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reophany 第二部 颂赞火星仪式
对萨克斯而言,内战似乎是解决冲突最不理性的方法。两个团体共享很多利益,大可不必争得头破血流,然而还是打了起来。不幸的是,不可能逼人们去进行成本分析。束手无策。或者——也许可以找出一方或双方会诉诸武力的症结,然后设法化解。
显然,这场危机的症结就是“地球化计划”。萨克斯与这项计划的渊源颇深。这种立场相当不利,因为身为和事佬,应该力求中立。然而,由他出面调停,或许更能代表“地球化计划”所做出的努力。他比其他人更富有象征意义。当务之急是对红党做出让步,而且是真正的让步,此举将可大大提升它的象征价值。象征价值,这是萨克斯一直设法掌握的一种观念。如今各种语言都令他不胜其扰,令他必须追本溯源地查各种语言,才能了解其真正含义。他利用腕表查询:象征,“某种事物代表另一事物,”这个词源自拉丁语的symbolum,而该拉丁词语又是由一个希腊词语衍生出来的,那个希腊词语的含义则是“丢在一起”。就这样。他完全无法想象,“丢在一起”,这种观念完全是情绪上的,甚至是不真实的,然而却至关重要。
在谢菲尔德之役当天下午,他通过腕表呼叫安,不久就与她联机,他试着与她交谈,但她不肯。所以他开车来到该城已被炸毁的外围,不知该如何是好,试着想找她。看到才几个小时就造成如此重大的破坏,实在令人痛心。多少年的心血转眼全都化为袅袅轻烟,大部分地区都是只有烟没有火,地表上淤积多年的火山泥浆也被炸翻,随风飞舞。电缆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像是一条碳质纤维组成的黑线。
已经看不到任何红党在做困兽之斗的迹象了。所以也就找不到安。她不肯接电话。所以萨克斯又折回东帕弗尼斯的仓库区,心情郁闷。他走入仓库内。
她就在里面,她穿越庞大的仓库内拥挤的人群朝他走来,仿佛是打算朝他胸口刺上一刀。他郁郁寡欢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回想起他们之间长久以来会谈时的唇枪舌剑。最近的一次是他们在搭火车离开利比亚车站时的争辩。他记得她提起要将“撒力塔”及环形反射镜拆除;那的确很富有象征意义。而他对“地球化计划”的主要热源竟如此脆弱也一直觉得坐立难安。
所以她刚提出“我要求有所回报”,他就猜出了她指的是什么,于是在她开口前便说出要拆除那些反射镜。这使她措手不及,也使她收敛锐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然而随后她也将心事深藏——是悲伤还是绝望——他无法确定。当天有无数的红党成员阵亡,红党的诸多期望也同时幻灭。
“我对加清的死很遗憾。”他说。
她对此置之不理,只要求他答应拆除太空反射镜。他答应了,同时也估算着如此将会损失多少光源,然后尽量面不改色。光源将减少20%,的确是相当可观的数目。
“那可能会造成冰川期。”他低声说。
“很好。”她说。
然而她仍不满足。她离开时,他可以由她紧绷的肩头看出,他的退让无法抚慰她。但愿她的同伴比较容易安抚。反正,这么做已是势在必行了。如此才有望化解内战危机。当然,如此也会造成植物大量死亡,尤其是高海拔地区,不过对整个生物圈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冰川期,那是势所难免的了。除非他们能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不过只要能阻止内战,即使造成冰川期也值得。
如果直接将环形镜的巨链切断,让其飘入太空,脱离黄道面,或许就省事多了。处理“撒力塔”也是如此:引燃几枚它所携带的火箭推进器,它就会像个摩天轮般地飞走。
然而那会浪费制造时所使用的硅酸铝,这是萨克斯不愿看到的。他决定研究是否可能使用反射镜的推进器,借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来操控它到太阳系的其他位置。“撒力塔”可以安置在金星的轨道前方,将它的镜子角度重新调整,使它变成一个大型阳伞,为这炙热的星球遮阳,使其大气层冷却下来;这种“地球化计划”多年来已有许多文献讨论过了,而且无论是何种金星改造计划,都必须以此为标准的第一步。这个阶段完成后,环形镜必须安置在金星外围的极圈对应轨道上,以使这既是“撒力塔”又是阳伞的装置不致因为太阳辐射的推力而改变位置。如此这套装置仍然可以派上用场,而且那也会成为一种表态,另一种象征性的表态——大家看,这颗大星球也可以进行“地球化计划”。执行起来虽没那么容易,但有可能成功。如此一来,火星承担的包袱,“唯一能替代地球的星球”,或许也可得以解除。这不合逻辑,可是无所谓;历史原本就是不合情理的,人类原本就是很不讲理的,此举也可以昭告地球上的人,有如散播一种观念的种子,有其象征意义。看那边!去开发那边!别再来烦火星了!
因此他与一直在严密监控反射镜的达·芬奇地区的太空科学家们商讨。人们在他和他们背后称呼他们为实验室的小白鼠(不过他还是听见了);实验室的小白鼠,不然就是冷漠无情的萨克斯。事实上,这些火星本土人都是认真负责的火星科学家,与其他地方、其他时代的研究生及任何实验室内的博士们,在气质上没什么两样;不过那无关紧要。他们与他共事,因而也成为冷漠无情的萨克斯。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火星现代科学家的典范;一开始是将他当成穿着白外套的实验室小白鼠,随后将他渲染成疯狂科学家,说他在火山口的城堡内豢养了一群伊戈尔和斯波克那样的疯狂天才,男的都瘦得像鹤,眼神狂乱但举止中规中矩,女的则衣着呆板邋遢,无分性别,都热爱科学。萨克斯很喜欢他们。他喜欢他们的热爱科学,他觉得他们这么投入是合理的——渴望了解宇宙万象,并以数学方式来表达。这是很理性的渴望。事实上,他始终觉得,如果每个人都成为物理学家,或许大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噢,不行,人们喜欢宇宙是扁平的这种观念,因为如果他们发现宇宙是条曲线,那他们会不知如何应对。”或许不尽然。至少在达·芬奇火山口的那些年轻本土科学家,不管是否被视为怪人,都已成为势力庞大的一个群体。目前地下组织的科技大都由他们掌控,斯宾塞在当地负全责。事实上,革命就是由他们操控的,如今他们也控制了火星的太空轨道。
因此,他们在听到萨克斯说要拆除“撒力塔”以及环形反射镜时,都觉得不以为然,或是满心困惑。他是通过远程会议装置在屏幕上向他们表明的,他们听后都脸色大变:指挥官,这么做太不合逻辑了。然而,内战也很不合逻辑。与其内战,不如拆除“撒力塔”。
“人们不会反对吗?”欧尼亚问,“比如绿党?”
“不反对才怪,”萨克斯说,“然而如今我们处于无政府状态。在东帕弗尼斯的那个组织或许略有政府的雏形。不过我们在达·芬奇地区掌握了火星的太空轨道。反正,无论是否有反对声浪,此举可以消弭内战。”
他费尽唇舌向他们解释。他们渐渐地被技术上的挑战所吸引,也使这问题单纯化了,不久就将这主意开始时所造成的震撼抛诸脑后。事实上,让他们有机会参与这种技术上的挑战,有如让狗有机会啃骨头。他们分头去思索此举所需的棘手技术,没几天便已进入状况。和往常一样,只需将要求告知人工智能计算机,便已完成了大半。一旦有了构想,只需指示计算机,将“撒力塔”与环形反射镜转移到金星轨道,并将镜面调整为可替金星遮阳的阳伞,计算机便会自行计算轨道曲度、火箭的推力及所需的镜面角度,然后便大功告成。
或许人类的能力变得太过强大了。米歇尔总是对这种媲美上帝的新能力大加批判,而广子则认为这种新能力应该力求尽善尽美,不在乎什么传统观念。萨克斯本身对传统相当尊重,然而达·芬奇地区那些科学家则和广子一样对传统视如敝屣。他们置身于历史上的新时代,无须为任何人负责,所以他们决定执行。
然后萨克斯去找米歇尔。“我很担心安。”
他们在东帕弗尼斯仓库的一个角落,人们熙来攘往,反倒为他们营造出一个不受干扰的空间。不过米歇尔环顾四周后说:“我们到外面去。”
他们穿上活动服出门。东帕弗尼斯像座迷宫,全是帐篷、仓库、工厂、雪道、停车场、输送管、储物槽、储物场;还有废弃物处理场、垃圾堆积场,他们的科技废弃物四处堆放,像火山爆发喷出的泥浆。不过米歇尔带着萨克斯往西走过这些杂物,不久就到了破火山口外缘,此地的人类废弃物堆放得比较整齐,全都收集在一座新型的大容器中。相比之下,其他地区的废弃物处理场像是滋生细菌之处。
在外缘的边沿,带黑色斑点的玄武岩断裂成若干座同心的岩棚,一座比一座低,形成天然阶梯,最底下还有栏杆。米歇尔带萨克斯走下这座阶梯,沿路可看到破火山口的内侧。深达5000米。破火山口的宽大直径使它的凹陷看来没那么深;然而在其深处却别有洞天,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地带。萨克斯想起这个破火山口与整座帕弗尼斯山相比显得那么渺小,所以帕弗尼斯山体积之庞大,简直像是一座圆锥形的大陆,拔地而起,直上云霄。的确如此,在山上看天,有如在看紫色的地平线,太阳则是一枚斜挂在西边的坚实金币。他们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炮弹造成的烟雾早已消散,一切回归原状,天空清朗。放眼望去只有遍地石块与苍穹,此外空无一物——除了环绕在外缘的建筑物。石块、天空、太阳。安的火星。除了那些建筑物。在艾斯克雷尔斯、阿尔西亚、埃律西昂,甚至奥林匹斯,都不会有这种建筑。
“我们可以宣布在海拔8000米之上的是原始野生区,”萨克斯说,“永远保持现状。”
“任细菌滋生?”米歇尔问,“长地衣?”
“或许。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对安有关系。”
“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米歇尔?她为什么会这样?”
米歇尔耸耸肩。
静默半晌后他说:“想必是一种情结。不过我想那是对生命的否定。将无生命的石头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她儿时受尽凌虐,你知道吗?”
萨克斯摇摇头,想不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米歇尔说:“她父亲去世了。她母亲在她8岁时改嫁给她继父。此后她便受尽凌虐,直到16岁才去投靠她阿姨。我曾问她受过什么样的凌虐,但她说她不想谈。受凌虐就是受凌虐,她说,反正她也记不得了。”
“我相信。”
米歇尔摆摆手,“我们真正能记得的,比我们以为自己记得的还多。有时候,也比我们想记得的还多。”
他们静立着望向破火山口。
“真难以置信。”萨克斯说。
米歇尔脸色沉重。“是吗?在‘登陆首百’中有50名女性。其中曾受男人凌辱的可不止一人。如果统计数字可信的话,或许有10个到15个。性侵害、殴打、凌虐……就是这么回事。”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是啊。”
萨克斯想起自己曾朝菲丽丝的下巴揍了一拳,将她打得不省人事。这一拳挥出曾令他觉得很痛快。不过,当时是非动粗不可。或者说,当时觉得不动手不行。
“每个人都有动粗的理由,”米歇尔说道。萨克斯吓了一跳。“或是说自认为有理由。”米歇尔试着解释——以他惯有的风格,让事情不只是普通的罪恶那样简单。他望向破火山口说道:“在人类文化的最底层,是一种对人们早期精神伤害的心理反应。在胎儿期及婴儿期,人们以自我为中心,在此期间,个人就是宇宙。而在婴儿期的后期,我们理解到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个体,和母亲与其他人都不同。这种打击,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完全从中复原。化解这种困扰有几种方式。首先,回归母体。然后,否定母亲,将自我理想投射到父亲身上——这种做法会持续一辈子,在这种文化中成长的人会崇拜他们的国王与父神。或者,也可以将自我的理想投射到抽象的理念上,或投射到男性的兄弟情谊上。关于这类情结的描述有很多——酒神狄俄尼索斯、降魔伏妖神珀耳修斯、太阳神阿波罗、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他们全都存在,也全都会造成神经官能失常,因为他们会导致憎恶女人,只有对酒神的崇拜除外。”
“这是你的语义方阵之一?”萨克斯面色凝重地问。
“没错。太阳神与大力神情结可以描述地球的工业社会。降魔伏妖神是地球早期的文化,当然,有些如今仍然存在。他们三人都是父权至上,贬抑母权,将女性当成男性的附庸。女性代表直觉、身体、自然;男性则代表理性、思想、法律。而且统治天下的是法律。”
萨克斯对这一连串的“丢在一起”听得兴致盎然,只说:“那么火星上的情况呢?”
“这个嘛,在火星上,自我的理想或许又转而投射到母亲身上。再度崇拜酒神,或是说恋母情结加上对自然的崇拜,我们仍在研究这种新的情结。”
萨克斯摇摇头。没想到伪科学竟然也可以搞得如此精巧复杂。或许是基于一种补偿心理吧,想尽办法要做得像物理学一样精确。然而他们不明白,物理学虽然被公认很复杂,人们却总是设法使其理论简明易懂。
不过米歇尔仍继续高谈阔论。与父权至上密不可分的是资本主义,他说,在这套阶级制度中,大部分的人都被当作牟利的工具,也被当成动物般看待,被压榨、剥削、残害。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也仍然随时有隐忧,担心会失业、贫穷、无法养育心爱的家人、饥饿、羞辱。有些被困在这种悲惨的制度中的人,会将他们的满腔怒火找人发泄,即使对象是他们心爱的人、最能安慰他们的人,也在所不惜。这很不合逻辑,甚至很愚蠢。既残暴又愚蠢。没错。米歇尔耸耸肩;他不喜欢这一连串的推理所得到的结论。萨克斯则觉得,听他这么说,似乎大部分人的行为都是愚昧之举。米歇尔又继续说下去,打算扭转这种结论。他说,有些人的心智已受到扭曲,肾上腺素与睪丸素都要逼人做出“要战或要逃”的抉择,在有些较悲惨的情况下,则是选择“受伤或伤人”,置身其中的人也因而迷失了,不单纯靠感觉出响应,而且只顾及自身的利益。事实上,这已经是一种病态。
萨克斯也觉得自己有一点病态。米歇尔在十五分钟内用数种不同的方式解释男性的罪恶,然而仍未能详尽说出地球男性的罪状。火星的男性则不同。虽然他也知道卡塞峡谷地区仍有家庭暴力事件。不过那边的居民都是从地球移民过来的。真是病态。没错,他觉得很病态。火星的本土人就不会这样,对吧?火星人如果打老婆或虐待儿童,会被驱逐、谴责,或者会被毒打一顿,他会变成丧家之犬,放逐到外层空间,永远不准回来。对不对?
此事值得探讨。
他又想起了安,想起她的言行:她的态度如此顽固;她对科学与岩石的热爱,或许,是一种太阳神崇拜的反应。专注于抽象意念,否定身体,因而不会感受到身体的痛苦。或许。
“依你之见,如今要如何帮助安?”萨克斯问。
米歇尔又耸耸肩,“我已经思索好几年了。我觉得火星已经帮过她的忙。我觉得西蒙也协助过她,还有彼得。不过他们帮的忙有限。他们无法改变她内心深处的否定心态。”
“可是她——她热爱这一切,”萨克斯说着,朝破火山口比了比,“她的确热爱这一切。”他回想米歇尔的分析。“她的心态不只是否定,也有肯定的成分。对火星的热爱。”
“不过,如果爱的是石头而不是人,”米歇尔说,“那是不是有点……不平衡?或是偏差?安的情操很伟大,你知道——”
“我知道——”
“——而且她成就不凡。不过她似乎对自己的成就很不满意。”
“她不喜欢她的世界所发生的事。”
“她是不喜欢。可是,她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她最不喜欢的是什么?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觉得那也是一种偏差。她的爱与恨都有偏差。”
萨克斯摇摇头。他真是诧异极了,没想到米歇尔竟然认为心理学也是一种科学。满口的“丢在一起”。现代心理学萌芽时蒸汽机正流行,这种当时的高科技也因而被拿来比拟成人类的心灵。人在想分析心灵时总想依附当时的科技:笛卡尔用时钟;早期的人用地质上的演变;20世纪用计算机或激光;弗洛伊德学派使用蒸汽机。蒸汽机的加热、加压、排压、排气,全都被用来解释心理的压抑、升华、回归压抑。萨克斯觉得以蒸汽机来象征人类的心灵并不恰当。人类心灵更像是——什么?——一处自然环境——一片荒野——或一座丛林,住满了各式各样的怪兽。或是像一个宇宙,充满了星体、类星体、黑洞。呃——这么形容太夸大其词了——其实人类心灵更像是细胞的结构,到处都是化学分泌物,像大气层内的气候。这么形容贴切多了——像天气——思想的锋面、高压带、低压胞、飓风——生理需求的喷射气流,周而复始地迅速出现……风中的生活。就这样了,“丢在一起”。事实上,人类对自己的心灵了解得仍少得可怜。
“你在想些什么?”米歇尔问。
“有时候我很担心,”萨克斯直言不讳,“你刚才那套分析缺乏理论基础。”
“噢,你错了,这套分析的理论基础很扎实,非常精确,非常精准。”
“既精确又精准?”
“这个……怎么了,两种说法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精准是表示在评估一种价值时,与真正的价值相距多大。精确则是评估得与实际数目完全一样。如果你的评估是多于100,或少于50,那就不算精确。如果实际数目是101,而你的评估是一百多,那就可算精准,但不是精确。当然,真正的价值是无法估算的。”
米歇尔满脸不可思议地说:“你真是个很精准的人,萨克斯。”
“我举的只是统计学的例子,”萨克斯自我辩解地说,“措辞时偶尔也得精确一点。”
“也要说得精准。”
“偶尔吧。”
他们望着破火山口内部的大片土地。
“我想帮她忙。”萨克斯说。
米歇尔点点头。“你说过了。我也说过我不知如何帮忙。对她而言,你代表了‘地球化计划’。如果你想帮她,‘地球化计划’也得协助她。你觉得你可以想出一种办法让‘地球化计划’协助她吗?”
萨克斯思忖了半晌,“那或许可以让她得以走出室外。出外不用戴头盔,最后甚至连面罩都可以不用戴。”
“你认为她想要这样?”
“我认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想要这样。潜意识里。你知道,动物本能。可以感觉到什么才是对的。”
“我可不知道安的动物本能准不准。”
萨克斯默默思索着这个问题。
这时天际暗了下来。
他们抬头张望。太阳已经变黑了,四周的繁星闪烁着。周围还有一道微弱的光环,或许是日冕。
随后一道新月形的火光骤现,使他们不由得转移视线。那才是日冕;他们刚才看到的或许是发光的外气层。
待人造日食结束后,原已暗下来的天际再度一片通明。然而再度出现的太阳比稍早显得小了些。是古老的黄铜扣状的火星太阳!那种感觉有如老友来访。整个天际都昏暗了一些,破火山口的颜色褪了一层,像有无形的云遮蔽了阳光。这幅景象似曾相识,事实上——暌违28年后,火星的自然光首次再度照在他们身上。
“我希望安能看到这一幕。”萨克斯说。他觉得有股凉意,虽然他知道大气层不会这么快就冷却下来,更何况他还穿着活动服。不过总是会有股凉意。他想起了整个火星荒凉的地表,在海拔四五千米处,以及在中高纬度地区稍低处,寸草不生。整个生态系统如今已濒临灭亡。有20%的地区陷入孤立的处境:比火星的任何冰川期都严重,更像在大灭绝时期之后的黑暗期——有如白垩纪第三纪灭绝事件,奥陶纪、泥盆纪,或两亿五千万年前更惨烈的二叠纪灭绝事件,当时有95%的生物悉数灭绝。万物孕育又灭绝,周而复始;在灭绝时期,很少有生物能幸免于难。侥幸劫后余生的,不是生命力顽强,就是运气好。
米歇尔说:“我怀疑她不会因此而心满意足。”
这点萨克斯倒是深信不疑。不过此刻他正分心思考如何弥补“撒力塔”被移除后所形成的光源损失。最好能让生态系统不要蒙受严重破坏。如果照他的计划行事,安便得习惯这些荒高地才行。
此时是Ls=123度,正处于北方的夏天与南方的冬天之间,接近远日点,再加上高海拔,使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冷冽;温度通常会低至230开氏度,与他们刚到火星时的天寒地冻相去无几。如今,要是“撒力塔”以及反射镜全拆了,温度还会更低。怪不得南方高地冻死人的消息频传。
另一方面,南方已下了一层厚雪,萨克斯对雪一向颇为推崇,因其能保护生物免于受到寒害与风害。雪地的环境很稳定。阳光变暗,因而使地表温度降低,很可能不会对原已冰天雪地的火星造成太大的伤害。很难说。他打算亲自前往勘探。当然,或许要经年累月才能看出可以量化的变化。顶多看出天气的转变。然而若想了解天气的变化,只要看气象数据就够了,他早已在进行,花了大量时间研读卫星云图与天气图,想看出征兆。人们因为反射镜被拆除而不断前来向他抗议,令他不胜其烦,所以转而研究气候倒也不失是种消遣。
不幸的是,火星的气候千变万化,无法评估反射镜移除对其是否有影响。萨克斯觉得,由此看来,他们对整个大气层的认识实在贫乏得可怜。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火星的气候变化莫测,就某方面而言,和地球的气候类似。火星也是一个自转的球体,周围有空气以及水的流动,因此类似地球并不足为奇:到处都有离心力,所以这里与地球一样,会出现热带东风、温带西风、极地东风等;不过对火星气候的认识仅限于此。当然——你也可以说南半球比北半球冷而干。还有在高海拔的火山及群山间会有阵雨。还有在赤道附近较为暖和,在极地比较寒冷。然而他们有把握的只有这些显而易见的概括之论,此外则是些较易掌握的变化模式——不过那只是经过分析的统计数字,而不是实际验证的结果。火星有记录的数据只有52个火星年,再加上大气层不断骤变,还有大量的水灌注到火星表层,诸如此类,所以很难说正常或普通气候到底如何。
另一方面,萨克斯觉得在东帕弗尼斯实在很难专心搞研究。人们不断来打扰他,向他抱怨反射镜被拆除之事。而动荡不安的政治局势也和气候一样诡谲多变,难以预料。如今看来,拆除反射镜显然无法安抚全部红党成员;“地球化计划”每天都会受到破坏,有时也会因此发生严重冲突。还有地球传来的报道——萨克斯逼自己每天要看一个小时——显然有若干势力打算使局势回到大洪水之前,因而与从大洪水中得利的组织发生冲突,与火星的革命如出一辙,打算用天灾当跳板,建立新秩序,重新开始。然而各国的旧势力可不会轻言放弃,他们在地球上根深蒂固,仍然锐不可当;他们掌握大量的资源,仅仅是海平面上涨7米,不足以将他们拉下台。
有一次,萨克斯看完一小时的地球新闻后,将接收器关掉,驱车前去与米歇尔会合,在他的越野车上共进晚餐。
“不可能重新开始的。”他将水放到炉上时说。
“大爆炸?”米歇尔建议。
“就我所知,有些学说认为,早期的宇宙是更早的宇宙崩溃后所形成的。”
“我想那应该会使所有物质回归原状。”
“一切还原也很奇怪——在平静的地平面外,量子效应使若干质子出现。然后宇宙膨胀,这些质子向外爆裂,显然造成若干星尘开始聚集并茁壮。”萨克斯蹙眉,他的口气有如达·芬奇地区那些理论家。“不过我谈的是地球上的洪涝。那不像一切回归原状那么彻底。事实上,地球上一定有人认为,这根本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倒是真的,”不知何故,米歇尔笑了出来,“我们应该去看看。”
他们吃完意大利通心面后,萨克斯说:“我打算到荒地去。我要看看反射镜移除后是否有任何显而易见的影响。”
“你已经看见过了。我们到外缘时,阳光变弱……”米歇尔打了个冷战。
“没错,不过那也使我更觉得好奇。”
“嗯——我们可以帮你看守阵地。”
说得好像真的必须攻城略地才能去那些荒地似的。“我潜意识中老是会浮现这个念头。”
米歇尔微笑一下,“所以你想亲自去看看。”
萨克斯蹙眉。
离开前,他与安连上线:“你可愿陪我去塔尔西斯南部,一起去……去……去检查火星生物圈的上层边界地区?”
她颇为惊讶,边考虑边不断摇头——潜意识先回绝了,过了六七秒钟她才开口:“我不去。”然后她挂断了,看起来有点惶恐。
萨克斯耸耸肩,心情十分郁闷。他觉得他想到荒高地去的原因之一,是想让安也出去,亲自带她去看看那些荒高地的原始生态。让她见识下当地的美景,与她谈谈,诸如此类。他也不确定若真的带她出去,要跟她说些什么。只想带她去看看,让她了解。
也罢,没有人能让别人了解。
他与米歇尔道别。米歇尔的工作就是让别人了解,所以他谈起安时更是觉得充满挫折感。她这一个多世纪来一直是他的病人,然而至今依然故我,甚至很少向他谈起自己的事。想到这一点,萨克斯不禁淡淡一笑。不过这显然令米歇尔极为苦恼,他深爱着安。他一向深爱着他的老朋友及病人,包括萨克斯。在米歇尔看来,那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责任感——爱上他的“科学研究”对象。每个天文学家都爱星星。
萨克斯上前拍拍米歇尔的肩膀,米歇尔因他这种不常见的举止开心地笑了笑,这种行为是“思想的改变”。爱,没错;而当研究的对象——纯粹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已经认识了许久的女性时,这种爱更是强烈——没错,那是一种感情。无论他们在他研究时是否合作,这种感觉都很亲密。事实上,如果他们不合作,甚至根本就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反倒会更有意思。毕竟,如果米歇尔想要人回答问题,甚至是长篇大论的回答,他大可去找玛雅这个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让他深以为苦的人。诚如斯宾塞所说,把事情都丢给他。相较之下,安的沉默反倒显得可爱多了。“小心点儿。”米歇尔这个快乐的科学家说着,他的研究对象之一就站在他面前,有如他挚爱的手足。
萨克斯开了一辆单人越野车,沿着帕弗尼斯山南边荒芜的陡坡下山,然后越过帕弗尼斯与阿尔西亚山间的山鞍。他沿着阿尔西亚山东侧大火山锥的等高线前进,然后再由阿尔西亚山南侧下山,进入塔尔西斯山脉,直到抵达达伊达里亚平原。这片旷野是一座巨大的古老冲积盆地的遗迹,如今几乎已经被巍峨的塔尔西斯所遮蔽,也被阿尔西亚山的火山熔岩及永不止息的风所掩埋,只剩火星研究学家对该地所做的观察与推论报告,以及喷出物的微量辐射,地图上仍有此地,但地表上已不复见其原貌。
行经此地,感觉上与南方高地的其他地方并无两样:遍地是崎岖不平的坑洞;蛮荒的多石地形;往昔熔岩流经之处仍可由黑石上平滑的叶状弯道看出来,宛如不断冲刷的潮水。地表上遍布风化的岩石,黑白分明,显示淤积的尘土厚度及成分皆不同:火山口与巨砾东南边是明亮的长三角形,北边是阴暗的人字形,而在众多没有外缘的火山口内部则是黑色斑点。下一次出现大尘暴,又会使整个地形出现截然不同的图案。
萨克斯随着如海浪般起伏的矮石上上下下,心旷神怡地驾着车,欣赏沿路尘土所形成的条状沙画。他驾驶的不是矮小又阴暗的巨砾越野车,而是宽敞的越野车,驾驶舱有三层,四面都有窗户,视野极佳。在风和日丽时开这种车外出兜风,确实是件赏心乐事。在这片由沙层构成的旷野间起起伏伏,地平线显得极为遥远。在此无须躲避任何人,也没有人在追捕他。他是在一个自由星球上的自由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开着这部车行遍各处,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都可以。
这种感觉在他开了两天车后才真心体会到。然而他仍不确定自己真的能体会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使他不知不觉间便在嘴角流露出笑意。他以前不曾感受到任何压迫感或恐惧感——不过似乎一直都有莫名的恐惧——或许是在2061年之后,或那一年之前。66年的恐惧,隐藏在心头,但无时无刻不存在——肌肉紧绷,对任何事都战战兢兢。“墙上有66瓶恐惧,66瓶恐惧!拿一瓶下来,大家轮流喝,墙上还有65瓶恐惧!”
如今全都云消雾散。他自由了,他的世界自由了。他开车沿着风化的高耸原野下山,当天稍早曾在地面的裂隙间看到雪,也有尘土间难得一见的水蒸气,随后则有地衣,他已经要进入大气层了。如今看来,他似乎没有理由不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每天在他的实验室内悠然自得地过日子,而且每个人都一样的自由!
这种感觉真好。
他们在帕弗尼斯山上一定会争辩得面红耳赤。事实上,到处都是如此。他们真是一群好辩之徒。有什么社会学说可以解释这种现象?很难说。无论如何,他们尽管在言辞上争辩不休,在行动上倒还很配合;或许只是基于利益暂时结合,不过如今一切都是暂时的——有那么多传统已遭破坏或荡然无存,就如约翰常说的,需要重新创造,然而创造又谈何容易?每个人都是抱怨容易创造难。
不过在他们同心协力下,如今这个团体已经掌握若干能力,有如一种——一种文明。科学知识的累积确实极为快速,这种知识使他们获得了一种任何单独的个人无法想象的能力。不过无论他们是否能理解,那都是一种能力。就如米歇尔说的,有如上帝般的能力,虽然这么说太夸张,也会模糊焦点——那是在物质世界中的能力,很真实,但只局限于现实生活中。然而,依萨克斯看来,如果这种能力运用得宜,或许可以大大提升人类的文明。都已经尝试这么多个世纪了,有何不可?为何不行?为何不能使整个计划提升到最高的境界?他们可以让人人平等,他们可以治疗疾病,他们可以抗老化,享有千年以上的高寿,他们可以了解宇宙的奥秘,从普朗克的最小长度到无边的宇宙的距离,由大爆炸到大灭绝——这一切都有可能,在技术上可以实现。至于有些人认为,人类必须受苦才能显现人性的伟大,那他们大可自己去找罪受,萨克斯确信到处都有悲剧,例如,爱人别离、朋友背叛、死亡、实验失败等。其他人则可以继续为提升文明而努力不懈。他们可以做到!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已经到达有此可能的时刻。事实上,也真的是难以置信;这也令萨克斯满心怀疑。在物理学界,当情况太过特殊或独特时,物理学家会立刻产生警觉,提出质疑。形势对这种发展不利,让人觉得那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远景,人类仍平庸无奇。萨克斯一向不喜欢这种论调;或许公理正义并非遥不可及;无论如何,在他的车窗外,在耀眼的阳光下,便有这种机会。火星以及栖身其间的人类,自由自在,能力强大。
这种想法太难掌握了,不断地由他脑中消失,然后再度浮现,有时他会惊喜地高叫:“哈!哈!”番茄汤与面包的味道;“哈!”薄暮时分的紫色天空;“哈!”仪表板上反射出的若隐若现的美景;“哈!哈!哈!太过瘾了。”他可以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没有人会指示他们该怎么做。他朝深色的计算机屏幕大声说道:“没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这种感觉太惊人了,令人晕眩。世居于火星的人会说,卡(Ka)。卡就是小红人口中的火星,源自日语,意指火。许多早期语言中也有同样的字眼,包括原始的印欧语系;至少语言学家是这么说的。
他小心翼翼地钻入车厢后座的大床内,耳中传来车子的加热器与电气系统的嗡嗡声,他躺在厚棉被中,不久便觉得暖暖的,他哼着歌,将头靠在枕头上,眺望满天星辰。
第二天清晨,高气压由西北方向逼来,使气温高达262开氏度。他已往下开至距海平面5000米处,此地的大气压力是230毫巴。空气稀薄,无法顺畅地呼吸,所以他穿上有加热表层的活动服,然后在肩头背上一个小气罐,再用面罩覆住口鼻,并戴上一副护目镜。
即使如此,在他下车走进沙地时,强烈的寒意仍使他的鼻息凝结成雾,几乎要妨碍到他的视线。虽然他的耳朵覆在兜帽内,仍可听见风声飒飒。不过,活动服的加热装置发挥了作用,身体其他部位都暖和了起来,所以脸部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寒意。
他将兜帽的系带绑紧,走过地面。他走过一块块扁平的石头;此处遍地都是这种石头。他屡屡蹲下来检视岩隙,发现有地衣以及各种生命迹象:苔、小莎草、芦苇。朔风肆虐。每分钟会有四或五道特别强劲的狂风朝他袭来,其间则是稳定的强风。此地想必常年刮风,塔尔西斯的隆起处,大气层大规模地往南偏移。高压胞在西侧这种隆起处的起点会带来大量湿气;事实上,此刻西方的地平线看来雾蒙蒙的一片,远方的地表若隐若现,在海拔比这儿低两三千米的地方,绵延约60千米远。
地面只有微量的雪,填塞在岩隙与坑洞间。这些雪都已结成硬冰,在上头跳跃也不会留下足迹。冰层被风吹过,有一部分会融化,但迅即再度结冰。有块冰被他踩碎了,他发现厚达数厘米。冰下覆盖着粉末状细沙。他虽然戴着加热手套,手指仍感觉冰冷。
他再度起身,在岩石间漫无目标地四处晃荡。若干较深的坑洞有冰池。中午时分,他到达一座这种冰池,在池旁吃午餐,将面罩摘下,吃加了蜂蜜的谷物棒。距海平面4.5千米高,大气压力267毫巴。的确是高气压。太阳低悬在北边的天空,只见一个亮点,周围有一团光晕。
冰池中的冰澄澈得有如玻璃般,让他得以一眼看清池底景物。在其他地方,这种冰池必是支离破碎的,或充满气泡,或覆满白霜。他所坐的池岸是一条碎石弯道,一处处棕黄的泥土与黑色的枯草遍布在狭窄的路面上——显然水位曾经更高,在碎石岸上又形成一道泥岸。整个池畔顶多4米长,1米宽。碎石呈赤褐色,颜色斑驳……他得去查颜色表才能确定那叫什么颜色。不过此刻不想去管那些了。
泥道上长满小草,东一丛西一簇。较高的草都枯死了,呈淡灰色。在池边有几丛水分饱满的深绿色枝叶,叶缘呈暗红色。在绿色部分与红色部分之间还有另一种颜色,他说不出那是什么颜色,是种带着光泽的棕褐色,同时带有绿色与红色的色调。看来他得快点去查颜色表才行;稍后他环顾四周时,发现每隔一会儿就得查一下颜色表。有近似白色的花朵隐身在这种红绿双色的叶底下。随后还找到若干缠根、红茎、绿针叶,有如海滩边的海草。后来又看到那种同时带有绿色与红色的叶子,置身于大自然间瞪视着他。
远处传来嗡嗡声,或许是风吹过岩隙形成的,或许是昆虫的鸣叫。黑色的小蚊子、蜜蜂……虽然空气中有30毫巴的二氧化碳,但它们仍可以生存。因为压力非常微小,不会将二氧化碳注入它们的身体,而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内部的饱和作用也不会让更多的二氧化碳进入。在哺乳动物身上可能不是这样。不过它们在20毫巴下或许就能生存了,而火星低海拔处长满了植物,或许二氧化碳的含量不久便会降至20毫巴;到时候他们便可以摘下氧气筒与面罩。火星上的生物将可活动自如。
他在那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中似乎听到了各种动物的声音,或许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正随着另一波茂盛的绿色植物而来。远方传来的嗡嗡声,风声,满地岩石的荒野池畔之静谧感,他在这种刺骨寒意中所感受到的诡异快感……“安应该来看看这一幕。”他喃喃自语着。
话说回来,那些反射镜拆除后,他目前所看到的都将化为乌有。此地是生物圈的上层临界点,在阳光减弱后,上层临界点的温度会骤降,至少暂时会下降,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升。他不喜欢这样;看来应该有方法弥补阳光减弱造成的问题。毕竟,在反射镜安装之前,“地球化计划”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当时并不需要那些反射镜。最好是不要依赖这么脆弱的设备,而且越早摆脱越好,以免因植物枯死而连带造成动物的大量死亡。
即使如此,还是很遗憾。不过枯死的植物到头来可以成为更多肥料,而且它们不会如动物般饱受折磨,至少他这么认为。谁知道植物有什么感觉?当你仔细观察植物时,看着它们如复杂水晶般的内部结构,不禁要赞叹它们与其他生物一样神秘难测。如今它们在这片旷野出现,他所看到的每样东西,在广大的荒高地上,遍布在岩石表层,渗入饱经风化的矿层,形成泥土。这种形成过程极为缓慢;每撮泥土都是一团无比错综复杂之物,这片荒高地是他所见过的最赏心悦目的景致。
向风化致敬。整个世界都在风化。这字眼首次以白纸黑字出现,是在一本关于英格兰巨石阵的书中,应该是出版于1665年。“历经数世纪的风化”,在这个满地石块的世界。风化,这种最早出现的科学,既明确又模糊,常会一词多义。丢在一起。心灵有如气候。或被风化。
西边有云层翻越附近山丘,底部贴近暖气流,平平整整,有如贴在玻璃上。羊毛丝一般的彩带一路向东迤逦飘拂。
萨克斯起身,爬出冰池的洼地,爬出遮蔽的洞口,风势猛烈——仿佛冰川期在一瞬间来袭。当然,是由于气象学上的风寒效应;如果气温是262开氏度,而且风速在每小时70千米,若是强风时则更快,风寒效应会使温度降低至约250度。是不是如此?这种温度若没戴头盔,的确够冷的。事实上,他的手已经冻僵了。他的脚也已麻木。他的脸早就失去知觉,有如在面前戴着一层厚面罩。他打着冷战,一眨眼,眼睛似乎就睁不开了;他的泪水已经结冰。他得赶回车上才行。
他蹒跚着走过岩面,没料到强风会带来如此刺骨的寒意。长大后他就不曾经历过这种风寒,也忘了小时候经历这种风寒时身体会变得多么僵硬。他在疾风中步履蹒跚地前进,爬上一片古老熔岩,往上张望。他的车子在那边——庞大、耀眼的绿色,像艘宇宙飞船般闪闪发光——在斜坡上2000米处。看了后,他松了口气。
不过此时雪花开始横向朝他飘过来,令他见识到风势的强劲。粒状雪花不断地扑打着他的护目镜。他朝车子前进,将头压低,望着风雪在岩石间飞舞。雪花浓密,他以为护目镜都要结霜了,不过在费尽千辛万苦将护目镜的内面擦拭过后,才发现霜凝结在外层。是细粒的雪花、雾气,还是沙尘?很难说。
他吃力地继续前行。待他再次抬头张望时,风雪已经浓密到使他看不清停车处的道路。无计可施,只有奋力前行了。所幸活动服有加热装备,而且隔绝效果良好,因为即使将加热装备开启到最大,从他左侧扑来的冷风也强劲得令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丝不挂。这时能见度约有20米,视当时风雪的密度而随时改变;他有如置身于一团时而膨胀时而收缩的白色泡沫中,风雪在身旁漫天飞舞,看来像是结冻的雾气。他显然已经位于暴风雪的正中央。他的双腿麻木。他用双手紧抱住身体,将戴着手套的手塞进腋窝。他已分不清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否正确。他似乎还停留在风雪来袭前的位置,不过也好像已经朝车子推进了许多。
火星上没有指南针;然而,他的腕表及他的车上都有卫星定位系统。他可以调出一幅详细地图,然后找出自己及车子的位置,确定方向后再朝车子前进。这听来似乎很麻烦——他这才意识到,他的思想也和身体一样,因受到酷寒的影响而迟钝。毕竟,不过是调出一幅地图,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找了块儿巨石,蹲在避风处调出地图。这个方法听起来合情合理,然而实际操作后才发现仪器的功能不够精良;腕表的屏幕只有5厘米宽,小得无法看清上面的细节。最后他勉强估量出大概位置,走了几步路后,又重新定位。不幸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偏离原来的方向。
这令他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身体感觉自己的方向正确;他的思想则认为还是信任卫星定位图比较保险,认为自己真的走偏了。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认同。从所处的地势看来,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感觉更为正确。两种分歧的想法令他无所适从,也因而头痛得几乎站不住,似乎全身的细胞正被牵引向两个对立的方向。他几乎要相信人的体内也有磁场,有如候鸟脑内的松果体般,可以分辨方位——然而火星上根本没有磁场。或许是他的皮肤可以感应到阳光的辐射,因此即使天昏地暗,也能判断太阳的方位。想必是如此,因为他强烈地觉得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
最后,不知所措的感觉消失了,他决定接受卫星定位图的指示,只是心头仍然觉得不安。然而人总得靠仪器,不能光靠本能,那才是科学。于是他继续前行,吃力地走过斜坡。他的双脚几乎已经不听使唤,再加上能见度差,老是会被地上的石块绊倒;他三番五次地摔得四脚朝天。没想到风雪也会令人伸手不见五指。
走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再度用卫星定位图估计车子的方位;这时卫星定位图指示的是截然不同的方向,要他朝左后方前进。
他很可能走过头了。是吗?他实在不想在这种狂风暴雪中折回头。然而车子显然就在后面。于是他再次将头压低,咬紧牙关再度冒着严寒上路。他的皮肤在有加热装置的地方奇痒难耐,其他部位则冻麻了。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寸步难行。他的脸也毫无知觉;他显然已经被冻伤了,得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才行。
他有了个新主意,呼叫帕弗尼斯山上的欧尼亚,她几乎立刻就与他联机。
“萨克斯!你在哪里?”
“就是不知道才找你!”他说,“我在达伊达里亚平原遇到了暴风雪!我找不到车了!你能否用卫星定位图将我和我车子的正确方位找出来!告诉我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
他将腕表紧贴着耳朵。“真是的,萨克斯。”听起来欧尼亚似乎在吼,真是难为她了。她的声音和风雪一样强劲。“等一下,我查查看!……好!找到你了!还有你的车子!你大老远地跑到南部做什么?恐怕没有人能立刻赶过去救你!尤其是还有暴风雪!”
“确实是有暴风雪,”萨克斯说,“所以我才呼叫你。”
“好!你在你的车子西面350米处。”
“正西方?”
“——有点偏南!不过你怎么分辨方位?”
萨克斯考虑了半晌。火星没有磁场,这点他以前一直不认为是个问题,如今却成为棘手的问题。他可以假设风雪是从正西方吹来的,但这只是假设。“能否再帮我查一下气象资料,看风是由哪个方向吹来的。”他说。
“可以啊,不过各地区的数据可能差别很大!等一下,我找人来帮忙。”
萨克斯在天寒地冻中又熬了漫长的一段时间。
“风是从西北方向吹来的,萨克斯!所以你必须顺风走,稍偏左一些!”
“我知道。现在先挂断,看看我前进的方向是否正确,然后再纠正我。”
他再度上路,所幸是顺风。千辛万苦地走了五六分钟后,他的腕表响了。
欧尼亚说:“你的方向正确!”
这令他大为振奋,也加快了步伐,虽然寒风仍穿筋透骨。
“好,萨克斯,萨克斯!”
“怎么样?”
“你和你车子的位置已经重叠了。”
可是却不见车子踪影。
他的心七上八下。能见度仍在大约20米左右,可是他看不见车子。他得尽快找地方避风雪。“以你的位置为圆心,呈螺旋形往外找找看。”欧尼亚建议。理论上这是个好主意,不过他实在无法付诸实践,他无法再逆风前进。他茫然地望着腕表上的屏幕,信号已经断了,漆黑一片,没有人能帮他忙了。
他依稀可以分辨出左边有座小雪堆。他上前探视,发现雪堆后是一片及肩高的岩壁,他不记得刚才曾看到过这块巨石,不过塔尔西斯地区有许多辐射状的岩隙,这一定是其中之一,刚好可以容纳一座雪堆。雪有绝佳的隔温效果,虽然用雪堆来避风雪实在不怎么吸引人,不过萨克斯知道登山者经常会在雪堆中挖个洞过夜。这样可以让人躲过暴风雪。
他走近雪堆,用麻木的腿踢雪堆底部。有点像在踢石头。想挖出个雪穴似乎难于登天。不过这么活动一下四肢可以暖和一些。而且在雪堆旁风势较小。于是他抬腿踢了又踢,发现在较硬的表层冰片下,便是常见的粉末状雪片。看来想挖个雪穴是可行的。他开始动手挖掘。
“萨克斯!萨克斯!”他的腕表传来呼唤声,“你在做什么?”
“挖雪穴,”他说,“我要露宿此地。”
“噢,萨克斯——我们正要开飞机去救你!无论如何我们明天早晨都可以赶到,所以你要撑下去!我们随时保持联机!”
“好。”
他又踢又挖。他跪下来掘出较硬的颗粒状积雪,抛入身旁的风雪中。行动困难,思想也迟钝。他懊悔万分,不该走得离车子这么远,又贪恋这冰池的美景。在形势开始步入正轨时罹难,真是划不来。自由自在,但呜呼哀哉。这时雪堆中已经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洞了。他疲惫不堪地钻进去,侧躺着靠双腿将身体往洞内顶。身上的雪感觉很结实,比起外面的风雪也暖和许多。他很欣慰全身仍打着冷战,也很担心会不再发抖。若因太冷而不再发抖,情况就不妙了。
极度疲惫,极度寒冷。他望着腕表,下午四点。他得再撑15~20小时才能获救。也有可能次日清晨风雪就已停歇,想找车子就不难了。反正今晚非窝在雪穴中不可。不然就再度冒险出去找车子。一定不会太远。不过,除非风势减弱,否则他实在不想再出去找车子了。
他得在雪穴中等。理论上他可以熬过一个晚上,虽然此刻他冷得无法相信这一点。火星上的夜晚,温度仍会骤降。或许再过个把小时,风雪就减弱了,那他便可以在入夜前找到车子,上车避寒。
他告知欧尼亚及其他人自己目前的处境。他们都为他担心,但也无计可施。他听多了,觉得有点不耐烦。
他的思维似乎停滞不动。人在寒冷时,流到四肢的血液会减少——或许脑部也一样,血液只流向对维持生命绝对必要的器官。
又过了许久,天色已渐暗。应该再与人联系一下。他太冷了——情况不大对劲。他年岁已大,海拔又高,二氧化碳浓度——不知哪个因素,也许几个因素交相影响,使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或许会在一夜之间被冻死,显然有此可能。好大的风雪!或许是将反射镜拆除造成的。引发冰川期,造成大灭绝。
风中传来奇怪的杂音,想必是如鬼哭狼嚎的风声。有点像微弱的叫唤,呼喊着:“萨克斯!萨克斯!萨克斯!”
有人飞来救援了吗?他朝外面的风雪探看,白色的雪絮在薄暮中飞舞。
然后他在沾满雪花的睫毛间看到一道人影浮现。矮胖,戴着头盔。“萨克斯?”声音有点扭曲,是从头盔的扩音器传出来的。达·芬奇地区的科技人员配备精良。萨克斯试着回答,却发现自己已经冷得无法开口。光是将脚伸出洞外就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过总算引起了那人的注意,因为那道人影转过身子,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乘风破浪一般,穿过风雪朝他走来。那人走到他身旁,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腕,他看到那人的脸在面罩内清晰地浮现,是广子。
她淡淡一笑,然后将他拖出雪洞,由于拉得太过用力,将他的腕骨扭得痛彻心扉。
“哎哟!”他叫道。
外头的寒风有如死神降临。广子将他的左臂绕过她的肩头,紧拉着他的手腕,搀扶他走过岩壁,步入风雪之中。
“我的车子在附近。”他低声说着,身体重心都落在她身上,试着移动双腿,能再见到她真好。个头矮小结实,和以前一样强壮。
“就在这里,”她透过扩音器说,“你距离车子很近。”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在你来阿尔西亚时就一直在追踪你。然后今天风雪来袭,我找出你的方位,发现你离开了车子。于是我便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谢了。”
“遇上风雪小心为宜。”
不久他们就在他的车子前面了。她放开他的手腕,凑近他的护目镜,说道:“上车吧。”
他举步维艰地踏上台阶,将车门打开,跌坐进去。他笨手笨脚地想挪出个空间让广子上车,但她并不在车门外。他探头到车外张望,不见她的踪影。已经入夜了,雪地此刻漆黑一片。“广子!”他叫道。
没有回音。
他关上闭锁室的外门,忽然觉得很害怕——缺氧——于是赶忙给闭锁室充气,然后穿过内门进入小小的更衣室。车厢内暖和得出奇,空气有如蒸汽一般。他想将衣服脱下,可是却拉不动。于是他按部就班地来,先将护目镜与面罩摘下,上头结了一层冰。哦——氧气筒与面罩间的导管或许因结冰而无法工作,才会有缺氧的感觉。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坐着让头晕目眩的恶心感消失。他将兜帽摘下,拉开活动服拉链,折腾了许久才将鞋子脱下,然后脱活动服。他的内衣既冷又黏,他的手有如被火烧过般灼热。那是好现象,表示尚未被冻伤,不过疼痛感仍让他苦不堪言。
他全身的肌肤都开始出现这种灼热的痛感。为何如此?血液回流入毛细血管?或是冻僵的知觉恢复了?无论是什么原因,那种感觉真是痛苦难耐。“哎哟!”
他的心情很好,不只因为逃过了一劫。能大难不死当然很好,不过最重要的是知道广子仍然健在。广子仍然健在!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他的许多朋友都认为她和她的手下已逃过沙比希的袭击,并经由土墩迷宫潜回他们的庇护所藏匿,不过萨克斯一直无法确定。没有证据可以支持这种看法,而且安保部队有能力将异议人士谋杀后大卸八块。萨克斯一直认为,这种可能性比较高。不过他一直未将这种想法向人透露,也对别人的推论不予置评。没有人能确定真相到底是什么。
不过如今他知道了。他无意间进入了广子的地盘,而且她在他即将被冻死或窒息之际救了他一命。看着她开朗又有点冷漠的容颜——她的褐色眼眸——感受到她的身体在支撑着他的重量——她的手紧抓着他的手腕……他的腕部一定会瘀青。或许甚至已经扭伤了。他活动手腕关节,结果痛出泪来,这又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广子啊!
过了许久,身上的灼热感消退了。虽然他的手觉得有点肿胀,肌肉及头脑也有点不听使唤,不过大致上已经恢复正常。或者说勉强算是正常了。
“萨克斯!萨克斯!你在哪里?快回答,萨克斯!”
“噢,大家好。我回到车上了。”
“你找到了?你离开雪穴了?”
“是的。我——我趁风雪减弱时,在远处看到了我的车子。”
他们都为此颇感欣慰。
他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贺,搞不懂自己为何顺口就撒下这个谎言。他不想向他们透露广子的事。他猜她想必希望不要曝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替她掩饰……
他向同事们表示自己已无大碍,然后挂断。他拉了张椅子进入车内的厨房,坐在椅子上。将汤加热,大声地喝,烫得舌根发麻。冻伤、烫伤、全身发抖——有点作呕——一度伤心落泪——大部分时间迷迷糊糊——尽管饱受折磨,他仍然非常、非常快乐。当然,与友人通话让他清醒了过来,也对自己冒冒失失地外出冒险又迷路觉得既羞愧又难堪——的确很清醒了——然而仍然很快乐。他总算大难不死,更值得欣慰的是,广子也逃过了一劫。她的手下想必也跟着她安全脱了身,包括“登陆首百”的六名成员,岩、吉恩、莉雅、劳尔、艾伦、叶夫根尼亚,全都是在革命之初便跟着广子出生入死……萨克斯洗了个澡,然后泡在温热的水里,随着体温逐渐恢复而注入更多热水,不断地回想着这意外的惊喜。真是奇迹——当然,不是奇迹——但有如奇迹,令人喜出望外。
他发现自己在澡盆里睡着了,于是赶忙起身,擦干身体,精疲力竭地拖着已恢复知觉的双腿上床,钻入棉被内,想着广子入眠。回想着他曾趁夜阑人静,所有人都已就寝时,在“受精卵”澡堂令人春心荡漾的温热浴池内与她做爱;回想着她的手抓着他的手腕,拉他起身。他的左手腕仍疼痛不已,他痛得很开心。
第二天,他又开车登上阿尔西亚南面的大斜坡,如今山坡的高处白雪皑皑,说得精确一点,是在海拔10.4千米处。他百感交集,情绪从不曾如此激动过,有点像是在心脏病发作后接受电击治疗——仿佛他的脑部正在激烈地活动——或许是麻痹许久的边缘系统终于与大脑皮层连上线了。他还活着,广子还活着,火星也还活着;面对这么多令人开怀的事,即使出现冰川期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只是还算温暖的气候中出现了短暂的变化,有点像几乎已经被人忘记的大沙暴。虽然他的确很想设法改善这种气候的突变。
另一方面,人类社会中仍然到处都有激烈的冲突,火星与地球都有。不过在萨克斯看来,最严重的危机似乎已经不是战争。洪水、冰川期、人口膨胀、社会动荡、革命;或许在这种后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一阶段,形势已经恶化得使人类成为拯救宇宙浩劫的尖兵。
或许他只是因在达伊达里亚平原劫后余生而变得太过自信。他的达·芬奇地区的同事们则显得忧心忡忡,不断地透过屏幕巨细靡遗地向他描述东帕弗尼斯的争议。但他没耐心聆听。帕弗尼斯山显然已经成为逞口舌之快者的大本营。而达·芬奇地区那一群人则忧心如焚——他们就是这副德行。在达·芬奇地区,若有人说话时音量提高两分贝,其他人便会担心情况已经失控。不会。在经历过达伊达里亚平原的大难不死后,他觉得这些事情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虽然曾受困于风雪中,也可能正是因为曾被风雪所困,如今他只想回到那片旷野。他希望能多了解那个地区——观察反射镜拆除所造成的影响——与参与计划的各个团体讨论如何善后。他呼叫位于沙比希的七尾,询问自己能否前去与学者们讨论这个问题。七尾欣然同意。
“我能否带几位同事同行?”萨克斯问。
七尾仍欣然应允。
萨克斯忽然心生一计,像是突然开窍了。广子会如何看待这种冰川期?他难以揣测。不过他在达·芬奇地区的实验室中那一大群同事已花了数十年心血研究独立的问题,并发展武器、运输、掩蔽等相关装备。如今独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而他们正面临冰川期来临的新问题。这些同事当初就是应他之邀前来参与他主持的计划的,如今他们想必可以接受他的游说,再回去研究火星生态。然而要如何着手?沙比希位于海拔4000米处,泰瑞纳陆块则位于海拔5000米处。那些科学家是全世界研究高海拔生态的人当中的佼佼者。所以,再开一次会议,再构建一个小乌托邦。就这么简单。
当天下午,萨克斯将越野车停在帕弗尼斯山与阿尔西亚山之间的山鞍处,一个名为“四山景”的地方——此处视野辽阔,两座耸入云霄的大火山分据南北两端,奥林匹斯山则位于西北角,在风和日丽时(当天的雾气太浓)还可以远眺位于帕弗尼斯山右侧的艾斯克雷尔斯山。他就在这寸草不生的广袤高地吃了午餐,然后往东下山到尼科西亚,搭上前往达·芬奇地区的飞机,然后再去沙比希。
他费尽唇舌地在屏幕上向达·芬奇地区的同事以及帕弗尼斯山上的人解释他的行动,要求他们同意不要让他参与仓库中的辩论。“就精神上而言,我仍然在这仓库内。”他说,可是他们不听这一套。他们要他亲自参与,这点还挺令人感动的。“感动”——这个字眼充满象征意味,但浅显易懂。他开怀大笑。但娜蒂雅出现在屏幕上,怒气冲天地说:“别闹了,萨克斯,你不能因为情况陷入胶着就一走了之。事实上,现在正需要你,你已经成为萨克斯将军了,你是伟大的科学家,你必须留下来奋战到底。”
不过广子虽然没有出席,会场上不是仍可感受到她的存在吗?于是他决定径自前往沙比希。
“可是我们怎么办?”尼尔格问他,其他人也婉转地问他同样的问题。
电缆的问题已陷入僵局,地球上仍一团混乱;火星上与跨国公司的战火尚未平息,红党则仍在他们控制的地区有系统地破坏“地球化计划”及各种相关设施。另有各种小规模的革命活动趁此乱局宣扬他们的独立主张,有些甚至小到只是在一个帐篷内或气象站内就要闹独立。
“反正,”萨克斯想着这些乱象,“谁能控制生命维持系统,谁就能掌握大局。”
生命维持系统就是社会结构——基本设施、生产模式、维修……他真的必须与大气分离中心的人以及制造帐篷的人谈谈才行,他们当中有些人与达·芬奇地区关系密切。这表示他和其他人一样要对此事负责。这种想法很令人不安。
“可是,你要我们怎么办?”玛雅问道。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她显然与其他人一样困惑。
可是萨克斯此刻已经快到尼科西亚了,他不耐烦地说:“派一个代表团去地球,或是召开立宪会议,草拟宪法大纲。”
玛雅摇头:“众说纷纭,很难达成共识。”
“那就采用地球上比较先进的20或30个国家的宪法,”萨克斯大声将想法说出来,“看看效果如何。或许可以用计算机编一套综合宪法试试看。”
“你要如何定义先进国家?”亚特问。
“国家未来指数、实际价值标准、哥斯达黎加比较——甚至国民生产总值也行啊,有何不可。”经济学与心理学一样,都是试图凭借繁复的理论来掩饰真相的伪科学。国民生产总值就是这种计量单位,有如英寸与英国的热量单位一般,早就该被淘汰了。不过,管他呢——“多采用几套不同的标准,社会福利啦、生态保护啦之类的,有什么就用什么。”
“可是,萨克斯,”土狼抱怨道,“单一民族国家这种观念实在是很不可取,那会毒害所有的旧宪法。”
“有可能,”萨克斯说,“不过好歹有个开头。”
“这些都已偏离了电缆这个主题。”杰姬说。
真是奇怪,有些绿党人士与激进的红党人士一样,一心想追求完全的独立。萨克斯说:“我在处理物理学问题时,通常会将无法解决的难题暂时搁置,稍后再以另一种方式处理,看能否随着时间的演变而有所改善。对我而言,电缆就是这类棘手问题。不妨用它来提醒我们,地球不会离我们而去。”
可是他们听不进去,仍与以前一样面红耳赤地争辩如何处理电缆、如何建立新政府、如何处理已经不参与讨论的红党人士,诸如此类的问题,完全将他的建议当成耳边风,只一味地争论那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革命之后,萨克斯将军就落得如此下场。
尼科西亚的机场几乎要关门了,可是萨克斯不想进城;他最后决定与几个来自道斯叉状海湾的斯宾塞的友人一同飞往达·芬奇,他们搭乘革命前制造的新式超轻型飞机,那是他们为了方便从事地下活动而设计的。这架由计算机驾驶的银翼飞机飞越诺克提斯迷宫时,5位乘客都坐到机舱底层,以便通过透明的底板俯瞰外面的景致;地面的排水道看起来像个错综复杂的网络。萨克斯望着各个峡谷间的平坦地区,大都是孤立的;它们看起来颇适合人类居住,有点像开罗,位于火山口北缘,有如装在玻璃瓶内的模型城市。
机上人员开始讨论大气分离中心,萨克斯聚精会神地倾听。虽然这些人一直专注于从事革命所需的军备与基本物资研究,而他们口中所说的这套“塞普”设备则用于处理较日常的事务,但他们对其仍倍加推崇。其中一人说,设计出足够坚固的帐篷,并能顺利运行,这工作任重道远,若失败了将造成空前浩劫。到处都有批评的声浪,每天都有潜在的危险。
当然,“塞普”与布雷西斯有关系,每座帐篷或加了天幕的峡谷都由单个的组织管理。他们收集相关信息,并组成一支巡回顾问团。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从事社会服务,故而采取分工合作的方式运行——有人说,这是个非营利性的公益团体——不过他们的成员个个衣食无虞,而且有钱又有闲。“他们也认为自己有资格享受,因为一旦出了状况,他们便得立刻采取应对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许多加了天幕的峡谷都曾出现惊险状况,有时候是遭到陨石撞击,有时则只是机械故障。一般加了天幕的峡谷都在一端有座机房,负责抽取适量的氮气、氧气,并在火星表层的气流中监测各种气体。他们按各地区的情况调整各种气体的比例及大气压力,不过一般都在500毫巴左右,那足以使帐篷的顶端略微拱起,也是火星的正常室内大气压。然而,在烈日当空时,帐篷内的空气会明显膨胀,最简单的应对之道就是将帐内的空气释放回大气层中,或将多余的空气压缩后储存在悬崖边的大型储藏室内。“有一次我在道峡谷,”有个技术人员说,“当地存放压缩空气的储藏室爆炸,将整座高原炸得四分五裂,并导致了一场流向鲁尔门的滑坡,帐篷的顶部也被炸碎了,大气压力降至火星地表原本的260毫巴,所有东西都开始结冰,他们赶忙去补帐顶。”萨克斯想起来了,补救措施是采用一种透明膜,薄如蝉翼,但极为坚固。“他们在破洞旁部署好后,有个女人却被头下脚上地粘在那种黏性超强的透明膜的底部!我们赶过去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才帮她解困,她差点就送命了。”
萨克斯打了个冷战,想起自己不久前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的情景;260毫巴的大气压,有如置身于珠穆朗玛峰的峰顶。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在讲各自的惊险经历,包括西朗亚格哈的拱顶被冰雹击碎,不过无人伤亡。
不久他们已飞越坑坑洼洼的爱森斯台地,即将降落在达·芬奇火山口底部的沙质跑道上,这种跑道是他们在革命期间才开始启用的。整个地区的人悄悄地筹备了几年,如今已经可以公开使用,而且在火山口南缘的拱壁上还加装了一扇铜窗。火山口的底部覆着一层雪,最中央部分隆起一座醒目的圆丘。他们或许可以在火山底部注水,使其成为湖泊,中央的圆丘就充当湖心小岛,四周的火山口内壁就是湖边峭壁。然后在内壁脚下再建一条环形运河,通过辐射状小运河与湖泊相连,这种地形有如柏拉图所描述的亚特兰蒂斯。萨克斯猜想,若能改建完成,达·芬奇地区将可让20000~30000人自给自足;而且类似达·芬奇的火山有数十座。自治区内的小自治区,每座火山都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城邦。每个城邦都可自给自足,并决定自己的文化特性;然后在全球议会中拥有投票权……各个地方团体的规模都限于城镇,必须做本地交流的除外……可行吗?
以达·芬奇地区来看,应该可行。火山口南面的拱壁遍布各种建筑,此时全在阳光的照射下。萨克斯有天早上走遍了整个地区,探视各个实验室,并向众人道贺,他们终于将联合国临时政府成功地逐出火星。毕竟,有些政权是出自枪杆子,有些则是视人民的眼神而定,而眼神则会随着是否有枪杆子指向他们而改变。这些萨克斯的人马已经将枪杆子赶走,所以情绪极为亢奋——很高兴能见到他,也乐于接受不同的工作——回头做基础的研究工作,或研究斯宾塞那群人所研发出来的新物质有何作用,不然就研究地球化的问题。
他们也注意着太空中及地球上的发展。有架速度极快的航天飞机从地球飞来,运载的是什么不得而知,飞行员向他们要求进入轨道。所以达·芬奇地区的工作小组正在紧张地制定安全协议,并和瑞士大使馆展开冗长会议,瑞士大使馆坐落于火山口南面拱壁的高处。达·芬奇地区的人员由叛乱人士摇身一变成为政府官员,这种转变令他们有点不自在。
“我们支持哪个政党?”萨克斯问。
“我不知道。我猜是大家支持谁我们就附和吧。”
“如今没有任何政党能得到全面的支持。只要能掌权的我们就支持,你知道。”
萨克斯的确知道。这是科技人员一贯的立场,在科学家也成为社会的一种阶层后便一向如此,他们的身份有如古代的祭司,介于统治者与老百姓之间。一般人都认为他们对政治漠不关心,像公仆——只希望从事科学研究,为大多数人争取最大的福祉,只要老百姓不要太情绪化,太偏执于宗教、政体或其他的迷思,这应该不难达成。
换句话说,这就是科学家的典型政治观。萨克斯有一次试着向德斯蒙解释这种观点,虽然说得合情合理,却招来他的一阵狂笑。是啊,这种观点是有点天真,也因此有点可笑吧,他想;和许多可笑的事情一样。可笑过头之后,就变得可怕了。因为这种态度使科学家几世纪来对政治敬而远之,从而使他们度过了几个世纪的悲惨岁月。
不过,如今他们所置身的星球,掌握了科技的人却或多或少地掌握了政权,如果他们想掌权的话。
萨克斯在走访各个实验室时,向那些研究人员谈起这一点,为了抚平他们对参与政治的不自在,他也提起了地球化的问题。最后,在他决定要前往沙比希时,大约有60名研究人员愿意与他同行,打算前去了解当地局势。“萨克斯要以此地来取代帕弗尼斯。”他听到有一名研究人员这么形容这趟旅程。这主意也不错。
沙比希位于海拔5000米高的泰瑞纳陆块西边,在雅里-德洛热火山口的南面,坐落于伊希地与希腊盆地之间的古老高地上,中央点在经度275度,南纬15度。选择在此地搭建帐篷顺理成章,因为这里往西视野辽阔,东面有低矮的小丘,看起来像一片荒原。不过如果要在这片空旷的地方居住,或在岩石遍布的野地间耕耘,就会觉得此地略显高了些;事实上,这里真的很高,除了塔尔西斯与埃律西昂之外,全火星就属这里的地势最高,有如一座生机盎然的岛屿,沙比希人在此已经耕耘了数十年。
巨型反射镜拆除后,他们大失所望,甚至可谓是情况危急,历尽千辛万苦地想抢救他们的植物;不过能抢救回来的很有限。萨克斯的老同事中山七尾就摇头说道:“冬寒将很严重,像冰川期。”
“我希望我们能弥补因阳光减少而造成的损失,”萨克斯说,“加厚大气层,增加温室的气体供应量——我们可以凭借增加细菌数量以及改种高山植物来改善,对吧?”
“多多少少,”七尾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部分的培养皿都已经满了,那些培养皿都很小。”
他们说好吃饭时再好好讨论这个问题。达·芬奇地区的所有研究人员都在克劳餐厅,也有很多沙比希人到场欢迎他们。这次会谈历时颇久,讨论得相当热烈,气氛融洽。沙比希人住在一座龙形的超深井土墩迷宫中,因而不会看到他们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旧城市。重建的事如今已经暂时被搁置了,因为他们大都忙着去处理反射镜拆除造成的后果。七尾在长时间争论的会议中告诉塔里奇:“反正也没有必要将它重建成一座帐篷城市了。倒不如再等一阵子,然后在开阔的空间中重建。”
“那你可有得等了,”塔里奇说着瞄了萨克斯一眼,“我们的大气压力已经濒临《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中所制定的存活上限。”
七尾也望向萨克斯,“我们希望能将限定值调整得符合沙比希的需求。”
萨克斯点点头,耸耸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红党人士一定会很不高兴。不过如果海拔上限再往上调1000米左右,沙比希人便可以拥有这片山脉,而且对其他高地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所以调整似乎是合情合理的。然而谁知道帕弗尼斯山上那些人会怎么决定?他说:“或许我们现在应该先将焦点集中在避免气压进一步降低上。”
他们面色凝重。
萨克斯说:“你们可以带我们参观这个陆块吧?”
他们脸色开朗了些:“乐意之至。”
早期的大气学家称泰瑞纳陆块的土地为南方高地的“切割地形”,类似于“火山口地形”,但被网状的小沟壑分割得更碎裂。在陆块周围较低和较典型的高地上,也有所谓的“棱线地形”及“多山地形”。事实上,他们一早到了后立刻发现,所有地形几乎杂陈于一处:火山口、碎裂地表、棱线、切割地、多山地,洪荒时代的全部地形在此齐聚一堂。萨克斯与七尾及塔里奇坐在沙比希大学的越野车的上层瞭望台上;他们可以看见其他车辆载着其他同事,还有若干队伍在他们前面。在东方最远处的山上,若干精力旺盛的人正在越野跑。地表的坑洞中都覆了一层污秽的雪泥。陆块的中央在赤道以南15度,七尾说,沙比希附近的降雨量相当高。陆块东南侧比较干燥,不过在这里,云层会往南飞越伊希地平原的冰层,吸收足够水汽后翻山越岭,再结成雨珠降落路面。
说得没错,他们开着车上山,只见厚实的云层由西北方卷过来,像在与他们赛跑般紧追不舍。萨克斯打了个冷战,回想起不久前的历险;他很欣慰能置身于车内,也很庆幸随时可以离开这种地方。
最后,他们在一座分水岭的高处停车,然后下车。他们走过一片布满了巨砾、小丘、裂隙、沙堆、小火山口、像吐司面包般的基岩、陡坡,及将地表切割得四分五裂的浅沟。事实上,所有稀奇古怪的地表在此处都可以找到,因为这块土地已有40亿年的历史。此地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但不曾因此而被彻底摧毁,或被扫除得一干二净,所以40亿年来的演变全都展现在眼前,有如一座地质博物馆。这里在洪荒时代曾遭到严重风化,留下了厚达数千米的风化层,以及再狂烈的风都吹不走的火山口与崎岖地表。在开天辟地的这段时间,火星的另一侧则因遭到所谓的“大撞击”,而有深达6000米的岩面爆裂到太空中;其中有若干岩石后来坠落在南部。这就是“大斜坡”这个地形的由来,也是北方没有古老高地的原因,也是此处地形崎岖的成因之一。
此外,在西半球曾出现过短暂的温暖潮湿时期,当时曾有液态水流经地表。大部分研究火星的学者都认为这段时期相当潮湿,但并不暖和,年平均气温在273开氏度以下,地表有时候有水分,但水分的来源是热对流,而不是降雨。依目前的估算,这段时期大约只持续了数百万年,随后刮了长达数十亿年的强风,也就是又干又冷的“亚马孙时代”,直到他们登陆火星,仍处于这个时代。“从火星元年开始的时代有没有什么名称?”
“全新世。”
最后,20亿年的强风将地表刮得空无一物,风势强烈得将古老的火山口外缘都剥蚀殆尽。地表被一层层地风化,最后只剩满地岩石的蛮荒景象。就技术上而言,此地称不上混沌,只能算是蛮荒,充满繁复多样的地形,及没有外缘的火山口,还有被风化的台地、坑洞、小丘、陡坡,及无数的大小岩石。
他们三番五次地下车到处探视。连最小的台地在他们眼中也显得壮观。萨克斯发现自己总是不敢离车子太远,不过他仍然饱览了各种有趣的地形。有一次他发现一块像车子的岩石,表面全是垂直的裂隙。在岩石的左侧,朝西看去,是遥远的地平线,远方的岩地看来像裹着一层鹅黄色的滑亮光彩。右边有若干及腰高的古老断层,布满了坑坑洞洞,看来像楔形文字一般。然后是一座沙堆,周围有及踝高的石块环绕,有些是建金字塔那种深色玄武岩的风棱石,其他的则是颜色较淡的粗糙岩石。还有一块像古墓石般的桌形巨石。还有一块如尾巴般的沙冢。还有一圈原始的岩石,像极了饱经风化的巨石阵。还有一块蛇形的深深洼地——或许是一条水道的残余部分——其后是另一个缓升坡——远方则有座像狮子头的山丘。旁边的山丘看来则有如狮子的身躯。
在这遍地的岩石与沙堆间,有些不起眼的植物。至少乍看之下并不起眼。想要看到这些植物,必须刻意去寻找,注意其颜色,它们有各种层次的绿色,不过最大的特色是沙漠的色泽——鼠尾草色、橄榄色、土黄色等。七尾与塔里奇不断向他介绍一些他没见过的品种。他仔细地端详,专心致志。一旦适应了那些淡得几乎难以辨识的颜色之后,这些植物便从周遭的红褐色、棕黄色、深棕色、土黄色、黑色等岩石中浮现,映入眼帘。比较容易找到它们的地方是小坑洞与覆雪的岩隙附近。他看得越仔细,看到的就越多;然后,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盆地时,看来似乎已是遍地植物。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一大片荒野就是泰瑞纳陆块。
在这里,覆盖在整个岩层地表,或整个集水区的,是地衣的亮绿色泽,以及苔藓如丝绒的深绿色。像湿漉漉的毛皮。
色彩缤纷的地衣带,还有深绿色的松树针叶。北海道松、狐尾松、杜松等如喷雾状的针叶。生机盎然的色泽。感觉上有如从一间没有屋顶的大房间走过残垣断壁,进入另一个房间。一个小型的广场,有点像蜿蜒曲折的画廊;一座宽敞的舞池,一连串紧密相连的小密室,一间客厅。有些地方长了些矮树丛,最高的也没周遭的岩石高,枝丫间饱经风吹雨淋而长满瘤节,在雪线的最高处留下一道缺口。每根枝条、每株植物、每个空间,都有如盆栽般造型独特,却又浑然天成。
七尾告诉他们,事实上大部分盆地都是精心耕耘出来的。“这个盆地是亚伯拉罕开垦的。”每个小区域都由一位园丁或一组园艺人员负责。
“噢!”萨克斯说,“那么说也施过肥了?”
塔里奇笑了出来,“可以算是。这些土壤是进口的,大部分都是。”
“原来如此。”
怪不得植物种类如此繁杂。他知道,在阿雷纳冰川附近,就是他首度进入荒野之处,已经有人在开垦。不过此处显然已不只是初期的开垦。塔里奇告诉他,沙比希地区的实验室正在尽全力制造土壤表层。这主意不错,荒野的土壤即使生长一个世纪也只有数厘米厚。成长得这么慢自然有其原因,所以要制造土壤可谓是困难重重。
然而,“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有长足的进步,”七尾说,“已有近似百万年进化的成果。”他们似乎是先手工栽培若干品种,然后任其自生自灭,从旁观察其演变。
“我懂了。”萨克斯说。
他看得更仔细了一些,这才明白,每个空间所栽种的品种都不尽相同。“那么说,这里算是一座花园了。”
“是的……差不多。视园丁而定。”
七尾说,有些园丁按照梦窗疏石[1]的理念来栽种,其他人则依循日本禅学大师的精神;还有些人是依照中国神话中创造风水体系的伏羲的方式来栽种;其他人则追随波斯园艺界的精神导师,包括欧玛尔·海亚姆[2];不然就是追随利奥波德[3]或杰克逊,或是其他的美国生态学家,比如已经快被人遗忘的生物学家奥斯卡·史耐林,等等。
塔里奇补上一句,这只是他们所受到的影响。一旦着手栽种,他们便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经验。他们观察到有些植物会枝繁叶茂,有些则枯萎而死,于是便依地形特质来决定栽种方式,算是一种随机而变的进化。
“很不错。”萨克斯说着环视四周。对内行人而言,从沙比希走到陆块这段路程想必美不胜收,充满了他所无法领悟的玄机。广子想必会将此称为火星化,或颂赞火星仪式。“我很想去参观你们的土壤实验室。”
“没问题。”
他们回到越野车,继续上路。当天晚些时候,在漫天乌云笼罩之下,他们到达了陆块最顶端,此处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沼泽。小沟壑内全是松树的针叶,都是被风吹落后平铺于地,看来有如修剪得极为平整的草地。萨克斯与塔里奇和七尾再度下车,四处闲逛。厉风穿透他们的活动服,夕阳也从乌云的缝隙间露脸,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这片沼泽中有许多平滑光秃的基岩;萨克斯环视四周,觉得此处火红色的原始地貌似曾相识;他们继续上路,来到一座小沟壑的边缘,一片翠绿映入眼帘。
塔里奇与七尾讨论起生态变迁,这对他们而言有如将“地球化计划”重新定义得更精密,也更本土化。有点像是广子的“火星化计划”。不再借助重工业进行全面改革,而是依各地之独特地形采取缓慢稳定的本土化策略。“火星有如一座大花园。地球其实也一样。人类终将朝此方向演变。所以我们必须思考庭园化的问题,以及对土地的责任问题。这是一个人类与火星共存,也是对两者都公平的设想。”
萨克斯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倾向于将火星当成蛮荒之地。”他说着,想起庭园(garden)这个词的词源。这个词源自法语、条顿语、古代北欧语,原文为gard,意指用篱笆或围墙围住的土地,似乎与守护(guard)有同一词源。不过不知道在日语中用哪个词表达。“你知道——就是着手去做,将种子撒下去,然后看着它们自己成长。自行运作的生态环境,你知道。”
“是的,”塔里奇说,“不过如今蛮荒也成为庭园了。算是庭园的一种。”他耸耸肩,蹙着眉;他对这种观念虽然深信不疑,但似乎并不喜欢。“反正,生态波伊希思比工业化的‘地球化计划’看起来更像你所谓的蛮荒之地。”
“或许吧,”萨克斯说,“或许它们只是一个过程中的两个阶段。两种都不可或缺。”
塔里奇点点头,认真地思考着,“现在怎么办?”
“要视我们打算如何处理冰川期而定,”萨克斯说,“如果情况严重,冻死太多植物,则生态波伊希思将胎死腹中。届时从大气层至地表都将结冻,所有生态营造过程皆前功尽弃。反射镜拆除后,我没把握生物还能存活。所以我才急着想去参观你们的土壤实验室。那或许是目前唯一能在大气层实行的补救措施。我们必须试过几种模型后再静观其变。”
塔里奇点点头,七尾也颔首同意。他们已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生态环境变成冰天雪地。此刻片片雪花正在夕阳余晖中飘落,在风中飞舞。他们乐于接受各种可行的措施。
与此同时,与他们一道驾车游陆块的同事,回到沙比希的土墩迷宫后,整夜不停地讨论风水论、火星化、生态营造、热对流、五大要素、温室内的气体等等议题。萨克斯看着他们热烈地讨论,觉得大有可为。“如果米歇尔也在场就好了,”他告诉七尾,“约翰也应该在场。他一定很想聚集这么一群天下英才。”
然后他猛然想起,“安也应该在场。”
于是他回到帕弗尼斯,让那些研究人员留在沙比希继续讨论。
帕弗尼斯的一切依然如故。越来越多的人在亚特·伦道夫的怂恿之下,提议召开立宪会议。至少要草拟一部临时宪法,投票表决,然后依据这部宪法成立政府。
“好主意,”萨克斯说,“或许可以派一支使团去地球。”
有点像在沼泽中撒下种子,有些会生根茁壮,有些则会枯萎而死。
他去找安,不过发现她已经离开帕弗尼斯——有人说她去了塔尔西斯北面坦佩台地上的一个红党居住点。只有红党的人会到那边去,他们说。
考虑许久之后,萨克斯决定请史蒂夫协助,帮他寻找那个居住点的所在位置。然后他向波格丹诺夫分子借了一架飞机往北飞,经过左侧的艾斯克雷尔斯山,然后继续飞向伊秋思峡谷,飞越右边位于伊秋思高点的旧总部。
安想必也是沿此路线而来,因此想必也经过了“地球化计划”的第一座总部。地球化……一切都彻底改革,连思想都不例外。如果安曾注意到伊秋思高点,她可曾想起那段艰难的日子?无从得悉。人类对彼此的所知就是这么有限,每个人都只知道别人的若干小细节,有点像孤零零地活在宇宙中,真怪异。也因此才会想与朋友相处、结婚,尽可能与人共处一室。并非如此真能使人变得亲密,只是想减轻孤寂感。所以,每个人仍然像玛丽·雪莱[4]在《最后一个人》一书中所形容的,只是在茫茫人海中漂流。萨克斯年轻时曾对此书大为折服,书中的主人公在结尾时偶然看到了一艘船,于是便与那艘船同行,停泊在一处岸边,与他们共享一餐——然后继续孤零零地在大海中漂流。这有如他们生活的写照。因为每个人的世界都如玛丽·雪莱所想象的那么空白,有如起初的火星一样空白。
他飞越黑色的卡塞峡谷时,完全没有留意到它。
红党在许久前便已将位于岬角的一块街区般大小的巨石挖空,该岬角是位于伯雷佩金火山口南面的坦佩槽沟的两条峡谷的最后一处分界点。机尾突出处下方的窗户让他们可以俯瞰寸草不生的两条笔直的峡谷,以及汇集之后形成的那条更宽广的峡谷。如今这些槽沟切割着这块已经成为沿海高原的土地,马里欧提斯与坦佩两大峡谷系统共同形成了一个古老高地构成的巨大半岛,深深地插进新生的冰海。
萨克斯将他的小飞机降落在岬角的沙地上。此处无法看见冰原,也看不见任何植物——没有树木,没有花,连地衣都杳无踪迹。他怀疑他们是否将所有的峡谷都变得寸草不生了。只剩原始的岩石,上面结了一层肮脏的霜。他们对霜束手无策,除非用帐篷将这些峡谷盖住,不让空气进来。
“嗯。”萨克斯闷哼了一声,对自己的这个念头颇为惊讶。
两个红党人员带他进入位于岬角顶端的闭锁室,然后他跟着他们下了楼。这处庇护所看起来空荡荡的,这样也好。只有这两个年轻女人带他穿越险峻的山谷,免得面对一大群人冰冷的目光。借此见识到红党人的美学也满有意思的。此处是个不毛之地,与他预期的一样——寸草不生——只有形形色色的石头:粗糙的岩壁,更粗糙的岩顶,地面则是光滑的玄武岩,闪闪发光的窗户可以俯瞰峡谷。
他们到了一座看似天然岩洞的绝壁旁,洞内与峡谷一样蜿蜒崎岖。岩壁上有五颜六色的石块,镶嵌得如拼图一般,熠熠生辉,各石块间紧密相连,形成的图案如果仔细观察,似乎有其特殊意义。地上是由缟玛瑙、雪花石膏、蛇纹石和血石组成的拼花地板。这条矿石画廊无尽地延伸——宽敞却布满尘垢——看来像已久无人迹。红党人员比较喜欢搭车,这种地方在他们眼中无疑只是落难时迫不得已才来的庇护所。很隐秘的庇护所,如果将窗户关上,在这条通道中行走,将无从得知自己走到了何处。萨克斯觉得这条密道不只是用来逃避联合国临时政府部队的追逐,也可与整个地形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
安似乎也打算与这里融为一体,她一直坐在一扇石窗旁的座位上。萨克斯忽然停下脚步,他愣住了,差点撞上她,有如冒冒失失的旅人差点撞上路旁的候车亭。她看起来像是一尊石像,端坐在那里。他仔细打量着她。她气色不大好。如今一般人已经不再那么仔细地端详别人了,萨克斯看得越久,心头越是惊慌。他记得她曾告诉他,她已经不再接受抗老化治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而在革命期间,她像熊熊烈焰般地卖命工作。如今红党的革命已遭镇压,她已成为灰烬,身形枯槁,真是令人不忍卒睹。她已经大约150岁了,与仍健在的“登陆首百”成员差不多年纪,而且没有接受抗老化治疗……她将不久于人世。
这下可如何是好。严格说来,她的生理状况大约在70岁左右,这与她接受最后一次抗老化治疗的时间有关,所以也许还不至于太严重,或许彼得知道她的状况。不过,他听说根据统计数字看来,如果两次疗程的间隔太久,很可能会问题丛生。这种说法言之有理,还是谨慎为宜。
不过他不能这么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谈起此事。
最后她望了过来。她认出了他,身体抖动着,上唇如困兽般地翕动。然后她绷着脸将目光移开,满脸木然。毫无愤怒,毫无希望。
“我想带你去看看泰瑞纳陆块的若干地区。”他颓然地说。
她像一尊雕像般起身,然后走出房外。
萨克斯每次与安交谈总会有如罹患关节炎般全身酸痛,此时也是一样,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带他前来的那两位一直绷着脸的年轻女子则尾随在他身后。“我认为她不想与你交谈。”较高的一位告诉他。
“你倒是观察入微。”萨克斯说。
安站在走道更深处的另一扇窗户前,失魂落魄,也像是疲惫得无力动弹。或许她也有意与他交谈。
萨克斯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我希望了解你对那里的印象,”他说,“想听听你对我们下一步行动的建议,另外我也有若干关于火星研究的问题。当然,或许如今你对纯科学问题已经毫无兴趣了——”
她上前一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发现自己瘫向走廊的墙壁,跌坐在地上。安已不见踪影,那两名年轻女子扶他站起来,她们显然不知道是该鼓掌还是该为他叫屈。他全身疼痛,甚至比挨了耳光的脸颊还痛,他的眼睛灼热,有点刺痛。他似乎就快在这两个小白痴面前哭出来了,有她们在场,让事情更复杂;她们在一旁,他也不便大叫或哀求,他无法跪着去求安原谅他,他办不到。
“她到哪里去了?”他勉为其难地问道。
“她真的,真的不想跟你说话。”个子较高的那位说。
“你还是过一阵子再试试吧。”另一个建议。
“噢,闭嘴!”萨克斯说着,不由得怒从中来,“你们想必希望她停止治疗,让她自寻死路!”
“那是她的权利。”较高那位倨傲地说。
“那当然。但我谈的不是权利的问题。我谈的是如果有人想自杀,朋友应该如何处置,你们显然不明白这种问题。快帮我找到她。”
“你不是她的朋友。”
“我当然是。”他已经站直了。他摇摇晃晃地朝她可能前进的方向走去。两位年轻女子之一伸手扶他的手肘。他避开她,继续前行。安就在前面,颓坐在椅子上,那地方看起来像个餐厅。他上前去,步履慢得出奇。
她转过身来瞪着他。
“你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科学的人,”她咆哮着,“所以少在我面前谈什么对科学没兴趣的狗屁事!”
“没错,”萨克斯说,“说得没错。”他摊开双手,“不过我现在正需要建议,科学上的建议。我想学习。而且我也想让你看点东西。”
不过她考虑半晌后仍起身离去,从他身旁经过,使他不由自主地吓得后退了几步。他匆匆跟过去;她的步伐比他大,而且速度又快,所以他几乎小跑着才跟得上。他的筋骨酸痛。
“或许我们可以离开这里,”萨克斯提议,“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整个星球都已经毁了。”她喃喃自语着。
“你偶尔还是得出去看看夕阳,”萨克斯仍不罢休,“或许我可以陪你去看夕阳。”
“不用。”
“拜托,安。”她健步如飞,身材也比他高大,很难跟得上,边跑边谈更令他气喘如牛。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脸颊仍有点痛。“安,拜托。”
她没有回答,也没将步伐慢下来。这时他们走过了一条有数间套房与客厅的走廊,安加快脚步进入一道门,砰的一声将门关上。萨克斯试着推门,已经反锁。
总的来说,算是出师不利。
像是猎物与猎狗的追逐战。他必须设法扭转局势,免得像是在狩猎。然而他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我吹,我吹,我把你的房子吹垮。”他真的朝门口吹气。不过那两名年轻女子仍在一旁盯着他。
那个星期的晚些时候,有一天傍晚快日落时,他到更衣室换上活动服。这时安走了进来,把他吓得跳了起来。“我刚要出去,”他嗫嚅地说,“你不介意吧?”
“这是个自由国家。”她没好气地说。
于是他们一起出门,来到地表。那两名年轻女子如果看到了,一定会瞠目结舌。
他必须小心。当然,虽然他是要向她介绍新生态的美景,可是却不能提起植物、雪,或云。他必须让她自己去发掘。这或许是面对自然时最好的策略。美景无法言传,人们只能漫步其间,自行发现个中魅力。
安很孤僻。她很少与他交谈。他跟着她一路走来,不禁怀疑这就是她常走的路线,如今他获准同行。
或许也获准提出问题,科学问题。安三番五次地停下脚步,仔细地研究岩层结构。面对这种情况,若凑过去问她在找什么,应该也是人之常情。虽然此地的海拔很低,只需戴着可以过滤二氧化碳的面罩即可,但他们仍然穿着全套的活动服。所以交谈时只能像往常一样透过耳机。此时,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所以他开口问了。安也回答了,有些问题答得还很仔细。坦佩台地是布满岁月痕迹之地,它的底层材质是古老的南方高地残留下来的,其中有些部分延伸进了北部平原——是“大撞击”后残存的地形。随后由于其岩石圈被南方的塔尔西斯山脉挤得日渐隆起,所以严重龟裂。这些裂隙包括如今环绕着他们的马里欧提斯槽沟与坦佩槽沟。
地表破裂也使若干后来形成的火山得以显露,岩浆溢过峡谷。他们站在一处高冈上,看到远方有一座火山,像是黑色圆锥般由天际垂下来;然后他们看到另一座火山,看起来仿佛是萨克斯所能看到的最远的一个陨石坑。安摇摇头,指出岩浆流经之处及火山的喷出口,一经她点明,这些地形显得更为醒目,不过上面都已覆盖了石砾及一层污雪,在避风处聚积成堆,幻化成沙一般的色泽。
她能一眼看透地形的演进过程,有如读一本由大地自己撰写的史书;那是通过一个世纪的仔细观察与研究,再加上她的天赋,以及她对大地的热爱,才能如此独具慧眼。这真是值得低回赞叹的美景。这是一种资源,也可以说是一种宝藏——远超过对科学的爱,或米歇尔所热衷的神秘学的范畴——炼金术。不过炼金术士只想将一种物质炼成另一种物质。倒不如说这是一种神谕,是一种灵视,与广子的灵视其实一样强烈。或许没那么明显壮观,没那么积极活跃;一种听天由命的宿命;纯粹为了岩石而爱岩石,为了火星而爱岩石。这座原始的星球,气势雄伟,遍地通红,一片死寂,毫无生息;经年累月的缓慢化学变化,才得以使其成为如今之风貌。这种观念很怪异——无生物的生活——不过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也是一种生命形式,在各个炙热的星球间旋转,在宇宙间如心跳或呼吸的庞大膨胀与收缩中运行。在夕阳下,更容易看清这一点。
他设法从安的角度看事情。他在她身后,偷偷地瞄了他的腕表一眼。石头(stone)源自古英文的“sta”,可推溯至印欧语系中的“sti”,意指小圆石。岩石(rock),源自中古时期的拉丁文“rocca”,起源已不可考;一块大石头。萨克斯不再去看腕表,沉迷在空旷的岩石奇景中。他看得浑然忘我,完全没有听到安在跟他说什么;她闷哼一声,掉头离去。他腼腆地跟上去,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快,又提了几个问题。
安的火气似乎很大。那倒也算是个让人放心的好现象;若死气沉沉,反倒不妙;不过她看起来仍很情绪化,至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有时候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岩石,神情有如她当年那种充满热情的模样,那令他相当振奋;其他时候,她则只是喜怒无常,从事火星研究纯粹是希望能忘掉眼前,忘掉历史,或出于绝望,或者以上皆是。在这种时刻她就会显得十分茫然,连经过令人流连的景象时都视若无睹,对他的问题也充耳不闻。萨克斯对忧郁症虽然所知有限,但已足以让他警觉到危险,这种病症别无良策,只能利用药物治疗,不过药物也不见得保证有效。然而,若向她提起抗忧郁药,可能会刺激到她,所以他也开不了口。何况,忧郁症与情绪低落该如何区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幸好此地植物少得可怜。坦佩台地与草木扶疏的泰瑞纳不同,甚至还不如阿雷纳冰川的河岸。若不刻意去栽种,当然会是这种结果,此地仍多半是岩石。
另一方面,坦佩台地海拔较低,又潮湿,结了冰的海洋就在其北面与西面数千米处。许多“约翰尼苹果种子”的飞机曾越过整个新海的南方海岸线——数十年前“生物科技”公司的贡献,当时萨克斯仍在巴勒斯。所以如果仔细地寻找,还是可以看到若干的地衣;还有荒高地上一小片残余的农作物,而高山矮曲林几乎完全被雪所掩盖。除了地衣外,这些植物因气候骤然变冷,全都危在旦夕。此刻正是盛夏,但已见秋意,若干树叶与野草都已枯黄。变红的叶子置身于红色的岩石间,有如一种保护色,萨克斯屡屡在踩到后才发现那是植物。当然,他也不想叫安去注意这些植物,所以每当他践踏到植物时,总是只瞥一眼便继续上路。
他们登上庇护所西侧一座可以俯瞰峡谷的小丘,眼前豁然浮现一望无际的冰海,在夕阳余晖中呈现橘红与黄铜的色泽。整片冰海往远天弥漫,形成平滑的地平线,由西南往东北延伸。被冰雪侵蚀的台地如今看来有如海中浮现的礁石或孤岛般。事实上,坦佩台地的这一部分将是火星上最戏剧化的海岸线之一,若干槽沟的末梢将被水淹没,形成峡湾或湖泊。有一座沿岸的火山口就位于海平面,它的一处缺口位于海边,形成一处长达15千米的海湾,以及一条宽达2000米的通道。再往南行,大斜坡底部受风化的地带将成为星罗棋布的群岛,由大陆的断崖处便可眺望到其中的若干岛屿。没错,是很戏剧化的海岸线。如今在夕阳中望着浮冰,便可见一斑。
不过,这些当然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不能在安面前谈起浮冰,或呈锯齿状的冰山撞击新生成的海岸线。萨克斯不知道这些冰山是如何形成的,虽然他很好奇——不过这种事情不能提出来讨论。他只能默默地站着,有如无意间闯入墓地一般。
萨克斯有点不自在地蹲下来看一株差点被他踩到的西藏大黄,小小的红叶子,从中央的红色球茎长出小花。
安在他身后探视,“死了吗?”
“没有。”他从叶柄上扯掉几片枯叶,向她展示叶柄下方较鲜艳的叶片。“虽然仍是夏天,但它已经开始硬化准备过冬了。阳光变弱使它误以为已经是冬季。”然后,萨克斯像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不过有很多植物会被冻死。热回流效应,”那是空中温度变得比地表低时出现的现象,“可能一夜之间会冻死。它们来不及硬化。冬寒将在各地蔓延。植物比动物还会应付。昆虫的适应力则出奇的强,它们体内的水分很少,身上有抗冻成分。我想它们应该可以逢凶化吉。”
安仍在端详那株植物,于是萨克斯便噤声了。他原本打算说,那株草还活着。生物圈中每种生物都有关联,它也算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怎能恨它?
不过话说回来,她并未接受治疗。
结冰的海面有如支离破碎的耀眼铜片与珊瑚。夕阳西沉,他们得回去了。安挺直身躯,转身离去,黝黑的剪影,默默无语。她已离他100米远,然后200米,在广袤大地中看去,只是一个渺小的黑色身影。他仍可以透过耳机与她交谈,不过他没有这么做,那会触犯她的隐私,甚至可称为侵犯她的思维。不过他倒是很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真想说:“安,安,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话,安。与我分享你的心事。”
渴盼与人交谈的强烈欲望,有如锥心刺骨之痛,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的爱情。或者说,这就是萨克斯所认为的爱情。只是分享心事的渴望,如此而已。噢,安,请跟我说话。
但她没有跟他说话。她对那些植物的感受似乎远不及他那么强烈。她似乎真的痛恨植物,这些与她同属于一个生态的小生物。植物带来的绿意在她眼中只是岩石必须承受的癌。虽然风雪交加,植物几乎已经不见踪影。天色渐暗,又有一场暴风雪从黄黑交杂的海面袭来。一片青苔,或一层地衣,不过大都只是光秃秃的岩面,一如往昔。
正当他们要进入庇护所时,安突然不省人事,倒下时额头撞到了门柱。萨克斯在她倒向墙边一张长椅之前赶过去扶住了她。她已昏迷不醒,萨克斯半抱半拖地将她扶入门内。然后他关上门,再将她扶过走廊进入更衣室。他一路上的叫嚷声显然极为响亮,因为待他将她的头盔摘下时,已有五六名红党成员赶过来,人数比他迄今为止在庇护所内见过的还多。其中一个是曾让他觉得碍手碍脚的两名年轻女子之一,较矮的那一位,她是这个居住点的医护人员,待他们将安抱上一张可以充当轮床的长桌后,她带路推着轮床朝庇护所的医护中心前进,然后便由她掌控全局。萨克斯也颤抖着帮他们脱下安的长靴。他瞄了腕表一眼,他的脉搏高达每分钟145下——他觉得浑身发热,甚至有点头晕。
“她是不是中风了?”他说,“她是不是中风了?”
那个较矮的年轻女子似乎吃了一惊,“我看应该不是。她昏了过去,然后撞到了头。”
“可是她为什么会昏倒?”
“我不知道。”
她望向坐在门边的那个较高的年轻女子。萨克斯看得出来,她们是这个庇护所的高层人员。“安曾经特别交代过,如果她像这样昏迷不醒,不要给她套上维生设备。”
“不行。”萨克斯说。
“她的指示很明确,禁止我们使用。她还写下了指令。”
“你去给她套上生命维持系统!”萨克斯粗声粗气地说着。在安昏倒后,他的表现令他自己都颇感惊讶,他目睹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听到自己说:“那不是说即使没救了你还得抢救她。这只是起码的急救措施,以免她平白无故地送了命。”
那个医生转动着眼珠,思索两者的差异,坐在门边那位较高的女子则面色凝重。
萨克斯听到自己继续说:“我曾昏迷不醒,靠维生器撑了四天,所以我很庆幸当时没有人决定关掉我的维生器。不想用维生器是她的抉择,你有权自行做决定。如果她不想活了,死法还有很多,不用让医生为了是否违背医德而陷入两难。”
那个医生眼珠转动得更快了。不过她最后瞄了同事一眼,开始将安抬入生命维持系统,萨克斯助了她一臂之力。然后她打开医疗计算机,并将安的活动服脱掉。安已经是四肢瘦长的老妇人了,这时正套着氧气罩呼吸。较高的那位年轻女子过来帮忙,萨克斯才退到一旁坐下。他自己的生理状况也不佳,主要是全身发热,高血压似乎要发作了;还有一种疼痛感,令他痛得想大叫出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医生走过来。安昏迷了,她说,一开始可能是因为心律不齐而昏倒,现在情况已经稳定。
萨克斯坐在房内。稍后那医生又回来了。她查看了安的腕表,安在昏倒时出现了不规则的快速心跳。现在仍有轻微心律不齐的现象。显然是因为缺氧,不然就是因为头部受到了撞击,或两者都有,才会造成昏迷。
萨克斯问她昏迷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到那医生耸耸肩,他不禁心头发毛。这个词显然涵盖范围很广,就是一种昏迷不醒的状态。瞳孔呆滞、身体失去知觉,有时候姿势会僵化。安的左臂及左腿都呈扭曲状,当然也已失去知觉。有时会有痉挛反应,像是双手紧握之类的动作。昏迷持续的时间长短不一,有些人会一病不起。
萨克斯垂头看着双手,那医生转身离去。他坐在房内,待其他人都离开之后,才起身走到安的身边,望着她套着面罩的脸。此时,他也爱莫能助了。他握住她的手,手没有痉挛。他又抚着她的头,他听说当初他昏迷不醒时,尼尔格就是这么抚着他的头。这么做似乎也没有什么帮助。
他走到计算机的屏幕前,调出诊断程序。他调阅安的诊疗数据,然后查看她在门口昏倒时的心脏情况。有点心律不齐,没错;快速,不规则的波形,不过安似乎先天就有心律不齐的毛病,她的心电图有所谓的QT间期延长综合征。他调出安的基因数据,要求计算机搜寻3号、7号和11号染色体的相关区域。计算机在她的7号染色体中一个名为HERG的基因上发现一个极微小的突变:腺嘌呤-胸腺嘧啶与鸟嘌呤-胞嘧啶颠倒了。这个HERG基因虽然很小,但却包含了组成一种蛋白质的指令,这种蛋白质可形成钾离子在心脏细胞表层的通道,这些通道则负责关闭收缩的心脏细胞。如果没有这种关闭的机制,心跳会变得不规则,而且会快得无法有效地运送血液至全身。
安的身体似乎还有其他问题。3号染色体中一个名为SCN5A的基因上也有问题。这个基因含有一种有调节作用的蛋白质,可形成钠离子在心脏细胞表层的通道。这条通道有如一个加速器,如果这个基因发生突变,会使心跳加速。安便是因此而心律不齐。
这种基因上的突变很少见,不过对负责诊断的人工智能计算机而言,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它能诊断出任何病症,无论有多罕见。它似乎不将安的病症当回事,只列出一张治疗方式的清单,好长的一张清单。
治疗方式之一是在标准的抗老化治疗过程中重组突变的基因,持续施行重组可以将有问题的基因彻底修正。奇怪的是,安怎么一直没能接受这种治疗,不过接着萨克斯看到这种疗法是20年前才发明的;早在这种疗法问世前许久,安就已经不再接受抗老化治疗了。
萨克斯坐在计算机的屏幕前研究了许久才起身。他开始仔细查看红党的医疗设施,每个仪器、每个病房。护理人员任由他四处走动,他们以为他是悲伤过度,神智失常了。
这里是红党的一处重要庇护所,他相信其中必有一个病房内有抗老化的设备。果然没错,就摆在后头的一个小病房里。这套设备很简单,就是一部大型的计算机,一个小实验室,库存的蛋白质、化学物质及细胞培养器与若干器材。这么简单的设备,功能竟然如此惊人。不过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生命本身就很惊人:一开始不过是若干蛋白质,然后竟然就进化成为万物。
总算找到了。主机里有安的基因数据,不过他如果下指令让这套设备将安突变的基因重组,那些护理人员必然会发觉,那就麻烦了。
他回到他的小房间,用密码呼叫达·芬奇地区的研究人员。他要求他的同事帮他重组这些突变的基因,他们只询问了若干技术上的问题,然后二话不说便立即着手进行,有时候他真是从心底喜爱这些沉迷于科学的研究人员。
然后便是冗长的等待。几个小时过去了,更多个小时,更多个小时。最后一连几天都过去了,安仍毫无起色。那个女医生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虽然她没提要摘掉安的维生器,但从她眼中可以看出她的意图。萨克斯最后决定在安的病房内打地铺。他渐渐地熟悉了她呼吸的节奏。他依照米歇尔告诉他的尼尔格当初协助他脱离险境的方式,花了许多时间用手抚着她的头。他强烈怀疑这样救不活什么人,不过还是姑且一试。他就以这种姿势坐了许久,也趁机思索韦拉德及乌苏拉在他中风时给他做的脑部治疗。当然,中风与昏迷差异极大。不过如果脑子疼,换个脑子也不见得是坏事。
又过了几天,安仍然没有起色,每一天都更缓慢,更无所事事,也更恐怖。达·芬奇研究室内的细胞培养器已培养出一组修正后的安专属DNA链,以及完整的最新抗老化治疗方法。
于是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乌苏拉,与她讨论了许久。她虽然因为他提出的要求而内心挣扎不已,但仍冷静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给你用的协同突触刺激疗法会让没受损的脑部长出过量的细胞突触,”她坚定地说,“那会使个性变得很不稳定。”造出一个像萨克斯这样的疯子,她的表情像是在这么说。
萨克斯决定不用协同突触刺激疗法。抢救安的生命是一回事,改变她的个性又是另一回事。反正他的原意并不是随意地更换脑部,他的原意是希望她能接受。幸福——安真正的幸福,无论那是什么——如今似乎遥不可及,难以想象。他一念及此,心头就隐隐作痛。光是思考,就会导致身体的疼痛,真是离奇——边缘系统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宇宙,充满了痛苦,有如宇宙万物中弥漫着的神秘物质。
“你和米歇尔谈过了吗?”乌苏拉问道。
“没有。好主意。”
他呼叫米歇尔,解释事情原委,以及他打算怎么做。“天啊,萨克斯!”米歇尔说着,满脸震惊。然而不久他便同意赶过来。他会让德斯蒙驾飞机载他到达·芬奇取那些医疗物品,然后再飞到庇护所。
于是萨克斯坐在安的房内,一只手仍抚在她头上。她的头颅有非常明显的高低起伏,摸骨师一定很想摸她的头骨。
然后米歇尔与德斯蒙到了,他的兄弟,站在他身旁。那位女医生也在场,较高的那位年轻女子以及其他人也都在一旁监视着他们,所以他们只能用眼神沟通,然而一切都很清楚。德斯蒙的表情非常明显,他们已经将安的治疗包带来了,他们只需伺机而动。
不久时机就到来了。安的情况相当稳定,因此病房内的工作只是例行公事。不过,在病人陷入昏迷时实施抗老化疗法,效果如何不得而知;米歇尔曾查过文献,相关的数据相当有限。以前曾有若干重度昏迷者接受过实验性的疗程,有半数得以起死回生。米歇尔因而认为这主意不错。
因此,在到达后不久,三人便在半夜起身,蹑手蹑脚地绕过病房内正在打瞌睡的看护。萨克斯与米歇尔将安扶起,在她手背的静脉中插入输液器,动作极慢,小心翼翼,一丝不苟,无声无息。不久针剂都已安置好,新蛋白质已经流入她的血液。她的呼吸变得不稳定,萨克斯紧张得浑身发烫。他暗自叫苦,幸好有米歇尔和德斯蒙从旁协助。他们两人各扶着他一只手臂,使他不致瘫倒,不过他真希望广子能在场。他确信若她面临他的处境,必定会采取同样的急救措施,这么想让他好过了一些。他会这么做,广子也是原因之一。他仍渴望获得她的支持,希望她能亲临现场。他希望她能像在达伊达里亚平原时一般,现身助他一臂之力,帮助安。她是这种活体实验的专家,对她而言这只是牛刀小试……
治疗结束后,他们将针与导管拔掉,再将仪器收拾妥当。那名看护仍在酣睡,嘴张得老大,像个小女孩。安仍昏迷不醒,不过萨克斯觉得她的呼吸平稳了些,也有力了些。
他们三人站在一旁望着安,然后溜出病房外,蹑手蹑脚地回到他们的房间。德斯蒙像个笨蛋般乐得手舞足蹈,其他两人则忙着以嘘声示意他别闹。他们躺回床上,不过无法成眠,也无法交谈;所以,他们只能默默地躺着,像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们,三更半夜到外头探险,然后成功地归来。
第二天早上那位女医生来找他们,“她的生命迹象已有起色。”
三人乐不可支。
稍后,萨克斯在餐厅内萌生一股冲动,很想告诉另外两人他遇到广子的事。这则消息对他们两人而言会比对其他人更有意义。不过他内心深处有一股隐忧,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被人认为他是紧张过度而产生了幻觉。广子离开他的越野车,走入暴风雪中——他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件事。在安的病床边这段时间,他曾深入思考并做了些研究,如今他已经知道,高海拔地区的单身登山客会因为缺氧而产生有人陪伴的幻觉。比如,会看到鬼魂,被鬼魂搭救,而当时他的氧气管确实曾略受阻塞。
他说:“我认为如果换成广子,她也会采取这种急救措施。”
米歇尔点点头,“很有胆识,我要特别称许你这一点。那也是她的作风。不过别误解——我很欣慰你采取了这种措施。”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觉得拖得太久了,”德斯蒙说,“几十年前就该有人逼她接受这种治疗。噢,我的萨克斯,我的萨克斯——”他眉飞色舞地笑着,“我只希望她不会像你一样变得疯疯癫癫的。”
“不过,萨克斯曾经中过风。”米歇尔说。
“这个嘛,”萨克斯说着,打算做个澄清,“事实上我的行为原本就有点怪异。”
他的两个朋友点点头,紧闭着双唇。虽然安仍不省人事,但他们仍情绪高昂。后来较高的女子又出现了,安已经脱离险境。
萨克斯认为自己的胃肠仍因紧张过度而无法进食,可是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吃掉好几块抹了奶油的吐司,事实上是狼吞虎咽。
“不过她会对你很生气。”米歇尔说。
萨克斯点头,真遗憾,是有此可能,甚至可以说是必会如此。越想越不妙,他不想再被她打耳光了,或者更糟糕的是与他绝交。
“你应该跟我们到地球去,”米歇尔提议,“玛雅和我要与特使团同行,还有尼尔格。”
“有特使团要去地球?”
“是的,有人这样提议,而且似乎是个好主意。我们必须派代表去地球与他们协商。等我们从地球回来,安应该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件事仔细思考过了。”
“很有意思。”萨克斯说着,光是听到这个可以让他逃离困境的建议,便觉得宽心不少。事实上,他马上就想出了很多应该去地球的理由。“不过帕弗尼斯怎么办?还有他们正在讨论的立宪会议呢?”
“我们可以通过视频系统参与。”
“没错。”他一直很支持这种开会方式。
这个计划引人入胜,他不希望安清醒时他在场,或者说在她得悉他采取的措施时他在场。当然,太怯懦了。然而不这样不行。“德斯蒙,你也要去吗?”
“门都没有。”
“不过你刚才说玛雅也要去?”萨克斯问米歇尔。
“没错。”
“好。上次我……我……我试图救一个女人的性命,但玛雅杀了她。”
“什么?什么——菲丽丝?你救过菲丽丝的命?”
“呃——没有。应该说,我试过,但也因此使她陷入险境。所以或许不算数。”他试着解释当晚在巴勒斯所发生的事,但是语无伦次。他自己脑中混沌不清,只记得那恐怖的一刻。“算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我不该提起的。我只是……”
“你累坏了,”米歇尔说,“不过别担心。玛雅会离开这里,而且绝对会在我们的监控之下。”
萨克斯点点头,这主意越说越令他赞不绝口。给安一点时间冷静下来,让她考虑清楚,然后她就会谅解。希望如此。当然,能亲自去地球看看当地情况,也真是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如此良机,心智正常的人岂能错过?
注解:
[1] Muso Soseki,日本高僧。——译注
[2] Omar Khayyam,波斯诗人。——译注
[3] Leopold,美国环境保护主义者。——译注
[4] Mary Shelley,英国著名小说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