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堡
第一章 Chapten One 钥匙
“候见厅”是整座天塞堡最受欢迎的电梯之一,它被装修成小客厅的样子,人们可以在里面享用各式各样的茶点。这部电梯之所以被称为“候见厅”,是因为它是唯一一部通向阿尔奇巴德的领地——月光堡的电梯。只有大使的客人才能登上它,而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花枝招展的高门显贵。不过,大概是因为太重了,这部电梯也是天塞堡里最慢的。它每次旅程都得花半个小时。
奥菲丽在制服里浑身不自在。她一会儿叉开腿,一会儿又合上,然后又叉开,两只脚踝不停地相互摩擦。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穿男人的衣服。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更别提连裤长筒袜让她的小腿肚瘙痒难耐了。
伯赫尼尔德端着茶,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朝她投去不以为然的一瞥:“但愿您在大使那里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舞足蹈。站直,脚并拢,脸抬起来,眼睛垂下。只要我没有明确要求您做什么事,您的十个指头就千万别乱动。”
她把茶杯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示意奥菲丽靠过去,轻柔地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奥菲丽一碰到她,便全身僵硬起来。自从阿尔奇巴德出其不意地造访了他们,伯赫尼尔德的状态就一直不错,但这头母狮子的情绪很不稳定,谁也无法预见。
“我温柔的孩子,永远都不要忘记只有制服带有幻象。虽然您有着男人的面孔和身躯,但您的手和腿还是女人的。要尽一切可能避免人们注意到它们。”
女人的手……奥菲丽望着手上那双和制服同样乌黑的物灵阅读者手套。她弯弯手指,好让新布料更柔韧一些。她放弃了自己常用的那双旧手套,换上了母亲新送的一双。她不想穿戴任何可能会引起阿尔奇巴德回忆的东西。
萝丝琳姨妈揶揄道:“这套化装服真是有失体面,太丢脸了!把我外甥女变成仆人!要是我姐姐知道这件事,她头上的发卡都会倒竖起来。”
伯赫尼尔德带着自信的微笑安抚她:“会时来运转的。萝丝琳夫人,耐心一点儿!”
托恩的祖母也用痴痴呆呆的笑容重复说:“耐心一点儿,耐心一点儿。”
这位老妇人年纪太大,离不开女儿,因而也加入了随行的队伍。奥菲丽历来都只见过她穿素朴的衣服,如今看她身穿蓝色锦缎裙,戴着怪里怪气的大羽毛帽子,真是忍俊不禁。她那乌龟一样的长脖子裹在一圈圈的珍珠下面,都看不见了。
萝丝琳姨妈冷冷地回复说:“耐心,到现在为止,我们可没少表现出耐心。”
伯赫尼尔德朝候见厅的钟表投去狡黠的一瞥。
“亲爱的朋友,我们一刻钟以后就到。我建议您利用这段时间练习说‘是的,夫人’,同时练习倒茶。这美味的香料茶就很好。”
萝丝琳姨妈用非常夸张的北方口音吐出几个字:“是的,夫人。”
伯赫尼尔德的眉毛满意地皱了皱。她穿着一条带颈圈的浅色长裙,头上顶着高到令人眩晕的假发。这假发会让人联想到婚礼上常见的那种多层糖霜蛋糕。伯赫尼尔德看起来有多容光焕发,萝丝琳姨妈在她中规中矩的陪侍服下就有多冷峻。她的小发髻把脑门上的头皮拽得那样紧,连表情纹都没了。
伯赫尼尔德抿了一小口香料茶,叹了口气说:“萝丝琳夫人,您很高傲。我历来欣赏有这种品质的女人。但是,在一位陪侍身上,它却不适合。很快,我就会对您颐指气使,而您只能用‘是的,夫人’或者‘好的,夫人’来回答我。我们之间不再有‘我’和‘您’这种词语,我们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您觉得您能忍受得了吗?”
萝丝琳姨妈动作生硬地放下茶壶,然后有尊严地坐直身子。
“只要是为了我外甥女好,我甚至可以给您擦夜壶。”
奥菲丽咬住嘴唇,好不让自己笑出来。姨妈还真是有自己的法子,能随时把人打回原形。
“我希望你们务必谨慎并无条件服从。”伯赫尼尔德声明,“无论我对你们中的谁做什么或是说什么,我绝不容忍错误,哪怕只是一个错误的眼神。你们尤其要注意在外人面前掩饰你们的物灵力。你们一旦犯错,我将不得不采取惩戒性措施,这是为了我们四个人的共同利益。”
伯赫尼尔德一边警告她们,一边爱意满满地咬了一口马卡龙。
奥菲丽看了一眼电梯里的钟表,还剩十分钟。也许是因为终于可以逃离那座金碧辉煌的监牢,奥菲丽着实松了一口气,她一点儿都不担心,更奇怪的是,她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在宅邸的日子,空虚、懒惰和等待都在一点点地焚烧她,到了婚礼那一天,她将化为灰烬。今晚,她终于可以活动了。今晚,她会遇见一些新面孔,认识一个新地方,还会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的机关所在。今晚,她不再是总务长的未婚妻,而是一个普通的仆役,无名氏中的无名氏。这件制服是她梦寐以求的最佳观察台,她下定决心要好好使用它。她在观望,却不会被看见;她在倾听,却无需发言。
无论托恩怎么想,奥菲丽坚信这座悬岛上不可能只有伪善的人、腐败的人和杀人凶手;这里一定也有值得信任的人。她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
她活动着新手套里的手指,突然发现宅邸改变了自己。
在阿尼玛,奥菲丽只对她的博物馆感兴趣,如今迫于形势,她变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好奇。她需要找到支点,找到那些不会为了家族间的敌意而背叛她的诚实的人。她拒绝只能依靠托恩和伯赫尼尔德的生活。她希望能够自己判断是非,自己做出选择,她渴望独立地存在。
依照电梯时钟的指示,她们离目的地只剩三分钟了。奥菲丽这份美好的决心突然有些动摇。
“夫人,”奥菲丽朝伯赫尼尔德弯下身,小声问道,“您认为阿尔奇巴德先生的舞会上会有幻族的人吗?”
伯赫尼尔德正在给鼻子补粉,震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当然了!幻族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逢场必到。我的孩子,您在月光堡会不停地遇见他们。”
奥菲丽对她的这种无忧无虑表示困惑,接着问道:“可是,我身上的制服,难道不是幻族的作品吗?”
“不要怕,没人可以看出来。您就是个无足轻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用人,既没有个性也没有明显特征,像您这样的仆人成百上千,谁会发现您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奥菲丽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镜子里迷姆的镜像。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一只普普通通的鼻子,两只没有表情的眼珠,头发梳理得平平常常……伯赫尼尔德说得没错。
她继续问:“但是您呢,夫人,您就不害怕以真实的面孔去见那些幻族的人吗?他们可是您的死敌啊。”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月光堡是座外交庇护所。人们可以在这里密谋、诽谤或是威胁,但绝不会在这里杀人。在这里,连司法决斗都是被严格禁止的。”
“司法决斗?”奥菲丽从来没想过这两个词可以放在一起。
她又坚持问道:“如果我们遇到了芙蕾雅和她的丈夫呢?您的家人知道您在保护我。他们难道猜不到我藏在您的随行人员当中吗?”
伯赫尼尔德提起裙裾,优雅地起身。
“您永远都不会在月光堡遇见我的外甥女,她举止野蛮,没有资格来这里。所以,我的孩子,您就安心吧,我们到了。”
说着,电梯减速了。
奥菲丽和萝丝琳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刻,她们仍旧是姨妈和外甥女,教母和教女。但很快,她们的关系就会变成陪侍女和哑仆之间那种纯粹的形式上的关系。奥菲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自由地跟她交谈。所以,她把自己的最后一个词留给了这位为她牺牲了舒适和骄傲的女人:“谢谢。”
萝丝琳姨妈快速地握了握她的手。候见厅的金色栅栏门朝着月光堡庄园打开了,至少,这是奥菲丽想象中的场景。然而,眼前的情景让她措手不及:没有什么庄园,只有一座超级大厅。大厅金碧辉煌,地板上铺着异色方格石砖,饰有巨大的水晶吊灯和抱着果篮的金制雕像。
奥菲丽遵从伯赫尼尔德的指令,负责把行李车推出电梯。行李车上堆满了沉甸甸的箱子。奥菲丽感觉自己在推一座砖砌的房子。她尽量不死死盯着大厅绘有壁画的天花板。各种各样的风景在那上面活动着,蔚为壮观。这里是风吹着树木,那里是随时都可能要流出墙壁的海浪。与此同时,奥菲丽也克制自己不盯着这些头戴假发的贵族们看。她一边推车,一边躲闪着他们。他们全都浓妆艳抹,嗓音尖锐,仪态矫揉造作。他们的谈吐是那样附庸风雅,句子的表达方式是如此令人费解,奥菲丽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这并不是口音的问题。另外,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和眉毛间都带有幻族的标记。
贵族们看到美丽的伯赫尼尔德之后,纷纷朝她致以夸张且仪式感十足的敬意。她则漫不经心地眨眨睫毛,以示回应。只看表象,奥菲丽真的会以为他们之间毫无敌意。伯赫尼尔德和她母亲坐到一张铺着丝绒软垫的长椅上,整座豪华大厅里布满了这样的长椅,许多女士在上面不耐烦地扇着扇子。
奥菲丽把行李车停在了伯赫尼尔德那张长椅的后面,并拢脚跟站在那里。她不明白她们在这里等什么。夜已经深了,阿尔奇巴德一定会觉得他的贵客这样姗姗来迟对他是一种羞辱。
邻座,一位身穿粉色裙子的老妇人正在梳理一只长毛猎兔狗,至少,奥菲丽是这么认为的。这只狗像熊一样高大,脖子上围着一圈滑稽的蓝色织带。它每次吐舌头,都会发出像蒸汽火车一样的声响,她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也能看见巨兽。
突然,超级大厅里安静下来。一个像酒桶一样圆滚滚的男人走过来,所有的贵族都朝他望去,他踏着急切的小碎步,笑容满面。看他黑底金边的制服,奥菲丽推测他是首席管家,伯赫尼尔德曾经让她熟背仆役的等级。不过,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一位首席管家,所以奥菲丽才会怀疑。他走路摇摇晃晃,假发还戴歪了。
“我的好古斯塔夫!”一位幻族成员用柔滑的声调叫住了他,“我夫人和我在这里等了两天了,我在想是不是您无意间忘记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把一个奥菲丽辨认不出来的小物件塞进了管家的口袋。他们离得太远了,奥菲丽看不清楚。管家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制服口袋。
“怎么会忘记呢,先生。先生和夫人都在等待名单上。”
这位幻族成员用有点儿僵硬的语调坚持说:“但是,我们已经等了两天了。”
“其他人等了更久,先生。”
在幻族男人凶恶目光的注视下,管家重新迈起他急切的小碎步,同时朝每一位向他作自我引荐的贵族都回以灿烂的微笑。其中一位把自己最小的女儿推上前,夸耀她的聪明和美貌。另一位则吹嘘自己织造的幻象品质一流。连那位粉衣老夫人都强迫自己的猎兔狗各种作秀,好给管家留个好印象。但管家只是分开人流一路向前,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径直走到伯赫尼尔德的长椅前才停下来,接着,他深鞠一躬,头上那没绑好的假发差点儿掉下来。
“夫人,大使先生已恭候多时。”
伯赫尼尔德和她母亲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跟着管家走去。奥菲丽推着行李车,在一大群忿忿不平的贵族中间举步维艰。管家古斯塔夫领她们走到大厅的尽头,再穿过一道有宪兵把守的门。宪兵们的面容看起来可不是那么随和。
门后是一片玫瑰花圃。她们正立在花圃小径上。奥菲丽抬眼向上看,在两架白玫瑰拱架之间,铺展着广袤的星夜,月光堡果然名副其实。这里的空气是如此甜美,花香又是如此沁人心脾,奥菲丽毫不怀疑他们一行人是踏入了幻境。而且,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幻境,她记起了阿德拉懿德的旅行日记——“大使女士在她的庄园友好地接见了我们。永恒的夏夜笼罩着这里。”也就是说,阿尔奇巴德继承了他先祖的庄园。而奥菲丽,如今也走在自己的先祖曾经走过的道路上。历史总是在重复。
管家那高亢的声音让她回到现实。
他一边开心地咯咯笑,一边对伯赫尼尔德说:“能为夫人引路我不胜荣幸!我大胆地告知夫人,大使先生对您的尊重仰望,我也毫无保留地感同身受。”
听见这话,萝丝琳姨妈翻了个白眼。推车上的行李箱摞得很高,奥菲丽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她趁着花圃小道转弯的时机,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奇怪的管家。他那张快活的脸和因为酗酒过度而发紫的鼻子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而不是一名仆人。
“我心里很清楚,我忠诚的古斯塔夫。”伯赫尼尔德低声说,“我欠您不止一个人情。您要是能两笔勾勒出月光堡时下的图景,我还会欠您一个新人情。”
和之前的那位幻族成员一样,伯赫尼尔德也悄悄塞给管家一个小物件。奥菲丽有点儿搞不清楚了,那是个沙漏。这里的人可以用简单的沙漏换取照顾?
古斯塔夫的嘴唇马上就咧开了。
“夫人,人很多,没有小鱼小虾。自夫人身体有恙的消息传出去后,夫人的女对手们又在宫廷里招摇过市了。一些毒舌甚至散布谣言,说夫人有失宠的迹象。但我若是有一点儿听信,愿被千刀万剐!”
伯赫尼尔德用轻松的语调说:“比起女对手,我更担心男对手。”
“不瞒夫人说,骑士先生今天也在场。他一听说夫人要来月光堡做客,立刻就跑来了。骑士先生在宫廷里广有人脉。哪怕是不该到场的场合,他也向来随心所欲。他的到来不会给夫人带来不便吧?”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周围只有行李车在花圃砖石路上驶过的“咯嗒咯嗒”的声响。奥菲丽的胳膊很疼,但她太想知道更多了。这位让伯赫尼尔德看上去很不自在的骑士是何方神圣?一位穷追不舍的老情人?
伯赫尼尔德没有说别的,只是问:“我的家人也在吗?”
管家发出一声假装尴尬的咳嗽声,但这声音倒更像是憋住的笑。
“恕我直言,夫人,大使先生并不太欣赏龙族的夫人们和先生们。他们每次到访,都会弄出许多乱子来。”
伯赫尼尔德用戏谑的口气说:“阿尔奇巴德算是帮我拔掉了脚上的一根刺。帮我管住朋友,我好对付敌人。幻族有一个品质倒是值得肯定,他们至少不会自相残杀。”
“夫人不必担心。大使先生已经为夫人准备了专享套间,夫人在那里可以高枕无忧。现在,夫人们,请原谅我得去向先生通报了!”
“去吧,我的好古斯塔夫,告诉阿尔奇巴德我们到了。”
管家迈着急切的小碎步走远了。奥菲丽注视着他的背影,差一点儿就失去平衡。行李车的一个轮子卡在了凹凸不平的砖石里,她伸出手去拽轮子,顺便看了一眼剩下的路程。玫瑰花圃里的拱架路连着一条长长的、每隔几步就饰有大喷水池的大道。阿尔奇巴德那座蓝色板岩瓦的白石城堡就立在这条路的尽头。在奥菲丽眼中,它和天上的假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伯赫尼尔德把胳膊伸给母亲,让她挽着,然后宣布:“我们抄个近道吧。”
她们沿着一大片三色堇花园走,但奥菲丽觉得她们正在走回头路。她的手已经开始痉挛了。伯赫尼尔德走上一座桥。这座桥跨过一条水渠,通往其他的花园。突然,伯赫尼尔德动作优雅地转了半圈,长裙随之摆动。奥菲丽急忙双脚刹车,以免撞到她。
伯赫尼尔德放低声音说:“现在,你们听好了。刚才和我谈话的管家是整座月光堡最狡猾也最利欲熏心的人。或早或晚,只要我的某位幻族或龙族朋友给他足够的好处来换取我的命或者我孩子的命,他一定会试图收买你们。到时候,你们就假装接受他的条件,然后尽快告诉我。清楚了吗?”
萝丝琳姨妈打起了嗝,说:“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这里没有谋杀吗?这里是外交庇护所!”
伯赫尼尔德朝她投去一个恶毒的微笑,让她记起除了“是的,夫人”,伯赫尼尔德不想听她说任何话。
不过,她还是回答了:“没有谋杀,但还是会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故。只要提高警惕,就可以轻松避免。”
伯赫尼尔德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朝站在行李车后面的迷姆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奥菲丽在幻象的外表下不露声色,但她实实在在受到了打击。她原本以为,仆人和贵族本质上非常不同,他们都有着开心果那样纯粹的灵魂。如今知道自己连他们都得防着,这让她感到非常困惑。
随后,伯赫尼尔德搀扶着母亲下桥。奥菲丽则跟在她们身后机械地推着行李车。她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河岸另一头的风景根本不是它应该有的样子——她们现在竟然正在穿过一片垂柳树林,而不是三色堇花园。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华尔兹的调子。奥菲丽抬起眼睛,透过摇晃的树叶,看见了阿尔奇巴德的城堡。城堡的白塔楼笔直地耸入夜空。所以说,刚才的那座小桥把她们从庄园的一头直接送到另一头了吗?!奥菲丽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幻象怎么会改变空间法则。
在城堡的花园里,盛装打扮的一对对男女在路灯的灯光下跳舞。伯赫尼尔德和她的随行人员走得越近,人群就越密集,周围渐渐变成了一片假发和丝绸的海洋。天空中,假月亮像珠光色的太阳一样明亮耀眼,假星星则令人想起真正的焰火。至于阿尔奇巴德的房子,它宛如童话里的城堡,塔楼上都装饰了尖顶,不计其数的玻璃窗格错落有致,相比之下,伯赫尼尔德的宅邸倒真的像是一座乡下房子了。
奥菲丽没有在布景的魅力下沉迷很久。伯赫尼尔德在人群中朝前走,脸上平静如水。随着她的到来,跳舞的人们都渐次停下了舞步。所有人都对宠姬露出友好的微笑,致以亲切的问候,但他们的目光比冰还要冷,特别是女人们。她们一边盯着伯赫尼尔德的肚子看,一边用扇子遮掩着窃窃私语。她们的身上透出了那样强烈的敌意,连奥菲丽都觉得嗓子眼儿卡紧了。
“伯赫尼尔德!哦,是诱惑的艺术本尊无疑了!”一个不乏揶揄的声音传来,盖过了音乐声和笑声。
奥菲丽在她的行李车后面僵住了,来人是阿尔奇巴德。他迈着灵活的步子来到她们面前,一只手里捏着烂了底的折叠大礼帽,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根旧拐杖。他的身后跟着一大串迷人可爱的小姑娘。
主人的到来让花园里的所有仆役都躬身敬礼。奥菲丽也有样学样。她把双手从行李车上放下来,动作僵硬地躬下身去,眼睛盯住鞋尖,就这样一直到其他人也直起身来。
等她终于站直身子,她看见阿尔奇巴德正在吻伯赫尼尔德的手。他那双天蓝色的大眼睛和他直爽的微笑都没有打动奥菲丽,她有些怨恨他对自己隐瞒了家族的特殊能力,对于一个自称不会说谎的人,她把这种隐瞒看作某种小小的背叛。
伯赫尼尔德用调皮的语调回答阿尔奇巴德:“只有不了解女人的人才会期待女人准时。不信问问您的妹妹们!”
她一个一个拥抱那群小姑娘,好像她们都是她自己的孩子。
“耐心!旋律!优雅!明世!欢喜!甜糕!还有我的小温柔!”她列数着姑娘们的名字,同时抱紧了七位姑娘中最年轻的那位,说:“我太想念你们了!”
奥菲丽躲在迷姆半合的眼皮下面,从一个姑娘看到另一个姑娘。她们都同样年轻,有着同样的金发,在白裙子下同样精致,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镜子游戏。少女们全都迎合着伯赫尼尔德的拥抱,她们的温柔比她的要真实多了,她们美丽清澈的眼睛里透着真实的崇拜。
七位姐妹的额头上都有网族的标记。按照托恩所言,她们中的每一位都通过她们哥哥的眼睛见过她的脸。那么,她们会在伯赫尼尔德面前走漏风声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奥菲丽就该庆幸那天晚上没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了。
“我看您的亲随很少啊!”阿尔奇巴德评论道。
他殷勤地吻了吻祖母。祖母高兴极了,脸颊绯红。接着,他带着被逗乐的微笑转向萝丝琳姨妈,她穿着一条黑裙子,冰冷又拘谨,和舞会上的五彩缤纷格格不入,仅仅因为这一点,阿尔奇巴德貌似就被她吸引了。
伯赫尼尔德漫不经心地介绍说:“这是我的陪侍女。我选择她,并不是因为跟她聊天有多愉快,而是为着她助产士的天赋。”
萝丝琳姨妈抿紧了嘴唇,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回嘴,仅仅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当阿尔奇巴德走近行李车时,奥菲丽努力强迫自己不要后退。说来也巧,她的脚踝突然被长裤连筒袜磨得奇痒难耐,她本以为大使会检视到迷姆这里,但他仅仅是轻轻地拍了拍行李。
“我们会把您的行李送到我的套间里去的。请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管家古斯塔夫走上前来,打开了一个小箱子。阿尔奇巴德从里面取出了一条银链子,链子上坠着一把镶满宝石、十分迷人的小钥匙。伯赫尼尔德优雅地转过身去,好让他把链子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场的人为这奇怪的仪式献上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阿尔奇巴德朝客人抛了个媚眼,提议说:“我们跳舞吧?再怎么说,这场舞会也是向您致敬的。”
伯赫尼尔德一边用手护住肚子,一边提醒他:“我不能太勉强。”
“就跳一两曲。另外,我允许您踩我的脚!”
奥菲丽颇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之间互动的小把戏。在这些轻浮的,甚至有些幼稚的举止背后,这两人好像在无声处都另有所指。阿尔奇巴德并不是一位他所表现出来的忠诚骑士,而伯赫尼尔德很清楚这一点,阿尔奇巴德也知道伯赫尼尔德知道。既然如此,他们又期待从对方那里得到些什么呢?他们只是盲目地跟从法鲁克的指示?或者,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当他们相互挽着胳膊渐渐走远时,奥菲丽脑子里想的大概跟他们两人一样多。她的心跳慢慢恢复了。阿尔奇巴德连瞟都没有瞟她一眼!奥菲丽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大变身,但成功地通过了第一次考验还是让她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