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Chapten Seven 橙子
奥菲丽望着自己的黄油面包片,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在她周围,用人配膳室里回荡着各种说长道短和奸笑声。她感到这些声音在她的脑壳内壁不断回响,哪怕是杯子最轻微的撞击声也是如此。她从总管府回来几天了,却还是睡不着觉。当然,这不是因为工作轻松。除了之前的日常劳动,迷姆现在还充当了伯赫尼尔德的翻谱工。伯赫尼尔德后来还是答应了在春季歌剧上扮演伊索尔德。自此,她便一次不落地参加音乐厅的排练。
“我对您要比以往更加严厉。”自从她听说了信件丢失的事,就对奥菲丽宣布,“这里绝不能有人怀疑您是我男佣以外的别的什么人。”
在内心深处,奥菲丽其实毫不在乎。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要想托恩,他的坏品味已经把一场形式婚姻变成了爱情故事。她绝不原谅他!在她眼里,他刚刚毁掉了一段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原本期望的是一段友好而不带感情的关系。但是因为他,现在他们之间笼罩着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感。
正当奥菲丽试着咽下咖啡的时候,她的后背突然挨了一巴掌。一半咖啡洒在了桌子上。雷纳双腿跨在长凳上,顺道推开了一个同事,然后把手表在她的鼻子底下晃了晃:“你赶紧的,葬礼就要开始了!”
阿尔奇巴德的一位老表姐——芙瑞妲夫人,在月光堡的上一次舞会上因为跳了一段过于狂野的舞蹈而心肌梗死,突然暴毙了。今天早上,她要被安葬到祖坟里。
奥菲丽朝他做了一个让他先走的手势。雷纳皱起两大撮红眉毛,斜着眼睛望着她:“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不再说话了!好吧,就算你历来话不多,但你以前会用眼睛,用手,用涂涂写写跟我说话。我们彼此都能听懂。现在,我感觉自己就是在对着一面墙喷吐沫!我都开始发愁了,我。”
奥菲丽吃惊地看着雷纳。他为她担心?一篮橙子突然从天而降,直接落到她的黄油面包上,她跳了起来。
“你能帮我送这个吗?”
是卡莱尔,那位戴黑色单片镜的机修工。她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满是碳灰的罩衫,大片的黑发盖住了脸。
“天杀的,”雷纳骂道,“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些橙子?”
橙子,和其余的外来水果一样,只会出现在贵族们的餐桌上。
阿尔奇巴德在遥远的地虹岛有一座私家果园。奥菲丽知道这里有一道罗盘玫瑰可以跨越千万公里直通到那里,完全无视地理的基本定律。不过,只有总管才有钥匙。
“据我所知,地虹岛上的橙园也属于海德嘉尔妈妈。”卡莱尔用刺耳的声音说,“再怎么说,那也是她家。”
“跟我想的一样,”雷纳用手捋着胡须,叹了口气说,“你是直接从先生的食品柜里拿的,我绝对不会碰这些偷来的水果。你什么都能问我要,除了这个。”
“我什么都不会问你要,我是在跟新人说话。”卡莱尔的目光飘到了奥菲丽的身上。这只眼睛是那样蓝,那样鲜艳,那样明亮,连落在上面的黑色发卷都遮不住它的光芒。
“把这个给我老板,行吗?她会去老女人的葬礼,我知道你也会去。我保证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为什么是他?”雷纳沉下脸来,嘟嘟囔囔地问,“你为什么不去?”
奥菲丽心里也在问同一个问题,但一想到会见到海德嘉尔妈妈又让她兴致盎然。和她一样,海德嘉尔妈妈也是个外岛人,但她成功地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的高层变得不可或缺。把天塞堡升到空中,制造狗拉雪橇的空中通道,打乱空间,做出与世隔绝的保险房间,沙漏的创意,等等,这里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她的标记。她最天才的地方在于——把自己控制空间的超能力和幻族的幻象相结合。她身上有很多奥菲丽要学习的东西。
当卡莱尔朝着桌子弯下腰,几乎和迷姆脸碰脸时,奥菲丽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卡莱尔的声音很小,在周围的嘈杂声中,奥菲丽几乎听不见。她对她说:“为什么是你,嗯?自从你来到这里,我就一直在观察你。你觉得自己不在其所,你是对的。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老板叫作‘妈妈’而不是‘女公爵’或是‘女伯爵’吗?因为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她是你和我这种人的妈妈,把这些橙子带给她,她会明白的。”
在奥菲丽错愕的目光下,卡莱尔把手插进口袋,迈着她假小子的步子走开了。“不在其所?”她是什么意思?
“好吧,反正我是一点儿都没听懂。”雷纳一边梳着他火焰一样的乱头发,一边说,“我从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这个女人,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懂她。”
他发出一声做梦般的、几乎是仰慕的叹息,然后在奥菲丽面前晃了晃怀表。
“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紧了。把屁股从板凳上挪开!”
芙瑞妲夫人的葬礼在月光堡的礼拜堂举行。礼拜堂在庄园的最里面,在冷杉树林和银碟子池塘的后面。奥菲丽跟在一长队穿着黑衣的贵族后面进入礼拜堂,她一迈进礼拜堂,马上就觉得氛围变了。从外面看,礼拜堂就像是一座荒废的小城堡,它谦卑低调,给花园带来一抹罗曼蒂克的色彩。然而,只要穿过它的大门,里面的世界就变得阴森而令人不安。大理石路面反射着回声,让每一声脚步和每一句窃窃私语都回荡起来,直至屋顶。假闪电照亮那些宏伟的玻璃窗格,假雨水把它们敲打得啪啪直响。借助每次闪光,人们可以短暂地看清楚窗户铅格里的玻璃图案:一匹被拴住的狼、一条水蛇、一只被雷击的锤子、一匹八条腿的马和一张阴阳脸。奥菲丽的胳膊底下夹着橙子篮,用担心的眼神环视了一圈满礼拜堂的上层人士。她该怎么认出海德嘉尔妈妈呢?
“请出示钥匙。”入口处的一个宪兵叫住了她。
奥菲丽拉出链子,出示了自己的钥匙。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宪兵给了她一把黑雨伞,这把伞重极了,让她一时都喘不上气来。宪兵给每一名通过检查的男佣都发了伞,好让他们把它举在主人的头顶上,仿佛它可以遮挡那隐形的雨水一样。所以,这种表演是葬礼仪式的一部分吗?奥菲丽忽然同情起逝者的家人来,在这种戏剧性的荒诞演出下,他们大概很难好好地哀悼逝者吧。
奥菲丽看到了伯赫尼尔德和她的母亲,萝丝琳姨妈没有跟她们在一起,只有男佣才被允许参加葬礼。
“这些橙子是做什么的?”伯赫尼尔德问,她虽然穿着丧裙,却依然很美丽,“我要了什么吗?”
奥菲丽打着手势努力解释——她得把它们送到人群中的某个人手里。
“我们没时间了。”伯赫尼尔德打断了她,“葬礼就要开始了。你还在等什么,打开雨伞!”
奥菲丽赶紧照做。但是,雨伞的每一根撑条上都绑了水晶坠饰,这就是为什么它会这么沉的原因。奥菲丽被卡莱尔的篮子占着手,若不是托恩的祖母又一次帮了她,她一定会把所有东西都撒到地上的。祖母帮她提着那篮橙子,这让伯赫尼尔德很不高兴。
“妈妈,您对这个男孩儿太好了。”
祖母应该是明白了她言下之意里包含的警告,因为她皱纹密布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内疚的微笑:“我的女儿,我主要是太馋了。我太喜欢橙子了!”
“别吃这些,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伯赫尼尔德挽住母亲的手臂,继续说,“咱们赶紧的,我想坐在奥丁祭坛的旁边。”
奥菲丽跟在她们身后亦步亦趋。她尽量把雨伞举到最高,好弥补自己身高的不足。算了,海德嘉尔妈妈只能等着了。她费劲儿地在其他的雨伞中穿梭前进,穿越这奇特的黑蘑菇森林,一直挤到那些预留给死者亲友的长凳旁边。
阿尔奇巴德坐在第一排。他那漏了底的礼帽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奥菲丽从没见他这样严肃过,他是真的被老芙瑞妲夫人的去世触动了吗?仅仅只是为着这一点,他在奥菲丽的心里便又赢回了一分尊重。
大使被他的妹妹们,还有一群数量惊人的姨妈、姑母和表姐妹包围着。这是奥菲丽第一次见到网族的全体成员。毕竟他们不是所有人都住在月光堡。这个家族的阴盛阳衰让人一目了然。她看见雷纳站在第三排的凳子后面,把雨伞高举在克洛蒂尔德夫人的头顶上。阿尔奇巴德的祖母耳朵不好使,此刻,她正把助听器伸向簧风琴的方向,皱着眉,脸上写着对音乐的批判。可是,键盘后面并没有人在弹奏。
奥菲丽在他们后面一排,拿着雨伞站在伯赫尼尔德和她母亲的身后。
在礼拜堂的最里面很显眼的地方,棺椁停放在一座巨大的雕像脚下。雕像是一位坐在王座上的巨人,奥菲丽好奇地打量着它,原来这就是“奥丁祭坛”?奥菲丽用双手握住雨伞,好不让水晶坠子乱晃。她好奇地瞥了一眼教堂中堂的墙面,在玻璃窗格之间,还有一些石头雕塑,它们全都呲着眼睛,面容严肃,手臂的末端支撑着穹顶。
被遗忘的神们。
这座礼拜堂是旧世界教堂的翻版。在旧世界的时代,人们相信自己被全能的力量所统治。以前,除了在书里的版画上,奥菲丽还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在阿尼玛悬岛,洗礼、婚礼和丧礼都在家族事务部举办,一切从简。说起来,这里的人还真是仪式感十足。
来宾座位上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平息。宪兵们沿着墙面排成两排,立正站好。簧风琴庄严的音乐声在整座礼拜堂中响起。
司仪出现在奥丁祭坛上。他是一位戴着假发的老人,额头上有网族的标记,看上去因为丧事而大受打击。奥菲丽认出来了,他是芙瑞妲的丈夫。
“一根线断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布。
他合上眼睛,不再说话。奥菲丽很感动,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网族的所有成员都在默哀。安静持续着,只有来宾席的这里一声咳嗽,那里一个哈欠时不时地扰乱它。奥菲丽越来越难把伞举直了。她希望自己的那篮橙子对于托恩的祖母来说不要太沉,祖母把篮子搁在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握住提手,好不让它翻倒在石头地上。
当奥菲丽看见阿尔奇巴德所有的妹妹都为着同一种感动而同时擤鼻子时,她明白了她们家族的人并不是在默哀。仪式还在他们当中进行,只不过是无言的。网族不需要言语,他们所有人都彼此相连;一个人感受到的,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奥菲丽又一次把目光移到了第一排的阿尔奇巴德身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挑衅的笑容,他甚至为了参加葬礼特意梳了头,刮了脸。这个家族的成员们彼此连接,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无论是奥菲丽还是极地的任何一个家族,都无法了解分毫。对他们而言,一位家族成员的死亡不仅仅是失去了亲人,更意味着自己完整的一部分消失在了虚空中。
奥菲丽为自己感到羞愧。她虽然进到了这个礼拜堂里,但丝毫没有想到那位躺在棺椁里的女人。忘记死者,就像是又把他们杀死了一次。奥菲丽集中精神去回忆她对芙瑞妲夫人仅有的记忆——一位舞跳得太快的老妇人。接下来的时间,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个记忆中去,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奥菲丽觉得雨伞不那么沉了,连时间也过得不那么慢了。当鳏夫向众人致谢,大家全都起身的时候,她差点儿没反应过来。每名男仆都合上了雨伞,再把弯曲的伞柄挂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这些水晶挂饰在摇晃时相互撞击,宛如下了一场水晶雨。
奥菲丽也有样学样。托恩的祖母把篮子还给她,她朝祖母一低头,以示感谢。她得趁着伯赫尼尔德向阿尔奇巴德的家人表达哀痛和问候的空隙,赶紧去找海德嘉尔妈妈。她必须在礼拜堂里的人走完之前找到她。
“最后面的凳子。”雷纳在她耳边轻声说,“孩子,别跟她待太久,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奥菲丽一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老妇人,立刻知道她就是海德嘉尔妈妈。她是一位奇丑无比的老古董,有着茶色的皮肤、花白而厚重的头发和一条品味很差的圆点长裙。她那饱含讽刺的微笑里插着一只雪茄。她在周围那些惨白的贵族中是如此与众不同,让人一目了然。她那双黑色的小眼珠就像是两颗塞进大脸的弹珠,它们四处游走,用一种放肆的嘲讽研究着眼前的上流社会。海德嘉尔妈妈看起来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她眼瞧着人们如何躲开她的目光,而她则用喉音直呼其名地叫住他们。
“您对那条新的便捷通道还满意吗,尤里瑞克先生?”
当事人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快步走开了。
“阿斯特里德夫人,我可没忘记您的房子!”她向一位正徒劳地躲在折扇后面的女士保证。
奥菲丽看着这场景,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这些人都想得到建筑师的服务,却耻于和她站在一起。他们越是让她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她就越是像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她粗鲁地朝贵族们发问,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宪兵们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出手,但阿尔奇巴德示意他们不要介入。他迈着平静的步子穿过礼拜堂,朝着最后一个凳子弯下身去,同时把破礼帽放在胸前,对她说:“夫人,您打扰了我们的葬礼。您能老实一点儿吗?”
海德嘉尔妈妈的脸上皱出一个巫婆的笑容:“我怎么能不优待你呢,奥古斯丁?”
“阿尔奇巴德,夫人,阿尔奇巴德。”
海德嘉尔妈妈奸笑着,目送大使走远。她信守诺言,不再吓唬宾客了,奥菲丽觉得这正是送橙子的好时机。
“小矮子,你想要什么?”海德嘉尔妈妈一边问,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
奥菲丽把篮子放在了她的凳子旁边,虽然她有点儿犹豫,但还是向她敬了个礼。海德嘉尔妈妈也许不是贵族,她的举止也不够优雅,但她并不比其他人更不配最起码的尊重。卡莱尔说:“她是像你和我这种人的妈妈。”虽然这话听上去很蠢,但奥菲丽突然充满期待。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选她来送果篮,但她意识到其实自己内心深处期待着某种小小的奇迹。也许是一个词语,也许是一个眼神、一个鼓励,无论是什么,总之是能让她感到自己终于属于这里的东西。卡莱尔的话比她原以为的更震撼她。
海德嘉尔妈妈慢慢取出一个橙子。她黑色的小眼珠里充满了和她年纪不符的生命力,这双小眼珠从水果看到奥菲丽,又从奥菲丽看到水果。
“是我的褐发小妞打发你来的?”
她的喉音很重,奥菲丽很难判断这是源自她的外岛口音还是因为她吸烟无度。
“小矮子,你的舌头丢了吗?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伺候谁的?”
奥菲丽把一只无力的手放在嘴巴上,打心眼儿里为不能回答她而感到难过。海德嘉尔妈妈把橙子抓在她那布满皱纹的大手里滚着玩,用一种带着讥讽的好奇从上到下打量迷姆。然后,她示意他走上前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你看起来如此地微不足道,这几乎都让你变得特别了。你也有什么小东西要隐藏起来吗,我的小家伙?那么一言为定。”
妈妈往她的制服口袋里塞了三个蓝色的沙漏。这让奥菲丽目瞪口呆。接着,妈妈拍了她的屁股一巴掌,打发她走开。奥菲丽压根儿没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雷纳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像转风向标一样把她转了个圈。
“我都看到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一篮子橙子就有三个蓝的!你本来就知道的,是不是?你想独享你的天堂,你这个假弟兄!”
他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贪婪和怨恨吞噬了他绿色大眼珠里所有敦厚的痕迹。奥菲丽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她摇着头,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她本来并不知道,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而且她一点儿都不想要这些沙漏。
一声尖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抓凶手!”
他们周围一片混乱。贵妇们惊慌失措,尖叫着逃离现场,男人们则目瞪口呆地围成一圈,团团围住礼拜堂的最后一个座位。
海德嘉尔妈妈的身子在圆点裙里直挺挺的,她的眼珠在眼眶里呆滞不动,整个人像死人一样苍白。那只她在出事的前一刻还握在手中的橙子滚到了地板上,握过橙子的那只手又黑又肿。
“是他!”一个人指着奥菲丽喊道,“是他毒害了建筑师!”
接着,整座礼拜堂里都爆发出激烈的回声:“下毒的!下毒的!下毒的!”奥菲丽感觉自己深深地陷入了一场噩梦。她转了一圈,十几只手指都指向她。她依次看到了雷纳变了形的脸庞,伯赫尼尔德吓呆了的面孔和阿尔奇巴德惊讶的脸。她推开那些想要抓住她的宪兵,迅速摘下手套,冲向橙子篮,用指尖触碰了篮子的把手。这个动作危险重重,但这也许是她唯一能知道真相的机会了。就这样,她在眨眼之间便“阅读”了那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
下一秒,奥菲丽就只看见短木棒雪崩一般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