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Chapten Twele 歌剧
当主廊的座钟敲响七下时,月光堡早已空空荡荡了。所有人,从使馆的长期住客到路过的小廷臣,全都已经登上了上塔的电梯。
等到最后一刻,阿尔奇巴德才把歌剧班子召集到自己身边。这里面有他的七个妹妹,伯赫尼尔德和她的随从,合唱团的女士们以及汉斯公爵和奥托公爵。两位公爵会扮演剧中仅有的两个男性角色。
阿尔奇巴德从一个破了洞的口袋里取出手表,说:“大家都注意听好了。很快,我们就要登上电梯并离开外交庇护区了,我得嘱咐你们万事小心。塔在我的权限之外,到了上面,我就没有保护你们不受敌人侵扰的能力了。”
他天蓝色的眼睛盯住伯赫尼尔德的眼睛,好像这话是专门对她说的,她顽皮地对他回以微笑。事实上,她看起来是那样自信,这一刻,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刀枪不入的气质。
奥菲丽藏在贡多拉船夫的帽子下面,也很想分享她的安全感。和未来婆家人的相遇,在奥菲丽这里产生了雪崩一样的效果。
“至于你们,”阿尔奇巴德这次转向了他的妹妹们,继续说,“演出一结束我就带你们回月光堡。”
她们尖叫着反驳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还说他没有心肝,但阿尔奇巴德对这些充耳不闻。奥菲丽想知道这些年轻的女孩子这辈子到底有没有踏出过她们哥哥的庄园。
阿尔奇巴德朝伯赫尼尔德伸出胳膊让她挽着。整个剧团紧随其后,一起来到电梯的金色栅栏前,电梯由四名宪兵严密看守着。奥菲丽的心跳忍不住加快了。有多少她没见过的贵族上了这些电梯中的一部呢?还有,上面那个一切都朝它聚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门房打开栅栏,拉了拉召唤绳。几分钟后,电梯从塔上下来了。从走廊上看,这部电梯看起来只能乘坐三四个人,然而,剧团的二十二位成员全都轻松上去了,而且并没有你推我攘。
当奥菲丽发现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时,她一点儿都不惊讶。大厅里有一些丝绒长椅,还有几张摆满甜品的餐桌。现在荒诞的空间已经成了她的日常。一些视觉陷阱把这一块已经相当大的地方虚幻地放得更大,变成了阳光明媚的花园和石雕走廊。这些机关布置得非常成功。奥菲丽本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凹室,却撞在了一堵墙上。
她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芬芳。两位戴着假发的公爵按住他们手杖上的圆柄。合唱团的女士们用风情万种的姿态朝鼻子上扑粉。跟着这么多人一起升空,还能不用船桨撞到别人,这对奥菲丽而言简直是一次壮举。她身旁的萝丝琳姨妈就轻松多了,她唯一的道具就是一个小瓶子,她得在舞台上把它拿给伯赫尼尔德。她紧张地摩挲着瓶子,越来越焦躁,好似手上握着的是一块热炭。
一位穿着蜜黄色制服的侍者摇起铃铛:“夫人们、小姐们、先生们,我们即将启程。沿途会路过议会厅、空中花园、廷臣温泉,最后到达我们的终点站——家族歌剧院。电梯公司祝您旅途愉快!”
金色的栅栏合上了,电梯以一种呆滞的速度缓缓上升。
奥菲丽握紧船桨,好像这攸关性命。她的目光紧紧盯住伯赫尼尔德,面对这即将到来的夜晚,她认为她们当中起码得有一个保持警醒,这事关重大。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气氛这么凝重过。暴风雨随时都会从天而降,惊雷必至,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何时?何地?
当她看见阿尔奇巴德靠近伯赫尼尔德的耳朵时,奥菲丽也朝前走了一步,为了能听得更清楚。
“虽然我并非有意,但我还是旁听了你们的家庭会议。”
奥菲丽先是皱皱眉,接着便想起来阿尔奇巴德可以听到和看见他妹妹们的所见所闻。
他接着说:“亲爱的朋友,您不用理会这些挑衅。”
“您以为我是个糖捏的人吗?”伯赫尼尔德晃着她金色的小发卷,打趣道。
奥菲丽看见阿尔奇巴德那天使般的侧脸上泛起一个微笑:“我很清楚您的本事,但是我得照看您和您腹中的孩子。每年,你们的家族大狩猎都会带回来一批尸首,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
奥菲丽浑身一哆嗦。她眼前又浮现出先祖奥古斯都画在他旅行手册里的那一堆堆熊和猛犸的骨架。明天,伯赫尼尔德真的想带她们去狩猎吗?无论奥菲丽多么想配合,她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在零下二十五度的雪夜参加围猎。
她受够了自己只能一言不发。
“家族歌剧院!”侍者宣布。
奥菲丽的脑子胡思乱想着,身子随着大家一起移动。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她用贡多拉船的船桨撞了人。她接连躬身行礼,以表示自己的羞愧。跟着,她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小男孩。
“没事。”骑士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说,“我不疼。”
在厚厚的圆眼镜片后面,他面无表情。这个孩子怎么会跟他们一起在电梯里呢?他是那样不起眼,奥菲丽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事故给她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不适感。
歌剧院大厅里,几位绅士还滞留在那里抽雪茄。剧团路过他们的时候,他们搭讪着转过身去。奥菲丽被强光闪到了眼睛,根本看不清他们。长廊里的十二座水晶吊灯完美地映在涂了清漆的木地板上,这让奥菲丽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蜡烛上。
大厅通向一座宏伟的、直达歌剧厅的双旋梯。这两道双旋梯的地板是大理石的,装饰着镶嵌画,栏杆扶手为黄铜质地,上面覆有金箔。每一座楼梯平台上都配有高举着里拉琴的青铜雕塑煤气灯,两条对称的楼梯通往两侧的环状走廊。走廊上,几乎所有包厢和楼厅的帷幔都已经拉上了。空气中飘荡着呢喃低语声和强忍住的笑声。
奥菲丽一想到得爬上这不计其数的台阶,就一阵头晕。她的每个动作都化成了无形的剑,一下下刺入她的肋骨。幸运的是,剧团绕开了大楼梯,下了几级台阶,进到了歌剧大厅正下方的演出人员入口处。
“我在这里跟你们道别。”阿尔奇巴德小声说,“我得在我们的大人到达前,回到我在荣誉楼厅的位置上。”
“演出结束后,您会把观后感告诉我们吧?”伯赫尼尔德请求道,“其他人会赞美我,但里面没有一分一毫的真心实意。我知道,我至少还可以指望您那永恒的坦诚。”
“那您可要自负后果了。歌剧一点儿都不是我的爱好。”阿尔奇巴德朝她抬帽致意,在身后关上了门。
演出人员入口的里面是一张复杂的通道网。各个通道分别通向道具仓库、机器室和歌手化妆间。奥菲丽这辈子从未踏入过歌剧院,现在从后台进入这个全新的世界,着实是个激动人心的经历。
她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穿着舞台装的龙套演员和那些用来牵引幕布或是更换布景的绞盘。当她们到了女歌手化妆间时,她才发现萝丝琳姨妈没有跟上来。
“快点儿去找她。”伯赫尼尔德坐在梳妆台前,命令道,“她在第一幕的末尾才会出场,但她必须跟着我们。”
奥菲丽表示同意。她放下船桨,好让自己不徒增负担,然后沿着过道跑开了。现在,乐池[4]应该就在她的正上方,她能听见音乐家们正在调试乐器。让她大松了一口气的是,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萝丝琳姨妈。她立在走廊正中间,身子在简朴的黑裙子下面僵硬无比,挡住了置景工的路。奥菲丽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但姨妈就好像没有看见她一样,她手里拿着小药瓶在原地转圈,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关上这些门!”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我非常讨厌穿堂风。”
奥菲丽赶紧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引去化妆间。萝丝琳姨妈一定太怯场,吓坏了。不过,她的行事开始变得不谨慎。她尤其不应该在公共场合这样随意讲话。她的阿尼玛口音一旦脱离了“是的,夫人”和“好的,夫人”,就变得非常明显。在女歌手化妆间里,奥菲丽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萝丝琳姨妈一坐下,自己就收敛了。她笔直又安静地坐着,贴身握紧小药瓶。与此同时,伯赫尼尔德正在练嗓。
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已经到后台去了。歌剧一开场,她们就会入场。伯赫尼尔德则要等到第一幕的第三个场景才入场。
“拿着这个。”伯赫尼尔德转向奥菲丽,给了她一副室内望远镜,演出的裙子和奢华的发型让伯赫尼尔德看起来华丽尊贵,仪态风度宛若女王,“上去,悄悄看一眼法鲁克的楼厅。等这些迷人的孩子登场后,您仔细观察他。您有十分钟,一分也不多。”
奥菲丽明白伯赫尼尔德是在对“她”说话,而不是对迷姆。她从化妆间出来,穿过走廊,上了台阶。她抬眼望了望聚光灯架,巨大的边幕挡在那里,从那上面她肯定看不见观众厅。她重新回到半明半暗的后台。在那里,许多裙子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宛如一群激动的天鹅。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绝望地等待着入场。
几声掌声传来,幕布被拉开了。乐团奏响了开幕后的第一次和弦,合唱团的女士们则齐声高唱:“大人们,你们可愿意听一段有关爱情和死亡的美丽故事?”奥菲丽绕过舞台,看见一些边幕。这是一些挂在空中用来遮盖后台的背景幕布。她从两块边幕之间的缝隙中偷偷瞥了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城市布景的平面画;接着她看到了合唱团女士们的后背;最后,她终于看见了歌剧院大厅!
奥菲丽摘掉挂着长织带的帽子,把室内望远镜放在了自己的眼镜上。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排排的扶手椅了。金色和胭脂红色铺满了整座正厅,几乎没有椅子是空着的。尽管演出已经正式开始了,但贵族们还是藏在手套或是扇子底下交头接耳,奥菲丽觉得他们极其没有礼貌,完全不顾及合唱团的女士们为了这场演出排练了好多天。她气呼呼地把望远镜朝上举了举,看向上层的长廊,上层长廊把音乐厅扩展到五层楼高。每间包厢都座无虚席,人们在里面闲聊着,笑着,打着牌,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在听。
当荣誉楼厅出现在望远镜的两只圆框里时,奥菲丽屏住了呼吸,托恩在那里。他穿着胸前饰有布兰登堡盘扣的黑色制服,身体僵硬,正在看着什么。她猜,那八成是他那难舍难分的怀表。总务长的职位一定举足轻重,才能让他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就在他身边,奥菲丽顺着那顶破旧的大礼帽认出了阿尔奇巴德,他用百无聊赖的神情盯着指甲。两个男人倨傲地互不搭理,甚至都没有伪装出对歌剧的丝毫兴趣。奥菲丽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叹息,他们可真没起到模范作用。
奥菲丽挪动望远镜,溜过一整排装饰着璀璨钻石的女人,这些很可能就是宠姬们。在她们后面,她才看见了一位穿着优雅的皮草大衣的巨人,奥菲丽睁大眼睛。原来这就是他!这位所有贵族、所有种姓、所有这些女人都围着团团转的族灵?就是让伯赫尼尔德激情澎湃的那位?也是让大家竭尽全力斗到你死我活,甚至连杀人都不眨眼的那位?在过去的几周里,奥菲丽沸腾的想象力构建出了一张矛盾的画像:既冰冷又滚烫,既温柔又残忍,既美好又可怖。
无精打采。
这是奥菲丽看到这具巨大的身躯懒洋洋地坐在王座上时,脑中生成的第一个词汇。法鲁克的坐姿和那些感到无聊的孩子别无二致:他坐在椅子的边沿,双肘放在扶手上,后背拱出一个包。他把翘起来的下巴搁在一只拳头上,好不让它向前栽。他的另一只手上缠着水烟筒的管子。奥菲丽若不是从他眼皮的缝隙里捕捉到了一星死气沉沉的目光,她真的以为他睡着了。
尽管奥菲丽拿着望远镜,她还是很难看清他的容貌。如果法鲁克的脸上展现出强烈的线条或是明显的反差,她也许就能看清了。但是,他有着大理石般的纯净。现在看见了他本人,奥菲丽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后代们的皮肤和头发都那样苍白了。他那没有胡须的脸庞看起来就像螺贝一样滑腻,只能辨别出一点儿眉弓、鼻梁和嘴巴上的缝隙。法鲁克平滑如水,没有阴影,也没有一点凹凸。他白色的长辫子缠在身上,好似一条奇怪的冰河。他看起来既像世界一样古老,又像神一样年轻。他确实很美,但奥菲丽觉得他太没有人类的温度了,实在让人激动不起来。
当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集体出场时,奥菲丽终于从法鲁克那里看到了一个感兴趣的动作,他嚼着水烟袋的烟嘴,以蛇一样优美的缓慢动作,转头看向宠姬们。他剩下的身子没有动,以至于最后脖子都扭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奥菲丽看见他侧影上的嘴唇动了一下,所有的宠姬都因为嫉妒而变得面无血色。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口耳传话,直到把话传给了阿尔奇巴德。这赞美看起来并不合他的胃口,因为奥菲丽看见他从座位上起身,离开了楼厅。
至于托恩,他的眼睛根本没离开怀表,他着急想回总管府,而且毫不掩饰。
法鲁克对大使妹妹们感兴趣的表示从楼厅传到了正厅。所有直到此刻还对演出不理不睬的贵族们,全都开始热烈喝彩,族灵认可的,整个宫廷都认可。
奥菲丽合上了边幕,重新把贡多拉船夫的帽子戴回头上。她现在可以把望远镜还给伯赫尼尔德了。她已经上完了这一课。
在后台,崇拜者们已经纷纷开始向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示爱了。没人瞥一眼伯赫尼尔德,她站在船底安了轨道的贡多拉船上,像一位孤独的女王。当奥菲丽从后面上了船,准备坐上船夫的位置时,她听见伯赫尼尔德微笑着喃喃自语:“小可爱们,享受这微不足道的荣耀吧,它们不过是昙花一现。”
奥菲丽把帽子宽大的帽沿朝脸上盖了盖。伯赫尼尔德有时会让她脊背发凉。
远处,乐团里的小提琴和竖琴宣告着伊索尔德的入场。机械装置轻轻地在轨道上推动贡多拉船。奥菲丽深吸了一口气,好给自己打气。她得在整个第一幕中出演船夫的角色。
当船体即将登台时,奥菲丽突然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空空的双手,她把桨忘在化妆间了!
她惊恐地看了一眼伯赫尼尔德,希望她能创造出奇迹,让她们远离滑稽可笑的下场。但歌唱家已经昂首挺胸,全然投入演出了,她在舞台照明的焰火下光彩夺目。奥菲丽只得临场发挥,除了放弃那珍贵的道具并且继续模仿船夫的动作以外,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如果奥菲丽不是站在船身的高处,很可能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她。当她听见场下爆发出一阵哄笑,打断了伯赫尼尔德的歌唱时,她羞愧难当。伯赫尼尔德原本在唱:“在天空之城,世所唯一之地,爱情之夜……”伯赫尼尔德愣住了,舞台的灯光让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她喘了好几下才明白人们并不是在嘲笑她,而是她的船夫。在她身后,奥菲丽竭力保持风度,她随着那支看不见的桨的幅度安静地扭动腰身。要么是这样,要么就只能傻乎乎地垂着手。伯赫尼尔德绽放出一个美丽的微笑,拦腰斩断了那些嘲笑声,然后像从未被打断过一样继续歌唱。
奥菲丽真心佩服她。她自己是在划了很多下空想出来的桨之后,才慢慢不再盯着鞋尖看了。周围回荡着关于爱、恨和复仇的歌唱,奥菲丽却越来越感到肋骨疼痛。她试着把精神集中在水流的幻象上,在纸糊的房子和临时搭建的桥梁之间,流淌着无涯的水。但是,投入演出还是不能让她忘记疼痛。
她躲在帽子底下,壮着胆朝荣誉楼厅投去了好奇的一瞥。王座上的法鲁克整个人都变形了。他的双目像火焰一样明亮,蜡一般的脸也融化了,让人一目了然。让他大变身的既不是歌剧的情节,也不是动人的歌唱,而是伯赫尼尔德,仅仅是伯赫尼尔德。奥菲丽现在明白为什么她如此坚持要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十分清楚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她对情欲艺术的把控堪称完美,只是靠着肢体语言就可以撩拨起熊熊欲火。
奥菲丽眼看着那位大理石巨人对这女人见之忘形,顷刻融化。她感到困惑不安,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跟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紧连着这两个人的激情无疑是她来到极地以后所见到的最真诚也最真实的事物。但这种真诚,奥菲丽永远也体会不到。她越是观察他们俩,就越是对这点坚信不疑。她可以努力做到对托恩更宽容,但这永远都不会是爱情。他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若不是奥菲丽忘了拿桨,她此刻很可能会因为过于震惊而让它滑落在地。她现在才注意到托恩从荣誉楼厅里向她投来了锐利的目光。从舞台的别处看,没人会注意到他目光角度的细微偏差,并因此而怀疑他不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姑母。然而,从奥菲丽所站的贡多拉船尾的这个位置,她清楚地看到他是在盯着迷姆看,而且脸上没有一丝的尴尬和局促。
“不!”奥菲丽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没有意识到。他在我的身上期待着我无法给与他的东西。”
随着第一幕进入尾声,新的意外把她拉回了现实。本该把药瓶递给伊索尔德的萝丝琳姨妈一直没有上场,一阵尴尬的安静笼罩在歌唱家们的周围,连伯赫尼尔德自己都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是一个龙套演员用杯子代替药瓶递了过去,才替她解了围。从这一刻起,奥菲丽就不再想托恩、法鲁克、歌剧、围猎和肋骨了。她只想知道姨妈是否一切安好,其余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幕间的幕布拉下后,掌声和欢呼声四起。奥菲丽径直下了贡多拉船,看都没看伯赫尼尔德一眼,反正,伯赫尼尔德在第二幕中也不需要她了。
奥菲丽在化妆间里找到了萝丝琳姨妈,大松了一口气,她还在原先的位置。她坐在椅子上,腰直挺挺的,手中握着药瓶。她看起来就像是单纯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奥菲丽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如果我们一直在动,是不会成功的。”萝丝琳姨妈眼神涣散,用不高兴的语气说,“照相,得保持姿势。”
她在说胡话吗?奥菲丽用一只手按住她的额头,但她的体温很正常,这反而让奥菲丽更担心了。从刚才开始,萝丝琳姨妈的举止就很奇怪,显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奥菲丽四下看了看,确保化妆间里只有她们俩。然后,她才允许自己轻轻说出:“您感觉不舒服吗?”
萝丝琳姨妈用手扇着空气,好像在赶苍蝇一般,但没有回话。她看起来彻彻底底地陷进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里。
“姨妈?”奥菲丽呼唤着,越来越担心。
“你很清楚我是怎么看你姨妈的,我可怜的乔治。”萝丝琳嘟嘟囔囔地说,“她就是个把书当柴烧的文盲。我拒绝跟一个这么不尊重纸张的人来往。”
奥菲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乔治叔叔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萝丝琳姨妈并不是陷在了胡思乱想里,而是陷在了回忆里。
“教母。”奥菲丽轻声恳求着:“不管怎么说,您还认得我吧?”
姨妈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奥菲丽是玻璃做的,奥菲丽的心里涌上一股控制不住的负罪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及怎样,但她就是隐隐觉着萝丝琳姨妈出事是她的错,她很害怕。也许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姨妈只是一时的精神错乱,但她脑子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告诉她,事实比这要严重得多。
她需要伯赫尼尔德。
奥菲丽小心翼翼地从姨妈僵硬的手中取出小药瓶,然后坐到她的身边。她们一直等到第二幕和第三幕的结束。这等待仿佛没有尽头。萝丝琳姨妈还时不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始终都不肯回归现实。看着她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既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样子,奥菲丽实在是难受。
化妆间的天花板随着掌声开始震动。奥菲丽悄悄对姨妈说:“我马上回来。我去找伯赫尼尔德,她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你只要撑起伞就行了。”萝丝琳姨妈回答。
奥菲丽以肋骨许可范围内的最快速度登上通往后台的台阶。她的动作太过剧烈,疼痛让她几乎难以呼吸。她在各个龙套角色中穿行。所有的演员都站在舞台上向观众致敬,雷鸣般的掌声让她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十几束玫瑰花被扔在台上。
当她看见伯赫尼尔德正在接受法鲁克的吻手礼时,心下更明白这些尊荣和掌声的来源了。族灵亲自上台,在大众面前向伯赫尼尔德献上赞美。伯赫尼尔德雍容华贵,八面威风。她疲惫却光彩照人,雍容孤傲又得意扬扬。今晚,凭借她的演出,她夺回了宠姬中的宠姬的名分。
奥菲丽的心突突直跳,眼睛无法从法鲁克的身上移开。从近处看,这位美极了的白色巨人要更惊人。难怪人们会把他看作活着的神灵。
他望向伯赫尼尔德的目光情感丰沛,闪烁着一丝占有欲的光芒。奥菲丽能在他的嘴唇上读到的唯一一个字是:“来!”
接着,他用巨大的指头裹住她肩膀上精美的圆润曲线。然后两个人一起缓缓地、缓缓地走下舞台。贵族的人潮就像汹涌的波涛一般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奥菲丽明白,今晚她不能指望伯赫尼尔德了。
她得去找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