不确定自己真的听明白了,不过她料想她现在也只能满足于这个解释。托恩肯回答她的问题,她已经觉得不现实了。她觉得,也许是个错觉,托恩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对她怀有敌意了,虽然这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容易亲近。他依旧沉着脸,但是气氛已经不像原先那么僵化了。是因为他们上次的谈话吗?托恩听进了她的话?

  他眯缝着眼睛说:“您得跟我姑母和好。她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千万不能把她变成敌人。”

  趁奥菲丽思索的空当,托恩又继续翻看手上的那些纸张。

  她决定问另外一个问题:“跟我讲讲您家族的能力吧。”

  托恩从一份报告上抬起眼睛,皱起眉头,低声说:“我猜您指的是我父亲的家族?”

  因为不再有人提及,所以奥菲丽常常会忘记托恩是两个家族的私生子。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是的。怎么说呢,如果您也有这种能力,自然是这样。”

  “虽然我的这种能力不是最强大的,但我的确也有这种能力。我无法在不伤害您的情况下演示给您看。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奥菲丽有些难堪。托恩的声音里突然有了那么一丝紧张。

  她觉得还是不要提及伯赫尼尔德施加给她的头疼比较好,所以只是说:“您姐姐对我做的,我完全没有准备。”

  托恩却直接打断了她:“我姑母在您身上动爪子了吗?”

  托恩交叉的十指托着下巴,专注地盯着奥菲丽,等着她回答。他眉毛上的伤疤在某种光效的作用下,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能洞察人心。奥菲丽很难堪,她无法回答这种陷阱问题。如果她说是,他最后会冲谁发火呢?冲着虐待他未婚妻的姑母,还是冲着私下告状的未婚妻?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生气,这不过是个礼貌性的交谈。

  她避过这个问题,说:“跟我谈谈爪子吧。”

  一股风吹过脚踝,奥菲丽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让她脖子上所有的骨头都疼了起来。她畅快地擤了鼻子,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礼貌一些才对,于是补上一句:“请您。”

  托恩用拳头按着桌面,让自己那长长的身体离开办公桌,然后把衬衣袖子直卷到肘部。

  他细瘦的胳膊上布满疤痕,和他脸上的一样。奥菲丽试着不盯着它们看,以免太不礼貌,但她真的很困惑——一个身居要职的会计怎么会如此伤痕累累?

  “正如您所看见的,我身上并没有家族的标志性记号。我就是那个规矩的例外,而我这个例外也再次确认了规矩的正确性——所有的贵族都有一个记号。您每遇到一个人,都要立刻去锁定他身上的文身。重要的不是文身的样式,而是位置。”托恩用阴郁的声音说。

  奥菲丽不是那种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但她现在还是掩饰不住惊愕。刚才,托恩主动搭话;现在,他还会回答她的问题!奇怪的是,他的这种表现太假了。他能忍着暂时撇开工作,俨然是费尽心力,心不甘情不愿。那么,他的多话既然并不是出自内心的意愿,那又是为了什么?

  托恩不为所动,继续说:“龙族的标记在手和胳膊上。您得尽量躲开他们。无论他们怎样羞辱您,永远都不要回应他们的挑衅。您只能相信我姑母。”

  这话说得有点儿太轻松了。奥菲丽望着托恩关上的窗户。虚假的雨水在扰乱人心的寂静中拍打着窗户,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她轻声说:“远程折磨,是不是也是一种幻象?”

  托恩一边看怀表,一边嘟囔:“它比幻象要凶残得多。但您已经领会了精髓。爪子是我们的神经系统某种无形的延长,但它并不是真实的。

  奥菲丽不喜欢在和别人说话时不看着对方的脸。她本想抬起眼睛,却最多只能抬到他制服的领扣那里。她脖子的僵硬还没有完全消失,而眼前这个男人又高得离谱。

  她说:“令姐的粗暴可是非常真实的。”

  “因为她的神经系统直接侵犯了您的。如果您的头脑告诉您身体在受苦,身体就会做出回应,让假想成真。”

  看托恩说这话的架势,好像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或许他现在不那么粗暴了,但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始终如一。

  “如果被龙族袭击了,”奥菲丽喃喃地说,“身体会跟从头脑到什么样的地步?”

  “疼痛、骨折、出血、肢体损伤……”托恩平静地列数,“这全看袭击者的天赋。”

  这下子,奥菲丽是一点儿都不敢直视他的伤疤了。这些都是他的家人做的?他怎么会使用“天赋”这个词?她开始咬手套了。一般来说,她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做,但现在,她是真的需要这样做。奥古斯都的草图就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巴掌,打在了她的身上。那些目光冷酷傲慢、不用武器就能杀死巨兽的猎人们,将要成为她的家人。奥菲丽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是:她怎样才能在他们当中存活下来?!

  她承认说:“我现在终于理解您在飞艇里说的那些话了。”

  “您害怕了吗?这可不像您。”

  奥菲丽吃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脖子立刻就抗议了,让她马上又低下了头。然而,这短短的一瞥还是让她陷入思考。那双剃刀般的眼睛虽然在又高又远的地方观察着她,但里面没有什么居高临下,只有一种远远的好奇,好像这位小未婚妻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无聊。

  奥菲丽忍不住发火了:“您凭什么说这像我还是不像我?您从来也没费神去了解我。”

  听到这个,托恩没有回答。两人间骤然落下的安静好像延伸到无穷无尽。奥菲丽开始觉得站在这个像石柱一样僵硬,双臂下垂,身材高到她都无法看清表情的男人面前有些尴尬。

  一个声音在图书室的尽头响起,帮她摆脱了窘迫。萝丝琳姨妈的词典从她的膝盖上滑落,砸在了地板上。姨妈惊醒了。她呆呆地环顾四周。当发现托恩和奥菲丽一起站在窗前时,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捣鼓什么?”她气愤地说,“先生,请退后一步,您离我的外甥女太近了!等你们进入神圣的婚姻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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