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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狱俱乐部

  「你在开什么玩笑?」保镳说道,双臂环抱粗壮厚实的胸膛,低头睨着身穿红色拉鍊夹克的少年,剃光的头摇了摇。「你不能把它带进去。」

  排在「地狱俱乐部」门外的大约五十个青少年,纷纷倾身拉直了耳朵偷听。想进入俱乐部向来得等上很久的时间,尤其是碰上周日,而排队的过程里,通常不会有什么精采的事情发生。保镳们都非常凶悍,会立刻对付任何看起来想惹事的人。十五岁的克莱莉和她最好的朋友赛门排在队伍里,也跟着众人倾身过去,希望有机会见到一些刺激场面。

  「噢,拜托,」少年把一端削尖,看起来像根木棍的玩意儿举到头上,「这是我戏服的一部分。」

  保镳抬起一边眉毛。「什么角色?」

  少年咧嘴一笑。以「地狱俱乐部」的客源来说,克莱莉暗忖,他的外表看起来还算正常。染成暗旋蓝色的头发,在他脑袋上如受惊章鱼的触角般竖立着,但他脸上并没有复杂的刺青,耳朵或嘴唇上也没有金属环。「我是吸血鬼猎人,」他戳向那根木头玩意儿,它就有如叶片般很轻易地臀折,「这是假的,是泡棉。看到了吗?」

  克莱莉注意到少年的眼睛是带点太过明亮的绿色,看来就像汽车水箱防冻剂,或是春天里青草的色泽。大概是戴了有色的隐形眼镜吧。保镳耸耸肩,突然对少年失去兴趣。「随便啦,进去吧。」

  少年像条鳗鱼般迅速地溜过保镳身边。克莱莉喜欢他轻快跃动的肩膀,以及他甩动头发的方式。套句她母亲会用的词汇──他看起来漫不经心。

  「妳认为他很帅,」赛门用认命的口气说道,「对吧?」

  克莱莉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肋骨,但并未回答。

  ❖

  俱乐部里面瀰漫着干冰的烟雾,七彩炫光在舞池地板上跳跃,形成一个蓝与绿、粉红与金色交织的梦幻世界。

  穿着红夹克的少年轻抚着手中尖锐的长刃,一抹懒洋洋的微笑挂在嘴角。一切太容易了──只消在刀刃上施点幻术,就能令它看起来完全无害。他的眼睛也一样,一旦保镳望进他经过幻术美化的眼眸,他立刻就能通行无阻。当然,他不必费这么多麻烦,也一样能进入这间夜店,但这也算是趣味之一──唬弄凡人,就在他们面前明目张胆地施行幻术,以人们脸上绵羊般温驯的茫然神色取乐。

  不过,凡人也不是全无用处。少年的绿瞳扫视着舞池,裹着丝料和黑色皮革的瘦削肢体,在轮转喷出的烟雾中忽隐忽现。女孩们甩动着长发,男孩们扭动穿着皮裤的腰臀,裸露肌肤上的汗水闪闪发亮。从他们身上涌出的旺盛生命力,让少年昏然,醺醺欲醉。他的唇扬起微笑。他们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不知道在这足以令人致命的世界里想维持生存有多困难。太阳高挂在天上,就像燃烧中的余烬;世人的生命如同点燃的烛火般明亮──也同样容易被熄灭。

  他握紧手中的长刃,迈步打算进入舞池时,一名女孩离开之前挤在一起跳舞的同伴,开始朝他走来。他紧盯着她看。以一名人类来说,她长得很溧亮──如黑墨般的长发,炭灰色的眼眸,身上是件旧时代女性惯着的白色及地长洋装,膨起的蕾丝袖裹住她纤瘦的手臂。她的脖子上戴了一条粗银鍊,下面悬着一颗有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深红色鍊坠。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真正的宝石──而且相当贵重。她越走越近,他的嘴里也开始分泌出唾液,旺盛的精力如同伤口淌血般汩汩不绝地从她身上泉涌而出。她微笑地经过他身旁,用眼神召唤他。他转身跟上她,嘴里几乎能品尝到她的死亡所能带给他的快感。

  这种事向来轻而易举。他已经可以感觉到她消逝的生命力量,如火焰一般在他的血管里流窜。人类是如此愚繇。他们所拥有的是如此珍贵,却对它毫无护卫之心。他们为金钱、为几包毒品,为一个陌生人的迷人笑容而浪掷生命。女孩像个苍白的鬼影般穿过瀰漫的彩色烟雾,来到一堵墙边,然后转过身,撩高手里握住的裙襬,对他露齿一笑。在裙子下面,她穿了一双高过膝盖的长靴。

  他慢慢地朝她走去,皮肤因为她近在咫尺而兴奋地刺痛。近看下女孩便没有那么完美,他可以看见她眼下睫毛膏的污渍,和因为汗湿而黏在脖子上的发丝,他能闻到她甜美腐败的死亡气息。逮到妳了,他想道。

  她唇边扬起一抹冷冷的微笑,移开身体,露出原本倚靠着的一扇关起的门扉,上面用红漆漆着「储藏室禁止进入」几个大字。她向后伸手摸索着门把,转动它,接着闪身进入门内。他瞥见一些堆栈起来的纸箱,以及缠绕成团的电线。一间储藏室。他回头瞄了瞄──没人在注意他。如果她想要隐私,这对他来说只会更方便。

  他跟在她身后溜入房间,丝毫不觉已被人跟踪。

  「怎么样,」赛门说道,「音乐不错吧?」

  克莱莉没有回答。他们正在跳舞──勉强算是吧──不断地前后摇摆身躯,偶尔急促地蹲下身子,彷彿某人掉了一片隐形眼镜。挤在他们两边的分别是一群穿着金属马甲的青少年,和一对正在热情亲吻的年轻亚裔男女,两人染了色的接发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一个唇上穿环、背着泰迪熊背包的男孩发送着免费的草药摇头丸,下身的伞裤随着大型风扇吹出的强风拍动着。克莱莉没怎么在意她周遭的情况,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靠着口齿伶俐,说服保镳放他进入俱乐部的蓝发少年身上。他在人群中四处走动,彷彿在寻找着什么,他的行为举止让她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以我个人来说,」赛门继续说道,「我可是玩得再开心不过了。」

  这似乎不太可能。就跟往常一样,赛门在俱乐部里,看起来就有如鹤立鸡群般突兀。他穿着牛仔裤,上身是件胸前印有「布鲁克林制造」字样的T恤,才清洗过的深棕色头发并未染上花花绿绿的色彩,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是来夜店享乐,反而比较象是正要去参加西洋棋社的聚会。

  「嗯哼。」克莱莉很清楚他其实觉得这里很无聊,他会陪她一起来「地狱俱乐部」,纯粹是因为她喜欢。虽然连她自己也不了解她为何喜欢这里──人们的穿着打扮,还有这里播放的音乐,都让她感觉象是一场梦,可以一窥其他人的生活,而不是只能侷限于自己乏味的人生。只是她总是太过于害羞,除了赛门之外,根本不敢和其他人交谈。蓝发少年离开了舞池,神情看来有点失落,彷彿他并未找到他想找的东西。克莱莉猜想着若她上前向他自我介绍,提议带他四处逛逛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也许他只会无言地瞪着她。也或许他同样很害羞。也许他会感到高兴与感激,但努力试着不要表现得太明显。男生都喜欢来这套──但她绝对看得出来。也许──

  蓝发少年突然站直了身躯,注意力像只猎犬般倏地集中。克莱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那名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孩。

  算了,克莱莉忖道,尽量不让自己感觉像颗泄了气的气球。看来她也只能放弃。那个女孩美丽极了,正是克莱莉作画时喜欢描绘的那种类型──高越田条,一头长长的黑发。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克莱莉仍能看见她喉间的红色鍊坠,在舞池灯光的映照下,像颗心脏般熠熠地跃动着。

  「我觉得今晚的DJ贝特表现得很棒,」赛门继续说道,「妳同意吗?」

  克莱莉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赛门一向痛恨摇头风舞曲。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白衣女孩身上;透过黑暗和人造烟雾,她浅色的洋装犹如发光的灯塔般显眼。难怪那名蓝发少年会有如被下了咒语似地跟着她,无法分心注意他四周发生的任何事──包括跟在他身后,尾随他穿过人群的两条黑影。

  克莱莉放慢舞步,盯着他们看。她只能约略辨认出那两条黑影属于两名身材颇高、穿着黑衣的男孩。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知道他们在跟踪蓝发少年,她就是知道。她可以从他们刻意维持与他之间的距离,留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鬼魅般优雅的动作里看得出来。她心中开始感到一丝忧虑。

  「对了,」赛门补充道,「我想告诉妳;最近我染上了变装癖。还有,我跟妳妈妈上床了。我想该让妳知道。」

  女孩已经来到墙边,打开了注明「禁止进入」的那扇门,召唤蓝发少年跟着她一起溜进门内。这种事克莱莉早已见怪不怪,一对男女溜到夜店阴暗的角落里亲热──奇怪的是为何有人要跟踪他们?

  她踮起脚尖,试着越过人群望过去。那两名男孩停在门边,似乎正在互相交谈。其中一个男孩有着一头金发,另一个则是深色发丝。金发男孩从外套内侧掏出某样长而锋利,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的物品。是一把刀。「赛门!」克莱莉大声叫道,搜住他的手臂。

  「干嘛?」赛门微带惊慌地说道。「我没有真的跟妳妈妈上床啦,我只是想引起妳的注意。当然,这不代表妳妈妈不吸引人──以她的年纪来说。」

  「你看到那些人了吗?」她狂乱地用手指着,差点打到旁边一个身材丰满的黑人女孩,后者狠狠瞪了她一眼。「对不起──真抱歉!」克莱莉转头看着赛门。「你看到那边那两个家伙没有?站在门边那两个?」

  赛门瞇起眼睛看过去,然后耸耸肩。「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一共有两个人,跟在那个蓝头发的男孩后面──」

  「妳觉得很帅的那个?」

  「对,但那不是重点。金头发的那个家伙掏出了一把刀。」

  「妳确定吗?」赛门更努力地看了看,接着摇摇头。「我还是没看到任何人。」

  「我确定。」

  赛门立刻收起玩笑的态度,挺起肩膀。「我去找警卫,妳留在这里。」他大步离去,穿过拥挤的人群。

  克莱莉旋过身,正好及时瞧见金发男孩溜进「禁止进入」那扇门,他的朋友紧跟在后。她环顾四周,赛门还在设法挤出舞池,但并没有多大进展。即使她现在开口大叫,也没有人听得见她;等到赛门带人回来时,某种可怕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她用力咬住下唇,开始挤过人群。

  ❖

  「妳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身,露出微笑。黯淡的光线从高处装了铁窗的脏污窗户透入,储藏室的地上散落着成堆的电缆线、迪斯科镜球的碎片,以及几罐油漆。

  「伊莎贝。」

  「很好听的名字。」他朝她走去,小心避开地上的电线,以防它们之中或许某些还带有电力。微弱的光线下,她看起来近乎半透明,白皙得毫无血色,裹在白衣中宛如一位天使。让她坠落将会带给他很大的乐趣……「我在这里没见过妳。」

  「你在问我是不是常来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用一手掩住嘴。她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戴着某种手镯──接着在他更靠近她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手镯,而是荡在她皮肤上的涡状图形。

  他僵住了。「妳──」

  他没有说完那个句子。女孩便以闪电般迅捷的动作,出手击中他的胸前;如果他是个凡人,那一击的力道足以令他倒在地上喘息。他蹒跚后退,看见她手里已经多了一条闪着金芒的鞭子,正朝他抽来;鞭子卷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倒在地。他痛苦地扭动着,金属长鞭深陷入他的皮肤。女孩放声大笑,睥睨地俯视他。他晕眩地想着:他早该猜到的,没有人类的女孩会穿着像伊莎贝那样的衣服。她穿上它是为了遮掩她的皮肤──她身上的每一吋皮肤。

  伊莎贝猛力扯动鞭子,以确保它缠得更紧。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宛如致命毒药。「他就交给你们了,男士们。」

  从他身后传来低笑声,他被人从地上拉起来,甩到一根水泥柱上。他能感觉到背后潮湿,的柱子表面,双手被扯到身后,手腕被钢丝綑绑住。在他试图挣扎的同时,一个和伊莎贝同样年轻,也同样美丽的男孩从柱子后面走出来,金褐色的眼眸闪动着琥珀的光彩。「说吧,」男孩道,「你还有其他同伴吗?」

  蓝发少年感觉到鲜血从钢丝紧缚处渗出,让他的手腕变得湿滑。「什么同伴?」

  「少装了。」金眸男孩举起双手,黑衣袖口滑落,露出布满他腕部、手背及掌心的符印。「你懂我的意思。」

  少年隐藏在头颅深处的第二副牙齿开始蠢蠢欲动。

  「闇影猎人。」他嘶声道。

  金眸男孩露出大大的笑脸。「逮到你了。」

  ❖

  克莱莉推开储藏室的门走进去。最初的片刻,她以为房间内空无一人。仅有的几扇窗户位置很高,还装上了铁窗;从街上传来模糊的喇叭声和尖锐的煞车声。房间里闻起来有种老旧的油漆味,厚厚尘土覆盖的地面上,有着数枚鞋印。

  这里没人,她领悟到,困惑地四下望了望。尽管外头是八月份炎热的高温,但房间内却很寒冷,她背上的汗水感觉起来有些冰凉。她向前跨了一步,脚被一圈电线缠住。克莱莉弯身想解开缠住她运动鞋的电线时,她听见了一些声音──女孩的笑声,男孩简短的回答。当她直起身躯时,她看见了他们。

  那几个人彷彿就在她眨眼之间轰然出现。有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乌黑的发丝像片潮湿的海草般垂落在背后;两个男孩站在她身旁──较高的那个有着和她一样的黑发,另一个男孩比他稍矮,皮肤白皙,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有如黄铜般闪亮。白肤男孩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向着被绑在水泥柱上的庞克少年,后者两手被看起来象是钢琴弦的细金属线缚在背后,他的脚踝也被绑住,脸上的表情因痛苦和恐惧而紧绷。

  克莱莉的心脏在胸腔内急遽跳动。她弯身躲到最近的一根水泥柱后,小心地探头望去,看见金发男孩双手环胸,正在来回踱步。「你还没告诉我,」他开口问道,「是否还有其他你的同类在这里出没?」

  你的同类?克莱莉纳闷他指的是什么。也许她不小心撞见某种帮派斗争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蓝发少年嗓音痛苦地怒吼道。

  「他的意思是其他的恶魔。」黑发男孩首次出声道。「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恶魔,对吧?」

  被绑住的男孩把脸转开,嘴唇不断颤抖。

  「恶魔,」金发男孩慢呑呑地说道,用手指在空中写字,「宗教上的定义为地狱里的居民,撒旦的仆人;但以『政委会』的观点,它包含了任何非源自我们这个世界的恶灵──」

  「够了,杰斯。」女孩道。

  「伊莎贝说得对,」高个男孩同意道,「这里没人需要上一堂语义学──或是恶魔论述。」

  他们疯了,克莱莉暗忖。彻底疯了。

  杰斯仰头微笑,姿态让克莱莉想起曾在「探索频道」看过的一部关于狮子的纪录片,那些大型猫科动物在狩猎时,也会仰起头,嗅闻着空气中猎物的气味。「伊莎贝和亚历克觉得我话太多了,」他像在透露什么祕密似地说道,「你认为我话太多吗?」

  蓝发少年没有回答,嘴唇仍在颤抖。「我可以提供你们消息,」他说,「我知道华伦泰在哪里。」

  杰斯瞥了亚历克一眼,后者耸耸肩。「华伦泰尸骨早寒,」杰斯说。「这家伙只是在耍我们。」

  伊莎贝甩了甩长发。「杀了牠,杰斯,」她说,「牠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

  杰斯抬起手,克莱莉瞧见他手中的刀子发出一道微光。它看起来有股诡异的透明感,刀刃如水晶般清澈、玻璃碎片般锋利,刀柄处镶嵌着红色石头。

  被绑住的男孩惊喘一声。「华伦泰回来了!」他抗议道,扯动着綑住双手的钢丝。「所有异世界居民都知道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在哪里──」

  杰斯冰冷的眼眸突然爆出怒火。「以天使之名,每次逮住像你们这种败类时,你们都宣称知道华伦泰的下落。很好,因为我们也知道他在哪里。他在地狱里。至于你──」杰斯转动手中的刀刃,刀缘彷彿闪出一道火线。「你可以去那里加入他。」

  克莱莉再也无法承受。她从水泥柱后走出来。「住手!」她叫道。「你不能这么做。」

  杰斯霍然转身,手里的刀因为太过讶异而飞了出去,哐啷一声落在水泥地上。伊莎贝和亚历克和他同时转身,两人脸上同样有着惊讶的表情。蓝发少年惊愕地张大了嘴。

  首先开口的是亚历克。「这是什么玩意?」他直问道,目光从克莱莉转向他的同伴,彷彿认为他们也许知道她为何出现在此。

  「她是个女孩,」杰斯说,恢复了冷静,「你当然见过女孩子吧,亚历克。你妹妹伊莎贝就是其中之一。」他朝克莱莉跨出一步,瞇起眼睛,似乎不太能相信眼前看到了什么。「一个蒙迪女孩,」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而且她能看见我们。」

  「我当然看得见你们,」克莱莉说,「我可不是睁眼瞎子。」

  「噢,但妳是的,」杰斯道,弯腰捡起他的刀,「妳只是不知道罢了。」他直起身。「为了妳自己好,妳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哪儿也不去,」克莱莉说,「如果我走了,你会杀了他。」她指着蓝发少年。

  「没错。」杰斯承认,刀子在他的指间旋转。「妳为何在意我会不会杀他呢?」

  「因、因为──」克莱莉口吃地说。「你不能这样随意杀人。」

  「妳说得对,」杰斯道,「不能随意杀人。」他指向眼睛瞇得只剩下一条缝,不知是否已昏厥过去的蓝发少年。「那不是一个人,小女孩。牠可能看起来像人,说起话来像人,甚至像人一样流血,但牠是只恶魔。」

  「杰斯,」伊莎贝警告地说,「够了。」

  「你疯了,」克莱莉道,后退几步,「我已经报了警,他们随时会到。」

  「她在说谎。」亚历克宣称,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杰斯,你想──」

  他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就在那一刻,蓝发少年发出一声尖锐的嗥叫,挣脱了双手的桎梏,纵身扑向杰斯。

  他们一起滚倒在地,蓝发少年用状似金属的指尖撕抓着杰斯。克莱莉向后退开,正想转身逃跑,但她的脚被一团电线缠住,站立不稳地重重摔倒。她听到伊莎贝的尖叫,翻身过来时,看见蓝发少年坐在杰斯的胸口上,宛如剃刀的爪子上鲜血淋漓。

  伊莎贝挥舞着鞭子,和亚历克一起朝他们冲过去。蓝发少年用长爪抓向杰斯,杰斯抬起手臂阻挡,被爪子抓出的伤口飞溅出鲜血。蓝发少年再度进攻的同时,伊莎贝的鞭子抽中牠的背部,牠发出哀嚎,滚落到一边。

  杰斯动作迅捷地翻过身,手里的刀刃熠熠发光。他把刀用力插入蓝发少年的胸前,黑色的液体在刀柄下爆开来。少年的背脊拱离地面,痛苦地喘息、扭动。杰斯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他站直身子,黑糊衫上有好几处暗泥的血渍。他低头看着脚边正在抽搐的身影,伸手拔出他的刀,刀柄上沾满湿滑的黑色液体。

  蓝发少年的眼睛蓦然张开,彷彿燃烧般死瞪着杰斯,咬紧牙关嘶声道:「我或许逃不过这一劫,但弃民们会把你们全部宰杀殆尽。」

  杰斯怒哼了一声。少年双眼翻白,身体开始剧烈抽搐,接着逐渐萎缩,身形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克莱莉慌乱地起身,踢开脚边的电线,一步步向后退。其他人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亚历克已经来到杰斯身旁,抓住他的手臂,扯着他的袖子,可能是想查看他的伤口。克莱莉转身想跑,却发现伊莎贝挡住了她的去路,手里的金鞭上沾染着黑色液体。她朝克莱莉甩动鞭子,卷住她的手腕猛力一扯,克莱莉疼痛、惊愕地抽了口气。

  「愚蠢的小蒙迪,」伊莎贝咬牙切齿道,「妳差点害死杰斯。」

  「他疯了。」克莱莉说,试图抽回手臂,但鞭子只是更深陷进她腕部的皮肤。「你们都疯了。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动用私刑的杀手吗?警察──」

  「警察通常不会感兴趣,除非妳让他们看到尸体。」杰斯道,小心护着他的手臂,绕过散落四处的电线走向克莱莉。亚历克跟在他身后,一脸不悦的神情。

  克莱莉瞟了一眼少年消失的那处地面,没有说话。那里甚至连一丝血渍都没留下,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那名男孩曾经存在过。

  「牠死去时,会回到牠们原本的空间里。」杰斯道。「如果妳想知道的话。」

  「杰斯,」亚历克嘘了他一声,「当心点。」

  杰斯抽回手臂,脸上还留着一抹血痕。他阔步前行的样子、淡色的眼眸和金褐色的发丝,仍然令她联想到一头狮子。「她能看见我们,亚历克,」他说,「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你要我怎么处理她?」伊莎贝问道。

  「让她走。」杰斯平静地说。伊莎贝意外、近乎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争辩。长鞭松开,克莱莉的手臂重获自由。她揉了揉疼痛的手腕,猜想着她该如何离开这里。

  「也许我们该把她带回去,」亚历克道,「我敢打赌,霍奇一定会想跟她谈谈。」

  「我们绝不能带她回学院,」伊莎贝道,「她是个蒙迪。」

  「她是吗?」杰斯柔声道,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比伊莎贝的争辩或亚历克的怒气更令人不寒而栗。「妳是否曾经跟恶魇打过交道,小女孩?与巫师同行,和黑夜之子交谈?妳有没有──」

  「我的名字不是『小女孩』,」克莱莉打断他,「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真的吗?她脑海深处响起一道声音。妳看见那个男孩消失在空气中。杰斯并没有疯──妳只是希望他疯了。「我不相信什么恶魔──或是不管你们怎么称呼那个──」

  「克莱莉?」赛门的声音传来。她霍然转身,看见他就站在储藏室门边,身旁还有个之前在大门外,替人在手背上盖章的魁梧保镳之一。「妳没事吧?」他试着透过昏暗的光线审视她。「妳为什么一个人待在里面?那些人呢?就是妳说身上有刀的那几个家伙?」

  克莱莉瞪着他,然后回头看向杰斯、伊莎贝和亚历克站立之处。杰斯仍穿着那件染血的衬衫,手里握着刀。他朝她露齿一笑,半带歉意、半嘲弄地耸了耸肩,显然毫不惊讶赛门和那名保镳都看不见他们。

  不知为什么,克莱莉也并不感到惊讶。她慢慢地转头望向赛门,知道自己在他眼中看来会有多奇怪──独自一人站在潮湿的储藏室里,脚边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电线。「我以为他们进来了这里,」她别扭地说,「但我大概猜错了。我很抱歉。」她瞥了赛门一眼──后者的表情从担忧转成了尴尬──然后看向面露不耐的保镳。「这是个误会。」

  在她身后,伊莎贝咯咯地笑了起来。

  ❖

  「我不相信。」赛门坚决地说道,和克莱莉一起站在街边,她正努力想叫到一辆出租车。他们仍在俱乐部里时,洗街车已经来过了果园街,路面上油腻的污水反映着灯光。

  「就是啊,」她同意道,「怎么可能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所有人周日午夜都到哪儿去了?」她转头看着他,耸了耸肩。「你想如果我们到休斯顿街上,运气会不会好一点?」

  「我说的不是出租车,」赛门道,「是妳──我不相信妳。我不信那些拿刀的家伙就这样消失了。」

  克莱莉叹了口气。「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拿刀的家伙,赛门。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不可能。」赛门把手高举过头,但迎面而来的出租车呼啸而过,溅起一滩污水。「我走进储藏室时,看见了妳的表情。妳看起来吓坏了,就像见了鬼。」

  克莱莉想到杰斯狮子般的眼眸,垂首瞄了眼手腕上伊莎贝的鞭子留下的那圈细红的痕迹。不,不是鬼,她暗忖道。是比它更诡异的事情。

  「那只是个误会。」她疲累地说道,纳闷自己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当然,怕他以为她疯了,是原因之一。还有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在杰斯刀下汩汩涌出的黑血,他说出那句「妳是否曾与黑夜之子交谈」时的语气,都让她决定要保留真相。

  「是吗?那可真是个令人丢脸的误会。」赛门道,回头瞥了一眼「地狱俱乐部」,它的门前仍排着一条蜿蜒长龙。「我怀疑他们还会再让我们进去。」

  「你才不在乎呢,你根本就讨厌『地狱俱乐部』。」一抹黄色的影子从雾中疾速驶近,克莱莉再度举起手。这一次,出租车在他们面前紧急煞车,司机按响喇叭,彷彿怕得不到他们的注意。

  「我们终于转运了。」赛门拉开车门,钻进覆盖着透明塑胶垫的后座。克莱莉跟着坐进去,吸进纽约出租车里残留的香菸、皮革及发胶的熟悉气味。「我们要去布鲁克林。」赛门对司机道,接着转向克莱莉。「听着,妳知道妳可以告诉我任何事,对吧?」

  克莱莉迟疑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当然,赛门,」她说,「我知道。」

  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出租车车头一转,朝夜色中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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