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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1

于是烽火再起,玺维人称其为第二次贝马克战争,贝马克人民则称之为“瑞格之战”。武士们不久就承认瑞格与其父相比,身手更强。瑞格虽在铁堂没有学过围城、后勤、战略等等,但身边有很多智者可以帮忙。他在大漠学会了如何预测对手行动,这是不可或缺的宝贵能力。
过了许多年,玺维血流成河、民生困顿,大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各地武将来来去去,但没有谁动得了俄雷德之子瑞格王一分一毫。虽然贝马克也没有足够兵力可以一举击溃玺维,但他攻进了内陆,烧杀掳掠、打家劫舍。
最后连贝马克人似乎也厌倦了打打杀杀,却没有人知道如何终止苦难。
 
修整干净、精神奕奕的范达沃先生看来不像二十八岁。在龙堡他可是人人称羡;他在城里有座豪宅,在很多大商行都有置产,他娶了个名门千金,替他生了一子一女还美艳如昔。这位夫人魅力十足,人脉也好,范达沃因此在年轻一辈的贵族圈里相当出名,更是宫廷的常客,两人的姻缘有如童话故事一般。
368年仲夏某日早晨,范达沃先生让下人为他划船进了市区,之后沿玛瑙贝街走到商业区中心,一路灵敏地避开卖鸟的小贩、送货的男孩、大大小小的推车,终于到了办公的地方。门口相当简朴,只有两块不大显眼的铜牌,第一块上头写着:
贝马克代表处
另一块上头则是一行小字:
范达沃海务保险公司
虽然门户普通,可是金钱流动如海浪般汹涌。挂着玺维旗帜,或者行入玺维水域的船只鲜少不来寻求范达沃的协助。除了这里,在菲坦、艾锡隆及吉维利都有范达沃公司的分支。这间公司专门保障船只不受一种威胁,那也是其他海务保险同行不敢碰的业务——贝马克海盗。范达沃的经营方式很独特,他只卖羊皮卷,船主将其出示给贝马克海盗过目时,海盗船长就会叹口气,然后行礼离开。由于目前贝马克对于玺维海域封锁甚严,因此几乎所有船只都靠范达沃公司才得以安全进出玺维。至于那些想闯关的船只,一旦被海盗拦截,货品将被查封,船员也会送作奴才,因此,范达沃提供的服务价值大把大把的金子。
范达沃吹着口哨心情愉悦,身上穿得相当时尚。这一季流行如车轮般的襞襟、花盆形的大帽子、宽松雅致的上衣,还有灯笼裤。今天范达沃是白色衣装搭配金色串珠,更衬出一头黑色长发。他左手戴着精美的手套,握住剑鞘,不过有点僵硬;他的右手没拿什么东西,而且灵活自如。现在的范达沃是个大绅士,虽然他以前也是个剑客。
他踏上阶梯,转开门把,进入幽暗的前厅。里头有各种气味:墨水、蜡烛、皮革、亮光漆等等。这里摆了十多张舒适的座椅、几座精美的书柜,以及一张橡木书桌。勤劳又聪慧的汉斯就在这儿处理繁琐庞大的账目,招呼进出范达沃办公室的客人,同时还侵占大笔公款,交给自己的双亲、姊妹,浑然不知老板都看在眼里,只是默不作声罢了——反正入账太多。
等背后大门轰的一声关上,范达沃才察觉事情不对,不过已太迟了。背后两个不速之客拔出了剑,第三人更是掏出匕首架在汉斯脖子上。御剑士!范达沃心中暗骂。自己居然这么容易中招,同时抽剑一跃,避到书柜那儿回身面对来人。
他心里明白御剑会不会善罢甘休,简威爵士之死恐怕还在年鉴上悬而未决。时至今日,他要对付一个御剑士都力不从心,更别说来了三个。
“你们想怎么上?”范达沃叫道,“一个一个来,还是全部一起?”
“抱歉,卫斯普先生,”门边那个人开口,“我们好像让你受惊了?”
不得了,是布尔灰!他肉又多了些,脸形更像个布丁了。另一人是维克多,还是一头金发、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像是染了什么病。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应该已经成了骑士、解除了制约才对——也因此有时间来处理这些未完的事情。如果是以前在铁堂,卫斯普一手背在身后都可以给他们好看,问题是现在他的左臂已经消失了十一年;虽然通过大量训练,他有办法带着义肢找到重心挥剑,但就铁堂的标准来说,还是相去甚远。
接着卫斯普看清了第三个人,于是收了剑,无视维克多与布尔灰的存在。第三人竟是杜朗达,他这人独一无二、从还是豆芽的年代就无人能敌。卫斯普只见过一次他出手,相形之下,沃夫拜特简直像只跛脚乌龟。以御剑士的标准来说,杜朗达算高的,但比起瑞格还是矮了点。他一头黑发、颧骨宽大、轮廓分明配上浓密眉毛,黑色瞳孔熠熠生辉。
可恶!卫斯普不想留下妻子儿女无人照顾,生活本来这样美好……他恭敬地鞠躬。
“杜朗达爵士!我很荣幸,居然会是您这样的人物来处决我。”
“卫斯普爵士,那并非我们来此的用意。”杜朗达的嗓音低沉优雅,“很抱歉我们采取的行动让你有这样的错觉。”他说话的同时便将匕首——其实是一把装饰异常华丽、有半截手臂长的断刃刀注释1从汉斯脖子上移开,收回右边大腿上的刀鞘中,“可否请你跟这位书记解释一下,我们并无恶意?原本应该让他回家换件衣服,但看样子还是得请他留在这里,等我们双方误会澄清了才行。”
卫斯普希望自己没有像汉斯一样吓得魂不附体。他用瑟吉语对汉斯说:“他们不会伤害你,我认识他们。”他嗅了嗅就明白杜朗达为什么说该让汉斯回去换衣服,“你还是先别坐下了吧!”
“很抱歉我们进来的方式不太传统,卫斯普爵士。”杜朗达说话一如舞剑,既优雅又锋利,“但极端的情况只好采取极端的策略。”
卫斯普没有与杜朗达握手,不过杜朗达不以为意,“希望你能给我几分钟让我们好好谈谈,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保证绝不会动手。”
杜朗达是当代最高明的剑士,承袭了蒙普司的禁卫军指挥官位置,他现在想必也晋升为骑士了——卫斯普在铁堂待得太短暂,近年又没注意相关人事。虽然杜朗达享有美名,但卫斯普转过身背对他们时,还是感觉得到自己并不相信对方。他们所代表的两个国家已经交战十一年,累积的仇恨谁也避不开。不管这些御剑士前来的意图是什么,反正不可能只是单纯叙旧。
卫斯普将一行人带到办公室,里头宽敞明亮,看得到大运河的景色,装潢虽然简单但所费不赀。橡木桌旁有三张椅子、一张写字台、一个小柜子摆了饮料、几个烛台、几张油画。其实三个御剑士早就进来过了,所以桌上才会出现卫斯普没见过的一份卷轴。他绕到桌子另一端时杜朗达关上了门,两名手下在外头看着汉斯,只剩下卫斯普与杜朗达面对面。
“说吧!”卫斯普相当不悦。
杜朗达那对黑眸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陛下赦免有关御剑会一员,也就是简威爵士之死的所有刑责,特赦效力及于你与你的护主身上。我相信他是不太在意这件事的。”
“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在意呢?”理论上说,卫斯普可以偷袭杜朗达,然后锁上门从窗户出去。虽然只有一只手很危险,但绝非办不到。如果面对的不是杜朗达,他可能已经下手了。
“这并非贿赂,卫斯普爵士。”
“看起来却很像。”
“表象会骗人。我必须强调特赦只是表达诚意,没有其他意思。其实你当晚完全考虑护主安危,令我相当钦佩。我还要强调一点,你的名字已记入御剑会年鉴中——其实你从未遭到放逐,所以现在让你重新回到记载中也相当合理。显然你身上的制约已失去效力。”他挤出个微笑,“我很好奇是怎么造成——”
“你的重点是什么?”卫斯普恼火地问。他注意到杜朗达说了两次“强调”,知道对方就是希望自己注意这件事。“我效忠的对象是贝马克王,虽然我的确已不受瑞格王制约,但我还是对他忠心,以后也一样。我还应该补充一点,这也曾是安布罗斯王给我的命令。杜朗达爵士,请你有话直说吧!”
“我来终止战争。”
什么?!卫斯普深吸一口气,“我无权处理这件事。”
“我有。我希望此时此地、就在这张桌子上,我们可以把这件事解决掉。我们都是御剑会的弟兄,讲话可以坦诚无欺。瑞格王会对你言听计从,我的身份则是玺维的大法官注释2。”
糟!卫斯普不清楚此事。蒙普司在安布罗斯手下干了那么多年,大概也该下台了。一月时他听到新任的大法官是个某某某大人,却没多加留意,这下子可屈居下风了——不过,他原本就占不到上风。
“抱歉,大人。我想知道,龙堡的官员是否清楚你的到访?”卫斯普看着杜朗达黑曜石般的眼睛,心想自己这辈子第一次遇上这么难以捉摸的对手。他暗自思忖,杜朗达应当有时间压力,得赶快结束会晤回船。
“没有,这是简短的私人行程。我们可以坐下来谈吗?”
“我想站着。大人,说说你的条件吧!贝马克为什么要停战呢?”
“因为这太荒唐,太不文明。贝马克没有大到足以征服玺维,但贝马克在海上的优势却又可以让玺维无法建造和训练出新舰队与你们作战。这样下去只是僵持不下的血腥冲突,结果大家受苦、浪费资源,然后演变成悲剧。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非得这样做不可吗?”
他说得一点没错,就算在贝马克,大家也都厌倦战争了。可玺维的处境更糟,杜朗达出现在此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瑞格的领军表现优异吧!
卫斯普耸了耸肩,“是玺维撑不下去,不是我们。你知不知道现在贝马克船上都拿金砖来压舱,还比较省空间呢!”
如果说杜朗达听懂了他的幽默,那他也将笑意隐藏得很好,“这个‘海务保险’的点子相当不错,有人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呢!是谁想出来的?”
“吾王身边的一名智者。”卫斯普审慎回答。这个策略的确高明,劫掠却不用见血,对于玺维的封锁效果较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相信瑞格王从玺维贸易里赚到的税金,比玺维国王自己获得的利润还大。”
“我也这么想。”杜朗达若无其事地说,“他有什么条件?兄弟,你认为有什么方式可以说动他呢?”
这种自以为是的称兄道弟让人感到不自在。卫斯普看了看窗外又转回头,“这是第四次和谈了。”
“你之前一直是贝马克的代表。”杜朗达调查得很仔细。
“我不想再牵扯进这件事。”
“我对这件事有足够的决定权,而你是对这个问题最熟悉的人。我的情报来源强调你是瑞格王的朋友,也是他最信任的参谋。”
为什么情势转变得这么快?是不是这只安布罗斯的走狗,想在主子面前证明自己吠得比较大声,还是他厉害得嗅出了什么新东西?
“每一次和谈,”卫斯普说,“都在同一个问题上打转——安布罗斯必须公开承认是他唆使暗杀俄雷德王,并为这种不适合于泱泱大国之君的野蛮行为道歉。”
杜朗达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与陛下讨论过,前任大法官蒙普司在位时我也向他请——”
“啊,对了!”卫斯普想起了,蒙普司在眼前这位新任大法官上任后不久就人头落地,“蒙普司到底被安了个什么罪名呢,兄弟?”
卫斯普看得出来,自己找到杜朗达的弱点了。杜朗达如夜色般的眸子里透出可怕的怒意,两颊也泛起危险的色泽。卫斯普的提问可说是一针见血,不过,他也说不定会因此而死……杜朗达双手紧紧抓住椅背,指节泛白,似乎想要用力捏碎椅子。
“这说来话长,卫斯普爵士。”杜朗达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我们先解决这场战争的问题。”
“就听您的吧!缅怀老友日后不迟。”
“现实情况是,再怎么伟大的人都有缺点。我诚心以为安布罗斯陛下是位优秀的君主,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缺点。三十年前他还是王储,在表妹所居的肯朵芬庄园里遭受莫大羞辱。他也向我坦承自己因为此事而说服先王发动第一次贝马克战争。上一次战争同样延宕多年,直到俄雷德王逝世那一刻才宣告休止。”
“他是被人谋杀的。”
“那只是怀疑,卫斯普爵士……证据不足。证人尤瑞克爵士已经死去多年,派遣他前往贝马克的是安布罗斯王,所以安布罗斯王是目前唯一在世、同时知道自己给了那位前御剑士什么命令的人。按他自己的说法——而我看得出他内心如此相信——他明令禁止尤瑞克爵士针对肯朵芬庄园事件展开复仇。”玺维大法官看了看贝马克代表,观察他的反应,不过最后耸耸肩,“其他人会不会得到同样的印象,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卫斯普爵士,一国之主时常反反复复,他们的记性也没有多好。世界上多数人的通病就是只记得自己想记得的事,位高权重的人也不例外。总而言之,我的君主现在坚信自己当初是这样说的,他不止认为自己没有教唆,还认定自己其实明令禁止此事。”
卫斯普也伸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盯着客人,“那只能说他选错使者了,他早该看出有风险。”
杜朗达一挑深色眉毛,“他也许会承认这点吧!我不能保证,不过——”
“这样不够。你们国王的记性不大好,我们国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父亲被杀了,还有三个人死前的证词证明那一连串事件,所以这场战争的目的也是要安布罗斯道歉认罪,不是要你们用外交辞令来打发我们。瑞格王要他清清楚楚承认自己有罪,并低头请求原谅。你要知道瑞格王立下血誓,能让安布罗斯保住一条命都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
两人目露精光,凝视对方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是决斗时推敲对手的下一步那样。当然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不过,杜朗达如果没有新筹码,应该不会贸然闯进他国领地。如果瑟吉的官员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抓住他,毕竟他是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象征,却拿了剑恫吓另一个国家的使节。不知道再过多久就会有第一个来买海务保险证的人上门?布尔灰和维克多能打发那些人吗?杜朗达已经没有时间了。
关键的一刻到了。
“据我所知,”大法官专注地看着卫斯普,“贵国王后柯芙蕊陛下前一阵子过世了。”
这话的弦外之音在卫斯普脑袋里嗡嗡作响,各种言词在他脑海中飘过,如何进攻、防守、回避——
“你可以这样做?”
“这是他自己提议的。”
“女方会答应吗?”
“她也有自己的义务。”
“还是要有赔款。”
“这当然。”
“但也还称不上道歉!”
杜朗达微笑起来,看了看椅子,又扬眉望向不怎么情愿的东道主。这人果然不简单,卫斯普只好说:“请坐吧,大人。”然后自己也拉张椅子坐下,争取一点时间思考整件事,先提起王后当缓冲,“王后的际遇实在不幸,她与吾王成婚才几个月,就差点难产而死,之后身体状况一直没有好转,也没办法再生小孩了。不过,她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一脸愁云惨雾,只是一直过得很辛苦,现在走了也许算是种解脱。这十多年来,瑞格陛下身边自然还有其他女子,不过陛下他相当小心,对王后极为温柔也极为尊重,而且不会带别的女性公开露面。大多数君主在王后不能产子的情况下都会离婚,但陛下对她不离不弃。”相形之下,安布罗斯对第一任太太可不是如此。
“我保证会将这段话带到公主那里。”
事情太快了吧!“我说了,嫁个公主过来不算是认罪也不算是道歉。”
“但效力差不多。”杜朗达靠着椅子伸直了腿,“卫斯普爵士你一定明白,所有的玺维人从小就被灌输一种观念:贝马克人都是茹毛饮血、禽兽不如的野人,甚至有人说贝马克人都住在山洞里面,还吃小孩呢!至于俄雷德王,在玺维的正式记录上也都当成海盗头目,我自己也一直相信这些说法,直到几个月前我开始研究这场战争的相关细节,产生疑问后才有了不同的想法。到过贝马克又回玺维去的人很少,多数是使节。我滤出对象来求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贝马克人民整体来说过得比玺维的一般民众要富足得多,其贵族阶级则……嗯,我相信这些你很明白,可欧若亚大陆其他国家却不一定明白。安布罗斯陛下当然知道这些事情,而且知道很多年了,而他一旦与贵国签署协议,并将女儿嫁给贵国国君,就代表两国地位平等。或许这与瑞格王所希望的认罪有些差距,但也是极大的妥协。如此一来,瑞格王及其家族的王室地位可获得各国承认,贝马克更可以摆脱海盗巢穴的形象。”
卫斯普第一次笑了起来,“兄弟,你真的很会说话,可瑞格不吃这一套。”这有可能吗?两国间的疯狂杀戮和无尽劫难终于可以结束?肇因于一场婚礼的战争,说不定可以经由另一场婚礼结束。“在我印象中,安布罗斯王有一子一女?”
“王储小安布罗斯声音很大,有时还会尿床。玛琳达公主今年十七岁,称不上是绝世美人,但容貌也绝对能让男人看了心跳加速。性格上,呃……”杜朗达清清喉咙,“如果我不是现在这身份,一定会说她是个泼妇。总之她性格很烈。此外,吾王已宣布与吉维利的狄尔妲公主订婚。”
“想要多生几个孩子?他还行吗?”
玺维大法官闻言一耸肩,“他现在的侍妾说他还行,五十一岁也不算太老。”
“还是一样胖?”
“更胖了。”
玛琳达才十七岁的话,这场联姻还算门当户对。瑞格也不过刚满三十而已。谈判要加速进行,瑞格也需要新的王后来延续血脉,难怪杜朗达会冒险前来。港口随时都有船只等着将武士卫斯普送回火地……他原本也就差不多得回去一趟了。安布罗斯的女儿是最大限度,其他国家会将这看做玺维认错低头,不过,他有没有办法说服瑞格这样想呢?
“这样成吗?”杜朗达低声问。
“我不知道。”卫斯普干脆地说,“我跟瑞格从小就认识,可他有时候还是让我摸不着头绪。他之所以能爬到现在的位置也就是因为难以捉摸的行为,这点玺维人应当最清楚了。我见过他在一个钟头内一会儿温和、一会儿躁进、一会儿宽大、一会儿又不讲道理。我唯一知道的是,瑞格有办法达成他想做的事。”
“我想,这是所有国王的习性吧!”杜朗达深有同感。
“说得好!不过这次的报酬不少,应当可以让他心动。我会把你的提议转达给他。”
卫斯普起身走到写字台旁边。这下子要有很多趟航程了,所以他拿了一堆纸跟笔墨出来,又打开柜子取出玻璃杯和杜松子酒。他无法想象瑞格听到这件事后脸上会有什么讶异的表情,但要是卫斯普忽然大笑起来,恐怕就露出马脚了。
所以,卫斯普缓缓坐下,两人干了一杯预祝和谈顺利。
“大人,其他事项呢?”卫斯普动手准备写字,杜朗达也一样,这么一来两人的备忘录才会分毫不差。“和约前言,368年6月7日,瑞格王迎娶玛琳达公主,《双港和约》所有的条文重新确认实行,此外……”

2

有关这桩婚事的传言,自然很快就在欧若亚大陆各地的城市与宫廷之间流传。安布罗斯王日前与比自己女儿还晚一个月出生的公主订婚,让大家惊讶得合不拢嘴。可以想象,他要尽早把女儿嫁出去,毕竟精明如他,不会给人看到双姝同场、女儿却比继母大的荒谬场面。只不过大家倒也真没想到他忍心将女儿送到海外僻壤与野人为伍。入秋后大家不得不信了,玺维跟贝马克双方代表于龙堡进行秘密会议,签署和约结束了冗长的战乱,而婚约是其中一项内容。
不过,宫廷丑闻可说愈演愈烈。据说安布罗斯竟叫大法官去通知玛琳达公主婚约已定,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于是,公主给了大法官一巴掌,力道大得让戒指在大法官脸上划出一道疤。大法官与公主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好。有另一种更难堪的说法是,公主随即冲进一场国宴,当着满堂贵宾及外国使节的面对自己父王破口大骂。安布罗斯震怒之下叫威名远播的御剑士将公主带走,可御剑士这次却充耳不闻。据称玛琳达公主当场责骂父亲虐待前三任妻子,还因为仗打输了,就将公主卖给奴才贩子求饶。于是安布罗斯将她一巴掌打倒在地,也可能是直接冲出宴会场地——当然更可能两者皆有。欧若亚各地贵族拿此在茶余饭后讪笑一番,等着看更多好戏。
好戏的确没完,只是真假无从得知。传闻公主坚持绝不配合婚礼誓言,安布罗斯王则表示她若不从就会被关进棱堡大牢。公主直到真的有人拿来手铐、脚镣才泄了气乖乖听话,写信告诉未婚夫她欣然同意这桩婚事,而且绝对出于自愿——只不过订婚仪式当天她都快流出泪了。公主身边的侍女被蜂拥而至的家人带了回去,因为大家都怕自己的女儿跟着公主上了海盗船一去不返。国王自己的婚事推迟到来年春天,玺维该年的长夜节庆典似乎欢乐不起来。
有些事则是大家都肯定的:虽然两国停战的消息可说让举国欢腾,但王位的第二继承人结了婚、嫁到海外,这是一般人民所不乐见的。国王召开议会,认为议员会赞赏他的决定,但随即他宣布休会的速度也迅雷不及掩耳,因为议员们很快争论起王位继承问题,而且大家关心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多生几个小孩。
 
冬天总有过去的时候,369年3月某日,天气阴沉、飘着毛毛雨,玛琳达公主与贝马克瑞格王成婚。地点选在濡岸宫,位于首都纶敦城下游约一里格处。
婚礼大小细节都由公主本人与瑟吉大使代表贝马克人筹备。据可靠传言,该大使曾脱口说出:玺维国王安布罗斯原本什么事都喜欢插手,可这次他忙着准备自己那场奢华且长达月余的盛大婚宴,完全没理会女儿干了什么好事,直到最后才发现公主居然把所有王室婚礼的象征都给省了——舞会、酒席、游行、化装舞会、烟火表演等等浮夸的排场。一般来说王家婚礼会选在纶敦城的幽塘宫内举行,玛琳达却找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大屋,不仅极不体面,而且再过不久就要拆掉。加之她把宾客名单大删特删,也因此冒犯了众多原本应该受邀的贵族、使节等等。不过,安布罗斯知道这些事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大骂自己的女儿会像个渔村人家一样出嫁——喝啤酒、烤香肠,然后直接送上床。
其他人则私下议论说这大概就是公主的本意吧!年轻的玛琳达以这种沉默的手段表达自我,这也就是她对这场联姻的看法。公主本人表示,她将婚礼安排在纶敦城之外,是因为不希望发生暴动、有人因此受伤等等,但没人相信这套论述。更夸张的是,贝马克人原先提议派出一艘轻帆船来将公主接到新家,可公主却要求他们开一艘龙船来,玛琳达解释那是家族传统。
将和公主一起远赴异国的只有两个人,侍女卢比小姐和多芙小姐。她们与公主大约同年,不过公主根本不认得这两人。这两位小姐会接受这项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殊荣,恐怕是因为——大家是这么说的——卢比没骨气,而多芙没脑筋。两位小姐的家人也逼着她们接受任务,因为安布罗斯软硬兼施。他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恐怕大笔资产就这样送出去了。
想来瑟吉使节一定将这些玺维丑闻都回报给了他的国君知道,而这些消息也因此传到贝马克去了。
 
已经没时间调度了,婚礼就这样进行。
当然新郎本人无法出席,国君只有在战争时才会进入他国领土。而且,瑞格深受玺维人的痛恨和鄙视,他要是真的踏上这块土地,一定马上被碎尸万段。
因此贝马克派出一位退休官员,也是长期的咨询官——黎菲——作为新郎的代言人。他很客气,完全没提到自己不是第一次来玺维了。他与新郎的父亲俄雷德王大概四十年前就肩并肩第一次出海大开杀戒,之后布理米雅德地区的海战让他失了一只眼睛,其后他当然也参与了肯朵芬庄园事件,甚至远远眺望过濡岸宫好几次。玺维人一直以来害怕贝马克人可能杀进他们的主城,因此瑞格跟他父亲都数次佯攻纶河河口,逼使安布罗斯将军力集中,结果海岸线其他地区因此失守。其实王宫本身从来没有被战火波及,因为河口海湾泥沙淤积严重,龙船停靠相当危险。现在两国已经停战,御用建筑师本来想用壮观的码头来庆祝这喜气洋洋的场合,但公主却指示只要搭个临时的木头堤防就行。
婚礼前一天那个飘雨的清晨,黎菲自“水蛇”号下船,护卫船“杀戮”号及“复仇”号在近海待命——只有这三艘船,因为在纶河河口出现龙船,其他船家早跑光了。迎接黎菲的是禁卫军副指挥官卓诺爵士。黎菲告诉他,贝马克部队会依据约定留在船上;毕竟战争才结束不久,双方缺乏信赖。之后黎菲被引进王宫与国王会面,气氛相当紧张。
新娘的六大箱行李送上“水蛇”号之后,这艘大船也下锚在另外两艘护卫船附近。
婚礼在翌日清晨举行。

3

和所有国家级的场合一样,这次婚礼虽然小家子气但还是延宕了一段时间,不过,潮水起落可不会给王室成员面子,因此一到中午,“复仇”号还是开了过来。靠近岸边时船上的部队听见岸上传来号角声,似乎是要赶快告别。
迷蒙细雨中吹着郁闷的风,河水天际都是一片灰蒙,沙洲边凋零的树木似乎也失去了颜色。贵族倒是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但船上的贝马克人只看得见生着绿草的沙洲,还有木头搭建的临时堤防,以及自堤防通往会场的一道阶梯。再远一些的景物就不大清楚,依稀见到颜色俗气或者带条纹的天棚。
沙洲高处有一排身穿蓝色制服的禁卫军列队。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恫吓,那效果可真是奇差无比。但可以猜到在上面还有更多御剑士,甚至有一整团的骑士驻守。
船上的桨手屏息以待。他们披着皮斗篷,眼睛盯着船长。这些水手在冗长的战争中积累了许多战斗经验,以往都是一看见信号就准备厮杀。今天虽然是轻松愉悦的气氛,不过他们的戒备并不松懈。姻缘还是孽缘呢?他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是两者都好。
船长等了一段时间,看看婚礼那边的动静。谁也没出现,也没有人过来为延宕做出道歉和解释,于是他一挥手,船上人马丢下斗篷跳了下去,不过几秒钟大家就来到防波堤上。御剑士看见也有了动作,几个人来来回回,号角一响,跑来十多名御剑士增援。
穿着银色衣服的指挥官班迪特也前来一探究竟,不过他不用紧张,另外两艘龙船还下锚在远方,雨如薄雾遮蔽视线,船很难看得到。上岸的有七十二名海盗,一边三十六人列队排好,一列拔出剑,一列持斧,中间留下一条走道。就玺维人的眼光来看,这些人可说赤身露体、野蛮至极,可在贝马克人心中,这群人的打扮是勇士的象征。原先协议是贝马克人不得上岸又如何?就算他们的打扮在玺维人眼中不伦不类又如何?每个水手从头到脚都有战场上赢得的荣耀——项链、臂环、戒指,还有一大堆宝石,他们的腰带、扣子、佩带也都上了亮釉。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古铜色皮肤泛起光泽。他们看来都不觉寒冷,反倒对自己摆出这样的阵仗开心地笑了起来。
唯一一个在玺维人眼中穿着还算像样,也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穿金戴银的人,就是那位还在船上的船长。没有人朝他看,可他却望着岸边的御剑士——因为那里头还有人记得十二年前那位候补骑士——班迪特就是其一。瑞德消失时,他才刚升成“娘们”。这些御剑士大概不会联想到可恶的仇敌“瑞格”竟然就是当初失踪的“瑞德”!奥克、杭利、勃登、丹佛……最后傅威吓了一跳叫出声来,伸手指着那位船长。
瑞格朝他们挥了挥手。
 
过了不久安布罗斯王就获得通知,亲自走到阶梯顶端,御剑士将他围住保护着。
瑞格再一次挥了挥手。
玺维国王看来一点也不开心,像是要中风的样子,因为他这半生的死对头、那个杀人如麻的海盗头子、那个逼他牺牲自己女儿的混账东西就在下面……可他动不了对方分毫!安布罗斯没有挥手响应,显然是不想让婚礼继续延长。又过了一会儿,黎菲牵着新娘出现,两人缓缓走下阶梯。
瑞格看着公主朝自己走来,心中五味杂陈。他这辈子一直果敢决断,如果事情没有紧急到非得立刻下结论,他也多半能从容以对。只是这次再婚实在牵涉很多层面,让他到现在都没有理清头绪。卫斯普回渥罗堡提起这事至今已经半年,那时他笑得跟条海鳗注释3一样,那些智者则为了此事争论不休。贝马克也厌倦了战争——孩子等着父亲回家,妻子整日想念自己的丈夫,丈夫则担心自己的妻子找奴才来解闷。可国王立下了血誓啊!这要他怎么找台阶下呢?瑞格从那时起就常常独自走在田野间,骑马在山上游荡,心里阵阵牵扯。到现在,新娘都已经下阶梯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他最后会怎么做更是另外一回事了。
公主身着一件朴素、长及脚踝的蓝色礼服,下摆开衩,露出里头的金色衬裙。由于要远渡重洋,太过华丽的衣着反倒显得滑稽,而且她准备了一顶可以放下垂片遮脸的头巾,天气恶劣时也不会受风吹雨打。玛琳达公主身材高挑——这有人事前通知瑞格了,讲得仿佛是缺陷一样——至于其他特征现在都看不到。据说她有一头深棕色、长度过腰的秀发,可现在瑞格连她是不是个大秃头也无法确定。他还注意到公主身上完全没有珠宝首饰,不知是否又是一次沉默的抗议。颧骨满高的,嘴唇很丰润!还是该用丰满来形容?
玛琳达的容貌比他预期得更年轻,也更柔弱些。
公主理当没见过男人带胸毛的胸膛,顶多是远远看过牧羊人或农夫打赤膊;她应该也没机会看清出鞘的刀剑。可她一路走来看着这些不在预期内的武士们,脸上完全没有犹疑。黎菲放开手让她自己前进,她走过堤防时左看、右看、左看、右看……穿过武士身边后,大家原先紧绷的眼神终于和缓下来。老一辈的人点点头称许,年轻一辈则贼笑起来——身材高挑的新王后有张令大家满意的面孔。
她穿过武士,到了堤防末端,也就是船尾的地方,虽然脸色有些白,不过还算镇静,没有显示出她心中应该会有的波涛,也没有对生活如此多变显露出几分情绪。木板与船栏差不多高,瑞格事先准备了踏梯,他伸手扶着公主下来,公主虽然说了谢谢,但没有正眼看他。
两位要跟公主一同出海的侍女这时才由一位御剑士护送,从阶梯上面下到沙洲。沙洲高处挤满了引颈眺望的宫廷中人,许多公侯伯子男等爵爷及达观显要、使节代表和他们的夫人等等。大家一看见龙船还有货真价实的海盗,都吓得窃窃私语起来。
黎菲也上了年纪,旧伤累累,他现在不是直接跳上船,只能一跛一跛地走下梯子。他拿下代表贝马克的图章戒指交给国王,同时送上一卷羊皮纸——那当然就是婚约书——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这恐怕是智者所能做出的最短的报告。瑞格心领神会,这代表黎菲认同这位王后,也认为她应当是自愿下嫁。
可是在玺维王宫中,除了安布罗斯,还有谁有自己的意志呢?
御剑士和两名侍女还没到达堤防,黎菲就抓住舵轮叫道:“回船!”
闪电般出海是贝马克人的专长,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死,所以也是多数部队第一个练习的项目。七十二名武士动作精准,分成两队踏着重重的脚步回到船上。“复仇”号摇晃起来,玛琳达脚步不稳。
瑞格扶着她的手肘轻声说:“你好,我就是俄雷德之子瑞格。”
“很高兴见到你。”玛琳达有些心不在焉,“黎菲大人,您不需要等那两个女孩了,直接出发吧!请现在就出海。”
她倒是很懂得如何下命令。黎菲回答:“是,王后!”然后没等瑞格同意,直接下令说,“出发!”两条绳索抛了出去,两根桨也伸入水中,“复仇”号漂离堤防,顺风滑了出去。此时,七十二个舷窗一开,七十二根桨同时伸出海中。
玛琳达这时才反应过来回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公主事前应该收到了他的肖像,而且瑞格特地挑选了最不吸引人的一张,以免公主有虚幻的期待,而他希望此刻玛琳达没有失望——他其实很自豪自己看来不像真实年龄那般大,而他的身材跟年轻时相比也没什么改变,连胡子都还是红色的,没有一根白毛。相较之下,吉维利的狄尔妲公主下嫁到玺维可没这么幸运了。
瑞格翩然一笑,重复一次先前说的话。
“国王陛下!”她会意过来,连忙要跪下行礼,不过瑞格马上伸手拉住,“你不用向我下跪!”他发现这样的肢体接触不太适当,却让他们彼此有了某种认识——玛琳达感觉到瑞格的力气,而瑞格也察觉玛琳达的手臂跟男人一样结实。她看着瑞格,脸红起来。瑞格放开手,心中冒出一点火花,不过很快就压抑下去——他可不想被下半身支配。
“抱歉,是不是吓着你了。你父王没有告诉你我在船上吗?”
她摇摇头,眼睛在他脸上打量,好像在找獠牙和头上的角去了哪儿。玛琳达的眸子是金色的,这是瑞拿夫王室的特征。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跟他其实认识很久了?”
“唔……没有,陛下。”她看看四周,“复仇”号已离开岸边,由御剑士护送的侍女停下脚步,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走。沙洲另一头的安布罗斯从御剑士头顶望过来,脸上的怒容清晰可见。
“陛下,我父亲只跟我说,他相信您本人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君子。”
“他真会说话啊!”瑞格道,“我们十二年前见面时他可没这么想。看样子他根本不想让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觉得他在欺骗你吗?”
黎菲还在静候指示,水手们则窃笑着看着国王这种求爱方式。玛琳达无言以对。
瑞格一挑眉毛,“女士,诚实告诉我!你父亲是不是刻意隐瞒我跟他认识这件事?”
公主不愿说自己的父亲是骗子,于是回答:“或许他忘记你们曾经暂——”
“我确定他不会忘。他到底对你使了哪些手段?他用什么方法逼你答应跟我结婚?”
“陛下,我写过信给你啊!我之前已经——”
“你是写过信给我,但那是因为我坚持如果你不是心甘情愿,我就不会签下和约,所以现在我要听你亲口说。”
“陛下……”岸上的人都静了下来,遥望着这艘战船。“复仇”号顺着水流往河口漂动,伸出去的桨像是翅膀一般,船员们都静静地等着。
“你为什么不等那两位小姐上船?”
“陛下,那您为什么还不出航呢?”
“等等吧!因为你知道她们不愿意跟来,对不对?她们是被迫跟随你的,那你自己呢?你想到下半辈子要在贝马克度过,还要为我生小孩,会觉得高兴吗?”
“我很荣幸可以跟这么一位崇高的君主结婚!”
“哦,少鬼扯!”瑞格不太喜欢自己这样对女孩大呼小叫,可这桩婚事原本就不是他的主意,他可是发过誓要为父报仇啊!“你可能吓坏了,可能觉得恶心,可能情绪亢奋浑身发抖,但无论如何不可能觉得很荣幸。我是个奴才贩子,还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我自己的母亲就是被逼的,所以如果我不相信你真的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我就不会娶你。我猜你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吧?如果不是的话,想办法证明给我看!”
她吸口气,“这不公平,陛下!我已经告诉过您,可您不相信我,这样我岂不成了骗子?”
“你父亲比骗子还不如。你自己不也说他把你卖了?”
玛琳达脸一红低下头,“那是我失言。我是说,因为我一开始听到这件事……我郑重向您保证,陛下,我不会这样对您说话的。”
这是最糟糕的回答,而瑞格思考过后,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一个跟他旗鼓相当的妻子。一直以来没有人敢违逆他,没有人敢取笑他,也没有人会说他犯了错,个个都逢迎拍马,连卫斯普和爱威近年也一样。他们有钱了,于是害怕失去身边的一切。至于已故的柯芙蕊,原本就是个乖巧的女孩,甜美又温柔。国王需要有人与他争辩,而这个人的利害关系又必须与国王一致,没有背后的动机或幕后黑手。当然他也希望能有个令他心动的床上伴侣,不过那对他是唾手可得。
瑞格正在想怎么回应,玛琳达又开口了,语气强作镇定:“我是王室血脉,被指派给谁,我就得嫁给谁,我一直都知道这是我的命运。不过我斗胆说一句,陛下您第一眼看来,比过去我身边的其他追求者要顺眼得多,沙皇太子天生智能不足,蜚文王子比我爸还胖,那些伯爵——”
“谢谢你的赞美,”瑞格没好气地说,“但我并不是要你以两脚走路的雄性动物为标准来评断我。其实关上灯之后男人都一个样,大多数女人在床上也都闭上眼睛。就算是国王,有时也得娶个他没见过的女人。现在并非因为你不漂亮而让我有所疑虑,绝不是这样!我说的是,不管哪一个贝马克国王,在玺维的名声都不可能好。”
她抬起脸,“你要我求你吗?王室通婚通常都是交战国和解的手段,和约怎么办呢?如果你退婚,战争就得延续不是吗?”
潮水将战船慢慢推往外海,雨打在河口水面上,岸上人群嗡嗡低语起来。大家都猜得到,迟迟不让仪式结束的人,必然就是那可怕的海盗王了。
瑞格难过地摇摇头,“女士,过去十年里我什么时候想结束战争都行。我不肯收回年轻时轻率的誓言,只是出于虚荣心罢了。先例不是没有,很多传奇中的英雄人物曾发誓要报血海深仇,后来却为了爱而放下仇恨——我想你也知道那些故事。和你结婚当然可以保住我的颜面,但奇怪的是,居然是你父亲想到要把你加在和约里头,而不是我。”
公主张开嘴,又很快闭上。
“啊哈!你一直以为婚事是我提的,对吧?”
“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我自己认为是罗兰大人的主意。”
“杜朗达?”瑞格说,“不可能,他荣誉感太强,不会就这样卖了一个女孩。但当主子抛出这颗球,他就得乖乖接下。这是你父亲的主意,他太想结束战争,显然他又一次骗了你。呵,我保证,你不嫁给我,我也会让战争结束。”
“哦?”她盯着瑞格,好像这魔头的心思可以从脸上看出来一样,“你发誓?”她大概做梦——或者做噩梦——都想不到会变成这样。
“我发誓。你可以回去了。”
“你羞辱我!”
“我很尊重你,公主殿下。我父亲用武力抢走我母亲,我不希望自己也这样对待一个女性。”
玛琳达那对金色眸子闪出一丝光芒,“是吗?那你以前绑走好几万人当作奴才又怎么说?”
“那不一样。战争是战争。我现在是认真地要把一切作个了结。公主殿下你没必要出卖自己,你重获自由了。”
“你是在羞辱我!”她的语气没那么坚决了。
“我羞辱的是你父亲,这会让世人看见他有多腐败,对我来说也就够了。安心回去吧,你不需要把下半辈子用在替海盗生小孩上。”
玛琳达放弃了并非势均力敌的抵抗,垂头低声说:“就遵照陛下您的意思办吧!”
瑞格拉起她的手一吻,“我很遗憾,公主殿下,放下你并不令人开心,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舵手,带我们过去。”
“是,大王!”黎菲带着怒气说。

4

年迈海盗的操船技术没有生锈,在这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他单靠转动舵轮就能随心所欲地移动“复仇”号,靠向堤防的瞬间只有轻微颤动。瑞格将梯子摆好,扶玛琳达下船。玛琳达在船缘低头忧伤地望了他好一阵子,这也令他有种后悔莫及的感觉。
“公主殿下,一切还很难说。等和平真正降临在我们两国,未来怎么样谁又知道呢?我还是必须要找个妻子,你也得找个丈夫,也许我会用比较正当的方式追求你。总之,祝你顺心。”
她对着瑞格眨眨眼,转身孤单地朝着国人走去。两个侍女都已经离开了,冒险跑到堤防上的人也都怕死跑了回去。“复仇”号慢慢驶离。
“尽量稳住。”瑞格说。
“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走那女孩吧!”黎菲声音不大,但有些船员应该听得到。
瑞格看了他一眼,“并不是这样。”
“她想跟您走的。”
如果是这样,那她说话应该更有说服力些。
眼见主君不作答,黎菲又说:“她只是不屑自己的父亲!”
“她是该感到不屑。”
“可您找不到比她更适合的妻子了。”
“就差那么一点了。”
老武士并不知道他的国王口袋里有一串世界上最珍贵的红宝石项链,瑞格没让大家看到。只是如果需要,这就是他给新娘的礼物了。现在他没多说什么,先下命令,省得黎菲继续跟他争论:“舵手,愈稳愈好。”
黎菲干瞪了一眼,还是乖乖把注意力放在船上,轻轻顺着水流移动船身。岸上宾客现在还惊讶地七嘴八舌,不过里头总有几个聪明人,很快就会想通:没有新娘就代表没有婚礼,没有婚礼则和约不成,和约不成则和平不来。再过一会儿就会开始戒备,而这一瞬间安布罗斯还站在阶梯上,从禁卫军的头顶绷着脸望过来。禁卫军则人人注意着船上这支部队——只要让御剑士看到别人拔刀,他们就什么都不管了。但是,先丢一支部队上岸是瑞格的典型手法,藉此分散对手注意力,忽略——以现在来说——其他兵器。他用这种战术赢过十多次战役。
公主已走到堤防连接陆地的那一侧,缓坡上的御剑士过来替她清空阶梯,一直到安布罗斯王跟前。不会失手了。瑞格一弯腰掀开皮垫,取出十字弓,拿起来时已张了弦。他将弩箭放在槽中。过去半年来,他每天至少练习这些动作一个小时——这在他是少见的耐性。他迅速站直身子,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啪!弓弦发出一声响。
“中了吗?”黎菲一直看着河面的水流,他的问话被船上部队的胜利呼声,还有岸上众人的尖叫压了下去。
“正中眉心。我说过会射中的吧?舵手,动作快!”岸上难说没有弓箭手,死一个国王已经够了。
黎菲大喝一声,大手一拍船缘,七十二支桨同时拍水,“复仇”号迅速离开海岸。在这平静水面上,这艘船速度极快,沙洲上的一切逐渐缩小。
瑞格靠着船栏,有种出乎他意料的反应。结束了!终于完成了,他为父报仇了!
而且干得漂亮!一场暴动就快成形,尖叫声自岸上传来,此时最可怕的就是御剑士所受的制约,护主死亡会逼得他们发狂,尤其护主遭人杀害时这种反应更加剧烈,因此,其他人无论站在地上或骑在马上都连忙逃命,有些人甚至跳进了水里。当然下水的也可能是些精神错乱的御剑士想来攻击战船。总而言之,安布罗斯这最后一程走得不孤单。
再见,大胖子!那肥猪居然以为出卖自己女儿就不用偿命!这以后,玺维国王是个三岁小娃儿,当然会控诉瑞格的行为,不过不出两个月他们就会妥协了,因为玺维无路可走,卫斯普把他们封锁得非常彻底。
卫斯普听到消息会崩溃的吧?瑞格真不想面对他。
“您这么做对自己的名声不大好。”黎菲语气有点苦涩,他让船员唱歌划桨,自己空下来烦扰国王。
“什么名声?”瑞格手肘靠在船边,看着平坦海岸渐行渐远,宫殿的轮廓消失,只剩下细雨……“玺维人这些年把我说成了妖怪,我这样做不也是符合他们的期望?”他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弓,于是顺手丢了出去,没等船经过,弓已沉入无尽大海。“安布罗斯跟我打交道也一样不守诚信。逼自己的女儿嫁人,还硬说她心甘情愿。我们就这样告诉外国大使吧!”
“鬼扯蛋!”黎菲说,“你铸下大错了!”
“闭嘴,老头!”
大仇已报,这才最重要的。
他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
也许还要习惯一下吧!
可惜了那女孩,她会是个好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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