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火儿渐渐熟悉了麦朵格勋爵、詹森勋爵、茉尔格达、刚纳,以及他们的家人、宾客的特殊习惯与品味,了解得比任何有兴趣的人更深入。她知道詹森野心勃勃,不过有时有点蠢,还有个敏感的胃,吃不多,只喝水。她知道他的儿子刚纳比父亲聪明,是个可敬的军人,对酒和女人有点过于自制。麦朵格恰恰相反,毫不拒绝享乐,对他的最爱慷慨,对其他人吝啬。茉尔格达对所有人都吝啬,连她自己也不例外;据说嗜食面包布丁。
这些情报没有用处。比起坐着发现这些事,克莱拉和国王有更要紧的事得做,而嘉蓝依然无法下床。火儿越来越常独自待在审问室──当然有穆莎、蜜拉和尼尔相伴。布莱根下令火儿进行她的秘密审讯时,都要有这三名护卫陪同,而他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
她工作时,亚契有时会和她的护卫站在一起。他请求准许,而克莱拉答应了,火儿也心不在焉地同意。她知道亚契很好奇,因此不在意他在场,只在意她感觉到亚契在场时,克莱拉比较可能加入盘问。
亚契这些日子都很安静,表现内敛,意识藏在关上的门后。他的态度有时会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火儿尽量对他温柔,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是刻意压抑了发怒的本能,而很感激他。「你能在宫里待多久?」她问他,好让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他走。
他不安地清清喉咙。「收获季结束了,布洛克处理事务游刃有余。需要的话,我可以待一阵子。」
她没有回应,只是碰碰他手臂,问他想不想出席下午的盘问。
她发现麦朵格喜爱某个皮基亚葡萄园的走私酒,那儿的霜来得早,葡萄会被留在葡萄藤上结冻。她发现茉尔格达和她的皮基亚丈夫,就是那个海上探险家,据说恩爱得很。最后,她好不容易才得知有用的情报:一名高大的黑眼弓箭手的名字,这人箭无虚发,这时年纪大到会有白发了。
「他叫贾德,」她的告密者咕哝着:「我是大概二十年前认识他的。我们一同待在老纳克斯的地牢,后来贾德先出去了。他是犯了强暴罪进来的,不晓得他有病。他们把我们这些人堆在一起,加上里头发生的事,也不意外。妳这变态的怪物婊子,妳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他现在在哪?」
这男人应付起来不容易也不愉快。每问个问题,他就抵抗她的掌握,屈从之后又耻辱而怨恨。「我怎么知道?希望他在猎怪物──吞下妳这种吃怪物的贱母狗。我很乐意看着他──」
接下来亵渎的描述太栩栩如生了,让火儿无法忽略话中的恶意。但这样和她说话的囚犯,只会让她变得有耐性,而且格外消沉。火儿觉得他们有说话的权力,这是他们唯一防卫她恶劣对待的方式。这些男人放出去当然会对她造成威胁,有些人危险到她被迫指示绝不可放走;这么做无法平抚她的罪恶感。若这些人得到自由,的确对社会无益,但若不是有她在场激怒他们,他们也不会恶劣到无情的程度。
今天这个人的处境比大多数人悲惨,因为亚契猛然上前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亚契!」火儿惊叫道。她唤来地牢守卫把男人带走,他正头晕目眩,鲜血直流。他们把他从地上抬起来。他一走,火儿就对亚契张着嘴,怒目相对;她气到不信任自己会说出什么。
「很抱歉。」他阴沉地说着,拉松他的领巾,像被领巾勒住。「这家伙比其他人更惹我生气。」
「亚契,我就是不能──」
「我说过我很抱歉,不会再犯了。」
火儿扠起双臂,怒瞪着他。片刻之后,亚契居然微笑起来。他摇摇头,绝望地叹口气。「或许是因为能看到妳的怒容,我才一直不规矩。」他说:「妳生气时好美。」
「噢,亚契,」她骂道:「找别人调情去吧。」
「如妳所愿。」他揶揄道,一抹傻傻的微笑差点让她冷不防动摇,逼着她压抑脸上弯起的微笑。
在那一刻,他们似乎又成了朋友。
□
几天后,她在射箭场和亚契严肃地谈了谈。她原本带着小提琴来找克瑞尔,发现克瑞尔和亚契、哈娜与国王在一起,四人都瞄着靶子射箭,而哈娜被四面八方的建议包围了。哈娜努力专心,两脚顽固地站定,手持小弓,背负着小箭,难得没有说话。火儿先前就注意到她这个特质:骑马、斗剑、射箭,以及任何哈娜有兴趣的课程中,她都不再喋喋不休,表现出惊人的专注力。
「布莱根以前上课也是那么专心。」克莱拉告诉过火儿:「那时蓉恩才如释重负,要不然他一定在打什么坏主意。我相信他以前会刻意激怒纳克斯,他知道纳克斯偏爱纳许。」
「真的吗?」火儿问。
「当然了,小姐。纳许长得比较好看。布莱根在其他方面都赢过他,比起父亲,更像母亲,我想这对他受宠没什么帮助。欸,他至少不像哈娜那样挑起冲突。」
是啊,哈娜挑起冲突,且不是因为父亲对她的喜爱不如任何人。然而这一天,她没挑起冲突。一从得到弓和箭矢的兴奋中恢复,发现小姐带着小提琴时,女孩就请她演奏一番,也如愿以偿了。
之后,火儿与亚契、纳许绕着射箭场走,她的随扈跟在身后。
这两个男人同时为伴颇为有趣,他们其实是彼此的倒影。两人都爱着她,消沉又沮丧;两人都放弃了希望,却仍憎恨着对方的存在。而双方都无意向她隐藏这些感觉,纳许的感觉如往常一样开放,而亚契的肢体语言显而易见。
不过,至少纳许当下的态度比亚契好,而宫中事务也占据他的时间。亚契的话题开始将他排除在外时,他便告辞了。
火儿打量着亚契,他在她身旁,持弓在手,高大而英俊。她轻声说:「你谈我们在北方的童年,把他赶走了。」
「他想得到妳,但他配不上妳。」
「而你配得上啰?」
他的脸挂上忧愁的微笑。「我一向知道配不上。妳对我的每一丝关注,都是我不配得到的恩赐。」
不是那样。她对他想道,早在我会走路之前,你就是我忠实的朋友。
「妳变了。」亚契说。「知道妳变了多少吗?我在这儿和妳相处得越久,我就越不认识妳。妳生命中有了这些新的人,以及妳在小公主身上,还有特别是那只狗身上,得到的快乐。还有妳每天做的事──妳每天都在用妳的能力。以前谈到要用妳的能力,即使只是自卫,我也得跟妳争论。」
火儿小心翼翼地吸口气。「亚契,有时在院子里或走廊上,我开始转化别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别注意到我。我可以走过去,不引起冲突,其他人也能不受影响,继续他们的工作。」
「妳不再以妳的能力为耻了。」亚契说。「还有妳的外表──妳看起来容光焕发。说真的,火儿,我不认得妳了。」
「可是我竟然能轻而易举就利用我的能力。你了解我有多恐慌吗,亚契?」
亚契立定一会儿,眼神严峻,目光停在空中的三个黑点。射箭场位于俯望大海的高点。三只猛禽怪正在下方某艘商船上方盘旋,而船上水手放着箭。这个秋日的海面不平静,刮着秋风,水手箭箭失准。
亚契漫不经心地射出惊人的一箭。一只鸟儿落下,接着,火儿的随扈艾德勒射了一箭,亚契拍拍他的肩头道贺。
火儿以为他忘了她的问题,因此他说话时,她意外不已。
「比起妳之外的世界中任何恐怖物事,妳总是更怕妳自己。如果反过来,我们就能得到安宁了。」
他说话的语调和善,这不是评论,只是他祈求安宁的绝望心愿。火儿这时一手抱着她的小提琴,用她衣裳的布料压住琴弦阻止声响。「亚契,你了解我,你也认得我。我们得处理掉我们之间的这件事,你得接纳我变成的样子。我受不了一拒绝上你的床,就得失去你的友谊。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们得想办法重拾友谊。」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亲爱的,我在试了,真的。」
他从她身旁走开,望着大海。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默然无语。他走回来时,她仍然在那里,将小提琴抱在胸前。过了一会儿,类似微笑的表情舒缓了他脸上的悲伤。
「妳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妳拉的小提琴不一样了吗?」他说道。
这故事值得一说,而且和这天的事件距离够远,她在叙述的过程中平静了下来。
□
与亚契和纳许相比,布莱根和嘉蓝的陪伴真让人如释重负。他们平易近人多了,他们的沉默从不让人感觉满载沉重而亟欲吐露的事,而如果他们在沉思,至少想的事与她无关。
三人坐在阳光普照的中央庭院,庭院暖和舒适,随着冬日逼近,盖着玻璃屋顶的黑色王宫还是有好处。这是辛苦又徒劳无功的一天,因为火儿只听到反复陈述麦朵格对冻葡萄酒的偏好。这是詹森一名老仆役向她报告的。仆役在詹森指示他烧毁的信中瞥见这一、两句,而那正是麦朵格写的信。火儿依然不了解戴尔的敌对阵营彼此造访、通信的习惯。而所有仆人看到的,只是和酒有关的小事,真丧气。
她拍死手臂上的一只虫怪。这时嘉蓝正心不在焉地把玩他赖以行走的拐杖。布莱根坐在那儿,两脚直伸,双手拢在脑后,看着哈娜和斑斑在庭院另一头混战。
「哈娜永远交不到人类朋友,」布莱根说:「除非她不再惹麻烦。」
斑斑衔着牠刚在庭树下找到的一根树枝,绕着圈圈跑──那树枝满大的,有大枝条那么大,在牠绕圈时画出分岔的大弧。「这样不行。」布莱根说道。他一跃而起走向小狗,夺走枝条折成小断,然后还给斑斑一根大小没那么惊人的树枝。他显然决定如果哈娜没有朋友,至少也得保住她的双眼。
「她有不少人类朋友。」他走回来时,火儿温柔地说。
「妳知道我指的是小孩子。」
「对她同年纪的孩子来说,她太早熟了,但她又太小,所以其他小孩无法容忍她。」
「只要她能容忍其他人,其他人就能容忍她。我怕她会变成恶霸。」
火儿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恶霸,不会捉弄人,或挑人对付。她生性并不残忍,只有在受挑衅时打架,而且对方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已经决定不喜欢她了,而且他们知道她打架的话,你会处罚她。」
「小畜生,他们在利用你呢。」嘉蓝喃喃对布莱根说。
「小姐,这只是理论吗?还是妳观察的成果?」
「这是建筑在观察结果上的理论。」
布莱根严肃地笑了笑。「妳有没有什么理论,好让我知道怎么教女儿坚强点,不被激怒?」
「我会思考。」
「感谢戴尔有妳思考。」
「感谢戴尔让我健康。」嘉蓝说着起身,他看到莎尔走进庭院,一袭蓝衣更显得美丽动人。「我该活蹦乱跳地离开了。」
他没有活蹦乱跳,不过步伐稳定、进步很多。火儿看着他一步步走,彷佛她在他背上的目光能保护他。莎尔和他会合,挽起他的手,两人一同离开。
最近他的病情恶化,吓坏了火儿。这会儿他改善了,火儿才敢承认自己感到恐惧。她希望百年前进行实验的老阿尔恩王和他的怪物臣子多发现几样药物,及一、两种疾病的解药。
之后离开他们的是哈娜,亚契带着他的弓经过时,她跑上前牵住他的手。
「哈娜宣布她要嫁给亚契。」布莱根说着,目送他们离开。
火儿看着她的膝头微笑,谨慎地构思回答──却说得若无其事。「我看过很多女人迷恋他。不过你的心情可以比其他大多数女人的父亲轻松。她太年轻,不会为他这种人心碎。这样说交情最久的朋友有点严苛,不过要是她大个十二岁,我可不会让他们相见。」
布莱根的表情难以捉摸,一如她预期。「妳自己只比哈娜大十二岁多一点。」
「我已经一千岁了,」火儿说:「就像你一样。」
「唔。」布莱根说。他没问她是什么意思,这样最好;其实她也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指的是她背负的经验,聪明到不会成为迷恋的牺牲者──那么在她面前沉思地抿住嘴角,颇让人分心的灰眼王子正是反例。
火儿叹了口气,努力转移注意力。她的感知负载过量了。这是宫里最热闹的庭院,当然了,宫里满是各种意识。王宫庭院之外驻扎着第一军团,跟随布莱根于前一天抵达,后天就将离开。她感应起来比以为更轻易了。第一军团虽然遥远,她依然认得出其中不少人。
她想推开对他们的感觉。同时掌握所有人万分辛苦,她无法决定将焦点放在何处。她专注于让她困扰的一个意识,靠向前低声对布莱根说话。
「在你身后,」她说:「有个眼睛怪异的男孩正和宫里一些小孩谈话。他是谁?」
布莱根点点头。「我知道妳说的是哪个男孩,他和卡特一起来的。记得那个动物贩子卡特吧?我不想和那个人有任何瓜葛,他是个怪物走私商,而且是畜牲──只不过他正巧在兜售一匹上好的公马,特征几乎和河驹一样。要是出的钱不是被卡特赚走,我一定二话不说就买下来。由我买下可能是偷来的马,这种事不太得体,知道吗?或许我终究还是会买,那嘉蓝又要为了花费大惊小怪了;我想他是对的。我不需要别的马了。不过如果那匹是河驹,我一定毫不犹豫──妳知道那种灰斑马吗,小姐,牠们会疯狂奔向河的源头?真是了不起的动物。我一直很想要一匹,不过河驹不容易抓。」
马匹和他的孩子一样容易让他分心。「那个男孩呢?」火儿冷冷地提醒。
「喔对,那个男孩很奇怪,而且怪的不只是他的红眼睛。我去看那匹公马时,他一直在我旁边徘徊,告诉妳,小姐,他有种古怪的感觉。」
「什么叫古怪的感觉?」
布莱根烦恼地对她眨眨眼。「很难说清楚。他的态度……有点……令人不安。是他说话的方式。我不喜欢他的声音。」他有点恼怒地住口,搔搔头发让头发站起来。「这样讲连我自己也觉得没道理。他没有确切令人起疑的特征。但我还是叫哈娜离他远一点,她说她已经见过他,而且不喜欢他。她说他会骗人,妳觉得如何?」
火儿费了番工夫思考这个问题。他的意识很不寻常,很陌生,她不确定该如何与之连结。她甚至不知要如何感知他意识的边界,看不到边界。
他的意识的确给她古怪的感觉,而且不是好的那一种。
「不晓得。」她说,「不晓得。」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地说:「如果买下那匹马能让他们离开宫中,亲王殿下,就买吧。」
布莱根离开了,大概是去做火儿建议的事;火儿独自坐着,纳闷着男孩的事。他的右眼是灰色,左眼是红色,这特征本身就够奇怪了。他的头发如麦子般金黄,肤色很浅,外貌看来大约十或十一岁。他可能是某种皮基亚人吗?他面对她而坐,膝上搁了只啮齿类怪物,那是只毛皮金光闪闪的老鼠。老鼠颈上系了条绳子。火儿猜出那只怪物不是他的宠物。
他绳子拉得太紧了,老鼠的腿开始抽搐。火儿把她的讯息瞄准他奇异的意识愤怒地想着,住手。
他随即松开绳子。老鼠躺在他膝上,吐出微小的气息。这时男孩对火儿笑着站起身,走来站在她面前。「这不会伤到他。」他说:「只是场好玩的窒息游戏。」
他话中的每个字都很刺耳,似乎搔着她的头脑,像猛禽兽的尖叫一样吓人,她得克制自己捂起耳朵的冲动。然而她回想起他的音色──声音本身没有特别之处,也不讨人厌。
她冷冷地盯着他,不让他感觉到她的疑惑。「窒息游戏?得到乐趣的只有你吧,而且这很病态。」
他又微笑了。他睁着红眼,不对称的微笑不知为何让人烦乱。「想要控制别人,是病态吗?」
「控制无助又惊慌的生物?放牠走吧。」
「我说不会伤害牠,别人都相信。」他说:「但妳知道不该相信,而且很美;所以让妳如愿吧。」
他弯身向地上,放开他的手。怪物老鼠闪过一道金光逃走,消失在树根下的一个洞里。
「妳脖子上的疤真有趣。」他直起身子说:「是被什么割伤的?」
「不关你的事。」火儿说着,挪挪头巾包住疤痕;他的目光令她厌恶。
「真高兴能跟妳说话。」他说,「我期待一段时间了,妳比我期望得还棒。」他转身离开庭院。
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
这是火儿第一次无法理解某个人的意识。即使她无法进入布莱根的意识,他的意识藩篱也有形状与感觉。即使是茫然的弓箭手、茫然的护卫,她无法解释他们的意识,但仍能理解他们。
试探男孩的意识就像穿过一堆镜子收藏品,而这些扭曲镜子的镜面彼此相对,因此一切都变得扭曲混淆,什么都无法确知、了解。她没办法直视他,连轮廓也不行。
男孩离开后,她不安了一阵子,因此她过了很久才发现和他交谈过的孩子的状况。庭院中有些孩子相信他说的话。他们的脑中一片空白,迷雾翻腾。
火儿无法理解这种雾,但她确定她发现了迷雾何来。
当她发现不能放走始作俑者时,太阳西落,马匹被买下入厩,而男孩已经离开宫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