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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尤瑞克 4-7

4

护主和御剑士一同朝门口走去,其他武士退开,窃窃私语。
“唔,我说朋友啊!”瑞格用玺维语开口问,“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在铁堂耽搁这么一大段日子了吗?”
“出身天注定。”
“一个星期!”瑞格语调轻柔,但绿眸中闪着怒火,“只要一个星期!你能保住我的命吧?”
“我的计划是比那要久很多。”
“我一开始就不该带你过来。不过只要你撑住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找一个正常的地方过活了。那个混账!寄生虫!你听到他说的话吗?”从他们见到爱威那天早上以来,这是第一次有机会私下说话。
“他要你做个扈从?”
“所谓的士卒地位比随从还低,只比仆人好一点罢了。无所谓!”他在苦笑,所以分明有所谓,“比剑术,我会把他们脸上的雀斑通通削下来!”
“那誓言呢?”
“不重要,那誓言不打紧。他也发了誓。我要说的是,你刚刚看到他的反应了吧?”
“你没说实话。”
“他知道我在说谎!辛沃夫自以为算到我会说些什么了。”
“你确定?”
“没错,我确定。”
“你比我了解他。”
走过火炉边时,爱威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跟在瑞格身边说:“高斯坦!居然是高斯坦!他居然把你分派给高斯坦那个下民?你应该能得到‘海马’号的啊!你是我们的人,是黎菲部队的人哪!”
“高斯坦也是沃夫瓦的人?”
“是啊!”爱威挥起拳头,“还是他忠实的走狗哩!”
“瑞格跟着罗德阔、高斯坦出海,”卫斯普说,“当然我也得跟着去。从此以后,贝马克人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爱威没搭理他。瑞格接口:“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会在吗?”
“他在等郡长,今天召开大议会。”
爱威说得事不关己,不过,瑞格听完讶异地吹了声口哨:“机运圣灵真是捉弄人啊!”
“是好还是不好?”卫斯普身为御剑士,自然对种种巧合都有所怀疑。
“不知道,如果你觉得武士已经很难缠,那老弟你得见过郡长们再说!”
“更麻烦吗?”
“他们都可以赤手空拳打败一头熊。”
出门之后,阳光洒在阶梯上,黎菲与一群达官贵人站在那儿。瑞格返国的消息一传开,整个前院广场上挤满了人。
“亲王殿下,有些议员急着想见您一面。”黎菲说,“相信您还记得这位大人,他——”
“不对不对,我父亲是有点来头,但现在我只是名士卒。应该是您将我介绍给他们认识才对。”
船长耸耸肩,“那么大人,您还记得瑞格亲王殿下吧?”
黎菲第一个介绍的人并非最年长的一位。他原本很高,但现在严重驼背,平常大概看不到前方。他看着瑞格微笑说:“欢迎回家!欢迎回家啊,瑞格亲王!”
瑞格跪了下来,“丘蒙阁下!我当然没忘记,您一直在我父亲身旁协助,而且是他之前的郡长。我谨听您差遣,大人。”
“别这么说,孩子,很快就是我听你差遣啦!”
“这么说很危险呢!”瑞格没有站起来或者放开丘蒙的手,“不过,只要您答应不会像以前那样弹我耳朵,我也不会那样对您的——虽然我私底下已经发誓几百次要弹回去了。”
“哈,孩子,今天真是大喜之日!感觉好像你父亲又活过来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有多想念你父亲,也不知道我们多高兴你居然死而复生还回家了。”前郡长拉起瑞格之后悄声说,“不过要小心,千万小心哪,亲王殿下!”
有些卫士已经靠了过来,在一旁看着听着,可这群人并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卫斯普并不在意开特郡里有头有脸的人是否对瑞格忠心,只知道这样聊下去对瑞格来说就更危险了,所以等黎菲想要介绍下一个智者时,他便大声说:“亲王殿下,王后在等待。”
黎菲此时也扫过周围,注意到状况有异,“他说得没错,孩子总是应该先见过母亲。您可以在跟母亲叙完旧之后再接见其他人吗?”
“如果各位大人能原谅我先走一步,我一定找时间好好向各位致意。”瑞格与那群人说完话,很快地与每个人都寒暄一下,握手、说出对方名字等等。经过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这些人,记忆力着实惊人。
之后,瑞格便让国王派来的小士卒领路。那士卒还很瘦小,眼睛是棕色的,嘴角也才刚长出棕色胡须。如果在玺维,这样的人不会引起多大注意;而在贝马克,他可能觉得自己像残废吧!
“你叫拉瓦德?”瑞格一边说一边摆出张大笑脸,“我之前有次帮你扣扣子,你那时才不过现在一半高。请你帮忙带路吧!”后头智者们祝福之声络绎不绝,他快步绕过前厅,卫斯普追在后头,“你还打算离开吗?大家似乎都积极地要你登上王位。”
“我还是要走!”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怕我遇上危险吧!可御剑士的任务就是这样啊!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放弃自己的使命和未来。另外,安布罗斯搞不好打的就是这主意——”
瑞格放声大笑,捶捶他的肩膀,“不、不对!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当然不会要你送命,但我自己也不会贪生怕死。可是,要我变成国王其实是不可能的事,那些老头大概还没想通。事情比我原先想的还棘手啊!我得先爬到武士的地位,辛沃夫一定会千方百计让我在训练过程中死于非命。就算我撑得过来,也还得有自己的船、组织自己的部队才行,这些都非常花钱,可我继承的财产全在他手上。再有,如果我能出海冒险也平安回来,等有人开始支持我,那我就得对沃夫瓦提出挑战——你也听到了,有这种动机的人就有生命危险。”
年纪轻轻的拉瓦德向门口的守卫解释两人身份,带他们走进王宫居住区内。里头像个迷宫,走道错综复杂,有许多草坪、灌木、树林,还有些独立建筑物,可能是厨房、储藏室、客房等等。许多男孩跟妇女带着麻布和日用品,看见剑士就先让他们通行,如果身上东西不多还会鞠躬行礼。只不过在卫斯普眼中,这是个到处都可能有埋伏的地方,所以他很难专心听瑞格解释。
“土地问题就会弄死我了。”
“土地?”有可能加害瑞格的动机愈来愈多。
“你刚刚没听到我亲爱的大伯说,要把我应得的遗产还给我吧?我看他根本不会还!贝马克的国王都很富有,我爸爸因为战争的关系更是相当有钱。所以我才说,你这个御剑士只要保住我一两天就好,等我找出来是谁杀了我爸,我就把你绑起来让你不能多管闲事,接着我去把那个凶手碎尸万段,之后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啦!”
“去你的!”卫斯普骂道。把我绑起来?“你还是会当国王、也会拼命努力的吧!难道你能拒绝黎菲的请求?刚刚大家把你举在肩上,到了大厅也都站在你背后,你忘了吗?你要将这些人都留给辛沃夫宰割?我想你父亲不会这么做!”
“我爸爸可不会莽莽撞撞的。‘要小心母狼在后’是他的信条。若我朝王位迈进,我想我背后不止会有母狼,应该有一大群狼吧!我根本是个不懂如何治国的年轻人,那些武士只是以自己的郡长为耻,所以想利用我来推翻他。黎菲、丘蒙那帮人以前是我父亲手下的高官,辛沃夫排挤他们,他们认为可以靠我再爬上去。卫斯普,他们要的不是我啊!只是打算利用我,我可不想变成工具!”
“我觉得——”
毫无预警,一道巨大怪影朝他们冲来。卫斯普连忙把瑞格推开,拔剑出鞘——
虚惊一场。那影子不过是四个大男人扛着一头宰掉的牛。这四个人脏兮兮的,身上只裹了一块布,眼睛盯着前方慢慢走过去。他们脸上表情一片空白,卫斯普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是当初草桥郡被烧、海盗找到他藏身的兽穴,自己也会变成这种毫无知觉的模样吧?说不定他以后真的会变成那副德行。御剑士会不会变成奴才?制约跟奴才魔法不兼容,据说其中一个会被抵消,可是没有人试过,所以他也不知道哪一个的效果比较强。
卫斯普有点恼怒自己神经兮兮,连忙收剑察看护主的状况。瑞格被他推倒在草地上,现在还躺在那儿,看着卫斯普露出笑意。
“你知道吗,没受制约的话,你根本不可能像刚刚那样推开我!所以说,你真的变成厉害的御剑士了!不过,怎么回事?”
“是奴才。”
瑞格爬起来,耸耸肩膀,“卫斯普,他们已经死了。那种魔法的效果无法挽回,就跟死人无法复生一样。虽然身体还活着,而且也会衰老、死亡,但灵魂早就离开了。”按纯粹贝马克人的观点,奴才没有什么问题;不过,铁堂生活的那几年对瑞格来说真的毫无影响吗?
 
拉瓦德带他们来到一间装饰华美的屋子,这是卫斯普到目前为止看过的最大、装饰也最多的屋子。小士卒敲了敲,开门之后,卫斯普先请护主让开,进去确定有没有问题。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女士们发现有客人,连忙起身。
三名宫女一眼都没多看卫斯普。他点头对小士卒道谢之后,关上门又回头检查房间,此时护主已跟母亲抱在一起,王后又哭又笑又亲,瑞格却是一脸不解和不自在。
这间大沙龙香气四溢,典雅豪华是卫斯普生平仅见。雕刻精细的镀金螺旋楼梯通往二楼,上面应该是寝室。一楼这个大房间有宽敞柔软的椅子,上头摆了亮洁的丝垫,地毯又厚又软,桌子是由大理石、黑玉髓、雪花石等等精制而成,塑像、门帘、柜架也都精心布置,还有鲜花插于水晶瓶内。墙壁闪闪发亮,上面以金框挂了很多图画。卫斯普看了这么一间绚烂夺目的房间,四处是珍珠,不禁联想到小时候妈妈抱着他、跟他说故事,故事里有很多魔法变出来的房子,里头全是宝藏……布置这房间的人品味高雅,不过,这些贵重的东西都是海盗的战利品,不知道蕴涵了多少无辜人民的血汗。
瑞格并未跟他提过自己母亲的长相。卫斯普看得出王后比较高,但套了一件宽大的蓝色丝绸,所以看不出到底是胖是瘦、有否驼背。她还用白色头巾和淡绿方巾包住头颈,露出的心形脸孔又浓妆艳抹,看不出什么面容特征。他疑惑一个女人为什么把自己包得如此密不透风,刚刚那三名侍女也没这么离谱。
夏绿蒂王后终于稍退了一步,拿了条丝巾擦眼睛,“你变得好高好壮啊!比你爸爸还高呢!”
“伯母您好。”瑞格好像还是不对劲。
王后不知是没听懂瑞格说了什么,还是刻意忽略,“你有肯朵芬家族的下巴,不过其他都跟你爸爸一样。太好了,太好了……可是乖孩子,你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么多年呢?好过分哪!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就算你被人抓走了,不能想办法传个消息回来给我知道吗?——他是谁?这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是卫斯普爵士,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御剑士。”
“叫他走吧!这是家人重逢,圣灵在上,我总可以有几分钟自己的时间——”
“你能离开吗,卫斯普?”
“不行,阁下。”谁知道楼上有谁躲着?
“抱歉,母后。不用担心,他是御剑士,可以相信他。”
“太可笑了!”王后道,“御剑士?这小鬼?”
“他已经替我杀了一个人。”
“真的吗,瑞格!对了,我要听听你的事情!”王后把儿子拉到一张五颜六色的绣花沙发上——看来在她眼中瑞格还是十三岁——她先坐下来,瑞格也过去就座,似乎不是很乐意。“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问,“你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会——”
“我该从一醒来发现门被人闩住说起吗?”
王后又一次对瑞格话中的暗示充耳不闻,“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五年来,你让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不捎个信来告诉我你还活得好好的。”
“我到了玺维,去了铁堂。怎么不问问你丈夫呢,夫人?他很清楚哪!”
“哦,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辛沃夫知道我还活着,也知道我去了哪里。”
小心!卫斯普心想。
王后一抬头,“我不信!你别说你大伯的坏话……我是说,他是你的——”
“不止是大伯了吧,母后!”瑞格撇下她站起来,“我被人骗了,让人拐走,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当然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也会尽快前来。可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父王一死,你就跟那个男人上床?人家形容你是‘迫不及待’地要跟他结婚,你到底是在父王过世前还是过世后跟他在一起的?”
“住口!”夏绿蒂王后起身速度跟瑞格一样灵敏,“你怎可以这样跟我说话!我跟你大伯成婚,是因为我爱他。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你们这些男人!”她的声音更尖更响,“你跟你父亲一样差劲。我这辈子都被人当成是匹名贵的母马,不是卖给有钱的人就是被人掳走,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得帮他们生小孩。你以为我是自愿产下你的吗?不,我只有听话或者被逼着上床两种选择!你爸爸是个杀人魔、强奸犯,现在你还说我对他不贞?老天啊,我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守贞呢?”
瑞格的两颊像头发一般火红,他对自己的母亲怒目相视,“你好像忘记我以前在楼下睡了多少年吧!多少次我都听见是你主动要他……还跟他说你有多爱他。我都听见了,甚至还听见你被他搂在怀里那种享受的叫声。你说他是强奸犯?我说你才是大骗子!”
“所以我比较糟吗?哦!是这样吗?”王后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穿行在分散摆放的家具间,似乎常常这么做,“我以前怎么教你的,都白费了是吗?你居然认为他掳走我没有错?”
“我知道那有问题,不过那只是贝马克的传统罢了。你已经比绝大多数被海盗掳走的女人命好了,应该说,比她们都要幸运很多吧。毕竟你成了王后啊!你过得很幸福——我听你自己这么说过,而且很多次。”
“我只是苦中作乐罢了,不然能怎么办?饿死自己吗?还是找个悬崖?”她走到儿子面前对着他的脸嚷嚷,“你大伯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回事的男人,他——”
瑞格吼回去:“才不是!我明明听过父王好几次说可以还你自由,还会给你一整船的财宝带回去。他说如果你真的想,他就会答应你。他明明很爱你!”
“把我送回家,跟自己的孩子分开!你是开特郡的子嗣,所以你还是得留下来。”
“那另当别论,除此之外,他拒绝过你其他要求吗?还有,叫我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野种都出来啊,我还没见过他们呢!”王后伸手想给瑞格一巴掌,不过被他推了开来,她重心一偏跌坐在椅子上。瑞格弯下腰朝她低吼:“贝马克王对自己的妻子这么忠贞,根本是前所未闻的事情!何况当初是你自己答应这桩婚事的!如果你觉得自己无路可走,那也是你的家人不给你机会。这个海盗头子至少给你一个强健的肉体可以依靠,不用去跟那糟老头公爵挤在一起。”
“你觉得那对一个女人很重要?”
“看样子是不重要,不然你现在就不会跟只海象睡在这里了。”
她一边大叫一边想站起来,可是瑞格把她按了回去,“母后,你明明看不起辛沃夫,你常常讽刺他,在我面前也一样。你不喜欢他啊!”
“不对。”她语气虽然强烈,可是也相当不确定。
瑞格挺起胸,“不对吗?好吧,那父王遭暗算的晚上,你到底睡在谁的床上?”
“暗算?”
“他是被人杀死的。把你记得的事情告诉我。那天晚上胖老头说要先离开,顺便带你回去休息,我上楼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当然就去睡觉了啊!”
“在谁的床上?”
“当然是我自己的!也就是你父王的床!我马上就休息了,也叫宫女可以早点走,你应该还记得吧!她们都打理好了……后来,我只记得你父王把我摇醒,他一上楼就闻到有烟味,所以要我先出去躲好,自己上楼救你,可是火烧得好快——”
“不对,母后大人!你跟外人这么说无所谓,可我不会相信的。我看见了父王,母后大人!我看见他躺在床上,是被人割开喉咙才死的!他被人谋杀了。”
她踉跄地倒在沙发上,脸色苍白、一脸恐惧,只是盯着瑞格看。她脸上虽然抹了很多脂粉,但那股震惊仍然掩饰不住。
“可是……”
“可是什么?”
“这不可能啊!”
“没什么不可能,你还记得吗?占卜说我的凶兆是火,所以西夫瓦帮我上了防护火焰的法术。我亲眼看见父王的喉咙被割开。”
“不可能!”
“事实如此!你如果一回去就躺在他床上,那代表是你做的,而且也是你起床把我的门闩上,然后放火,之后叫醒——”
“不对!”
“你到底睡在哪里,母后?”
王后摇摇头,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困惑。
“是谁的床,母后?”瑞格低吼逼问。
她激动地吼回去:“根本没有!你还记得卫士让我们进来之后,我在一楼吻了你一下,你就上去了。那时我们就在你大伯房门前,他拿了一些少见的葡萄酒给我品尝。你爸爸根本分不出葡萄酒跟啤酒有什么差别!之后……我倒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没跟别人说过,是他把我摇醒,那时候楼梯间烧成一片火海了。”
瑞格手放胸前,低头瞪着她,脸上难掩轻蔑神色,“在椅子上?通奸要在床上才算,对吧?你明明跟着我上楼了,所以一定是特地跑回一楼才对。”
“不对,你是自己一个人上去的。”她满脸愤慨抬头望着瑞格。
“那可怪了,我明明记得你跟我走到二楼,在你自己的房间前跟我说晚安。”
“我没有!你那时还是个小孩,而且又累坏了,怎么会记得清楚?”
“记不清楚的是你吧!继续编故事吧,没关系。”
“我说的是真的。”她语气相当坚定,只是没有注视瑞格,“我以前没告诉过别人,因为人家一定会曲解,我跟他只是闲话家常啊!喝点小酒、庆祝和平到来……我只记得这些。等我清醒过来,房子就起火了,辛沃夫带着我从窗户逃出去。瑞格,我发誓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不是你闩上我的门,然后等着父王回去好对他下手?”
“当然不是!”王后声嘶力竭地叫道,“你怎么会傻得以为我或辛沃夫有办法在俄雷德的咽喉上划一刀?当年在军团里根本没有几个人可以打赢他。”夏绿蒂脸上的怒火、恐惧与犹疑慢慢化作一团疑惑和无奈,虽然整个故事十分灰暗,卫斯普却觉得她这副模样更令人厌恶。
“说不定他喝醉了。”
“俄雷德?才没有。”王后强忍啜泣,“我整晚都看着他,你爸爸没喝多少,而且我也没看过他会醉得不省人事、无法自卫的样子。”
瑞格一对眸子里透出凄惨的神色,“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卫斯普,你觉得呢?”
“王后,请问俄雷德王是否醉得可能没看见你在椅子上,就自己上床休息了?”
“没……”她没抬头,“我想他真的就是没看到吧!那天很暗——”
“母后,”瑞格说,“你的故事漏洞比渔网还多。”
“王后,请问辛沃夫王自己喝了葡萄酒吗?”
“我不记得。”
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能让人信服的答案。“再请教一点,您的兄长,肯朵芬阁下带了多少御剑士随行,您清楚吗?”
王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辛沃夫王那天住在一楼吧,是前面还是后面的房间?”
“后面!”瑞格尖声叫道,“没错了!”
他的眼神说明了心中的想法。什么狂犬症的狐狸、消失的船只、强壮的武士忽然生病而死,或者瞬间吞噬房屋的大火……都不重要了。也许还用了些法术,不过,看来即便没有隐形斗篷也可以办到。
“王后,我不认为是您现在的丈夫杀害了您的前夫。”卫斯普说,“单看身手,他的确不可能亲手做到,不过,他很可能知道是谁下的手。”
“是他打开房间窗户让凶手进来的。”瑞格附和,同时单膝跪地,握住王后的手,“母后,您明白了没?您是傻了还是帮凶?告诉我啊!”
她一阵哽咽之后爆发:“都不是!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你凭什么死而复生回来折磨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可以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婚?你死了啊……我的丈夫也死了啊……我自己的家人、那个混账哥哥不肯接纳我。在那段难过的日子里,只有辛沃夫真心对我、愿意支持我。他最后才告诉我,其实从第一天见到我开始,就一直深深爱着我。我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一开始就爱上他了啊!我只是不能面对自己而已,还开那些玩笑欺骗自己——”
瑞格跳起来大吼一声:“够了!你疯了!你爱的是我父王,你讨厌辛沃夫!我不知他到底在你身上搞了什么鬼,可他让凶手进去的时候,你人一定就在那里,这件事我无法接受!!”他开了门往外跑,连门都没带上。
卫斯普跳过桌椅,追了出去。

5

越过三间小屋后,瑞格靠在一棵树上,双手捂着脸。“走开!”他的声音很沉重。
卫斯普无视他的命令,在后头静静守了一会儿,但他发现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走过去用两手把比他高大的朋友拉起来,“你可以靠在御剑士的肩膀上哭一会儿,这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瑞格抱住卫斯普——差点把他压垮了,因为瑞格的力气本就很大。“有这可能,对吧?”他在御剑士耳边低声说。瑞格也许没有哭,不过也差不多了。这种感觉很奇特,以往只有卫斯普躲在瑞格怀里哭,他是小子时常这么做,去年冬天铁堂西侧起火之后也哭过。
“嗯,这些事情不能怪她。凡人都无法抵挡法术的力量,何况这情况听起来,说不定用上了两种魔法。”御剑士因职务所需必须对魔法有所了解,所以瑞格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现实委实令人伤心。“第一种魔法让你母亲到了辛沃夫的房间。这很可能只是事先动的一些小手脚,他是不是帮她披上斗篷,或者送了她项链、戒指之类的小东西?总之这部分很简单。然后你母亲到了他面前,喝下掺有爱情魔药的葡萄酒,最后用一个吻,或者……其他的方法生效。”那些方法他不敢说出来,之后就……就成了辛沃夫的人,只是卫斯普还是说不出口。
“我要把他的皮剥下来叫他自己吞下去!”
“好主意。咳!有人来了。”
瑞格叹口气,提起精神转身看看来者是谁。
 
顺路跑过来的人乍看之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是驼着背的丘蒙。他一过来就抓住瑞格的手臂拉他过去,“亲王殿下,我有事要与你私下谈谈,算是个警告吧!”
“我会注意聆听的,大人。”瑞格弯下腰让两人的头靠近。
“你一有空黎菲就会找你过去。”这位他父王的左右手说,“可你要对他说的事情三思而后行,好吗?以前你父亲也说过,黎菲是个行动比思考还快的人,他比较好斗。”
瑞格笑道:“我还真忘记了。”
“黎菲太躁进了!”丘蒙继续说,“别让他推着你前进。听我说,孩子,你应该听说召开大议会的消息了吧?”
“嗯,国王召开会议的时机很怪——”
“不,这不是国王召开的,是郡长们要求召开的!百年来第一次……”
牙齿快掉光的老人讲得口沫横飞,卫斯普没办法全部理解,“几天前……南端郡的艾夫基郡长……洗劫南角郡……趁退潮奇袭……南角郡军团去了……区利亚没有防守……大屠杀……艾瑟诺郡长死了……”贝马克国王的职责还包括让国内的流血冲突停在合理的范围,只不过这次有人破了戒,所以其他郡长集合在一起讨论。“讨论的内容也包括他——辛沃夫自己有份!”
“他有份是指?”瑞格板起面孔。
“哦,这事是他唆使的。当然没有证据,可大家都很清楚。”
“现在有人要革命?”
丘蒙摇摇头,好像是在检查脚底的土地一样,“不会到那种地步。其他郡长只会告诉他,大家不会坐以待毙,之后就都会回家了。这就是我想警告你的事情:有一两个郡长野心比较大,可没人能得到足够的支持来挑战国王。艾瑟诺是最后一个有资格当国王的人了。”
“不对吧!我还记得那个人,他都快四十了,人还不错,也挺聪明,不过动起手不怎么样。我还记得我爸说他战略头脑一流,可手腕却不怎么高明。他是拿普家的人?旁支吧?”
“他已经是剩下来的人里面最够资格的一个了。”老谋士说。
“真糟!”
“所以今晚不要随便开口,有些郡长什么都会答应,但没有一个人会守承诺,更不用说事情全都会传进你大伯耳里。现在想要找人支持你,时机还未成熟。”
“我会谨记您的忠告,智者大人。”
老人终于笑得露出牙龈,“只要有机会,记得强调你与安布罗斯是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的远房亲戚。郡长们会喜欢这一点,因为他们不想要战争。好了,快过去吧,我会跟在后头。”
“我相当幸运,能得到如您一般值得信赖、又坚定不移的智者来指点迷津。”瑞格说。
过了几分钟,卫斯普随护主到了大门处。他吃惊地发现护主居然笑了起来,神情跟个傻子一样。回想今天所发生的种种,还有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事,这种反应实在不太正常。
“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只是想到丘蒙说黎菲太躁进。以前丘蒙在自己卧室摆了条小船,因为他怕会有海啸。”
 
壮汉爱威带了四个船上的同伴站在大门外,他们都穿着华丽服饰,上面镶有很多金银珠宝。
“我们来带你到我爸住的地方。”他告诉瑞格,“他要你去见一些人,顺便吃些东西。往这儿走。”他拉了瑞格的手臂出发,其他人跟在后面,时常故意去推挤御剑士,“我已经跟其他小伙子说了,把能找的都找过来啦!”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瑞格平和地问。
“我们会马上投票,要你当‘海马’号的船员。你应该是黎菲船长的手下,不可以跟着高斯坦或罗德阔上‘飞镖’号!你是我们的!”
“我觉得很荣幸,不过我根本还不是士卒呢!”
这位童年玩伴嗤之以鼻,“等你晚上接受继承权之后,我们就到广场把你收过来。”
“我很高兴能有像你这样值得信赖又坚定不移的伙伴。”瑞格回答。
 
黎菲的房子在渥罗堡其实算不上豪华,不过以玺维标准来看却令人眼前一亮。爱威解释说,其实黎菲船长的“家”是在俄雷德以前赐予的自由岛上,他待在城里都是因为公务。现在至少有三十来人挤在客厅中,拿着牛角杯畅饮麦酒或蜜酒,等着亲王驾临。显而易见,他们都是当地贵族中的大人物,其中还有六七名女性,这令卫斯普相当意外。
瑞格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叫得出,而且一个个附上一段过去的小故事,多半跟他的顽皮行为有关。或许是他故意营造自己不成熟的形象,想让这些人死心,也可能是他以前就是这么调皮。不过结果还是一样,这些人打定主意要追随他,把他当成流浪在外的孩子加以关爱,而瑞格也对这些人说出自己真正的遭遇,也就是到了铁堂的经过。有人问起他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他则含糊带过。卫斯普明白,这个问题本来就很难解释。
后来更多人进入屋中——其中包括丘蒙——等大家寒暄过后,终究是黎菲以主人身份站到一张板凳上发表对瑞格的安排。这位船长对自己能亲手扶植新王欣喜若狂,眼罩上的宝石闪闪发亮。
“这次大议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公开喊话,“郡长们已经不能忍受贝马克受罪犯的恐怖统治。现在他们有机会拥戴俄雷德的儿子,瑞格亲王,这位真正的国王继承人奇迹般地回到我们身边了!”
他停了一会儿,大家鼓掌叫好。
“是《双港和约》促成休战的。在场各位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不过瑞格亲王在协商中扮演了关键角色,而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多亏了他在其中出力,否则和约根本不可能签署,条件也不可能对贝马克如此丰厚。要是他父亲还在世,一定会好好表扬他。可惜玺维没有完成赔款,还强行征收关税,甚至封港不让我们运货进去。玺维遵守哪一条了?一条也没有!郡长们也都很苦恼,玺维这种压榨手段让我们收入骤减,反过来,我们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去那里抢东西回来!”
黎菲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屋里再次欢声雷动。
“玺维国王根本是个出尔反尔的贼!亲王阁下,你应该与安布罗斯划清界限,告诉大家你这六年被关在玺维的日子有多苦,然后答应还给贝马克往日雄风,跟你父亲领导的时代一样。告诉大家你会让和约上每一条都成真,就算开战也在所不惜。郡长来参加大议会,希望找到新国王,不过你的时机还没成熟,你得先成为军团长,然后变成开特郡郡长。但你还年轻,等几个星期也没关系,大议会是你开始争取支持的好机会,孩子!”
跟丘蒙的建议恰好南辕北辙。
黎菲从板凳上下来,瑞格上前与他相拥,“我真的很幸运,能有像您这样一位值得信赖又坚定不移的智者给我意见,船长大人。”

6

翌日大议会召开,郡长一个接一个带着部队抵达王宫所在的山丘上。访客都在门口解下武器,但赤手空拳的他们还是一副凶狠模样。
每位郡长都向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的国王致敬,王后也亲手为他们献上一杯蜜酒,不过没看见瑞格也不见沃夫瓦。许多人议论起军团长的行踪,据爱威所知,连沃夫瓦自己的部队都不知他在哪里。辛沃夫王对于继子完全视若无睹,也许王后会发些牢骚,但即便有牢骚,他也是充耳不闻。瑞格亲王就这么纡尊降贵地在台下跟其他人待在一块儿。有时卫斯普发觉人群挤得他连拔剑都没办法,还好爱威和他那群肌肉发达的手下就在一边,在这片混乱里拳头可能比长剑还好用些。
瑞格成为贝马克沉寂已久的政治舞台上耀眼的新星,每位郡长都来与他攀谈,并藉此打量他的本事,开特郡军团中所有的武士也都来接近他。瑞格叫得出绝大多数人的名字,这些人不停发问——同样的问题一再出现——亲王以惊人的聪慧巧妙,在黎菲跟丘蒙的两种极端立场中开拓出一条自己的路。
前几个与他交谈的人中,便有大个子艾德加——也就是击败绥曼、成为水蜡郡郡长的人。这人可说是卫斯普生平所见最魁梧的人,他跟大多数人讲话都得弯腰才成,在这会场上也不例外。
“在玺维,”瑞格告诉他,“我去了铁堂,那是一间培养士卒的学校。”
“你是俘虏还是贵宾啊?”大个子低吼。
“我是躲在那儿。”
艾德加的语调变得凶恶起来,他原本就是辛沃夫的亲信:“躲你大伯吗?”
“躲杀了我父亲的人。”
血仇是他消失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绝佳理由。小孩有权等自己长大成人才展开复仇,而且这样一来,瑞格既没有指责玺维人囚禁自己,也没有背叛贝马克之虞。只不过,瑞格之前并未公开谈到父亲遭谋害一事,卫斯普不理解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提起。情势不同了吗?
“杀了他的人?”大个子问,“你有证据证明他是被人害死的?”
“是,我有证据。”
艾德加终究问了郡长们都想知道的事情,这也是大议会始料未及的风暴——大议会原先是要讨论艾瑟诺郡长身亡一事——他追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找出害死我父亲的凶手,杀了他。”
“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你有什么办法证明?”
瑞格抬头面对彪形大汉自信地一笑,“大人,我有证据。明天之前我就可以拿出真相了。”但他不肯多说,连卫斯普偷偷问他,他还是不肯讲。
 
议会继续进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厅里人都挤到墙边了,宛如一个大蜂巢嗡嗡作响。仆役东奔西跑设下宴席,快山在远方轰隆如雷。郡长对于南端郡一案大为震怒,有几个人也提到玺维完全不守和约,甚至有一两个人提起近来几宗人命怪事。大家都想替贝马克找到新君主,不过,卫斯普认为这些郡长对瑞格的印象并不特别好,因为他站在强健的水手身边显得弱不禁风,也不曾在战场上杀敌。如果说到一些富有争议性的话题,他只能承认对这五年间的情况所知甚少,连贝马克一直以来存在的各郡边界问题也不甚了解。虽然他的王室血统不容否认,但并不会因此登上王位。
御剑士在会场里快急疯了。他感受到危险此起彼伏,好似烟雾环绕四周,也如云雾般难以捉摸,无法找出源头。这里人太多,明显的威胁是辛沃夫,无故失踪的军团长,还有罗德阔那帮人。但军团里其他武士也想过要蹿上郡长的位置,更不用说有些郡长认为自己够资格当上国王。如果说杀害瑞格父亲的凶手并非已被锁定的几个人,那这个幕后黑手绝对会又快又狠地除掉瑞格。
当然在国宴上杀人难如登天,至少当场动武很难办到,而卫斯普是除了开特郡卫士外唯一携带武器入场的人。其他手段包括以法术暗杀,不过那要花时间准备;至于下毒,瑞格根本没喝东西。等宴席开始,卫斯普还要确定瑞格的食物跟其他人出自同样的地方——然而他不能在国王的餐桌上试毒,那是对王室的莫大污辱。
御剑会历史上应该没有人像他这样,才制约不久就陷入这么大的危机中。
唉,生命如此严苛。
之后只会愈来愈惨。
 
快山震天价响、地面随之摇晃,把整座大厅弄得东摇西晃,几十个人都站不稳了。烤肉滴下的油让炉火轰一声燃烧起来,头顶的梁柱嘎吱作响,墙壁上挂着的武器也哐啷哐啷碰撞。可大厅里没有人当回事,不止是那些勇士,连妇女们也毫不在乎。过了一会儿飘进硫黄烟雾,大家眼睛泛泪、喉咙发干,不过,这倒给了大家又一个饮酒作乐的好理由。
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辛沃夫王显然忘记他早上答应过要给自己的侄儿、现在的继子应得的家产,并晋升他为士卒。瑞格也没有提醒他。
墙上的三角形窗户透出紫红色,炉火在逐渐转暗的天色中显得更加耀眼。负责转动烤肉叉的奴才几乎裸体、满身大汗,被火光照得宛如镀了金。终于,辛沃夫要人送上蜡烛,奴仆们开始张罗用餐。黎菲与丘蒙将瑞格带去与开特郡受尊称为大人的那群人同桌,卫斯普没有加入,他站在护主背后啃了些美味的牛肋排——刚烤好还滴着油呢!
瑞格似乎相当开心,仿佛与那些想杀他的人斗智,还不比在铁堂受训更令他紧张。不过他一直没解释清楚,先前语带玄机说到证据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天要做些什么呢?”他塞了满嘴食物问,“现在也没有王室出身的郡长啊!”
黎菲耸耸肩,“艾瑟诺是拿普家最后一个成年人,他们那边要再过十到十五年才能有人出来。索尔家只剩女儿了,要等下一代生了男孩再说。史开司家比开特一族人更少。甜郡的军团长是史开司家的后代,不过他胸无大志,这好像也怪不得他。”
“所以只剩沃夫瓦?”
“你那表哥看起来并不想推翻父亲,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当郡长的料,更不用说当国王。如果大议会这次真的要赶辛沃夫下台,就得冒出另一个氏族成为王室了。”
在场的贝马克人彼此看了看,显示出他们一直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可以这样做吗?”卫斯普问。
瑞格头也没回就说:“郡长们想要支持谁都可以。”
“真这样做过?”
“常有,成功的例子也有,可多半演变成内战。”
 
烛光摇曳,国王与王后早早离席,多数郡长也先行离去——看样子明天才是重头戏。只有年轻的武士留下来嬉闹,把喝酒当成工作般卖命,唱起出海的歌谣,一个个松懈下来,有的走出去沐浴月光,有的则直接倒在地上跟着士卒一起睡了。
瑞格还清醒,看样子在等待某人,或者某件事。黎菲跟爱威也一样还醒着,同样神志清楚。他们一直想要瑞格跟他们回去,今晚就在他们的屋子里住下,可瑞格不断婉拒,却也没说原因。瑞格挪了张板凳到个好像有特别意义的地方,有些疲惫地坐在那儿靠着墙壁,两个武士在他左右两侧,卫斯普站在一旁听其他人谈天说地——瑞格虽说自己没办法得到王位,却又不像是毫无兴趣。卫斯普认定他还是想试试看,可能是为了父亲的缘故吧!他还是想成为国王。
“辛沃夫知道我去了哪里……也知道我回来了……没办法证明,可是我确定……还是我在瑟吉曾被人看见?这是不是他怂恿艾夫基杀死艾瑟诺的理由?搞不好他的盟友安布罗斯事先通知过。西夫瓦还活着吗,黎菲?……以前不知道他的法术这么高明……辛沃夫知道我活着,我回来的航程中……把艾瑟诺那种碍事的人都除掉……局势的确明朗了……”
“所以你是他唯一的威胁了?”卫斯普累到了骨子里。虽然他不用睡觉,但也需要几小时休息,所以他搞不懂为什么瑞格还能睁开眼睛,更不懂他这么做用意何在。
“这样事情更有趣了。我是说这次议会。”瑞格的沉默愈来愈久,“我还真好奇沃夫瓦去了哪儿……”
大厅微微摇晃,火山爆出巨响,灰烬带着硫黄味顺风飘进来。睡着的人都没醒,瑞格倒是打了个呵欠。
“时候差不多了!爱威,你能不能把卫斯普举起来?”
贝马克小伙子看了御剑士一眼,眼神有些不屑,“你要我把他丢多远?”
“不用太远,你记不记得我们头顶上挂了五把剑?”
其他人抬头往黑暗中望去。
“忘了。”
“父王曾经指给我看,那是丧命在肯朵芬庄园的五位御剑士用的武器。”
“都送回去了吧!”黎菲说,“《双港和约》第十九条的要求。”
“是第十八条。送回去的时候我人已经在铁堂了。不过,这里有另外一把剑挂了上去,我今天早上——昨天早上一进来就注意到……那是一把新的剑,有什么来头呢?”
唯一的回答是不解的沉默。
瑞格起身,其他人也跟着跳起来,一副他已贵为国王的架势。“我们就拿来看看,如何?”
 
半夜里提出这种事实在有点疯狂,不过没人反对。爱威爬到长凳上,卫斯普脱了鞋子踩在爱威肩膀上,眼睛正好对着一面沾满油污的小圆盾,应该挂在那里好几百年了,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也不知道有没有绑紧。卫斯普就着一旁微弱的月光看看:更多盾牌、几把斧头、一些样式古板的双手剑——只有一把剑式样看来比较新颖。他拔出“没有”探了探,几乎够不到边。
“太高了。”
“把他抬起来,”瑞格说,“然后踮着脚尖。”
爱威似乎暗暗怒骂一声,不过,他真的抓住卫斯普的脚踝把他高高举起,手伸直了也没喘一声大气——他那一身肌肉的确货真价实。卫斯普凭着感觉一剑探去,穿过了那把谜样宝剑的指环,再一扯便拉了下来。那剑顺着“没有”滑了过来,速度之快令他心跳停顿了一下——幸好没有真的戳进他心脏——然后他犹豫了。
“拿到了吗?”瑞格开口问。
“嗯,但我想知道下面这家伙可以撑多久。”
这次爱威可就真的骂出了口。
 
四人聚在火炉边,炉子里还有些余火未熄。将油渍烟灰拭去之后,看得出那是一柄以刺击为主的银柄长剑,又细又直,却与一般细剑不同,剑身上有三分之一可供挥砍的刀刃。这绝不是业余剑手能用的兵器,上头镶了猫眼石,刻着“迷幻”。
瑞格拿起剑对着一片黑暗行了军礼,过了一会儿叹息说:“这剑我要带走,我爸是被这把剑杀死的。”
“尤瑞克死了。”卫斯普说,“御剑士还活着的话,不可能让自己的剑吊在那种地方。”
“可这是谁干的?原因是什么?是谁下的手?为什么他会回到贝马克,还死在这里?”瑞格朝门口走去,其他人连忙追上。
“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黎菲赶上去吼道,“难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证据?”
“一部分证据。您先前说西夫瓦还活着,请您跟爱威先去休息吧,大人。明天我需要两位帮助,希望你们能保持警觉、思路清晰。现在我跟卫斯普还有事要办,先借几匹不错的马一用。”
“晚上没办法骑马进‘狼穴’的。”
“非去不可,招魂术在白天就无效了。”

7

他们在银色月光中走下阶梯,卫斯普开口:“这太夸张了,你不会真的相信招魂那种事吧?”
“我问过西夫瓦,能不能把死人的灵魂叫出来,他说他可以,但要有特别的东西。一个跟死者关系密切、陪他度过大半辈子,而且死后没有被别人用过的东西。就像是给狗闻闻味道,以追寻来源。”
听起来御剑士的武器完全符合这种要求,而且这柄剑挂在大厅里没有人碰过。
一行人到了王宫的马厩时,卫斯普又问:“你就这样把马骑了就走?”
爱威接口答道:“有什么关系?大半的马本就是瑞格的啊!”
“国王可不这么觉得。如果他说瑞格是窃马贼,想逮捕他,我就得出手杀卫士了。”
“卫斯普爵士的心思比外表成熟。”黎菲说,“我在这里放了几匹自己的马,你们就先骑吧!”
黎菲推开一扇门,对着里面的黑暗叫了一声,马上有两名奴才跑出来,在寒冷夜风中一边发抖一边揉眼睛。他们光着身子也没穿鞋,一下就跑去马栏那儿。黎菲叫他们在那里等。
“这太过分了!”卫斯普咕哝说,“我们自己来不就好了吗?”
瑞格似乎难以理解地望向他,不过没说什么。
“怎么了?”爱威问,“奴才本就该做这些啊!”
“这不人道,他们也需要休息,我想他们醒来后一直都忙个不停吧!”
“那当然。”年轻武士对玺维人的无知感到一头雾水,“不工作的时候,他们就躺下去睡,等有人把他们踹醒、给他们新的命令。不人道?对奴才有什么人不人道的啊?”
卫斯普怕自己一下子控制不住爆发出来。
“他说得没错,卫斯普。”瑞格静静开口。“奴才不会清醒的。”
“假如当奴才有这么好,你们怎么不自己变成奴才看看?”
“有些人会这么做,那是一种自杀的方法,也是一种杀人的方法。我希望你能保护我,不要让人把我变成奴才。”
夜空下的对谈在黎菲牵出两匹马之后告一段落。
 
当晚恰逢满月过后,夜空无云无星,一片清朗,风也不大,是个和煦的春季夜晚。可在月光之下骑马攀上火山并不轻松,像是疯子干的事情。快山毫不休止地持续摇动,山顶云雾透出阵阵红光。马儿一路上愈来愈紧张。卫斯普骑姿并不俊美,不过操纵马匹没问题。
“那些光线是什么?”天空爆出特别大的一团火花时,卫斯普终于开口问。
“恐怕是纯粹的火圣灵,我觉得它们的活动愈来愈激烈了。你应该可以听见土圣灵想逃跑的声音吧!我想我们两个就快看见一次大爆发了。”
“很危险吗?”
“对渥罗堡没什么威胁,风很少往那儿吹,熔岩也都往西南方流。我父亲年轻时快山也轰隆个不停,但后来停了,差不多在我出生的时候吧!一些老太太会说快山在告诉大家郡长要换人了。不过,我父亲死时,快山可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一次大爆发应该有四十年了,所以不用管那些声音。”
快山此时轰然一吼,像是抗议瑞格出言不逊。
“如果又开了个火山坑,那渥罗堡得要注意。另外也可能生出炎魔,这很难说,我祖父那时候就有一头,结果毁了吉维利的舰队。”
“也害死了你祖父?”卫斯普先前偷听到大家聊天的内容。
瑞格没有回应。
 
两人一路朝高处去,向火日岛外一望,海面上大岛、小岛如插在铅板上的木炭一般,木炭外围是浪花卷成的白色蕾丝。瑞格说火葬谷风景更秀丽,不过上坡路却蒙了层白色火山灰,很不好走。风沙扬起刺得他们眼睛睁不开,喉咙也不舒服。进入“狼穴”,树木被风吹得奄奄一息,地上灰烬高得快把路给堵住。每隔几分钟地面就摇动一次,让人意识到随时可能发生山崩。
卫斯普一直强忍冲动,最后忍不住开口问:“我想我应该没办法叫你回头吧?”
瑞格叹口气,“是没办法。唉,卫斯普,我也希望不用拖你过来。我知道这很危险,可就算我死在路上,我也要知道是谁杀了我父王。‘迷幻’是事情的关键,你应该很明白!”
“我知道,我都懂,继续走吧!”草桥镇威尔变勇敢了!可真正的御剑士应该会想办法别让护主这样做吧?
山洞口更是步步惊险,两人下马之后,快山晃动得更加剧烈,仿佛世界就要粉碎。峭壁上也落下石块,马吓得嘶叫起来不停挣扎。硫黄的气味相当刺鼻,头顶上火红的天空更像是在连绵灰烬上撒下红色鲜血。
“得把马留在这里。”瑞格说,“把它们绑好,最好把脚也拴住。”他点亮灯笼时,又一次震动发生,洞穴内传出石头崩落的声音。
“还好我们还没进去。”卫斯普说,他很高兴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冷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洞穴塌了,根本过不去。
可惜他们进去之后看到的却是火山灰上有很多脚印。“都是往外的,”瑞格说,“他们离开‘狼穴’了。没看见西夫瓦的义肢痕迹,你看见了吗?他们搞不好抬走他了。”
卫斯普注意到至少有一个人是往里头走,但他并不想提出来,“假如大家都走了,那我们也没必要留下。”
“搞不好有人,我得搞清楚,动作快点就是了。”
想快是不可能的事。以前的便道现在堆满石块,他们只能靠灯笼的朦胧光线慢慢在隧道中摸索,火山一晃就只能屏息以待。火山摇晃得相当频繁。
卫斯普脚踝扭了,小腿也淤青了,“别疯了!你就不能在渥罗堡找个法师吗?”
“城里只有郎中,他们懂得怎么把人犯变奴才,也可以治些小感冒——就只会那些把戏。”一片昏暗中,瑞格的声音回荡有如鬼魅,他手里灯笼的光线摇曳在黑色石头上,仿佛怪兽起舞。
轰隆!轰隆!快山不停地吼。
哐啷,砰!咚隆咚隆……头顶上不停落下更多石屑。
 
他们终于走出山洞,卫斯普不用继续担心整座山压在护主头上,却发觉两人在这里说不定要窒息而死。山顶的火山坑谷内弥漫一片恶臭雾气,就像羊毛毯子盖在身边。灯笼的光线照不了多远,温度也暖得不对劲。
“状况不对!我们快离开吧!要是真的山崩,我们就都困在这里了。”
“我不能走。”瑞格拿着灯笼在一片迷茫中移动,“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到这里你已经没办法保护我了,所以你赶快回去看着马。这里应该有条路……啊,有了!”
卫斯普二话不说跟了过去。灰尘覆盖着崎岖的小斜坡和下面的草地,每一步都有更呛鼻的烟雾迎面而来。找了一会儿,他们钻进茂密森林。树枝遮住了大半火山灰,虽然烟雾依旧浓厚,但地面的灰烬上仍看得出足迹。火山依旧震动,不时传来山崩声。两人拎起斗篷捂住嘴巴和鼻子,可惜效果不佳。这里的闷热空气让人汗流浃背,脚下灰烬的热度也刺痛了脚。
地上足迹愈来愈少,还往不同的岔路走,可是瑞格毫不犹豫地前进。“你怎么知道往哪儿走?”卫斯普边咳边问。
“我对‘狼穴’熟得很,除了——哦哦!”
这条路走到底是一条冒着泡的小溪,穿过大树根部,可见是最近才形成的。
“应该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烫吧!”瑞格说得挺轻松,他攀到一块石头上,跳向另一块,再跳到树上,手里灯火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雾中,卫斯普连忙追上。
护主一派没事模样继续前行,“我待在贝马克的最后一年还太小,不能当士卒,就自愿带食物来给这里的人吃。没有人反对!我那时还没办法把食物扛上马,不过解下来没问题。我还偷了一把剑藏在山上,这样就可以挂上剑骑着‘死神’到处跑,没有人能去告状。我认识了这边的几个隐士,有些人叫我滚蛋,有些人倒是很孤单,有我来做伴挺高兴的。我还帮西夫瓦收集柴火摆在他门口,他虽然不情愿,但慢慢就肯接纳我了。”
“你真的认为他还在这里?”
“哦,我确定。他一定不肯回到人群里,西夫瓦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死了,‘狼穴’就是他的坟墓。”他一阵狂咳,“当然,他现在说不定真的死了。”
快山暴跳如雷,灰烬撒落在林间。然而除了不停的地震,这片森林却异常宁静,没有生命迹象,一切都掩埋在呛鼻的黑烟中。
“有光?还是我眼花了?”
“我哪儿知道?”卫斯普没好气地说,“我眼睛里都是泥巴。嗯,应该是有光吧!”他们两个努力穿过一丛矮树。这片树丛以前应是位于湖岸,现在已没在水里了,而且水温热得令人担心。
“感谢圣灵,他还醒着呢!”瑞格把灯笼递给卫斯普,两手圈着嘴大叫。那灯光并没有很远。“西夫瓦!”瑞格大吼,“西夫瓦,有客人来了!两个人来找你,西夫瓦!”
一片静默,只有泉水从先前经过的一个小洞汩汩流出的声音。
“西夫瓦,你死了,我也一样。我是俄雷德之子瑞格,我已经死在双港,现在回来请你协助。我带了一柄剑来,这是杀死俄雷德的凶器。你的法术毫无失误,我在大火中存活,还看见我父亲遭人谋杀。西夫瓦,我要与死者对话。”
没反应。
瑞格把灯笼接了回去,“过来吧!”
他朝黑暗中走去,御剑士亦步亦趋,湖水早就淹到房子那儿——看起来屋内恐怕积了一尺深的水。瑞格说过这疯癫隐士跟禽兽一样,可从屋子里的烛光看来,并没有透出特别危险的气氛,但卫斯普还是伸手搭上瑞格的肩头,“够近了。”
“西夫瓦没有问题的!我手指一弹都可以把他撂倒!”
“可是有没有人跟他在一起?我还没见过你那可爱的表哥。”
瑞格闷哼一声,“西夫瓦!两个死人要见你!”
门嘎吱作响,在积水中开了一条缝,法师从里头现身,背着光,看来是一团黑影。一如瑞格所言,他拄着拐杖,用布包套头,袍子都湿了。
“还记得我吧?”瑞格说,“我死在双港了。”
“死人不会长高。”老人的声音模糊扭曲,的确是半张嘴巴发出来的。
“这次例外。我旁边是卫斯普爵士,他被我用现在他带着的那把剑给杀死了。给他看看,御剑士。”
在这疯人院里能有什么正常事情?卫斯普把灯笼交给瑞格,斗篷放在旁边树堆上,脱下上衣;他才想到雾气闷热,早该脱掉外衣了。
“过来些。”瑞格一边说一边涉水到门边,“看见没,西夫瓦?他胸口有伤疤吧?转过去,你看这边是剑刺穿出来的地方,就是他身上那把剑,而且是我亲手刺进去的。现在站在这里的都是死人,我们两个死人想跟另一个死人说话。”
两个眼窝没什么反应,“你没被火烧死!”
卫斯普不确定他是对谁说这句话,便回答:“没有,我是在瑞格用剑刺穿心脏的时候死的。很痛!我叫不出声音,可真的很痛。”
“烧死我悲惨的命运吧!”法师哑着嗓子说,“我的凶兆在水里头。”
“火焰也没烧死我父王俄雷德。”瑞格接口,“费勒夫之子俄雷德是被人杀死的,凶器正是这柄剑,还吊在王宫大厅当纪念,所以它原先的主人应该也死了。西夫瓦,把剑的主人召唤出来,把这个同样是死人的凶手带到我们面前,让死人与死人对谈。让我带你去魔法阵吧,爷爷?卫斯普,帮我带着他的拐杖。”他抱起法师,往另一边走上岸,老人的义肢垂在半空看来煞是诡异。
卫斯普跟了过去,手里拿了拐杖、两只灯笼和刚刚脱下来的衣服,还好路不远。八角魔法阵上也覆了一层灰,旁边还有些足迹。瑞格将法师放在一棵树边让他靠着站好,然后用斗篷把地面拍干净,露出八块标记方位的石头。
西夫瓦一路喃喃自语,生气地低声说:“没人告诉过我这消息……要钱、要宝物……武士跟奴才的小孩大家看不起……海水不够深……事情跟海水一样多……”他咳得很厉害。
瑞格看了看装水的瓦罐,“还是满的,卫斯普,你把一盏灯放在那里。智者,我们该把剑插在哪儿?”
“火烧国王!”
“我说过了,俄雷德王不是被火烧死的。大人,他的凶兆到底是什么?”
西夫瓦不做声,瑞格换了个方式:“当您为俄雷德王占卜时,看见的凶兆是什么?是爱?”
西夫瓦这才大声叫道:“是!”
“嗯,我们终于有交集了。剑该插在哪儿,中间吗?”
“当然,你这下民。”法师不耐烦地说,“你们离魔法阵远一点。日复一日,永无止尽……”
卫斯普好奇地看着。他一直不太相信瑞格所说,有法师可以独自施法,而且,这老头子给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可靠。
地面一阵晃动,火山继续咆哮,不远处传来山崩压垮树木的声音。瑞格一站稳就把“迷幻”插在魔法阵中央,试了三次才找到一个没有树根的地方,可还是插得不深。退到一旁空地后他说:“智者,请准备吧!”
法师走到八角阵边缘,绕了一下子停住,之后一片沉寂,只有泉水涌出的哗啦声不绝于耳。水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也许整个谷地就要被大水淹没……他们在等什么?大概这也是第一次有御剑士让护主被煮熟吧?老头子看起来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清楚,只是站在水罐跟灯笼对面,也就是死的位置——
“喝!”法师一叫,尖声嚷起咒语,招来死亡的圣灵。语句模糊难辨,意义也混沌不明,但他没有犹豫中断,一两句之后他开始绕着魔法阵旋转,又念了更多咒文。
过了很久,大地不断摇动,但跛脚的老人从未失去平衡,一直施法没有间断,也不受火山隆隆或泉水汩汩的声音干扰,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念咒语,可说耐力惊人。不知是灯笼的火快熄了,还是雾气变得更浓密,八角阵上的灯火成了朦胧的金色光点,卫斯普脚边的那盏好像也奄奄一息,他连身边的瑞格都看不清楚,不过还听得到咳嗽声。魔法阵中心、剑的四周似乎特别模糊,法师的声音忽然转为不停的哽咽咳嗽,从另一端的空地传来,而此时,树林跟火山也忽然平静下来。
夜色中飘出微弱飘忽的耳语:“什么事?是谁召唤我?”
卫斯普脖子上汗毛直竖。这声音不是瑞格也不是西夫瓦,却来自魔法阵中央。如果他不顾理性、放任自己想象,就会发现雾气中有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有人跪在那儿捧着那把剑……
那耳语又叹息一次,“什么指示?……是谁召唤我?有什么事情?”
瑞格的声音划破黑暗,卫斯普差点跳了起来,因为他的声音变得跟西夫瓦一样粗哑:“我找你!我是俄雷德之子瑞格,在此命令你。”
那鬼魂并非纯然虚幻,他站起身看过来,“年轻人?长这么高了啊?真是你吗,年轻人?”
“就是我。报上你的名字!”
“哎!我已经没有名字了,不过年轻人,你之前叫我盖斯特。”
瑞格往前一两步,跟大雾中那个甫成形的裸体男子比起来,他也不过勉强可见。卫斯普上前站在他身边,要是瑞格冲了进去就得抓住他。
“告诉我安布罗斯王如何称呼你。”
“尤瑞克。”鬼魂说,“古老忠诚御剑会的尤瑞克爵士。”
“那快说!到底是谁杀了我父王俄雷德?”
“呵,不正是我吗,年轻人。你应该不是现在才知道吧?”
“你怎么进去的?”
“交换啊,年轻人,交换!”虚无缥缈的声音带着讽刺和嘲弄,“条件很公平!辛沃夫让我进去,我就给他想要的王位,我还把他梦寐以求的女人先给了他——嘿,那时她也在场呢,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很公道,这交换再公道不过了!”
瑞格边咳边说:“继——续!之后——怎么了?”
“还能怎么?他把我带到楼上,自己下去找那女人。”幽灵不停变黯淡、重现,在八角阵中盘旋,仿佛想找到出路,不过,低语声中笑意未减,“俄雷德出现之后,我还给他时间拔剑,很公平吧?我告诉他死去的五个御剑士叫什么名字——李奇爵士、丹佛斯爵士、哈瓦克爵士、潘瑟爵士、莱斯爵士。都是好人,每一个都是!我跟俄雷德说该是他血债血还的时候了,可是我给他机会,让他跟我过几招,让他彻底明白自己没机会……我也跟他说,他太太被他哥哥买走,这样他一定会含恨而终。等他终于哭了出来,我就用迷幻一剑划破他喉咙。”
“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吧?对一个御剑士来说简单得很!”
“跟踩死一只小虫一样轻松,年轻人。想要的话,我可以让他生不如死,不过,我没多伤他半分。”
“再之后呢?”
卫斯普现在可以分辨出尤瑞克的样子了。模糊的阴影在雾气中勾勒出一个结实黝黑的人形,全身裸露、腋下和下巴都是蓬乱的毛发。当然这一切都是幻想……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
“呵,之后没有了,年轻人。没有了!我完成了任务就下楼去,希望你大伯也办好他的事。我循原路从窗户出去,等了一会儿看见他放火烧房子。”
“你还先闩上了我的门!”瑞格大叫。
“不是我,年轻人,跟我无关!我没有收到跟你有关的命令,也对你没有怨恨。我不会对小孩下手的,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其实那时候我满喜欢你的,要杀你的话,之后在海上下手就行了,你也很清楚,年轻人!”鬼魂听来很不服气。
卫斯普忽然察觉自己也下意识地走近魔法阵,脚趾已经踩在边缘。鬼魂朝他直瞪过来,面孔、眼睛都如死尸,全无生气,但身躯又像活人一般移动,不但发抖,还可以看见在清晨的寒雾里呼出的气息。尸体不应该会呼吸的,卫斯普还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双眼睛他好像见过。
“是御剑士啊!”鬼魂对他说。
卫斯普又全身汗毛直竖。
“你为什么上那艘船?”瑞格问。
鬼魂闻声转过头,在八角阵上不安地游走,这让卫斯普松了口气,不过接着,他看到鬼魂走路不留脚印。“还用说,当然是去救你啊,年轻人!我刚刚提过了,我还满喜欢你的,倒是讨厌你那个人高马大的表哥,不想让他杀了你。”
“为什么救我?”
幽灵叹息,“要卖了你啊,年轻人,卖了你!那时我复仇完成,可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没有谁赏我一笔钱。”
“你想把我卖给安布罗斯?”
“我要确定自己会获得该有的奖赏,那死胖子有时候抠得很!”
“所以他才会知道我活着……后来怎么了?他不接受这买卖?”
“他的确很难缠,还派王室的人对付我。我离开玺维时被审问官追着跑。”鬼魂再次靠近,“要是被他逮着,他就会知道我把你藏在哪儿,然后游戏就玩完了。”
“他想干什么?”
尤瑞克耸耸肩,“随他,我只想给他一个健健康康的亲王而已。”
“他不肯花钱,所以你跑回这里找我大伯?”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啊!”
“又怎么了?他打算花多少?”
鬼魂抬头看了看,又嗅嗅空气,“快日出了,这法术可以维持多久?”
“回答我的话!”
“没怎么,不会怎么了。”
瑞格情绪激动地吼叫起来:“辛沃夫也算计了你!你跟国王讨价还价好像都不成嘛,尤瑞克?不但被他抓到,还逼你说出我在哪里。只不过他不是安布罗斯,没法跑到铁堂要人,所以只好一直等。至于你则被他灭口了,他把这柄剑挂在大厅!”
“什么?迷幻!”鬼魂一甩头高声大叫,尖锐凄厉,快山发出轰隆声回应。尤瑞克痛哭失声地走到宝剑旁边,两手一握用力一拔,只见雾气里一个虚幻的身影使劲抽剑,可是宝剑动也不动,“可耻!可耻!把迷幻带回去!带回铁堂!不要留在这里……你可以告诉他们尤瑞克去养猪了,不要把我的剑留在这儿!”
一瞬间,卫斯普忽然明白了这个邋遢的鬼魂为何有种异样的熟悉感,“瑞格,他还没死!他成了奴才!”
八角阵里头的人影跪在地上,亲吻、爱抚那柄剑,还喃喃低语起来。
“这有可能吗?”瑞格大声问。
但法师不知人在何方,也没有回答。
“奴才?”亡灵抱着剑啜泣,“去找到我,把我杀掉!”
养猪?火日岛某个角落,赤身露体的御剑士在田里面……养猪?卫斯普咬牙切齿,辛沃夫想必很得意!
“回答我!”瑞格又叫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大使得到的指示?”
尤瑞克还是不停地抚摸剑柄,也清楚地告诉瑞格答案:“要杀一国之君谈何容易,年轻人。想要全身而退就更难了吧?我得找个办法与俄雷德单独会面。和你打好关系,你自会帮我安排。你也真的帮了我,只不过他太精明了……居然带了别人去。无所谓,后来我跟你大伯达成协议,辛沃夫收到一大笔钱,从此再不理会和约内容。如此一来安布罗斯高兴、辛沃夫高兴,我也乐得轻松。反正我只想报仇,最后没你帮忙也成功了。”
“钱?王位?你到底还让辛沃夫得到什么啊?!你说你把……把我妈妈给了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下药而已,年轻人。给女人下药,她就呼呼大睡,她以后都还死心塌地的呢!”
瑞格呻吟一声。卫斯普接口问:“是安布罗斯要你这样做的吗?”
尤瑞克的叹息声有如树顶风吹,“太迟了,弟兄!日出了……新的一天……”低语声慢慢消逝。“再会,年轻人……”
树林间还是没有光线射入,魔法阵内除了一把剑,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连西夫瓦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近处的泉水还是不停地流。
卫斯普颤抖起来,像发烧一般,“他死了,对吧?奴才不能复原?”
“对,他死了。反正他是个混蛋。”
卫斯普走过去把剑拔出来,虽然简单,他却发起抖来,“我带着吧,有一天还是要送回铁堂。这是我的责任。”
“时候没到。”瑞格说,“今天我还需要一把好剑。”
要杀一国之君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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