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GION军团2 第一部分
“她在图谋什么？”艾薇说着，双臂交叠，绕过桌子。她今天把金发盘成紧密的圆发髻，又用几支看起来相当勉强的发夹固定。我努力置若罔闻，却没能成功。
“或许是个掘金女 [1] ？”托比亚斯问。他肤色黝黑，气质庄严。他把一张椅子拉到桌边，坐在我身旁。他穿着平时的休闲西服，没系领带，意外适合这个挂着水晶吊灯、有钢琴乐曲回荡的房间。“很多女人看中的只是斯蒂芬的财产，而非他的智慧。 ”
“她是房地产大亨之女，”艾薇不屑地摆摆手，“她光是打个喷嚏，鼻子都能喷出钱来。”艾薇在桌子旁边弯下腰来，审视着和我共进晚餐的那个人。“顺带一提，她在鼻子上下的功夫似乎跟胸部一样多。 ”
我挤出一个微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一起就餐的同伴身上。我已经习惯艾薇和托比亚斯了。我依赖着他们。只是有你的幻觉跟着的时候，想要享受约会就太他妈难了。“所以……”我的约会对象西尔维娅说，“马尔科姆告诉我，你是某种侦探？”她朝我羞怯地笑了笑。
西尔维娅佩戴着钻石首饰，穿着紧身黑色连衣裙，显得光彩照人。她和我有个共同的朋友，后者替我操心过了头。我很想知道，西尔维娅在答应参加这场盲目约会 [2] 之前做了多少调查。
“侦探？”我说，“没错，我想你可以这么说。 ”“我确实这么说了！”西尔维娅的回答伴随着鸟鸣般的笑声。艾薇翻了个白眼，拒绝坐在托比亚斯为她拉来的椅子上。“不过说实话，”我对西尔维娅说，“‘侦探’这个词或许会让你产生错误的概念。我只是会帮人解决特别的问题。 ”“就像蝙蝠侠！”西尔维娅说。托比亚斯把嘴里的柠檬水喷了出来，飞沫打湿了桌布，不过当然了，西尔维娅看不到。“有点……不一样。”我说。“我只是在犯傻而已。”西尔维娅说着，又喝了一口葡萄酒。以这顿才刚开始吃的饭来说，她喝得有点太多了。“你都解决哪些问题？比如电脑问题？安保问题？逻辑问题？”“对。这三种都有，再加些别的。 ”“这……在我听来不怎么特别。”西尔维娅说。
她言之有理。“这很难解释。我是个专家，只是专攻很多领域。 ”“比如？”“任何事。取决于问题是什么。 ”“她在隐瞒什么，”艾薇说着，依旧交叠双臂，“我得告诉你，斯蒂芬。她有所图谋。 ”“每个人都有。”我答道。“什么？”西尔维娅说着，皱起眉头。与此同时，有个胳膊上搭着餐巾布的女招待端走了我们装沙拉的盘子。“没什么。”我说。
西尔维娅在椅子里挪动身子，接着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跟他们说话，对吧？”“看来你读过关于我的事。 ”“你知道的，女生总得当心。这世上有些是真正的疯子。 ”“我向你保证，”我说，“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会看到幻觉，但我完全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不是。 ”“当心，斯蒂芬，”托比亚斯在我身边说，“对初次约会来说，这可是个危险地带。或许你应该换成建筑学的话题？”我意识到自己在用叉子敲打面包碟，于是阻止了自己。
“这栋建筑是伦顿 ·麦凯设计的，”托比亚斯用他平静而令人安心的嗓音续道，“请注意房间内部的开放性，那些可移动设施，还有上升样式的几何设计。他们每年都可以重建内部，创造出半是用来用餐、半是艺术设施的餐馆。
“我的心理状况真的没那么有趣，”我说，“跟这栋建筑不同。你知道它的建造者是伦顿·麦凯么？他——”“这么说你能看到幻觉，”西尔维娅插嘴道，“比如预知幻景？”
我叹了口气。“没那么了不起。我能看见不存在的人。 ”“就像那家伙，”她说，“电影里的那个。 ”“没错。就像他。只不过他是个疯子，而我不是。 ”“噢，是啊，”艾薇说，“真是个安慰人的好方法。向她详细解释你究竟怎么个正常法。 ”“你应该是心理医生才对吧？”我对她吼道，“少点讽刺才会讨人喜欢。 ”
这对艾薇来说有点难。讽刺就像她的母语，虽然她对“严厉而失望”与“轻快而傲慢”这两门语言也相当熟练。但她也是我的好友。好吧，想象出来的好友。
她只是对我和女人之间的事有些敏感。至少从珊德拉抛弃我们以后 就是这样了。
西尔维娅用僵硬的姿势打量着我，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开口和艾薇说了话。等西尔维娅注意到我在看她以后，她摆出了和红色 6号色素 [3] 一样的假笑。我的内心有些畏缩。尽管艾薇说过那些话，但她其实相当迷人——而且无论我的生活变得多么拥挤，孤独的程度却也毫不逊色。
“所以……”西尔维娅开了口，然后声音小了下去。主菜送了上来。她点了时髦的生菜卷。我选的是听起来比较安全的鸡肉。“所以，呃……你刚才在跟他们之一说话？跟想象出来的人？”她显然觉得出于礼貌应该问一句。或许《淑女的礼仪之书》里有一章就是讲述如何用男人的心理障碍来当话题的。
“对，”我说，“那就是其中之一。艾薇。 ”
“一位……女士？”
“一个女人，”我说，“她只是偶尔才算得上女士。 ”
艾薇哼了一声。“你可真是太成熟了，斯蒂芬。 ”“你的人格有多少是女性？”西尔维娅问。她还没碰过自己的食物。“他们不是人格，”我说，“他们是从我身上脱离出去的。我并没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非要说的话，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
对心理学家们来说，这个话题仍然存在争议。尽管我能看到那些幻觉，却不符合精神分裂症的描述。我不符合任何一种病症的描述。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适应得很好。基本上很好。
我对西尔维娅露出微笑，后者仍旧没碰她点的菜。“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化身多半只是孤独的影响 ——我的大半童年都是独自度过的。 ”“很好，”托比亚斯说，“现在开始过渡话题，从你的怪癖转到她的事上。 ”“没错，”艾薇说，“弄清她在隐瞒什么。 ”
“你有兄弟姐妹吗？”我问。
西尔维娅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终于拿起了银制餐具。我还是头一次因为叉子移动这么开心。“有两个姐姐，”她说，“玛利亚是营销公司的顾问。乔治娅住在开曼群岛。她是个律师……”
她继续讲述，而我松了口气。托比亚斯举起他那杯柠檬水向我道贺。灾难得以避免。“你迟早得跟她谈这件事的，”艾薇说，“我们可不是她能忽略的东西。 ”“是啊，”我轻声说，“但眼下，我能撑过第一次约会就满足了。 ”“那是什么意思？”西尔维娅看着我们，不知是否该说下去。“没什么。”我说。“她刚才在说她的父亲，”托比亚斯说，“他是个银行家。已经退休了。 ”“他在银行业工作了多久？”我问道，同时为有人认真听了她的话而庆幸。“四十八年！我们总说他没必要继续干下去……”我笑了笑，在她说话时切起了我那份鸡肉。“周边安全。”有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JC站在那儿，穿着餐馆勤杂工的制服，端着一托盘的脏碟子。 JC瘦削而结实，下巴方方正正，是个冷血杀手。至少他是这么自称的。我觉得这代表他喜欢谋杀两栖动物。
当然了，他也是个幻觉。 JC，他端着的那些碟子，还有他用难以察觉的方式别在白色侍者外套下的那把手枪……全都是幻觉。尽管如此，他还是救了我的命好几次。
这并不代表我乐意见到他。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嘶声问。
“防备杀手。 ”JC说。
“我在约会呢！”
“这表示你会分散注意力，”JC说，“完美的刺杀时机。 ”
“我告诉过你留在家里的！”
“是啊，我知道。那些杀手肯定也听到了。所以我才非来不可。”他用手肘推了推我。我能感觉到。他也许只是想象，但对我来说，他再真实不过了。“她真是个美人，瘦皮猴。干得好！”“她有一半是塑料。”艾薇干巴巴地说。“我的汽车也一样，”JC说，“看起来还是不错。 ”
他对艾薇咧嘴一笑，然后朝我弯下腰。“不知道你能不能……”他朝艾薇点点头，然后把双手举到胸前，摆成杯状。 “JC，”艾薇冷冷地说，“你是打算让斯蒂芬把我的胸部想象得更大么？” JC耸了耸肩。“你，”她说，“是这颗星球上最令人憎恶的非生物。真的。你应该为此自豪的。从没有人想象过比这更恶心的事。 ”
他们俩总是分分合合。显然我没注意的时候，他们又进入了“分”的阶段。我真的不清楚该怎么办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两个化身之间产生爱情。
奇怪的是，JC完全没法说出让我把艾薇想象成另一种体形的话。他不喜欢面对自己只是幻觉的事实。这会让他不安。
JC继续审视房间。尽管他显然存在心理障碍，却也目光敏锐，在保安方面又非常内行。他能察觉我无法察觉的事物，所以或许他的到来是件好事。
“怎么？”我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只是在疑神疑鬼，”艾薇说，“还记得他以为邮差是恐怖分子的那次么？”
JC停止了扫视，严厉的目光聚焦在距离三张桌子远的那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肤色黝黑，穿着精美的西服套装，在我注意到她的那一刻，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窗户。窗户反射着我们这边的情景，而且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也许仍旧在监视。
“我去看看。 ”JC说着，转身离开我们的桌子。“斯蒂芬……”托比亚斯说。我把目光转回自己的餐桌，发现西尔维娅又在盯着我，她瞪大眼睛，叉子握得很松，仿佛忘记了它的存在。
我强迫自己轻笑出声。“抱歉！我有点走神了。 ”
“因为什么？”
“没什么。你刚才说到你的母亲 ——”
“你因为什么走神了？”
“某个化身。”我不情愿地说。
“你是说某个幻觉。 ”
“是的。我把他留在家里，他自己过来了。 ”
西尔维娅专注地盯着她的食物。“真有趣。说详细点。 ”
又是礼节性的问题。我前倾身体。“不是你想的那样，西尔维娅。那些化身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知识的容器。就像……记忆站起身来，四处走动一样。 ”
“她不相信，”艾薇评论道，“呼吸急促。手指绷紧……斯蒂芬，她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你。她没有装作震惊，反而像是在和开膛手杰克约会，并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
对于她的提醒，我点了点头。“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是不是说过这句话了？“我的每个化身都会在某些方面帮助我。艾薇是心理学家。托比亚斯是历史学家。他们 ——”
“刚来的那个呢？”西尔维娅问着，抬起头来，对上我的视线，“就是你没料到会来的那个。 ” “撒个谎。”托比亚斯说。“撒个谎，”艾薇说，“就说他是个芭蕾舞者之类的。 ” “JC，”我说出口的却是，“是前海豹突击队员。他会在那种事上帮助我。 ” “哪种事？”“保全状况。秘密行动。我可能遇到危险的任何时刻。 ”“他会教你怎么杀人吗？”“不是那样的。噢，好吧，有点类似。但他通常只是在开玩笑。 ”
艾薇呻吟起来。
西尔维娅站起身。“抱歉。我去一下盥洗室。 ”
“当然可以。 ”
西尔维娅拿起她的手提袋和围巾，转身离席。“她不会回来了吧？”我问艾薇。“你在开玩笑吗？你刚刚才告诉她，有个教你怎么杀人的隐形人违背你的意愿出现了。 ”“算不上我们最顺畅的互动。”托比亚斯承认。艾薇叹了口气，坐到西尔维娅的座位上。“至少比上次要好。她撑了……多久？半个钟头？”“二十分钟。”托比亚斯看着餐馆的落地式大摆钟说。“我们得解决这个问题，”我低声说，“总不能每次有可能发展恋爱关系，我们就乱成一锅粥吧。 ”“你没必要说 JC的事的，”艾薇说，“你可以自己编造点东西，但你却对她说出了真相。令人恐惧和尴尬的，充斥着JC的真相。 ”
我拿起自己的饮料，装在精美酒杯里的柠檬水。我转动杯子。“我的人生是虚假的，艾薇。虚假的朋友。虚假的对话。在威尔逊休息的日子，我经常一整天都不会跟真人说话。我猜我只是不想以谎言开始一段关系。
我们三个沉默地坐在那儿，最后 JC跑了回来，在快要穿过某个真人侍者的时候闪身避开。“怎么？”他说着，瞥了眼艾薇，“你们已经把那妞儿吓跑了？”我对他举起杯子。“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斯蒂芬，”托比亚斯说着，一手按在我的肩上，“珊德拉是个让人难忘的女人，但伤疤终究会愈合的。 ”“伤疤可不会愈合，托比亚斯，”我说，“‘伤疤’这个词的定义就是这样的。”我转动杯子，看着冰块反射的灯光。“是啊，真棒，”JC说，“感情和比喻之类的怎么都好。你瞧，我们有个麻烦。 ”我看着他。“记得我们早先看到的那女人么？”JC说着，指了指，“她 ——”他停了口。那个女人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只留下吃了一半的饭菜。
“该走了？”我问。
“对，”JC说，“走吧。 ”
“泽恩 ·里格比，”我们跑出餐馆的时候，JC说，“私人保安 ——以这次的情况来说，这只是对‘雇佣杀手’比较好听的称呼而已。她的嫌疑杀人名单和你的心理档案一样长，瘦皮猴。没有证据。她很厉害。 ”
“等等，”艾薇在我的另一边说，“你是说真有个杀手在晚餐时出现了？”
“显然如此。”我答道。 JC只知道我知道的事，所以如果他能说出这些话，就说明那是从我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的。为了工作，我会定期翻阅特工、间谍和职业杀手的清单。
“真棒，”艾薇说着，看都没看 JC一眼，“他现在肯定得意到让人没法忍了。 ”走出餐馆之前，在 JC的提示下，我察看了订位名单。那匆匆一瞥将信息丢进了我的头脑，也让化身们能够自由取用。
“卡萝尔 ·威斯敏斯特，”JC从名单里挑出了一个名字，“她用过那个化名，肯定就是泽恩本人。 ”
我们在门外的衣物寄存处停下了脚步。今晚下着雨，来往的车辆驶过潮湿的街面，发出嗖嗖的响声。天气压抑了这座城市平时的气味 ——闻起来不再像是没洗澡的流浪汉，而是刚洗过澡的流浪汉。有个人问我要寄存票，我没理会他，而是发信息给威尔逊，让他把我们的车子开过来。
“你说她是被人雇佣的，JC，”我一边说一边打字，“她的雇主是谁？”
“不确定，”JC说，“根据上次我听到的消息，她在找新东家。泽恩不是那种‘谁都能雇来杀个人’的杀手。公司会找到她，并和她长期合作，用她来清理烂摊子，解决那些法律方面比较暧昧的问题。 ”
在内心深处，我清楚这一切，但又必须让 JC告诉我。我不是疯子，我只是做了分工而已。不幸的是，我的化身……好吧，他们大都有点不正常。托比亚斯站在旁边，咕哝着说斯坦 ——他有时能听见的那个声音——没有提醒他这场雨。艾薇的目光刻意避开了旁边那只邮筒上的一连串虫蛀孔洞。问题一直都这么严重吗？
“也许只是巧合，”托比亚斯对我说着，摇了摇头，不再察看天色，“杀手也是会外出吃晚餐的，就和其他人一样。 ”
“也许吧，”JC说，“但如果只是巧合，我会很恼火。 ”
“因为你指望今晚能朝别人开枪？”艾薇问。
“噢，好吧，显然。但这不是重点。我恨巧合。如果能假设所有人都想杀你，生活会简单很多。 ”
威尔逊回了消息。老朋友打来电话。想跟你聊聊。他在车里。可以吧？
我回复。谁？
蔡勇。
我皱起眉。勇？是他雇的杀手？好吧，我回复道。
再有几分钟就到，威尔逊给我发了消息。
“哟，”JC说着，指了指，“瞧啊。 ”
不远处，西尔维娅跟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上了车。那是《玛格》的记者格伦。他为西尔维娅关上车门，瞥了我一眼，耸耸肩，轻敲他那顶古董软呢帽向我致意，然后从另一边上了车。
“我就知道她有所图谋！”艾薇说，“这都是计划好的！我打赌她把整场约会都录下来了。 ”
我呻吟起来。《玛格》是那种最恶劣的花边小报 ——这代表它会刊登足够多的真相，再混入人们会相信的那种编造内容。在大半人生里，我都成功避免了主流媒体的关注，但最近报纸和新闻网站盯上了我。
JC恼火地摇摇头，然后在我们等车时巡视周边去了。“我早就警告过你不对劲了。”艾薇说着，双臂交叠，而我们站在衣帽寄存处的雨棚下，头顶传来雨水的拍打声。“我知道。 ”“你平时会更有疑心。我担心女人开始成为你的盲点了。 ”“我会注意的。 ”“而且 JC又一次违抗了你。你特意把他留在家里，他却自己跑了过来？我们还没讨论过在以色列发生的事呢。 ”“我们解决了那个案子。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 ” “JC开了你的枪，斯蒂芬。他作为化身，朝真人开了枪。 ”“他移动了我的手臂，”我说，“扳机是我扣下的。 ”“这种模糊不清的状况是从未发生过的，”她对上我的双眼，“你又在寻找珊德拉了。我觉得你故意破坏了这场约会，这样就有借口逃避以后的约会了。 ”“你太着急下结论了。 ”“是这样就好了，”艾薇说，“我们曾经维持着平衡，斯蒂芬。那时一切正常。我可不想再担心有化身会消失了。 ”我的豪车终于驶来，驾车的是我的管家威尔逊。天色已晚，而那位正规司机的工作时间只有标准的八小时。“后座上是谁？”JC说着，跑了过来，试图透过着色玻璃的车窗看个清楚。“蔡勇。”我说。“哈。 ”JC说着，揉了揉下巴。“你觉得这事跟他有关？”我问。“我敢用你的性命打赌。 ”
真棒。好吧，姑且不论别的，和勇见面一向很有意思。餐馆的服务生为我拉开了车门。我走上前，想要钻进车里，但 JC却一手按住我的胸口，阻止了我，然后把手枪塞回枪套，向车内看去。
我看向艾薇，翻了个白眼，但她却没在看我。她只是看着 JC，露出深情的微笑。这俩人怎么回事？
JC站起身，点点头，把手从我胸口拿开。蔡勇懒洋洋地坐在我的豪车里。他穿着纯白色西服，戴着银色领结，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锃亮牛津鞋。最显眼的是那副边缘镶着钻石的太阳镜 ——对五十来岁的韩国商人来说，这身打扮相当古怪。但对勇来说，这其实已经很保守了。
“斯蒂芬！”他伸出一只拳头和我碰了碰，用中等程度的韩国口音说。他念成了“斯蒂 -乌”。“最近如何，你这疯狗？”“被甩了，”我说着，让我的化身先爬进车里，免得那个服务生关门的时候撞上他们，“约会连一个钟头都没撑过去。 ”“什么？最近的女人都有什么毛病？”“不知道，”我说着，爬进车里，坐了下来，而我的化身们也纷纷就位，“我猜她们想要那种不会让人想起连环杀手的男人。 ”“无趣，”勇说，“谁不想跟你约会呢？你可是个抢手货！一具身体，四十个人。无穷变化。 ”
他并不十分清楚我的化身运作的方式，但我原谅了他。我自己有时候也搞不明白。
我让勇给我端了一杯柠檬水。几年前帮他解决的那个麻烦，是我接到过的乐趣最多、压力最少的几份工作之一。即便我被迫学会了吹萨克斯。
“今天有几个？”勇说着，朝车厢内点点头。
“只有三个。 ”
“那个间谍在么？”
“我不是中情局探员，”JC说，“我是特种部队的人，你这蠢货。 ”
“他看到我是不是很恼火？”勇说着，咧开嘴，戴着花哨太阳镜的脸上露出笑容。“可以这么说吧。”我答道。
勇笑得更欢了，然后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个按钮。 “JC，我刚刚以你的名义为布拉迪禁枪运动捐献了一万美元。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
JC咆哮起来，名副其实地发出了咆哮。我靠向椅背，在车子行驶的同时审视着勇。另一辆车跟了上来，载满了勇的跟班。勇显然跟威尔逊说明过，因为眼下并不是回家的路线。“你会配合我的化身演戏，勇，”我说，“很少有人这么做。为什么？”“对你来说可不是演戏，对吧？”他懒洋洋地问。“不是。 ”“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他的手机发出某种鸟儿的鸣声。“那其实是老鹰的鸣叫声，”托比亚斯说，“大部分人听到老鹰的叫声时都很吃惊，因为美国媒体在画面上出现老鹰的时候会使用红尾鹰的叫声，他们觉得老鹰的叫声不够真实，所以我们在自己国家象征的身份上欺骗了自己……”
而勇把它设成了手机铃声。有意思。他接起电话，说起了韩语。“我们非得跟这个小丑打交道吗？”JC说。“我喜欢他，”艾薇说着，坐到勇身边，“另外，你自己也说过，他也许跟那个杀手有关。 ”“是啊，好吧，”JC说，“我们可以从他嘴里问出真相，用古老的五点式说服法。”他攥起一边拳头，砸进他的另一只手掌里。“你真糟糕。”艾薇说。“哪有？他那么奇怪，说不定会很享受。 ”勇挂了电话。“出什么事了吗？”我问。“是我最新专辑的消息。 ”“好消息？”勇耸了耸肩。他已经出版了五张音乐专辑。每一张都销量惨淡。当你凭借敏锐的眼光在大宗商品投资领域赚到十二亿身家以后，说唱乐专辑销量糟糕这样的小事是不会让你就此收手的。“所以……”勇说，“我有件可能需要帮忙的事。 ”“总算！”JC说，“最好别跟强迫别人听他的糟糕音乐有关。”他顿了顿，又说：“事实上，如果我们需要某种新的拷问形式……”“这份工作跟一个名叫泽恩的女人有关么？”我问。“谁？”勇皱起眉头。“私人杀手，”我答道，“她在晚餐时监视了我。 ”“也许是想约你。”勇欢快地说。
我扬起一边眉毛。“我们的麻烦，”勇说，“也许会带来某种风险，我们的对手也没有高尚到不会去雇佣这种……人物。不过我向你保证，她不是我的手下。 ”“这份工作，”我说，“有意思吗？”勇咧嘴笑了。“我需要你帮我取回一具尸体。 ”
“哦哦哦……” JC说。“真是浪费时间。”托比亚斯说。“没这么简单。”艾薇打量着勇的表情，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问勇。“重要的不是那具尸体，”勇说着，身体前倾，“而是那具尸体知道的东西。 ”
“新新信息股份有限公司 [4] ，”我们的车驶入那扇站有门卫的大门时， JC读出了这片商业园区外的招牌，“就算是我，也看得出这是个蠢名字。”他犹豫了片刻，又说：“这是个蠢名字吧？”
“这名字有点太直白了。”我答道。
“由工程师创立，”勇说，“由工程师运营，而且 ——不幸的是 ——由工程师命名。他们在里面等着我们。注意，斯蒂芬，我请求你去做的事已经超出友谊的范畴了。为我处理这件事，你就能还清之前欠我的人情，甚至绰绰有余。 ”
“如果这事真的牵扯到某个女杀手，”我不情愿地说，“这样的报酬就不够了。我可不想为了还人情去拿性命冒险。 ”“那财富呢？”“我已经很有钱了。”我说。“不是钱，而是财富。完全的经济独立。 ”
这话让我迟疑起来。的确，我有钱。但我的幻觉需要大量的空间和投资。我宅邸的许多房间，每次坐飞机时的众多座位，还有每次我长时间外出时需要的诸多车辆和司机。或许我可以买一栋小点的房子，强迫我的化身住在地下室或者草坪的棚屋里。问题在于，当他们不快乐的时候——当幻觉开始崩溃的时候 ——我的状况也会……变糟。
我最后解决了那些问题。无论是怎样扭曲的心理状况让我维持着运作，我都比刚开始稳定多了。我想保持下去。“你有人身危险吗？”我问他。“我不清楚，”勇说，“也许吧。”他递给我一只信封。“钱？”我问。“新新信息的股份，”勇说，“我六个月前买下了这家公司。这家公司正在进行革命性的研究。这个信封会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文件我已经提交了。无论你接不接这份活儿，它都是你的了。咨询费。 ”我摸了摸那个信封。“如果我没能解决你的问题，它就一钱不值了，是吧？”勇咧嘴一笑。“你猜对了。但如果你能解决，这个信封就有可能价值千万，甚至上亿。 ”“见鬼。 ”JC说。“注意用词。”艾薇说着，捶了他的肩膀一拳。照这样下去，他们俩要么大吵一架，要么就该开始亲热了。我可没法判断。
我看着托比亚斯，后者坐在我对面。他身体前倾，双手交扣在身前，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可以拿这笔钱做很多事，”他说，“我们也许能得到寻找她所必要的资源。 ”
珊德拉了解我的事，了解我的思考方式。她能理解化身。见鬼，化身们的运作原理就是她教我的。她让我神魂颠倒。
然后她离开了。无比突然。“那台相机。”我说。“那台相机没法运作，”托比亚斯说，“阿尔诺说他恐怕得花上好几年才能弄明白。 ”我摸了摸那只信封。
“她在积极阻挠你的搜寻，斯蒂芬，”托比亚斯说，“你不能否认这一点。珊德拉不希望你找到她。为了找出她的下落，我们需要资源，包括暂时不接工作的自由以及克服阻碍的金钱。 ”
我看向艾薇，后者摇了摇头。她和托比亚斯在珊德拉的问题上意见相左——但她早先已经发表过意见了。我回头看向勇。“我猜我得先答应帮忙，然后才能知道你的人在研究怎样的科技吧？”勇摊开双手。“我相信你，斯蒂芬。那笔钱是属于你的。进去吧。听听他们的话。我要求的只是这样。你可以回头再做决定。 ”“好吧，”我说着，把信封装进口袋，“让我听听你的人怎么说。 ”
新新信息是那种“新型”技术公司，就是装潢得仿佛托儿所，明亮的墙壁漆着三原色，每个岔路口都放着豆袋椅的那种。勇从冷柜里拿出几支雪糕，给他的保镖每人丢了一支。我双手背在身后，表示谢绝，但他接着又拿出一支，朝我们之间的空气晃了晃。
“当然。”艾薇说着，伸出双手。
我指了指，勇便将雪糕朝她的方向丢去。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那些在我身边工作的人知道，他们只需要表演一场哑剧，让我的头脑来填补细节就好。因为勇是真的扔出了那东西，我的想象能力就暂时出现了故障。
雪糕分裂成了两支。艾薇接住其中一支，跨步避开另一支 ——真正的那支——而后者撞上墙壁，落到地上。
“我可不需要两支。”艾薇说着，翻起了白眼。她跨步越过落地的雪糕，撕开自己那支的包装，但看起来不太自在。只要我在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斡旋的能力出现瑕疵，我们就踏入了危险的领域。
我们继续向前，经过玻璃墙包围的会议室。大部分的会议室都空无一人，在这个时间也很正常，但每张桌子上都堆放着建造进度各有不同的小巧塑料块。显然在新新信息股份有限公司，商务会议都会配备大量的乐高积木，供与会者在讨论时使用。
“前台的接待员是新来的，”艾薇评论道，“她都记不清访客胸牌放在 哪了。 ”
“要么是这样，”托比亚斯说，“要么就是这里的访客屈指可数。 ”
“安保很烂。 ”JC咕哝道。
我看着他，皱起眉头。“这些门都需要门卡。这安保不算差。 ”
JC嗤之以鼻。“门卡？拜托。看看这些窗户吧。明亮的色彩，引人注目的地毯……那是轮胎秋千？这地方简直在尖叫‘给你后面的人留个门’。门卡根本没用。不过至少大部分电脑是背对着窗户的。 ”
我能想象这地方白天时的样子：气氛欢快，走廊里有零食箱，墙上有好记的标语。这里是那种经过精心设计，好让创作型人才感到舒适的环境。就像大猩猩围场，只不过里面换成了书呆子。空气中残留的气味标志出内部食堂 ——多半还是免费的 ——的存在，这是为了让工程师们吃饱喝足，并且留在园区内。既然六点就能在这儿吃上饭，还回家干吗？既然你在公司里闲得无聊，不如再干点活儿……此时那种欢快的创造性气氛淡薄了许多。我们从那些在深夜工作的工程师身边经过，但他们全都弓身坐在电脑前。他们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更用力地缩起身子，不再抬头。足球桌和街机伫立在休息室里，无人问津。这地方给人以就算在夜晚，也会充斥愉快闲聊声的感觉。但事实上，周围能听到的就只有窃窃私语声，以及某台闲置的游戏机不时发出的一声“哔”。
艾薇看着我，似乎因为我注意到了这些而颇受鼓舞。她指了指，示意我继续向前走。这是什么意思？“那些工程师知道了，”我对勇说，“安全漏洞的确存在，他们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们担心这家公司有危险。 ”
“是啊，”勇说，“真不该让他们知道。 ”
“他们怎么知道的？”
“你了解这些 IT公司，”勇戴着他闪闪发亮的太阳镜说，“信息自由，员工参与，各式各样的胡说八道。高层们开了一场说明状况的会议，而 且邀请了所有人——除了那些该死的清洁工。 ”
“注意用词。”艾薇说。
“艾薇希望你不要说脏话。”我说。
“我说了吗？”勇说着，露出由衷的困惑表情。
“艾薇有点清教徒的气质，”我说，“勇，那种科技究竟是什么？他们在这儿开发什么？”
勇在某间会议室边停下脚步 ——这间比先前那些安全些，仅有的玻璃只有门上的一扇小窗。里面等着几名男女。“就让他们告诉你吧。”勇发话的同时，他的保镖之一拉开了门。
“你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包含有七百五十兆字节的数据，”那位工程师说，“做个比较的话，你的一根手指包含的信息就能和整个互联网相比。当然了，你的信息重复又冗余，但细胞能够存储大量信息仍旧是事实。 ”
那位工程师名叫加尔瓦斯，他是个友善的男人，穿着系扣领衬衫，口袋上挂着一副飞行员太阳镜。他算不上特别超重，但长期伏案工作还是让他显得有些丰满。说话的同时，他也在用乐高积木搭建一条恐龙，而勇在会议室外来回踱步，讲着电话。
“你能理解其中蕴藏的可能性吗？”加尔瓦斯说着，为恐龙装上了脑袋，“随着时间流逝，科技产品不断缩小，而人们也厌倦了随身带着笨重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和平板电脑。我们的目标是设法运用人体本身，从而解决这种麻烦。 ”
我看了眼化身们。艾薇和托比亚斯和我们一起坐在桌边。 JC站在门边，呵欠连连。
“人体是一台异常高效的机器。”另一位工程师说。拉勒米身材瘦削，待人热心，正把他的乐高积木搭成一座不断增长的高塔。“它拥有庞大的存储空间、自我复制的细胞，外加自带的发电机。以当今的生产标准来看，人体的寿命也非常之长。 ”“所以你们是要把人体，”我说，“变成电脑。 ”“人体已经是电脑了，”加尔瓦斯说，“我们只是再添加几个新特性而已。 ”
“想象一下吧，”第三位工程师 ——她是个瓜子脸的瘦削女子，名叫罗拉丽 ——说，“与其带着笔记本电脑，为什么不去利用早就内置在你身体里的有机电脑呢？你的拇指会变成存储器。你的眼睛就是屏幕。比起笨重的电池，你只需要早上多吃个三明治。 ”
“这，”JC说，“听起来真诡异。 ”“我倾向于同意。”我说。“什么？”加尔瓦斯问。“只是个比喻说法而已，”我说，“所以，你的拇指会变成存储器。看起来就像，那个什么。就像……唔…… U盘？”“他本来想说‘拇指盘 [5] ’，”拉勒米说，“我们真的不该再用拇指来举例了。 ”“但这双关多棒啊！”罗拉丽说。“总之，”加尔瓦斯说，“我们所做的事不会改变器官的外观。”他竖起拇指。“你们已经这么干了？”我问，“你们用自己做了测试？”“怪胎，”JC说着，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这事跟僵尸脱不了关系。我就这么称呼它了。 ”
“我们做了些非常初步的测试，”加尔瓦斯说，“我刚才告诉你的大部分内容都只是梦想，是目标。在这里，我们专门研究存储方面的技术，而且进展良好。我们能把信息嵌入细胞，而它会留在那里，由身体复制到新的细胞内。我的拇指可以兼任笔记本电脑的备份。如你所见，并没有什么副作用。 ”
“我们把信息保存在肌肉的 DNA里，”拉勒米兴奋地说，“反正你的基因材料里本来就有无数外来数据。我们模仿了这点 ——我们所做的只是加上多余的一小串信息，并且加上标签，告诉身体忽略它的存在。就像添加注释的代码段。 ”
“抱歉，”JC说，“我不会超级极客语。他刚才说了什么？”
“为电脑代码‘添加注释’，”艾薇解释道，“就是写下文字，但又告诉程序忽略它。这么一来，你就能为其他程序员留下有关这段代码的信息了。 ”
“噢，”JC说，“就是胡言乱语嘛。问问他僵尸的事。 ”
“斯蒂芬，”艾薇对我说着，刻意没理睬 JC，“这些人既认真又激动。他们说话的时候双眼有神，但仍有保留。他们对你说的是实话，但他们也在害怕。 ”
“你们说这种技术是绝对安全的？”我问那三人。
“当然，”加尔瓦斯说，“从好些年前开始，人们就在对细菌做类似的实验了。 ”
“问题不在于储存空间，”罗拉丽说，“而在于存取方法。当然，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存进细胞 ——但写入和读取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在存入时必须注入数据，而取出时又必须除去细胞。 ”
“我们的团队成员之一，帕诺思 ·马赫拉斯，就在制造和某种病毒有关的输送装置的原型，”加尔瓦斯说，“那种病毒会渗入满载着基因数据的细胞，随后将其拼接到 DNA里。 ”
“噢，真棒。”艾薇说。
我面露苦相。
“这是绝对安全的，”加尔瓦斯的语气有点紧张，“帕诺思的病毒有阻止它过度自我复制的安全机制。我们只会在有限制的情况下进行试验，而且会非常小心。另外请注意，病毒法只是我们正在研究的方法之一。 ”
“世界很快就会改变，”拉勒米激动地说，“迟早有一天，我们能够写 入每个人类身体里的基因硬盘，用它自己的激素来——”
我举起一只手。“你们制造的病毒现在能做到什么？”“最坏的情况下？”罗拉丽问。“我可不是来听漂亮话的。 ”“最坏的情况下，”罗拉丽看着其他人说，“帕诺思开发的那种病毒能将庞大的无用数据送入人们的 DNA——或者将庞大的数据从他们的 DNA中删除。 ”“所以就是……僵尸？”JC说。艾薇脸色一沉。“换作平时，我会说他是个白痴。但……没错，这听起来是有点像僵尸。 ”别再来了，我心想。“我恨僵尸。 ”工程师们全体朝我投来困惑的眼神。
“……僵尸？”罗拉丽问。“这就是后果，不是吗？”我问，“你们意外把别人变成了僵尸？”“哇哦，”加尔瓦斯说，“这可比我们实际做的事帅多了。 ”
另外两人看着他，而他耸了耸肩。
“利兹先生，”拉勒米说着，把目光转回我身上，“这可不是科幻故事。删除某人的大部分 DNA不会立刻造就某种僵尸，它只会制造出一个异常细胞。在我们的实验里，这种细胞有不受控制地增殖的习性。 ”
“不是僵尸，”我说着，感觉身体发凉，“是癌症。你们制造出了会让人患上癌症的病毒。 ”加尔瓦斯的脸有些抽搐。“差不多吧？”“这是个完全可控的意外结果，”拉勒米说，“只在恶意使用时才有危险。而且为什么会有人想这么做？”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们开枪打他吧。 ”JC说。“谢天谢地，”托比亚斯答道，“你都一个多钟头没提议开枪打人了， JC，我都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
“不，听着，”JC说，“我们可以开枪打那边那位呆瓜先生，这样就能给房间里的所有人上一堂关于人生的重要课程。让他们明白，别去当愚蠢的疯狂科学家。 ”
我叹了口气，没理睬化身们。“你们说那种病毒的开发者是个名叫帕诺思的男人？我想跟他谈谈。 ”“你没办法，”加尔瓦斯说，“他……应该是死了。 ”“真令人吃惊。”托比亚斯说，而艾薇叹了口气，揉起了额头。“怎么？”我转向艾薇，问道。“勇提到过一具尸体，”艾薇说，“他们公司研究的又是往人体细胞储存数据，那么……”我看向加尔瓦斯。“他把数据放在身体里了，对吧？就是创造那种病毒的方法？他把你们产品的数据存进了自己的细胞里。 ”“对，”加尔瓦斯说，“而且有人偷走了尸体。 ”
“安保噩梦。”我们前往帕诺思 ——那位已故的基因拼接者 ——的办公室时，JC说。
“就我们所知，”罗拉丽说，“帕诺思的死完全是自然原因。他死的时候，我们全都悲痛欲绝，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但所有人都觉得那只是滑雪场上偶尔会发生的事故而已。 ”
“是啊，”JC说着，走在我身边，而我的另外两个化身跟在他身后，“因为研究末日病毒的科学家死于罕见事故简直半点都不可疑。 ”“有时候，JC，”托比亚斯说，“事故是真的会发生的。如果有人想知道他的秘密，我想杀了他再偷走尸体应该是下下策才对。 ”“你确定他死了吗？”我问加尔瓦斯，后者走在我的另一边，“也许是某种骗局，比如商业间谍活动的一部分。 ”“我们非常确定，”加尔瓦斯答道，“我看到尸体了。他的脖子……呃……转到了活人不可能办到的角度。 ”“我们最好证实这点，”JC说，“去弄到验尸报告，可能的话再加上照片。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如果我们只看这一连串事件，”艾薇说，“情况就相当合理了。他死了。有人发现他的细胞里藏着信息。他们偷走了尸体。我倒不是说没有别的可能，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是可信的。 ”
“尸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问。“昨天，”罗拉丽说，“那是事故发生的两天后。葬礼本该在今天举行。 ”我们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旁边是一面画有许多欢快气泡的墙壁，而加尔瓦斯用他的门卡打开了前方那扇门。“你们有什么线索吗？”我问他。“完全没有，”他答道，“又或者说，太多了。我们的研究领域很热门，许多生物技术公司都参与了这场竞赛。策划这起盗窃的也许就是我们不那么正直的对手之一。 ”
我从加尔瓦斯手里接过门把，然后扶住门，让那家伙困惑不已。但如果我不这么做，他恐怕会在我的化身进门的时候穿过他们的身体。工程师们走了进去。等他们进门后，我的化身也走了进去，而我跟在后面。勇跑去哪儿了？
“要查出幕后黑手应该很简单，”JC对我说，“我们只需要弄明白，是谁雇了那个杀手来监视我们就好。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干吗都这么担心。这些书呆子碰巧发明了一台能造成癌症的机器。没啥大不了的。我也有。 ”JC拿出一台手机晃了晃。
“你有手机？”艾薇恼火地问。
“当然，”JC说，“人人都有。 ”
“你打算给谁打电话？圣诞老人吗？”
JC把手机塞回口袋，嘴巴抿成一条线。艾薇也会回避他们并非真人的事实，但和 JC不同，她的内心深处似乎能接受这点。我们沿着这条新走廊前进的同时，艾薇跟在他身边，说起了安慰的话，仿佛为提起了他的幻觉本质而羞愧。
这栋建筑物的新区域比起幼儿园更像是牙医诊所，黄褐色墙壁的走廊两侧是成排的单人间，门边放着假植物。我们来到帕诺思的办公室前，而加尔瓦斯掏出了另一张门卡。
“加尔瓦斯，”我问，“为什么你们不带着那种病毒去找政府合作？”“他们只会把它用作武器。 ”“不，”我说着，一手按在他的胳膊上，“我很怀疑。像这样的武器在战争中起不到战术作用。让敌方部队得癌症？见效需要耗费几个月或者几年，而且就算那样也价值有限。这样的武器只能用来威胁平民。 ”“它根本不该被人当作武器。 ”“火药最开始还是做烟火用的呢。”我说。“我之前说过，我们还在寻找读写细胞的其他方法，对吧？”加尔瓦斯说，“不需要动用病毒的方法。 ”我点点头。
“这么说吧，我们开始那些项目，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担心病毒法的危险。我们停止了对帕诺思项目的研究，想要设法用氨基酸办到这一切。 ”
“你们还是应该去找政府。 ”
“然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加尔瓦斯说着，直视我的眼睛，“摸摸我们的头？感谢我们？你知道发明出这种东西的实验室会有什么下场吗？它们会消失。要么被政府吞并，要么遭到解散。我们在这儿的研究很重要……好吧，而且还获利丰厚。我们不希望被迫关门；我们也不想成为大规模调查的对象。我们只想摆脱这个麻烦。 ”
他拉开门，露出门后那个整洁的小办公室。墙上挂着一排装在同种 相框里的科幻片演员的照片。
“去吧。”我拦住加尔瓦斯，对我的化身们说。他们三个走进办公室，端详起书桌和墙上的东西来。
“他有希腊血统，”艾薇说着，看着墙上的几本书和一套照片，“要我说的话，他是第二代移民，但还是会说希腊语。 ”
“什么？”JC说，“帕诺思难道不是湿 [6] ——”
“讲话留神。”艾薇说。
“——墨西哥人的名字吗？”
“不是。”托比亚斯说。他在书桌边弯下腰，说：“斯蒂芬，能帮个忙吗？”
我走了过去，移动书桌上的文件，让托比亚斯能看清每一张。“一家本地微观装配实验室 [7] 的费用单……”托比亚斯说，“一场 Linux [8] 大会的宣传册…… DIY杂志……我们这位朋友喜欢动手制造。 ”
“麻烦说‘蠢人’就好。 ”JC说。
“这是技术爱好者和创造型人才的亚文化，JC，”托比亚斯说，“类似开源软件运动，也可能就是它的副产物。他们重视亲手制造与合作，尤其是在技术的创造性应用方面。 ”
“他把自己出席过的所有大会的胸牌都留了下来，”艾薇说着，指了指那堆东西，“而且每一块上面都有签名，但不是名人，而是——要我猜的话——他出席的那些大会的演讲者的签名。我认得其中几个名字。 ”
“看到地板上的橡胶楔子了吗？”JC说着，咕哝了一声，“地毯上有磨损。他经常把那只楔子塞到门下，让它保持敞开，避免自动锁发挥作用。他喜欢开着办公室的门，方便人们过来拜访和聊天。 ”
我轻轻拨弄贴在桌上的几张便签。支持开源运动，信息属于所有人，言论应当自由。
托比亚斯让我坐在电脑前。它没设密码。 JC扬起一边眉毛。
帕诺思最后访问的网站是几个论坛，并就信息和科技问题发表了积极而不失礼貌的帖子。“他很有热情，”我浏览着他的部分电子邮件，开口道，“而且健谈。人们由衷地喜欢他。他经常出席书呆子的集会，虽然他起初会避而不谈，但只要你稍微撬开他的嘴巴，他就会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他总是在摆弄各种东西。乐高积木就是他的点子，对吧？”
加尔瓦斯走到我身旁。“你是怎么……”“他相信你们的工作成果，”我眯眼看着帕诺思在某个 Linux论坛上的帖子，继续说道，“但他不喜欢你们的公司结构，对吧？”
“就像我们中的许多人那样，他觉得投资人是我们钟爱的事业里恼人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加尔瓦斯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出卖我们，利兹，如果你在怀疑这点的话。他不可能出卖我们的。 ”
“我同意，”我说着，在椅子里转过身来，“就算这个人打算背叛公司，他也只会把一切发布到互联网上。我觉得他比起把你们的文件出卖给另一家邪恶企业，直接公开的可能性更大。 ”
加尔瓦斯松了口气。
“我需要一份你们对手公司的清单，”我说，“还有验尸报告和尸体的照片。关于尸体消失的详情。我还想要帕诺思的住所、他的家人和职场外的朋友——你们知道的那些 ——的详细资料。 ”
“所以……你答应帮我们了？”
“我会找到尸体的，加尔瓦斯，”我说着，站起身来，“但首先，我要去掐死你的雇主。 ”
我发现勇独自坐在食堂里，周围是干净的白色桌子，绿色、红色和黄色的椅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只装满柠檬的玻璃罐。
周围空无一人，却有活泼的色彩作为装饰，让人觉得这间食堂仿佛 ……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我摆摆手，示意我的化身等在外面，然后走了进去，独自面对勇。他取下了那副花哨的太阳镜；这么一来，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个普通的商人。他戴着太阳镜是为了假装自己是个明星，还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那双敏锐、坚定而又狡猾的眼睛？
“你算计了我，”我说着，坐到他身边，“无情又老练地算计了我。 ”勇一言未发。“如果东窗事发，”我说，“新新信息的一切都会下地狱，而我作为公司的股东也会受到牵连。 ”我等着艾薇责备我，虽然那句咒骂算不上激烈。但她留在了门外。“你可以实话实说，”勇说，“要证明你是今天才拿到股份应该不会太难。 ”
“行不通。我早就名声在外了，勇。作为怪人。媒体可不会用疑罪从无的原则来对待我。如果我跟这件事有任何关联，那么无论我发表什么声明，都会登上小报，你很清楚。你特意给我股份，是为了让我变成跟你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混蛋。 ”
勇叹了口气。在能看到他眼睛的现在，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也许吧，”他说，“我只是希望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对致癌的问题一无所知。他们两星期前就把烂摊子丢给了我。 ”
“勇，”我说，“你需要跟当局沟通。这件事比你我都要重要。 ”
“我知道。我也这么做了。政府今晚会派疾病防治中心的人来。工程师们会被隔离；我恐怕也一样。我还没把这事告诉别人。但斯蒂芬，政府错了；他们看待这件事的方式错了。问题不在于疾病，而在于信息。 ”
“那具尸体，”我说着，点点头，“新新信息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他们不是把他当作活硬盘来看的么？”
“尸体会被火化，”勇说，“这是内部协议的条款之一。这本不该成为问题的。而且即便如此，要弄到那些信息也并不容易。按理说，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给存进他们细胞内的数据加密。你听说过一次性密钥么？”
“当然，”我说，“解码时需要唯一密钥的随机加密。理论上是不可破解的。 ”
“在数学上，它是唯一不可破解的加密形式，”勇说，“这种方法不怎么适合日常使用，不过这里的研究也还算不上实用。这种加密法是公司政策所规定的 ——在把数据存进自己身体以前，他们会用唯一的密钥加密。如果想读取那份数据，就需要那把密钥。不幸的是，我们手上没有帕诺思使用的密钥。 ”
“前提是他遵守规定，加密了那份信息。 ”
勇面露苦相。“你也注意到了？”“我们已故的朋友对安全措施不怎么有兴趣。 ”“好吧，我们只能希望他使用了密钥 ——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得到他尸体的人就没法读取他存入的数据了。而我们也许就不会有事。 ”“除非他们找到密钥。 ”勇把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推向我。“的确如此。在我们来这儿之前，我让他们为你打印出了这些文件。 ”“这是？”“帕诺思的网络互动记录。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做过的一切 ——发送的每一封电子邮件，发布在论坛上的每个帖子。我们没能在其中找到线索，但我想应该把它交给你，以防万一。 ”“你这是以我会帮你为前提了。 ”“你不是告诉加尔瓦斯 ——”“我说过我会找到尸体。但我还没决定还给你们。 ”“没关系，”勇说着，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太阳镜，“我们手头有数据，斯蒂芬。我们只是不希望它落入恶人之手。这点你应该也赞同。 ”“我相当确定你的手就是恶人之手。”我顿了顿，又说：“勇，是你杀了他吗？”“帕诺思？不。就我所知，那真的只是意外。 ”
我打量着他，而他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戴上那副滑稽的太阳镜。他可信吗？换作从前，我肯定会相信。他拍了拍那袋资料。“无论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都会确保加尔瓦斯和他的团队提供给你。 ”
“如果这只是你公司的问题，”我说，“我多半会留下你自生自灭。 ”“我知道。但有许多人正面临危机。 ”该死。他说得对。我站起身。“你有我的手机号码，”勇说，“我大概会被关在这里，但应该可以打电话。不过你就需要在政府人员赶来前尽快离开了。 ”“好吧。”我和他擦身而过，走向门口。“光是找到密钥是不够的，”勇在我身后说，“我们不清楚有多少副本——这还是以帕诺思遵守加密协议为前提的情况。找到尸体，斯蒂芬，然后烧了它。正如几星期以前，我想一把火烧光这家公司那样。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向艾薇、托比亚斯和 JC招招手。我迈开步子，而他们跟在我身旁。 “JC，”我说，“用用你的电话。打给其他化身。让他们到白房间去。我们有工作要做。 ”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或许是个掘金女 [1] ？”托比亚斯问。他肤色黝黑，气质庄严。他把一张椅子拉到桌边，坐在我身旁。他穿着平时的休闲西服，没系领带，意外适合这个挂着水晶吊灯、有钢琴乐曲回荡的房间。“很多女人看中的只是斯蒂芬的财产，而非他的智慧。 ”
“她是房地产大亨之女，”艾薇不屑地摆摆手，“她光是打个喷嚏，鼻子都能喷出钱来。”艾薇在桌子旁边弯下腰来，审视着和我共进晚餐的那个人。“顺带一提，她在鼻子上下的功夫似乎跟胸部一样多。 ”
我挤出一个微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一起就餐的同伴身上。我已经习惯艾薇和托比亚斯了。我依赖着他们。只是有你的幻觉跟着的时候，想要享受约会就太他妈难了。“所以……”我的约会对象西尔维娅说，“马尔科姆告诉我，你是某种侦探？”她朝我羞怯地笑了笑。
西尔维娅佩戴着钻石首饰，穿着紧身黑色连衣裙，显得光彩照人。她和我有个共同的朋友，后者替我操心过了头。我很想知道，西尔维娅在答应参加这场盲目约会 [2] 之前做了多少调查。
“侦探？”我说，“没错，我想你可以这么说。 ”“我确实这么说了！”西尔维娅的回答伴随着鸟鸣般的笑声。艾薇翻了个白眼，拒绝坐在托比亚斯为她拉来的椅子上。“不过说实话，”我对西尔维娅说，“‘侦探’这个词或许会让你产生错误的概念。我只是会帮人解决特别的问题。 ”“就像蝙蝠侠！”西尔维娅说。托比亚斯把嘴里的柠檬水喷了出来，飞沫打湿了桌布，不过当然了，西尔维娅看不到。“有点……不一样。”我说。“我只是在犯傻而已。”西尔维娅说着，又喝了一口葡萄酒。以这顿才刚开始吃的饭来说，她喝得有点太多了。“你都解决哪些问题？比如电脑问题？安保问题？逻辑问题？”“对。这三种都有，再加些别的。 ”“这……在我听来不怎么特别。”西尔维娅说。
她言之有理。“这很难解释。我是个专家，只是专攻很多领域。 ”“比如？”“任何事。取决于问题是什么。 ”“她在隐瞒什么，”艾薇说着，依旧交叠双臂，“我得告诉你，斯蒂芬。她有所图谋。 ”“每个人都有。”我答道。“什么？”西尔维娅说着，皱起眉头。与此同时，有个胳膊上搭着餐巾布的女招待端走了我们装沙拉的盘子。“没什么。”我说。
西尔维娅在椅子里挪动身子，接着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跟他们说话，对吧？”“看来你读过关于我的事。 ”“你知道的，女生总得当心。这世上有些是真正的疯子。 ”“我向你保证，”我说，“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会看到幻觉，但我完全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不是。 ”“当心，斯蒂芬，”托比亚斯在我身边说，“对初次约会来说，这可是个危险地带。或许你应该换成建筑学的话题？”我意识到自己在用叉子敲打面包碟，于是阻止了自己。
“这栋建筑是伦顿 ·麦凯设计的，”托比亚斯用他平静而令人安心的嗓音续道，“请注意房间内部的开放性，那些可移动设施，还有上升样式的几何设计。他们每年都可以重建内部，创造出半是用来用餐、半是艺术设施的餐馆。
“我的心理状况真的没那么有趣，”我说，“跟这栋建筑不同。你知道它的建造者是伦顿·麦凯么？他——”“这么说你能看到幻觉，”西尔维娅插嘴道，“比如预知幻景？”
我叹了口气。“没那么了不起。我能看见不存在的人。 ”“就像那家伙，”她说，“电影里的那个。 ”“没错。就像他。只不过他是个疯子，而我不是。 ”“噢，是啊，”艾薇说，“真是个安慰人的好方法。向她详细解释你究竟怎么个正常法。 ”“你应该是心理医生才对吧？”我对她吼道，“少点讽刺才会讨人喜欢。 ”
这对艾薇来说有点难。讽刺就像她的母语，虽然她对“严厉而失望”与“轻快而傲慢”这两门语言也相当熟练。但她也是我的好友。好吧，想象出来的好友。
她只是对我和女人之间的事有些敏感。至少从珊德拉抛弃我们以后 就是这样了。
西尔维娅用僵硬的姿势打量着我，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开口和艾薇说了话。等西尔维娅注意到我在看她以后，她摆出了和红色 6号色素 [3] 一样的假笑。我的内心有些畏缩。尽管艾薇说过那些话，但她其实相当迷人——而且无论我的生活变得多么拥挤，孤独的程度却也毫不逊色。
“所以……”西尔维娅开了口，然后声音小了下去。主菜送了上来。她点了时髦的生菜卷。我选的是听起来比较安全的鸡肉。“所以，呃……你刚才在跟他们之一说话？跟想象出来的人？”她显然觉得出于礼貌应该问一句。或许《淑女的礼仪之书》里有一章就是讲述如何用男人的心理障碍来当话题的。
“对，”我说，“那就是其中之一。艾薇。 ”
“一位……女士？”
“一个女人，”我说，“她只是偶尔才算得上女士。 ”
艾薇哼了一声。“你可真是太成熟了，斯蒂芬。 ”“你的人格有多少是女性？”西尔维娅问。她还没碰过自己的食物。“他们不是人格，”我说，“他们是从我身上脱离出去的。我并没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非要说的话，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
对心理学家们来说，这个话题仍然存在争议。尽管我能看到那些幻觉，却不符合精神分裂症的描述。我不符合任何一种病症的描述。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适应得很好。基本上很好。
我对西尔维娅露出微笑，后者仍旧没碰她点的菜。“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化身多半只是孤独的影响 ——我的大半童年都是独自度过的。 ”“很好，”托比亚斯说，“现在开始过渡话题，从你的怪癖转到她的事上。 ”“没错，”艾薇说，“弄清她在隐瞒什么。 ”
“你有兄弟姐妹吗？”我问。
西尔维娅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终于拿起了银制餐具。我还是头一次因为叉子移动这么开心。“有两个姐姐，”她说，“玛利亚是营销公司的顾问。乔治娅住在开曼群岛。她是个律师……”
她继续讲述，而我松了口气。托比亚斯举起他那杯柠檬水向我道贺。灾难得以避免。“你迟早得跟她谈这件事的，”艾薇说，“我们可不是她能忽略的东西。 ”“是啊，”我轻声说，“但眼下，我能撑过第一次约会就满足了。 ”“那是什么意思？”西尔维娅看着我们，不知是否该说下去。“没什么。”我说。“她刚才在说她的父亲，”托比亚斯说，“他是个银行家。已经退休了。 ”“他在银行业工作了多久？”我问道，同时为有人认真听了她的话而庆幸。“四十八年！我们总说他没必要继续干下去……”我笑了笑，在她说话时切起了我那份鸡肉。“周边安全。”有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JC站在那儿，穿着餐馆勤杂工的制服，端着一托盘的脏碟子。 JC瘦削而结实，下巴方方正正，是个冷血杀手。至少他是这么自称的。我觉得这代表他喜欢谋杀两栖动物。
当然了，他也是个幻觉。 JC，他端着的那些碟子，还有他用难以察觉的方式别在白色侍者外套下的那把手枪……全都是幻觉。尽管如此，他还是救了我的命好几次。
这并不代表我乐意见到他。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嘶声问。
“防备杀手。 ”JC说。
“我在约会呢！”
“这表示你会分散注意力，”JC说，“完美的刺杀时机。 ”
“我告诉过你留在家里的！”
“是啊，我知道。那些杀手肯定也听到了。所以我才非来不可。”他用手肘推了推我。我能感觉到。他也许只是想象，但对我来说，他再真实不过了。“她真是个美人，瘦皮猴。干得好！”“她有一半是塑料。”艾薇干巴巴地说。“我的汽车也一样，”JC说，“看起来还是不错。 ”
他对艾薇咧嘴一笑，然后朝我弯下腰。“不知道你能不能……”他朝艾薇点点头，然后把双手举到胸前，摆成杯状。 “JC，”艾薇冷冷地说，“你是打算让斯蒂芬把我的胸部想象得更大么？” JC耸了耸肩。“你，”她说，“是这颗星球上最令人憎恶的非生物。真的。你应该为此自豪的。从没有人想象过比这更恶心的事。 ”
他们俩总是分分合合。显然我没注意的时候，他们又进入了“分”的阶段。我真的不清楚该怎么办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两个化身之间产生爱情。
奇怪的是，JC完全没法说出让我把艾薇想象成另一种体形的话。他不喜欢面对自己只是幻觉的事实。这会让他不安。
JC继续审视房间。尽管他显然存在心理障碍，却也目光敏锐，在保安方面又非常内行。他能察觉我无法察觉的事物，所以或许他的到来是件好事。
“怎么？”我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只是在疑神疑鬼，”艾薇说，“还记得他以为邮差是恐怖分子的那次么？”
JC停止了扫视，严厉的目光聚焦在距离三张桌子远的那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肤色黝黑，穿着精美的西服套装，在我注意到她的那一刻，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窗户。窗户反射着我们这边的情景，而且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也许仍旧在监视。
“我去看看。 ”JC说着，转身离开我们的桌子。“斯蒂芬……”托比亚斯说。我把目光转回自己的餐桌，发现西尔维娅又在盯着我，她瞪大眼睛，叉子握得很松，仿佛忘记了它的存在。
我强迫自己轻笑出声。“抱歉！我有点走神了。 ”
“因为什么？”
“没什么。你刚才说到你的母亲 ——”
“你因为什么走神了？”
“某个化身。”我不情愿地说。
“你是说某个幻觉。 ”
“是的。我把他留在家里，他自己过来了。 ”
西尔维娅专注地盯着她的食物。“真有趣。说详细点。 ”
又是礼节性的问题。我前倾身体。“不是你想的那样，西尔维娅。那些化身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知识的容器。就像……记忆站起身来，四处走动一样。 ”
“她不相信，”艾薇评论道，“呼吸急促。手指绷紧……斯蒂芬，她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你。她没有装作震惊，反而像是在和开膛手杰克约会，并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
对于她的提醒，我点了点头。“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是不是说过这句话了？“我的每个化身都会在某些方面帮助我。艾薇是心理学家。托比亚斯是历史学家。他们 ——”
“刚来的那个呢？”西尔维娅问着，抬起头来，对上我的视线，“就是你没料到会来的那个。 ” “撒个谎。”托比亚斯说。“撒个谎，”艾薇说，“就说他是个芭蕾舞者之类的。 ” “JC，”我说出口的却是，“是前海豹突击队员。他会在那种事上帮助我。 ” “哪种事？”“保全状况。秘密行动。我可能遇到危险的任何时刻。 ”“他会教你怎么杀人吗？”“不是那样的。噢，好吧，有点类似。但他通常只是在开玩笑。 ”
艾薇呻吟起来。
西尔维娅站起身。“抱歉。我去一下盥洗室。 ”
“当然可以。 ”
西尔维娅拿起她的手提袋和围巾，转身离席。“她不会回来了吧？”我问艾薇。“你在开玩笑吗？你刚刚才告诉她，有个教你怎么杀人的隐形人违背你的意愿出现了。 ”“算不上我们最顺畅的互动。”托比亚斯承认。艾薇叹了口气，坐到西尔维娅的座位上。“至少比上次要好。她撑了……多久？半个钟头？”“二十分钟。”托比亚斯看着餐馆的落地式大摆钟说。“我们得解决这个问题，”我低声说，“总不能每次有可能发展恋爱关系，我们就乱成一锅粥吧。 ”“你没必要说 JC的事的，”艾薇说，“你可以自己编造点东西，但你却对她说出了真相。令人恐惧和尴尬的，充斥着JC的真相。 ”
我拿起自己的饮料，装在精美酒杯里的柠檬水。我转动杯子。“我的人生是虚假的，艾薇。虚假的朋友。虚假的对话。在威尔逊休息的日子，我经常一整天都不会跟真人说话。我猜我只是不想以谎言开始一段关系。
我们三个沉默地坐在那儿，最后 JC跑了回来，在快要穿过某个真人侍者的时候闪身避开。“怎么？”他说着，瞥了眼艾薇，“你们已经把那妞儿吓跑了？”我对他举起杯子。“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斯蒂芬，”托比亚斯说着，一手按在我的肩上，“珊德拉是个让人难忘的女人，但伤疤终究会愈合的。 ”“伤疤可不会愈合，托比亚斯，”我说，“‘伤疤’这个词的定义就是这样的。”我转动杯子，看着冰块反射的灯光。“是啊，真棒，”JC说，“感情和比喻之类的怎么都好。你瞧，我们有个麻烦。 ”我看着他。“记得我们早先看到的那女人么？”JC说着，指了指，“她 ——”他停了口。那个女人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只留下吃了一半的饭菜。
“该走了？”我问。
“对，”JC说，“走吧。 ”
“泽恩 ·里格比，”我们跑出餐馆的时候，JC说，“私人保安 ——以这次的情况来说，这只是对‘雇佣杀手’比较好听的称呼而已。她的嫌疑杀人名单和你的心理档案一样长，瘦皮猴。没有证据。她很厉害。 ”
“等等，”艾薇在我的另一边说，“你是说真有个杀手在晚餐时出现了？”
“显然如此。”我答道。 JC只知道我知道的事，所以如果他能说出这些话，就说明那是从我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的。为了工作，我会定期翻阅特工、间谍和职业杀手的清单。
“真棒，”艾薇说着，看都没看 JC一眼，“他现在肯定得意到让人没法忍了。 ”走出餐馆之前，在 JC的提示下，我察看了订位名单。那匆匆一瞥将信息丢进了我的头脑，也让化身们能够自由取用。
“卡萝尔 ·威斯敏斯特，”JC从名单里挑出了一个名字，“她用过那个化名，肯定就是泽恩本人。 ”
我们在门外的衣物寄存处停下了脚步。今晚下着雨，来往的车辆驶过潮湿的街面，发出嗖嗖的响声。天气压抑了这座城市平时的气味 ——闻起来不再像是没洗澡的流浪汉，而是刚洗过澡的流浪汉。有个人问我要寄存票，我没理会他，而是发信息给威尔逊，让他把我们的车子开过来。
“你说她是被人雇佣的，JC，”我一边说一边打字，“她的雇主是谁？”
“不确定，”JC说，“根据上次我听到的消息，她在找新东家。泽恩不是那种‘谁都能雇来杀个人’的杀手。公司会找到她，并和她长期合作，用她来清理烂摊子，解决那些法律方面比较暧昧的问题。 ”
在内心深处，我清楚这一切，但又必须让 JC告诉我。我不是疯子，我只是做了分工而已。不幸的是，我的化身……好吧，他们大都有点不正常。托比亚斯站在旁边，咕哝着说斯坦 ——他有时能听见的那个声音——没有提醒他这场雨。艾薇的目光刻意避开了旁边那只邮筒上的一连串虫蛀孔洞。问题一直都这么严重吗？
“也许只是巧合，”托比亚斯对我说着，摇了摇头，不再察看天色，“杀手也是会外出吃晚餐的，就和其他人一样。 ”
“也许吧，”JC说，“但如果只是巧合，我会很恼火。 ”
“因为你指望今晚能朝别人开枪？”艾薇问。
“噢，好吧，显然。但这不是重点。我恨巧合。如果能假设所有人都想杀你，生活会简单很多。 ”
威尔逊回了消息。老朋友打来电话。想跟你聊聊。他在车里。可以吧？
我回复。谁？
蔡勇。
我皱起眉。勇？是他雇的杀手？好吧，我回复道。
再有几分钟就到，威尔逊给我发了消息。
“哟，”JC说着，指了指，“瞧啊。 ”
不远处，西尔维娅跟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上了车。那是《玛格》的记者格伦。他为西尔维娅关上车门，瞥了我一眼，耸耸肩，轻敲他那顶古董软呢帽向我致意，然后从另一边上了车。
“我就知道她有所图谋！”艾薇说，“这都是计划好的！我打赌她把整场约会都录下来了。 ”
我呻吟起来。《玛格》是那种最恶劣的花边小报 ——这代表它会刊登足够多的真相，再混入人们会相信的那种编造内容。在大半人生里，我都成功避免了主流媒体的关注，但最近报纸和新闻网站盯上了我。
JC恼火地摇摇头，然后在我们等车时巡视周边去了。“我早就警告过你不对劲了。”艾薇说着，双臂交叠，而我们站在衣帽寄存处的雨棚下，头顶传来雨水的拍打声。“我知道。 ”“你平时会更有疑心。我担心女人开始成为你的盲点了。 ”“我会注意的。 ”“而且 JC又一次违抗了你。你特意把他留在家里，他却自己跑了过来？我们还没讨论过在以色列发生的事呢。 ”“我们解决了那个案子。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 ” “JC开了你的枪，斯蒂芬。他作为化身，朝真人开了枪。 ”“他移动了我的手臂，”我说，“扳机是我扣下的。 ”“这种模糊不清的状况是从未发生过的，”她对上我的双眼，“你又在寻找珊德拉了。我觉得你故意破坏了这场约会，这样就有借口逃避以后的约会了。 ”“你太着急下结论了。 ”“是这样就好了，”艾薇说，“我们曾经维持着平衡，斯蒂芬。那时一切正常。我可不想再担心有化身会消失了。 ”我的豪车终于驶来，驾车的是我的管家威尔逊。天色已晚，而那位正规司机的工作时间只有标准的八小时。“后座上是谁？”JC说着，跑了过来，试图透过着色玻璃的车窗看个清楚。“蔡勇。”我说。“哈。 ”JC说着，揉了揉下巴。“你觉得这事跟他有关？”我问。“我敢用你的性命打赌。 ”
真棒。好吧，姑且不论别的，和勇见面一向很有意思。餐馆的服务生为我拉开了车门。我走上前，想要钻进车里，但 JC却一手按住我的胸口，阻止了我，然后把手枪塞回枪套，向车内看去。
我看向艾薇，翻了个白眼，但她却没在看我。她只是看着 JC，露出深情的微笑。这俩人怎么回事？
JC站起身，点点头，把手从我胸口拿开。蔡勇懒洋洋地坐在我的豪车里。他穿着纯白色西服，戴着银色领结，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锃亮牛津鞋。最显眼的是那副边缘镶着钻石的太阳镜 ——对五十来岁的韩国商人来说，这身打扮相当古怪。但对勇来说，这其实已经很保守了。
“斯蒂芬！”他伸出一只拳头和我碰了碰，用中等程度的韩国口音说。他念成了“斯蒂 -乌”。“最近如何，你这疯狗？”“被甩了，”我说着，让我的化身先爬进车里，免得那个服务生关门的时候撞上他们，“约会连一个钟头都没撑过去。 ”“什么？最近的女人都有什么毛病？”“不知道，”我说着，爬进车里，坐了下来，而我的化身们也纷纷就位，“我猜她们想要那种不会让人想起连环杀手的男人。 ”“无趣，”勇说，“谁不想跟你约会呢？你可是个抢手货！一具身体，四十个人。无穷变化。 ”
他并不十分清楚我的化身运作的方式，但我原谅了他。我自己有时候也搞不明白。
我让勇给我端了一杯柠檬水。几年前帮他解决的那个麻烦，是我接到过的乐趣最多、压力最少的几份工作之一。即便我被迫学会了吹萨克斯。
“今天有几个？”勇说着，朝车厢内点点头。
“只有三个。 ”
“那个间谍在么？”
“我不是中情局探员，”JC说，“我是特种部队的人，你这蠢货。 ”
“他看到我是不是很恼火？”勇说着，咧开嘴，戴着花哨太阳镜的脸上露出笑容。“可以这么说吧。”我答道。
勇笑得更欢了，然后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个按钮。 “JC，我刚刚以你的名义为布拉迪禁枪运动捐献了一万美元。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
JC咆哮起来，名副其实地发出了咆哮。我靠向椅背，在车子行驶的同时审视着勇。另一辆车跟了上来，载满了勇的跟班。勇显然跟威尔逊说明过，因为眼下并不是回家的路线。“你会配合我的化身演戏，勇，”我说，“很少有人这么做。为什么？”“对你来说可不是演戏，对吧？”他懒洋洋地问。“不是。 ”“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他的手机发出某种鸟儿的鸣声。“那其实是老鹰的鸣叫声，”托比亚斯说，“大部分人听到老鹰的叫声时都很吃惊，因为美国媒体在画面上出现老鹰的时候会使用红尾鹰的叫声，他们觉得老鹰的叫声不够真实，所以我们在自己国家象征的身份上欺骗了自己……”
而勇把它设成了手机铃声。有意思。他接起电话，说起了韩语。“我们非得跟这个小丑打交道吗？”JC说。“我喜欢他，”艾薇说着，坐到勇身边，“另外，你自己也说过，他也许跟那个杀手有关。 ”“是啊，好吧，”JC说，“我们可以从他嘴里问出真相，用古老的五点式说服法。”他攥起一边拳头，砸进他的另一只手掌里。“你真糟糕。”艾薇说。“哪有？他那么奇怪，说不定会很享受。 ”勇挂了电话。“出什么事了吗？”我问。“是我最新专辑的消息。 ”“好消息？”勇耸了耸肩。他已经出版了五张音乐专辑。每一张都销量惨淡。当你凭借敏锐的眼光在大宗商品投资领域赚到十二亿身家以后，说唱乐专辑销量糟糕这样的小事是不会让你就此收手的。“所以……”勇说，“我有件可能需要帮忙的事。 ”“总算！”JC说，“最好别跟强迫别人听他的糟糕音乐有关。”他顿了顿，又说：“事实上，如果我们需要某种新的拷问形式……”“这份工作跟一个名叫泽恩的女人有关么？”我问。“谁？”勇皱起眉头。“私人杀手，”我答道，“她在晚餐时监视了我。 ”“也许是想约你。”勇欢快地说。
我扬起一边眉毛。“我们的麻烦，”勇说，“也许会带来某种风险，我们的对手也没有高尚到不会去雇佣这种……人物。不过我向你保证，她不是我的手下。 ”“这份工作，”我说，“有意思吗？”勇咧嘴笑了。“我需要你帮我取回一具尸体。 ”
“哦哦哦……” JC说。“真是浪费时间。”托比亚斯说。“没这么简单。”艾薇打量着勇的表情，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问勇。“重要的不是那具尸体，”勇说着，身体前倾，“而是那具尸体知道的东西。 ”
“新新信息股份有限公司 [4] ，”我们的车驶入那扇站有门卫的大门时， JC读出了这片商业园区外的招牌，“就算是我，也看得出这是个蠢名字。”他犹豫了片刻，又说：“这是个蠢名字吧？”
“这名字有点太直白了。”我答道。
“由工程师创立，”勇说，“由工程师运营，而且 ——不幸的是 ——由工程师命名。他们在里面等着我们。注意，斯蒂芬，我请求你去做的事已经超出友谊的范畴了。为我处理这件事，你就能还清之前欠我的人情，甚至绰绰有余。 ”
“如果这事真的牵扯到某个女杀手，”我不情愿地说，“这样的报酬就不够了。我可不想为了还人情去拿性命冒险。 ”“那财富呢？”“我已经很有钱了。”我说。“不是钱，而是财富。完全的经济独立。 ”
这话让我迟疑起来。的确，我有钱。但我的幻觉需要大量的空间和投资。我宅邸的许多房间，每次坐飞机时的众多座位，还有每次我长时间外出时需要的诸多车辆和司机。或许我可以买一栋小点的房子，强迫我的化身住在地下室或者草坪的棚屋里。问题在于，当他们不快乐的时候——当幻觉开始崩溃的时候 ——我的状况也会……变糟。
我最后解决了那些问题。无论是怎样扭曲的心理状况让我维持着运作，我都比刚开始稳定多了。我想保持下去。“你有人身危险吗？”我问他。“我不清楚，”勇说，“也许吧。”他递给我一只信封。“钱？”我问。“新新信息的股份，”勇说，“我六个月前买下了这家公司。这家公司正在进行革命性的研究。这个信封会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文件我已经提交了。无论你接不接这份活儿，它都是你的了。咨询费。 ”我摸了摸那个信封。“如果我没能解决你的问题，它就一钱不值了，是吧？”勇咧嘴一笑。“你猜对了。但如果你能解决，这个信封就有可能价值千万，甚至上亿。 ”“见鬼。 ”JC说。“注意用词。”艾薇说着，捶了他的肩膀一拳。照这样下去，他们俩要么大吵一架，要么就该开始亲热了。我可没法判断。
我看着托比亚斯，后者坐在我对面。他身体前倾，双手交扣在身前，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可以拿这笔钱做很多事，”他说，“我们也许能得到寻找她所必要的资源。 ”
珊德拉了解我的事，了解我的思考方式。她能理解化身。见鬼，化身们的运作原理就是她教我的。她让我神魂颠倒。
然后她离开了。无比突然。“那台相机。”我说。“那台相机没法运作，”托比亚斯说，“阿尔诺说他恐怕得花上好几年才能弄明白。 ”我摸了摸那只信封。
“她在积极阻挠你的搜寻，斯蒂芬，”托比亚斯说，“你不能否认这一点。珊德拉不希望你找到她。为了找出她的下落，我们需要资源，包括暂时不接工作的自由以及克服阻碍的金钱。 ”
我看向艾薇，后者摇了摇头。她和托比亚斯在珊德拉的问题上意见相左——但她早先已经发表过意见了。我回头看向勇。“我猜我得先答应帮忙，然后才能知道你的人在研究怎样的科技吧？”勇摊开双手。“我相信你，斯蒂芬。那笔钱是属于你的。进去吧。听听他们的话。我要求的只是这样。你可以回头再做决定。 ”“好吧，”我说着，把信封装进口袋，“让我听听你的人怎么说。 ”
新新信息是那种“新型”技术公司，就是装潢得仿佛托儿所，明亮的墙壁漆着三原色，每个岔路口都放着豆袋椅的那种。勇从冷柜里拿出几支雪糕，给他的保镖每人丢了一支。我双手背在身后，表示谢绝，但他接着又拿出一支，朝我们之间的空气晃了晃。
“当然。”艾薇说着，伸出双手。
我指了指，勇便将雪糕朝她的方向丢去。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那些在我身边工作的人知道，他们只需要表演一场哑剧，让我的头脑来填补细节就好。因为勇是真的扔出了那东西，我的想象能力就暂时出现了故障。
雪糕分裂成了两支。艾薇接住其中一支，跨步避开另一支 ——真正的那支——而后者撞上墙壁，落到地上。
“我可不需要两支。”艾薇说着，翻起了白眼。她跨步越过落地的雪糕，撕开自己那支的包装，但看起来不太自在。只要我在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斡旋的能力出现瑕疵，我们就踏入了危险的领域。
我们继续向前，经过玻璃墙包围的会议室。大部分的会议室都空无一人，在这个时间也很正常，但每张桌子上都堆放着建造进度各有不同的小巧塑料块。显然在新新信息股份有限公司，商务会议都会配备大量的乐高积木，供与会者在讨论时使用。
“前台的接待员是新来的，”艾薇评论道，“她都记不清访客胸牌放在 哪了。 ”
“要么是这样，”托比亚斯说，“要么就是这里的访客屈指可数。 ”
“安保很烂。 ”JC咕哝道。
我看着他，皱起眉头。“这些门都需要门卡。这安保不算差。 ”
JC嗤之以鼻。“门卡？拜托。看看这些窗户吧。明亮的色彩，引人注目的地毯……那是轮胎秋千？这地方简直在尖叫‘给你后面的人留个门’。门卡根本没用。不过至少大部分电脑是背对着窗户的。 ”
我能想象这地方白天时的样子：气氛欢快，走廊里有零食箱，墙上有好记的标语。这里是那种经过精心设计，好让创作型人才感到舒适的环境。就像大猩猩围场，只不过里面换成了书呆子。空气中残留的气味标志出内部食堂 ——多半还是免费的 ——的存在，这是为了让工程师们吃饱喝足，并且留在园区内。既然六点就能在这儿吃上饭，还回家干吗？既然你在公司里闲得无聊，不如再干点活儿……此时那种欢快的创造性气氛淡薄了许多。我们从那些在深夜工作的工程师身边经过，但他们全都弓身坐在电脑前。他们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更用力地缩起身子，不再抬头。足球桌和街机伫立在休息室里，无人问津。这地方给人以就算在夜晚，也会充斥愉快闲聊声的感觉。但事实上，周围能听到的就只有窃窃私语声，以及某台闲置的游戏机不时发出的一声“哔”。
艾薇看着我，似乎因为我注意到了这些而颇受鼓舞。她指了指，示意我继续向前走。这是什么意思？“那些工程师知道了，”我对勇说，“安全漏洞的确存在，他们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们担心这家公司有危险。 ”
“是啊，”勇说，“真不该让他们知道。 ”
“他们怎么知道的？”
“你了解这些 IT公司，”勇戴着他闪闪发亮的太阳镜说，“信息自由，员工参与，各式各样的胡说八道。高层们开了一场说明状况的会议，而 且邀请了所有人——除了那些该死的清洁工。 ”
“注意用词。”艾薇说。
“艾薇希望你不要说脏话。”我说。
“我说了吗？”勇说着，露出由衷的困惑表情。
“艾薇有点清教徒的气质，”我说，“勇，那种科技究竟是什么？他们在这儿开发什么？”
勇在某间会议室边停下脚步 ——这间比先前那些安全些，仅有的玻璃只有门上的一扇小窗。里面等着几名男女。“就让他们告诉你吧。”勇发话的同时，他的保镖之一拉开了门。
“你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包含有七百五十兆字节的数据，”那位工程师说，“做个比较的话，你的一根手指包含的信息就能和整个互联网相比。当然了，你的信息重复又冗余，但细胞能够存储大量信息仍旧是事实。 ”
那位工程师名叫加尔瓦斯，他是个友善的男人，穿着系扣领衬衫，口袋上挂着一副飞行员太阳镜。他算不上特别超重，但长期伏案工作还是让他显得有些丰满。说话的同时，他也在用乐高积木搭建一条恐龙，而勇在会议室外来回踱步，讲着电话。
“你能理解其中蕴藏的可能性吗？”加尔瓦斯说着，为恐龙装上了脑袋，“随着时间流逝，科技产品不断缩小，而人们也厌倦了随身带着笨重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和平板电脑。我们的目标是设法运用人体本身，从而解决这种麻烦。 ”
我看了眼化身们。艾薇和托比亚斯和我们一起坐在桌边。 JC站在门边，呵欠连连。
“人体是一台异常高效的机器。”另一位工程师说。拉勒米身材瘦削，待人热心，正把他的乐高积木搭成一座不断增长的高塔。“它拥有庞大的存储空间、自我复制的细胞，外加自带的发电机。以当今的生产标准来看，人体的寿命也非常之长。 ”“所以你们是要把人体，”我说，“变成电脑。 ”“人体已经是电脑了，”加尔瓦斯说，“我们只是再添加几个新特性而已。 ”
“想象一下吧，”第三位工程师 ——她是个瓜子脸的瘦削女子，名叫罗拉丽 ——说，“与其带着笔记本电脑，为什么不去利用早就内置在你身体里的有机电脑呢？你的拇指会变成存储器。你的眼睛就是屏幕。比起笨重的电池，你只需要早上多吃个三明治。 ”
“这，”JC说，“听起来真诡异。 ”“我倾向于同意。”我说。“什么？”加尔瓦斯问。“只是个比喻说法而已，”我说，“所以，你的拇指会变成存储器。看起来就像，那个什么。就像……唔…… U盘？”“他本来想说‘拇指盘 [5] ’，”拉勒米说，“我们真的不该再用拇指来举例了。 ”“但这双关多棒啊！”罗拉丽说。“总之，”加尔瓦斯说，“我们所做的事不会改变器官的外观。”他竖起拇指。“你们已经这么干了？”我问，“你们用自己做了测试？”“怪胎，”JC说着，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这事跟僵尸脱不了关系。我就这么称呼它了。 ”
“我们做了些非常初步的测试，”加尔瓦斯说，“我刚才告诉你的大部分内容都只是梦想，是目标。在这里，我们专门研究存储方面的技术，而且进展良好。我们能把信息嵌入细胞，而它会留在那里，由身体复制到新的细胞内。我的拇指可以兼任笔记本电脑的备份。如你所见，并没有什么副作用。 ”
“我们把信息保存在肌肉的 DNA里，”拉勒米兴奋地说，“反正你的基因材料里本来就有无数外来数据。我们模仿了这点 ——我们所做的只是加上多余的一小串信息，并且加上标签，告诉身体忽略它的存在。就像添加注释的代码段。 ”
“抱歉，”JC说，“我不会超级极客语。他刚才说了什么？”
“为电脑代码‘添加注释’，”艾薇解释道，“就是写下文字，但又告诉程序忽略它。这么一来，你就能为其他程序员留下有关这段代码的信息了。 ”
“噢，”JC说，“就是胡言乱语嘛。问问他僵尸的事。 ”
“斯蒂芬，”艾薇对我说着，刻意没理睬 JC，“这些人既认真又激动。他们说话的时候双眼有神，但仍有保留。他们对你说的是实话，但他们也在害怕。 ”
“你们说这种技术是绝对安全的？”我问那三人。
“当然，”加尔瓦斯说，“从好些年前开始，人们就在对细菌做类似的实验了。 ”
“问题不在于储存空间，”罗拉丽说，“而在于存取方法。当然，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存进细胞 ——但写入和读取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在存入时必须注入数据，而取出时又必须除去细胞。 ”
“我们的团队成员之一，帕诺思 ·马赫拉斯，就在制造和某种病毒有关的输送装置的原型，”加尔瓦斯说，“那种病毒会渗入满载着基因数据的细胞，随后将其拼接到 DNA里。 ”
“噢，真棒。”艾薇说。
我面露苦相。
“这是绝对安全的，”加尔瓦斯的语气有点紧张，“帕诺思的病毒有阻止它过度自我复制的安全机制。我们只会在有限制的情况下进行试验，而且会非常小心。另外请注意，病毒法只是我们正在研究的方法之一。 ”
“世界很快就会改变，”拉勒米激动地说，“迟早有一天，我们能够写 入每个人类身体里的基因硬盘，用它自己的激素来——”
我举起一只手。“你们制造的病毒现在能做到什么？”“最坏的情况下？”罗拉丽问。“我可不是来听漂亮话的。 ”“最坏的情况下，”罗拉丽看着其他人说，“帕诺思开发的那种病毒能将庞大的无用数据送入人们的 DNA——或者将庞大的数据从他们的 DNA中删除。 ”“所以就是……僵尸？”JC说。艾薇脸色一沉。“换作平时，我会说他是个白痴。但……没错，这听起来是有点像僵尸。 ”别再来了，我心想。“我恨僵尸。 ”工程师们全体朝我投来困惑的眼神。
“……僵尸？”罗拉丽问。“这就是后果，不是吗？”我问，“你们意外把别人变成了僵尸？”“哇哦，”加尔瓦斯说，“这可比我们实际做的事帅多了。 ”
另外两人看着他，而他耸了耸肩。
“利兹先生，”拉勒米说着，把目光转回我身上，“这可不是科幻故事。删除某人的大部分 DNA不会立刻造就某种僵尸，它只会制造出一个异常细胞。在我们的实验里，这种细胞有不受控制地增殖的习性。 ”
“不是僵尸，”我说着，感觉身体发凉，“是癌症。你们制造出了会让人患上癌症的病毒。 ”加尔瓦斯的脸有些抽搐。“差不多吧？”“这是个完全可控的意外结果，”拉勒米说，“只在恶意使用时才有危险。而且为什么会有人想这么做？”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们开枪打他吧。 ”JC说。“谢天谢地，”托比亚斯答道，“你都一个多钟头没提议开枪打人了， JC，我都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
“不，听着，”JC说，“我们可以开枪打那边那位呆瓜先生，这样就能给房间里的所有人上一堂关于人生的重要课程。让他们明白，别去当愚蠢的疯狂科学家。 ”
我叹了口气，没理睬化身们。“你们说那种病毒的开发者是个名叫帕诺思的男人？我想跟他谈谈。 ”“你没办法，”加尔瓦斯说，“他……应该是死了。 ”“真令人吃惊。”托比亚斯说，而艾薇叹了口气，揉起了额头。“怎么？”我转向艾薇，问道。“勇提到过一具尸体，”艾薇说，“他们公司研究的又是往人体细胞储存数据，那么……”我看向加尔瓦斯。“他把数据放在身体里了，对吧？就是创造那种病毒的方法？他把你们产品的数据存进了自己的细胞里。 ”“对，”加尔瓦斯说，“而且有人偷走了尸体。 ”
“安保噩梦。”我们前往帕诺思 ——那位已故的基因拼接者 ——的办公室时，JC说。
“就我们所知，”罗拉丽说，“帕诺思的死完全是自然原因。他死的时候，我们全都悲痛欲绝，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但所有人都觉得那只是滑雪场上偶尔会发生的事故而已。 ”
“是啊，”JC说着，走在我身边，而我的另外两个化身跟在他身后，“因为研究末日病毒的科学家死于罕见事故简直半点都不可疑。 ”“有时候，JC，”托比亚斯说，“事故是真的会发生的。如果有人想知道他的秘密，我想杀了他再偷走尸体应该是下下策才对。 ”“你确定他死了吗？”我问加尔瓦斯，后者走在我的另一边，“也许是某种骗局，比如商业间谍活动的一部分。 ”“我们非常确定，”加尔瓦斯答道，“我看到尸体了。他的脖子……呃……转到了活人不可能办到的角度。 ”“我们最好证实这点，”JC说，“去弄到验尸报告，可能的话再加上照片。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如果我们只看这一连串事件，”艾薇说，“情况就相当合理了。他死了。有人发现他的细胞里藏着信息。他们偷走了尸体。我倒不是说没有别的可能，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是可信的。 ”
“尸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问。“昨天，”罗拉丽说，“那是事故发生的两天后。葬礼本该在今天举行。 ”我们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旁边是一面画有许多欢快气泡的墙壁，而加尔瓦斯用他的门卡打开了前方那扇门。“你们有什么线索吗？”我问他。“完全没有，”他答道，“又或者说，太多了。我们的研究领域很热门，许多生物技术公司都参与了这场竞赛。策划这起盗窃的也许就是我们不那么正直的对手之一。 ”
我从加尔瓦斯手里接过门把，然后扶住门，让那家伙困惑不已。但如果我不这么做，他恐怕会在我的化身进门的时候穿过他们的身体。工程师们走了进去。等他们进门后，我的化身也走了进去，而我跟在后面。勇跑去哪儿了？
“要查出幕后黑手应该很简单，”JC对我说，“我们只需要弄明白，是谁雇了那个杀手来监视我们就好。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干吗都这么担心。这些书呆子碰巧发明了一台能造成癌症的机器。没啥大不了的。我也有。 ”JC拿出一台手机晃了晃。
“你有手机？”艾薇恼火地问。
“当然，”JC说，“人人都有。 ”
“你打算给谁打电话？圣诞老人吗？”
JC把手机塞回口袋，嘴巴抿成一条线。艾薇也会回避他们并非真人的事实，但和 JC不同，她的内心深处似乎能接受这点。我们沿着这条新走廊前进的同时，艾薇跟在他身边，说起了安慰的话，仿佛为提起了他的幻觉本质而羞愧。
这栋建筑物的新区域比起幼儿园更像是牙医诊所，黄褐色墙壁的走廊两侧是成排的单人间，门边放着假植物。我们来到帕诺思的办公室前，而加尔瓦斯掏出了另一张门卡。
“加尔瓦斯，”我问，“为什么你们不带着那种病毒去找政府合作？”“他们只会把它用作武器。 ”“不，”我说着，一手按在他的胳膊上，“我很怀疑。像这样的武器在战争中起不到战术作用。让敌方部队得癌症？见效需要耗费几个月或者几年，而且就算那样也价值有限。这样的武器只能用来威胁平民。 ”“它根本不该被人当作武器。 ”“火药最开始还是做烟火用的呢。”我说。“我之前说过，我们还在寻找读写细胞的其他方法，对吧？”加尔瓦斯说，“不需要动用病毒的方法。 ”我点点头。
“这么说吧，我们开始那些项目，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担心病毒法的危险。我们停止了对帕诺思项目的研究，想要设法用氨基酸办到这一切。 ”
“你们还是应该去找政府。 ”
“然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加尔瓦斯说着，直视我的眼睛，“摸摸我们的头？感谢我们？你知道发明出这种东西的实验室会有什么下场吗？它们会消失。要么被政府吞并，要么遭到解散。我们在这儿的研究很重要……好吧，而且还获利丰厚。我们不希望被迫关门；我们也不想成为大规模调查的对象。我们只想摆脱这个麻烦。 ”
他拉开门，露出门后那个整洁的小办公室。墙上挂着一排装在同种 相框里的科幻片演员的照片。
“去吧。”我拦住加尔瓦斯，对我的化身们说。他们三个走进办公室，端详起书桌和墙上的东西来。
“他有希腊血统，”艾薇说着，看着墙上的几本书和一套照片，“要我说的话，他是第二代移民，但还是会说希腊语。 ”
“什么？”JC说，“帕诺思难道不是湿 [6] ——”
“讲话留神。”艾薇说。
“——墨西哥人的名字吗？”
“不是。”托比亚斯说。他在书桌边弯下腰，说：“斯蒂芬，能帮个忙吗？”
我走了过去，移动书桌上的文件，让托比亚斯能看清每一张。“一家本地微观装配实验室 [7] 的费用单……”托比亚斯说，“一场 Linux [8] 大会的宣传册…… DIY杂志……我们这位朋友喜欢动手制造。 ”
“麻烦说‘蠢人’就好。 ”JC说。
“这是技术爱好者和创造型人才的亚文化，JC，”托比亚斯说，“类似开源软件运动，也可能就是它的副产物。他们重视亲手制造与合作，尤其是在技术的创造性应用方面。 ”
“他把自己出席过的所有大会的胸牌都留了下来，”艾薇说着，指了指那堆东西，“而且每一块上面都有签名，但不是名人，而是——要我猜的话——他出席的那些大会的演讲者的签名。我认得其中几个名字。 ”
“看到地板上的橡胶楔子了吗？”JC说着，咕哝了一声，“地毯上有磨损。他经常把那只楔子塞到门下，让它保持敞开，避免自动锁发挥作用。他喜欢开着办公室的门，方便人们过来拜访和聊天。 ”
我轻轻拨弄贴在桌上的几张便签。支持开源运动，信息属于所有人，言论应当自由。
托比亚斯让我坐在电脑前。它没设密码。 JC扬起一边眉毛。
帕诺思最后访问的网站是几个论坛，并就信息和科技问题发表了积极而不失礼貌的帖子。“他很有热情，”我浏览着他的部分电子邮件，开口道，“而且健谈。人们由衷地喜欢他。他经常出席书呆子的集会，虽然他起初会避而不谈，但只要你稍微撬开他的嘴巴，他就会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他总是在摆弄各种东西。乐高积木就是他的点子，对吧？”
加尔瓦斯走到我身旁。“你是怎么……”“他相信你们的工作成果，”我眯眼看着帕诺思在某个 Linux论坛上的帖子，继续说道，“但他不喜欢你们的公司结构，对吧？”
“就像我们中的许多人那样，他觉得投资人是我们钟爱的事业里恼人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加尔瓦斯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出卖我们，利兹，如果你在怀疑这点的话。他不可能出卖我们的。 ”
“我同意，”我说着，在椅子里转过身来，“就算这个人打算背叛公司，他也只会把一切发布到互联网上。我觉得他比起把你们的文件出卖给另一家邪恶企业，直接公开的可能性更大。 ”
加尔瓦斯松了口气。
“我需要一份你们对手公司的清单，”我说，“还有验尸报告和尸体的照片。关于尸体消失的详情。我还想要帕诺思的住所、他的家人和职场外的朋友——你们知道的那些 ——的详细资料。 ”
“所以……你答应帮我们了？”
“我会找到尸体的，加尔瓦斯，”我说着，站起身来，“但首先，我要去掐死你的雇主。 ”
我发现勇独自坐在食堂里，周围是干净的白色桌子，绿色、红色和黄色的椅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只装满柠檬的玻璃罐。
周围空无一人，却有活泼的色彩作为装饰，让人觉得这间食堂仿佛 ……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我摆摆手，示意我的化身等在外面，然后走了进去，独自面对勇。他取下了那副花哨的太阳镜；这么一来，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个普通的商人。他戴着太阳镜是为了假装自己是个明星，还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那双敏锐、坚定而又狡猾的眼睛？
“你算计了我，”我说着，坐到他身边，“无情又老练地算计了我。 ”勇一言未发。“如果东窗事发，”我说，“新新信息的一切都会下地狱，而我作为公司的股东也会受到牵连。 ”我等着艾薇责备我，虽然那句咒骂算不上激烈。但她留在了门外。“你可以实话实说，”勇说，“要证明你是今天才拿到股份应该不会太难。 ”
“行不通。我早就名声在外了，勇。作为怪人。媒体可不会用疑罪从无的原则来对待我。如果我跟这件事有任何关联，那么无论我发表什么声明，都会登上小报，你很清楚。你特意给我股份，是为了让我变成跟你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混蛋。 ”
勇叹了口气。在能看到他眼睛的现在，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也许吧，”他说，“我只是希望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对致癌的问题一无所知。他们两星期前就把烂摊子丢给了我。 ”
“勇，”我说，“你需要跟当局沟通。这件事比你我都要重要。 ”
“我知道。我也这么做了。政府今晚会派疾病防治中心的人来。工程师们会被隔离；我恐怕也一样。我还没把这事告诉别人。但斯蒂芬，政府错了；他们看待这件事的方式错了。问题不在于疾病，而在于信息。 ”
“那具尸体，”我说着，点点头，“新新信息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他们不是把他当作活硬盘来看的么？”
“尸体会被火化，”勇说，“这是内部协议的条款之一。这本不该成为问题的。而且即便如此，要弄到那些信息也并不容易。按理说，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给存进他们细胞内的数据加密。你听说过一次性密钥么？”
“当然，”我说，“解码时需要唯一密钥的随机加密。理论上是不可破解的。 ”
“在数学上，它是唯一不可破解的加密形式，”勇说，“这种方法不怎么适合日常使用，不过这里的研究也还算不上实用。这种加密法是公司政策所规定的 ——在把数据存进自己身体以前，他们会用唯一的密钥加密。如果想读取那份数据，就需要那把密钥。不幸的是，我们手上没有帕诺思使用的密钥。 ”
“前提是他遵守规定，加密了那份信息。 ”
勇面露苦相。“你也注意到了？”“我们已故的朋友对安全措施不怎么有兴趣。 ”“好吧，我们只能希望他使用了密钥 ——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得到他尸体的人就没法读取他存入的数据了。而我们也许就不会有事。 ”“除非他们找到密钥。 ”勇把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推向我。“的确如此。在我们来这儿之前，我让他们为你打印出了这些文件。 ”“这是？”“帕诺思的网络互动记录。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做过的一切 ——发送的每一封电子邮件，发布在论坛上的每个帖子。我们没能在其中找到线索，但我想应该把它交给你，以防万一。 ”“你这是以我会帮你为前提了。 ”“你不是告诉加尔瓦斯 ——”“我说过我会找到尸体。但我还没决定还给你们。 ”“没关系，”勇说着，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太阳镜，“我们手头有数据，斯蒂芬。我们只是不希望它落入恶人之手。这点你应该也赞同。 ”“我相当确定你的手就是恶人之手。”我顿了顿，又说：“勇，是你杀了他吗？”“帕诺思？不。就我所知，那真的只是意外。 ”
我打量着他，而他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戴上那副滑稽的太阳镜。他可信吗？换作从前，我肯定会相信。他拍了拍那袋资料。“无论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都会确保加尔瓦斯和他的团队提供给你。 ”
“如果这只是你公司的问题，”我说，“我多半会留下你自生自灭。 ”“我知道。但有许多人正面临危机。 ”该死。他说得对。我站起身。“你有我的手机号码，”勇说，“我大概会被关在这里，但应该可以打电话。不过你就需要在政府人员赶来前尽快离开了。 ”“好吧。”我和他擦身而过，走向门口。“光是找到密钥是不够的，”勇在我身后说，“我们不清楚有多少副本——这还是以帕诺思遵守加密协议为前提的情况。找到尸体，斯蒂芬，然后烧了它。正如几星期以前，我想一把火烧光这家公司那样。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向艾薇、托比亚斯和 JC招招手。我迈开步子，而他们跟在我身旁。 “JC，”我说，“用用你的电话。打给其他化身。让他们到白房间去。我们有工作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