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Peacock Mountain 第一部 孔雀山
火星已经解放了。我们自己做主。没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安站在火车前部说这些话。
然而要恢复往日的行为模式太容易了。推翻一个官僚体系,另一个又会跳出来取而代之。我们必须提防这一点,因为总是会有人想再制造另一个地球。火星化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奋斗。我们必须比往日更加认真地思考身为火星人的真谛。
她的听众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他们已疲惫不堪,眼睛中布满血丝。红眼的红党。在朦胧的曙光中,万物看来充满新意,车外饱经风雨侵蚀的土地除了长满地衣与杂草的土黄色碎石堆外,放眼望去一片荒瘠。他们已经将所有的地球势力驱离火星,这是场长期抗战,在地球遭逢大洪水后,他们奋战了几个月才大功告成;他们已精疲力竭。
我们由地球来到火星,在这旅程中曾经历若干净化过程。因此事情更容易看出来了,有一种行动的自由,我们从未拥有。一个给出最佳表现的机会。所以我们采取了行动。我们在打造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
这就是他们从小到大被灌输的神话。如今安再度向他们耳提面命,火星的本土人对她视而不见。他们发动这场革命,打遍整个火星,将地球警察赶入巴勒斯;然后他们将巴勒斯淹没,并将地球人驱赶至帕弗尼斯山上的谢菲尔德。他们还需要再将敌人逐出谢菲尔德,沿着太空电梯回到地球;革命尚未成功。不过,成功撤离巴勒斯已是一场大捷,有些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安,或望向窗外,似乎想休息片刻,享受胜利的一刻。他们都已疲于奔命。
“广子会帮我们忙。”一个年轻人说,打破了掠过大地的火车上的沉默。
安摇摇头。“广子是个绿党,”她说,“是绿党的创始人。”
“火星化就是广子发起的。”那个火星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反驳道。那是她念念不忘的心愿:火星。“她会帮我们的,我知道。我见过她。她告诉我的。”
“只不过她已经死了。”有人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地表在他们底下飞驰而过。
最后,一个高大的年轻女性起身,沿着过道上前拥抱安。魔咒解除了,此时已无须多费唇舌。他们站起来,聚拢在车厢前部的空地,围绕着安,拥抱着她,或是与她握手,或者只是摸摸她——安·克莱伯恩,她教他们爱火星的本来风貌,她率领他们为脱离地球而奋斗。虽然她布满血丝的眼神仍咄咄逼人、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们身后那片广袤而乱石遍地的泰瑞纳陆块,但她脸上却笑意盎然。她也拥抱着他们,与他们握手,伸手摩挲他们的脸庞。不会有事的,她说,我们会解放火星。他们都回答是的,也互相道贺。继续朝谢菲尔德进军,他们说,完成这项使命,火星会指示我们该如何做。
“不,她还没死,”那年轻人抗议道,“我上个月在阿卡迪亚见过她。她会再度现身的,她一定会在某处现身。”
在晨曦乍现前,有一瞬间天空总会绽放粉红色的带状光芒,东方出现淡红清朗的色泽,西方则仍繁星争辉,艳丽非凡。安望着这片霞光,她的同伴驱车朝西,朝高耸入云的一大片黑色土地前进——塔尔西斯山脉,与巍峨壮观的帕弗尼斯山相互辉映。他们由诺克提斯迷宫往上爬升时,穿越了大部分的新大气层;帕弗尼斯山脚下的大气压力为180毫巴,待他们到达这座大火山东面山腰时,已降至100毫巴,而且仍持续下降。他们缓缓爬升至寸草不生的高地,在遍地风蚀的污浊雪泥间吱嘎着前进;然后他们爬至连雪也不见踪影的地方,这里只有秃石,以及喷射气流的稀薄冷风。这片不毛荒地看起来与人类来临前完全一样,他们仿佛沿时光隧道回到了从前。
其实并不尽然。不过安·克莱伯恩看到这片蕴藏铁矿、朔风飕飗的岩地,内心深处便生出一丝暖意,随着红党的车辆驶上山,车上人员也都和安一样对眼前景致如痴如醉,阳光由他们身后的远天洒下,车内一片静谧。
随后他们爬升的坡度不再那么陡峭,而是一条完美的正弦曲线,直到他们到达圆形台地顶端的平坦地面。他们看到许多帐篷城镇环绕巨大的破火山口外缘而建,在位于他们南方约30千米的太空电梯脚下尤其密集。
他们将车子停下。原本车内祥和的气氛,此时转为冷峻。安站在上层车厢的一扇窗户旁,往南望向谢菲尔德,这是那座太空电梯的产物:为电梯而建,在电梯坠落时被压毁,换了一部新的电梯后,再度重建。这就是她要去摧毁的城市,就如古代的罗马帝国将迦太基摧毁得片瓦不留一般;因为她打算将新的电梯也毁掉,就如2061年他们的首次破坏行动那样。这次行动之后,谢菲尔德的大部分地区将再度沦为残垣断壁。残留的将只有高大的火山顶端无用的废物,在大气层之上;随着岁月流逝,残余的建筑物将成为废墟,被当作破铜烂铁拆除,只剩帐篷的地基,或许还会留下一座气象站,然后,终将成为长年阳光照拂的寂静山峰。地面已经有盐分了。
一个名叫埃瑞斯卡的开朗的塔尔西斯红党成员驾着一部小越野车与他们会合,带领他们穿越炙热的外缘道路,走过如迷宫般的仓库与小帐篷。他们跟着她前进,听她介绍当地形势。谢菲尔德大部分地区与帕弗尼斯外缘的居住点大都已落入火星革命军手中。然而太空电梯与其基地的邻近区域则不然,棘手之处就在于此。帕弗尼斯山上的革命军大都是装备简陋的民兵,而且各个部队的步调也不尽一致。迄今为止,他们之所以连战皆捷,是基于几个因素:出其不意,控制了火星的太空,打了几场关键性的胜仗,获得大多数火星人的支持,以及虽然百姓已经走上街头大规模示威,但联合国临时政府仍不愿攻击平民。结果,火星各地的联合国临时政府安全部队节节败退,聚集在谢菲尔德,如今他们大都已搭乘电梯,登上了克拉克这个位于电梯上方的小行星与太空站;其他人则挤在名为“套筒”的电梯基地附近。这个区域内有电梯的相关设备、工业仓库、旅馆、宿舍、餐厅等,以提供附近的劳工食宿之需。“如今这些设施都派上用场了,”埃瑞斯卡说,“因为逃难者就像垃圾压缩车里的垃圾一样,满坑满谷地涌入,如果没有食宿供应,他们或许会闹事。事实上,形势仍相当紧张,不过至少他们还可以活下去。”
这倒有点像巴勒斯的翻版,安暗忖着。当地的危机已顺利解决。只要有人愿意出面,便可以迎刃而解——联合国临时政府已撤退到地球,电缆也已拆毁,火星与地球间的联系已断。若想再搭建一道新的电缆,至少得费上10年光阴。
埃瑞斯卡带他们穿越东帕弗尼斯杂乱的人群,到达破火山口外缘时,他们停下车来。在南方的谢菲尔德西侧有条电梯电缆,若隐若现,但长达24000千米的缆线中,只有几千米能看到。事实上,几乎难以分辨,然而这条电缆的存在却掌控了他们的一举一动、言行举止——以及几乎一切思想,这条黑线将他们与地球紧密相连。
在营地内安顿好之后,安用腕表联系她的儿子彼得。他是塔尔西斯地区的革命领袖之一,也是率兵对抗联合国临时政府,将他们围困在套筒附近的勇将。其实只是小胜,但已使彼得近日来成为英雄人物。
彼得回应她的呼叫,他的面容浮现在腕表上。他和她长得有几分神似,这令她觉得有点困窘。她看得出来他心不在焉。
“有没有什么消息?”她问。
“没有。我们似乎陷入僵局了。我们允许那些战俘自由进入电梯区,所以他们便控制了车站,以及火山口南缘的机场,还有通往套筒的地铁。”
“送他们撤离巴勒斯的那些飞机到了吗?”
“到了。显然他们都想去地球。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想回地球,还是要上火星轨道绕行?”
“回地球。我看他们是再也不会信任轨道了。”
他说着露出笑容。他在太空中已有诸多建树,协助萨克斯忙东忙西的。她儿子是个航天员,绿党。几年来他们谈不上几句话。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安说。
“我不知道。我看我们没办法攻下电梯或套筒。行不通的。即使攻下来了,他们也可以将电梯拆下来。”
“所以呢?”
“呃……”他忽然显得忧心忡忡,“我觉得那不是好事。你认为呢?”
“我觉得应该把电梯拆掉。”
他闻言面露愠容,“那你最好离断落的缆线远一点。”
“我会的。”
“我不希望未经充分讨论就将它拆掉,”他强硬地说,“这点很重要。应该由全体火星居民公决。我个人觉得我们需要那部电梯。”
“只是我们无法掌控它。”
“那还不一定。而且,这种事你也不该一意孤行。我听说巴勒斯发生的事了,不过这里情况不同,你懂吗?我们是采取集体决策。一定要经过讨论。”
“你们这个团队倒很擅长讨论。”安语中带刺地说。每件事都要经过冗长的讨论,而且到头来她总是说不过他们。如今已不是坐而言的时候了。必须有人起而行。不过从彼得的神情看,他好像又被剥夺了实权。她看得出来,他认为他有权对电梯的去留做出决定。显然,这是认为整个星球归他所有的思维的一部分,认为那是第二代火星移民与生俱来的权利,将“登陆首百”以及其他的第一代火星移民取而代之。要是约翰健在,他们这些本土人就不会这么嚣张了,然而老国王已经驾崩,国王万岁——她的儿子,第二代火星移民的国王,第一个真正的火星人。
然而无论他是不是国王,如今帕弗尼斯山上已是红党云集。他们是火星上最强大的军队,而且他们决定完成在地球遭大洪水肆虐时所发起的工作。他们不相信折中协调,而且他们认为将电缆拆毁是一石二鸟之计:这样就可以摧毁警方最后一个据点,同时也可以切断地球与火星间的便捷联系,这正是红党的基本目标。不行,非得将电缆拆掉不可。
然而彼得似乎不了解这一点,或者他不在乎。安试图告诉他,但他只是敷衍地点头说:“对,对。”那么傲慢,和所有绿党一样,愚昧地推诿,又与地球人周旋,以为可以从中牟利。不行,必须采取断然行动,就如淹没巴勒斯,或革命期间的一切破坏行动一样。如果没有这些破坏行动,革命就不会展开,即使揭竿起义,也会被立刻镇压,就如2061年那一次。
“对,对。我们最好召开一次会议。”彼得说着,和她一样没有好脸色。
“对,对。”安语气沉重地说。开会。不过开会也有好处:人们会以为他们真的想开会,他们就可以借此掩人耳目,在其他地方采取实际行动。
“我会安排一次会议。”彼得说。她看得出来,她总算引起他的注意了;然而他绷着张臭脸,仿佛受到了威胁,“免得局势失控。”
“局势早已失控了。”她说着,然后挂断。
她切换各个频道看新闻节目,包括曼格拉电视台、红党的私人电视网,以及地球新闻摘要等。虽然如今火星人最关注的焦点是帕弗尼斯地区与电梯,然而真正聚集在这座火山上面的人并不算多。她觉得山上的红党游击队比绿党的“自由火星”及其盟友还多;不过很难确定。加清与最激进的红党分子,名为“火风”的团体,最近已攻下帕弗尼斯山的北缘,也占领了“最后一流”的火车站与帐篷。与安同行的红党大都出身于传统主流红党,他们曾讨论过是否要绕过火山口外缘,与“火风”会师,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留在东帕弗尼斯。安在讨论期间三缄其口,不过在得出结论后相当欣慰,因为她自己想避开加清和道,以及他们的手下。她很乐意留在东帕弗尼斯。
有许多“自由火星”的部队也留在此地,并从他们的车内搬进废弃的仓库居住。东帕弗尼斯山已成为各路革命军会师的地点。安到达后第二天,便走过那已风化剥损的地面,进入帐篷内最大的一座仓库,参加一场战略大会。
这场会议的过程正如她所预期。娜蒂雅主导整场会议,如今想与娜蒂雅争辩是徒费唇舌。安只静静地坐在最后面的墙边椅子上,冷眼旁观他们的激烈讨论。他们不想将彼得刚才私下向她坦承的话说出口:他们无法将联合国临时政府通过太空电梯驱离。他们不愿承认,而打算先设法靠讨论解决问题。
会议开始许久后,萨克斯·拉塞尔过来坐在她身旁。
“太空电梯,”他说,“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安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知道萨克斯曾被联合国临时政府的部队打伤了脑部,接受治疗后个性已迥异于往昔;有时候他像她所熟知的萨克斯,有如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兄弟;然而在其他时刻,他又像个截然不同的陌生人,附身在萨克斯身上。这两种人格交替出现,有时甚至还会同时出现;在安身边坐下之前,他曾与娜蒂雅及亚特交谈,那时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一个矮小精悍、目光炯炯有神的老人,以萨克斯的语气及腔调与人交谈。此刻他坐在她身旁,神情变得迟钝。虽然他的模样看起来很熟悉,可是一个陌生的人格仍潜伏在他体内。他此刻说起话来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电梯是一种,一种设备。用来……载人升空。一种……工具!”
“如果我们无法控制它,就没用了。”安字斟句酌地说着,像在教小孩子。
“控制……”萨克斯说着,像从来没听过这字眼似的思索着,“影响?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将电梯拆掉,那么……”他说不下去了,一脸茫然。
“那又怎么样?”安追问。
“那么它就受每个人的控制了。居民公决。这道理太明显了。”
他说起话来像是在翻译外文。这个人不是萨克斯;安只能摇摇头,设法和颜悦色地解释。她告诉他,电梯是跨国公司登陆火星的一个渠道。这个设备如今由跨国公司所掌握,革命军无法将他们的警力驱离。如今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将之摧毁。先提出警告,订一个期限,然后动手。“伤亡将极为轻微,而且如果真有伤亡,也是那些人自己笨得还想待在上头。”
不幸的是,位于房间中央的娜蒂雅听到了这句话,她不以为然地猛摇头,使头发剧烈地朝两旁甩动。她仍为了安对巴勒斯的处理而余怒未消,于是怒气冲冲地上前兴师问罪:“我们需要电梯,那是我们前往地球的渠道,也是地球人前来火星的渠道。”
“可是我们不需要前往地球的渠道,”安反驳她,“我们没有必要与他们发展实质上的关系,你不懂吗?我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对地球有影响力,我不像加清或土狼那种孤立主义分子。我也赞同要试着与地球人往来。不过问题是那不该是实质上的,你不懂吗?应该是理念上的,或许该沟通,或派些特使之类的。应该是与他们交换信息。如此才是正途。若进行实质上的交往——与他们交换资源,或大量移民,或派军警控制——那时电梯才能派上用场,甚至可以说是非用不可。所以,如果我们把它拆掉,我们便表明了,与他们交往要依我们的条件,而不是依他们的。”
这道理太明显了。然而娜蒂雅却仍不断地摇头,令安为之气结。
萨克斯清了清喉咙,又以往日惯有的口气说道:“如果我们想将它拆掉,早就拆了。”边说还边挤眉弄眼。有如一个鬼魂突然飘现于她身旁,那个令她屡战屡败的敌人——萨克斯·拉塞尔又浮现了,与以前一样难缠。她也只能和往日一样争辩,徒劳无功地争辩,直到被他抢白得哑口无言。
然而她仍得做困兽之斗。“人们会视有什么设备而采取不同的行动,萨克斯。跨国公司的领导人与联合国及各国政府都会去查看还有什么设备,然后才决定应该采取何种应对措施。如果电缆被拆了,他们便没有资源和时间来烦我们了。如果电缆还在,那他们便会来找我们。他们会想,好啊,反正有办法过去。而且一定会有人跃跃欲试。”
“他们如果真的想来,总是有办法可以过来的。使用电缆只不过省点燃料。”
“省燃料,才能够大量运输。”
可是这会儿萨克斯又失神了,再度变成一个陌生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娜蒂雅喋喋不休地谈着控制轨道以及可以安全通行的通道之类的事。
失神的萨克斯根本没听到娜蒂雅在说些什么,他打断她的高谈阔论,说道:“我们已经答应过……要帮他们忙。”
“送他们更多金属?”安说,“他们真的需要那些?”
“我们可以……接纳移民。或许有帮助。”
安摇摇头,“人太多,再怎么接纳也不够。”
他蹙眉。娜蒂雅发现他们将她的话当耳边风,于是又回去主持会议。萨克斯与安沉默了下来。
两人一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互不妥协,也毫无成果。他们用同样的字句争辩不同的议题,有时甚至闹僵了,互不开口。很久以前,他们曾相当有默契,彼此了解。不过那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她甚至忘了那是多久之前。当时是在南极吗?不知是在何处。不过绝对不是在火星。
“你知道,”萨克斯以聊天的口吻说着,这时又不像他原来的口气了,“使联合国临时政府的部队撤离巴勒斯及其他地区的,不是红党部队。如果游击队是唯一的因素,那么地球人早就会来追杀我们,而且早就会将我们歼灭。因为帐篷内居民的大规模示威活动,使他们认识到这座星球上几乎每个人都与他们为敌。政府最怕的就是这一点:都市中举行的大规模示威活动。成千上万的民众走上街头,抗议现行体制。尼尔格说政权出自于民众的眼神,就是这个道理。不是靠枪杆子出政权。”
“那又如何?”安说。
萨克斯指了指仓库内的群众,“他们都是绿党。”
其他人仍在舌枪唇剑,萨克斯目不转睛地端详她。
安起身走出会场,步入东帕弗尼斯难得宁静的街道。各个角落都有部队驻扎,守护着南方,面向谢菲尔德及电缆的转运站。都是些快活、认真、充满希望的火星本土人。有个角落中有一群人正在激辩,安走过他们身旁时,一个年轻妇女慷慨激昂、面红耳赤地喊道:“你不能一意孤行!”
安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她越走越觉得不自在。民意如流水——随着外界的纷扰而遽然改变——并非故意,也毫无缘由。有人说“民众的眼神”,这使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幅景象:慷慨激昂、面红耳赤的脸,然后又出现一句:你不能一意孤行!她猛然领悟(那年轻妇女的表情),他们要决定的不只是电缆的命运——不只是“是否应该将电缆拆掉”,而是“我们该如何做决定?”。那是革命后最关键的问题,或许比争论不休的其他任一议题都要重要,甚至电缆的命运。迄今为止,从事地下活动的革命分子的行事原则一向是“如果我们不赞同你,我们就要对抗你”。安领悟到,就是因为这种态度,人们才会从事地下活动。而且一旦习惯这种处事方式,便很难革除。毕竟,他们刚证明这一套可以奏效,所以难免想继续套用。她自己就有这种念头。
然而政权……或许真的是出自于民众的眼神。你可以不断地抗争,不过如果民众不支持你……
安决定不参加下午要在东帕弗尼斯山举行的另一场喧闹的战略会议。在驱车前往谢菲尔德的路上,她仍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她要到革命的发源地瞧瞧。
谢菲尔德的日常作息似乎没什么改变,这倒是很令人惊讶。人们照常上班、下馆子,在公园的草地上聊天,聚集在这个人烟最稠密的帐篷城镇的公共场所。商店与餐厅都生意兴隆。谢菲尔德的企业大都是跨国公司在经营,人们在布告栏上阅读长篇累牍的注意事项——员工与原雇主的新关系如何演变——他们该到何处购买原料,到何处销售——他们应该服从谁订的规矩,以及他们应该向谁缴税。布告栏、夜间新闻报道、腕表的通信显示,全都众说纷纭,令人无所适从。
然而售卖食物的购物中心看来仍和以前一样。大部分的食物都是由合作社生产及销售,农业网络已在运作,帕弗尼斯山上的温室也仍在生产,所以市场上一切照旧,购物时可以用联合国临时政府发行的货币或刷卡。不过安偶尔会看到小贩与顾客面红耳赤地争辩一些政府施政的问题,顾客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与在东帕弗尼斯的那些领导人的激辩并无两样。然后众人沉默了下来,盯着她瞧。他们认出她了。一个卖蔬菜的小贩大声叫道:“如果你们红党别再闹事,他们就不会再追究了!”
“算了吧,”有人驳斥道,“又不是她惹出来的。”
说得也是,安边继续往前走边想着。
有一群人在等电车。运输系统仍畅行无阻,自给自足地运作。每座帐篷都照常运作,这很不寻常,然而大多数居民都视为理所当然;不过每座帐篷的管理者都各自设法解决问题。他们自己去开采原料,大都是由空气中提炼的;太阳能集热器与核反应堆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电力。所以每座帐篷在物质上都很脆弱,不过如果没有人干扰,他们在政治上都可以独立自主;他们没有理由被吞并,这说不过去。
看来必需品仍在照常供应,日常生活也丝毫未受革命影响。
至少乍看之下是如此。不过在街上仍有武装部队集结,都是火星本土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角。革命军聚集在火箭发射器与遥感碟形天线旁——或许是绿党,或许是红党,都无所谓,不过他们显然都是绿党。他们走过时,人们盯着他们瞧,或驻足,交头接耳,看他们在做什么。那些武装的本土人说,他们是在看守套筒。不过在安看来,他们也有维护治安的责任。他们已成为当地景观的一部分,居民早已习以为常,也支持他们。居民聊起他们时,都咧嘴而笑;那些部队是他们的警察,是他们的火星同胞,是来保护他们的,替他们保护谢菲尔德。民众希望他们能驻扎在当地,这点非常明显。如果没有他们,任何生人靠近都会令居民胆战心惊,瞄人一眼就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到头来那些革命军还是得出面处理。人同此心,这套制度可以管理这个世界。
安在随后几天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接着她搭上外缘火车,沿逆时针方向离开谢菲尔德前往外缘北侧,脑中依旧萦绕着这个问题。加清与道及“火风”的部队占领了“最后一流”的小帐篷中的一些公寓。显然,他们是鹊巢鸠占,强行赶走了没有武装的原住户,被赶走的住户敢怒不敢言地搭火车逃到谢菲尔德,要求当地革命军替他们主持公道,夺回家园。他们还向彼得及其他绿党领袖报告说,红党已在北缘架起由卡车拖曳的火箭发射器,导弹则瞄准了太空电梯以及谢菲尔德。
安就这么郁闷地进入了“最后一流”的小车站,对“火风”部队的鲁莽一肚子气,也对他们竟和绿党一样愚蠢而大为光火。他们在巴勒斯之役中的表现令人赞赏,在攻占堤防后便站在醒目的位置,让众人有所警戒,待友军都已撤至南方高地准备营救当地居民后,才将堤防决堤,令联合国部队落荒而逃。“火风”部队知道该怎么做,也表现得可圈可点,无须多费唇舌与人争辩。若不是他们的当机立断,如今众人或许仍在围攻巴勒斯,而且跨国公司也必然会招兵买马,募集地球人前来解围。这一役可谓是一战定江山。
而今他们似乎被胜利冲昏了头。
“最后一流”这个地方因所处的洼地而得名,一股扇形岩浆由山的东北翼奔流而下,绵延逾百千米。整座山峰除了这处洼地外,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圆形火山锥和破火山口,显然这洼地是由后期的火山爆发所形成的。站在这洼地内,看不到峰顶的其他部分——有如置身于阴影笼罩的山谷中,四面八方的视野全被遮住了——直到走至破火山口外缘的陡降处,才能看到巨大的圆筒形破火山口,以及40千米外看来宛如曼哈顿的谢菲尔德的轮廓。
此地的视野如在井中窥天,这或许也说明了为什么这块洼地是这道外缘最后形成的部分之一。然而如今当地已搭起了一座大型的帐篷,直径达6000米,高达100米,与本地的其他帐篷一样由强化材质搭建。这个居住点曾是设立在外缘的诸多工厂的工人宿舍。目前前缘地区已被“火风”部队占领,帐篷外有大型越野车队,显然所谓火箭发射器的传言就是由这些车辆所引起的。
安由人带领前往被加清改装成总部的一家餐厅,那些带路的人向她证实了传言。那些越野车的确拖曳着火箭发射器,打算将联合国临时政府在火星的最后一处避难所也夷为平地。几个带路的人显然乐观其成,对此津津乐道,并很乐于来接她,带她四处参观。此地龙蛇混杂——大都是在火星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有一些刚从地球来的,以及老一辈的移民,各种民族都有。其中有几个人安认识:冈仓越、尤瑟夫。有几个她不认识的当地年轻人在餐厅门口将他们拦下来,与她握手,热情地笑不拢嘴。她必须承认,“火风”部队是她最没有好感的红党派系。他们包括心怀悲愤的地球人,或来自帐篷区满怀理想的火星本土人,他们在谈起神、净化种族的必要性、岩石固有的价值、火星的权利等等议题时,会开心地露出乌黑的犬齿笑着,眼神与她相会时也会绽放光芒。简而言之,就是狂热分子。她与他们握手,颔首致意,设法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加清与道坐在餐厅内的一扇窗户旁喝着黑啤酒。安一进门,屋内的活动全部戛然停止,过了许久,人们才回过神来与她寒暄,加清与道也上前拥抱她表示欢迎,人们再度继续用餐及交谈。他们从厨房端了些东西给她吃。厨房内的员工都出来与她见面,他们也都是“火风”的人员。安满心不耐与尴尬地等着他们离去,各人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媒体总是说,这些人是她精神上的子女,她是红党的创始人,然而事实上,他们令她浑身不自在。
加清在发动革命后便意气风发,如今也神采飞扬地说:“我们在一个星期内就可以将电缆拆掉。”
“是啊!”安说,“怎么拖了这么久?”
道没听出她话中带刺。“是为了先向民众提出警告,让他们有时间撤离赤道。”他平日个性阴沉,此时却也和加清一样眉飞色舞。
“然后撤离电缆?”
“如果他们想撤的话。不过即使他们撤离,将电缆交给我们,还是得将它拆了。”
“怎么做?外头那些火箭发射器都是真的?”
“是的。不过那是防备他们又想夺回谢菲尔德。至于拆掉电缆,将这里的基地炸毁不是解决之道。”
“那些遥控火箭或许会在底部爆炸,”加清解释道,“实在很难说会出什么状况。不过若在火星上空的同步点引爆,对赤道的影响或许可以降至最低,也免得新克拉克太空站会像第一座太空站般仓皇飞走。我们不想将事情闹大,你知道,设法避免造成人员伤亡。只是破坏建筑,你知道。就像拆毁一栋已经不堪使用的老建筑。”
“没错。”安说着,知道他们还算通情达理,总算松了口气。不过,她自己的构想由别人说出来,竟令她听得提心吊胆,这点颇让她诧异。她提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其他人怎么办——那些绿党?如果他们反对呢?”
“他们不会反对。”道说。
“他们已经在反对了!”安厉声驳道。
道摇摇头,“我和杰姬谈过了。或许有些绿党真的会反对,不过那也只是说给大众听的,让地球人认为他们很理性,然后再将引发危险的责任推给他们无法掌控的激进分子。”
“推到我们头上。”安说。
他们两人都点头同意。
“就像巴勒斯那件事。”加清笑着说。
安思忖着,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是真的反对。我与他们争辩过,而且他们不是做给大众看的。”
“嗯。”加清缓缓地说。
他与道端详着她。
“这么说你们是打定主意要做了。”最后她说道。
他们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她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不会对她言听计从了,就如调皮的男孩子们不再听老祖母的话。他们只是在敷衍她,设法利用她。
“我们非如此不可,”加清说,“那是为了火星的利益,不只是为红党,而是为所有人。我们必须与地球保持适度距离,重力井可重新拉开这种距离。要不然,我们会被吸入旋涡中。”
那是安提出的论点,那正是她在东帕弗尼斯开会时发表的构想。“可是,如果他们想阻止你们呢?”
“我看他们无能为力。”加清说。
“可是如果他们打算一试呢?”
两个男人互望了一眼,道耸耸肩。
安望着他们,暗忖着,这么说来,他们是不惜发动内战了。
仍然有人不断沿着帕弗尼斯山的斜坡上山,将谢菲尔德、东帕弗尼斯、“最后一流”,以及外缘的其他帐篷都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包括米歇尔、斯宾塞、韦拉德、玛琳娜、乌苏拉等人;米哈伊尔率领一队波格丹诺夫分子同行;土狼单枪匹马前来;另有一群人来自布雷西斯;还有一大队人马来自瑞士;一支阿拉伯越野车队,有苏非教徒,也有普通百姓;以及火星其他城镇与居住点的居民。大家都来参加最后一役。在火星的其他地方,土生土长的火星人已掌控了局势;所有的工厂都是由当地的团体与“大气分离中心”合作经营。当然,还有些跨国公司的余众在做困兽之斗,也有若干“火风”人士在有系统地破坏“地球化计划”;不过帕弗尼斯显然是问题的核心——无论是成为革命的最后一役,还是如安所担心的,将成为内战的开始。或者两者都有可能。这不会是第一次。
于是她去参加会议,当晚睡得辗转反侧,只能在两场会议的休息期间打个盹。那些会议已开始找不到焦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她疲惫不堪,再加上睡眠不足,更是精疲力竭。毕竟,她已经快150岁了,而且最近25年都没有接受抗老化治疗,她总是觉得全身乏力。所以其他人争论得口干舌燥,她却漠然地冷眼旁观。地球仍动乱不安;大洪水造成南极西部的大冰原坍塌,这正是萨克斯将军梦寐以求的革命导火索。安看得出来,萨克斯对自己趁地球动乱时起事丝毫不觉得良心不安;他对洪水所造成的惨重伤亡完全不以为意。在他谈起此事时,她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想法——有什么好良心不安的?洪水是意外,有如冰川期或陨石般是无法防范的天灾。为此而觉得良心不安根本就是庸人自扰,即使是趁火打劫,也问心无愧。他反倒觉得,趁天下大乱时顺水推舟,才不会浪费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在讨论起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地球的问题时,这些论点皆清楚地写在萨克斯脸上。他建议,派个代表团过去。采取外交手段,出面收拾残局;两人虽然立场南辕北辙,可是她对他的了解却有如自己的亲兄弟,这个死敌!也罢,反正萨克斯——没受伤前的萨克斯——向来偏激,所以很容易看穿他的心事。如今想想,他至少比那些年轻的“火风”人士容易了解。
如果与他意见不一致,无论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所以她虽然精神恍惚,却仍坐在他对面,设法集中精神。会议中同样的问题反复地提出:该如何治理帕弗尼斯?帕弗尼斯山,孔雀山。该由谁主掌孔雀王朝?有机会登基的王储比比皆是——彼得、尼尔格、杰姬、沙易克、加清、玛雅、娜蒂雅、米哈伊尔、阿里阿德涅,还有失去踪影的广子……
这时有人提议应该把《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作为讨论的架构。有规则可遵循固然很好,可是没有广子这个精神领袖在场,再好的规则也没用,谁也不服谁。全火星自古迄今,除了约翰·布恩之外,就只有她有一言九鼎的分量。然而广子与约翰都已与世长辞,阿卡迪与弗兰克也已陨落,如果弗兰克还在,并且能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如今应该对她很有帮助,但他一向也和她唱反调。全都凋零了。他们一走,就成为无政府状态。真奇怪,在一场人声鼎沸的会议中,没在场的反倒比在场的更有分量。例如广子,发言的人一再引述她的话;认定她想必正匿迹于内陆某地,与往常一样在他们最需要援手时弃他们而去。一再地耍他们。
更奇特的一点,是约翰与广子这两个已损落的领袖所生的孩子加清,竟然是会中最激进的领导人,虽然他与她同一阵线,可是却令她有如芒刺在背。他坐在会场中,对着亚特猛摇头,嘴上挂着一丝苦笑。他一点都不像约翰与广子——或许有几分广子的傲慢,以及约翰的憨直。集两人缺点之大成。然而他也是大权在握。他独断专行,而且有不少人拥护他。不过他的影响力远不如父母。
至于和加清隔着两个座位的彼得,则和她与西蒙截然不同。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他们的血统。不过在彼得与加清辩论,表示全盘反对红党的做法,并提议要进行星际合作时,她听了仍觉痛心疾首。他在会中发言时,从来不对着她,甚至不正眼看她。那似乎也算是一种礼貌——我不会在公开场合与你争论。不过也有点像是瞧不起她——我不会与你辩论,因为你根本无关紧要。
他不断发言,争取将电缆保留,他当然也同意亚特的提议,认为应以《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为蓝本,因为这协议无论在当时还是如今都对占大多数的绿党最有利。如果实行《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电缆一定可以保留下来。那也表示联合国临时政府将继续存在。事实上,与彼得同一阵线的人,已经在提议要采取与地球合作的“半自治体制”,而不是完全独立,彼得对此也极力支持;这令她极为反感。而且他一直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那神情倒有点像西蒙,像在与她冷战,那令她火冒三丈。
“如果我们不先解决电缆的问题,讨论什么长期计划都是白费唇舌。”她打断他的发言,惹得他一脸愠怒,仿佛是她破坏了彼此的默契;不过两人根本没什么默契,而且既然两人已形同陌路,空有母子之名,又为何不能争辩……
亚特驳斥她,说联合国已经同意,只要火星能与地球保持“密切联系”,在地球发生危难时能积极伸出援手,就可以实行半自治体制。娜蒂雅说她正与目前身在克拉克太空站的德里克·海斯汀联系。海斯汀在巴勒斯之役中确实未曾顽抗,不久便自行弃守,娜蒂雅坚称他愿意与他们和谈。那当然了,如今他如果还想撤退,不会像在巴勒斯时那么容易,而且在兵荒马乱之际,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地点让他退兵。如今地球上遍地饥荒、瘟疫、四处烧杀劫掠——原本就脆弱的社会规范早已荡然无存。火星或许也会重蹈地球的覆辙。她此刻满腔怒火,但必须提醒自己,火星的社会制度也很脆弱,否则她会告诉加清与道,他们应该立刻发动攻势。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或许火星真的会陷入兵荒马乱;她望着与会人士焦虑又愁苦的面庞,想起自己也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心头不禁浮现一股莫名的暗喜。她有能力扭转乾坤,她可以使局势完全改观。
发言者每人用五分钟轮流发表意见。赞成拆除电缆的人远比安预期的多,不只是红党,只要是担心受到跨国公司及地球大量移民威胁的与会人士都赞同:贝都因人、波利尼西亚人、布雷维亚山脊人,以及若干有先见之明的火星人。然而,他们仍占少数。不是屈指可数的少数,但仍是少数。孤立主义者与赞成合作者相持不下,这是造成火星独立运动分裂的另一个因素。
杰姬·布恩起身谈了15分钟,赞成保留电缆,她威胁在场人士,若有人想拆除电缆,就会被驱离火星。这种恶行恶状令人不齿,然而却很合乎多数人口味,随后彼得也起身附议,不过措辞略微委婉些。这令安火冒三丈,她在他说完后立刻起身驳斥,畅言要拆除电缆。彼得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过她视若无睹——她声嘶力竭地发言,完全无视每人5分钟的限制。没有人出面打岔,她于是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但却不知接着该谈些什么,也记不得自己已经说了些什么。或许在她潜意识中已将所有理念有条不紊地组织成篇,让她能不假思索地一气呵成——但愿如此——也有可能是她只不断地重复“火星”这个字眼,或者只是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而群众则只是闷不吭声地容忍她,不然就是他们奇迹般地能理解她这段呓语想表达的意念,而且他们头上似乎散发出一股如宝石般的光彩——事实上,在安看来,他们的头发真的像是熠熠生辉的金属,那些老年人光秃秃的头则像是闪闪发光的石英矿,所有语言对他们而言都已多余,一切皆可心领神会;她一时之间萌生了他们似乎都已被她说服的错觉,他们似乎都为火星终能脱离地球,可以回归昔日生活而欣慰。
她坐了下来。这次挺身与她争辩的不是往日总与她唱反调的萨克斯。事实上,他此刻正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满脸惊讶的表情,令她不解。他们对视着,四目交接;可是她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终于引起他的注意了。
这次出面驳斥她的是娜蒂雅,她的姊妹,不疾不徐地表达支持与地球合作,解决地球紧张局势的意愿。地球虽然经历了洪水肆虐,但各国政府与跨国公司的势力仍不容小觑,而且洪水使地球各国更加团结,也因而更为强大。所以娜蒂雅力倡与地球和解并参与改造。安觉得这种论点根本站不住脚;娜蒂雅说,因为我们势单力孤,惹不起地球,所以一定要改变地球的所有社会现状。
“可是那要如何做到?”安大叫,“如果没有支点,就无法撑起整个世界!没有支点,没有杠杆,没有力量——”
“问题不只是地球,”娜蒂雅回答,“太阳系中的其他移民区也得纳入考量。水星、月球,还有外围的大卫星及行星群。我们必须与他们同舟共济。我们身为第一个移民区,理所当然可以成为领袖。一个无法通行的重力井会成为我们的障碍——使我们无法采取行动,使我们的势力受到局限。”
“妨碍了我们的发展,”安语带讽刺地说,“想想阿卡迪对此会怎么说。这种论调说不通的。我们此刻有机会重新开始,那才是关键所在。我们仍然拥有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能扩展让我们借以开创新社会的太空,就是好事。只要会缩减我们太空的就是坏事。好好考虑!”
他们或许考虑过了。可是并没什么裨益。随后发言的人仍一面倒地赞成保留电缆——有人雄辩滔滔,有人威胁利诱,有人哀哀乞怜。他们说地球需要协助。任何帮助都有意义。亚特·伦道夫仍代表布雷西斯,积极地游说众人保留电缆,在安看来,那个团体似乎会成为另一个临时政府,或改头换面的变形跨国公司。
然而在火星土生土长的人因受到能“征服地球”的吸引,已纷纷加入他们阵营,却不知道那不啻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无论如何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就是看不透地球既庞大又稳若磐石这个事实。
最后,非正式投票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决定采取委任代表的投票方式,由签署《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的各个团体推举代表,在签署该宣言后才成立的各个利益团体也各自推举代表——包括内陆地区的新居住点、新兴政党、机构、实验室、公司、游击队及若干红党派系。在他们要投票之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然说,不妨让“登陆首百”也参与投票,众人对此不禁哑然失笑,“登陆首百”怎么能作为一个团体来投票?提出此议的是个来自布雷维亚山脊的妇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于是改口提议让“登陆首百”的每个成员各自拥有一票,但立刻遭众人否决,因为那可能会影响投票结果。其实根本没有差别。
于是,与会者投票表决后,决定让电缆暂时保留,包括套筒——并由联合国临时政府掌控,不得有异议。霸道得像是皇帝在颁布圣旨,除了安之外,没有人笑得出来。其他红党则怒不可遏。道高声抗议,套筒的所有权归谁仍有待商榷,套筒附近地区戒备松散,很容易被攻占,不该如此轻易地便拱手让人,他们这种做法只是对棘手问题坐视不管的鸵鸟心态!然而表决已获多数通过。电缆仍应保留。
安又萌生了挥之不去的冲动:逃离此地。逃离帐篷、火车、人群、谢菲尔德……外缘四周有一条雪道,不过破火山口西侧几乎杳无人迹。于是安进入一部红党最小型的越野车,沿逆时针方向绕着外缘而行,直到抵达一座气象观测站,然后将车停下,通过闭锁室下车,穿上一套他们早年常用的活动服,动作僵硬地出发。
这里距离外缘边沿一两千米,她缓缓往东前行,心不在焉地跌跌撞撞了几次才回过神来。宽阔的外缘平坦地区有部分熔岩相当平滑,呈暗黑色,其他地方则相当粗糙,色泽较亮。待她到达外缘边沿时,她已经像个典型的火星科研人员,随着脚底下的起伏地形,在巨砾间跳上跳下。能这么蹦蹦跳跳也好,因为距离外缘的陡降处越近,地势就越崎岖,有时落差只有一步,有时则比她还高。而随着破火山口的另一侧及大圆环的其他部分浮现在眼前,空气稀薄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她终于到达最后一座岩棚,才5米宽,后方有座弯曲的山壁,约肩头高度,下方就是帕弗尼斯深邃的圆形裂口。
这座破火山口是太阳系的奇观之一,宽45千米,深达5千米,各个方向都极为规则——圆形,平坦,几乎是直立的壁面——完美的圆筒状空间,宛如要采集岩石样本的岩芯般切入火山内部。另外三座破火山口的形状就没那么纯粹了。艾斯克雷尔斯山与奥林匹斯山的破火山口,像是好几个环形复杂地交错在一起,阿尔西亚山的破火山口则略呈圆形,但没那么均匀。只有帕弗尼斯是规则的圆形:最理想的破火山口。
当然,此刻她眼前的岩壁已不如远观时那么均匀,而是层次分明的,有红褐色、黑色、巧克力色、赭色及各种质地的熔岩沉积;有些岩壁的质地较坚硬,所以在其上方与下方的岩壁都风化剥损后,便突出成一片片曲面平台——各自独立的弯曲岩棚,坐落在巨大的岩颈上,绝大多数都人迹罕至。破火山口的底部极为平坦。火山岩浆库位于山底约160千米处,喷发得出奇均匀,每次喷出的岩浆都平均分布在各个方向,流至同一个地点。安暗忖着,这种奇观是如何发生的?或许它的岩浆库比其他的大火山更新,或是体积更小,或是岩浆的同质性更高……或许有人曾研究过这奇观。用腕表一定可以查出来。于是她输入《火星研究杂志》的代码,再输入帕弗尼斯山:“于塔尔西斯碎石区西部有火山爆发之迹象”。“由破火山口内部呈放射状的岩脊与边缘外围同心的地堑可推测,山峰最近才形成”。她刚才已经翻越了几道这种同心地堑。“根据辐射器监测结果,挥发性的新生岩浆喷入大气后在‘最后一流’累积了铁与镁矿”。
她关掉腕表。她对最近的火星研究已几乎脱节,几年来都不闻不问,即使只读摘要也会占用她太多时间。当然,火星研究有许多因“地球化计划”而变了调。为跨国公司工作的科学家一心想开发及勘探资源,他们发现了远古时代留下的海洋遗迹以及早期温湿的大气,甚至可能还有远古生命迹象;而另一方面,红党的科学家则警告地震发生频率逐渐增加,地层急遽下陷,地面满目疮痍,甚至有块地表凭空消失。近百年来有关火星的文献,几乎都因政治压力而受到扭曲。《火星研究杂志》是安所知道的唯一不受政治干扰的纯学术刊物,他们致力于研究火星50亿年来的演变;那也是安唯一仍在阅读的刊物,至少也会匆匆浏览一番,看看标题及若干摘要,还有最前面的社论;她偶尔也会写封信就该刊的内容发表意见,他们也会客观平实地刊登。这份《火星研究杂志》由沙比希大学发行,是关心火星研究者必读的刊物,所刊登的文稿皆下笔严谨,经过详细研究,而且没有任何政治取向;这是份纯科学研究的刊物。该杂志的社论所提倡的,或许有点亲红党的立场,因为他们认为应该保留火星原始的地形地貌,以免他们的研究出现误差。这正是安一贯的主张,也是她至今未变的立场;她之所以将这种科学观点转化成政治诉求,是形势所迫。许多支持红党的火星研究学者都是同样被逼上梁山。他们都是她顺理成章的同志,真的——是她所了解的人,也是与她有共同理想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几乎屈指可数。大都是常投稿给《火星研究杂志》的老面孔。至于其他的红党人士,如“火风”与其他激进团体,他们所提倡的是一种玄学,一种狂热——他们都是宗教狂热分子,类似广子的绿党,属于某种拜石教。就这一点而言,安与他们没什么交集,他们的世界观截然不同。
既然连红党内部都四分五裂,又怎能期盼火星独立运动能一呼百应?也罢。他们迟早会分崩离析的。如今已有征兆了。
安小心翼翼地坐在最高的岩棚边。景观不错。破火山口底部好像有一座什么基地,不过因距离5000米之遥,不能确定。即使是旧谢菲尔德的遗迹,也只是若隐若现——呃——看到了,在那座新城市下方的地表处,一小堆残垣断壁,其间有些笔直的线条与平面。壁上模糊的垂直线条或许是2061年该城市沦陷时造成的,很难说。
外缘仍残留的那些帐篷居住点看起来像是玩具。谢菲尔德与它的天际线,低处的仓库区穿过它再通向东方,“最后一流”,较小的那些帐篷绕着外缘而建……有些帐篷已合并,成为规模比谢菲尔德还大的帐篷区,约占整个火山外缘的一半,从“最后一流”往西南延伸,此处有雪道沿塔尔西斯西部的斜坡通往亚马孙平原。所有的城镇与车站都用帐篷罩住,因为在27千米的高处,空气稀薄得只有基准面——或海平面——的1/10。意味着此地的大气压力仍然只有30或40毫巴。
放眼望去,已经都是帐篷城市;不过有电缆(她看不见)从谢菲尔德直上云霄,这种情况势必继续发展下去,直到他们环绕整个破火山口搭建一座可俯瞰口底的帐篷城市。届时他们想必会连破火山口也一并用帐篷罩住,占据圆形的底部——使城市面积增加1500平方千米,不过有谁会想住在这么个破火山口底部是个问题,有如住在一个大地穴中,周围都是拔地而起的岩壁,就像住在没有屋顶的圆形教堂中……或许有人对此会有兴趣。毕竟,波格丹诺夫分子就在超深井中住了好几年。广植树木,搭建小屋,或在岩棚上搭盖富豪的别墅,在山壁间建造阶梯,架设可以往上或往下通行一整天的玻璃电梯……高达破火山口外缘的摩天大楼,屋顶有直升机起降场,有通道,有高速公路……没错,这座大城市可以遍及帕弗尼斯山的整个山顶,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张,在太阳系的各岩石间像菌类般蔓延。数十亿的居民,数十兆的居民,数十万兆的居民,全都设法在此求得长生不死……
她摇摇头,百感交集。“最后一流”的激进分子与她并非真的志同道合,然而除非他们成功了,否则帕弗尼斯山的山峰及火星其他地方都可能成为一座超大城市的一部分。她试着专心看眼前景色,她试着去感受对这座坚硬又均匀的巨岩又爱又惧的感觉。她的脚悬垂在岩棚边缘外,用脚跟踢打着岩壁;她如果将石头往下丢,石头将坠入5000米的深谷中。然而她无法专心。她也无法感受。她麻木了,毫无知觉,好久……她嗅了嗅,摇摇头,将脚缩回来。回到车上。
她梦见长程冲流。山崩的落石坠入美拉斯裂口的谷底,眼看就要击中她了。一切似幻似真,清晰可辨。她又想起了西蒙,再度闷哼了声,离开那道小沟壑,沿着这思绪前进,抚慰着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死者,难过不已。大地不断震动——
她醒了,她猜是自己想醒过来的——逃避——然而有只手在奋力拉扯她的手臂。
“安,安,安。”
是娜蒂雅。这令她大感意外。安挣扎着起身,一片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帕弗尼斯,安。革命。我来叫醒你,是因为加清率领的红党在谢菲尔德与绿党爆发了冲突。”
现实如同梦境中的落石般朝她击来。她挣脱娜蒂雅的手,寻找她的衬衫。“我的车门没锁吗?”
“我破门而入。”
“噢。”安站起身来,仍迷迷糊糊,脑子越清晰,心头就越不快。“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朝电缆发射导弹。”
“他们真这么做了!”她身体一震,头脑更清醒了,“然后呢?”
“没成功。电缆的防卫系统击落了那些导弹。他们早有防备,也很高兴那些武器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如今红党已由西面进军谢菲尔德,发射更多导弹,在克拉克的联合国临时政府部队则朝他们发射导弹的地点开火,就在艾斯克雷尔斯上方,他们也威胁要炮轰当地所有的武装部队。这对他们而言正中下怀。而红党显然认为局势将演变得有如在巴勒斯一般,他们打算蛮干。你知道,我不是很有耐性,听着,这太过分了。到头来一切都会化为灰烬——联合国将会认定局势已成为无政府状态,并由地球出兵,设法再度占领火星。”
“他们在什么地方?”安没好气地问。她将长裤穿上,走入浴室。娜蒂雅也跟着进去。这也令她大为诧异;若是在山脚基地,这种行为在她们之间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娜蒂雅已经好久没有跟着安进入浴室,并在安洗脸及坐马桶时,叽里呱啦地在一旁说个不停。“他们的基地仍在‘最后一流’,不过如今他们已经切断了外缘雪道以及通往开罗的道路,他们正在谢菲尔德西侧以及套筒附近激战。红党与绿党交战。”
“好啦,我知道了。”
“那么你可愿意去与红党谈,劝他们停火?”
安顿时怒火中烧。“是你自己逼他们这么做的。”她朝娜蒂雅大吼,使娜蒂雅往门口退过去。安起身朝娜蒂雅走去,边将裤子拉上边叫道:“你和你那自以为是的愚蠢‘地球化计划’,全都是绿党、绿党、绿党,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你和他们一样有错,因为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或许如此。”娜蒂雅不甘示弱地说。她显然对这种指控丝毫不以为意;她置之不理,继续追问:“可是,你可愿意试着劝他们?”
安望着这个顽固的老友,娜蒂雅此刻紧张兮兮,全神贯注。
“我尽量试试看,”安漠然地说,“不过照你描述的来看,已经太迟了。”
的确太迟了。安原本栖身的营地早已空无一人,她通过腕表四处联系,却没人回应。于是她离开娜蒂雅及东帕弗尼斯仓库区那些忧心如焚的人,开车前往“最后一流”,希望能找到在当地扎营的红党领袖。然而红党已撤离“最后一流”,当地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人们在车站和咖啡馆里看电视,不过当安也去看时,发现没有任何关于冲突的报道,连曼格拉电视台也没有。她原本沉闷的心情更沮丧了;她想采取行动,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又试着用腕表联系,意外地发现加清通过他们的私人频率与她接上线了。他的脸庞在小小的屏幕上看起来酷似约翰·布恩,令安一时困惑不已,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看来神采飞扬,简直就是约翰再世!
“……非做不可。”他说。安也搞不懂自己是否先问了他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他们会把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他们会将四大火山整个搞得像花园一样。”
这与安在岩棚上沉思时的想法不谋而合,也使她为之一震,不过她再度回过神来,说道:“我们必须根据协商的架构行事,加清,不然会爆发内战。”
“我们只占少数,安,那套架构根本不在乎少数。”
“我不认为是这样。我们必须多花点工夫。即使我们决定要积极抵抗,也不见得非在此时此地。没有必要让火星人自相残杀。”
“他们不是火星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表情好似广子般远离尘世,这点与约翰截然不同。他继承了父母最大的缺点,因此他们又多了个先知,使用着新的语言。
“你在哪里?”
“西谢菲尔德。”
“你打算怎么办?”
“占领套筒,然后将电缆炸毁。我们的武器与经验都远胜于他们。我不认为我们会遭到顽抗。”
“你的第一波攻击并没有奏效。”
“太轻敌了。这次一定将它炸个片瓦不留。”
“我觉得那不是好办法。”
“可以成功的。”
“加清,我觉得我们应该与绿党谈判。”
他摇头,对她失去了耐性,也因她面临困境不能表现出胆识而露出满脸不屑。“在炸毁电缆后我们再谈判。听着,安,我得走了。别靠近电缆掉落的地方。”
“加清!”
然而他已经挂断。没有人肯听她的话——无论是敌人、友人、亲人都不肯——不过她得联系彼得。她也必须再联系加清。她必须亲自到场,像应付娜蒂雅般地应付他——没错,非得采取这种手段不可:要他们听她的,就得当着他们的面大吼才行。
她担心东帕弗尼斯山交通中断,便改由“最后一流”往西走,与前一天一样逆时针前进,由红党的后方到达他们的营地,那无疑也是最佳的途径。由“最后一流”到西谢菲尔德的车程约150千米,她朝山顶加速前行,同时设法联系驻守山上的各个部队,但没有任何回应。通信器杂音不断,显示谢菲尔德仍是烽火连天,炮声隆隆,这也勾起了她脑海中对2061年那场大战的惨痛回忆;她加足油门赶路,设法让车靠近路肩,以求走得更平稳快速——时速100千米,然后更快——简直可以飞驰上路,想及时阻止惨烈的内战——感觉像是在做噩梦。尤其是感觉为时已晚,太迟了的时候。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会来迟一步。破火山口上方的天空忽然冒出点点云朵——炮弹,无疑是朝电缆发射过去的导弹在半空被拦截了,像烟火般爆开成白色雾团,聚集在谢菲尔德及电缆的上空,随后弥漫开来,再随着喷射气流往东飘散。有些导弹在离目标很远的地方便已被击落了。
她只顾着看天空的炮战,差点就将车驶入西谢菲尔德的第一座帐篷,那座帐篷已被炸得残破不堪。这座城市不断往西面扩张,新搭的帐篷紧挨着旧帐篷接二连三地出现,彼此紧密相连;最近才搭的那座帐篷被炸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坑洞。她的车越过一座石堆,剧烈地颠簸。她赶忙踩刹车,减速慢行,朝边墙驶去。她穿上活动服,戴上头盔,钻进车子的闭锁室,离开车子。她忐忑不安地走向边墙,翻过墙壁进入谢菲尔德。
街上空无一人。玻璃、砖块、竹子等等的碎片散落一地。处于这种高海拔处,帐篷一旦毁损,便会使施工不良的建筑如气球般爆裂;窗户都已破损,空荡阴森,有些未破损但整片被震落的玻璃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看来有如大型的透明盾牌。前方有具尸体,脸庞上蒙了一层东西,不知是霜还是尘垢。想必死伤惨重,人们近来都没有考虑气压会出什么问题,那是早期移民者的隐忧,如今已不是问题了。
安继续往东走。“呼叫加清或道或马里昂或彼得。”她不断地朝腕表呼叫,不过没有任何回应。
她沿着帐篷南面的边墙内一条狭窄街道走去。艳阳高照,阴影醒目。有些建筑物完整无缺,窗户也未破损,房内还有灯光。当然,房内已无人迹。电缆就在前方,触目可及,在谢菲尔德东面,一束垂直的管线高耸入云,像是一根几何线条出现在现实世界。
红党的紧急频率凭借迅速变换波长来进行通信,拥有密码的人都可以同步接收。这套系统在遇到通信拥堵时可以便捷地与外界联系,然而安在听到腕表传来沙哑的声音时仍吓了一跳。“安,我是道。在这边。”
事实上他就在前方,站在一栋建筑物紧急闭锁室的门口朝她挥手。他和二十几个人正在将一组活动式的导弹发射器拖到街上。安朝他们跑过去,堵住门口,站在道身旁。“赶快住手!”她大叫。
道满脸惊讶,“我们就要占领套筒了。”
“可是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那你去找加清谈。他就在前面,正在朝‘阿尔西亚景’推进。”
一枚导弹呼啸发射,稀薄的空气使炮声忽隐忽现。道又回头去准备发射了。安沿着街道往前跑,设法贴近建筑物。情况显然相当危急,不过此刻她在乎的不是自己是否会被炸死,所以心头也很笃定。彼得在谢菲尔德的某个角落,正在指挥从冲突爆发起便一直在该地坚守的绿党。这些革命军战术精良,以前就曾将联合国临时政府安保部队困在电缆及克拉克这座太空站上,看来加清与道当初将他们视为少不更事的街头示威人士是看走眼了。她精神上的子女,如今却朝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发动攻击,而且还深信他们已获得她的祝福。他们的确曾受到她的祝福。然而如今——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流浃背。她匆匆跑到帐篷的南墙,看到一队红党的巨砾越野车,是阿刻戎汽车厂出产的“龟岩”牌。不过车上的人对她的呼唤全然不理,待她走近后,才发现他们的岩石车顶弹痕累累,前挡风玻璃也被打碎。车上的人都已阵亡。她无视脚下的瓦砾,紧靠着边墙又往东奔走,心头惶恐。她知道只要有人朝她开枪,她就必死无疑,不过她得找到加清才行。她又试着用腕表呼叫。
正在呼叫时,她接到了一通来电。是萨克斯打来的。
“将电梯的命运与‘地球化’的目标混为一谈,太不合逻辑,”他说,仿佛是在公开演说,而不是只对着她讲话,“应该可以将电缆安装在一个寒冷的星球上。”
那是萨克斯原来的语气,完全是他的老样子:他想必也知道她正在接收信号,因为他一脸正经地望着腕表上的摄像头说:“听着,安,我们可以扭转历史——创造历史,创造新历史。”
若在以前,萨克斯一定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也不会这么神经兮兮地对她恳求,与她交谈;事实上,他这副模样令她毛骨悚然。“他们爱你,安。要救我们,也只能靠这一点了。感情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欲望与权责的分野——奉献——对火星上土生土长的人来说,你是奉献的典型代表。你无法逃避这种责任。你必须按他们的期盼去做。我在达·芬奇时就这么做过,而且事实证明成效显著。如今该你表现了。你非做不可。你非做不可——安——这一次你非得与我们同心协力不可。要么一起死,要么各死各的。善加利用你崇高的地位吧。”
听萨克斯·拉塞尔说这种话,实在很诡异。不过接着他又回过神来,神智似乎恢复正常了。“……最合理的做法是在相互冲突的利益间取得平衡点。”就是他原来的模样。
她的腕表传来急促的“哔哔”声,于是她挂断萨克斯的电话,接收新信号。是彼得,使用红党紧急频率,一脸铁青,她不曾见过他这种神情。
“安!”他专注地望着他自己的腕表,“听好,妈——我要你去阻止这些人!”
“你别叫我妈,”她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你可知道他们在哪里?”
“当然知道。他们刚攻入阿尔西亚景的帐篷。突破重围——他们似乎打算从南面进攻套筒。”他绷着脸转头与身旁的人交谈了几句。“好。”他又回头看着她。“安,我能否帮你转接在克拉克太空站的海斯汀?如果你能告诉他,你打算阻止红党的攻击,那他或许会相信这只是少数偏激分子的个人行为,因此不会介入。他打算不择手段地保护电缆,我怕他会把我们全部消灭。”
“我可以和他谈谈。”
海斯汀一转眼就出现在了屏幕上,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走出的容颜,安早已忘了那段日子;然而相隔久远并不影响对他的熟悉感,清瘦的面孔,满脸苦恼、愠怒,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真有人能在这种强烈的情绪压力下熬过一百年?不可能,只是往日的那种局势再度出现。
“我是安·克莱伯恩,”她说,看着他的表情扭曲得更厉害了,她接着说,“我要你知道,这边发生的冲突并不代表红党的政策。”
她说这句话时,胃部一阵痉挛,喉间也有股胃酸的味道。不过她继续说下去:“那是一个名为‘火风’的派系擅自行动。将巴勒斯的堤防炸毁的就是他们。我们正打算去制止他们,希望今天就能完成。”
这是她所说过的最大的谎言,仿佛被弗兰克·查默斯的鬼魂附身,借她的口说话。她越说越心虚,因此匆匆将通信器关掉,以免露出马脚。海斯汀尚未回话,就从屏幕上消失了,随后出现的是彼得的信号,他不知道又与她联机了;她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他的通信器正朝着一面墙壁。“如果他们不自行停火,我们就得出面制止,不然由联合国临时政府介入,情况就无法收拾了。全面准备反击,等我下令。”
“彼得!”她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
画面移动,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你自己去应付海斯汀。”她哽咽着说,无法正视他,他是个叛徒。“我要去找加清。”
阿尔西亚景是位于最南面的帐篷,如今硝烟四起,通风口冒着浓烟。警报声到处可闻,空气虽然稀薄但仍清晰,街上到处碎瓦残壁。安跨过地上一具蜷缩着的尸体,像是从古代庞贝城的火山灰中挖出的一般。阿尔西亚景的地势狭长,她搞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炮弹发射时的呼啸声将她引向东面的套筒,这里是整个疯狂行径的引爆点,像一根导管,地球上的疯狂行径就是由此传入火星。
这也透露了一套战略:电缆的防卫系统似乎足以化解红党的导弹攻势,不过若能彻底摧毁谢菲尔德与套筒,那么电缆将只能悬在半空中,联合国的部队便没有渠道可以来火星镇压。这一招在对付巴勒斯时便已用过了。
不过这一招并不高明。巴勒斯位于低海拔区,大气压力正常,人们可以在外活动自如,至少短时间内没有问题。谢菲尔德则位于高海拔区,所以他们所面临的是如同2061年的困境,如果帐篷破损,里面所有人都将因暴露于低气压下而束手待毙。再加上谢菲尔德城的一大部分都在地下,紧靠着破火山口的岩壁搭建而成。无疑地,大部分居民都已撤至地下,若想追杀他们,将难如登天,有如一场梦魇。不过若在地面,则还可一战,此处仍在电缆的炮火射程之内。不行,这条计策行不通。连如今战况如何都看不清楚。套筒附近的炮火越来越烈,通信也受到严重干扰,听到的都是支离破碎的信息:“占领阿尔西亚景——咝咝咝——”“我们需要抢回计算机,不过我想应该是在X轴322——咝咝咝——Y轴8——咝咝咝——”
想必又有一连串的炮弹朝电缆发射过去了,安看到头上有一条爆炸后划出的明亮线条,但毫无声息;随后,无数的炮弹碎片穿透帐篷,掉落在她身旁,重重地击在建筑物上,空气稀薄但仍发出巨响,地面也为之震动不已。如此持续了几分钟,碎片在空中四散开去,这期间只要任何一块碎片击中她,她就要一命呜呼了。她静立着望向漆黑的天空,等碎片掉完。
不再有碎片掉下来了。她一直屏气凝神,这时才吁了口大气。彼得也有红党紧急频率的密码,所以她呼叫他,但等了半天,只听到杂乱的干扰声。然而就在她将耳机的音量关小时,隐约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句子——彼得正在向绿党的部队描述红党的部署,或许也有可能是在与联合国临时政府通话。“联合国临时政府部队可以通过电缆的防卫系统朝他们还击。”没错,是彼得的声音,有些话被静电干扰声完全盖过了。“下令开火。”然后只听到静电声。
在电梯的底部,一些炮弹炸开后的火光将黑色的电缆映得一片银白,随后又恢复漆黑。阿尔西亚景内警报声大作。所有的烟雾都飘向帐篷的东侧。安走入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巷内,紧贴着一栋建筑物的东墙。整条小巷的窗户都不见了。炮声、破碎声、风声。随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在帐篷内漫无目的地走动。在面临生命威胁时,一般人会往何处走?如果可以,就去找朋友。如果能知道谁是朋友的话。
她整理好凌乱的思绪,继续寻找加清的部队,朝道所指示的方向前进,然后思索着他们可能会往何处去。有可能在城外,不过如果已经进城了,他们很可能往东寻找另一座帐篷,试图各个击破,逐一占领,然后再往前推进。她沿着与城墙平行的街道放腿疾奔。她的体能不错,但这种行径太荒唐了,她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湿透了。街上空荡荡的,静得有点诡异,让她很难相信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战役中,更不相信自己能找到想找的那支部队。
不过还是让她找到了。就在前方,在一座三角公园附近的街头——穿着活动服与头盔的身影,携带全自动武器与活动式导弹发射器,朝一栋有黑硅石前墙的建筑内看不见的敌人开炮。他们的臂上套着红圈。红党——
一阵刺眼的强光,她随即不省人事。她的耳内嗡嗡作响。她在一栋建筑物旁,紧贴着磨光的石墙。镶嵌的石材,条状的红色石英矿与氧化铁矿交替出现。美极了。她的背部、臀部、肩部、肘部都痛楚不已。不过并不碍事。她仍能活动。她撑起身,再望向那座三角公园。有物体在风中起火燃烧,氧气不足,微弱的火势转眼就熄了。附近的一些人像破玩偶般肢体不全。她朝距她最近的一群人跑过去,注意到一个钢盔已掉落的熟悉灰发人。是加清——约翰·布恩与广子爱的独子,他的一边脸颊血流如注,眼睛张开但眼神茫然。他太在意她了,而疏忽了敌人。他的伤口使粉红色犬齿暴露在外,安看到这幅惨状,忍不住哽咽着转过身来。太不值得了。他们一家三口都已命丧黄泉。
她又转过身蹲下来,解开加清的腕表。他很可能有热线与“火风”的人员直接联系,她再度返回石材搭盖的建筑物后,输入呼叫码,然后说:“我是安·克莱伯恩,呼叫全体红党。全体红党。听着,我是安·克莱伯恩。攻击谢菲尔德的行动已经失败。加清与许多弟兄都已经阵亡。再对此地发动攻击已无济于事。那只会招来联合国临时政府安保部队再度大举进驻火星。”她原本想说这次冲突是何其愚蠢的不智之举,但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能撤离山区的,立刻撤离。在谢菲尔德的每一个人都立刻回到西边,离开城市,离开山区。我是安·克莱伯恩。”
有几通回电打了进来,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往西穿越阿尔西亚景,走向她的车子。她不打算藏身;若被炸死了,干脆就一死了之,不过如今她不相信自己会被炸死;冥冥之中似乎有天使在保护她,无论形势如何恶劣都能使她化险为夷,使她必须目睹所有她挚爱的亲友以及星球的死亡。她的命运如此。没错;道与他的下属在她刚离开他们不久时便惨死了,血肉模糊。她只差一步就成了另一个冤魂。
而前方不远处的大街中央,又是另一群人的尸体——不是红党的——他们系着绿色头巾,其中一人看来像是彼得,看到的是背部——她两腿发软,勉强走过去,如置身于梦魇中,俯身将那具尸体翻了过来。不过那人不是彼得。是个背影像彼得的火星本土人,可怜的孩子。若不惨死,他应该可以活一千年。
她漫无目标地往前走。她走到自己的小越野车前,没再遇到任何突发状况,上车后驶向西谢菲尔德的车站。那边有条山路顺着帕弗尼斯山的南坡往下,可到达帕弗尼斯与阿尔西亚山之间的山鞍。她一看到该处,就心生一计,很简单的计策,但也很可能奏效。她利用“火风”专用频率呼叫他们,向他们说明她的计划,像建议也像命令。立刻逃命,逃之夭夭。下山到南面的山鞍,然后绕过阿尔西亚到西坡的雪线上方,再由该处进入阿伽尼佩槽沟,北面的悬崖下有一座峡谷,是红党的避难所。他们可以在那里暂避风头,然后东山再起,从事地下活动,再度掌控火星。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联合国临时政府、跨国公司、布雷维亚山脊——全都是绿党在掌控。
她试着呼叫土狼,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回电了。她看得出来,他也在谢菲尔德某处;算他命大,仍活得好端端的,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悲愤。
安向他说明她的计划,他点点头。
“再过一阵子,他们可能得再躲远一点。”他说。
安忍不住脱口说出:“炮轰电缆真是不智之举!”
“我知道。”土狼疲惫地说。
“你就没设法劝阻他们?”
“我有。”他的表情更阴沉了,“加清死了?”
“是的。”
土狼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噢,天啊。那些王八蛋。”
安无话可说。她与加清并不熟,也不大喜欢他。土狼则从他出生便认识他,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便带着他游遍火星各地。泪水沿着土狼深深的皱纹滚落面颊,安咬牙切齿。
“你能否将人员都带到阿伽尼佩?”她问,“我要待在东帕弗尼斯应付这边的人。”
土狼点点头,“我会尽快将他们带过去。在西边的车站会合。”
“我会转告他们。”
“绿党的人会对你很不满。”
“去他的绿党。”
几个“火风”的成员趁暮色苍茫之际潜入谢菲尔德西边的车站:一小群人穿着脏兮兮的活动服,他们脸色惨白,满脸惊恐、愤怒、茫然。太不值得了。最后车站内聚集了三四百名成员,互相打听着当天的噩耗。待土狼也由后方溜进来后,安起身对他们说话,她这辈子就数此刻最能深刻认识到自己身为红党创始人的身份,也了解如今这种身份代表何种意义。这些人一直对她言听计从,而今他们被打得落荒而逃,侥幸才逃过一劫,城东到处都是他们阵亡的友人。
“硬碰硬是不智之举,”她忍不住脱口说出,“这一计在巴勒斯有效,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在这里用这一招就失灵了。原本可以活1000年的人都惨死了。不值得为电缆付出这种代价。我们必须躲起来避风头,待日后卷土重来,等我们真正的时机到来。”
有些人愤怒地反对:“不行!不行!办不到!把电缆打下来!”
安静静等他们吼个痛快。最后她举起一只手,他们再度静了下来。
“如果我们现在就与绿党交战,或许会使我们一败涂地。跨国公司可能借机再度介入。到时候可就不像与一个幼稚的地方政府周旋那么容易了。我们和火星人至少还可以沟通。《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中对环境的规定让我们还有发言的余地,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利用我们的优势。找个地方另起炉灶。你们懂吗?”
如果是今天早上,他们一定不懂。如今他们虽懂却仍不愿接受。她静候抗议声浪平息下来,怒目瞪视着他们。安·克莱伯恩目光炯炯的怒视……很多人是受到她的感召而加入战斗的,当时敌我分明,他们的地下组织团结一致,虽然松散而无纪律,但所有成员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们垂下头来,很不甘心安·克莱伯恩竟然与他们唱反调,他们的精神领袖已经幻灭了。而如果没有精神领袖——没有加清,没有道——再加上当地的绿党人多势众,在尼尔格与杰姬的英明领导下势力庞大,而彼得又吃里爬外……
“土狼会带你们离开塔尔西斯。”安说着头晕欲呕。她离开会议室,走出车站,回到她的车子。加清的腕表摆在车内的仪表板上,她将之丢向后座,啜泣不已。她坐入驾驶座,打起精神,开车去找娜蒂雅、萨克斯,以及其他人。
最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东帕弗尼斯,他们都在,全都在仓库区内;她进门时,他们都瞪着她,仿佛炮击是她一手策划的,仿佛她应该为整件惨案负全责,不只是当天的惨案,整场革命她都应负责——事实上,他们瞪她的眼神,就如当初从巴勒斯撤退时一般。彼得这个叛徒真的也在场,她转了个方向避免与他打照面,努力对众人的神情视若无睹,埃瑞斯卡满脸惶恐,杰姬眼中布满血丝与怒火,她父亲今天也罹难了。虽然在发动炮轰时她也在彼得的营区内,所以她也应负起部分责任,然而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仍想找人泄愤——不过安对他们全都不理会,径自穿过房间朝萨克斯走去——他在偌大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坐在一座屏幕前,读着一长串的数据,对着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念念有词。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抬起头,吃了一惊。
奇怪的是,只有他不怪她。事实上,他偏着头,几乎是带着同情的语气和她说话。
“有加清的噩耗,”他说,“加清和其他人。我很欣慰你和德斯蒙逃过一劫。”
她对此不置一词,只压低声音告诉他红党将去哪里,以及她交代他们该怎么做。“我想我应该可以让他们不致再想直接攻击电缆,”她说,“也不会再诉诸暴力,至少短期内不会。”
“很好。”萨克斯说。
“不过我要求有所回报,”她说,“我非得到不可,如果得不到,我就派他们来找你,追你到天涯海角。”
“撒力塔?”萨克斯问。
她凝视着他。看来他听她说话时不似她想象的那么心不在焉。“是的。”
他蹙眉沉思。“那可能会导致冰川期。”他说。
“很好。”
他凝视着她,思索着。她看得出来,他在心头飞快地盘算:冰川期—大气层变薄—“地球化计划”延缓—新的生态系统被破坏—温室的气体,或许取而代之。诸如此类的后果。真可笑,她竟然可以看穿这个陌生人的心事,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弟兄想设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管他用什么办法,热能都是“地球化计划”的主要驱动力,火星轨道中的“撒力塔”上那些巨型反射镜若被拆除,火星所能接收的阳光将恢复原本水平,如此将使改革计划延缓成“正常”的步调。或许这个提议很符合萨克斯保守的个性,看来是这样。
“可以。”他说。
“你能代表这些人答应?”她问道,不屑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群众,仿佛其中没有她的老战友,仿佛他们都是联合国临时政府派来的官僚,或跨国公司的走狗……
“不能,”他说,“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不过我可以将‘撒力塔’拆除。”
“不顾他们的反对?”
他蹙眉。“我想我可以说服他们。如果不能,我知道我可以说服达·芬奇地区的人加入。他们喜欢挑战。”
“好。”
毕竟,她能要求他的也只有这些了。她挺直身体,仍有点困惑。她没料到他竟然一口答应。如今他已经答应了,她却发现自己仍满腔怒火,痛心疾首。她已争取到他的让步,这事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他们可以找出其他办法来取得热能。萨克斯无疑会利用这套说辞来说服他们,他会说,把“撒力塔”交给安,借此收买红党的人心。然后再另想办法。
她走出那个大房间,对其他人视若无睹,从仓库走到她的越野车。
她茫无头绪地开了一阵子,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想逃避,只想远离。她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朝西驶去,不久就到了外缘,差点开了出去。
她紧急刹车。
她昏沉沉地望向挡风玻璃。她口中有股苦涩的味道,五脏六腑全绞在一起,肌肉紧绷酸痛。破火山口的外缘有几处正冒着烟,大都是谢菲尔德与“最后一流”冒出来的,不过另有十几个地方也在冒烟。从这里看不到谢菲尔德的电缆——不过它还在,有一团浓烟显然就是从它的底座冒出来的,在微风中缓缓往东飘散。浓烟遮蔽了苍穹,使许多繁星因而匿迹。看来像是这座老火山再度苏醒,经过长期的沉寂后,又要爆发了。透过烟雾望去,太阳像个暗红色的火球,看来更像是早期形成的炙热星球应有的模样,它的光线将烟雾染成茶色,接着成为红褐色,然后成为深红色。红火星。
不过红火星早已成过眼烟云,永不复返。无论有无“撒力塔”,无论有无冰川期,生物圈终将不断扩张,直到遍及整个火星,北方有座海洋,南方有湖泊,还有溪流、森林、草原、城市、道路,噢,她可以预见:白云在古老的高原上降下泥状的雨,短视的人们则在各地拼命兴建城市,文明的蚕食鲸吞正在埋葬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