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Chapten Six 总管府
奥菲丽盯着对面墙镜里迷姆那苍白平淡的身影。在等候厅里,现在只剩下她和一位贵族了,那位贵族正用手拍着礼帽,时不时朝秘书处的磨砂玻璃门投去不耐烦的一瞥。奥菲丽借助镜子里的镜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每只眼皮上都有文身,和很多幻族的男人一样,他身材健壮,西服上衣显得有些窄了。自从他来到这里,就不停地看壁炉上的座钟:晚上九点二十、十点四十、十一点五十五、凌晨零点一刻。
奥菲丽强忍住一声叹息。至少,他没有从早上就开始等。早上她先是在不计其数的电梯里迷路,然后就在这里等了一整天。她是那样疲惫,就算戴着眼镜,看东西也开始重影。访客们被按照优先次序来接待,仆人们排在了最后。奥菲丽尽量不去看那些空空如也的座位和供应着咖啡和点心的餐桌,她没有权利碰这些。
她其实很想把印章直接交到秘书处去,但她不能这么做。伯赫尼尔德表现得那样气恼,不正是因为托恩想制造一次他们见面的机会吗?
玻璃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礼貌地朝那位还在等候室里等待的同僚轻轻脱帽致意。
秘书说:“再会,副主席先生;议员先生?请随我来。”
幻族男人不快地哼了一声,进到秘书处里,留奥菲丽独自一人在等候厅。她实在是受不了了,立刻抓起一杯咖啡,朝里面丢入一块小点心,然后坐进了身旁的一张扶手椅里。咖啡已经凉了,这样吞下去让她的嗓子疼痛不已。但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把餐台上所有的点心都狼吞虎咽下去,擤了两次鼻涕,随即便昏睡过去。
一小时以后,门开了,她匆忙站起身来。幻族议员灰溜溜地走了,看起来比他来时更不高兴。秘书关上玻璃门,看都没看奥菲丽一眼。
开始她还有些犹豫,稍微等了一下,接着便敲门提醒他她的存在。
“你想要什么?”秘书从门缝里问。
奥菲丽向他示意自己不能说话,然后指指秘书处里面,她想和其他人一样进去,这太明显不过了吧?
“总务长先生需要休息。我可不能为一个用人去打扰他,如果你有什么话要传,告诉我就行。”
奥菲丽觉得难以置信。她在这里站了几个钟头,都快生根发芽了,却连被接见的资格都没有?他摇了摇迷姆的头,固执地指指秘书用脚抵住的那扇门。
“你除了哑也耳聋是吧?随便你。”
他在她的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当然,她也可以把印章留在等候室,然后空手而归,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的心情越来越糟,托恩想把她引到这里?那他就得承担后果。
她开始用拳头砸玻璃,直到秘书那戴着假发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磨砂玻璃的后面。
“再不滚我就要叫宪兵了!”
“那个,您遇到什么事了?”
奥菲丽听出了托恩生硬的口音。
“哦,先生下来了?”秘书咕咕哝哝地说,“先生不用管。就是个没教养的家伙,我这就去踢他的屁股。”
在玻璃后面,秘书的影子被托恩那又高又瘦的身影拨开了。他打开门,低下头,高挺的尖鼻子朝奥菲丽低了下去。有那么一下子,她很担心他认不出她来,于是抬高了下巴,迎向他的目光。
秘书大叫起来:“放肆!太过分了,我去叫宪兵。”
托恩从牙齿间挤出一句:“这是我姑姑的信使。”
秘书的脸变形了,随即变出一副自我作践的嘴脸:“先生,您看我真是糊涂,这就是个令人遗憾的误会。”
奥菲丽浑身颤抖。托恩用一只冰冷的大手按住她的后脖,把她推进了秘书处的一部电梯里。
“把多余的灯关了,我今天不再见人了。”
“是的,先生。”
“我明天的约会呢?”
秘书戴上一副厚镜片的圆框眼镜,翻着记事簿。
“我都取消了,先生。副主席先生临走时留了一份部长议会的召集通告。会议定在了今早五点。”
“您收到厨师提交的食物储藏室和酒窖的清点报告了吗?”
“没有,先生。”
“我开会需要用。去拿来。”
“食物储藏室,先生?”
看起来他像是要跑很远,因为去取报告这个想法显然让秘书提不起精神来。然而,他还是低头了:“当然,先生。再见,先生。”
随着一整套的躬身行礼和没完没了的“先生”,阿谀奉承的秘书终于退下了。
托恩展开电梯的栅栏门。现在,奥菲丽终于跟他独处了。电梯在缓慢上升,但他们俩始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望对方一眼。总管府设在了天塞堡众多塔楼中的一座里。电梯里静悄悄的,无比压抑。在奥菲丽眼中,从秘书处到托恩办公室的这些楼层简直没有尽头。无论她怎么擤鼻涕,打喷嚏,咳嗽,盯着鞋尖看,托恩就是不说一句宽慰的话。
电梯停在了一条巨大的走廊前面,钢琴有多少个琴键,这条走廊上就有多少扇门,这很可能是一道罗盘玫瑰。
托恩推开走廊尽头一扇双开门。谚语说得好,“职位塑造人而不是人塑造职位”。当奥菲丽进入总管府办公处的时候,她心想这句话在托恩身上是不是特别真实。办公处是一座冰冷而严肃的大厅,没有丝毫装饰。办公家具只有一张大办公桌、几把凳子和大厅四角的档案桌柜。木地板上没有地毯,墙板上没有挂画,架子上也没有小摆设。在这么多的煤气灯里,只有办公桌上的那盏是亮着的。除了那一排排文献书籍的书壳,这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儿色彩来调亮木头那暗沉的氛围。算盘、世界地图和各种图表就算是唯一的装饰品了。
总体看来,这个房间里要是还有一点儿算是任性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放在小圆窗下的旧沙发了。
“您可以在这里畅所欲言,无须担心了。”托恩说着锁上了身后的门。
他脱下带肩章的制服,只留一件普通的西服上衣。上衣被扣在一件白得无可挑剔的衬衣外面。他是怎么做到不冷的?办公室里虽然也有铸铁暖气片,但气温依然冰冷刺骨。
奥菲丽指着小圆窗问:“这扇窗户的外面是什么?”
说完,她立刻用手捂住了脖子。她的声音像扇老栅栏一样锈住了,嗓子的疼痛和迷姆那长期的缄默,让奥菲丽的声带备受折磨。
托恩听到了她的声音,皱了一下那道带着疤痕的眉毛,这就是他那张僵硬的长脸上唯一的动作。也许是她多心了,但奥菲丽觉得他比往常更僵硬。
“外面。”他终于回答她了。
“真正的外面?”
“如假包换。”
奥菲丽忍不住诱惑,像个小姑娘一样爬上沙发,把鼻子贴近窗户。窗户虽然是双层玻璃的,但还是像冰一样冷。奥菲丽朝下俯瞰,能看见堡垒、拱廊和各个塔楼的影子。这景象令人头晕目眩!她甚至看见了一座飞艇停机场。她用手套擦去自己刚留在玻璃上的水汽,当她透过窗上的冰柱和雾凇凝成的网望见夜空的一角时,瞬间激动到无法呼吸。奇怪的旋涡在星星中洒下一道道彩色的光,这就是极光吗?
她看得入了迷,在心中问自己:“我有多久没见过天空了?”
突然,她的嗓子收紧了。这不仅仅是因为生病,她想到了在自己的小山谷里,那些漫天繁星她却从来都没有花时间去欣赏的夜晚。
如果不是刺耳的电话铃声把她从凝望中拉回现实,她都忘了身后还有个托恩。他看了她一眼,意思是让她保持沉默,然后拿起了听筒。
“在。提前了?四点,我会到。”
他把电话的喇叭听筒放回电话架上,注意力回到奥菲丽这里。她等着他的解释,但托恩一言不发,双臂交叉着靠在办公桌上,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她翻了翻制服的口袋,把印章放在了办公桌上,然后清了清嗓子。
“您姑母对您的这个举动非常不高兴。”她回忆起等候厅里发生的一切,补了一句,“实话实说,我也不怎么欣赏。直接打电话给月光堡难道不是更简单吗?
托恩从鼻子里发出了恼怒的哼哼声:“天塞堡的电话线不安全。还有,我想通话的人又不是我姑母。”
“既然如此,那我洗耳恭听。”
奥菲丽的语气很生硬。她原本并不想用这种语气。托恩既然要创造见面的机会,那他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只不过,她现在身体很不舒服,如果他再弯弯绕绕不直说,那他就走着瞧吧。
托恩看了一眼表,说:“您这乔装让我很不舒服。请脱了它。”
奥菲丽紧张地揉捏着领扣说:“我的制服底下只有一件衬衣。”
如此表现出自己的腼腆,让奥菲丽立刻觉得有些羞耻。这恰恰就是她最不想和托恩进行的那种谈话,反正,他对这种东西也一定毫无感觉。果不其然,他不耐烦地合上了表盖,然后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后面的衣柜,说:“拿一件大衣。”
“做这个,做那个。”在某些方面,托恩还真是得了他姑母的真传。奥菲丽绕过实木办公桌,打开衣柜的门,里面只有托恩的东西,全都过于严肃灰暗,也过于庞大。她既然没得选,便从衣架上随便取下一件长大衣。
她迅速瞟了一眼托恩,好确保他没在看自己。此刻,他顽固地背过身去。这是出于礼貌?出于讽刺?还是出于漠然呢?
奥菲丽解开制服扣子,再套上大衣。当她看见衣柜门扇后面的镜子里反射出的形象时,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看起来是那样小,大衣又是那样大,她就像是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她的嘴唇干裂,鼻子红肿,看起来真是糟透了。而且,她那些深色的发卷也没有绑好,全都堆在脸上,让皮肤显得更加苍白。甚至,灰色的眼镜也遮不住那两道让眼睛黯淡无光的黑眼圈。她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可怜,这反而让她的过度腼腆显得格外滑稽。
她累得站不住,便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这把椅子是为托恩量身定做的,她的脚甚至都够不到地面。坐定后,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洗耳恭听。”
托恩的手按住大办公桌的另一头,他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小纸条,沿着桌面推到了奥菲丽的面前。
“读吧。”
奥菲丽很吃惊。她卷起大衣过长的袖子,抓起那张长方形的纸条。一封电报?
天塞堡总管府的托恩先生,极地
自你离开后就杳无音信 你能给妈妈回信吗 她对你的沉默和寡情很生气 希望萝丝琳可以写信给我们
雅格特
奥菲丽又把纸条读了几遍,呆住了。
“这就有点儿麻烦了。”托恩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们的长老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她们把这个地址给了你的家人。他们绝对不能在总管府联系我,特别是用电报。”
奥菲丽抬起下巴,以便从办公桌的另一头直视托恩的眼睛。这一次,她是真的生他的气了。原本,信件就是由他负责的,因为他的过错,她还以为自己被家人忘记了,而他们那边却心急如焚。
“我姐姐说的那些信在哪里?”她责备道,“您一封都没有给我。那么,您至少把我们交给您的那些信寄出去了吧?”
她看起来一定很生气,因为托恩不淡定了。他低声发着牢骚:“不是我把这些信凑巧弄丢了的。”
“那么,是谁在拦截我们的信?”
托恩把他的表盖掀开又合上。奥菲丽开始觉得他这样总是盯着时间看真是讨厌。
“我不知道,但是这个人很有天分。邮政通道的控制和检查是我职务下的权限之一。如果没有这封电报,我永远都不知道它们丢了。”
奥菲丽把滑到鼻子上的一绺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问他:“您允许我阅读吗?”
这句话有歧义,但托恩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不是信的主人。您不需要我的允许。”
奥菲丽在眼镜的阴影下皱了皱眉。他是怎么知道“阅读”需要物主的允许的?哦,对了,当时在飞艇里,她和萝丝琳姨妈在大副的餐桌上谈起过。原来,在他那傲慢的外表下,他到底还是关注了这事。
“您是最后一个碰它的人。”她解释说,“我没法不读到您。”
这个情况明显让托恩不怎么自在。他用拇指把怀表盖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电报的邮戳是真的。我不信它是假的,如果您是在担心这个的话。”他说。
托恩的眼睛就像是两片金属,在办公桌上的台灯下闪着异样的光芒。它们每一次望向奥菲丽,就比如这一刻,她都觉得它们是想穿透她的灵魂。
“除非,您不相信我的话。”他的语气很生硬,“您不是想读我吧?”
奥菲丽摇摇头。
“您高估我了。一位物灵阅读者是无法潜入人们的内心深处的。我能捕捉到的,只是短暂的心态,是您在拿着物件时所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但我向您保证,这些都是表面很浅显的感受。”
奥菲丽向来就不善于辩论。托恩的表壳不停地发出“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的声音。
“有人在玩弄我的信件。”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冒被利用的风险。”
托恩终于把怀表收进了西服,奥菲丽舒了一口气。
“我准许。”
奥菲丽解开防护手套的扣子。托恩则用他特有的那种远远的好奇打量着她。
“您什么都能读吗?”
“不,当然不是什么都能读。我读不了有机物和原材料。人、动物、植物、矿物原材料都不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
奥菲丽越过眼镜框看着托恩,但他没有别的问题了。她刚一徒手抓住电报,就被一阵激烈的大脑活动弄得喘不上气来。正如她所想的,托恩是个假装淡定的人,他的外表像块大理石,但在内心深处,他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他的思维速度如此之快,让奥菲丽一个都抓不住。托恩想得很多,也想得很快。她从来都没有“阅读”过一个这样的人。
随着时间往前推,她很快就抓住了他在看到电报时的惊讶,他没有说谎,他对被盗走的信件一无所知。
奥菲丽朝着过去又走了一步。信件从托恩的手上去了一位陌生人手中,接着又是一位陌生人……这些都是邮政系统的工作人员。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了日常的忙乱和烦恼中。他们脚疼,他们冷,他们想要更好的薪水,但没人对寄给总管府的信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兴趣。奥菲丽最远可以追溯到接线员的双手,他从一架信号接受机那里把声音信号转换成了文字。
“电报台在哪里?”她问。
“在天塞堡,飞艇机库那里。”
托恩正利用这段时间整理自己的那些纸张,他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这通常是那些访客的位置。他整理发票,依次盖章,再按顺序收好。
“它从哪里接收信号?”
“如果信号是从另一座悬岛上来的,比如这一封,那它会直接从北风那里收到。”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并没有离开自己正在挑拣的票据,“北风是一座族间小悬岛,专为航空信件和邮政系统服务。”
奥菲丽每次问他问题,托恩都是这样从嘴唇边挤出回答,好像他是做了极大的努力才保持着耐心。
“他会不会觉得我思维迟钝呢?”她认真地想。事实是,她真的跟不上他大脑的超强机制。
“我和您一样,我也认为这封电报是真的。”奥菲丽一边重新扣上手套的扣子,一边说,“我也相信您的诚意。抱歉我刚才怀疑您了。”
作为回应,托恩把眼睛从发票上移开了。他大概是不习惯这种礼貌,以至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像稻草人一样僵在那里。也许是因为忙了一天,他通常朝后梳的浅色头发现在落在了额前,把眉毛上的疤痕掩盖在暗处。
“但这还是没有解开邮件凭空消失的谜题。”为缓解安静造成的尴尬,奥菲丽补充说,“我在极地这事俨然已经不是个秘密了。您有什么建议吗?”
“我们对拦截人和他的动机一无所知。”托恩停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所以,我们还是保持原来的策略,您继续扮演月光堡的哑仆人,一名女仆则在我姑母的宅邸扮演您。”
说着这话,他把煤气灯的玻璃罩拧松,拿了下来,然后就着蓝色的火焰,一言不发地烧了电报。
奥菲丽取下眼镜,按摩着眼皮,这次“阅读”加剧了她的头疼。虽然她的阅读只是轻轻掠过,但托恩的高速思考已经让她头晕目眩了。难道,他一直都是这样活着?
“这个把戏已经变得荒谬了。”她轻声说,“我在婚前或是婚后被发现又有什么不同呢?说到底,在面对家人的荒唐、无底线的报复和其他的阴谋诡计时,婚姻并不能让我免受伤害啊。”
奥菲丽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她的嗓子越来越嘶哑了。照这个速度,她很快就会彻底失声的。
“我认为我们得停止这种谨小慎微了。”她总结道,“我没有必要再躲藏了。无论如何,就这么定了。”
她以坚定的姿态戴上了眼镜,胳膊肘却碰倒了墨水瓶,把里面的东西都洒在了漂亮的涂漆木桌上。托恩站起来,匆忙从黑色潮水中抢救出了发票,奥菲丽则赶紧去翻搭在扶手椅上的制服口袋,好拿出所有的纸巾。
“我很抱歉。”她一边吸着墨水,一边说。
接着,她就发现自己把托恩的大衣沾上了墨汁。
她更尴尬了,保证说:“我会把它送去洗衣店的。”
托恩手里握着发票,无语地看着她。当她在那具瘦高身子的顶端碰上了他的眼睛时,她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没有生气的痕迹。托恩看起来更像是有些慌乱,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好像犯错的人是他而不是奥菲丽一样。
“您说错了。”他把纸张收进一个抽屉里,咕哝着,“等我娶了您,如果一切如我所愿,那么我们的情况就会大大改变。”
“为什么?”
托恩递给她一沓吸水纸。
“您在阿尔奇巴德家住了有一阵子了。也许您现在更了解他们家族的那些特色了?”
“其中一些吧。”
奥菲丽把吸墨水纸摊在桌面那些墨汁继续漫延的地方。
“关于他们,我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吗?”
“您听说过天赋仪式吗?”
“没有。”
托恩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显然,他本来期待听到“是”。这一次,他就像是故意要让眼睛忙起来一样,突然开始仔细检查起档案桌里的登记册来。
“每场婚礼都会有一名网族出席。”他用他那不变的阴沉嗓音对她解释说,“他会通过按手仪式,在两位新人之间连一条线。这条线会让他们‘配对’。”
“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奥菲丽不再擦桌面了,结结巴巴地问。
托恩看起来又不耐烦了。他说:“很快,我们之间就会您中有我,我中有您。”
在黑色的大衣下面,奥菲丽全身打了个冷战。她小声说:“我不确定听懂了。我把我的物灵天赋赠与您,而您给我您的爪子吗?”
托恩在档案桌前耸着肩,脸贴到账簿上,像是清嗓子那样咕哝出一个回复来:“这场婚姻至少能让您强壮一些,不是吗?您应该感到满足了。”
对奥菲丽而言,这个讽刺有些过头了。她把手里的吸水纸都丢在桌面上。她走近档案桌,把沾了墨汁的手套按在了托恩正聚精会神读着的那页纸上。于是,他朝她投下剃刀般的眼神,而她则用眼镜迎向这目光。
“您原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此时此刻。”他嘟囔着。
托恩很不自在,这让奥菲丽心情更糟了,他的作风和往常很不一样,这让她的精神莫名紧张。
“您就这么不信任我,所以要隐瞒我这么多事吗?”她一鼓作气,“然而,迄今为止,我一直都表现出了诚意。”
奥菲丽的嗓子已经完全锈住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可怜兮兮的。不过,托恩对她的指责全然没有防备。他这一吃惊,脸上那些严厉的纹路突然就都松开了。
“我很清楚您所做出的努力。”
她轻声细语地接住他的话:“只是还远远不够!您说得对,您那割喉的本事,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这么笨手笨脚的,谁会想到要把龙族的爪子交给我呢。”
奥菲丽一阵咳嗽,从账簿上收回了手。托恩久久地凝视着小手套留在纸上的墨水印,好像有什么话却说不出口。
“我会教您。”他突然说。
他说出这四个字时有多尴尬,奥菲丽听到这四个字时就有多尴尬。
她想:“哦不,别来这个!他没权利这样!”
她移开视线,责备他说:“您这可是第一次费心。”
托恩越来越狼狈,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他接起电话,没好气地说:“什么?三点?知道了。好,晚安。”
他放下听筒的时候,奥菲丽最后一次用纸巾去擦那块印在办公桌上的巨大墨水渍,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于事无补了。
她把迷姆的制服挂在胳膊上,指着开着的衣柜门扇上的镜子问他:“我得回去了。请问我能借用一下您的挂衣柜吗?”
她得赶紧走了,不然就太晚了。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事实上已经太晚了。
当她把身子弯向镜子时,她看见托恩挺拔的身子迈着不自然的步子靠了过来,他的脸上满是阴云。显然,他对谈话走向的转变很不满意。
他用生硬的语调问:“您还会回来吗?”
“为什么?”
她忍不住摆出防卫的架势,她看见镜子里的托恩皱了皱眉,连伤疤都变形了。
“您可以借助您穿越镜子的能力,把月光堡的情况汇报给我。还有……”他的声音变小了,眼睛也突然对鞋子来了兴致,补了一句,“我想我已经跟您待习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会计那种不含感情色彩的口吻,但奥菲丽还是开始颤抖,她感到天旋地转。
他没有权利!
托恩继续说:“我会客的时候,会用钥匙锁上衣柜。如果门是开着的,那就意味着您随时都可以安全地进到这里,无论几点钟,白天也好,夜里也好。”
奥菲丽把一根手指插入镜子,就像是插入一汪高密度的水里。突然,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他们俩:一个是被超大的大衣吞噬了的小阿尼玛人,看起来病恹恹又丢三落四的;一个是身材高大又神经质的龙族,额头上有着精神长期高度紧张而刻下的皱纹。两个相互排斥的世界。
“托恩,我得跟您说实话,我觉得我们犯了个错误。这场婚姻……”
奥菲丽的话戛然而止。她突然意识到她想说的是:“这场婚姻只是伯赫尼尔德的阴谋,她利用我们来达到她的目的,我们不该陪她玩下去。”她当然不能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恰当地说出这些话。
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只不过,您给我的未来我一点儿都不想要。”
镜子里,托恩的下巴绷紧了,那个向来无视别人想法的托恩看起来被打掉了锐气。
“我曾预言说您挺不过冬天,但是您证明我错了。您现在判断,我将来没能力让您过上体面的日子,那您允许我来证明自己吗?”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些话,好像这个问题让他心力憔悴。
奥菲丽感觉很不好,她一点儿都不想回答。
他没有权利!
她可怜巴巴地咕哝道:“您能给我的家人发一封电报,让他们放心吗?”
奥菲丽在镜中托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愤怒。有那么一下子,她还以为他会随便打发了她,但他并没有这样,而是点点头。她整个人浸入挂衣柜的镜子中,然后从天塞堡另一头自己的寝室里伸出脚来。她埋在大衣下面,在冰冷的幽暗里静止了一会儿。收紧的胃让她恶心想吐。
对于托恩,什么都不会让她感到意外,无论是粗暴、蔑视,还是漠然。
但他没有权利爱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