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Chapten Seventeen 天使
伯赫尼尔德一下子变得惨白。为了站起来,奥菲丽和萝丝琳姨妈不得不一人扶着她的一条胳膊。即便如此,伯赫尼尔德在交待她们的时候,依然保持了一种庄严的冷静。
“现在,门的那一头等着无数的秃鹫。不要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要避免引来对你们的注意。”
伯赫尼尔德抓起她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小钥匙,插入锁眼。随着“咔嚓”一声,她把她们三个人都扔进了月光堡沸腾的骚动里。旁边的门厅里满是嘈杂,挤满了宪兵和贵族。各种脚步声和强压下来的感叹声不绝于耳。当人们看见门打开时,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用不怀好意的好奇打量着伯赫尼尔德。接着,各种问题就像烟花一样炸开了。
“伯赫尼尔德夫人,据说您的全家都在一场组织不善的围猎中死亡。你们那举世无双的猎人的声誉,是不是名不副实啊?”
“您为什么没有跟您的家人在一起?有人说,就在昨天,您跟他们吵架了?您是不是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
“您的家族不在了,您认为您在宫廷里的位置仍然正当吗?”
听着这些恶言中伤,奥菲丽却看不见说话的人。这些话虽然令人寒心,但她其实对这些人早已不抱幻想了。伯赫尼尔德勇敢地站在敞开的门缝里,她的身影遮挡了奥菲丽的视线。伯赫尼尔德的双手交叉在裙子前面,安静地对抗着这些攻击,一心寻找着托恩的身影。当奥菲丽听见一个女人的发言时,全身立刻僵硬起来。
“传说你们藏着一位阿尼玛悬岛的物灵阅读者。她也在套间里吗?为什么不把她介绍给我们认识呢?”
女人叫了一声,跟着是好几个人的抱怨声。不用看,奥菲丽也知道是托恩来了,他正在赶开这群贵族。
“总务长先生,猎人们的死亡会影响我们的食物供给吗?”
“您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托恩唯一的回复就是把他的姑母推进房间,同时让阿尔奇巴德和另一个男人进来,然后用钥匙锁上了套间。门厅里的吵嚷声瞬间就消散了,他们一跃跳出了空间之外。这时候,伯赫尼尔德突然朝托恩扑去,两个人都倒在了门上。她用全部的力量抱住了那高她一头的瘦长身躯。
“我的孩子,见到你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托恩像块木桩一样僵硬。他看起来并不知道该把那双奇长的胳膊搁在哪儿。他的鹰眼直直穿过奥菲丽的眼镜。她看起来应该糟透了:穿着女仆的裙子,脸受伤了,头发蓬乱,光着胳膊,两只手上只戴着一只手套。但这一切都没有让她感到不自在。让她不自在的是她满腔愤怒,却无法表达出来。她怨恨托恩,但考虑到当下的情境,她实在无法开口责难他。
她的这个窘境很快就被另一个窘境替代了。阿尔奇巴德把大礼帽放在胸前,朝她深鞠一躬:“深表敬意,托恩的未婚妻!哎哟,您是如何来到寒舍的?”
他天使般的面孔苍白而温柔,会心地朝她眨了眨眼。正如奥菲丽所料,她在丽春花花园里的即兴表演根本没有骗过他,现在只愿他不会恰巧选在今晚揭发她。
“我总算能知道您的名字了吧?”他笑容满面,坚持问道。
“奥菲丽。”伯赫尼尔德替她回答,“行行好,我们下次再作介绍。现在我们有更紧急的事要谈。”
阿尔奇巴德几乎没听她说话。他明亮的眼睛更加仔细地检视着奥菲丽:“小奥菲丽,您是不是被虐待过?”
她很难回答他。她总不能去谴责他的宪兵吧,不是吗?她垂下了眼睛。阿尔奇巴德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她脸上的纱布,他的举止是如此亲密,以至于萝丝琳姨妈握着拳头开始咳嗽。至于托恩,他的眉毛皱得都快把额头一分为二了。
“既然我们今晚聚在这里是为了谈话,”阿尔奇巴德宣布,“那么,谈吧!”
他倒进一把扶手椅里,把破了洞的鞋子竖在脚凳上。萝丝琳姨妈开始准备茶水。托恩在软垫沙发上坐下,却显得束手束脚,他在这些女人味十足的家具中间极不自在。伯赫尼尔德坐在他的身边,把头靠在他制服的肩章上。然而,托恩一眼都没有看她,他钢铁般的眼睛盯着奥菲丽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奥菲丽也很不自在。她不知道自己该坐该站,该站在哪里,也不知道手该做些什么。她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头还撞到了架子上。
那个跟着托恩和阿尔奇巴德一起进来的男人站在地毯中间。他穿着厚厚的皮草,已经不太年轻了,没刮干净的脸上高高隆起一只红色的酒糟鼻。他把脏鞋子在裤子上蹭来蹭去,好让它们看起来还像个样子。
“约翰,”阿尔奇巴德说,“给伯赫尼尔德夫人汇报一下。”
“一桩晦气事。”男人含含糊糊地说,“一桩晦气事。”
奥菲丽对人脸向来记性不好,所以她用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对了,他是他们到极地那天,把他们送上天塞堡的猎场看守。
“约翰,您说吧。”伯赫尼尔德用温和的声音说,“直言不讳,您的真诚会得到报偿。”
“一场屠杀,我亲爱的夫人。”他抱怨道,“我能逃出来,全靠奇迹。一场真正的奇迹,夫人。”
他笨手笨脚地抓起萝丝琳姨妈递给他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然后把杯子放在独脚小圆桌上,像木偶一样挥舞着双手。
“我接下来要向您复述我跟您的侄子和大使先生说过的话。您的家人,在那里,全到齐了。还有三个小子,我还认不得。如果我有什么粗鲁的地方,您别介意。不过我可不能瞒您,嗯?那么,我得告诉您,夫人,您没来这事被狠狠地批判了一通,什么您不认自家人,什么您打算创建自己的分支,他们早就看穿了,什么‘杂种的未婚妻’……这是他们的话,我可说不出这么令人难为情的话。他们说他们永远都不会承认她,既不认她也不认她“抽屉里长出来的娃娃[5]”。说着这些,我们就像往年一样开始围猎,我对森林了如指掌。我尽责地选了一些巨兽。不要育崽的母兽,嗯,这种,我们永远都不动。所以,我找了三头公兽,就在那里,可以供你们一年的肉。只需要扫平周边,围住,孤立,再杀死就行了。就是个日常活儿!”
奥菲丽越听越揪心。这人的口音重得像是得用刀削薄一样。不过比起以前,她今天能听懂好些了。
“我从没见过这个,从来没有。野兽们从四面八方蹿出来,嘴巴上挂着沫子,行为方式根本难以预料。它们就跟中了邪一样。接着,龙们,他们用爪子直击要害,一下、一下、又一下。但是总有新的巨兽来,没完没了!它们踩扁了它们没吃完的。我还以为……老天,我还以为我的时候到了。可是我真的了解我的工作啊!”
奥菲丽蜷缩在角落,闭上了眼睛。昨天,她曾经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婆家人了。但是她从来,真的从来都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实现愿望。她想到了托恩的回忆,想到了童年时期的戈弗雷和芙蕾雅,想到了弗拉基米尔老爹曾那么骄傲地带去狩猎的三胞胎……一整晚,奥菲丽都觉得自己被一种暴风前的气氛压抑到窒息。雷终于还是劈了下来。
猎场看守摩挲着自己那胡须浓密的下巴,眼神逐渐涣散。
“您肯定觉得我是找不着北了。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我是疯了。一个天使,夫人,一个天使把我救出了屠杀。他在雪中出现,巨兽们就像绵羊一样轻轻地走开了。多亏了他,我才幸免于难。真是个精彩的奇迹……您别介意,夫人。”
他打开一瓶酒,喝了几大口。他一边用袖子擦胡子,一边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个小天使救的是我,我,而不是别人。这个,我永远都搞不明白。”
奥菲丽愣住了。她忍不住偷偷看了看托恩的反应,却辨别不出他的精神状态。他盯着怀表看了许久,好像所有的指针都停住了一样。
“您能确认,我家所有人都在这场狩猎中死了吗?”伯赫尼尔德用耐心的语气问,“所有,所有人?”
猎场看守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我们没找到一位幸存者。一些身体已经认不出来了。但我用生命向您保证,无论要花多长时间,我们都会清查整座森林,找到尸首,然后还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您明白吗?谁知道呢,嗯,也许天使也救下了其他人呢?!”
伯赫尼尔德露出了一个妩媚的微笑:“您真是天真啊!他长什么样子,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一个衣着得体、头发像麦子一样金黄、脸蛋胖乎乎的很可爱的孩子?”
奥菲丽朝眼镜的镜片哈了口气,在裙子上擦拭着。骑士,还是,永远都是骑士。
“您认识他?”男人惊愕地问。
伯赫尼尔德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托恩从沉默的木讷中觉醒,朝她投来一个犀利的眼神,示意她保持镇静。伯赫尼尔德面红耳赤,发卷随便滚在脸上,和她平时大不一样。
“中邪了,是这样吧?您的天使在巨兽们的脑袋瓜里吹了些只有邪恶的灵魂才能构建出的幻象。幻象让巨兽们既饥饿又狂怒。事后,他一打响指就让它们散了。”
伯赫尼尔德边说边手舞足蹈,样子骄傲华美。猎场看守惊到窒息,眼睛瞪得像两只盘子。
“您知道为什么这位小天使放了您吗?”伯赫尼尔德继续说,“为着您能够向我事无巨细地描绘我的家人被屠杀的场景。”
“这可是严重的控诉,亲爱的朋友。”阿尔奇巴德用手指指着自己额头上的文身,“在诸多证人面前的控诉。”
他的嘴唇翘起,露出一个微笑。不过这次,他是朝奥菲丽微笑。透过他,整个网族都看到了此情此景,而她也是演出的一部分。
一眨眼的工夫,伯赫尼尔德又变回了安详的面孔。她那因为激动而隆起的胸,也和她的呼吸一样变得平稳了。而她的皮肤,又变得洁白匀净,宛如瓷器。
“控诉?我有提到谁的名字吗?”
阿尔奇巴德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大礼帽的帽底上,好像他觉得这个破洞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加生动有趣。
“听您刚才说的话,我还以为这位天使对您并不陌生呢。”
伯赫尼尔德抬起眼睛观察了一下托恩的指示。他坐在软垫沙发上,全身僵硬,回了她一个锐利的眼神。在他的沉默背后,他仿佛在对她下令:“把戏做下去。”这场无声的交流只持续了一秒钟,但它足以让奥菲丽明白,她对托恩的认知错得有多离谱。她一直以来都把他看作伯赫尼尔德的牵线木偶,但实际上,牵线的人一直都是他。
“家人的去世让我心神不宁,”伯赫尼尔德带着微弱的微笑低声说,“痛苦让我失去理智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甜美的眼神,大理石一般的面孔,她又一次在舞台上演出了。可怜的约翰困惑到了极致,什么都没明白。
至于奥菲丽,她对自己刚听到的这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把宪兵们引去抓迷姆,圈禁萝丝琳姨妈的灵魂,还有把那位可怜的女仆逼到跳窗,骑士的这些行为是不是为了把伯赫尼尔德留在这里,好阻止她去狩猎呢?这只是一种假想,一切都是假想。这个孩子很可怕,他的影子游荡在每一场灾难中,但没人能指责他做了什么。
“那么,我们就这样结案了?”阿尔奇巴德无所谓地说,“一场不幸的狩猎事故?”
今晚,至少有一个人对此幸灾乐祸。若不是奥菲丽感到他的每次介入都是为了保护伯赫尼尔德不被自己的精神状态所牵连,她一定会对他感到深恶痛绝。
“至少,暂时如此。”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托恩身上,这是他们的小会议开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然如此。”阿尔奇巴德带着一抹讽刺说,“如果调查出了新的情况,有任何犯罪的迹象,我毫不怀疑您会重新立案,总务长先生。貌似这正是您的职权所在啊。”
“正如向法鲁克汇报这事是您的职权所在一样,大使先生。”托恩即刻顶了回去,同时朝他投去冷峻犀利的目光,“我姑母在宫廷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我能否指望您保护她的权益呢?”
奥菲丽领会到,比起请求,他的表达里更多的是威胁。阿尔奇巴德的笑容更灿烂了,他把鞋子一只一只地从脚凳上挪下来,重新戴上了那顶破旧的大礼帽。
“总务长先生怀疑我对您姑母展现出的热忱吗?”
托恩从牙齿间挤出一句:“难道您过去没有伤害过她吗?”
奥菲丽还没有完全从原来的角色里走出来,她的脸上仍旧挂着这些与她无关的漠然。然而事实上,她一丁点儿都没有错过他们所说的,以及他们没说的。
所以,阿尔奇巴德以前背叛过伯赫尼尔德?这难道就是托恩憎恶他比憎恶其他人更甚的原因?
“那是多久以前了。”阿尔奇巴德喃喃地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多么顽固的记忆力!不过,我理解您的担忧。如果她失势了,您很可能会跟着她一起失势。”
“大使!”伯赫尼尔德抗议说,“您的角色可不是火上浇油!”
奥菲丽仔细观察着软垫沙发上纹丝不动的托恩。阿尔奇巴德的影射看上去并没有动摇他,但是,他那双骨节凸出的手却握紧了膝盖。
“我的角色,夫人,是说出真相,一切的真相,唯有真相。”阿尔奇巴德说,语音温柔到肉麻,“您的侄子今天只失去了一半的家人,另外的一半还在外省的某处生机勃勃。这一半,总务长先生,”他目光平静地望向托恩,总结道,“是被您母亲的过错而连累的。”
托恩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灰色的缝,但伯赫尼尔德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中,示意他镇定:“行行好,先生们,别再旧事重提了!我们得朝前看,阿尔奇巴德,我能仰赖您的支持吗?”
当事人一弹手指弹正他的礼帽,好露出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亲爱的朋友,我有比给您支持更好的提议。我提议结盟,让我做您孩子的教父。从今往后,您就能把我的整个家族看作是您自己的了。”
奥菲丽匆忙把脸埋进手帕里,好能自在地咳嗽。法鲁克直系后代的教父?这里还真有一个不错过任何赚得钵满盆满机会的人呢。
伯赫尼尔德愣住了,下意识地把双手放在肚子上。至于托恩,他的脸都气白了,看起来,他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让阿尔奇巴德把话收回。
“我的处境让我无法拒绝您的帮助,”伯赫尼尔德最后用一种屈从的口气说,“那么就这样吧。”
“这算是正式通告吗?”阿尔奇巴德再次敲着额前的文身,坚持问道。
“阿尔奇巴德,我选您做我孩子的教父。”伯赫尼尔德用最大的耐心宣布,“您的保护会延及我的侄子吗?”
阿尔奇巴德的微笑收敛了一些。
“夫人,您对我的要求太高了。我对同性只有深刻的冷漠,而且我也不想让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进入我的家庭。”
“我一丁点儿都不想成为您的家人。”托恩啐了一口。
“假如我违背我的原则。”阿尔奇巴德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说道,“我愿意为您的小未婚妻提供保护,只要她自己提出要求。”
奥菲丽看到阿尔奇巴德朝自己抛来火花四溅的媚眼,不禁抬了抬眉毛,她被无视了太长时间,已经不再指望有人会来问她的意见了。
“拒绝他的提议。”托恩命令道。
“这次,我同意他。”萝丝琳姨妈突然愤慨地搁下茶盘,介入进来,“我拒绝你跟这种人打交道!”
阿尔奇巴德好奇地望向她。
“陪侍女原来是一位阿尼玛人?我在自己的家里被骗了!”
他一丁点儿都没有被触怒。正相反,他看起来很惊喜。接着,他鞋跟啪啪一转,转向奥菲丽,睁大了眼睛,大到仿佛整张脸上都是天空。托恩和伯赫尼尔德从沙发那儿死死盯住奥菲丽,让她明白除了傻傻的沉默,他们对她还有着别样的期待。
在奥菲丽的脑袋里,一个奇怪的念头像是印在了其余的想法之上:“做出您自己的选择,小姐。如果您今天不为自己做主,明天就太晚了。”
阿尔奇巴德继续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表现的像是这个念头不是出自于他一样。奥菲丽认为他是对的,从现在开始,她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尽可能大声地说:“您是个没有道德可言的人。但是,我知道您从不说谎,而我需要真相,凡是您给出的建议,我都愿意聆听。”
奥菲丽说这些话的时候,直视着托恩的眼睛,因为这也是说给他听的。她看见他瘦削的脸变形了。阿尔奇巴德则笑得合不拢嘴:“我相信我们会相处融洽的,托恩的未婚妻。从此刻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朝她脱帽致意,然后在伯赫尼尔德的手上吻了一下,带着那位可怜的已经晕头转向的猎场看守出去了。大使一越过门厅的门槛,贵族们的叫喊声和提问声就立刻响彻寰宇。萝丝琳姨妈转了一圈钥匙之后,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紧张的安静持续了很久,奥菲丽可以感受到所有人的不满。
“我为您的傲慢感到震惊。”伯赫尼尔德愤慨地站起身说。
“他问我的意见,我回复了。”奥菲丽尽可能沉着地回答。
“您的意见?您不需要有意见。您应该唯我的侄子马首是瞻。”
托恩僵硬得像具尸体,眼睛也没有离开地毯。他那棱角分明的侧影上面无表情。
伯赫尼尔德用冰冷的声音继续说:“您有什么权利公然反抗您未来丈夫的意愿?”
对这个问题,奥菲丽根本不用考虑。她的脸已经够悲惨了,她也不在乎再多挨一爪子。她坚定地说:“这个权利,是我自己赋予自己的,从我得知你们摆布我的那一刻起。”
伯赫尼尔德眼中的一汪清水里好像起了旋涡。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您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话?没有我们您什么都不是,我可怜的姑娘,什么都不是……”
“闭嘴。”
伯赫尼尔德猛地转过身,托恩用暴怒的声音下了这道指令。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展开他高大的身躯,朝他的姑母投去了一个犀利的眼神。这让她变得面无人色。
“她的意见当然重要。您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伯赫尼尔德没想到他会责怪自己,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奥菲丽决定替她回答,她昂起下巴,好看着托恩那只高高在上、带有伤疤的眼睛。他的眼圈黑得吓人,浅色的头发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疏于梳理。他今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不该随心所欲地发泄愤怒,但她实在不能再推迟这场谈话了。
“我知道书的事。我也知道您的真实野心。您想利用婚姻取走我的天赋样本,好接种到您自己的身上。令我遗憾的是,我没能从您的嘴里听到真相。”
“令我遗憾的是,”萝丝琳姨妈把修补好的手套递给她,抱怨说,“你们唱的这些我一句都听不懂!”
和他每次控制不住局面时一样,托恩又躲到了他的怀表后面。他拽起它,关上表壳,再打开表壳,但这都改变不了什么:时间线上有了裂缝。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能回到以前了。
最后,他只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奥菲丽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对托恩更失望,但是她错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的遗憾,也没有一句道歉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还在私底下保持着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伯赫尼尔德的谎言,而托恩根本和这些阴谋无关。
奥菲丽受够了。她戴上手套,开始帮姨妈收拾茶具。她的神经如此焦躁,摔碎了两只杯子和一只茶托。
伯赫尼尔德叹了口气说:“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得把你的未婚妻带去见法鲁克,越快越好,很快大家就会知道她在这里,再对他隐瞒下去就太危险了。”
“把她送到他的鼻子底下,难道不是更危险吗?”托恩嘟囔道。
“我会确保他把她保护在羽翼之下。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顺利的。”
“当然了,”托恩尖刻地哼道,“原来事情这么简单,简单到我们之前都没有想过。”
在小厨房里,萝丝琳姨妈和奥菲丽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这是托恩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对伯赫尼尔德表现得如此不逊。
“所以你不再信任我了吗?”她责备道。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近厨房,托恩低下头,避免撞在过梁上。对于他的身高而言,它太矮了。他把肩膀靠在门框上,奥菲丽正在忙着擦杯盘,她看不见那道重重地压在她身上的目光。他在期待什么?一句友善的话?她连正脸都不想再瞧他一眼。
“我只是一点儿都不信任法鲁克。”托恩用生硬的嗓音说,“他的忘性如此之大,又缺乏耐心。”
“除非我留在他的身边,让他保持理智。”伯赫尼尔德在他身后说。
“您愿意牺牲您仅有的自由?”
“我准备好了。”
托恩的眼睛一直跟着奥菲丽。她徒劳地拼命搓弄着茶壶,但她总是能在眼镜的一角感觉到他。
“您不断地把她引向震中,而我希望的是让她远离在外。”他咆哮道。
“我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
“你们俩请随便,就当我不在这里好了。”奥菲丽恼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跟我有关的话题!”
她抬起眼睛。这次,她没能逃过托恩望向她的眼神。她惊讶地看到了她一直担心看到的——深刻的倦怠。她可不想同情他,也不愿去想那两只小骰子。
托恩这次是彻底进到厨房里来了,他对正在把茶具放回橱柜里的萝丝琳姨妈说:“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姨妈咬了咬她那两排长长的马牙,说:“这扇门得开着。”
萝丝琳姨妈去了客厅伯赫尼尔德那里。托恩把门尽可能地关上。厨房里只有一盏煤气灯。当他在奥菲丽的面前站直身子时,煤气灯把他瘦骨嶙峋的影子投射到了壁纸上。
“您认识他。”
他小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僵硬至极。
“这不是您第一次遇见他。”他继续说,“我是说,以您的真面目。”
奥菲丽花了很久才明白他在跟自己说阿尔奇巴德。她把那些垂到眼镜前面,宛如帘幕的乱发向后撩了撩。
“的确不是。我曾在无意间遇到过他。”
“您出逃那夜。”
“是的。”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知道您是谁?”
“我对他说谎了。虽然我得承认,谎话不太成功,但他从来都没把迷姆和我联系起来。”
“您本来可以把这事告诉我的。”
“当然。”
“或许,您有把这次相遇隐瞒起来的理由?”
奥菲丽抬头望了托恩这么久,脖子开始疼了。她在煤气灯的光亮里,瞧见他颌骨周边的咬肌全都收紧了。
她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希望您不是在暗示我以为的那事吧。”
“我是否可以认为他没有让您失贞呢?”
奥菲丽的心窒息了。行了,这下子,他是真的过分了!
“没有。但是您,从没有人像您一样羞辱过我!”
托恩弓起眉毛,用他的大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您是因为我对您有所隐瞒而生我的气?您也一样,您也用同样的方式骗了我。看起来我们俩一开始都走了错路。”
他用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说出这么一段话,奥菲丽越来越困惑。他真的以为他能像处理总管府的卷宗一样解决他们之间的纠纷?
“还有,我不是在责备您。”他沉着地补充说,“我只是劝告您要当心阿尔奇巴德,和他保持距离,永远不要跟他独处。对于法鲁克,我也同样建议您谨慎行事。您将来不得不和他来往时,身边务必要带上个人。”
奥菲丽不知道她是该笑呢,还是该彻底爆发。托恩看起来很严肃。她打了三个喷嚏,擤了擤鼻涕,然后用感冒似的声音说:“您多虑了,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托恩闭嘴了。他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朝前弯下身子,椎骨一节一节弯曲,直到他能抓住奥菲丽的手。若不是他几乎立刻就又站直了身子,她一定会躲开。
他揶揄地说:“您这么以为吗?”
托恩走出厨房的时候,奥菲丽意识到他在自己的手里塞了一张纸。一张电报?
极地天塞堡总管府托恩先生
担忧你们的沉默 尽快赶到
爸 妈 雅格特 夏利 艾克多 朵米蒂耶 伯特兰德 阿方斯
比娅特里斯 罗杰 玛蒂尔德 马可 雷诺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