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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Chapten Two 雷纳

  奥菲丽身为用人的第二次考验才刚刚开始。现在,她该把这一堆行李怎么办呢?伯赫尼尔德去跳舞了,没给她留下半句指示。祖母和萝丝琳姨妈也淹没在人群中。奥菲丽推着一大车行李,独自站在星空下的两棵垂柳之间。阿尔奇巴德说过要把行李送去他自己的套间,但奥菲丽总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心所欲地进入城堡吧。还有,他的套间在哪里?作为一个哑巴,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她一个问题都不能问。

  她犹豫地望着那些在花园里递送冷饮的仆役,希望他们中有谁能明白她的困境,但他们全都神色冷漠地绕过了她。

  “喂!你!”

  一名穿着奥菲丽同款制服的用人朝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像碗柜一样高大粗壮,头发棕红,仿佛头上着了火。奥菲丽觉得这个人真令人震撼,过目难忘。

  “那个,那么,你磨蹭啥呢?主人一转身,就想着发呆开小差?”

  当他举起那只大如洗衣棒槌的手时,奥菲丽还以为他会全力打在她的身上,然而她多虑了,他只是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背。

  “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倒是合得来。我叫雷纳,我可是偷懒之王。你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嗯?瞧你在角落里一脸茫然的样子,让我看着都难受。跟我来吧,孩子!”

  那个用人抓住行李车向前推去,就像推着婴儿车一样轻松。

  他劲头十足地继续说:“事实上,我的真名叫雷诺德,但大家都叫我雷纳,我听命于先生的祖母。你,幸运的小家伙,你是伯赫尼尔德夫人的用人,我要是能接近那样一个女人,我甘愿掏心卖肺!”

  他带着贪婪的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朝自己缩在一处的指尖激情四射地亲了一口。奥菲丽跟在他后面,沿着小路朝高处走去。一路上她打量着这个人,被他深深地吸引了。这个雷纳让她想起了壁炉里的旺火,他四十岁上下,但精神头一点儿都不亚于年轻人。

  雷纳青如祖母绿的眼睛吃惊地朝下望着奥菲丽。

  “那啥,你话可不多啊!是我让你这样的,还是你向来腼腆?”

  奥菲丽用拇指在嘴上画了个叉,看起来非常无奈。

  “一个哑巴?”雷纳奸笑起来,“狡猾啊,这个伯赫尼尔德,她真会在身边安置守口如瓶的人!我说,你不会也聋吧。你知道我跟你说了啥吗?”

  奥菲丽点点头。他的口音重得像是得用刀割开,但这口音还是比开心果的要好些。雷纳把行李车推向一条砖石小路,小路的两旁有两排修剪整齐的树篱,专门为了绕过城堡和各个花园所设。他们穿过一条石头门廊,进入宽广的后庭。这里没有路灯,但底楼亮着灯的窗户在夜幕上割出了一个个金色的三角形。每扇窗户上都蒙着一层水汽,仿佛里面翻滚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那些跟炉子相连的管子也沿着墙吐出了大量的烟雾。

  雷纳评论说:“厨房。哥们,第一课,永远都不要踏入月光堡的厨房。那里面弄的东西,都不是给你这种小人物的。”

  奥菲丽丝毫不怀疑他的话。当他们路过几扇蒙着一层雾气的窗户时,喊叫声、咒骂声和烤鱼的味道同时从里面传出来。奥菲丽壮起胆子,透过玻璃上一块没有沾到雾气的地方朝里面看了一眼。眼前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芭蕾舞演出,而演员们则是银汤碗、面包篮子、多层糕点,还有平铺在巨型托盘上的剑鱼。

  “这儿!”雷纳朝她喊道。

  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他已经把行李车推到了一扇小门的通道前。奥菲丽追上他,发现他们在一座破旧、冰冷而且昏暗的门厅里。毫无疑问,这里是用人们的区域。右手边,厨房的蒸汽从一扇双开门里跑了出来,把一股辛辣的薄雾散在整座门厅里。伙计们一刻不停地推着钢托板,不是把还散发着热气的托盘送出去,就是整车收回那些要清洗的餐具。

  雷纳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得去‘混凝纸’那里登记才能拿到钥匙。”

  他用拇指指了指左侧一扇带玻璃的门。上面的标牌上写着“总管处”。奥菲丽有点儿犹豫。她需要什么钥匙呢?伯赫尼尔德让她看管行李。如今她却要把行李交给这个陌生人,这让她感觉有些不妙。

  雷纳催促她说:“去呀,赶紧去拿你的钥匙。”

  奥菲丽敲敲门,进去了。她没有马上看见那个坐在写字台后面、手里握着羽毛笔的男人。他那深色的西服、发灰的脸色,还有完全静止的状态让他和墙壁的抹灰底色混在一处,几乎难以辨认。

  总管的语气很不开心:“您是?”

  他的皮肤上皱纹密布,比老人的还要多。混凝纸?这个绰号不能更贴切了。

  他又问了一次:“您是?”

  奥菲丽翻了翻口袋,找出那封伯赫尼尔德专门为迷姆写的推荐信。她把信交给总管。总管戴上单片眼镜,用毫无生气的目光扫了一遍信。他也没有别的话,只是从办公桌里取出了一本登记簿。他在墨水瓶里蘸蘸笔,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它递给奥菲丽。

  “签字。”

  在一长串的姓名、日期和签名的清单底下,他用食指指着那一行新添的——“迷姆,伯赫尼尔德夫人处”。奥菲丽现场编了一个笨拙的签名。

  总管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走向格子文件柜。文件柜的格子按次序排列:酒店经理、厨师长、厨房学徒、管家、保洁人员、保姆、洗衣缝补工、马夫、司机与机械工、园丁和农场饲养员,等等。他打开“用人”这一档,从里面随意取出一枚小钥匙,交给奥菲丽。钥匙牌上盖着一个章,她料想这是月光堡的纹章,钥匙牌的反面有一行简单的地址:澡堂街6号。

  总管说:“这是您的房间。您得保持房间整洁,不准接待女客,尤其不能在那里吃东西,我们最近才刚在那片组织了灭鼠。您到哪儿都要带着这枚钥匙,它是您暂时归属月光堡的凭证。为了确保大使先生宾客们的安全,我们经常组织身份核查,每次您都得出示这枚钥匙,如若违反规定,就会被扔去地底黑牢。”最后,他用一成不变的单调语气总结说:“欢迎来到月光堡。”

  奥菲丽走出总管办公室,满心疑惑。当她看见雷纳还在行李车前等自己时,着实松了一口气。但是,当她发现他正在跟一位汗水涔涔,以至于脸上都发着光的女厨子吵架时,她就不那么放心了。

  “闲汉!”

  “破厨娘!”

  “老肥狐狸!”

  “全是肌肉!你想的话随时让你尝尝,投毒妇!”

  奥菲丽把一只手放在雷纳的胳膊上,让他淡定下来。她可一点儿都不想看见自己唯一的向导跟女人打架。

  女厨子讽刺他说:“转你的轮子吧,滚!你也就能吓吓你的那些小可爱!”

  接着,她夸张地推开双开门,消失在锅子的烟雾中。奥菲丽目睹了这情景,觉得有些尴尬,雷纳却出其不意地突然大笑不止。

  “孩子,不要拉着脸。那是一位老朋友!我们总是这样互相挠挠痒。”

  奥菲丽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让她有种奇怪的亲切感了。他让她想起了她的叔祖父,当然是年轻版的。她明白自己现在实在不该有这种感觉上的错觉,如果月光堡的大管家是腐败的,那这个仆人凭什么更值得信任呢?

  雷纳问她:“你拿到钥匙了吗?”

  奥菲丽很不自在,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咱们先去送行李,然后我再跟你谈谈。”

  雷纳把行李车推进一架宽敞的铸铁货运电梯里,随即启动了扳手。他等货梯一路攀升到了城堡的最高层,才别住了刹车。他们先是路过了一间女仆专用的服务室,然后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有十几扇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金牌子,上面写着:“温柔”“欢喜”“甜糕”“旋律”“明世”“优雅”“耐心”。

  雷纳指着其中一块写着“克洛蒂尔德”的牌子悄悄对奥菲丽耳语说:“这里,是先生的祖母——我的女主人的套间。她现在在睡午觉,所以别出声,我可不想太早上班。”

  奥菲丽眨眨眼。马上就要午夜了,这午休的时间也太古怪了。阿尔奇巴德曾经告诉过她,在极地宫廷里,日与夜没有任何意义。

  她在走廊的正中间看见了一部豪华电梯,这应该是他们家人专用的。在稍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一扇门,但这扇门上的牌子被黑纱给盖住了。雷纳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悄悄凑到她耳边说:“那是先主人和夫人的房间,他们是年轻主人们的父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这个房间一直没有被删除。”

  “删除房间?”

  无论奥菲丽怎么用眼睛提问,雷纳始终都没有回答她。他把行李车推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这扇门上刻着阿尔奇巴德的名字。门后面是一个门厅,这门厅的面积有伯赫尼尔德宅邸主客厅的两倍大。内部装潢着巨大的粉色大理石壁炉、高达天花板的窗户、各种全身画像、两只水晶挂灯。四面墙上都安有书柜,每件家具都雕琢得犹如艺术品一般……这个家族对宏伟绚丽有着神经质般的追求。留声机里飘出了歌剧的声音,毫无疑问,有人在管理这留声机,好让它不停地运行。

  奥菲丽在一面墙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镜像,她有点儿震惊。一具像手掌一样平平的身体上悬着一张圆脸,哪怕是以男人的面貌出现,她也依然貌不惊人,黑头发、白脸蛋、黑制服、白皮鞋,就像一张老照片。

  雷纳指着一扇关着的门跟她解释说:“那是大使的房间。你服务的地方在这边。”

  他在门厅的另一头打开了一扇天蓝色的门。门背后是一间精美的女士客厅。这间客厅宽敞明亮,没有冗余的装饰,但一切能够方便伯赫尼尔德的设施一应俱全:暖气口、四脚浴缸、墙上的电话,等等。阿尔奇巴德没有糊弄他的客人:她住得像位女王。

  然而,奥菲丽还是有些惊讶,这个房间里竟然没有窗户。

  雷纳抓住一只箱子,对她说:“本来这只是个衣帽间,但先生根据需要把它扩大了。”

  奥菲丽默默记下了。在月光堡,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删除或者添加房间。她帮着雷纳卸行李——裙子箱、鞋盒、首饰盒,等等。

  当奥菲丽第二次弄倒同一摞盒子时,雷纳奸笑着说:“我说哥们儿,你可不咋能干啊。”

  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屏风旁边。虽然奥菲丽还没有完全掌握仆人的行为准则,但她知道作为男用人,她没有权利动女主人的衣物,把这些东西收拾进柜子是女仆的责任。

  他们卸完行李后,雷纳对她说:“把你的钥匙拿过来。我们得把你女主人的时钟跟你的绑定。”

  反正奥菲丽也习惯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了。她把钥匙递给他,没有任何不乐意的表示。

  他一边读标牌,一边说:“澡堂街。可怜的娃,混凝纸把你丢到茅房旁边去了!大家都拼着命,不想在那里过剩下的日子。”

  雷纳走到壁炉前面,壁炉上放着一个漂亮的座钟,奥菲丽也靠了过去。她发现座钟刻度盘的位置上写满了字:“羊肠小道”“勉强爬”“水漂”“广角”……雷纳把分针转到“澡堂”那一格。座钟上还有一个稍小的刻度盘,上面刻着数字,他把指针调向6。

  “好了!现在,我好人做到底,带你去你的房间。”

  奥菲丽开始怀疑这个红头发的大高个并不只是为了助人为乐才帮她的,她从他的微笑里可以看出来,他在等待回报。那么,奥菲丽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她什么都给不了他呢?

  他们从走廊折回去,又从之前的货运电梯下来。不过这一次,他们一直下到了城堡的地下。雷纳先是去洗衣房给奥菲丽拿了一摞床单,顺便也给自己拿了一件干净的衬衣和一条连裤长筒袜。然后,他们又依次穿过了一个公共洗衣房、几间仓库、一间保险柜存放室,还有一间宽敞的配膳间。等他们来到宿舍区的时候,奥菲丽已经彻底迷路了。每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都有一个街名,两旁无一例外地列着数不胜数的数字。仆人们在这些门里进进出出,一些人刚刚下班,精疲力竭;另一些则刚睡醒午觉。这里好像既是早晨也是晚上,每个人看起来都戾气十足。只要一次摔门、一声稍稍不自然的问候或是一个不对的眼神,大家就会怒火冲天。铃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奥菲丽手里抱着床单,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弄得晕头转向。她几乎已经听不见在她前面大步流星的雷纳说的话了。

  雷纳跟她解释:“宿舍被分成不同的区。厨子和厨子在一起,园丁和园丁在一起,女仆和女仆在一起,男佣和男佣在一起。走快点儿,娃娃!”他看了看小怀表,催促她:“庆典就要开始了,在上面,我那女主人可绝对不想错过它。”

  他急匆匆地用拇指合上表盖。这个动作让奥菲丽想起了托恩手里拿着怀表,坐在那张过小的椅子里的样子。这仅仅是几个小时之前的情景,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天。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这个?

  在一条走廊的拐弯处,奥菲丽的思绪被一道粗暴的目光打断了,那道目光来自一个女人。不过,与其说是一道目光,倒不如说是半道,她的左眼被一只黑色单片镜盖住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奥菲丽,没有言语,也没有微笑。这道目光把奥菲丽盯得那样紧,让她觉得无比尴尬。

  雷纳在那女人面前深鞠一躬。

  “致意,我的女神!你又把你的小手伸到哪儿去了?”

  奥菲丽也有同样的问题。这个女人穿着机修工的制服,从头到脚都是烟灰。她的短发像夜晚一样漆黑,朝脸颊上狂吐着发卷。

  她用阴郁的声音回答雷纳:“我从锅炉房那边来,它又闹脾气了。这人,是谁?”

  她用那只电光蓝的眼珠看了看奥菲丽。这个小女人比她年长不了多少,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惊人的感召力。

  雷纳哈哈大笑,回答她说:“是伯赫尼尔德夫人的用人。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不怎么说话!”

  “他看起来很有趣。”

  “行了,别笑话他了!这小家伙是第一次来,我给他引引路。”

  女人讽刺他说:“当然是无偿的了?”

  “娃娃。”雷纳边说边转向奥菲丽,“这位迷人的褐发妹子,是我们的机修工卡莱尔。暖气、水暖、所有的管道,通通都由她负责。”

  卡莱尔吼道:“我不是你们的机修工。我只为海德嘉尔妈妈服务。”

  雷纳用温柔的语气说:“既然海德嘉尔妈妈是月光堡的建筑师,说到底还是一回事。”

  女机修工无视雷纳递过去的手帕,心不在焉地走开了,顺路还撞了一下奥菲丽,奥菲丽手中那摞床单立刻掉到了地上。

  雷纳收起手帕,样子很不高兴。

  “看起来,她很在意你啊。不许碰她,嗯?!这个女人,我追她追了好多年。”

  奥菲丽一边捡床单,一边想宽慰他。她现在最不在乎的事,就是向一位漂亮的女机修工献殷勤了。

  他们又走了几条走廊,雷纳终于宣布说:“澡堂街!”

  这是一条潮湿腐臭、味道令人作呕的砖石过道。奥菲丽把她的钥匙插入6号门的门锁里。雷纳点燃煤气灯,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当奥菲丽慢慢看清未来几个月属于她的私密空间后,她立刻口干舌燥起来。墙面肮脏不堪,床腿歪歪扭扭,黄铜脸盆非常老旧,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气味。总之,就是粗陋肮脏至极!

  总管曾经对她说:“您得保持房间整洁。”他还真是在拿迷姆寻开心!

  雷纳指着墙上的一张图说:“这个,我的孩子,这就是你的新噩梦。”

  在这张图上,一个铃铛机关连着好几个标签:“舞厅”“台球厅”“茶馆”“吸烟室”“图书室”……雷纳指着“房间”铃说:“你现在已经跟你女主人的私人时钟连在一起了。你的起居时间都得跟她同步,在月光堡,娃娃,它随时都会响。在让大家娱乐消遣这方面,先生向来不缺乏灵感,夜里任何时刻都能搞一出。”

  说完,雷纳抓住一只凳子,把他像碗柜一样厚实的身子放了上去,然后示意奥菲丽在他对面坐下。

  “现在,咱们谈谈。”

  奥菲丽和她那摞床单一起坐上了床。床的后腿在压力下翘了起来。

  “走运的家伙,你算是捡到宝了。我在月光堡混了二十三年,这么说吧,我可不缺少经验。还有,我跟外面那些不计其数的坏蛋可不一样,我是个好人。刚才,我一看见你把眼睛瞪得像茶盘一样,我就马上对自己说:‘我的老伙计雷诺德,这个娃娃马上就要被第一个遇到他的家伙给生吞活剥了,你得帮他一把。’”

  奥菲丽眨眨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伴随着一声凳子刮地的声音,雷纳朝她移近了一点儿。他离得那样近,有那么一下子,奥菲丽很担心他会碰到自己的眼镜,毕竟迷姆是不戴眼镜的。

  “这是我的提议:我教给你所有你在这里需要知道的东西,作为交换,我只要一个小小的补偿。”

  他解开制服,从内侧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红沙漏。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奥菲丽摇摇头。

  “我猜也是。这种东西是在附近炮制的,简单来说,这里的贵族老爷们用这种小费来打赏我们。这种沙漏,你只能看到四种颜色:绿色、红色、蓝色和黄色。啊,黄色的!”

  雷纳心醉神迷,眼珠滴溜滴溜乱转,接着,他把沙漏塞进她的手里。

  “仔细看看。”

  奥菲丽掂量了一下这东西。它和拇指差不多大,却很沉,好像里面的沙子被换成了铅珠。沙漏上面轧着一块黄铜小标牌,上面写着:“海水浴场站”。

  雷纳看见奥菲丽呆呆地眨着眼睛,觉得有必要补充说明一下:“有好多个目的地。商贸街、女人区、赌场,还有别的地方!说到底,你得手气好,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会掉到哪里去。有一次,我打开了一个美其名曰‘清新空气’的,结果倒好,我掉进了深山老林里的一间冷僻小木屋里。”

  奥菲丽揉揉鼻子,她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她翻了一下沙漏,却吃惊地发现沙子没有落下来。雷纳望着她震惊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指着一个她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小金属环说:“你再怎么转都没用的,只要这个金属环原封不动,它就不会启动。你可别乱动啊,我可不想看着你用我的休假玩消失!看看这个。”

  他用手指指着一个嵌进木头的金色纹章:

  家族工坊

  海德公司

  雷纳解释说:“这是海德嘉尔妈妈做的,那些没有这个纹章的小玩意儿不比我的脚指甲更值钱。我的乖乖,你可别让人家给塞了蹩脚货,假货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猖獗。”

  说完,他一把收回了沙漏,放回口袋里。

  “一条来自朋友的忠告:你要是不想被拔毛,就把沙漏存到存放室的保险柜里。或者你立刻用了它们也行。有一次,一个老同事把他十二年的报酬藏到一个他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结果它们被全部偷走的那天,他上吊自杀了。”

  雷纳站起身来,把盆子推到水龙头底下接满水。

  “我马上要上班了,你同意我在这里梳洗一下吗?”

  奥菲丽尽量摆出斥责的表情,想说服他不要这么做,但他还是不知羞耻地在她面前脱起了衣服,很快全身上下就只剩下那条挂着他钥匙的脖链了。身上顶着别人的脸真是不方便,奥菲丽得做各种表情的练习。

  雷纳在盆里继续说:“这些沙漏是我们的假期。我不清楚你伺候伯赫尼尔德多久了,但我猜你也不会太轻松。呃,在这里,按照这些夫人和先生的做派,情况只会更糟糕。节奏太疯狂,仆役们在主人背后怨声连天,海德嘉尔妈妈就想出了这个沙漏的主意。借我一条毛巾,好吗?”

  奥菲丽递给他一条毛巾,同时尽量避免看他。她窘极了,这个男人就在她眼皮底下洗澡,而且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急着穿上衣服。

  雷纳说:“我是个好人,我只要你的前十个沙漏,无论什么颜色。你之后拿到的都是你自己的。”

  他从盆里出来,裹上毛巾擦拭身子。接着,他朝奥菲丽弯下身,任由红胡须在脸上蓬乱着,伸出手准备成交,可她坚决地摇摇头。关于这些沙漏的事,她一点儿都没听懂,她拒绝在不了解全部条款的情况下签订任何条约。

  “什么?先生不满意?小老弟,你到底知不知道别人会直接吞了你的工资啊。他们压根儿不会问你的意见。雷纳老兄,则保证会不带坏心眼儿地教你,必要时,他还能用拳头保护你,这可比我问你要的值钱三倍!”

  他被激怒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奥菲丽。他穿上干净的衬衣,又在上面扣上用人制服的扣子,当他又转回到奥菲丽这边时,他的怒气换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很好,乖乖,别让别人欺负你!那么,咱们说好,你只给我绿色的沙漏,这样总行了吧?”

  面对雷纳又一次伸过来的手,奥菲丽只是漠然地垂着手,雷纳的嘴咧得更大了。

  “娃娃,你可没你看起来的那么天真,我保证没给你下套。绿色的,是最不值钱的沙漏了,你希望我用两句话给你解释一下吗?”

  奥菲丽点点头。现在,他要是肯套上条裤子,她就更自在了。

  雷纳用一副教授般的神情扣上袖扣,说道:“沙漏有四种颜色,价值各不相同。绿色是最普遍的。它能让你在天塞堡内部休假一天,可以去大厅、鸦片馆、流浪艺人棚子、桑拿房,等等。再说一次,我祝你手气好。”

  奥菲丽大松了一口气——雷纳终于扣上了裤子门襟的扣子,也系紧了连裤长筒袜。

  “红色的就更让人欢喜了。那可是外出许可!你可别把它跟绿色的搞混了,嗯?!红色的,是正式的外出许可,你可以去真正的外面。你只需要选个目的地,拔掉塞子,就能一直享受到沙漏漏完再回来。一般这种的,我都留着好日子用。”

  雷纳躬下身,面朝着一块钉在墙上的镜子碎片。他把满头的红发朝后梳,然后满意地摸了一把自己那刮干净胡子的、强有力的下颚。

  伴随着一声充满爱意的叹息,他继续说:“蓝色的属于高档货,你得有去争取的雄心壮志,它太值了!这种沙漏能让你清醒地做白日梦。我这辈子只尝试过两次,现在说起来还浑身起鸡皮疙瘩呢。”

  他用一条胳膊搂住奥菲丽的肩膀,她很庆幸自己把辫子卷在了脖子上面,要是雷纳感觉到了迷姆那不存在的头发,可就麻烦了。

  他对她耳语道:“你试着想象一下,那些最鲜艳的颜色、最醉人的香气、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抚摸。反正无论你怎么想象,都达不到这幻象的高度。至上的欢愉,那样强烈,让人几乎受不了,它一旦消失,你就会陷入悲伤。”

  远处传来午夜的十二声钟响。雷纳放开奥菲丽,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打扮。

  “总之,是个好玩意儿。他们总会想办法让你品尝一次,然后,你就沦陷喽。你会想再要,然后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至上的赏赐,那去往天堂的单程票:黄色沙漏。我的孩子,你现在明白了吗?”

  奥菲丽听明白的是,这些沙漏就是些货真价实的“捕蝇器[1]”。

  “好了,那么,你决定了吗?”

  雷纳晃着表催促她:“十个绿沙漏,我会教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东西,让你能在月光堡挖洞安身。成交?”

  奥菲丽抬起下巴,直视他的眼睛。她对这个世界还是一无所知,她需要向导,也许这个男人会背叛她的信任,也许他的建议不好使,但如果她不给他机会,她又怎么会知道呢?她如果不冒一点儿险,又怎么能朝前走呢?

  这一次,她心甘情愿地握住了雷纳的手。他带着友好的微笑,使劲儿捏住她的手指。

  “早晨见!你不会后悔的,我会好好教你。到这儿吧,我走了。午夜了,克洛蒂尔德夫人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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