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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ION军团

军团

我的名字是斯蒂芬 ·利兹,我的心智完全正常。然而,我的幻觉却相当疯狂。
从 JC房间传来的枪声短促清脆,仿佛鞭炮声。我小声咕哝着,拿起挂在他门外的隔音耳罩 ——我已经学会把耳罩放在那儿了 ——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JC自己也戴着耳罩,双手举着他的手枪,瞄准墙上那张奥萨马·本·拉登的照片。
贝多芬在演奏。音量大得要命。
“我在跟人说话呢!”我大喊道。
JC没听到我的声音。他对着本 ·拉登的脸打空了一整个弹夹,在墙上留下了各式各样的弹孔。我没敢靠近。如果我吓着他,他也许会不小心打中我的。
我不清楚被自己的幻觉射中会有什么后果。我的大脑会怎样解读呢?毫无疑问,会有不少心理学家乐意撰写相关的论文。我可不想给他们这种机会。 “JC!”他停下来装弹时,我尖叫道。他看向我,然后咧嘴笑了笑,摘下耳罩。 JC露齿而笑的时候就像在瞪着别人,但我早就学会不去害怕了。
“呃,瘦皮猴,”他举着手枪说,“要来打上一两个弹夹吗?这种练习会派上用场的。 ”我从他手里拿走了枪。“这屋子会配备射击场是有理由的,JC。你该好好利用。 ”“恐怖分子平常可不会在射击场找到我。好吧,的确发生过那么一次。纯粹只是巧合。 ”
我叹了口气,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调低了音乐的音量。 JC伸出手,抬起枪口,让它对着空气,然后把我的手指从扳机那里挪开。“安全第一,孩子。 ”
“反正这只是想象出来的枪。”我说着,把枪递还给他。
“是啊是啊。 ”
JC不相信自己只是幻觉,这很不寻常。他们大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事实。但 JC不同。他高大却不笨重,脸庞宽阔却不起眼,拥有一双杀手的眼睛。至少他自称如此。也或许那双眼睛就装在他的口袋里。
他换上新弹夹,然后盯着本·拉登的照片。“别。”我警告他说。“可 ——”“何况他已经死了。他们好些年前就干掉他了。 ”“这是他们对公众的说法,瘦皮猴,”JC把手枪塞回枪套,“我很想解释给你听,但你没得到许可。 ”“斯蒂芬?”有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转过身。托比亚斯是另一个幻觉 ——或者说“化身”,我有时是这么称呼他们的。他身形瘦长,肤色乌黑,遍布皱纹的脸上长着深色的雀斑。他的黑发留得很短,穿着宽松的休闲西服,没系领带。
“我只是想知道,”托比亚斯说,“你打算让那个可怜人等多久。 ”“等到他离开为止。”我说着,来到走廊里的托比亚斯身旁。我们两个转身离开。
“他非常礼貌,斯蒂芬。”托比亚斯说。在我们身后,JC又开始射击了。我呻吟起来。“我会跟 JC谈谈的,”托比亚斯用安慰的口气说,“他只是不希望本领退步。他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
“好吧,随便了。”我丢下托比亚斯,绕过这栋豪宅的一处转角。我有四十七个房间。几乎没有空房。在走廊的尽头,我走进一个铺着波斯地毯和木制墙板的小房间。我一屁股坐在房间中央的黑色皮沙发上。
艾薇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你打算继续忍下去?”她抬高嗓门,以便盖过枪声。“托比亚斯会跟他谈的。 ”“这样啊。”艾薇说着,在笔记本上做了个标记。她穿着一套深色西服,搭配休闲裤和短上衣。她的金发扎成圆发髻。她四十出头,是我拥有时间最长的化身之一。“开始被自己的投影违抗,”她说,“是种怎样的感受?”“他们大都是服从我的,”我为自己辩护道,“JC从来都不肯认真听我的话。一向如此。 ”
“你否认情况正在恶化?”
我什么也没说。
她做了个记号。
“你把又一个请愿者拒之门外了,对吧?”艾薇问,“他们是来向你求助的。 ”“我很忙。 ”“忙什么?聆听枪声?疯得更厉害?”“我不会疯得更厉害了,”我说,“我已经稳定了。我基本已经正常了。就连我那位并非幻觉的精神病医师也承认这点。 ”艾薇未置一词。在远处,枪声终于停止,而我松了口气,手指按向鬓角。“对于‘疯狂’的正式定义,”我说,“是相当灵活的。两个人也许身处同样的环境,心理状况也同样糟糕,但官方标准可能会认定一方为正常,而另一方则是疯狂。当你的心智状态影响身体机能,让你无法过上正常生活的时候,你就越过了疯狂的界线。以这些标准来说,我一点都不疯。 ”
“你把这叫做正常生活?”她问。“至少一切顺利。”我偏开目光。就像以往那样,艾薇把笔记板放在了废纸篓上。片刻过后,托比亚斯走了进来。“那个请愿者还在,斯蒂芬。 ”“什么?”艾薇说着,瞪了我一眼,“你让那个可怜人等在那儿?都过了四个钟头了。 ”“好吧,好吧!”我跳了起来,“我这就让他回去。”我走出房间,顺着楼梯来到底楼,进入宽敞的门厅。威尔逊,我的管家 ——他是真人,并非幻觉 ——站在起居室关闭的门外。他透过那副双光眼镜  [1]  看着我。“你也是?”我问。“老爷,四个钟头?”“我得冷静一下,威尔逊。 ”“您很喜欢用这个借口,利兹老爷。这让人不禁觉得,您的目的并非冷静,而是偷懒。 ”“我花钱可不是为了雇你思考这种事。”我说。
他扬起一边眉毛,而我有些羞愧。对威尔逊恶语相向实在有失公允;他是个优秀的仆人,也是个优秀的人。想找到愿意容忍我的……个性的仆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抱歉,”我说,“我最近有点疲劳。 ”“我这就给您端些柠檬水来,利兹老爷,”他说,“需要……”“三人份,”我说着,朝托比亚斯和艾薇点点头 ——当然了,威尔逊看不到他们,“外加那个请愿者的份。 ”“我那份请别加冰。”托比亚斯说。“我只要一杯水就好。”艾薇补充道。“托比亚斯不要加冰,”我说着,漫不经心地推开了门,“艾薇只要水。 ”威尔逊点点头,然后照做了。他是个好管家。没有他,我想我会发疯的。有个身穿马球衫和休闲裤的年轻男人坐在起居室的某张椅子上。他跳了起来。“军团先生?”这个昵称让我脸颊抽搐。那是某个天赋异禀的心理学家给我取的。我指的是他在戏剧方面的天赋。心理学领域就差多了。“叫我斯蒂芬吧,”我说着,握住门把,让艾薇和托比亚斯进门,“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呢?”“我们?”年轻人问。“修辞手法而已。”我说着,走进房间,在年轻人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我……呃……我听说你会帮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年轻人吞了口唾沫,“我带来了两千块。现金。”他把一叠写着我名字和地址的信封丢到桌上。
“这是一次咨询的价格。”我说着,打开信封,快速清点了一遍。
托比亚斯看了我一眼。他讨厌我向别人收费,但如果干活不收钱,我就没法买下这栋能容纳所有幻觉的大宅子了。此外,从衣着来判断,这小子付得起。
“你的问题是?”我问。“我的未婚妻,”年轻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某样东西,“她出轨了。 ”“深表同情,”我说,“但我们不是私家侦探。我们不干盯梢的活儿。 ”
艾薇穿过房间,没有坐下。她绕着年轻人的椅子转起圈来,审视着他。“我知道,”年轻人飞快地说,“我只是……好吧,你要知道,她消失了。 ”托比亚斯来了精神。他喜欢神秘的事。“他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艾薇说着,双臂交叠,一根手指轻轻敲打另一条胳膊。
“你确定?”我问。
“噢,是的,”那年轻人以为我在跟他说话,“她不见了,但她留下了这张字条。”他把那张纸展开,放到桌上,“最奇怪的是,我觉得其中似乎有某种暗号。看看这些文字。根本没意义。 ”
我捡起那张纸,扫视他指着的文字。那些字写在纸条的背面,字迹潦草,像是一连串笔记。那位未婚妻用同一张纸写下了告别信。我把纸条递给托比亚斯。
“柏拉图的作品,”他说着,指着纸条背面的那些笔记,“每一句都引用自《斐德罗篇》。噢,柏拉图。要知道,他是个非凡的人。很少有人意识到,他曾一度沦为奴隶,被某个暴君在市场上贩售,因为他反对那位暴君的政治手段 ——而且暴君的兄弟还成为了他的门徒之一。幸运的是,买下柏拉图的是个熟悉他著作的人,可以说是他的仰慕者,那个人将自由身还给了他。即使是在古希腊,拥有忠实拥趸也是有好处的……”
托比亚斯滔滔不绝。他的嗓音低沉而令人舒心,我很喜欢听。我仔细查看了那张字条,然后抬头看向艾薇,后者耸了耸肩。
门开了,威尔逊端着柠檬水和艾薇的水走进房间。我注意到了站在门外的 JC,他掏枪在手,看向房间内部,随后审视起那个年轻人来。 JC眯起了眼睛。
“威尔逊,”我说着,接过自己那杯柠檬水,“能麻烦你去叫奥黛丽来吗?”
“当然可以,老爷。”管家说。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端来给艾薇和托比亚斯的杯子,只是装作往空椅子前面放了点什么而已。我的大脑负责补充剩下的部分,想象出了那些饮料,想象出艾薇走上前去,在威尔逊把水杯放到某张椅子前方 ——他以为她坐在那儿 ——的时候,从威尔逊手里接过杯子。她对他露出怜爱的笑容。
威尔逊离开了房间。
“如何?”年轻人问,“你能不能 ——”
我抬起一根手指,而他停了口。威尔逊看不见我的投影,但他知道他们各自的房间。我们只能指望奥黛丽在房间里。她经常去拜访她在斯普林菲尔德  [2]  的姐妹。
幸好在几分钟过后,她走进了房间。但她穿着浴袍。“我猜这事很重要。”她说着,用毛巾擦拭起头发来。
我拿起那张纸条,然后是装钱的信封。奥黛丽俯下身来。她是个黑发女子,身材微胖。她是几年前加入我们的,当时我正在处理一桩伪造案。
她低声自语了一两分钟,拿出一支放大镜 ——她在浴袍里放着这种东西让我忍俊不禁,但这就是奥黛丽的作风 ——然后接连打量笔记和信封,又看回笔记。前者据说是那位未婚妻的笔迹,后者则是年轻人所写。
奥黛丽点点头。“绝对是同一个人写的。 ”
“这样本应该不够大吧。”我说。
“什么样本?”年轻人问。
“在这种情况下够大了,”奥黛丽说,“信封上有你的全名和地址。线条倾斜度,词语间距,字母结构……全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而且他的字母‘ e’非常有特色。如果用纸条上的样本作为范例,信封上的样本——以我的估计 ——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
“多谢。”我说。
“我想要一条新狗儿。”她说着,缓步离开。“我不会给你想象一条新狗儿的,奥黛丽。 JC制造的噪音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要一条跑来跑去,叫个不停的狗儿。 ”
“噢,别这样,”她在门口转过身来,“我会喂给它不存在的狗粮,给它喝不存在的水,带它去散不存在的步。满足那条不存在的狗儿想要的一切。 ”
“赶紧走吧你。”我这么说着,却露出了微笑。她是在开玩笑。有几个不介意身为幻觉的化身是件好事。那年轻人用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看着我。
“你不用再装了。”我对他说。“装?”“装作为我的‘古怪’吃惊。这种手段太业余了。我猜你是个研究生?”他的双眼浮现出恐慌。“下一次,找个室友帮你写纸条吧,”我说着,把纸条扔了回去,“见鬼,我可没有浪费在这种事上的时间。 ”“你其实可以让他采访你的。”托比亚斯说。“在他欺骗我以后?”我厉声道。“拜托,”那个年轻人说着,站了起来,“我的女友……”“你之前还叫她‘未婚妻’呢,”我说着,转过身去,“你来这儿,是想让我接下这个‘案子’,然后牵着我的鼻子乱转,并在此期间记录我的健康状况。你真正的目的是写一篇学位论文之类的。 ”他沉下了脸。艾薇站在他身后,轻蔑地摇着头。“你以为你是头一个想到这主意的人?”我问。
他面露苦相。“别怪我,我只是想试试看。 ”“我还是会怪你,”我说,“威尔逊!我们需要保安!”“没这个必要。”年轻人说着,开始收拾东西。在匆忙中,一台迷你录音机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滑出,咔嗒一声落在桌上。我扬起一边眉毛,而他涨红了脸,匆忙拿起录音机,然后冲出了房间。托比亚斯站起身,朝我这边走来,双手背在身后。“可怜的家伙。而且他恐怕只能走回家了。在雨里。 ”“下雨了?”“斯坦说就快了,”托比亚斯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偶尔接受一次采访,类似的尝试就会减少?”“我受够在那些个案研究里被人提及了,”我说着,恼火地摆了摆手,“我受够被人摆弄了。我受够与众不同了。 ”“什么?”艾薇笑着说,“你宁愿每天坐在办公桌边?放弃这栋宽敞的宅邸?”
“我又没说不存在好处,”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威尔逊回到了房间里,转头看着那个年轻人逃也似的钻出正门。“威尔逊,能麻烦你确保他真的离开吗?”
“当然可以,老爷。”他把放着本日邮件的托盘递给我,然后转身离开。
我浏览了邮件。他已经拿走了账单和垃圾邮件。剩下的只有我的真人心理学家寄来的一封信 ——我没去理会 ——以及一只没有明显特征的大号白色信封。
我皱起眉头,接过那封信,从上方撕开。我取出里面的东西。
信封里只有一件东西 ——一张五英寸长八英寸宽的黑白照片。我扬起一边眉毛。那是一张岩石海岸的照片,几棵矮树依附在探向海面的某块巨石上。
“背面什么都没有,”托比亚斯和艾薇在我身后察看时,我说,“信封里没别的东西了。 ”“我敢打赌,这又是想骗你接受采访的人寄来的,”艾薇说,“他们的手段比那小子高明多了。 ”“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JC说着,挤到艾薇身边,后者捶了他的肩膀一拳,“石头。树。无聊。 ”“我说不好……”我说,“有点让人在意。托比亚斯?”
托比亚斯接过照片。至少我看到的情景是这样。我多半仍旧把相片拿在手里,但在认定托比亚斯拿着照片的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了。大脑改换认知的方式真的很怪。
托比亚斯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JC开始反复开关手枪的保险装置。“你不是总把枪支安全挂在嘴边么?”艾薇说着,对他“嘘”了一声。“这样很安全,”他说,“枪口没对准任何人。此外,我对身体的每块肌肉都有严格且坚定的控制。我可以 ——”“你们俩安静点。”托比亚斯说完,把照片拿近了些。“上帝啊……”“请不要随便动用主的圣名。”艾薇说。
JC嗤之以鼻。“斯蒂芬,”托比亚斯说,“电脑。 ”我和他来到起居室的台式机旁,坐了下来,托比亚斯朝我的肩膀弯下腰。“搜索一下‘孤柏   [3]  ’这个词。 ”
我照做了,然后调出了图像查看模式。同一块岩石的十几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但上面全都生长着一棵更高大的树木。那些照片里的树木已经成年了:事实上,它看起来很有年头了。
“好吧,真棒,”JC说,“还是树。还是石头。还是无聊。 ”“这是孤柏,JC,”托比亚斯说,“它很有名,而且据说至少有两百五十岁了。 ”“所以……”艾薇问。我拿起那张寄来的照片。“在这上面,它最多只有……多少?十岁?”“恐怕更小。”托比亚斯说。
“所以如果这张照片是真的,”我说,“它就是在十八世纪中后期拍摄的。比照相机的发明还早几十年。 ”
“你瞧,这东西显然是伪造的,”艾薇说,“真不明白你们俩干吗这么上心。 ”托比亚斯和我在宅邸的走廊里漫步。已经过去两天了。那幅画面依旧在我脑海里徘徊不去。我把照片放在夹克衫的口袋里。“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是恶作剧了,斯蒂芬。”托比亚斯说。“阿曼多觉得这是真的。”我说。“阿曼多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艾薇答道。今天她穿着一套灰色西服。
“的确。”我说着,再次把手伸向衣袋。修改照片不用花费多少工夫。在这个时代,篡改照片又算得了什么?几乎每个孩子都能用软件制作出逼真的假货。
阿曼多用某种先进的程序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色阶,又做了一大堆技术含量太高、让我没法理解的测试,但他也承认这不代表什么。天赋出众的艺术家完全可以愚弄测试。
那为什么这张照片会让我念念不忘?
“这表示有人想证明些什么,”我说,“比孤柏还老的树有很多,但位置如此明确的就寥寥无几了。这张照片的目的就是让人 ——至少是拥有丰富历史知识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
“那就更可能是恶作剧了,不是吗?”艾薇问。“也许吧。 ”我朝另一个方向踱起步来,我的化身们沉默不语。最后,我听到了下方的房门关上的声音。我匆忙走到楼梯平台那里。“老爷?”威尔逊说着,爬上楼梯。“威尔逊!邮件到了吗?”
他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端着一只银托盘。保洁工梅根 ——当然也是真人——匆匆跟在他身后,从我们身边经过,低垂着头,脚步飞快。“她就快辞职了,”艾薇提醒我,“你真应该别那么古怪的。 ”“这要求太难了,艾薇,”我咕哝一声,浏览起邮件来,“毕竟有你们在呢。”有了!一封和先前相同的信。我急切地撕开封口,取出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比较模糊。上面是个站在洗手台边,脖子上挂着毛巾的男人。他周围的布置相当老式。照片也是黑白的。我把照片递给托比亚斯。他接了过去,将它举高,用眼角有皱纹的那双眼睛审视起来。“怎样?”艾薇问。“他很眼熟,”我说,“我想我应该见过他。 ”“乔治 ·华盛顿,”托比亚斯说,“看起来正在早上刮胡子。他居然没有负责刮胡子的仆人,这真让我吃惊。 ”
“他当过兵,”我说着,接过照片,“他多半习惯了自己动手。”我的手指拂过那张光滑的照片。第一批银版照片 ——早期的照片 ——拍摄于 19世纪 30年代中期。在此之前,任何人都无法创造出这种品质的永久影像。华盛顿去世于 1799年。
“你瞧,这显然是伪造的,”艾薇说,“乔治 ·华盛顿的照片?我们就假设有人回到了过去吧,可他们却只想去偷拍乔治在盥洗室里的照片?我们被耍了,斯蒂芬  [4]  。”
“也许吧。”我承认。“看起来的确很像他。”托比亚斯说。“只是我们并没有他的照片,”艾薇说,“所以根本没法证明。你瞧,对方只需要雇个长相酷似的演员,摆个姿势,然后就搞定了。他们甚至不用编辑照片。 ”
“我们去听听阿曼多的意见。”我说着,把照片翻转过来。这张的背面有个电话号码。“谁先去把奥黛丽找来。 ”
“准许你们接近皇帝陛下。”阿曼多说。他站在三角形的窗边 ——他占据了这栋宅邸最高的几个房间之一。这是他自己要求的。“我能朝他开枪吗?”JC小声问我,“我是说,对准那些不怎么重要的部位。比如脚?”
“皇帝陛下听到了,”阿曼多用柔和的西班牙口音说着,将闷闷不乐的眼神转向我们这边,“斯蒂芬 ·利兹。你履行对我的承诺了吗?我必须取回我的皇位。 ”
“我在努力了,阿曼多,”我说着,把照片递给他,“我们又收到了一张。 ”阿曼多叹了口气,接过我用手指夹着的那张相片。他身材瘦削,黑发梳成背头。“阿曼多慷慨地同意考虑你的祈求。”他举起照片。“要知道,斯蒂芬,”艾薇说着,穿过房间,“如果你还想创造幻觉,就该认真考虑别造得这么烦人了。 ”“安静点,女人,”阿曼多说,“你考虑过皇帝陛下的要求了吗?”“我不会嫁给你的,阿曼多。 ”“你会成为皇后!”“你又没有皇位。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墨西哥只有总统,没有皇帝。 ”“毒枭在威胁我的子民,”阿曼多检查着那张照片,说道,“他们食不果腹,又被迫对各大强国言听计从。真是耻辱。至于这张照片,它是真货。”他把照片还了回去。“就这样?”我问,“你不用做些电脑测试什么的吗?”“摄影专家是我还是你?”阿曼多说,“跑来哀求我的人是你,对吧?
我说过了。这是真货。没什么花招。然而,那位摄影师却是个蠢货。他 对这门艺术一无所知。这些照片的极度缺乏想象力让我很不愉快。”他背对着我,再次看向窗外。“现在我可以开枪打他了吗?”JC问。“我很想同意。”我说着,把照片转到背面。奥黛丽研究了背面的笔迹,却没能将它和那些专家、心理学家或者其他想研究我的组织对上号。我耸了耸肩,然后掏出手机。那是个本地号码。一声铃响过后,有人接了起来。“你好?”我说。“利兹先生,我能来拜访您吗?”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南方口音。“你是谁?”“最近寄给你谜题的人。 ”“噢,这点我已经猜到了。 ”“我能来拜访吗?”“我……好吧,我想可以。你在哪儿?”“在你家大门外。”电话挂断了。片刻过后,有人按响了正门的门铃。
我看了看其他人。 JC挤到窗边,掏枪在手,窥视着宅子前方的私人车道。阿曼多对他怒目而视。
艾薇和我离开阿曼多的房间,朝楼梯走去。
“你带了武器没?”JC说着,小步跑向我们。
“普通人可不会佩着枪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JC。”
“如果他们想活命,就该这么干。去拿上你的枪吧。 ”
我犹豫片刻,然后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威尔逊!”我大喊道,却又折回我自己的房间 ——这栋宅子里最大的那间 ——然后从我的床头柜里取出了手枪。我把枪套塞到胳膊下面,然后重新穿上夹克。配备武器的感觉的确不错,但我的枪法差得可怕。
我正在下楼前往正门的时候,威尔逊打开了门。有个三十来岁、肤 色偏黑的女子站在门厅那里,穿着黑色夹克和西装裤,短发扎成雷鬼头。她摘下墨镜,冲我点点头。
“起居室,威尔逊。”我站在楼梯平台上说。他领着她前往起居室,而我随后走了进去,等着 JC和艾薇过来。托比亚斯已经坐在房间里,正读着一本历史书。
“柠檬水?”威尔逊在门外问。“不了谢谢。”我说着,关上了门。那个女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仔细查看这里的装饰。“这地方真豪华,”她说,“都是用求助者的钱买下来的吗?”“大部分是政府给的钱。”我说。“根据坊间传闻,你不是他们的雇员。 ”“现在不是,但以前是。总之,其中很多都来自政府拨款。有不少教授想研究我。于是我开始为相应的资格开出高价,以为能摆脱他们。 ”“结果没能成功。 ”“什么法子都没用,”我苦着脸说,“坐吧。 ”“我站着就好,”她审视着我的梵高,说道,“顺带一提,我叫莫妮卡。 ”“莫妮卡。”我说着,拿出那两张照片,“我得说,你居然觉得我会相信那么荒谬的故事,这真让我吃惊。 ”“我还没跟你说故事呢。 ”“你正要说呢,”我说着,把照片丢到桌上,“关于时间旅行 ——似乎还有个用不好闪光灯的摄影师——的故事。 ”
“你是个天才,利兹先生,”她头也不回地说,“按照我看过的某些认证文件,你是这颗行星上最聪明的人。如果这些照片上有明显的 ——或者说没那么明显的 ——瑕疵,你早就直接丢掉了。你也肯定不会打电话给我。 ”
“他们错了。 ” “他们……?”“那些叫我天才的人,”我说着,坐到托比亚斯旁边的椅子上,“我不是天才。我其实相当普通。 ”“这让我很难相信。 ”“随你信不信,”我说,“但我不是天才。我的幻觉才是。 ”“多谢。 ”JC说。“我的一部分幻觉是天才。”我改了口。“你承认自己看到的东西不是真的?”莫妮卡说着,转身面对我。“是的。 ”“可你却会跟他们说话。 ”“我不想伤害他们的感情。另外,他们能派上用场。 ”“多谢。 ”JC说。“其中一部分能派上用场,”我改口道,“无论如何,他们才是你来这儿的理由。你想要借助的是他们的智慧。现在,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莫妮卡,否则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
她笑了笑,终于走过来坐下。“跟你想的不同。没什么时间机器。 ”“噢?”“听起来你并不惊讶。 ”“返回过去的时间旅行是非常、非常不合情理的,”我说,“就算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我也不可能知道,因为它会创造出一条现实的分支,而我并不在其中。 ”“除非这里就是现实的分支。 ”“那样的话,”我说,“返回过去的时间旅行依旧和我无关,因为回到过去的那个人会再次创造出另一条分支,而我同样不在其中。 ”“算是一种理论吧,”她说,“但这毫无意义。我说过了,没有什么时间机器。至少在传统意义上没有。 ”“所以这些照片是伪造的?”我问,“你这么快就开始让我厌烦了,莫妮卡。 ”她把另外三张照片放到桌上。“莎士比亚,”我依次拿起那些照片后,托比亚斯说,“罗德岛巨像。
噢……这张很高明。 ”“猫王?”我问。“看起来是他的弥留之际。”托比亚斯说着,指了指照片上那位日渐衰弱的流行偶像坐在浴室里,低垂着头的模样。 JC嗤之以鼻。“就好像没有长得像那家伙的人似的。 ”“这些照片,”莫妮卡说着,身体前倾,“是用一台能拍摄过去画面的相机拍下的。 ”她停顿片刻,想要营造戏剧化效果。 JC打了个呵欠。
“这些照片普遍的问题在于,”我说着,把相片丢到桌上,“它们从根本上是无法验证的。拍摄到的事物没有可兹证明的其他直观记录,也因此无法用细微误差来加以驳斥。 ”
“我亲眼见过那台装置的运作过程,”莫妮卡答道,“验证是在严格的测试环境下进行的。我们站在自己准备的无尘室里,拿上卡片,在背面画上图案,然后举在空中。接着我们烧掉了卡片。装置的发明者在随后进入房间,拍摄照片。照片精准地再现了我们站在那儿,拿着画有图案的卡片的样子。 ”
“真是奇妙,”我说,“要是我有相信你这番话的理由该多好。 ”“你可以亲自测试那台设备,”她说,“用它帮你解开任何历史谜团。 ”“我们的确可以,”艾薇说,“如果它没有被人偷走的话。 ”“我的确可以。”我复述了艾薇的话,因为我相信她。她在谈判时的直觉优秀,有时还会提醒我该怎么回答。“只不过那件装置已经被盗了,不是吗?”莫妮卡靠向椅背,皱起眉头。“这并不难猜,斯蒂芬,”艾薇说,“如果一切运作正常,她就不会到这儿来了。如果她真的很想向我们证明,就会把相机带来这儿炫耀一番。也或许它太过贵重,只能存放在某处的实验室里。只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她应该会邀请我们去她的地盘,而不是来找我们。
“她外表平静,实际却心急如焚。看到她不断轻敲椅子扶手的动作了吗?另外,你注意到她在谈话前半段保持站立,仿佛要树立权威的做法了吗?你格外放松的态度让她觉得尴尬,所以她才会选择坐下。 ”
托比亚斯点点头。“‘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这是一句中国谚语,普遍认为出自于孔子。当然了,孔子并没有留存至今的原始手稿,所以我们认为他说过的那些话几乎全都带有某种程度的猜测。讽刺的是,作为我们能断定由他传授的学识之一,‘金科玉律’ ——以及他对此的引用,往往会被张冠李戴到拿撒勒的耶稣身上,因为后者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同样的概念……”
我没去打断他,而他平静嗓音的起伏仿佛波浪那样冲刷着我。他说的内容并不重要。“是的,”莫妮卡终于开了口,“那台设备被盗了,所以我才会来这儿。 ”
“这样的话,就有了个问题,”我说,“能证明照片真实性的方法,就只有让我亲手使用那台设备。然而,如果我不做你希望我做的工作,就无法拿到那台设备——这意味着到头来,我很可能会发现你在耍我。 ”
她把另一张照片放到桌上。有个戴着墨镜,身穿风衣的女人站在火车站里。照片是从侧面拍摄的,而她正审视着上方的那台显示器。
珊德拉。
“啊噢。 ”JC说。
“这是你从哪弄来的?”我站起身来,质问道。
“我告诉过你 ——”
“别再跟我耍花样了!”我将双手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她在哪儿?你知道些什么?”
莫妮卡缩起身子,瞪大眼睛。人们不清楚该怎么应付精神分裂症患者。他们读过相关的故事,看过相关的电影。我们令人惧怕,虽然根据统计,我们犯罪的可能性并不比普通人更高。
当然了,有好几个人写过论文,声称我没有精神分裂症。其中半数认为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另一半觉得我患上的是某种新型疾病。无论我得了什么病 ——无论我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 ——似乎能真正理解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莫妮卡刚才拍在桌上的照片里的女人。
珊德拉。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这张照片并不难弄到,”莫妮卡说,“你在过去接受采访的时候,总会谈论她。你显然希望有人读到采访,然后带来和她有关的消息。或许你希望她能看出你的言外之意,然后回到你身边……”
我强迫自己坐了回去。“你知道她去了火车站,”莫妮卡续道,“也知道时间。但你不知道她上了哪辆货车。我们反复拍照,直到发现她为止。 ”
“那座火车站里外貌相仿的金发女子起码有十多个吧。”我说。没人清楚她的身份。就连我也一样。莫妮卡取出一捆照片,数量足有二十张。每张上面都有一名女子。
“我们认为在室内戴着墨镜的那位可能性最大,但我们还是拍下了火车站里所有年龄与她相近的女子。以防万一。 ”艾薇一手按在我的肩上。“冷静,斯蒂芬,”托比亚斯说,“只要船舵够稳,风暴里也能航行。 ”我深深吸气,然后呼出。“我能开枪打她吗?”JC问。
艾薇翻了个白眼。“谁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留着他。 ”“因为我粗犷帅气的外表。 ”JC说。“听着,”艾薇继续对我说,“莫妮卡。她声称自己来找你只是因为相机被盗——可没有相机,她又是怎么拍到珊德拉的照片的?”
我点点头,赶走纷乱的思绪 ——费了不少工夫 ——然后向莫妮卡做出了那番指控。莫妮卡露出狡猾的笑容。“我们原本打算让你参与另一项研究。我们认为弄到这些会比较……方便。 ”“该死,”艾薇说着,站在莫妮卡的面前,盯着她的虹膜,“我想她这句也许是实话。 ”
我盯着那张照片。珊德拉。已经过去快十年了。想到她离开我的情景,我的心还是会痛。她告诉了我驾驭自己头脑能力的方法,然后离开了我。我的手指拂过那张照片。
“我们必须接手,”JC说,“我们必须调查这件事,瘦皮猴。 ”“如果有一线希望……”托比亚斯说着,连连点头。“偷窃相机的多半是内部人员,”艾薇猜测道,“这类工作大都是如此。 ”“是你们自己的人偷走了相机,对吧?”我问。“对,”莫妮卡说,“但我们对他们的去向完全没有头绪。为了追踪他们,我们在过去四天里已经花掉了数万美元。我一直提议来找你。而我们公司的其他……派系,他们反对把自己认为的危险人物牵扯进来。 ”“这案子我接了。”我说。“太棒了。要我带你去我们的实验室吗?”“不,”我说,“带我去那个窃贼的住处。 ”
“巴鲁巴尔 ·拉宗先生。”我们爬上楼梯的时候,托比亚斯念起了相关资料。我在路上浏览了那份资料,但我太过沉浸于思绪,没怎么细看。“他在民族上属于菲律宾人,却又是第二代美国人。在缅因大学取得了物理博士学位。成绩不算优异。独居。 ”
我们来到了这栋公寓楼的第七层。莫妮卡气喘吁吁。她总是离 JC太近,这让他脸色阴沉。
“我要补充一句,”托比亚斯说着,放下了那份资料,“斯坦通知我说,雨在来我们这边之前就下完了。接下来就只有晴天了。 ”
“谢天谢地,”我说着,转向门口,有两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守在那儿,“你们的人?”我问莫妮卡,后者正在朝他们点头。
“对。”她说。在乘车过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跟某个上司通电话。
莫妮卡拿出公寓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门后的房间简直惨不忍睹。外卖中餐的纸盒在窗台上排成一行,仿佛打算用来种植左宗棠鸡的花盆。到处都是成堆的书本,墙上也挂满了照片。不是时间旅行的那种,而是摄影迷会拍的普通照片。
为了穿过房门和书堆,我们只能拖着双脚曲折前进。多了我们几个以后,房间显得格外拥挤。
“麻烦你在外面等吧,莫妮卡,”我说,“这儿气氛有点紧张。 ”
“紧张?”她说着,皱起眉头。
“你一直在穿过 JC的身体,”我说,“这让他非常恼火,他讨厌被人提醒自己幻觉的身份。 ”
“我不是幻觉,”JC厉声道,“我只是配备了最尖端的潜入设备。 ”
莫妮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门边,站到那两个守卫之间,双手叉腰看着我们。
“好吧,伙计们,”我说,“开工吧。 ”
“这锁不错,”JC说着,用手指弹了弹门上的一条金属链,“厚木板,三道门栓。除非我猜错……”他戳了戳门边墙上那个像是信箱的容器。
我打开了它。里面有一把式样朴实的手枪。
“鲁格 ·比斯利   [5]  ,定制成大口径样式。 ”JC说着,哼了一声。我打开装子弹的那个会旋转的部件,取出一颗子弹。“装有 .500莱恩博弹  [6]  ,”JC续道,“这是条理分明的男人会用的武器。 ”
“但他没把枪带走,”艾薇说,“是因为急着离开吗?”
“不,”JC说,“这是他的门边枪。他有另一把常备手枪。 ”
“门边枪,”艾薇说,“你们这些人真有这种东西?”
“穿透力够强的家伙是必要的,”JC说,“如果有人试图破门而入,可以用它射穿门板。但只要稍微多开几枪,它的后坐力就会弄伤你的手。他带在身边的家伙应该是口径较小的那种。 ”
JC审视着那把枪。“但从来没击发过。唔……这有可能是别人给他的。也许他去找了朋友,向他们询问自保的手段?真正的士兵会通过反复射击来了解自己的每一把武器。没有哪把枪开第一枪时就是完美的。每把都有自己的个性。 ”
“他是个学者,”托比亚斯说着,跪在成排的书堆边,“历史学家。 ”
“你好像很吃惊,”我说,“他拥有博士学位。我料到他会是个聪明人。 ”
“他是理论物理学博士,斯蒂芬,”托比亚斯说,“但这些是非常艰深的历史学和神学书籍。要成为不止一个领域的饱学之士可是很难的。难怪他过着独居生活。 ”
“玫瑰念珠,”艾薇说着,从某堆书本上方拿起一串,打量起来,“磨损严重,经常用来计数  [7]  。打开那些书的其中一本吧。 ”
我从地板上拿起一本书。
“不,是那本。《上帝错觉》。”
“理查德 ·道金斯?”我说着,翻阅起来。
“著名的无神论者,”艾薇说着,从我身后察看那本书,“这是反驳论点评注版。 ”
“世俗科学家的汪洋中的一位虔诚天主教徒,”托比亚斯说,“没错……其中许多都是宗教著作,或者有宗教含义。托马斯 ·阿奎那  [8]  ,丹尼尔·W.哈代  [9]  ,弗朗西斯·舍费尔  [10]  ,彼得罗·阿拉贡纳  [11]  ……”
“这是他工作时用的胸卡,”艾薇说着,对挂在墙壁上的某样东西点点头。上面用大字写着“阿扎里研究所有限公司”。莫妮卡的公司。
“去叫莫妮卡,”艾薇说,“重复我告诉你的话。 ”
“噢,莫妮卡。”我说。
“我现在可以进来了?”
“这取决于,”我重复着艾薇小声告诉我的话,“你打不打算告诉我实话?”
“关于什么?”
“关于拉宗自己发明了那台照相机,在制造出可以运作的原型后才带去阿扎里。 ”
莫妮卡眯起眼睛盯着我。
“胸卡太新了,”我说,“没有使用或是放在口袋里产生的磨损和刮痕。那张照片的历史最多只有两个月,因为胸卡上的他长出了胡子,而壁炉架上那张他在芒特弗农  [12]  拍摄的照片却没留胡子。 ”
“此外,这儿可不是高薪工程师该住的公寓。电梯是坏的?位于城市东北角?这地方不但治安差,还远离你们的办公室。他没有偷走你们的相机,莫妮卡 ——但我不禁猜想,恐怕是你们试图从他手里偷走相机。这就是他逃跑的原因吗?”
“他没有带来原型机,”莫妮卡说,“至少不是能够运作的那种。他带来了一张照片 ——华盛顿的那张 ——以及满口承诺。他需要资金来制造能够稳定运作的机器;显然他原本制作的那台仅仅正常运转了几天,然后就坏了。
“我们资助了他十八个月,还给了他实验室的受限使用权。等他终于让那台该死的相机正常工作以后,我们给了他正式胸卡。然后他的确把相机偷走了。他签署的合同要求所有设备都留在我们的实验室。他把我们当作方便的资金来源,然后等时机到来,他就带着战利品远走高飞——删除了所有相关数据,还毁掉了其余的原型机。 ”
“莫妮卡说的是真话?”我问艾薇。“不好说,”她说,“抱歉。如果我能听到心跳的话……也许你可以把耳朵贴到她的胸口上。 ”“我敢肯定,她会喜欢这个主意的。”我说。 JC笑了。“我相当肯定她会喜欢的。 ”“噢,拜托,”艾薇说,“你只是为了偷看她的夹克里面,弄清她带着的是哪种枪。 ”“伯莱塔 M9  [13]  ,”JC说,“已经偷看过了。 ”
艾薇瞪了我一眼。“怎么?”我说着,努力装出无辜的样子,“这话是他说的。 ”“瘦皮猴,”JC插嘴道,“M9很无趣,但很有效率。她佩枪的方式说明她熟悉用枪的手法。她爬楼梯时气喘吁吁的样子只是演戏,她实际的体能要好很多。她想装成实验室里的管理人员或者职员,但她显然应该是某种保安。 ”
“谢了。”我告诉他。“你,”莫妮卡说,“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我把注意力转向她。不用说,在刚才的对话里,她听到的只有我说的那部分。“我还以为你读过对我的采访呢。 ”“我的确读过。上面对你的描写不够准确。我还以为你能够切换模式,从一个人格换成另一个人格。 ”
“那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14]  ,”我说,“跟这不一样。 ”“非常好!”艾薇插嘴道。她最近在教我心理障碍方面的知识。“不管怎么说,”莫妮卡说道,“我猜我发现了你的本质,这让我很吃惊。 ”“我的本质是?”我问。“中层管理人员,”她表情苦恼地说,“总之,问题还没解决。拉宗在哪儿?”
“这取决于,”我说,“他是不是必须前往特定地点,才能使用那台相机?我的意思是,他得跑到芒特弗农才能拍到那里过去的照片,还是说他可以设定相机,让它直接拍到照片?”
“他必须到那儿去,”莫妮卡说,“那台相机能够看到的过去仅限它所在的地点。 ”我还有几个疑问,但我决定回头再说。他会去哪儿呢?我看了眼 JC,后者耸耸肩。
“你先看他?”艾薇用平淡的口气说,“没搞错吧。 ”我看向她,而她涨红了脸。“我……我其实也没什么头绪。 ” JC窃笑起来。托比亚斯缓慢而笨拙地站起身,仿佛远处升向天空的云团。“耶路撒冷,”他轻声说着,五指放在一本书上,“他去了耶路撒冷。 ”我们全都看向他。好吧,只限我们之中能看到他的人。
“斯蒂芬,你觉得信徒还能去哪儿呢?”托比亚斯问,“在多年来和同事反复争论,更因为信仰被当作傻瓜以后。这才是他从始至终的目的,这才是他开发那台相机的原因。他是去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的。为了我们,也为了他自己。那个两千年来都不断有人提起的问题。
“他去拍摄拿撒勒的耶稣 ——他的虔诚信徒称他为‘基督’ ——死而复生时的照片了。 ”
我要了五个头等舱座位。这让莫妮卡的上司很不满,毕竟他们大都不怎么认可我。我在机场遇到了其中之一,达文波特先生。他散发着烟斗的烟味,而艾薇批评了他对鞋子的糟糕品位。认真考虑后,我决定还是别问他能否使用公司的商务飞机了。
我们此时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我把一本厚重的书放在座位的折叠托盘上,懒洋洋地翻阅着。在我身后,JC正向托比亚斯吹嘘他瞒过安检人员的那些武器。
艾薇在窗边打瞌睡,旁边是个空座位。莫妮卡坐在我身旁,盯着空位。“所以艾薇在窗边?”“对。”我说着,翻过一页。“托比亚斯和那个海军陆战队员在我们后面。 ” “JC是海豹突击队队员。犯这种错会被他赏枪子儿的。 ”“那另一个座位呢?”她问。“空的。”我说着,翻过一页。
她等着解释。我什么也没说。“所以你们打算怎么运用那台相机?”我问,“假设那东西是真的,虽然我还没完全相信。 ”“用途有数百种,”莫妮卡说,“执法……谍报……创造历史时间的真实记录……为科学研究而观测这颗行星的早期构造……”“或者摧毁古老的宗教……”
她朝我扬起一边眉毛。“也就是说,利兹先生,您是个虔诚的信徒?”“一部分的我是。”这是再真不过的真话了。“好吧,”她说,“我们就假设基督教是个骗局。或者说是人们出于善意发起的运动,却发展过了头。从大局来看,揭露这点是件好事,不是吗?”
“我可应付不了这样的辩论,”我说,“你该找托比亚斯。他才是哲学家。当然了,我想他正在打瞌睡。 ”
“事实上,斯蒂芬,”托比亚斯说着,从我们俩的椅子中间探出身子,“我对这场对话相当好奇。顺带一提,斯坦正在关注我们的行程。他说前方也许会有坏天气。 ”
“你在看着什么。”莫妮卡说。“我在看着托比亚斯,”我说,“他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能跟他说话吗?”“通过我应该就行。但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他提到斯坦的时候,你就当没听见。 ”“谁是斯坦?”莫妮卡问。“一位据说在人造卫星上环绕世界的宇航员,托比亚斯能听到他的声音,”我翻了一页,“斯坦基本是无害的。他会给我们做气候预报之类的。 ”“我……明白了,”她说,“斯坦是你的另一个‘特别的朋友’?”
我轻笑出声。“不。斯坦不是真的。 ”“我记得你说过,他们都不是真的。 ”“噢,没错。他们是我的幻觉。但斯坦比较特别。只有托比亚斯能听到他说话。托比亚斯有精神分裂症。 ”
她惊讶地眨眨眼。“你的幻觉……”
“怎么?”
“你的幻觉有幻觉。 ”
“是的。 ”
她靠向椅背,露出不安的表情。
“他们都有各自的毛病,”我说,“艾薇有密集恐惧症,虽然她基本上能控制住。只要别拿着蜂巢靠近她就好。阿曼多是个夸大狂患者。艾多林有强迫症。 ”
“麻烦你,斯蒂芬,”托比亚斯说,“告诉她,我觉得拉宗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
我重复了那句话。
“这又是为什么?”莫妮卡问。
“想要同时作为科学家和信徒,就要在内心达成不稳定的休战协定,”托比亚斯说,“科学的核心是只接受能够证明的事实。信仰的核心则认定事实的本质是不可证明的。拉宗很勇敢,是因为他正要做的那件事。无论他的发现是什么,他珍视的两件事物之一都会被推翻。 ”
“也许他是个狂信徒,”莫妮卡答道,“只是盲目地向前,试图找到自认为始终正确的决定性证据。 ”
“也许吧,”托比亚斯说,“但真正的狂信徒不需要证据。上帝本身就是证据。不,我想他的理由并非如此。他意图将科学和信仰融合为一,也是第一个真正找到运用科学来证明宗教之终极真相的方法的人 ——或许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人。我认为这种行为令人敬佩。 ”
托比亚斯坐了回去。我翻过那本书的最后几页,而莫妮卡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我把看完的书塞回椅背的袋子里。
有人掀开帘布,从经济舱走到了头等舱。“哈啰!”一个友好的女声说着,顺着过道走来,“我碰巧看到你这边有个空座位,所以我想,或许他们会愿意让我坐在那儿。 ”
新来那位是个讨人喜欢的圆脸年轻女子,年纪大概二十后半。她有印度人式的黄褐肤色,额头有个深红色的圆点。她穿着金红相间、式样复杂的衣物,有印度式的披巾之类的东西盖住她的一侧肩膀,并且缠在身体上。我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
“这位是?”JC说,“嘿,艾哈迈德  [15]  。你不会炸掉这架飞机吧?”
“我的名字是卡莉亚妮,”她说,“而且我非常肯定自己不会炸掉任何东西。 ”“嘿,”JC说,“那可太无聊了。”他靠向椅背,闭上双眼 ——至少假装是这样。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卡莉亚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带着他?”艾薇说着,伸了个懒腰,结束了小睡。“你的脑袋一直转来转去的,”莫妮卡说,“我猜我错过了一整段对话。 ”“是的,”我说,“莫妮卡,这位是卡莉亚妮。新的化身,也是我们需要空座位的原因。 ”
卡莉亚妮活泼地朝莫妮卡伸出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她看不见你的,卡莉亚妮。”我说。“噢,对!”卡莉亚妮双手掩面,“很抱歉,斯蒂芬先生。我在这方面还是新手。 ”“没事的。莫妮卡,卡莉亚妮会担任我们在以色列的翻译。 ”“我是个语言学家。”卡莉亚妮说着,鞠了一躬。“翻译……”莫妮卡说着,瞥了眼我塞回去的那本书。那是一本关于希伯来语句法、语法和词汇的书。“你刚刚学会了希伯来语。 ”
“不,”我说,“我只是浏览书页,直到足以召唤出会说那种语言的化身。我完全没有语言天赋。”我打了个呵欠,思索着剩下的航程是否来得及让卡莉亚妮再学会阿拉伯语。
“证明一下。”莫妮卡说。我朝她扬起一边眉毛。“我需要确认,”莫妮卡说,“拜托。 ”我叹了口气,转向卡莉亚妮。“‘我想练习希伯来口语’这句话是怎么说的?你能用那种语言对我说一遍吗?”“唔……‘我想练习希伯来口语’在这门语言里有点别扭。或许可以改成‘我想改进我的希伯来语’?”“当然可以。 ”
“Ani rotzeh leshapher et ha’ivrit sheli,”卡莉亚妮说。“见鬼,”我说,“真够复杂的。 ”“语言!”艾薇喊道。“其实没那么难,斯蒂芬先生。来吧,试试看。 Ani rotzeh leshapheret ha’ivrit sheli。” “Any rote zeele shaper hap… er hav…”我说。“老天,”卡莉亚妮说,“这真是……太可怕了。或许我应该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 ”“听起来不错,”我说着,朝某个乘务员 ——航程开始时用希伯来语讲述安全事项的那位——挥了挥手。
她对我们露出微笑。“什么事?”
“呃……”我说。
“Ani,”卡莉亚妮耐心地说。
“Ani,”我复述道。
我花了点时间去习惯,但还是顺利表达出了意思。那位乘务员甚至祝贺了我。幸运的是,把她的话转换成英语要简单多了 ——卡莉亚妮会实时为我翻译。
“噢,你的口音太可怕了,斯蒂芬先生,”等乘务员走后,卡莉亚妮说,“我真的很难堪。 ”“我们会改进的,”我说,“谢啦。 ”
卡莉亚妮笑了笑,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试着也拥抱了莫妮卡,但她没能察觉。最后,那位印度女子坐到艾薇旁边的座位上,两人开始友善地交谈,这让我松了口气。如果我的幻觉相处愉快,我的人生也会比较轻松。
“你已经会说希伯来语了,”莫妮卡指控道,“你在起飞前就懂得那门语言,而你这几个钟头只是在温习而已。 ”“随你怎么想吧。 ”
“但这不可能,”她续道,“没人能只用几个钟头就学会一门全新的语言。 ”我没有费神去纠正她,说我并没有学会。如果我真的学会了,我的口音就不该这么可怕,卡莉亚妮也用不着一字一句地指导我了。“我们正乘坐飞机去追寻一台能拍摄到过去的照相机,”我说,“相比之下,我刚刚学会了希伯来语有那么难以置信吗?”
“好吧,好吧。我们就假装你这么做到了。但如果你有办法学得那么快,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学会所有的语言 ——所有的科目,所有的知识?”
“我家没有足够多的房间,”我说,“事实在于,莫妮卡,这并不是我自愿的。我很乐意摆脱这一切,这样就能过上更单纯的生活了。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快把我逼疯了。 ”
“也就是说,你……没疯?”“当然没有。”我说。我看了她一眼。“你并不相信。 ”“你能看到不存在的人,利兹先生。这点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可我过着美好的生活,”我说,“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发了疯,可没有稳定工作、对妻子不忠、乱发脾气的男人却没问题?你觉得那种人心智正常吗?”“好吧,也许不是完全……”“很多‘心智正常’的人都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智。他们的精神状态——压力、焦虑、沮丧 ——会影响他们愉快生活的能力。和他们相比,我认为自己的精神非常稳定。虽然我承认,独处的感觉应该会更好。我不想成为什么特别的人。 ”
“这就是一切的由来,对吧?”莫妮卡问,“我是说这些幻觉。 ”“噢,现在你成了心理学家了?你在航行途中读了相关著作吗?你的新化身在哪儿?我想跟她握个手。 ”莫妮卡没有上钩。“你创造那些幻觉,是为了把某些东西强加给他们。你觉得自己的才华是种负担。你的责任感 ——它会牵着你的鼻子走,强迫你去帮助别人。所以你才会假装,利兹先生。假装你是个普通人。但这才是真正的幻觉。 ”
我不由得希望这次航程能快点结束。“我从没听过那种理论,”托比亚斯在后排座位上轻声说,“或许她说得有道理,斯蒂芬。我们应该告诉艾薇 ——”“不!”我转向他,厉声道,“她对我的头脑已经挖掘得够深了。 ”
我转回头去。莫妮卡又露出了那种眼神 ——“心智正常”的人在应付我的时候总会露出的眼神。那是人们被迫戴着隔热手套处理危险炸药时的眼神。那种眼神……远比病症本身更伤人。
“告诉我一件事,”我故意换了个话题,“你们为什么会让拉宗得手?”“我们也不是没做预防措施,”莫妮卡干巴巴地说,“那台相机存放在安全的地方,但我们不可能彻底阻止自己雇来制造相机的人接触到它。 ”
“原因不只是这样,”我说,“无意冒犯,莫妮卡,但你不怎么诚实。艾薇和 JC早就猜到你不是工程师了。你要么是个讨人厌的主管,受命去处理不良分子,要么就是个讨人厌的保安部门领袖,干的活儿也一样。 ”
“我该觉得这句话的哪部分不算是冒犯?”她冷静地问道。
“拉宗为什么能接触到所有的原型机?”我续道,“你们肯定瞒着他复制了设计图纸。你们肯定把那台相机的各种版本送去了卫星工作室,让他们拆开机器,实施逆向工程。我很难相信他能找到并且毁掉所有资料。 ”
扶手被她轻轻敲打了几分钟。“全都没法运作。”最后,她承认了。“你们准确复制了设计?”“对,但没有任何成果。我们问了拉宗,他说还有些故障没解决。他总是有借口,而且话说回来,他自己的原型机运作也没那么良好。这是前人未曾踏足过的科学领域。我们是开拓者。出现故障是必然的。 ”“这些都是事实,”我说,“但你们谁都不信。 ”
“他对那些相机做了手脚,”她说,“只要他不在场,相机就会停止运作。我们给出了充足的时间,足够他让所有原型机正常运作。如果我们趁着夜晚换上某件复制品,他也能让它正常运作。然后我们会调换回来,结果却又不能用了。 ”
“他在场的时候,其他人能用那种相机吗?”
她点点头。“甚至在他离开以后,别人也能再使用一小会儿。每台相机都会在短时间后停止工作,然后我们只能找他回来修理。请你务必理解,利兹先生。对我们来说,相机能够运作的时间不过几个月。在阿扎里研究所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被人看作彻头彻尾的骗子。 ”
“但我猜你不一样。 ”她未置一词。“没有他,没有那台相机,你的事业就成了泡影,”我说,“你资助了他。你是他的拥护者。接着,等它终于开始运作的时候……”“他背叛了我。”她低声道。
她眼里的神色和愉快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不禁觉得,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拉宗先生,我也许该让 JC先对他动手。 JC多半打算朝那家伙开枪,莫妮卡却想把他撕成两半。
“好吧,”艾薇说,“还好我们选了座偏僻的城市  [16]  。如果我们得去大都市的中心 ——三种世界级宗教的故乡,全世界最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之一——寻找拉宗,事情就相当棘手了。
我笑了笑,和他们一起走出机场。莫妮卡手下的两个壮汉保安之一去寻找她的公司为我们预订的车了。
那个笑容仅仅让我的嘴角稍微弯起。在航程的后半部分,我没学会多少阿拉伯语。我用这段时间来回忆珊德拉。这种行为向来没什么好处。
艾薇用关心的眼神看着我。有时候,她就像母亲。卡莉亚妮四处闲逛,偷听着附近某些人的希伯来语对话。“噢,以色列,”JC说着,走向我们,“我一直很想到这儿来,确认我能否骗过这里的安检。要知道,这里的安检是世界顶尖的。 ”他背上有个我没见过的黑色帆布袋。“那是什么?” “M4A1卡宾枪,”JC说,“配备了先进的战斗光学瞄准器和 M203榴弹发射器。 ”“可 ——”“我在这儿有门路,”他轻声说,“一日海豹队员,终生海豹队员。 ”
车子来了,虽然司机们似乎对四个人坚持要求租两辆车的行为感到困惑。实际上,这些车只能勉强装下我们所有人。我坐进了第二辆车,和莫妮卡、托比亚斯以及艾薇一起 ——后者坐在后座上,位于莫妮卡和我之间。
“你想谈谈那件事吗?”艾薇系好安全带,然后轻声发问。“就算有那台相机,我也不觉得我们能找到她,”我说,“珊德拉很擅长避人耳目,而那条线索又是很久以前的了。 ”莫妮卡看着我,张口想要提问,显然以为我在跟她说话。想起自己的同行者是谁以后,她就把话咽了回去。“要知道,她离开也许是有充分理由的,”艾薇说,“我们不清楚完整的情况。 ”“充分的理由?能解释她十年来杳无音讯的理由?”“有这种可能。”艾薇说。
我沉默不语。“你该不会又要弄丢我们吧?”艾薇问,“让化身消失?改变?”变成梦魇。她用不着补充最后这句。“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说,“我现在能控制住自己了。 ”艾薇还是很想念贾斯汀和伊格纳西奥。说实话,我也一样。“而且……寻找珊德拉这件事,”艾薇说,“仅仅是因为你对她的感情,还是有别的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
“她是教你操控头脑的那个人,”艾薇转过头去,“别说你从没好奇过。也许她还有别的秘密。或许是某种……治疗方法。 ”
“别犯傻了,”我说,“我喜欢现在这样。 ”
艾薇没有回答,但我能看到托比亚斯在车子的后视镜里看着我。审视我。判断我这番话的诚意。
说实话,我自己也在判断。
随后是一段前往城区的漫长车程 ——机场离市区的距离相当远。随后,他们穿过了这座古老 ——却又现代化 ——的城市繁忙的街道。除了差点撞倒某个橄榄小贩以外,一路上平安无事。到达目的地后,我们钻出汽车,进入了喋喋不休的游客与虔诚的朝圣者化作的海洋。
我们前方那栋建筑的外观仿佛一只盒子,有一面古老而简朴的正墙,高处有两扇宽大的拱窗。“圣墓大教堂,”托比亚斯说,“按照传统说法,这里是拿撒勒的耶稣受难的地点,这栋建筑将他的埋葬场所之一也包罗其中。这座奇迹般的教堂原本是两栋建筑,由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 4世纪建造。它取代了原址上那座有将近两百年历史的阿芙洛狄忒神庙。 ”
“谢谢你,维基百科。 ”JC咕哝一声,扛起他的突击步枪。他已经换成了作战服。
“至于传统看法是否正确,”托比亚斯将双手背在身后,平静地续道,“而这里是否真是历史事件发生的真实场所,就存在争议了。尽管传统对异常现象有很多方便的解释 ——比如推测说阿芙洛狄忒神殿建造在这儿,是为了镇压早期的基督教信仰 ——但事实证明,这座教堂关键区域的形状是沿用那位异教神殿的。此外,教堂位于城墙内的事实就足以引发激烈的争论,因为耶稣之墓应该位于城外才对。 ”
“对我们来说,它的真实与虚假并不重要,”我说着,从托比亚斯身边走过,“拉宗肯定会来这儿。如果要开始寻找,这儿就算不是最明显的 目标,也会是其中之一。莫妮卡,我有话要跟你说。 ”
她跟在我身旁,她手下的保安去确认是否需要凭票入内了。这里的安检似乎很严格 ——但话说回来,这座教堂位于约旦河西岸,最近的几次恐怖袭击又导致人心惶惶。
“你想问什么?”莫妮卡问我。“那台相机会立刻吐出照片吗?”我问,“它会给出数字结果吗?”“不。它只能用胶卷拍出照片。中画幅,没有数码后背  [17]  。拉宗坚持说必须这样。 ”“换个比较难的问题。你应该也明白,能拍摄当前地点的过去景象的相机会遇到什么问题吧?”“这话什么意思?”“很简单:我们现在的位置和两千年前不同。行星会移动。时间旅行的理论问题之一就是,如果你要回到一百年前的同一地点,恐怕会发现自己身在外太空。就算你非常幸运 ——而行星恰好处在轨道上的同一位置——地球的自转也意味着你会出现在它表面的另一个地方。或者在地表之下,又或者是几百英尺高的空中。 ”
“这太荒谬了。 ”“这是科学。”我说着,抬头看着教堂的正面。我们在这儿做的事才荒谬呢。
然而……“我只知道,”她说,“拉宗得前往特定地点,才能拍到照片。 ”“好吧,”我说,“还有个问题。他是个怎样的人?性格呢?”“粗鲁,”她立刻答道,“喜好争论。而且对他的设备保护欲极强。我可以肯定,他能够带着相机逃走,有一半原因是他反复表示他对自己的东西有强迫症,所以我们才对他宽容过了头。 ”终于,我们一行人走进了教堂。闷热的空气带来了游客的低语声,以及脚底在石头上的摩擦声。这地方仍旧能发挥宗教场所的作用。“我们遗漏了什么,斯蒂芬,”艾薇说着,跟在我身边,“我们忽略了谜题的某个关键部分。 ”“你的推测是?”我仔细审视着装饰豪华的教堂内部,开口道。“我正在考虑呢。 ”“等等,”JC说着,漫步走了过来,“艾薇,你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完全没有头绪?”“基本上是这样。”艾薇说。“嘿,瘦皮猴,”他对我说,“我觉得我错过了一百万美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完全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赚到这笔钱,但我相当确定自己错过了,所以如果你能想点办法……”“你真是个小丑。”艾薇说。“刚才那些,我说的那些话,”JC续道,“只是个比喻。 ”“不,”她说,“那是逻辑论证。 ”“哈?”“对于你是白痴这件事的论证。噢!你猜怎么?论证成功了!证明完毕  [18]  。我们可以确切而毫不含糊地说,你的确是个白痴。 ”
两人走向一旁,继续争吵。我摇了摇头,向教堂的深处前进。据说是耶稣受难处的位置有镀金壁龛作为标志,周围挤满了游客和虔诚信徒。我不悦地交叠双臂。很多游客正在拍照。
“怎么了?”莫妮卡问我。“我还指望他们禁止用闪光灯拍照呢,”我说,“类似的地方大都这么规定。”这样的话,如果拉宗试图拍照,就更可能被人注意到。或许这种行为是禁止的,但站在附近的那些保安人员似乎并不在乎人们做什么。“我们会开始找的。”莫妮卡说着,对她的部下做了个短促的手势。
三人穿过人群,开始实施我们经不起推敲的计划 ——设法在这些圣地之一找到见过拉宗的人。我等待着,注意到附近的两个保安正在用希伯来语聊天。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挥了挥手,显然已经下班,准备离开。“卡莉亚妮,”我说,“来我这边。 ”“当然,当然,斯蒂芬先生。”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身边,我们朝正在离开的保安走去。保安疲惫地看了我一眼。“你好。”在卡莉亚妮的帮助下,我用希伯来语说。我会先低声说出想说的话,方便她为我翻译。“我为自己差劲的希伯来语道歉!”
他迟疑片刻,然后露出微笑。“没那么差。 ”“简直糟透了。 ”“你是犹太人?”他猜测道,“从合众国来的?”“事实上,我不是犹太人,虽然我的确来自合众国。我只是觉得在造访一个国家之前,应该先学会那里的语言。 ”
保安笑了。他看起来是个和善的人;当然了,大部分人都是。而且他们喜欢看到外国人尝试运用他们的语言。我们边走边聊,而我得知他的确是下班了。有人会来接他,但他似乎不介意在等人期间跟我聊天。我努力向他表明我的目的:通过和本地人聊天来练习那门语言。
他的名字叫摩希,几乎每天都值同一时段的班。他的工作是找到在做蠢事的人,然后阻止他们 ——虽然他承认,他更重要的职责是确保恐怖袭击不会发生在教堂内。他不是正式员工,而是受雇在假日工作的临时保安,因为政府担心暴力事件,希望旅游景点的保安措施更加显眼。毕竟这座教堂位于有争议的土地上。
几分钟过后,我开始把话题转向拉宗。“我想你肯定见过些有趣的事,”我说,“来这儿之前,我们去了圣墓花园。那儿有个疯狂的亚洲人,他对着每个人大吼大叫。 ” “是吗?”摩希问。
“是的。从口音判断,他多半是个美国人,但他长着亚洲人的脸。总之,他把一台大号相机装设在三脚架上 ——就好像他是那里最重要的人物,其他人都没资格拍照似的。他跟一位不想让他用闪光灯的保安大吵了一架。 ”
摩希大笑起来。“他也来过这儿。 ”卡莉亚妮翻译完这句话,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噢,你真厉害,斯蒂芬先生。 ”“真的?”我用不经意的口气问。“当然是真的,”摩希说,“肯定是同一个人。他来这儿是在……噢,两天前。他一直在咒骂推搡他的每个人,还想贿赂我,让我把所有人赶到一边,给他留出空间。重点在于,等他开始拍摄照片以后,他就不在乎有没有人走到他前面了。而他拍摄了整个教堂,甚至包括外面,连最奇怪的位置都没漏掉!”
“真是个蠢货,对吧?”
“是啊,”保安说着,笑出了声,“我总能看到这种游客。他们用荒唐的价格买来又大又高级的相机,却没接受过任何摄影训练。你知道吗?这家伙连什么时候该关闪光灯都不懂。他每拍一张都会用闪光灯 ——甚至是在室外的阳光里,还有亮着那么多灯的圣坛上!”
我大笑起来。“没错!”他说,“美国人就这样!”然后他犹豫了片刻,“噢,呃,无意冒犯。 ”“没事,”我说,立刻转述了卡莉亚妮的回答,“我是印度人。 ”
他愣了愣,然后抬头看着我。“噢!”卡莉亚妮说,“噢,抱歉,斯蒂芬先生!我刚才没过脑子。 ”“没关系。 ”
保安大笑起来。“你的希伯来语说得不错,可我觉得你应该表达错了意思!”
我也回以大笑,随后发现有个女人正挥着手朝他走来。我对他愿意跟我聊天表达了感谢,然后又盯着教堂察看了一会儿。莫妮卡和她的喽啰们终于找到了我,其中一个正把拉宗的几张照片塞进口袋。“这里没人见过他,利兹,”她说,“这法子行不通。 ”
“是这样吗?”我说着,缓步走向出口。
托比亚斯来到我们身边,双手背在身后。
“这儿真是个奇迹,斯蒂芬,”他对我说。他朝着门口的一位武装保安点点头。“耶路撒冷,一座名为‘和平’的城市。这里充斥着像这样宁静的小岛,而它见证庄严信仰的时间比大多数国家的历史更长。但在这儿,暴力却永远只有几步之遥。 ”
暴力……“莫妮卡,”我说着,皱起眉头,“你说过,你在来找我之前自己也寻找过拉宗。其中包括确认他是否坐飞机离开了美国吗?”“是的,”她说,“我们在国土安全部有些关系。没有名叫拉宗的人坐飞机离开这个国家,但伪造的身份证明没那么难弄到。 ”“假护照能在以色列入境?能在全世界安检最严密的国家之一入境?”
她皱起眉头。“我没想过这点。 ”“风险似乎不小。”我说。“好吧,你提起这事的时机还真棒,利兹。你是想说他根本不在这儿?我们浪费了——”“噢,他在这儿,”我漫不经心地说,“我找到了一位跟他说过话的保安。拉宗把这地方照了个遍。 ”“我们找的人都说没见过他。 ”“这地方的保安和牧师每天都能看到数千个来访者,莫妮卡。你不可能给他们看张照片,就指望他们想起来。你得关注那些会让人印象深刻的事。 ” “可 ——”
“暂时别说话。”我说着,抬起手来。他来到这个国家。一位带着无比珍贵的设备、行迹鬼祟的工程师,用的还是假护照。他的公寓里有一把枪,但从未击发过。他是从哪弄来的?
太蠢了。“你们能查处拉宗是在哪买到那把枪的吗?”我问她,“考虑到国内的枪支管理法,出处应该是能查到的,对吧?”“当然。等我们到了旅馆以后,我就开始找人去查。 ”“现在就查。 ”“现在?你明白现在国内是什么时——”“只管去查。把人叫醒。弄到答案。 ”
她瞪了我一眼,但还是转身离开,打了几通电话。对话的过程怒气冲冲。“我们真该早点察觉的。”托比亚斯说着,摇了摇头。“我知道。 ”
最后,莫妮卡走了回来,合上了她的翻盖手机。“完全没有拉宗购买枪支的记录。他公寓里的那把枪没在任何地方注册过。 ”他有帮手。他当然有帮手。他策划了多年,又能自由取用能证明他的合法性的那些照片。他找到的帮手为他提供了补给以及保护。有人给了他那把枪,以及某种伪造证件。他们还帮他偷渡到了以色列。
所以他的接洽对象是些什么人?是谁在帮助他?“艾薇,”我说,“我们必须……”我慢慢停了口,“艾薇在哪儿?”“不清楚。”托比亚斯说。卡莉亚妮耸了耸肩。“你弄丢了自己的幻觉之一?”莫妮卡问。“对。 ”“噢,那就叫她回来吧。 ”“那种做法是不行的。”我说着,穿过教堂,四下寻找。我引来了几位牧师好奇的目光。最后,我朝某个角落看了一眼,然后停下了脚步。
JC和艾薇匆忙分开,结束了亲吻。她的妆花了,而且 ——这点让人难以置信——JC把他的枪放在一旁,仿佛它根本不存在。这还是头一遭。“噢,这是在逗我吧,”我说着,单手掩面,“居然是你们俩?你们在做什么?”
“我不觉得有必要向你汇报我们真正的关系。”艾薇冷冷地说。
JC朝我竖起大拇指,咧嘴一笑。
“随便吧,”我说,“该走了。艾薇,我不觉得拉宗是单独行动的。他用假护照来到了这个国家,但余下那些情况就对不上号了。或许他在这儿有某种帮手?或许是某个本地组织帮助他避人耳目,来到了市内?”
“有可能,”她说着,匆忙跟上我的脚步,“我本想指出,他单干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但考虑过后,这似乎又不太可能。你是自己想通这些的?干得好!”
“多谢。还有,你的头发乱糟糟的。 ”我们终于来到车边,钻进车里,我和莫妮卡、艾薇以及 JC坐一辆车。那两个西装保安和我其余的化身坐在前面的车里。“在这件事上,你或许是对的,”等车子发动后,莫妮卡说。“拉宗是个聪明人,”我说,“他肯定想要盟友。也许是另一家公司,或许是以色列的。你们有哪家对手公司知道这种技术吗?”“就我们所知,没有。 ”“斯蒂芬。”艾薇说着,坐到我们之间。她收起唇膏,整理好了头发。她显然不想提起我看到她和 JC亲吻的那件事。见鬼,我心想。我还以为他们俩互相讨厌呢。这事回头再想吧。“怎么?”我问。“替我问莫妮卡一件事。拉宗找她的公司谈过类似的计划吗?拍照来证明基督信仰之类的?”我转达了问题。
“没,”莫妮卡说,“如果有这回事,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我们就能更快赶来这儿。他从没跟我们说过。 ”
“这可真怪,”艾薇说,“我们越是研究这案子,就越会发现拉宗为了来到这儿 ——来到耶路撒冷 ——用尽了一切方法。为什么不动用现成的资源呢?阿扎里研究所。 ”
“也许他想要自由,”我说,“想随心所欲运用他的发明。 ”
“如果真是这样,”艾薇说,“他就不会像你猜测的那样接洽对手公司了。这么做只会让他陷入相同的处境。去刺探一下莫妮卡。她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 ”
“怎么?”我问莫妮卡,“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好吧,”莫妮卡说,“在我们得知相机可以运作以后,拉宗的确和我们提过几个他想要尝试的项目。揭露肯尼迪遇刺事件的真相,揭穿或是证实帕特森与吉姆林的《大脚怪》录像   [19]  ,诸如此类。 ”
“而你驳回了他的要求。”我猜测道。
“我不清楚你是否认真思考过这台装置能够引发的后果,”莫妮卡说,“你在飞机上的提问表示你至少开始思考了。好吧,我们思考过。而且我们非常害怕。
“这东西会改变世界。不只是证明神秘事物那么简单。它意味着我们所知的隐私会迎来终结。如果有人来到你赤身裸体进入过的任何场所,就能拍到你一丝不挂的照片。想象一下这对狗仔队意味着什么吧。
“这会推翻我们的整个司法系统。不会再有陪审团,不会再有法官、律师或者法庭。执法人员只需要跑到犯罪现场,拍摄照片就好。如果你有嫌疑,就给出不在场证明 ——他们会证明你那时是否位于自己声称的地点。 ”
她摇摇头,露出担忧的表情。“历史呢?国家安全呢?保守秘密会变得困难许多。国家只能将曾经存放重要信息的场所封锁起来。你根本没法把东西写下来。让信使带着敏感文件穿过大街小巷?等到第二天,你可以前往正确的位置,把信封的内容物拍摄下来。我们测试过了。想象一下那种力量吧。然后再想象行星上的每个人都拥有那样的力量。 ”
“见鬼。”艾薇轻声说。
“所以不行,”莫妮卡说,“不,我们不能让拉宗先生去拍摄照片,从而证实或者否定基督信仰。现在还不行。在我们对这件事进行充分讨论之前都不行。我想他明白这点。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要逃跑。 ”
“但你们照样在准备诱饵,打算让我跟你们合作,”我说,“我猜既然你们为我准备了一手,应该也为其他重要人物做了准备。你们在收集资源,为自己争取战略盟友,不是吗?或许是世界上的一部分富豪和精英?为了在技术公开后驾驭这股潮流?”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双眼直视前方。“这在拉宗看来恐怕有些自私,”我说,“你们不肯帮他把真相带给人类,却想收集用来贿赂——甚至是勒索 ——的材料?”“我无权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莫妮卡说。
艾薇嗤之以鼻。“好吧,我们知道他离开的理由了。我还是不觉得他会去找对手公司,但他应该去找了什么人。也许是以色列政府?或者——”
黑暗笼罩了一切。
我头晕目眩地苏醒过来,视野模糊不清。“爆炸。 ”JC说。他蹲在我身旁。我……我被捆在某个地方,捆在椅子上,双手反绑在背后。“冷静,瘦皮猴,”JC说,“冷静。他们炸掉了我们前面那辆车。我们的车紧急转向,撞上了路边的一栋屋子。你还记得吗?”我几乎不记得了。记忆很模糊。
“莫妮卡?”我用嘶哑的嗓音说着,四下张望。她被绑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卡莉亚妮、艾薇和托比亚斯也被绑在附近,嘴巴也被塞住。莫妮卡手下的保安们不在这儿。“我勉强爬出了车子的残骸,”JC说,“但我没能把你弄出来。 ”“我知道。”我说。最好别强迫 JC承认他是个幻觉。我相当肯定,他的内心深处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不想承认而已。“听着,”JC说,“状况很糟糕,但你会保住脑袋,而且活着离开。明白了吗,士兵?”“明白。 ”“再说一遍。 ”“明白。”我外表平静内心却紧张地说。“好伙计,”JC说,“我要去给其他人松绑了。”他走到旁边,释放了我的其他化身。莫妮卡呻吟一声,摇了摇头。“怎……”“我想我们有个明显的误算,”我说,“抱歉。 ”我为自己平静的语气吃惊,毕竟我现在害怕得要命。我的内心是个理论派——至少我的大多数化身都是。我对暴力并不擅长。“你们看到了什么?”我问。这一次,我的嗓音带着颤抖。“小房间,”艾薇说着,揉搓起手腕来,“没有窗户。我能听到管道系统的声音,还有外面微弱的车流声。我们还在城市内。 ”“你带我们来的这地方还真不错,斯蒂芬。”托比亚斯说着,朝帮他起身的 JC点头致谢。托比亚斯毕竟上了年纪。“我们听到的是阿拉伯语,”卡莉亚妮说,“而且我闻到了香料的味道。扎阿塔尔  [20]  、藏红花、姜黄、漆木……也许我们在餐馆附近?”“是的……”托比亚斯说着,闭上眼睛,“足球场,在远处。经过的火车。减速。停止……汽车,人们交谈的声音。商场?”他猛地睁开眼睛,“马勒哈  [21]  火车站。城里只有这座火车站位于足球场附近。这儿是闹市区。尖叫声也许能引来救兵。 ”“或者害我们被杀,”JC说,“这些绳子绑得很紧,瘦皮猴。莫妮卡的也是。 ”“发生了什么?”莫妮卡问,“怎么回事?”“那些照片。”艾薇说。
我看着她。
“莫妮卡在教堂附近走来走去,把拉宗的照片拿给别人看,”艾薇说,“为了寻找目击者,他们多半把所有人问了个遍。如果他在跟其中某个人合作……”
我呻吟起来。这是当然的。拉宗的盟友肯定在留意寻找他的人。莫妮卡在我们身上画了个又大又红的靶子。
“好吧,”我说,“JC。你得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该怎么 ——”门开了。我立刻转头看向那些绑架犯。但眼前的情景出乎我的意料。我们面对的并非伊斯兰恐怖分子,而是一群身穿西装的菲律宾人。“啊……”托比亚斯说。“利兹先生。”为首的那个男人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他翻阅着一份装满文件的文件夹。“据大家所说,你是个非常有趣,又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我们为你到目前为止所受的待遇致歉,也希望能为你安排更加舒适的环境。 ”
“我感觉他们就要提出交易了。”艾薇提醒道。“我名叫萨利克,”那人说,“我代表某个或许和你利益一致的组织。利兹先生,你听说过‘摩洛阵线’   [22]  吗?”“‘摩洛国家解放阵线’的缩写,”托比亚斯说,“那是试图脱离菲律宾并成立单一民族国家的革命团体。 ”
“我听说过。”我说。
“噢,”萨利克说,“我对你有个提议。我们有你要找的设备,但在操作方面遇到了一些困难。取得你的援助需要花费多少钱?”
“一百万,美元。”我毫不迟疑地说。
“叛徒!”莫妮卡气急败坏地说。
“你们没给过我一分钱,莫妮卡,”我愉快地说,“所以我选择条件更好的那边也无可厚非吧。 ”
萨利克笑了。他完全相信我会出卖莫妮卡。有时候,“没有是非观的隐居怪人”这种名声也是有用的。
但事实上,只有“隐居”那部分是真的。或许“怪人”那部分也没法否认。有了这两样,人们通常就会认定你没有是非观念了。
“摩洛阵线是个准军事组织,”托比亚斯续道,“但他们并没有太多暴力行为,所以这种做法让人吃惊。他们和菲律宾政府的根本区别在于宗教信仰。 ”
“从古到今不都是这样吗?”JC说着,咕哝一声,打量起那些人的武器来。“这家伙全副武装,”他说着,朝那个首领点点头,“我想他们都是。 ”
“的确,”托比亚斯说,“把摩洛阵线想象成菲律宾版的爱尔兰共和军,或者巴勒斯坦的哈马斯组织就好。后者也许是更加准确的比照对象,毕竟摩洛阵线通常被视为伊斯兰组织。菲律宾的大部分地区都信仰罗马天主教,但邦萨摩洛地区 ——摩洛阵线控制的区域 ——却以伊斯兰教为主。 ”
“给他松绑。”萨利克说着,朝我指了指。
他的手下服从了命令。
“他在某些事上撒了谎。”艾薇说。
“是的,”托比亚斯说,“我想……没错,他不是摩洛阵线的人。他多半是想栽赃给他们。斯蒂芬,摩洛阵线是非常反对危及平民的行为的。如果你读过他们的报道,就会明白这点相当不寻常。他们是自由斗士,对伤害的对象却有严格的规定。他们最近正致力于和平脱离运动。 ”
“这样肯定没法让所有追随者满意,”我说,“他们有没有分支组织?”“你说什么?”萨利克问。“没什么,”我说着,站起身来,揉搓手腕,“谢谢你。我很想去见识一下那台装置。 ”“请这边来。”萨利克说。“杂种!”莫妮卡在我身后大喊。“注意用词!”艾薇说着,抿住嘴唇。她和其他化身跟着我走出房间,守卫们关上了门,把她独自留在房间里。“没错……”托比亚斯说着,走在护送我爬上楼梯的那些人身后,“斯蒂芬,我想他们是阿布沙耶夫组织。领导者名叫卡扎菲 ·简加拉尼,他们脱离摩洛阵线,是因为那个组织不肯采取过激手段。简加拉尼在不久前死了,运动本身也显得前途未卜,但他生前的目标是在那个地区创立纯粹的伊斯兰教国家。他曾觉得,杀死反抗他的所有人……是实现他目标的一种优雅方式。 ”
“听起来真相大白了,”JC说,“好了,瘦皮猴。你要做的事是这样的。等你身后那家伙正要迈上楼梯的时候,踢他一脚。他会撞上旁边那家伙,然后你就能擒抱住萨利克。接着转过他的身体,挡住从后面射来的子弹,再从他外套内侧抽出武器,透过他的身体朝下面那些人射击。 ”
艾薇露出厌恶的表情。“这太可怕了!”“你也不觉得他会放我们走,对吧?”JC问。“阿布沙耶夫组织,”托比亚斯及时开了口,“在菲律宾是众多杀人、炸弹袭击和绑架事件的罪魁祸首。他们对当地人非常残忍,比起真正的革命者,他们的行事风格更接近有组织的犯罪集团。 ”“所以……也就是不行喽?”JC说。
我们到达了底楼,而萨利克领着我们进入某个小房间。那里还有两个人,他们穿着军人装束,腰带上别着手榴弹,手里拿着突击步枪。在他们之间的桌上,是一台中画幅的相机。它看起来……很普通。“我需要拉宗在场,”我说着,坐了下来,“我有问题要问他。 ”萨利克嗤之以鼻。“他不会跟你说话的,利兹先生。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相信我们。 ”“所以他没跟他们合作?”JC问,“我糊涂了。 ”“把他带来就好。”我说着,开始小心翼翼地碰触那台相机。
问题在于,我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干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把伊万斯带来?我早该想到这趟旅行是用得上机械师的。但如果我带上太多的化身 ——让同时在我身边的化身数量过多 ——就会发生坏事。而且这已经不重要了。伊万斯远在另一块大陆呢。“谁来?”我压低声音说。“别看我,”艾薇说,“我连遥控器都经常用不明白。 ”“剪红线,”JC说,“每次该剪的都是红线。 ”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拧开相机的一部分,试图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的手在颤抖。
幸好萨利克派人去照我说的做了。随后,他仔细地看着我。他多半读过“长路事件”的报道,我在那里拆开、修理并重新装好了一整套复杂的电脑系统,及时阻止了一场爆炸。但那多亏了伊万斯,以及金 ——我们的常驻电脑专家——的一些帮助。
没有他们,我在这方面派不上任何用场。我尽全力装出内行人的样子,直到那个士兵把拉宗带来为止。凭借莫妮卡给我看过的照片,我认出了他。虽然费了点功夫。他的嘴唇开裂流血,左眼肿胀,而且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等他坐到我身边的凳子上以后,我发现他缺了一只手。断肢处裹着一块染血的破布。
他咳嗽了几声。“噢。我想你应该是利兹先生,”他有微弱的菲律宾口音,“真的很抱歉让你找来这儿。 ”“当心。”艾薇说着,打量起拉宗来。她就站在他身旁。“他们看着呢。别表现得太友好。 ”
“噢,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卡莉亚妮说。她走到了房间后部的几只板条箱那里,然后蹲下身子,藏在后面。“斯蒂芬先生,你经常会遇到这种事么?因为我实在不是这块料。 ”
“抱歉让我找来这儿?”我对拉宗说着,语气透出严厉,“你很抱歉,但并不惊讶。是你帮莫妮卡和她的狐朋狗党弄到勒索我的材料的。 ”他没肿的那只眼睛睁大了一点儿。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勒索材料。至少我希望他知道。他会明白吗?他会察觉我是来帮他的吗?“我那么做……是被迫的。”他说。“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个混球。”我不屑地说。“注意用词!”艾薇说着,双手叉腰。“呸,”我对拉宗说,“这不重要。你得教我怎么让这台机器恢复运作。 ”“我不教!”他说。我拧动某个螺丝,思绪飞转。我该怎么凑近到能和他轻声说话的距离,但又不引起怀疑呢?“你会教的,否则——”“当心点,你这白痴!”拉宗说着,一跃而起。
士兵之一端起枪对准了我们。“保险没打开,”JC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暂时。 ”“这是件非常精密的设备,”拉宗说着,从我手里夺走了螺丝刀,“你别把它弄坏了。”他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拧起了螺丝。然后,他用细如蚊呐的声音续道:“你是跟莫妮卡一起来的?”“是的。 ”“她不值得信任。”他说。然后他迟疑了片刻。“但她不会打我,也不会砍掉我的手,所以也许我没资格谈论谁值得信任。 ” “他们是怎么抓到你的?”我低声说。
“我向母亲吹嘘,”他说,“她又向自己的家人吹嘘,然后传到了那些怪物耳朵里。他们在以色列有门路。”他摇晃起来,而我伸手扶住了他。他脸色苍白。这家伙的状况不太好。
“他们派人来找我,”他说着,强迫自己继续拧着螺丝,“他们声称自己是和我同一国家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希望资助我的项目来找到证据。直到两天前,我才发现真相。那 ——”
他停了口,丢下螺丝刀,因为萨利克走到了我们旁边。那个恐怖分子摆摆手,他手下的士兵之一就抓住拉宗,把他沾血的手臂拧到背后。拉宗痛呼出声。
士兵们走上前来,将他推倒在地,然后用枪托殴打他。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而卡莉亚妮开始哭泣。就连 JC也转过头去。“我可不是怪物,利兹先生,”萨利克说着,蹲坐在我的椅子旁边,“我是个有些门路的人。你会发现这两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很难区分。 ”“请让那些士兵住手。”我低声说。“你瞧,我只是想找出和平的解决方法。”萨利克说。他没有制止殴打。“当我的同胞动用我们仅有的手段 ——走投无路时的手段 ——去抗争的时候,就注定会犯下罪孽了。那也是所有革命者 ——包括你们祖国的创始者 ——赖以获取自由的手段。我们会在必要时杀戮,但或许我们不用非得这么做。在这张桌子上,我们拥有和平,利兹先生。修好这台机器,你就能拯救成千上万的生命。 ”
“你为什么想要它?”我说着,皱起眉头,“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勒索的力量?”“修正世界的力量,”萨利克说,“我们只需要几张照片。证据。 ”“信仰只是骗局的证据,斯蒂芬,”托比亚斯说着,走到我身旁,“这对他们来说棘手。只要弄到正确的照片,他们就能破坏大多数菲律宾人信仰的宗教——的基础,从而引发那个地区的动荡。
奇怪的是,我得承认自己有点兴趣。噢,不是有兴趣去帮萨利克那样的怪物。但我理解他的用意。为什么不带上这台相机,证明所有宗教都是谎言呢?
这会引发混乱。或许还会为世界的某些地区带来众多的死亡。但真的会吗?“要推翻信仰可没那么容易,”艾薇轻蔑地说,“这些照片不会引发他预想的那些问题的。 ”“因为信仰是盲目的?”托比亚斯问,“或许你是对的。无论事实如何,很多人还是会继续相信。 ”“什么事实?”艾薇说,“某些也许可信,也许不可信的照片?出自没人能理解的某种科技?”
“你已经在为尚未得出的结果辩护了,”托比亚斯冷静地说,“你表现得仿佛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防备也许会找到的证据。艾薇,你还不明白吗?怎样的事实才能让你用理性的眼光看待事物?你在那么多领域条理分明,为什么唯独在这方面如此盲目?”
“安静!”我对他们说。我双手抱头。“安静!”萨利克对我皱起眉头。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士兵对拉宗做了什么。
他用塔加拉语 ——也可能是菲律宾的另一种语言 ——喊了句什么。或许我该学的是那种语言,而不是希伯来语。士兵们向后退开,而萨利克跪在地上,将倒地的拉宗翻过身来。
拉宗突然将他剩下那只手伸进萨利克的夹克,想要抽出手枪。萨利克向后跳去,他的某个士兵叫出了声。一声微弱的“咔嗒”随后响起。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士兵之一掏出了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在恐慌中朝拉宗开了火。那位科学家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双眼瞪大,萨利克的手枪从他指间滑落。
“噢,那个可怜人。”卡莉亚妮说着走了过来,跪在他身边。
在那个瞬间,有人抱住了门边的士兵之一,从后面将他拽倒在地。
叫喊声随即响起。我跳出椅子,打算去拿那台相机。萨利克抢先一步,一只手重重按住相机,随后朝地板上的手枪伸出手。
我咒骂一声,匆忙后退,纵身扑向卡莉亚妮不久前藏身的那堆板条箱后方。房间里响起交火声,我旁边的一只箱子被子弹击中,顿时木片横飞。
“是莫妮卡!”艾薇躲在办公桌后面说,“她逃出来了,而且正在攻击他们。 ”
我壮着胆子四处张望,恰好看到阿布沙耶夫组织的某个成员中了枪,他倒在房间中央,离拉宗的尸体不远。其他人朝莫妮卡开枪,后者则用我们来时所走的楼梯井充当掩体。
“活见鬼!”JC说着,蹲在我身边,“她靠自己的力量逃出来了。我想我开始欣赏那个女人了!”萨利克用塔加拉语大喊大叫。他没来追我,而是在他的卫兵附近寻找掩体。他把相机抱在怀里,这时又有两个士兵跑下楼梯,加入了他们。
我猜交火声很快就会引起注意。但还不够快。他们压制住了莫妮卡。我只能勉强看到她:她藏在楼梯井里,努力寻找离开的路线,并用她放倒的那个卫兵身上的武器还击。后者的双脚从她旁边的门里伸出。
“好吧,瘦皮猴,”JC说,“这是你的机会。有些事非做不可。在帮手赶来前,他们就会解决她,而我们就会失去相机,成为英雄的时刻到了。 ”
“我……”“你可以逃跑,斯蒂芬,”托比亚斯说,“我们正后方有个房间,那儿应该有窗户。我可没说你应该这么做,我只是给你提供选项。 ”卡莉亚妮蜷缩在墙角,啜泣不止。艾薇趴在一张桌子下面,手指堵住耳朵,用评估的目光观察着这场枪战。莫妮卡试图躲避和还击,但子弹打进了她身边的墙壁,迫使她后退。萨利克还在喊着什么。好几个士兵开始朝我开火,让我只能退回掩体后面。子弹伴随爆裂声打中了我头顶的墙壁,木屑落在我的头上。我做了次深呼吸。“我做不到的,JC。”
“你做得到,”他说,“瞧,他们带着手榴弹。你看到士兵腰带上的那些了吗?只要有人反应过来,把其中一颗丢进楼梯井里,莫妮卡就完了。死定了。 ”
如果我让他们带走相机——那样的力量,落在这样的人手中……莫妮卡叫出了声。“她中弹了!”艾薇喊道。
我匆忙爬出板条箱后面,跑向房间中央那个死掉的士兵。他的手枪掉在了地上。我拿起武器,将它抬起的时候,萨利克注意到了我。我的双手在摇晃和颤抖。
不可能成功的。我办不到的。不可能的。
我会死。
“别担心,孩子,”JC说着,握住了我的手腕,“交给我吧。 ”
他把我的手臂拉向旁边,而我几乎看都没看就开了火,然后他又接连移动了几次手枪,只做短暂的停顿,让我有时间扣动扳机。片刻过后,一切就结束了。
那些手持武器的人全部倒在地上。房间里一片寂静。 JC松开我的手腕,而我沉重的手臂垂落在身侧。“这是我们干的?”我说着,看向地上那些死人。“见鬼,”艾薇说着,抽出了耳朵里的手指,“我就知道我们带着你是有理由的,JC。”“注意用词,艾薇。”他咧嘴一笑。我丢下了手枪 ——这多半不是我做过的最聪明的事,但话说回来,我现在的头脑并不正常。我匆忙赶往拉宗身旁。他没有脉搏了。我帮他合上了眼皮,但没去碰他嘴角的笑容。这就是他的目的。他希望他们杀了他,以免被迫吐露秘密。我叹了口气。然后,为了确认某个推测,我把手塞进了他的衣袋。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手指,而我抽出来的时候,发现上面沾着血。“怎么……?”这出乎我的意料。“利兹?”莫妮卡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她正站在门口,捂住流血的肩膀。“这是你干的?”“是 JC干的。”我说。“你的幻觉?朝这些人开了枪?”“对。不对。我……”我也不确定。我站起身,走到萨利克身边,他的额头中央挨了一枪。我弯下腰,拿起相机,随后背对莫妮卡,转动了上面的某个零件。“呃……斯蒂芬先生?”卡莉亚妮说着,指了指,“我觉得那一个还没死。噢,天哪。 ”我看了过去。被我射中的守卫之一翻过身来。他染血的手里拿着某样东西。一颗手榴弹。“出去!”我对莫妮卡大喊着,抓住她的胳膊,冲出了房间。爆炸仿佛一股巨浪,重重拍打在我的背后。
一个月过后,我坐在自己的宅邸里,喝着柠檬水,背部隐隐作痛,不过弹片造成的伤口正在愈合。伤势本来也没那么重。莫妮卡没怎么在乎自己胳膊上的石膏。她端着杯子,坐在我与她初次见面时所在的房间里。她今天的提议并不令我意外。“恐怕,”我说,“你找错了人。我只能拒绝。 ”
“我懂了。”莫妮卡说。“她皱眉的表情有进步,”JC靠着墙壁,用赞赏的口气说,“比以前像样了。 ”“如果你愿意看看那台相机……”莫妮卡说。“我上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起码碎成了十六块,”我说,“真的没什么可研究的了。 ”
她眯眼看着我。她依旧怀疑我在爆炸时是故意丢下相机的。更别提拉宗的尸体在随后吞没整栋建筑物的爆炸和大火中烧得几乎难以辨认了。他身上带着的东西 ——能解释相机如何运作的秘密 ——都被毁掉了。
“我得承认,”我说着,身体前倾,“发现你们没法修好那东西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特别遗憾。我担心世界还没准备好迎接它能够提供的信息。 ”至少我担心世界还没准备好让你们这样的人掌控那些信息。
“可 ——”
“莫妮卡,对于连你的工程师都做不到的事,我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我们只能接受事实:那种技术已经和拉宗一起消逝了。如果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骗局的话。说实话,我越来越确定那只是骗局了。拉宗遭受拷打的程度绝非普通科学家所能忍受的,可他还是没有吐露那些恐怖分子想要的情报。那是因为他没办法。一切只是个谎言。 ”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你就要和伟大擦肩而过了,利兹先生。 ”“亲爱的,”我说着,站了起来,“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已经拥有伟大了。我用平庸和一部分理智换来了它。 ”“你应该要求退款的,”她说,“因为无论是哪一样,我在你身上都找不到。”她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丢到桌上。那是个大信封。“这又是?”我说着,拿起信封。“我们在相机里发现了胶卷,”她说,“能修复的只有一张照片。 ”
我犹豫片刻,然后抽出了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和先前的那些一样。照片上是个留着胡须、身穿长袍的男人坐着的样子 ——至于坐在什么上面,我就看不出来了。他的脸引人注目。不是因为脸的形状,而是因为正对着相机。正对着那台两千年后才会出现的相机。“我们认为这是耶稣凯旋入城的那一幕,”她说,“至少背景像是美丽之门  [23]  。但这很难说。 ”“上帝啊。”艾薇低声说着,走到我身边。
那双眼睛……我盯着照片。那双眼睛。“嘿,我还以为我们不能当着你的面骂人呢。 ”“这不是咒骂,”她说着,将手指恭敬地放到照片上,“只是辨认身份而已。 ”
“不幸的是,这没什么意义,”莫妮卡说,“根本没有证明他身份的方法。就算我们能证明,这张照片也无助于支持或者驳斥基督信仰。这是那个人遇害前的照片。在拉宗拍到的所有照片里……”她摇了摇头。
“就算看到它,我的想法也没变。”我说着,把照片塞回信封里。“我也没指望这个,”莫妮卡说,“就把它当作是酬劳吧。 ”“但到头来,我没能为你们做到任何事。 ”“我们也一样,”她说着,走出房间,“晚安,利兹先生。 ”
我的手指摩挲信封,听到威尔逊把莫妮卡带到门边,然后关上了门。我留下艾薇和 JC去讨论咒骂的问题,然后走进门厅,爬上楼梯。我按着扶手,绕过一段段楼梯,最后来到顶楼的走廊。
我的书房就在尽头。照亮房间的只有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影子在夜色中拖得很长。我走到书桌边,坐了下来。旁边另有两张椅子,托比亚斯就坐在其中一张上。
我拿起一本书 ——曾堆积如山的那些书的最后一本 ——然后开始翻阅。珊德拉的照片 ——在火车站拍到的那张照片 ——就钉在我旁边的墙上。
“他们想明白了吗?”托比亚斯问。
“没,”我说,“你呢?”“起作用的从来都不是相机,对吧?”我笑了笑,翻过一页。“在他死后,我翻过了他的口袋。有东西割伤了我的手指。碎玻璃。 ”托比亚斯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他笑了。“碎掉的灯泡?”我点点头。“起作用的不是相机,而是闪光灯。拉宗在教堂拍照的时候,就算在太阳底下都要用闪光灯。即使他拍摄的目标有充足的照明,即使他想要拍摄的是发生在白天的事,比如耶稣在复活后出现在坟墓外。优秀的摄影师不会犯下这种错误。而且从他挂在公寓的照片来看,他的确很优秀。他对于光影很有眼光。 ”
我翻过一页,然后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某样东西,放到桌子上。那是个可拆卸式的闪光灯,是我在爆炸前从相机上拆下来的。“我不确定秘密在于闪光装置还是灯泡,但我知道他只要希望那东西停止运作,就会把灯泡换掉。 ”
“真漂亮。”托比亚斯说。
“我们走着瞧吧,”我答道,“这只闪光灯亮不起来;我试过了。我不清楚它出了什么问题。你知道莫妮卡的手下能在短时间里使用相机的理由么?噢,很多相机的闪光灯都有多个灯泡,就和它一样。我怀疑其中只有一颗灯泡和时间效应有关。那颗灯泡很快就会烧坏,大约只能拍摄十张照片。 ”
我翻过几页。“你正在改变,斯蒂芬,”最后,托比亚斯说,“你没靠艾薇 ——没靠我们任何人——就察觉了这些。离你不再需要我们的那天还有多远呢?”“希望那种事永远不会发生,”我说,“我可不想成为那种人。 ”“可你却在寻找她。 ”“可我却在寻找她。”我低声说。
又近了一步。我知道珊德拉坐上了哪辆列车。她的外套口袋里探出一张车票。我能勉强辨认出上面的数字。
她去了纽约。十年来,我一直在追寻这个答案 ——这在那场庞大得多的追寻中只是极小的一部分。那条线索已有十年的历史,但总比没有要好。
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有了进展。我合上书本,靠向椅背,抬头看着珊德拉的照片。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黑暗的房间里,有东西在沙沙作响。那个有些谢顶的矮小男子坐到书桌旁的空椅子上,而托比亚斯和我半点也不吃惊。“我名叫阿尔诺,”他说,“我是专攻时间力学、因果律和量子论的物理学家。我想你有工作要给我?”
我把最后那本书放回书堆,和我上个月读完的那些书放在一起。“是的,阿尔诺,”我说,“我有。 ”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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