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马格努斯‧贝恩
杰斯向前倾身，用拳头敲打出租车司机和乘客座之间的隔板。「向左转!左转!我说过要走百老汇街，你这个脑残的智障!」
司机的回应是猛力将方向盘往左打，害得克莱莉滑向一旁，撞上了杰斯。她发出一小声不悦的惊呼。「我们为何要走百老汇街?」
「我快饿死了，」杰斯道，「家里只剩下外带的中国菜。」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亚历克!醒醒!」他叫道。「到『泰吉』来跟我们会合。早餐。对，你听见了。早餐。什么?不过几条街而已，动作快点。」
他在车子停靠到路边时挂断电话，把它塞进身上众多口袋的其中一个。把车资付给司机后，杰斯用手肘推了推克莱莉，示意她下车，跟在她身后来到人行道上，像只猫似地伸展了一下身躯，张开双臂。「欢迎来到纽约最棒的餐厅。」
它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一栋低矮的砖造建筑，中间有些凹陷，就象是块塌掉的蛋白牛奶酥。挂在旁边的一块老旧霓虹招牌，间歇闪烁着餐厅的名称;两名穿着长大衣、头戴毛毡帽的男子懒洋洋地窝在狭窄的入口。餐厅外面没有任何窗户。
「看起来像间监狱。」克莱莉道。
他指向她。「但在监狱里，妳能吃到美味得让妳想亲吻自己手指的义式鲜虾辣酱面吗?我可不这么想。」
「我不想吃意大利面。我要知道马格努斯‧贝恩是什么人。」
「他是一名巫师。」杰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只有巫师有能力在妳的脑子里设下那样的禁制。缄默长老们也能做到，但显然并非他们所为。」
「你听说过这名巫师吗?」克莱莉质问道，对杰斯的语气感到愤怒。
「他的名字的确有些熟悉──」
「嘿!」是亚历克。他看起来象是刚爬下床，只在睡衣外面套上一条牛仔裤，没有梳理的头发在头顶四处乱翘。他大步朝他们走来，和平常一样忽视克莱莉，眼睛只注视着杰斯。「小莎待会儿就到，」他说，「她会带那个蒙迪过来。」
「赛门?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杰斯问道。
「他今天一大早就来了，我猜他是迷上了小莎，真可悲。」亚历克的语调听起来似乎觉得这很逗趣。克莱莉真想踢他。「我们到底要不要进去?我饿死了。」
「我也是。」杰斯道。「我很想吃点油炸老鼠尾巴。」
「油炸什么?」克莱莉问道，很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杰斯朝她咧嘴一笑。「放轻松点，」他说，「这只是间快餐店。」
他们在门口被其中一名无精打采的男子拦住。当他直起腰时，克莱莉瞥见他帽檐之下的脸孔。他的皮肤呈现深红色，方形的手掌底端长着蓝黑色的指甲。克莱莉感到全身僵直，但杰斯和亚历克似乎不以为意。他们对男子说了几句话，对方点了点头，向后退开让他们通过。
「杰斯，」大门在他们身后阖上，克莱莉嘘声道，「那是什么人?」
「妳是说克兰西?」杰斯问道，环视着灯火通明的餐馆。尽管没有窗户，但室内的氛围十分宜人。互相连接的舒适包厢座里，铺设着色彩鲜艳的座垫。柜台上摆放着讨人喜爱的不成套陶质器皿，台子后方站着一名穿着粉红与白色女侍围裙的金发女孩，正灵活地数算着零钱，找给一个身穿法兰绒衬衫的矮胖男子。她看到了杰斯，挥手示意他们自己找位子坐下。「克兰西负责挡住一些不受欢迎的客人。」杰斯道，轻推着克莱莉走向其中一个包厢座。
「牠是个恶魔。」她嘶声道。几名顾客转头望向她──一个满头竖立着蓝色发辫的男孩，身边坐着一位美丽的原住民女孩，她有着长长的黑发，以及从背部长出的一对金纱翅膀。男孩阴沉地皱起眉头。克莱莉很庆幸此刻餐馆内的客人稀少。
「不，他不是。」杰斯道，滑坐进包厢座里。克莱莉正想坐到他旁边，但亚历克已经先占据了那个位置。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他们对面的座位，尽管经过杰斯的照料，她的手臂仍然有些僵硬。她的内心感到很空虚，彷彿缄默长老们伸手到她体内，掏空了她的内在，让她变得虚弱、晕眩。「他是个伊夫利特精灵，」杰斯解释道，「他们是一群并不拥有法力的巫师，属于无法施行咒术的半恶魔。」
「可怜的杂种。」亚历克说道，拿起了菜单。克莱莉也拿起一份菜单，张大眼瞪视着。店内特餐除了蜜汁蝗虫之外，还有生肉拼盘、一整条的生鱼，以及烤蝙蝠三明治。饮料部分则用了一整页专门列出各种类型的血液──幸好是不同动物的血，而非A型、O型或B型阴性，让克莱莉松了口气。「有谁会吃一整条生鱼?」她大声问道。
「克尔匹妖精，」亚历克道，「瑟鲁奇海妖。水妖们或许偶尔也会吃。」
「别点任何精灵食物，」杰斯道，从菜单上方看着她，「它们常会让人们变得有些疯狂。前一刻你还在大啖一颗精灵李子，下一分钟你已经在麦迪逊大道上裸奔，头上还长出鹿角。当然啦，」他很快补上一句：「这种事从来不曾发生在我身上。」
亚历克大笑。「你还记得──」他开始讲起一个包含了太多神祕的名字和专有名词的故事，克莱莉根本懒得费心去弄明白，而是看着亚历克，观察起他对杰斯说话时的模样。他浑身充满了一种之前并不存在的热情和精力，彷彿因为杰斯而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加锐利且专注。如果要把他们俩画进同一幅画里，克莱莉思忖着，她会把杰斯画得稍微模糊，让亚历克显得犀利、鲜明、有稜有角。
杰斯在亚历克说话时一迳低着头，唇边挂着微笑，用指甲轻敲着水杯。她感觉到他的心思其实另在他处，不禁突然对亚历克闪过一股同情。杰斯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他人之事提起兴趣的人。我笑是因为爱的告白令我觉得有趣，尤其是得不到回应的爱。
女侍经过时，杰斯抬起头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喝到杯咖啡?」他高声说道，打断了亚历克。
亚历克的精神明显萎顿下来。「我……」
克莱莉匆匆开口。「这些生肉又是给谁吃的?」她指着菜单的第三页问道。
「狼人族。」杰斯道。「但我个人也不介意偶尔来一块血淋淋的牛排。」他的手伸过桌面翻转克莱莉的菜单。「人类的食物在反面。」
她有些麻木地审视着十分寻常的菜色选择，这几天来的一切实在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程度。「这里还卖冰沙?」
「他们有种加了野花蜂蜜的杏桃梅子冰沙，简直是人间美味。」伊莎贝出现在桌边，赛门跟在她身旁。「移过去点。」她对着克莱莉说道。克莱莉往墙边靠近，直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紧贴着冰冷的砖墙。滑坐到伊莎贝旁边的赛门给了她一抹半尴尬的微笑，但她并未回应。「妳应该试试。」
克莱莉不确定伊莎贝是在对她，还是对赛门说话，所以她什么也没说。伊莎贝的头发抚过她的脸，飘来一阵类似香草的味道。克莱莉努力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她痛恨香草味的香水，从来都不明白为何有些女孩，觉得有必要让自己闻起来像一道甜点。
「骨城之行的结果如何?」伊莎贝问道，翻开菜单。「你们找出克莱莉的脑子里藏了哪些东西吗?」
「我们得到了一个名字，」杰斯道，「马格努斯──」
「闭嘴啦。」亚历克嘘道，用阖起的菜单敲打杰斯。
杰斯看起来很受伤。「天啊，」他揉着手臂，「你有什么毛病?」
「你明知这里到处都是异世界住民，我想你该尽量把我们调查的细节保密。」
「调查?」伊莎贝大笑。「现在我们成了侦探了?也许我们都该替自己取个代号。」
「好主意，」杰斯道，「就叫我贺夏夫‧范‧霍金斯坦男爵吧。」
亚历克把水吐回了他的杯子里，同时女侍也正好走过来替他们点菜。近看之下她仍然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但她的眼睛却令人不安──一片纯粹的蓝色，完全看不到眼白或瞳孔。她朝他们微笑，露出小而尖锐的牙齿。「想点些什么?」
杰斯咧嘴一笑。「老样子。」他道，得到女侍以微笑回报。
「我也一样。」亚历克也开口道，但并未得到同样的回应。伊莎贝吹毛求庇地点了水果冰沙，赛门要了杯咖啡，克莱莉在犹豫片刻后，选择了大杯咖啡和椰子松饼。女侍朝她眨了眨蓝眼睛，然后转身离去。
「她也是个伊夫利特精灵吗?」克莱莉问道，看着她走远。
「凯璃?不是。我想她有一部分妖精血统。」杰斯道。
「她有一对水妖的眼睛。」伊莎贝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们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种族?」赛门问道。
杰斯摇摇头。「我尊重她的隐私。」他用手肘推了推亚历克。「嘿，让我出去。」
亚历克皱着眉头移到旁边。克莱莉望着杰斯大步走向凯璃，她靠在吧台边上，正透过送餐窗口和厨师说话。从克莱莉的位置只能看见一顶白色的厨师帽，以及从帽子两侧剪开的洞口探出的一对毛茸茸长耳朵。
凯璃转身对杰斯微笑，他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让她偎进他的怀里。克莱莉很想知道这跟杰斯所谓尊重她的隐私是否有何关联。
伊莎贝翻了个白眼。「他真的不该像那样逗弄服务人员。」
亚历克看着她。「妳不认为他是真心的?我指的是他喜欢她。」
伊莎贝耸耸肩。「她是异世界的住民。」她道，彷彿这就足以解释一切。
「我不明白。」克莱莉道。
伊莎贝不感兴趣地瞄了她一眼。「不明白什么?」
「整个异世界的事。你们不猎杀他们，因为他们并不全然是恶魔，但他们也不算是人类。吸血鬼会杀人、喝血──」
「只有遭到放逐的吸血鬼会生飮活人的血，」亚历克插口道。「而我们有权力猎杀他们。」
「那狼人又是什么?只是过度生长的小狗吗?」
「他们猎杀恶魔，」伊莎贝道。「所以只要他们不来打扰我们，我们也不会打扰他们。」
就像让蜘蛛活着，因为牠们会吃蚊子，克莱莉暗忖。「所以他们好到可以活命，为你们准备食物，陪你们调情──但却又不是真正够好?我的意思是比不上人类。」
伊莎贝和亚历克看着她，彷彿她讲的是乌尔都语❦。「他们和人类不同。」最后亚历克说道。
❦属于印欧语系，为巴基斯坦的国语，也是世界上最多人使用的语言之一。
「比蒙迪好吗?」赛门说。
「不，」伊莎贝坚决地说道，「你可以把一个蒙迪转变成闇影猎人。我的意思是，我们之前也曾经是凡人;但一个异世界住民永远不可能成为『政委会』的一分子，他们无法承受符印的力量。」
「所以他们很脆弱?」克莱莉问道。
「我可不会这么说。」杰斯道，滑进亚历克身旁的座位。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颊上还有一抹口红印。「至少不是波斯的妖仙，穆斯林的巨灵，伊夫利特精灵，还有天知道其他哪些正在偷听的异世界众生们。」他咧嘴一笑，看着凯璃端着他们的餐点出现。克莱莉端详着她的松饼。它们看起来棒极了：金黄的色泽，淋上了满满的蜂蜜。穿着高跟鞋的凯璃扭腰摆臀地离去后，克莱莉嗜了一口松饼。
确实十分美味。
「我不是说过吗?这里是曼哈顿最棒的餐厅。」杰斯道，直接用手拿起薯条吃。
她瞄了一眼赛门，他正低着头，搅拌着他的咖啡。
「嗯哼。」亚历克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没错，」杰斯道，看着克莱莉，「这不只是单方面的情况。」他说。「我们或许不总是喜欢异世界的众生，但他们也不见得喜欢我们。为期数百年的『和约』并无法抹除千年以来的敌意。」
「我很肯定她不知道什么是『和约』，杰斯。」伊莎贝含着汤匙说道。
「事实上，我知道。」克莱莉道。
「我不知道。」赛门说。
「是的，但没有人在乎你知道些什么。」杰斯拿起一根薯条，在咬下去之前先检视了一番。「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和场合里，我还挺享受某些异世界住民的陪伴;但我们通常不会受邀参加同一场派对。」
「等一下，」伊莎贝突然坐直身子，「你刚才说的那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她转向杰斯质问道。「在克莱莉脑子里的那个名字。」
「我没说，」杰斯道，「至少我没说完它。是马格努斯‧贝恩。」他嘲弄地对亚历克咧嘴一笑。「跟『保护过度的讨厌鬼』正好押韵。」
亚历克对着他的咖啡嘟囔了一句回应，听起来很象是「不知感恩的浑蛋」。克莱莉在心里暗自微笑。
「不可能──但我几乎能完全确定──」伊莎贝翻着她的皮包，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蓝纸，夹在手指间摆动。「看看这个。」
亚历克伸手把纸拿过来，看了一眼后耸键肩，然后把它递给杰斯。「是张派对的邀请函，地点在布鲁克林。」他说。「我讨厌布鲁克林。」
「别这么势利眼。」杰斯道，接着就像伊莎贝一样，他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看着那张邀请函。「小莎，这是哪里来的?」
她轻快地挥了挥手。「『地狱俱乐部』里那个幻影恶魔给我的，他说那会是场很棒的派对。他手边有一整叠邀请函。」
「那又怎样?」克莱莉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要不要让我们看看那是什么?」
杰斯把它转个面，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薄得近似羊皮纸的邀请函上，印着纤细、典雅的花体字，公布了将在伟大的巫师──马格努斯的寒舍举行一场聚会，并承诺参与者「一个超越你最疯狂想象的极乐夜晚」。
「马格努斯，」赛门道，「马格努斯‧贝恩?」
「我很怀疑附近三个州里，会有太多名为马格努斯的巫师。」杰斯道。
亚历克眨了眨眼睛。「这是否表示我们必须去参加派对?」他没有特定对象地询问道。
「我们不必做任何事，」杰斯道，读着邀请函上的小字。「但根据这上面所说，马格努斯‧贝恩是布鲁克林区的大巫师。」他看着克莱莉。「就我个人而言，我有些好奇布鲁克林区大巫师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妳的脑子里。」
❖
派对要到午夜才开始，所以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要打发。杰斯和亚历克进了武器房，伊莎贝和赛门宣布他们打算到中央公园散步，她要带他去看看仙灵们聚集的地方。赛门问过克莱莉是否想一起去，但她忍住了想宰人的怒火，以疲倦当借口拒绝了。
那并不全是谎言──她的确已经筋疲力尽。她的身体仍然因为毒液的后遗症，加上太早起床而感到虚弱。她回到她在学院的房间，躺在床上，踢掉鞋子，用意志力逼自己入睡。但睡意始终不肯到来。咖啡因像冒着气的苏打水般在她血管里流动着，她的脑海里充满了倏忽来去的影像。她不停看见母亲的脸孔俯视着她，表情显得惊慌失措。不断看到那颗「发言星」，听见缄默长老们在她脑子里说话的声音。她的脑袋里为什么会有一道禁制?为何一名法力强大的巫师要把它放进那里，目的又是什么?她想知道自己可能失去了哪些记忆，有过什么她此刻回想不出的经历。也许她以为她所记得的一切，其实全都只是个请言……?
她坐起身子，再也无法承受这些思绪带领她前往的方向。她赤着脚离开房间，走向图书室。或许霍奇有办法帮助她。
然而图书室空无一人。午后的艳阳透过拉开的窗帘，在地板上洒下一道道金光。书桌上摆着霍奇先前诵读的那本书，磨损的皮革封面闪闪发亮。一旁的雨果站在牠的栖木上睡觉，鸟喙蜷缩在翅膀下面。
我的母亲知道这本书，克莱莉想着。她摸过它，读过它。她的胃部感到某种疼痛的渴望，想要拥抱曾属于她母亲生命中的某样东西。她匆匆穿过房间，把手放到那本书上，皮革在阳光下感觉起来很温暖。她掀开封面。
某样折起的事物从书页间滑落，飘到她脚边的地板上。她弯腰把它捡起来，出于反射地将它打开。
那是一群年轻人的合照，影中人的年龄比克莱莉大不了多少。她知道这张照片起码已有二十年之久，不是因为那些人身上的衣着──如同多数闇影猎人一样，他们全都穿着一身毫无特色的黑衣──而是因为她立刻认出了她的母亲：乔瑟琳。她看起来不超过十七或十八岁，长发垂在背后，脸庞较为圆润，下巴和双唇的线条也柔和多了。她看起来像我，克莱莉心神恍惚地想道。
乔瑟琳的手臂环着一个克莱莉不认识的男孩。这令她有些震惊。她从没想过她母亲曾与她父亲之外的男人有所牵连，乔瑟琳从不曾有过约会，而且似乎对爱情丝毫不感兴趣。她不像大多数的单身母亲，常利用家长会的聚会来寻找可能的丈夫人选，也不像赛门的母亲那样，总是不断查阅自己在交友网站上的个人网页。这个男孩长得很好看，发色浅得近乎白色，还有一对黑色的眼眸。
「那是华伦泰。」从她肘边传来一道嗓音。「那年他才十七岁。」
她，住后惊跳，几乎扔下了照片。雨果发出受惊和不满的叫声，然后竖着羽毛，落回牠的栖木上。
是霍奇。他正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很抱歉，」她说，把照片放回书桌上，匆忙向后退开，「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东西。」
「不要紧。」他轻抚着照片的手看起来久经风霜、伤痕累累──与他一尘不染的粗花呢西装袖口形成了奇怪的对比。「毕竟这也是属于妳过去的一部分。」
彷彿受到照片发出的某种磁力吸引，克莱莉慢慢走回桌边。照片中的白发男孩正对着乔瑟琳微笑，眼睛微微皱起，就像男生看着自己真心喜爱的人时常有的表情。从来没有人曾经那样看过她，克莱莉想着。华伦泰冷峻、帅气的脸孔，看起来与她父亲所拥有，而她也遗传到的开朗微笑及亮丽发色毫无相似之处。「华伦泰看起来……好像挺和善的。」
「他一点也不和善，」霍奇道，露出一抹扭曲的微笑，「但他非常迷人、聪明，而且极有说服力。妳还认出了什么人吗?」
她再次端详照片。站在华伦泰后方，微偏向左侧的削瘦男孩有着一头蓬乱的浅棕色头发、宽大的肩膀和粗厚的手腕，因为还未长到应有的身高而显得有些笨拙。「这是你吗?」
霍奇点点头。「还有呢……?」
她看了两次才认出另一个她熟稔之人：那人是如此年轻，几乎让人无法辨识。最终是他的眼镜，以及镜片后那双如海水般的淡蓝眼眸揭穿了他的身分。「路克。」她道。
「路西恩。还有这里，」霍奇倾身指向照片里一对优雅的青少年情侣，两人都有着深色发丝，女孩比男孩高了半个头。她的五官细窄，隐含掠夺性，近乎于残酷。「这是莱特伍夫妇。」他说。「还有这一位，」他指着一名满头黑色鬈发，长相十分俊帅的男孩，有着方形下巴的脸孔肤色白皙，「他就是麦克‧威兰。」
「他跟杰斯长得一点也不像。」
「杰斯长得像他母亲。」
「这算是……班级合照吗?」克莱莉问道。
「不完全是。这是『圆环会』成立那一年照的，所以身为领导者的华伦泰站在前面，而路克站在他的右手边──他是华伦泰的副手。」
克莱莉转开视线。「我还是不懂我母亲怎么会加入那种组织。」
「妳必须明白──」
「你一直这么说，」克莱莉生气地回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有必要了解任何事。你告诉我真相，我要嘛就懂，要嘛就不懂。」
霍奇的嘴角抽动。「好吧。」他停下来，伸手轻抚着雨果，那只鸟正趾高气扬地沿着桌边走动。「『和约』一直并未受到整个『政委会』的支持。尤其那些势力较微弱的家庭，总是紧抓着旧时代的传统不放，把异世界众生当成猎杀的对象。不仅仅是出于仇恨，而是因为那让他们感到更加安全。和众人一起面对威胁比较容易，无须一对一地独自去应付……我们大多数人都有熟识者遭到异世界族群的伤害或残杀。没有任何事，」他补充道，「比得上年轻人的绝对道德主义。一个孩子很容易就会相信善良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分野。华伦泰从未失去那份信念──或是他极具破坏性的理想主义，以及对他眼中任何『非人』事物的强烈憎厌。」
「但他爱我的母亲。」克莱莉道。
「是的，他爱妳母亲，也深爱伊德瑞斯……」
「伊德瑞斯到底有哪里好?」克莱莉问道，听见了自己别扭的语气。
「它曾是──」霍奇开始说道，然后改口，「现在仍是亚衲人的家乡。在那里，他们可以展现真实的自我，不需要躲藏或使用幻术。那里是受到天使赐福之地。妳永远无法了解一座城市能有多美，直到妳看见艾岚坎迪的玻璃高塔。它美丽得超乎妳所能想象。」他嗓音里带着赤裸裸的伤痛。
克莱莉突然想到她的梦。「玻璃之城里……是不是曾经举行过舞会?」
霍奇茫然地眨眨眼，彷彿刚从梦中醒来。「每个星期都有。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但妳母亲会去。华伦泰也一样。」他柔声轻笑。「我比较偏好研究学问，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艾岚坎迪的图书馆里。妳在这里看到的藏书，只是那儿珍藏中的极小部分。我曾想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加入『长老团』，但在我做出那些事之后，他们当然不会再接纳我。」
「我很抱歉。」克莱莉笨拙地说道。她的脑海里仍然充满了对于那场梦的记忆。他们是否真的曾在美人鱼喷泉旁翩翩起舞?华伦泰是否穿着白色上衣，让我母亲即使透过衬衫，仍能看见他皮肤上的符印?
「这个可以给我吗?」她指着照片问道。
霍奇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我希望妳不要把它拿给杰斯看，」他说，「他现在得应付的事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因看见死去父亲的照片而烦心。」
「当然。」她将照片抱在胸前。「谢谢你。」
「这不算什么。」他询问地看着她。「妳来囵书室是想找我，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我想问问你是否收到了『政委会』的回音──关于圣杯，还有我妈妈的事。」
「我今早收到一段简短的答覆。」
她可以清楚听见自己声音中的热切。「他们派人来了吗?是闇影猎人?」
霍奇别开视线。「是的。」
「他们为何没住在这里?」她问道。
「有人担心学院正受到华伦泰的监视，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他看到她沮丧的神情，叹了口气。「我很抱歉不能告诉妳更多细节，克萝莉莎。即使到现在，『政委会』对我仍然不怎么信任。他们告诉我的并不多。我也很希望我能帮妳。」
他嗓音中的哀伤，令她不愿再继续逼问他。「你的确可以帮我，」她说，「我睡不着，脑子一直静不下来。你能不能……」
「啊，无法平静的心。」他的声音里充满同情。「我可以给妳一些东西帮助睡眠。妳在这里等着。」
❖
霍奇给她的药水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杜松及绿叶清香。克莱莉回到房间的一路上，不断打开小玻璃瓶嗅闻它的味道。不幸的是，当她进入卧室，发现杰斯正大剌剌地躺在她床上，翻看她的素描簿时，瓶盖仍然是打开的。随着一声惊讶的尖叫，她手中的药瓶掉落在硬木地板上，淡绿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噢，糟了，」杰斯道，坐起身躯，扔开了素描簿，「我希望那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那是帮助安眠的药水，」她气愤地说道，用鞋尖踢着地上的小药瓶，「现在都洒光了。」
「如果赛门在这儿就好了，他八成能让妳无聊到睡着。」
克莱莉此刻并没有心情捍卫赛门，只是坐到床上，拿起她的素描簿。「我通常不会让别人看这些。」
「为什么?」杰斯顶着一头乱发，看起来似乎已经睡了一觉。「妳的画很不错，有些甚至非常棒。」
「呃，因为──这就象是本日记，只不过我是用图像，而非文字来思考和记录，但它仍然是私密的。」她暗自怀疑这些话听起来是否有些疯狂。
杰斯看起来有点受伤。「一本没有我的画像在其中的日记?那些热情火辣的幻想呢?还有爱情小说的封面?或是──」
「是否你遇见的每一个女孩，都会爱上你?」克莱莉轻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他像颗被针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那不是爱，」一阵短暂沉默后，他开口说道。「至少──」
「你可以试试，不要无时无刻都想展现你的魅力，」克莱莉说。「那可能会让所有人都好过点。」
他低头看着他的手。它们已经相当类似霍奇那双手了，上面交错着细小的白色疤痕，尽管皮肤仍然年轻、毫无皱纹。「如果妳真的累了，我可以哄妳睡觉，」他说，「说个睡前故事给妳听。」
她看着他。「你是说真的?」
「我向来只说真话。」
她纳闷疲惫是否令他们俩都变得有些疯狂。但杰斯看起来并没有倦意，而是近乎哀伤。她把素描簿放到床头桌上，侧着身蜷缩在枕头上。「好吧。」
「把眼睛闭上。」
她闭上眼睛，仍能看见光线反映在她眼帘上的残影，就象是群小小的星爆一样。
「从前有个男孩──」杰斯道。
克莱莉立刻打断他。「一个闇影猎人男孩吗?」
「当然。」他的嗓音在那片刻间夹杂着冷酷的趣味，随即消失无踪。「在男孩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了他一只猎鹰让他训练。鹰属于猛禽类──他的父亲告诉他──牠们是猎杀者，空中的闇影猎人。
「那只猎鹰不喜欢男孩，男孩也不喜欢牠。牠的尖哚令他感到紧张，牠明亮的眼睛似乎总是在注视着他。牠会在他靠近的时候用嘴和爪子攻击他，好几个星期男孩的双手和手腕总是鲜血淋漓。他当时并不知道，但他的父亲选择了一只已在野外生活了一年多的猎鹰，因此几乎不可能被驯服。但男孩仍努力尝试，因为他父亲要他教会猎鹰服从，而他想取悦他的父亲。
「他整天陪伴着猎鹰，不断对牠说话好让牠保持清醒，甚至为牠弹奏音乐，因为疲惫的鸟比较容易被驯服。他学会认识装备：脚带、兜帽、套索、把猎鹰束缚在他手腕上的皮带。他原本该让猎鹰保持盲目，但他不忍心那么做;相反的，他试着坐在牠能看见他的地方，碰触、抚摸牠的翅膀，努力使牠愿意信任他。他亲自用手喂食，起初牠不肯吃，之后牠却吃得如此蛮横，鸟喙割伤了他掌心的皮肤。但男孩很高兴，因为事情有了进展，也因为他想要那只猎鹰了解他，即使牠得让他溅血来做到这一点。
「他开始看见猎鹰的美丽，牠细长的翅膀增加了飞行速度。牠既强壮又迅捷，既凶猛又温和。当牠向地面俯冲时，动作有如闪电般迅速。当牠学会在男孩头顶盘旋，然后落到他手腕上时，他几乎高兴地叫喊出声。有时猎鹰会跳上他的肩膀，把嘴偎进他的头发里。他知道他的猎鹰爱他，当他确定牠已完全被他驯服后，他去找他的父亲，向他展示自己所做的一切，期待他会以他为傲。
「然而他父亲接过那只已被驯服、信任人类的猎鹰，然后扭断了牠的脖子。『我要你教会牠服从，』他的父亲说道，把了无生气的猎鹰尸体扔到地上。『你却反而教会牠爱你。猎鹰并不是什么贴心的宠物，牠们是凶猛、野蛮和残酷的。这只鸟并不是被驯服，而是被折去了羽翼。』
「在他父亲离开之后，男孩为了宠物而不断哭泣，直到他的父亲终于派来仆人，把猎鹰的尸体带去埋葬。从此男孩再也不曾流过眼泪，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所学到的教训：爱即是毁灭，而被爱即是遭到毁灭。」
原本静静躺着、悄无声息的克莱莉翻过身来，张开了眼睛。「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故事。」她气愤地说。
杰斯屈起双腿，下巴靠在膝盖上。「是吗?」他沉思道。
「那个男孩的父亲真可怕，这是个关于虐待儿童的故事。我早该想到闇影猎人会认为这是很合适的睡前故事，凡是能让你尖叫着做噩梦的──」
「有时候符印会让你尖叫着做噩梦，」杰斯道，「如果你太年轻时就开始承受它。」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克莱莉。傍晚的阳光透过窗帘射入，让他的五官显得立体而鲜明。明暗对比，她想着。阴影与光线的艺术。「如果妳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个好故事。」他说道。「那孩子的父亲只是想让他变得更坚强，刚硬不屈。」
「但你必须学会偶尔妥协，」克莱莉打了个呵欠。尽管故事的内容惊悚，但杰斯韵律般的嗓音令她昏昏欲睡，「否则你会折断成两半。」
「如果你足够强大就不会。」杰斯坚定地说道。他伸出手，她感觉他的手背轻刷过她的脸颊，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早已睏倦地闭上。疲惫让她全身的骨头化为液体，她觉得彷彿会就此消失。即将陷入黑甜乡之际，她听见在脑海中回荡的那些话语。我想要任何东西他都会给我。马匹、武器、书籍，甚至一只猎鹰。
「杰斯。」她试着开口，但睡魔伸出了牠的爪子，把她拖进梦乡，直到她陷入沉默。
❖
她被一道急切的嗓音吵醒。「起来!」
克莱莉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它们彷彿沾黏在一块儿。有样东西挠着她的脸孔，是某人的头发。她迅速坐直身躯，脑袋撞上某种坚硬的物体。
「噢!妳撞到我的头──」是女孩子的声音。伊莎贝。她扭开床头灯，愤愤不平地瞪着克莱莉，伸手揉着头皮。在灯光照锱下，她彷彿闪烁着光芒──她穿着一条银色长裙和一件亮片上衣，指甲涂得象是闪闪发光的钱币。黑发里缠绕着几串银质珠鍊，看起来就象是一位月亮女神。克莱莉痛恨她。
「谁叫妳像那样俯在我头上，妳差点把我吓死。」克莱莉揉着自己眉毛上端撞痛的地方。「妳找我干什么?」
伊莎贝指向屋外的夜空。「就快到午夜了。我们得出门去参加派对，而妳还没换好衣服。」
「我打算就穿这样去，」克莱莉道，指着身上的牛仔裤和T恤，「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这样有什么问题?」伊莎贝看起来一副快晕倒的模样。「当然有问题!异世界里没有人会穿那种衣服。再说那是场派对，如果妳穿得这么……随便，绝对会引人注目。」她说道，虽然她的表情显示，她真正想用的形容词比「随便」要难听多了。
「我不知道还得梳妆打扮，」克莱莉酸涩地说，「我没带来任何派对衣物。」
「那妳只好借穿我的。」
「噢，不，」克莱莉想到过大的T恤和牛仔裤，「我是说，那怎么好意思。真的不用了。」
伊莎贝的微笑就跟她的指甲一样闪亮。「我坚持。」
❖
「我真的比较想穿我自己的衣服。」克莱莉抗议道，站在伊莎贝房里的落地镜前，不自在地蠕动着。
「不行，」伊莎贝道，「妳看起来只有八岁大。更糟的是，妳看起来像个蒙迪。」
克莱莉叛逆地绷紧下巴。「妳没有一件衣服会合乎我的尺寸。」
「我们等着看吧。」
克莱莉从镜中注视伊莎贝在衣橱间里翻找着。她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有颗迪斯科镜球在里面爆炸了似的，黑色墙壁上闪烁着用海绵印上的漩涡状金漆，衣服散落在四处：床单凌乱的黑色床铺上、木椅的椅背上，甚至从衣橱间及靠墙的那座高大衣柜里溢散出来。她的梳妆镜上镶着亮晶晶的粉红色毛边，桌上摆满亮粉、亮片和瓶瓶罐罐的腮红、蜜粉。
「房间很不赖。」克莱莉道，渴望地想着自家卧室里的橘色墙壁。
「谢谢，是我自己漆的。」伊莎贝从衣橱间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件紧窄的黑色衣物扔给克莱莉。
克莱莉举高衣服，让布料展开。「它看起来尺寸很小。」
「那是弹性布料，」伊莎贝道，「快去把它换上。」
克莱莉匆匆走进漆成亮蓝色的小浴室里，从头上套进那件衣服往下拉──它很紧，有着细小的肩带。她提醒自己尽量不要深呼吸，然后回到卧室，伊莎贝坐在床上，正在把一组宝石趾环套上穿着凉鞋的脚。「妳真幸运，胸部这么平坦，」伊莎贝说，「如果不戴胸罩，我根本没法穿那件衣服。」
克莱莉皱着脸。「它太短了。」
「一点也不短，这样刚刚好。」伊莎贝道，用脚趾在床下搜寻着。她踢出一双靴子和一双黑色渔网紧身袜。「来，妳可以搭配这些，会让妳看起来高一点。」
「对，因为我胸部平坦，还是个侏儒。」克莱莉试着扯低仅达她大腿根部的裙襬。她几乎极少穿裙子，更别提这种短裙了，所以看到自己露出这么大片腿部肌肤，令她有些心惊。「如果我穿都嫌短了，那妳穿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她朝伊莎贝发出疑问。
伊莎贝笑了。「对我来说，它是件上衣。」
克莱莉坐倒在床上，套上紧身袜和长靴。靴子在小腿处感觉有点松，但还不至于滑下她的脚。绑好顶端的系带后，她站了起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承认黑色短洋装、渔网袜和高筒靴的组合，看起来的确够劲爆。唯一破坏整体形象的是──
「妳的头发，」伊莎贝说道，「它绝对需要改造。坐下。」她专横地指向梳妆台。克莱莉坐到桌前，瞇起眼睛忍受伊莎贝不怎么温柔地扯开她的发辫，用梳子把发丝梳顺，然后将感觉象是发针的东西戳了进去。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粉扑迎面而来，四散飞扬的亮粉令克莱莉呛咳了几声，用指责的眼神瞪着伊莎贝。
伊莎贝笑了。「别看我，看看妳自己。」
瞥了一眼镜子，克莱莉发现伊莎贝把她的头发往上梳高，优雅地盘在头顶上，用闪亮的发针固定住。克莱莉突然想起了她的梦，在梦中她顶着一头厚重的发丝，与赛门翩翩起舞……她不安地扭动着。
「先别起来，」伊莎贝说道，「我们还没结束。」她抓起一支眼线笔。「把眼睛张开。」
克莱莉睁大眼睛，这倒是防止自己落泪的好方法。「伊莎贝，我能问妳一个问题吗?」
「当然。」伊莎贝道，熟练地挥舞着眼线笔。
「亚历克是同性恋吗?」
伊莎贝的手腕猛地一抽，眼线笔滑开，留下一道从克莱莉眼角直达发线的长长污迹。「噢，见鬼了!」伊莎贝道，放下眼线笔。
「不要紧。」克莱莉开口道，把手伸向眼睛。
「不，当然要紧。」伊莎贝的嗓音听起来近乎带着泪意。她在梳妆台上的杂物堆里慌乱地搜寻着，终于找出一颗化妆棉球递给克莱莉。「来，用这个。」她坐到床铺边缘，足踝上的脚鍊叮铃作响，隔着垂下的发丝注视着克莱莉。「妳怎么猜到的?」最后她问道。
「我──」
「妳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伊莎贝道。
「即使是杰斯?」
「尤其不能告诉杰斯!」
「好吧。」克莱莉听见自己嗓音里的僵硬。「虽然我并不了解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父母来说会很严重，」伊莎贝静静地说道。「他们会和他断绝关系，把他驱逐出『政委会』──」
「怎么，同性恋者就不能当闇影猎人吗?」
「并没有正式的规定，但人们不喜欢这种事。我想──或许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比较不会那么反对，」她不甚确定地补充道，令克莱莉想到，伊莎贝所见过和她同龄的人，其实为数并不多。「但老一代的人不会容许这种事。如果真的发生了，也不会谈论它。」
「噢。」克莱莉说道，希望自己从来没提起过这回事。
「我爱我哥哥，」伊莎贝道，「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我什么也没法做。」
「至少他有妳。」克莱莉笨拙地安慰道，想起杰斯对爱情的看法，他认为爱只会让人崩溃及毁灭。「妳真的认为杰斯会……介意吗?」
「我不知道，」伊莎贝说，语气显示她已经谈够这个话题了，「但我无权替他做选择。」
「我想是吧。」克莱莉道。她倾身靠近镜子，用伊莎贝给她的棉球轻轻擦去多余的眼部化妆。当她坐回原位时，惊讶地几乎甩下了棉球：伊莎贝在她脸上做了什么?她的颧骨变得更突出、鲜明，眼睛也显得更深邃、神祕，绿色的瞳眸闪闪发亮。
「我看起来像我妈妈。」她讶异地说。
伊莎贝挑高眉毛。「怎么?太老气了?也许再多加些亮粉──」
「别再加亮粉了，」克莱莉急忙说道，「不，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太好了。」伊莎贝跳下床，脚鍊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我们走吧。」
「我得先去我房间拿样东西，」克莱莉道，站了起来，「还有──我需要任何武器吗?妳呢?」
「我有很多武器。」伊莎贝笑了，踢动她的双脚，让脚鍊像圣诞钟一样叮当作响。「例如这些。左边的材质是天然的金银合金，对恶魔具有毒性;右边的则是用经过赐福的铁打造而成，以防我遇到任何不友善的吸血鬼或妖精──妖精们痛恨铁。它们上面都刻有加强力量的符文，让我踢人时力道更强劲。」
「猎杀恶魔和时尚，」克莱莉道，「我从没想过这两者能合而为一。」
伊莎贝笑出声来。「让妳意外的事还多着呢。」
❖
男孩们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们了。他们全都打扮得一身黑，包括赛门，他换了条微微过大的黑色长裤，把上衣翻过来穿，好藏住乐团名称。他不自在地站在一边，杰斯和亚历克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一脸无聊的表情。赛门在伊莎贝大步走近时抬起头来，她的金鞭缠绕在手腕上，金属脚鍊发出声响。克莱莉预期他会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伊莎贝看起来的确美得惊人──但他的视线溜过她，来到克莱莉身上，脸上满是惊愕。
「那是什么?」他直起身诘问道。「我指的是妳身上那玩意。」
克莱莉低头看着自己。她之前回房拿背包时，已经另外加上了一件薄外套，好让自己感觉不再那么赤裸。此刻背包正斜挂在她肩膀上，熟悉地轻撞着她的背脊。但赛门并没有在看她的背包，而是看着她的腿，彷彿他从来不曾见过它们似的。
「这是一件洋装，赛门。」克莱莉干干地说道。「我知道我很少穿这种衣服，但你有必要这样吗?」
「可是它这么短。」他困惑地说道。即便是半身恶魔猎人的打扮，克莱莉暗忖，他看起来仍象是来到妳家，接妳去约会，并且有礼地对待妳的父母，善待妳的宠物的那种男孩。
而另一边的杰斯看起来则象是为了取乐，跑来烧掉妳家房子的那种男孩。「我喜欢这件洋装。」他说，站直了身躯，目光慵懒地上下扫视她。「不过它还少了些配件。」
「现在你又成了时尚专家了?」她的嗓音有些不稳──他站得离她如此之近，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闻到新近描绘上的符印所透出的淡淡焦味。
他从外套里拿出一把裹着皮鞘的细长短剑递给她，剑柄处镶着一颗刻成玫瑰形状的红色宝石。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使用它──」
他把短剑硬塞进她手中，弯起她的手指握住它。「妳会学会的，」他低声道，「这深植在妳的血液里。」
她慢慢收回手。「好吧。」
「我可以给妳一个绑在腿上的刀鞘，」伊莎贝道，「我有很多。」
「绝对不要。」赛门道。
克莱莉气恼地看他一眼。「谢了，但我不是适合腿上绑刀鞘的那种女孩。」她把短剑放进背包外层的口袋。
她抬头看见杰斯正从低垂的眼睫下注视她。「还有一件事──」他说道，伸手抽掉她头上闪亮的发夹，让一头浓密的系发垂落在她后颈。发丝摩挲在光裸皮肤上的感觉既陌生，又有种奇怪的愉悦感。
「好多了。」他道。克莱莉觉得这次他的嗓音听起来，似乎也有着些微的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