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 The Green and the White 第八部 绿与白
领导们来到广州夏家镇,说道,为了中国好,我们需要你们到火星的月高原重建这座村落。你们一起去,整个村子。你们的家人、朋友、邻居一起迁徙。你们10000人一起去。10年内你们如果决定回来,也可以。你们的家当都会被送到新的夏家镇。我们认为你们应该会喜欢。新居位于尼罗克拉斯这个港口城市北面几千米处,靠近茂米河三角洲。这地方土质肥沃。当地已经有另一座中国村落,而且所有的大城市里都有中国区。那里有很多空地。一个月内就可以起程——先搭火车到香港特区,再搭渡轮到马尼拉,然后搭太空电梯进轨道。从地球到火星要6个月,接着再搭他们的太空电梯降落在帕弗尼斯山,转搭火车到达月高原。你们意下如何?我们来投票,通过的话马上就走。
稍后,一名职员打电话到香港的布雷西斯办公室,将情况告诉一名总机人员。香港的布雷西斯办公室便将这消息传送到了位于哥斯达黎加的人口研究小组。当地一个名叫艾米的研究员将这份报告加入一份长长的报告名单,坐下来思考了一早上。当天下午,她打电话给布雷西斯的名誉主席威廉·福特,他正在萨尔瓦多的一处新礁石上冲浪为乐。她将情况向他禀报。“蓝色世界已经人满为患,”他说,“红色世界仍空空荡荡,会有很多问题,我们来讨论这些问题。”
人口研究小组与布雷西斯的部分决策阶层,包括“不朽十八”的许多成员,齐聚在福特位于山腰的冲浪营地。人口学家将形势做了个简报。“如今每个人都已接受了抗老化治疗,”艾米说,“我们已经彻底进入人口过剩的时代。”
此时已经人口爆炸。地球的政府决策者自然会将移民火星当成解决问题的方案之一。火星虽然新出现了一座海洋,可是陆地面积仍与地球不相上下,而且人烟稀少。艾米告诉与会人士,真正人满为患的国家都已尽可能将人民送上火星。通常移民者都是少数民族或宗教上的弱势族群,他们因为在祖国没有自主权而萌生不满,所以乐于远走高飞。在印度,位于苏瓦迪瓦环礁的太空电梯几乎班班客满,每天24小时都挤满了移民,一大群的锡克教徒、克什米尔人、穆斯林,以及印度教徒,全都想移民火星。还有从南非来的祖鲁人、以色列来的巴勒斯坦人、土耳其来的库尔德人、美国来的印第安人,“就这方面而言,”艾米说,“火星已经成为新的美国。”
“而且和旧的美国一样,”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妇女补充道,“当地已有原住民。我们来考虑一下人数好了。如果太空电梯每天都客满,每部电梯的每一节电梯厢可容纳100人,总共24节电梯厢,共可输送2400人上太空,然后转搭航天飞机。总共有10部电梯,所以一天可以输送24000人。一年下来可以输送876万人。”
“就算1000万人好了,”艾米说,“人数相当可观,但是以这种速度,想将地球上160亿人口中的10亿送到火星,也要花一个世纪的时间。那对纾解人口压力根本毫无帮助。所以,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大规模移民是不可能的。我们永远无法将地球人口大规模迁徙至火星。我们必须专注于解决地球上的问题。火星充其量只是心理上的宣泄渠道。基本上,我们必须自力更生。”
威廉·福特说:“不需要有什么意义。”
“没错,”伊丽莎白说,“很多地球政府都在尝试,是否有意义根本无关紧要。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巴西——都很赞成移民火星,如果他们继续以运输系统的最高承载量来移民,则两年内火星人口将会翻倍。所以对地球或许没什么差别,但是火星上则会人口暴增。”
“不朽十八”之一表示,类似规模的移民潮曾引发了火星的第一场革命。
“地球与火星的协约怎么说?”有人问,“我认为协约中特别明文禁止了这种大规模的移民。”
“没错,”伊丽莎白说,“协约中注明每个地球年移民至火星的人数不得多于火星人口的10%。不过协约中也注明,如果火星有能力,便应该接纳更多人。”
“更何况,”艾米说,“各国政府什么时候遵守过任何协约的规定?”
威廉·福特说:“我们必须把他们送到其他地方去。”
众人望着他。
“哪里?”艾米问。
没有人回答,福特模棱两可地挥挥手。
“我们最好另外找个地方。”伊丽莎白神色肃穆地说,“中国人与印度人迄今为止与火星人合作无间,而连他们也不在乎协约的规定。我收到一条关于印度当局就此问题召开会议的音频,他们在会中谈到将以运输系统的最高容量持续移民一两个世纪,然后再视情形而定。”
太空电梯缓缓降落,火星在他们脚下越来越大。最后他们低悬在谢菲尔德上方,感觉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又置身于火星的引力中,也没有科里奥利力将物体拉向另一边。然后他们置身于套筒,回家了。
朋友、记者、代表团、曼格拉电视台,谢菲尔德当地人士则各忙各的。偶尔有人会认出尼尔格,并开心地向他招手;有些甚至还会停下来与他握手,或拥抱他,询问他的地球之旅情况及健康状况。“真高兴你们回来了!”
然而,在大多数人眼中……疾病真罕见。有很多人将目光移开。这种想法真不可思议:尼尔格忽然发现对许多人而言,抗老化治疗就等于长生不死。他们不愿意思考其他的可能性,他们将目光移开。
不过尼尔格曾目睹西蒙过世,虽然西蒙的骨头中已经移植了尼尔格的年轻骨髓。他曾感到全身像被肢解了,肺部疼痛,每个细胞都隐隐作痛。他知道死亡是真实的。他们仍无法长生不死,也永远无法达成。萨克斯称此为延缓老化。延缓老化,也只能延缓而已;尼尔格了解这一点。人们从他身上看到了这一点,也因而感到恐惧。他的身体不洁,他们将目光移开。这令他极感气愤。
他搭火车去开罗,望着塔尔西斯东部广袤的沙漠,如此干燥,充满铁质,红火星上少见的景色:他的土地。他的眼睛感受到了,他的脑部与身体也渐渐辨认出来——家。
然而火车上的脸庞,望着他,然后将目光移开。他是那个在地球水土不服的人。故乡几乎害他丧命。他是高山的花朵,无法忍受现实世界,是个异乡人,对他而言地球就如同金星一般。他们将目光移开时,眼中的神情就是这么说的,永恒的流放。
反正,这就是火星人的处境。每500个土生土长的火星人中,就会有一个到地球会病故;那是火星人最大的风险,比在悬崖玩飞行翼,到太阳系外面访问、分娩等都要危险。有点像玩俄罗斯转轮,有许多枪膛是空的,然而装着子弹的那个枪膛可是真枪实弹。
他总算大难不死。或许不算凯旋,不过总算大难不死。他还活着,他回到家了!火车上这些脸庞,他们懂什么?他们认为他被地球打败了;然而他们也认为他是所向无敌的英雄尼尔格——他们认为他只是一个故事,一种理念。他们不了解西蒙,或杰姬,或道,或广子。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他已经火星年26岁了,一个中年人,承受过所有中年人都可能经历的苦难——父母过世、爱情幻灭、背叛朋友、被朋友背叛。每个人都会遇上这些事。不过那不是人们要的尼尔格。
火车绕过被冰川侵蚀的暗夜峡谷迷宫的第一道山壁,不久便进入开罗的旧车站。尼尔格下车,进入这个帐篷城镇,好奇地张望着。此地原本是变形跨国公司的根据地,他以前不曾来过;看着这些矮小的建筑物很有意思。工厂在革命期间已经被红党部队炸毁了,如今仍能看到残破的黑色墙壁上弹痕斑斑。他走过宽敞的林荫大道前往市政厅时,群众朝他挥手。
她就在那边,在市政厅的大厅内,站在可以俯瞰U字形的诺克提斯尼罗河的大窗户旁。尼尔格停下来,呼吸急促。她仍未看到他。她的脸比以前圆,不过其他方面与以前一样,高瘦时髦,穿着绿色丝绸短衫,以及材质较粗的深绿色裙子,她的乌黑秀发亮亮地垂在背后。他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
然后她看到他了,微微退缩了一下。或许她从腕表的影像看不出他在地球水土不服之后有多憔悴。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然后身体也跟着过来,双手仍向外张开,不过眼神有点犹豫,刚看到他时的不自在表情在照相机对准她时,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像友好的外交人员般互相吻颊为礼,他可以感觉到她脸颊温热。靠近之后再看,她仍然像是只有火星年15岁,刚过了纯洁的年纪——这时候比年轻时还美,听说她从10岁就开始接受抗老化治疗。
“那么说,传闻是真的了,”她说,“地球差点害死你。”
“事实上是病毒。”
她笑了,不过眼神依旧犀利。她挽起他的臂膀,像牵着盲人般带他回到她的部属旁边。虽然其中有许多人他早已认识,她还是逐一介绍,借此强调他离开后,她的核心成员有多大的改变。不过,他当然没能注意到这一点,所以只是忙着与众人寒暄,这时,他们突然被一阵哭闹声打断。他们之中有个小婴儿。
“噢,”杰姬说着,看看腕表,“她饿了,来,看看我的女儿。”她走向一个抱着襁褓中婴儿的妇人。那个女婴才几个月大,脸颊圆胖,皮肤比杰姬黑,由于哭闹而涨红了脸。杰姬从那妇人手中接过女婴,将她抱入另一个房间。
尼尔格留在原地,看到蒂乌、瑞秋、弗朗茨都站在窗户旁。他走向他们,朝杰姬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他们转动眼珠,耸耸肩。瑞秋压低声音说,杰姬没透露孩子的父亲是谁。这并没什么大不了,许多来自布雷维亚山脊的女性都当过未婚妈妈。
刚才帮忙抱小孩的那个妇人走过来,告诉尼尔格,杰姬想找他谈话。他跟着那个妇人进入隔壁房间。
那个房间有扇大型观景窗,诺克提斯尼罗河的景致一览无遗。杰姬坐在窗户旁,边喂孩子边看风景。那孩子饿了,双眼微闭,用力吸吮,咕噜作响。小小的拳头紧握着,像生长在树上的什么小动物,想抓住树枝或毛皮似的。这一抓就代表了全部的文化。
杰姬正在同时向房间内的助理以及腕表发号施令,“不管他们在伯尔尼是怎么说的,我们必须拥有在必要时删减移民配额的权力。他们必须习惯这一点。”
尼尔格对形势开始有所认识。杰姬参与了执行委员会,但这个机构并没有什么实权。她仍然是“自由火星”的领袖之一;虽然“自由火星”在火星的影响力不大,然而在地球与火星的关系上,它或许会成为举足轻重的角色。即使它只是居间协调,仍可借此掌握可观的实权——毕竟,那是尼尔格所曾拥有的全部权力。在许多情况下,这种居间协调或许可以有权决定火星对地球的政策,因为各地方政府都只负责各自的地方事务,而国会则多少要受制于占大多数的“自由火星”。当然,地球与火星的关系可能会使其他问题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所以,杰姬或许即将成为横跨两个星球的强人……
尼尔格的注意力回到她怀中的女婴上——火星的公主。“坐嘛,”杰姬说着,用头朝身边的一张长椅示意,“你看起来满脸倦容。”
“我很好。”尼尔格说着,不过还是坐了下来。杰姬抬头望着一名助理,将头朝一边甩了甩,不久助理人员便全部告退,留下他们与婴儿在房内。
“中国人与印度人将这里当成无人的空地,”杰姬说,“从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看出这种倾向。他们友善得太过火了。”
“或许他们喜欢我们。”尼尔格说。杰姬淡然一笑,不过他继续说:“我们帮他们赶走了变形跨国公司。他们不会想将过剩的人口移民到这里来的。他们的人口太多,就算移民也于事无补。”
“或许吧,不过他们可以梦想。而且有太空电梯,他们可以不断地送人过来。人数的增加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快。”
尼尔格摇摇头,“永远不够快。”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去过这两个国家。”
“10亿是个庞大的数目,杰姬。大得难以想象。而地球有170亿人口。他们能送到我们这里来的人数也很有限,没有足够的航天飞机可供运送。”
“反正他们还是会尝试。中国就曾采取‘湖广填四川’的政策,这么做对纾解他们的人口压力根本没什么帮助,可是他们仍然继续推行这项政策。”
尼尔格耸耸肩,“湖广与四川毗连。我们则远在太空之外。”
“没错,”杰姬不耐烦地说,“不过如果没有‘我们’,那就很难说了。要是他们去珍珠湾,勾结当地的阿拉伯人,谁能阻止得了?”
“全球环保法庭?”
杰姬吐了口气,小婴孩转头开始号啕大哭。杰姬将她换了个方向,吃另一边的乳房。蓝色血管的橄榄曲线。“安塔尔认为全球环保法庭撑不了多久。你不在时我们与他们发生过一次争执,我们配合他们,只是想给这套制度一个机会,不过他们很不讲理,也没有威望。而且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会对环境造成影响,所以他们岂不是什么事都要管?可是在低海拔地区,帐篷都要拆除了,一旦这些城镇不在帐篷之内,那些居民想做什么事就径自去做,根本不会向全球环保法庭申请。何必申请?如今每个人都是生态波伊希思学家。不,全球环保法庭这套制度行不通的。”
“很难说,”尼尔格说,“那么说,安塔尔是孩子的父亲了?”
杰姬耸耸肩。
每个人都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安塔尔、道、尼尔格自己,连约翰·布恩也有可能,如果他的精子仍然保存下来。这么做很像杰姬的作风,不过若真的如此,她一定会大事张扬。她将孩子的头搂向胸前。
“你真的认为抚养没有父亲的孩子没什么关系?”
“你不也是这么被抚养大的吗?我自己也没有母亲。我们都是单亲家庭出身。”
“可是,那样好吗?”
“谁知道?”
杰姬的神情令尼尔格不解,她桀骜不驯地抿着嘴唇……很难猜透她的心事。她知道父母是谁,不过只有一个留在她身旁,加清很少出现。他后来在谢菲尔德遇害,是在杰姬发动的那场红党攻击事件中罹难的。
她说:“你在六七岁时才知道有土狼这个人,对吧?”
“没错,但也不对。”
“怎么说?”
“那样是不对的。”他望着她的眼眸。
不过她将目光移开,低头望着婴儿,“总比父母亲当着你的面打得头破血流好。”
“你会和这个孩子的父亲这么做吗?”
“谁知道?”
“所以这样比较安全。”
“或许。当然,已经有很多妇女在这么做了。”
“在布雷维亚山脊。”
“到处都有。试管家庭不是火星独创的吧。”
“我不知道,”尼尔格思索着,“事实上,我看见峡谷里有许多家庭。从这方面来说,我们来自很不寻常的群体。”
“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
她的孩子又将头转开,杰姬将胸衣套上,再将衬衫拉下。“玛莉?”她叫了一声,一个助理进来,“我想她的尿布该换了。”她将孩子交给那妇人,那妇人默不作声地离去。
“现在也有仆人了?”尼尔格问。
杰姬又抿紧嘴唇,站起来叫道:“梅姆?”
另一个妇人进来,杰姬说:“梅姆,我们要与全球环保法庭的人员会面,讨论中国人的请愿案。我们可以提出交换条件,要求他们重新考虑开罗的水源分配问题。”
梅姆点头后告退。
“你就这样制定决策?”尼尔格说。
杰姬挥挥手没正面回应他,“你能回来真好,尼尔格,不过,想办法进入状态,行吗?”
进入状态。“自由火星”如今已是一个政党,火星最大党。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开始有点像是朋友间的网络,或是地下组织的一部分。以前的成员都是沙比希大学的学生,后来是那些帐篷峡谷社区组成的一个松散组织的成员,还有在城市里从事地下活动的人员,等等。大致上囊括了那些同情地下活动的人,但他们并不信奉任何特定的政治运动或政治理念。事实上,只是随口说说——自由火星。
它在很多方面都可算是尼尔格所创立的。很多火星本土人对自治很感兴趣,第一代移民的各个政治团体通常是基于早期移民者的思想而建立的,对他们并没有吸引力;他们想要新的政党。所以尼尔格遍游火星,与各地人士开会讨论,很久之后,大家终于想取个名字。人们总想给各种东西取个名字。
因此,就叫“自由火星”。在革命期间,它成为火星本土人的聚会场所,而且异军突起,参加的人数之众远远超过当初的预期,数百万人,本土人的大多数。事实上,就是这些本土人发起了革命,这也是革命之所以成功的主因。“自由火星”成为一句响亮的口号,一个命令;他们也真的做到了。
不过随后尼尔格便远赴地球,决定将火星的革命就此打住。他离开后,在立宪大会期间,“自由火星”已经从一种运动变成一个组织。那很好,很多事情都是这么演变的,将他们的独立制度化。没有人能对此提出怨言,或追忆美好的往日时光,否则将只是对一个英勇时代怀抱着思古之幽情,而那个时代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英勇——或者说,除了英勇之外,也要被镇压,处处受限,受拘束,而且危机四伏。不,尼尔格不想怀旧——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过往,而在于当下,不在于抗拒,而在于表达。不——他不想让生活变得像往日一般。他很欣慰他们能(至少局部地)掌控他们的命运。那不是问题。他对“自由火星”成员的日益增加也不会觉得困扰。这个党似乎即将成为压倒性的多数党,执行委员会7名成员中有3名是他们的干部,其他政府公职也大都是他们的成员在担任。如今,新移民中有相当多的人入党——旧移民也有——以及在革命前支持其他政党的火星本土人——还有,许多原本支持联合国临时政府的人如今也都见风转舵,加入这股新崛起的势力。这些成员的加入,使它成为一个庞大的组织。在一个新社会经济制度成立之初,这种庞大的政治势力当然有其优点。人多势众好办事。
不过尼尔格不确定他是否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有一天,他沿着城墙走,看着帐篷外,发现有一群人站在城西悬崖边的发射架上。火星上有许多不同的单人飞行器:滑翔机,还有超轻型飞机,都是从弹弓式的发射架上弹射出去,然后随着晨间形成的暖气流往上升;还有更小的滑翔翼,以及许多新型的单人飞机,看起来像是小型滑翔机附着在小型软式飞艇的内侧。这些飞行器都只比飞行员大一点儿。显然它们都是用超轻型原料做成的;有些是透明的,几乎看不见,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有些人在用俯姿或坐姿在天上飘来飘去。其他的飞行器则涂上了漆,在几千米远处就可以看到,像是天空中有绿色或蓝色的笔在画来画去。短小的机翼上加装了小型超轻喷气式推进器,所以驾驶员可以控制方向以及高度;从这点而言,它们很像是飞机,不过机顶上还加装了软式飞艇,以求更安全,用途更广泛;这些驾驶员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降落,而且看起来不可能俯冲——换句话说,不会坠机。
滑翔翼则与以前一样危险。这些玩家都是最强悍的飞行高手,尼尔格可以看得出来——寻找刺激的人,他们激动地高声大叫着从悬崖边冲下来——毕竟,他们是从悬崖跳下来,无论穿戴着什么样的飞行装备,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体往下坠。怪不得他们的叫声这么惨烈!
尼尔格受到这一幕的吸引,于是搭乘地铁前往发射架。这些人,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当然,有人认出了他,他与他们握手;然后他接受他们的邀请,登上发射架看个清楚。滑翔翼的玩家主动表示愿意教他飞行,不过他笑着说还是先从加了软式飞艇的滑翔机学起。发射架上有一架双人座的滑翔机,比其他的大一些,一个名叫莫妮卡的女子邀请他登机,将油加满,然后两人并肩而坐;接着他们被吊上发射桅杆,再投射进下午的强风中,在城市上空盘旋,这时城市看起来像个绿意盎然的小帐篷,坐落于塔尔西斯地区如星罗棋布的峡谷间最西南侧的边缘。
在诺克提斯迷宫上空翱翔!狂风吹过软式飞艇紧绷的透明材料,他们激烈地随风上下起伏,同时像是失去控制般水平盘旋;不过这时,莫妮卡才笑着开始操作她面前的仪器,不久他们便往南飞越迷宫般的峡谷,各峡谷错综复杂地成X形相互交错。然后他们飞越康普顿,以及伊利里亚门的残破大地,此处形成了水手峡谷冰川的上游。
“这种飞行器的喷气式推进器马力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强,”莫妮卡透过耳机跟他说,“你可以在逆风的情况下维持时速250千米,不过你当然不会想做这种尝试。喷气式推进器也可以用来抵消上头加挂的那架软式飞艇的浮力,让我们可以降落。来,试试看。那是左边的节流阀,那是右边的,这个是平衡器。这种推进器很容易操作,平衡器才需要多加练习。”
尼尔格面前有完全一样的第二套仪器。他将手放在节流阀上,用力推。软式飞艇往右偏,然后往左。“哇!”
“这是自动操作系统,所以如果你要求它做危险动作,它会置之不理。”
“要学多久才能学会?”
“你这不就已经学会了吗?”她笑着说,“开个玩笑。大约需要100个小时。要视你所谓的学会是何种程度而定。飞行时长在100~1000小时最危险,因为一般人这时已经不再胆战心惊了,可是技巧又尚未真的炉火纯青,所以最容易出状况。不过大都是滑翔翼才会出问题。这种飞行器,虚拟现实的仿真器与实际飞行几乎完全一样,所以操作仿真器也可以算在你的飞行时长内,在你真正升空时,虽然尚未达到法定的飞行时长,仍可操作自如。”
“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诺克提斯迷宫相互交错的峡谷在他们底下,看起来真的像座大型的迷宫;他们会随着风势忽然上下晃动;风声呼啸而过……“感觉好像变成鸟了!”
“一点没错。”
他隐约看得出来这很安全,也开心不已。
后来他花了些时间在城里操作飞行仿真器,然后每星期数次与莫妮卡或她的友人相约,到悬崖边缘学习新课程。这种飞行并不复杂,不久他就觉得可以试着自己单飞了。他们劝他少安勿躁。他也接受他们的劝告。飞行仿真器让人感觉很像真的在飞,如果你在操作时故意冒险,座位会马上倾斜,然后弹出去。他不止一次听朋友们讲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驾驶超轻型飞机飞行,在盘旋下降时犯了严重的错误,使可以自动操作的仿真器与机身脱离,结果失控后撞破了帐篷的玻璃墙,几名围观者受伤,驾驶者手臂也摔断了。
尼尔格尽量避免犯下这种错误,还有其他的错误。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在市政厅参加“自由火星”的会议,每天下午则去飞行。过了一阵子,他发现自己很怕参加早上的会议,他只想上天遨游。无论他们怎么说,“自由火星”都不是他创立的。无论几年来他做了些什么事,都不是政治,不像这种事。或许难免有政治成分在内,不过他大致上还是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与住在地下及表层城市里的人聊他们的生活,而且仍能拥有若干自由,若干乐趣。好吧,就算以前所做的事也是政治,每件事都是;不过他似乎不是真的对政治有兴趣,或许是政府令他丧失兴趣。
当然,若由杰姬以及她的部属来主导,那就更索然无味了。那是截然不同的政治。他从回来的那一刻便已看出来了,杰姬身旁的核心成员并不欢迎他从地球回来。他离开了将近一个火星年,这期间已经新人辈出,借革命壮大声势。对他们而言,尼尔格是杰姬掌控党政的一大威胁,也会危及他们对杰姬的影响力。他们不动声色但立场坚定地排斥他。不,有一段时间他曾是本土人的领袖,在火星土生土长的族群都唯他马首是瞻——广子与土狼的儿子,父母都是神话般的传奇人物——想与他作对很难。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杰姬大权在握,而且她本身也有神话般的父母,她是约翰·布恩的后裔,他们创立“受精卵”,以及(部分)支持布雷维亚山脊的米诺斯团体,这些光环都让她自豪。
更不用提她对他的影响力,以及他们之间的激情。不过她的顾问无法理解这一点,或是根本没察觉到这一点。对他们而言,他是个威胁,而且绝没有因在地球大病一场而不再构成威胁。对他们的本土女王而言永远是个威胁。
他就这么在市政厅参与上午的会议,设法不去理会他们的排挤,设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火星各地所发生的问题上,其中有许多是土地衍生的问题或争执。许多帐篷城市想在空气压力可以适应时将帐篷拆除,他们几乎都不愿让全球环保法庭过问此事。有些地区则因太过干燥,水资源成为重要议题,他们要求供应水资源的申请不断涌入。如果将北半球的海水引至干旱的南半球各城市,北海的水位可能会下降1000米。这些问题及其他数千种问题考验了宪法在地方与中央间取得平衡的能力,这些争论将永无止境。
尼尔格虽然基本上对这些争议都兴味索然,可是与其和开罗的党员钩心斗角,他宁可参与这些争论。他从地球回来时在新政府或原来政党内没有一官半职,这一阵子只看到两方人马为了如何安排他的职务在较劲——一方要让他担任位卑权轻的职位,而他的支持者(或是杰姬的对手)则想让他出来掌握实权以制衡杰姬。有些朋友劝他暂时按兵不动,待下届国会议员改选时再出马角逐,有些人则建议他进军执行委员会,其他人建议他出任党职,还有人要他到全球环保法庭任职。这些职务在尼尔格看来都无聊之至,与娜蒂雅透过屏幕交谈时,也看得出这些工作到时候将成为一种负担;虽然她似乎坚强地挺了过来,然而,显然她也很厌恶执行委员会的职务。不过在别人向他提供建议时,他还是洗耳恭听。
杰姬有她自己的班底。在开会时,若有人建议让尼尔格担任有实权但不挂名的部长,她望着尼尔格的眼神会特别茫然,让尼尔格不禁认为她不喜欢这种构想。她要找个职位来套牢他,以她目前的权势来看,他的职位必定比她低。然而,如果他完全脱离这套体制……
她就这么坐着,怀中抱着那个婴儿,那可能是他的孩子。安塔尔也用同样的神情望着她,怀着同样的想法。道如果还活着,想必会有一样的反应。尼尔格忽然为他的同母异父兄弟感到悲哀,这个令他苦不堪言的麻烦人物,他的朋友——他与道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争吵,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兄弟。
杰姬显然已经将道忘了,也将加清忘得一干二净。如果尼尔格遇害了,她必会同样将他抛诸脑后。在红党攻击谢菲尔德时,她是下令出兵镇压的绿党领袖之一,她竭力主张强烈反击,或许她必须将死者忘掉。
那婴孩哭了起来。圆圆的胖脸,看不出像哪一个大人。嘴巴像杰姬,至于其他部位……这种“父不详”所造成的震撼实在太可怕。当然,男人也可以如法炮制,找个卵子,采用人工授精,然后自己抚养长大。这种情况想必会开始出现,尤其是如果有很多女性仿效杰姬做法的话。一个没有父母的世界。反正,朋友才是真正的家人;不过他对广子以前的做法,以及杰姬目前的做法,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他上天翱翔,将这些抛诸九霄云外。有一天晚上,在云层间快意飞翔之后,他坐在飞行俱乐部的酒吧内,有人转移话题,提起了广子的名字。“我听说她在埃律西昂,”有人说,“在当地兴建人民公社。”
“你怎么听说的?”尼尔格追问那个女人,口气显然有些严厉。
她吃了一惊,说道:“你知道那些绕火星飞行的玩家吧?他们上星期路过我们这里。上个月在埃律西昂时,他们见过她。”她耸耸肩,“我就知道这么多。我这只是道听途说,没经过查证,我知道。”
尼尔格往后靠在椅背上,总是听这种三手传播。然而,有些传闻听起来很像广子的作风,有些则太像广子了,根本不可能是杜撰出来的。尼尔格不知该怎么想好。似乎很少有人认为她死了。看到她那个团队成员的传闻也不断出现。
“他们只是希望她能在这里。”杰姬在尼尔格第二天向她提起此事时说。
“你不希望吗?”
“当然希望。”——(虽然她口是心非)——“不过还没希望到想编撰那种谣言。”
“你真的认为那都是杜撰的?我是说,有谁会这么做?他们在杜撰谣言时,心里做何感想?那太不合理了。”
“人们做事不会合理的,尼尔格。你必须学会这一点。人们在某处看到一个日本老太婆,他们会想,这个人很像广子。当晚他们会告诉室友,我想我今天看到广子了。她在市场买李子,他的室友去工作时就说,我室友昨天看到广子了,她在买李子!”
尼尔格点点头。这种说法言之有理,至少大部分传言都是这么来的。不过,有少数几则传闻与这种模式不符……
“目前你的当务之急是就这个环保法庭的职位做出决定。”杰姬说。那是个省级的法庭,是全球环保法庭的下属单位。“我们可以安排梅姆去担任一个职位,如此可以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或者你想担任这个职位的话就由你去,或者你们两人都去。不过我们必须知道你的意愿。”
“好啦,好啦。”
有人进来想讨论其他事情,于是尼尔格退到窗户旁,站在保姆与婴儿旁边。他对这些政治事务毫无兴趣——既丑陋又难以理解,不断地操纵别人,让别人徒劳无获。政治就是这么回事,杰姬说。她显然乐在其中。可是尼尔格则不然。真是怪事;他打拼了一辈子,就是为了争取到目前这种局势,如今已经达成目的了,他却不喜欢。
或许他也可以学习足够的技巧来从政,他必须克服那些不想让他回到党内之人的敌意,他必须成立自己的权力班底,即必须号召一批愿意向他效忠的公职人员;给他们一点好处;收买人心;让他们互相较劲,让他们为了争取比别人更优越的待遇而力求表现……他在这个房间内就可以看到杰姬在利用这一套招式。她召见一个接一个的幕僚,与他们讨论他们的职务,然后设法让他们更对她效忠。当然,如果他向她指出这一套是权谋,她会说政治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已经掌控火星了,如果他们想建立期盼已久的新世界,这些工作便势在必行。不能好高骛远,必须脚踏实地,你必须捂起鼻子去做。其实,这么做也是相当崇高的,那是责无旁贷的工作。
尼尔格不知道这种辩解是否属实。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推翻了地球对火星的统治,为的就是由他们取而代之,自己来做同样的事?政治难道一定要如此现实、怀疑、妥协、龌龊?
他不知道。他坐在窗户边,看着杰姬女儿的脸,她正在酣睡。房间另一头,杰姬在向来自埃律西昂的“自由火星”成员耳提面命。如今埃律西昂已成为被北海环绕的海岛,他们更坚定地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包括限制移民配额,以免发展太过快速。“话是没错,”杰姬说,“不过这个岛屿面积很大,其实可以算是一块大陆了,四面环海,所以会很潮湿,海岸线有几千千米长,有许多优良的港口,想必是出色的渔港。我很理解你们不想发展太快的想法,我们都有此同感。不过,中国人已经表示对这些港口很有兴趣,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说埃律西昂当地人士不喜欢中国人?说我们在遭遇危机时愿意接受他们的援助,可是不希望他们搬到我们附近?”
“问题不是因为他们是中国人!”那位代表说。
“我了解。真的,我了解。告诉你怎么办吧——你回南槽沟,向他们解释我们这边面临的困境,我会在这边尽可能地协助你。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有结果,可是我会全力协助。”
“谢谢。”那个代表说完后离去。
杰姬回头对助理说:“白痴。接下来是谁?噢,当然,中国大使。好,让他进来。”
这个中国人是位女性,相当高大。她说中文,她的人工智能翻译机替她译成字正腔圆的英式英语。在一阵寒暄之后,那女人问起建立中国移民区的事,最好是在赤道附近的省份。
尼尔格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移民区就是这么成立的:许多地球国家前来,建立一个帐篷城镇,或悬崖边的居所,或给环形山加上拱顶……然而,这时杰姬显得彬彬有礼,她说:“有可能。当然,这一切都必须交由全球环保法庭来裁决。然而,埃律西昂陆块有许多空地,或许可以安排一下,尤其如果中国愿意帮忙兴建相关的公共设施之类的。”
他们讨论了若干细节。过了一会儿,那位大使告退。
杰姬转向尼尔格:“尼尔格,你能否去叫瑞秋进来?还有,快点决定你打算担任什么职务,拜托。”
尼尔格走到屋外,穿越城区回到他房间。他收拾了些衣物以及盥洗用品,搭地铁到发射架,要求莫妮卡让他使用单人滑翔机。他准备单飞,他已经花了足够的时间操作仿真器及拜师学艺。在坎铎台地的水手峡谷还有一家飞行学校。他和在发射架上的校方人士商量,他们同意让他将滑翔机驾驶到学校去,改天再由其他学员帮他开回来。
正值中午,塔尔西斯已经开始吹下坡风了,越接近傍晚风势会越强。尼尔格穿戴好装备,进入驾驶座。那架小飞机被吊上发射台,然后弹了出去。
他飞过诺克提斯迷宫,然后转向东,飞过如迷宫般的峡谷,这片土地因地层挤压而裂开。飞出迷宫,像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靠近太阳,被灼伤了,坠落时幸免于难——然后他又再度飞翔,这次飞得很低,越来越低。借顺风之助展翅翱翔。驾驭着狂风,风驰电掣般飞越康普顿支离破碎的冰原,此地的河道于2061年山洪暴发。汹涌的洪水流过伊兀斯地堑;尼尔格又往北飞,离开冰川的流向,然后再度往东飞,进入提托尼亚地堑的源头,此地与伊兀斯地堑平行,就在其北边。
提托尼亚地堑是水手峡谷中最深、最狭窄的峡谷之一——4000米深,10千米宽。他可以飞得比高原的边缘还低,不过仍然在峡谷的河床上方数千米。提托尼亚地堑比伊兀斯地堑更高,更宽,未经人工斧凿,人迹罕至,因为它的东边已无通路,河道越来越狭窄,变浅后成为崎岖不平的河床,到最后就突然成了死胡同。尼尔格看到由东边源头山壁折返的道路,这条路他年轻时曾走过几次,当时整个星球都是他的家。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后,地面的影子拉长了。风势越来越强,在机身旁呼啸而过。他被风吹上高原最顶端的边缘,提托尼亚地堑变成一系列椭圆形的洼地,高原上一个接一个的坑洞:提托尼亚链坑,每个坑都是地面一个碗状的大洞。
然后四周的山势又忽然变低了,他已飞进坎铎裂口内空旷的山谷——闪亮峡谷,事实上这时东边山壁的琥珀与铜矿在阳光的照射下,真的闪闪发光。北边则是俄斐地堑深峻的入口,南方是通往美拉斯裂口的宽广山壁,水手峡谷山脉中央最壮观的一处。依他看来,这里等于是火星版的协和广场,不过比地球那座还要宏阔、荒凉、杳无人迹、原始、巨大,使人类显得渺小,他仿佛飞回了两世纪前的过去,或回到了远古洪荒,在人类未出现之前。红火星!
在宽广的坎铎裂口中间有一座菱形台地,如一座岩岛般拔地而起,高达2000米。尼尔格在暮色中找到一片灯火通明之处,一座帐篷城镇,就在菱形台地最南端。他的耳机中传来欢迎的声音,然后引导他进入镇内的降落台。夕阳已沉入悬崖,他顺着风势,缓缓将飞机降落在充当降落台指示物的科科佩利画像上。
闪亮台地的顶层很宽,看来比较像风筝,而不是菱形,长30千米,宽10千米,位于坎铎裂口中央。那座帐篷城镇位于风筝南端隆起处,占地不大。这片台地是由水手峡谷分裂出来的高原中一个独立的小段。在此有地利之便,可以观赏坎铎的雄伟山壁,视野辽阔,沿着深而陡的山凹往北一路望向俄斐地堑,往南则可望见美拉斯裂口。
这么一个鬼斧神工的景观,当然每年都吸引了无数人潮,中央的大帐篷旁也有许多新落成的小帐篷环绕着。在海拔5000米处,这座城镇仍有帐篷,不过已有人提议加以拆除。坎铎裂口的谷底在海拔3000米处,遍布着墨绿色的树林。许多居住在闪亮台地的人每天早晨飞到峡谷内耕作或研究植物,夕阳西下时再回到台地顶端。这些农民中有几位是尼尔格地下活动时的旧识,他们乐于与他叙旧,并带他参观峡谷,以及他们在峡谷中的运作情形。
水手峡谷的河床一般而言是由西向东的走势。在坎铎,这些河床沿着中央的大台地绕行,然后往南陡降入美拉斯。地势稍高的河床会积雪,尤其在西面山壁,此处到了下午便照不到阳光。积雪融化后,隐约可见无数新水道,这些沙质河床汇聚成几条浅而泥泞的红河,这些河流在坎铎裂口会合后,形成一条狂野的激流,奔流入美拉斯裂口的河床,与2061年形成的冰川遗迹融为一体,红色的河水沿着北麓而流。
这些暗红色溪流的沿岸都树林苍郁,大部分地区的树林都是耐寒的巴杉木及其他成长快速的热带树木,在古老高山矮曲林上方长成新的天篷。近来峡谷的谷底气候温和,使它看起来像个会反射阳光的大碗,风吹不进来。高大的巴杉木底下有许多植物与动物栖息;尼尔格的友人说,此地是全火星物种最繁杂的地方。如今,他们降落之后,在地面行走时必须随身携带麻醉枪,因为有熊、雪豹,以及其他掠食动物出没。有些树林如今已遍布雪竹与白杨的灌木丛,以致寸步难行。
在坎铎与俄斐峡谷中蕴藏着丰富的硝酸钠,这也是此地得以孕育万物的助因——白色带状的广大区域布满了水溶性的生硝白朗可。这些矿物质如今都已溶入水中,沿着峡谷河床流入溪中,提供给土壤大量的氮。只可惜硝酸盐蕴藏量最丰富的一些地段都因山崩而深埋在土堆中——会溶化硝酸钠的水,也能侵蚀峡谷的山壁,造成泥石流不断发生。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山脚了,那些友人说,太危险了。尼尔格与他们驾驶滑翔机在上空飞行时,发现到处都可以看到泥石流的残迹。许多高大的斜坡都已被埋在碎石堆中,自从泥石流横行后,附近居民茶余饭后最常讨论的话题,就是如何修补这些山壁;事实上他们也束手无策。如果一万英尺高的岩壁决定躺下,任谁也阻止不了。所以住在闪亮台地的居民会觉得天摇地动,大约一个星期一次,帐篷也在摇晃,然后听到山壁崩塌声隆隆作响。这种山崩的景象经常可以看见,峡谷中总是会黄尘滚滚。在山崩附近飞行的人回来后若不是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便是唾沫四溅地讲述自己目睹的惊险过程,形容那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尼尔格有一天半路上遇到了一次:有点像持续几秒钟的音爆,空气像果冻般晃动。然后,来匆匆去也匆匆,转瞬间就寂然无声。
他多数时候自己单飞,有时则与旧识同行。滑翔机很适合在峡谷中飞行,可以低飞又很稳定,容易操作,安全性高,马力足……他租的(用的是土狼的钱)这架飞机让他可以在早晨飞到林中帮忙采集植物,或在溪边散步;然后在下午再升空,不断攀升。这时最能让人体会到坎铎台地有多雄伟,以及那些更高的峡谷山壁——不断地攀升,回到帐篷内,享用大餐,以及夜间的派对。尼尔格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探索着峡谷内各个不同的区域,观看着帐篷内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可他好像是在倒着拿望远镜看这一切,令他不禁质疑:这是我想过的生活吗?这种疏离感及疑惑不断地浮现,白天他在阳光下翱翔时,这念头在脑中盘旋,入夜后他辗转反侧,这念头也再度萦回脑际。他该何去何从?革命成功后他已经无所事事。他这一生都在游说别人建立一个自由火星,提倡定居而不是殖民,强调本土化。如今已大功告成,这片土地已经是他们的了,可以依他们的自由意志生活。然而在这新局势中,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扮演何种角色。他必须思考该如何在这个新世界中生活,不再是为大众请命的代言人,而是过自己隐秘生活的个体。
他发现自己不想继续担任为大众请命的代言人;如果有人想做那个工作,那很好,不过他不是那种人。事实上他一想到开罗,便不由得对杰姬心生怨恨,也有一丝痛楚——为了丧失这种公众生活以及大好前程而痛心。放弃当革命分子后的日子很难适应。做什么事似乎都不对劲,无论在理性上及感性上都觉得格格不入。不过总得想办法。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有一次,在滑翔机中缓缓下降时,他忽然顿悟玛雅为何沉迷于轮回转世这种观念。他已经火星年27岁了,他的足迹遍及全火星,他曾到过地球,也回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该是脱胎换骨的时候了。
于是他绕着广袤的坎铎飞行,寻找自我。那些残破的山壁有如无数巨大的镜子;事实上,他也清楚地看出,自己只是个渺小的生物,比大教堂内的蚊子还小。他四处飞行,研究山壁的各个切面,像是在水晶球中看到了自己的两种不同倾向,差异明显而且互不相干,然而却同时存在于他脑海中,就如绿色与白色。一方面,他想继续浪迹天涯,在世界各地飞行、徒步、航行,当个永远的游牧民族,不断地流浪,直到他对火星的认识远胜于其他人。没错,这是种相当熟悉的幸福。而另一方面,那也太熟悉了,他这一辈子都在过这样的生活。那就好像回头过从前的日子,但失去了往日的目标。他早已体验过那种生活的孤寂,有如无根的游魂,令他充满疏离,让他有如倒拿望远镜看红尘俗世。处处无家处处家。他没有家,如今他想有个家,有如想争取自由般强烈,甚至更强烈。他想安顿下来,过像样的生活,找个地方定居,了解当地的一草一木,一年四季,种菜养鸡,自己盖房子,自己做工具,与邻居和乐相处。
这两种期望都存在,既强烈又同时出现——或者说得精确一点,两种期望不断地快速摆荡,令他无所适从,犹豫不决。他无法两者兼顾。两者如鱼与熊掌,无法兼得。与他聊天的友人都无法提供任何建议来解决这种两难的困境。土狼对落地生根这种观念很不以为然——不过他是个游牧民族,所以无法体会。亚特则认为到处流浪太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喜欢他如今的住处。
尼尔格与政治无关的民间专长是帐篷工程,不过那对他选择人生道路没什么帮助。在高海拔地区都会盖帐篷,这时帐篷工程就可派上用场了;只是那已经成为一种科学而不是艺术,而且随着解决问题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这种技术将会变成例行公事。更何况,许多低海拔地区已经要拆除帐篷走到户外了,他还想从事盖帐篷的工作吗?
不。他要住在帐篷之外。了解一小块地,它的土壤、植物、动物、气候、天空,及其他的一切……他要过这种生活。他的一部分,时间的一部分。
然而,他开始觉得,无论他做何抉择,坎铎裂口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移民区。它太过雄伟,使它很难被当成家——它太壮观,太超凡了。峡谷的河床一片蛮荒,每年春天雪融后,水会一路冲激而下,形成新的水道,然后造成泥石流,再被埋入土石堆中。非常引人入胜。但不是家。当地人都留在闪亮台地,只在白天才会到峡谷河床。那座台地才是他们真正的家。这计划不错。可是那座台地——它有如孤岛般耸立于天际,也是个观光景点,适合驾飞机来度假,夜夜笙歌,适合盖豪华酒店,适合年轻情侣……这些都不错,好极了。可是人潮不断,甚至会人满为患——不然就是与接踵而来的游客持续不断的抗争,新来的居民会被壮观的景致所吸引,就像尼尔格这样的人,某个黄昏路过此地,然后便在此落地生根,而原来的居民则无助地抱怨着,美好的往日时光已一去不回,想当年这片新发现的土地曾杳无人迹。
不——那不是他想要的家。虽然他喜欢晨曦照亮坎铎鬼斧神工的西面山壁,火星所能看得到的万紫千红全在此灿然怒放,天空变成靛蓝或淡紫,有类似地球的蔚蓝……一个美不胜收的地方,美得让他不禁觉得,值得在此定居,设法使它维持现状,飞入深谷中研究那片蛮荒的河床,每天傍晚再飞回去吃晚餐。这样可行吗?可以让他有家的感觉吗?如果他要的是蛮荒,不是有许多地方没有这么壮观,可是更偏僻,也因而更荒凉吗?
他不断地在两地间来回。有一天,他飞过坎铎裂口中的瀑布与激流时,突然想起约翰·布恩曾到过这里,就在水手峡谷高速公路兴建完成后不久,开着一辆单人越野车前来。那个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人,面对这么迷人的景致会怎么说?
尼尔格与布恩的计算机联机,要求调出坎铎的相关数据,他发现有一份音频日记,是在2046年横越峡谷时录制的。尼尔格从天空俯瞰着地面,听着音频里带着友善的美国腔的沙哑声音,那声音不像是在与计算机交谈。尼尔格听着那声音,恨不得能与他本人交谈。有人说尼尔格成了约翰·布恩的接班人,说尼尔格所做的就是约翰如果在世一定会做的事。若真如此,那么约翰在做完这些事后会做什么?他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地区。真的,你只要想到水手峡谷,就会浮现这种念头。在美拉斯裂口内,山谷宽得让你置身其间会看不到两岸的山壁,山壁就在地平线之下!这个小星球的曲度所造成的效果令人难以想象。以前所做的计算机仿真都与事实差距甚远,如果我没记错,垂直面要放大5~10倍,结果让人觉得好像置身于一条窄缝中。那不是一条窄缝。哇,有一根石柱看起来像是穿着罩袍的女人。我猜要聚集许多女人才能有这么大的体积。不知道它是不是盐,白色的,不过我想那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必须问安。不知道那些瑞士的道路建筑师在兴建这条路时用的是什么材料。看起来不像高山石材,有点像低地石材,是往下而不是往上,是红色的而不是绿色的,玄武岩而不是花岗岩。不过他们好像蛮喜欢这种石材的。当然,他们是反瑞士的瑞士人,所以也就说得通了。哇,这里遍地坑洞,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或许可以试着走那边的长条形路段,看起来比这边平坦。对了,这就行了,这才像道路。噢——这本来就是道路。我猜刚才是我自己走偏了,我为了好玩,亲手操作开车,不过,外面有那么多奇特的景观可以看,实在很难去注意到仪表上有何指示。我车上的仪表比较适合自动操作,不适合人类眼睛。嘿,那边就是俄斐地堑的入口,好一道隘口!那座山壁一定有——我说不上来——两万英尺高。我的天!既然刚才经过的是坎铎隘口,那么这一座应该叫作俄斐隘口,对吧?俄斐门要更好听一点。我们来查地图。嗯,隘口西侧的峭壁叫作坎铎唇,是隘口的唇部,是吧?接下来是坎铎喉。嗯。我不喜欢这名字。好宽广的空地,两边都有陡峭的绝壁,有两万英尺高。那比优胜美地的绝壁还高上六七倍。狗——屎。老实说,看起来没有那么高。显然是缩小了。看起来有两倍高,或是——谁知道。我也忘了优胜美地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反正也记不得它有多高了。这座峡谷实在令人痴迷,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噢,那边是坎铎台地,在我左手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出来它不是坎铎唇的一部分。台地顶上想必视野辽阔。在那边盖家飞机旅馆,不错。我希望能上去瞧瞧!能在这边飞行一定很有意思,不过很危险。我经常看到沙尘,恶毒的小东西,密实又黑暗。那边有一束阳光从沙尘中穿出来,照射在台地上。像一条奶油棒挂在空中。噢,天啊,好一个美丽的世界!”
尼尔格由衷地同意。听到那人的声音令他想笑,也很惊讶竟然会听到布恩谈起在空中飞行。他也因而更加了解第一代移民为何会那么怀念布恩,他们的伤痛一直未曾抚平。如果布恩还健在,而不是只能从计算机内调出他的音频,不知该有多好!看着布恩折中协调写下火星的乱世史,必是件大快人心之事!至少可以让尼尔格不用去背负这个重担。然而,他们所能拥有的就是那亲切爽朗的声音,而这无法解决他的问题。
回到坎铎台地,入夜后,飞行员们聚在帐篷南边的几家酒馆与餐厅内,在这隆起的高处,他们可以极目眺望,俯瞰他们耕作的林地。尼尔格坐在他们之间,用餐、饮酒、聆听,有时也交谈,置身于他们之间自在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他们不在乎他在地球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在乎他置身于他们之间。这很好,有时候他想得太入神,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他常会想得浑然忘我,待回过神来才知道,刚才又神游到西班牙港,或暴风雨中的避难所了。他经常会回到那个地方;随后发生的那些事相比之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不过有一天他在神游时突然听到一声“广子”,于是马上回过神来。
“什么事?”
“广子。我们在飞过埃律西昂时遇见了她,就在北坡。”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由她的表情看来,她不知道他是谁。
“你亲眼见到了她?”他劈头问道。
“是的,她并没有藏匿起来或什么的,她说她喜欢我的飞行器。”
“那我就不知道了。”一个老人说。一个火星的遗老,早年过来的第一代移民,他的脸饱经风霜侵蚀与宇宙射线的照射,看起来像皮革。声音粗哑,“我听说她去了当初第一个藏身处所在的混沌地形,如今正在南部海湾建设新港口。”
好多人插嘴:有人在这里看过广子,有人在其他地方看过她,有人证实她已过世,有人说她去地球了,还有人说尼尔格在地球曾见过她——
“尼尔格本尊就在这里,”一个人笑着指向尼尔格来驳斥最后这种论点,“他应该可以证实或否认这种说法。”
尼尔格愣了一下,点点头。“我在地球时没见过她,”他说,“只是谣传。”
“那么说,我们这边所听到的也一样了?”
尼尔格耸耸肩。
那个年轻女人这时知道了尼尔格的身份,满脸通红,但仍坚持她亲眼见过广子。尼尔格凝神注视着她。这次不大一样,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直接说过这种话(除了在瑞士那次)。她看起来有点惶恐,自我防御,但仍坚持己见。“我说,我和她谈过话!”
她有必要撒这种谎吗?若真是撒谎又如何能不被拆穿?她在演戏?可是她何必骗人?
尼尔格一时心乱如麻,脉搏加速,浑身发热。关键在于,广子很可能做这种事:隐居但不藏匿;住在某处,不与家人联系。这种行为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很怪异,不近人情,冷酷;与广子的作风相符。他母亲可以算是个神智失常的人,这一点他几年来一直心里有数——一个有领袖气质的人,率领群众游刃有余,可是疯了,几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她还活着。
他不想再抱有希望了。他不想再一听到她的名字便急着去捕风捉影!不过他仔细观察着那个妇人的脸庞,似乎想借此看出她所言是否属实,似乎可以借此看出广子的影像是否仍在她瞳中。其他人都在追问一些他也想问的问题,所以他可以静静地听,不用使她觉得不自在。她缓缓地讲述整个事情的经过:她与几个朋友沿顺时针方向绕着埃律西昂飞行,停在由普列格拉山脉所形成的新半岛上过夜。他们在天上时曾看到北海结冰的岸边有新的移民区,因此下机后便走到该处,结果在一群建筑工人中看到了广子;有几名建筑人员是她的旧部属,吉恩、莉雅、岩,还有几位一直追随着广子的“登陆首百”成员。这些飞行员觉得相当惊讶,不过广子一行对他们的惊讶似乎有点不解。“没有人还在躲躲藏藏,”广子在赞美过那个妇人的飞行器后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布雷维亚山脊,不过来到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
就这样,那女人似乎极为坦诚,没有理由认为她在说谎,或有幻想的倾向。
尼尔格不想再为这种问题伤脑筋了。不过他原本就在考虑离开闪亮台地,到其他地方看看。所以他可以顺路至少去看一看。
次日,他与他们聊天时显得心不在焉,尼尔格不知该怎么想才好。他用腕表与萨克斯联系,告诉他所见所闻。“有可能吗,萨克斯?可能吗?”
萨克斯脸上浮现一丝奇特的神情。“有可能,”他说,“是的,当然。我告诉过你——你病倒,昏迷不醒时——我说她……”他字斟句酌,与平常一样,眼睛也因聚精会神而眯了起来。“——我说我自己也见过她。就是我被暴风雪困住那一次。她带我找到我的车子。”
尼尔格盯着那闪动着的小影像,“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噢。我不觉得意外。”
“那么说你……你认为她躲过了沙比希那场浩劫。”
“是的。”
“不过,可能性有多高?”
“我不知道——可能性多高,那很难判断。”
“可是,他们能逃得出去吗?”
“沙比希地下洞穴是个迷宫。”
“所以你认为他们逃出去了。”
萨克斯踌躇不已。“我见过她。她——她抓住我的手腕,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脸孔忽然扭曲。“是的,她在那边!她在那边!我毫不怀疑!毫不怀疑!想必她是在等我们去找她。”
尼尔格知道他必须去看看。
他不告而别地离开了坎铎台地。他在当地的旧识应该可以谅解,他们自己也常闷不吭声就自行飞走一阵子。他们过几天总会回来,在峡谷上方翱翔,然后晚上在闪亮台地聚会。因此他就这么出发了,进入宽阔的美拉斯裂口,再度沿峡谷而下,往东进入科普来特斯。他在天空飘行了数小时,经过61号冰川,经过一座座海湾,经过一面面山壁,直到穿越多佛海峡,到达支脉宽广的卡普里地堑与厄俄斯地堑。然后他又飞到已结冰的淹没区,碎裂的冰层远比底下被淹没的地区平滑。然后经过杂乱的珍珠湾区,再往北,沿着雪道前往巴勒斯;然后,在雪道接近利比亚车站时,他转向东北方,朝埃律西昂前进。
埃律西昂陆块如今已成为北海的一片大陆。将它与南方大陆分隔的狭窄海峡是一片黑色水域与白色浮冰,其间的群岛原本是伊奥利亚台地。北海水文学家想让这个海峡的冰层融化,以便让潮流能通过它从伊希地湾流至亚马孙湾。为了加速冰层融化,他们在海峡西边设置了一座核反应堆,将能量抽入海中,形成一座人工的冰间湖,湖内的水一年到头都不会结冰,并让海峡两岸的斜坡都保持适合的温度。尼尔格远在大斜坡便可以看到反应堆的烟柱,他沿着这斜坡而下时,经过冷杉木与银杏树的灌木林。有一条缆绳由西边入口通往海峡,用来绊住浮冰。他直接飞越挤满了浮冰的缆绳西侧,俯瞰那些像碎玻璃的浮冰。然后再经过海峡中黑色的水域——他所见过的火星上最宽的水域。他在这水域飞行了20千米,为这壮观的海景赞叹不已。然后前方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桥梁,横跨在海峡上方。桥下如紫黑色盘子的水域有无数的帆船、渡轮、驳船,船后的水痕全呈白色的V字形。尼尔格飞过他们上空,在桥上盘旋了两圈,赞叹这幅景象——他在火星上不曾见过这般奇景:水、海、未来世界。
北海极地
他继续往北前进,穿越刻耳柏洛斯平原,飞过欧伯拱顶火山,这是埃律西昂山侧面一座布满火山灰的陡峭火山锥。更高大的埃律西昂山也很陡峭,外形有点像富士山,当地很多农业合作社都拿它当商标图。在火山底下的平原上有无数农场,大都散布在边缘,通常是梯田式的,由一片片的树林分隔开来。平原上地势较高处有尚未成熟的果园,每棵树都栽在盆内;靠海近的地区有大片的麦田与玉米田,以橄榄树及桉树等防风林与海隔开。就位于赤道北面10度处,得天独厚,冬天温和而多雨,随后则艳阳高照,当地人称之为“火星的地中海”。
再往北,尼尔格沿着西海岸而上,结冻的海在岸边的冰层都已浸在水中。他望着底下广阔的地表,不禁同意公认的说法:埃律西昂真是美不胜收。他听说这片西海岸是人口最稠密的区域。海岸线被许多峡谷切割成数段,这些峡谷的入海口正在兴建许多正方形港口——泰尔、西顿、赫兹卡、莫里斯。通常石制的防波堤可防止浮冰涌入,防波堤后则有些小船专用的码头,停泊了许多小船,全都等着在冰层中开出一条航道。
尼尔格在赫兹卡转向东边的内陆,沿埃律西昂陆块的缓升坡而上,经过草木扶疏的地表。埃律西昂的数千人口大都居住在这密集耕作的农业兼住宅区,由此地沿斜坡而上可进入介于埃律西昂山与其北边火山锥之间的高地:赫卡特斯拱顶。尼尔格飞过这座大火山及其旁边的小山峰中间,在火山径上荒凉的岩石山鞍间,像一朵小云随风摇摆。
埃律西昂东面的斜坡与西面风貌迥异;此地是寸草不生的粗糙碎岩,淤积了厚厚的风吹沙,借着陆块绵绵的雨势维持其原始地貌。尼尔格直到接近东海岸才再度看到有草木生长,想必这些植被是靠着贸易风与冬雾的滋养生存的。东边的城镇都像绿洲,由一条环岛道路相连。
在岛上东北角最远处,普列格拉山脉古老的崎岖山岭向外绵延进冰海中,形成一座尖刺状半岛。那年轻女人说她就是在这附近看到广子的。尼尔格飞过普列格拉山脉西麓时,忽然觉得此处很可能找得到她,这里是个荒凉而充满火星原始味道的地方。普列格拉山脉就像火星的许多高大山脉一样,是一座古老盆地边缘硕果仅存的隆起高地。那座盆地的其他特征都已消失。不过普列格拉仍屹立不倒,有如要为一场大浩劫做见证——直径达100千米的小行星撞击火星,巨大的陨石融化后呈同心圆四处飞散,许多陨石立刻凝结成比原来质地还硬的岩石。在这场浩劫之后,许多撞击遗迹已被风吹散,只剩这些屹立不倒的山岭。
当然,此地与别处一样,也有移民区,就在陨石坑与山谷的尽头,以及俯瞰着海的山径旁边。与世隔绝的农场、村落,约有10或20或100座,看起来像冰岛。总是会有人喜欢这种遗世独立的地方。有一座村落位于距海平面100米高的小丘上,村名为努安纳亚波克,因纽特语的原意为“活着真爽”。这些村民以及普列格拉的其他居民都可以驾驶滑翔机去埃律西昂的其他地方,或徒步到山下的环岛道路搭便车。距离这片海岸最近的城镇是名为“火水”的优美海港,就在普列格拉山脉西侧最早形成半岛之处。这座小镇位于略呈正方形的海湾尽头一处长条形的区域,尼尔格看到后,便降落在镇内上端的小型机场,然后在停泊小船的码头后面的大广场边租了个房间。
随后几天,他沿着海岸线飞行,到各个农场参观。他见到许多有趣的人,不过都不是广子,或是任何从“受精卵”来的人——连他们的同事都没有。事情有点蹊跷;有许多第一代移民住在这一地区,可是他们都矢口否认曾见过广子或她的团队。然而他们的耕作都收获颇丰,在这种满地岩石看起来很难耕种的荒地上——开垦出精致的农用小绿洲——过着崇尚自然的生活——可是,没有,从没见过她。几乎记不得她是谁了。一个长相怪异的美国老人当着他的面大笑:“你在想什么?我们有一个精神导师?我们要带你去找我们的精神导师?”
过了三个星期,尼尔格仍没找到她的蛛丝马迹。他必须放弃普列格拉山脉,别无选择。
无止境的流浪。走遍天涯海角就为了找一个人,实在没什么道理,这是个不可能的计划。不过有些村落中曾有传言,确实有人见过。总是不断地会有传言,偶尔也会有人看见。到处都有她的踪影,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她。许多人描述得活灵活现,然而就是没有照片,有很多传闻但都无法证实。萨克斯确信她还在荒山野地间,土狼确信她不在。那也无所谓;如果她在这荒山野地间,一定是藏起来了,或故意耍得他团团转。他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一肚子火,他不想找她了。
可是他仍情不自禁地继续找下去。如果在一个地方超过一个星期,他就开始觉得紧张,焦躁不安,他以前从来不曾如此。有点像生病,全身肌肉紧绷,不过胃部尤其觉得不舒服;体温升高;无法专心思考;有想飞的冲动。所以他便飞向村落、城镇、车站、旅馆。有时候他就随着风势走。他一向浪迹天涯,没有理由就此打住。政府的组织形式改变了,他有必要为此而改变生活方式吗?没有!火星的风很惊人。强烈、不规则、声音大,永不止息的生物,戏耍作乐。
有时候风会将他带出北海,他飞了一整天,除了冰与海之外什么也没看到,仿佛火星是个海洋星球。那是北方大平原——广大的北半球,如今已经结冰。有些地方冰面平坦,有些则已支离破碎;有时是白色,有时则变了色;尘土的红色,或雪藻的黑色,或冰藻的翠绿色。有些地方沙暴会夹带大量沙石淤积,再经过长久风化后形成小丘,看起来就像昔日的荒漠。有些地方由海潮带来的浮冰会撞击火山口边缘的礁岩,形成环形的棱线;在其他地方,不同的海潮所带来的浮冰会互相碰撞,形成笔直的棱线,有如龙的背。
不结冰的海面是黑色的,不然就是如天空般各种层次的紫色。出现海水的地方很多,冰间湖、冰层裂隙等,或许已占海面的1/3。更常见的是在冰面的上层融化成冰上湖,水是白色的,天空也是白色的,有时会海天一色,有时则各自形成不同的颜色;是的,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绿色与白色,两个同时并存的世界。他与往常一样,觉得同时看见两种颜色令人悸动,令人目眩神迷。世界的奥秘。
荒漠中有许多大型的钻探平台已被红党占领并炸毁:黑色的碎片散布在白色的冰面上。其他平台由绿党防守着,如今用来融化冰层。这些平台的东边有宽敞的冰间湖,露出冰面的海水冒着水蒸气。有如从海底的天空倒出了云气来。
置身于这些云气间,置身于风中。北海的南岸是一系列的大小海湾、海岬、半岛、峡湾、海角、小群岛等。尼尔格沿着这片海域飞了几天,傍晚时分就在沿岸的新移民区降落。他见过许多由火山形成的群岛,火山口内部都比外头的冰面及海平面低。他也见过有些地方的冰面似乎在往后缩,形成一些黑色浅滩,杂乱的石块与碎冰散布在滩上。这些浅滩是否会再度被海水淹没?或是面积会越来越大?住在这些海滨城镇的居民都不得而知。没有人知道海岸线到何处才会稳定下来。这里的移民区都是随时准备搬迁的。由堤防围着的低地可以看出,有些人显然在测试这些海湾新生地是否肥沃,白色冰面的边缘有一排排的绿色农作物。
他在乌托邦北面经过一座地势较低的半岛,由大斜坡一路延伸至北极岛,这也是这座大海唯一被阻隔之处。这块低地上有个大移民区,称为布恩颈,有一半覆着帐篷,一半没有。当地的居民正忙着开凿一条可以贯穿半岛的运河。
一道风往北吹,尼尔格也随风北上。风声飒飒,有时候极为尖锐。生龙活虎,似乎在交战。半岛的两边海面都有板状浮冰,高大的翠绿色冰山从中间冒出来。此地杳无人迹,不过尼尔格已经不再寻寻觅觅——他放弃了,几乎绝望,只是随风飘荡,像蒲公英种子般,任风摆布:经过冰海,支离破碎的银白世界;或紫色的海面,波光涟涟。然后半岛扩大成北极岛,结冰的海面中一大片白色的崎岖地表。看不出山谷融冰的原始旋涡状形貌。当年的那片天地已不复存在。
经过这片天地的另一面以及北海,经过埃律西昂东侧的奥卡斯岛,再度来到辛梅利亚,像种子般飘荡。有时候整个世界会变成黑色与白色:阳光下的海上冰山;寒带草原与后方的黑色峭壁;黑色海鸠掠过海面;还有雪雁。除此之外一整天什么都看不到。
无止境的流浪。他绕着北半球飞了两三圈,俯瞰着地面与冰面,看着各地的变化,望着帐篷内外的小移民区。然而,看遍世界仍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惆怅。
有一天,他来到通往马沃斯峡谷狭长入海口的一个新兴港口小镇,发现他在“受精卵”的儿时玩伴瑞秋和蒂乌已经迁至此地。尼尔格与他们拥抱,在共进晚餐时及餐后,他都一直开心地望着他们熟悉的容颜。广子走了,但他的兄弟姊妹还健在,这弥足珍贵,足以证明他的童年是真实的。虽然已过去多年,但他们看起来仍然与儿时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太明显的差异。瑞秋与他一直是朋友,她在少女时代还曾迷恋过他,他们曾在澡堂中亲吻;他略感悸动地想起了有一次她吻他的一边耳朵,杰姬吻另一边。此外,虽然他几乎已经忘了,不过他的童贞可是献给了瑞秋。有天下午在澡堂里,就在杰姬带他到外面的小丘上之前。没错,一个午后,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他们的接吻忽然变得亢奋,情不自禁。
这时她温柔地与他交谈——一个与他年纪相若的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笑纹,开朗直率。她或许也像他一样,回想起了他们年少轻狂的往事——很难说她是回想起了他们哪一段往事——不过,从她的神情看来她还记得。她一直很友善,如今亦然。他对讲她述这趟环球之旅,随着无休无止的风四处飘荡,降落在各个小居住点,寻找广子。
瑞秋摇摇头,挖苦地笑着:“如果她在荒山野地,那她就是在荒山野地。不过你可能找了一辈子也找不到她。”
尼尔格懊恼地叹了口气,她笑着抚弄他的头发。
“别找她了。”
当天晚上他们在北海沿岸的浅滩上散步。他觉得自己必须散步,奔跑。飞行太轻松了,那是远离尘嚣——一切看起来都渺小而遥远——又像是在倒着拿望远镜了。他需要散散步。
不过他还是继续飞行。然而,他飞行时更仔细地看着地面。荒山、野地、溪边草原。有一条小河直接流入海中,另有一条河穿过海滩。含盐的河水流入不含盐的新生海洋。有些地方居民种植树林,试图借此阻隔沙暴。如今仍有沙暴,不过那些树林的树仍只是小树苗。广子或许可以设法解决。别找她。看地面。
他飞回沙比希。那边仍是百废待兴,被焚毁的建筑物必须拆除重建。有些建筑合作社仍在吸收新成员。有一家在做灾后重建工作,不过也兼做飞行器的业务,包括一些仍在实验阶段的鸟翼服。他与他们讨论加入的事宜。
他将滑翔机留在镇上,自己到沙比希东边的野外高地长跑。他在学生时代曾在这些高地跑过步。有些山岭看起来很眼熟,远处则是新生的土地。一片高地,有各种野生植物,巨大如神像般的圆石散布在起伏不平的地面,有如卫兵。
有一天下午,他跑过一片不熟悉的山岭,俯瞰下方一座像浅碗似的小盆地,有一个缺口通往西边低地。有点像冰斗,不过更可能是已饱受侵蚀的火山口,边缘的一道缺口形成马蹄形山岭。宽约1000米——相当浅。只是层峦起伏的泰瑞纳陆块中的一座山岭。在环形山岭上眺望,地平线远在天边,山下的地面则崎岖不平。
看起来很熟悉,或许他学生时代曾来此露营。他缓步走入这座盆地中,感觉仿佛仍在山脉的顶端;晴朗的靛蓝色天空,由缺口往西绵延不绝的广阔视野,令他有种奇特的感受。云团从头顶掠过,有如庞大的圆形冰山。在那座环形的山岭上,在马蹄的西北角附近,有一块巨砾,看来像是石屋。它竖立在山岭上,底下有四个支点接触地面,像一张被磨得很光滑的桌子,天空一片蔚蓝。
尼尔格走回沙比希,开始研究当地地形。依照地图及泰瑞纳陆块研究协会的报告,那片盆地并没有帐篷。他们很高兴他对此有兴趣。“位于高地的盆地土质坚硬,”他们告诉他,“长不出什么东西来。那是个耗时甚长的计划。”
“很好。”
“大部分的农作物都必须种植在温室中。然而,马铃薯——一旦有足够的土壤,当然——”
尼尔格点点头。
他们请他顺道去丁波切参观,那是距离盆地最近的村落,去确认一下当地居民是否有开垦盆地的计划。
因此,他搭乘一辆小货车再度上山,同行者包括塔里奇、瑞秋、蒂乌,以及其他前来支持的友人。他们翻越一座小山冈,找到了丁波切。该村坐落于一道干涸的河床上,此处目前已经用来农耕,大都是贫瘠的马铃薯田。此地曾遭风雪侵袭,田地呈一块块白色的矩形,以黑色的石墙分隔。有几间低矮的石屋散布在田地间,屋顶是石板铺成,有厚重的方形烟囱,村子的另一端还有其他几户人家。村中最大的房子是一家两层楼的茶馆,有一个宽敞的榻榻米房间招待客人。
丁波切与南方大部分高地一样,居民热情好客,尼尔格与他的友人在此过夜,居民馈赠的礼物多得令他们难以消受。居民在他问及那座位于高处的盆地时都很开心,他们替它取了许多不同的名字,包括马蹄,或上风。“那地方需要整顿一下。”他们乐于协助他。
于是他们搭乘一辆小货车前往环形山岭,在那像石屋的巨砾附近将一堆工具扛下车,忙了许久,清理出一小片碎石地,并就地取材,用石头堆成石墙围起来。一些有建筑经验的人协助他切割山上的巨砾。在他们隆隆作响地切割时,有些丁波切居民则将巨砾的外部凿平,并用梵文刻上“唵嘛呢叭咪吽”,这句咒语在喜马拉雅山的石雕上随处可见,如今在南方高地也屡见不鲜。居民将文字旁的石材凿掉,让文字凸起成浮雕。至于巨大的石屋本身,他们打算将它凿出4个房间,有3个格的窗户,安装上提供电力与热能的太阳能板,还有由一处融化的积雪抽水到山岭上较高处的水塔,以及带化粪池的厕所及卫浴设备。
然后他们离开了,尼尔格独自留在盆地中。
他绕着盆地走了几天,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四处看。这座盆地只有一小部分会成为他的农场——就是用石墙围起来的那个小区域,然后盖一座温室种蔬菜。或许还可以成为家庭工业,这一点他不敢确定。可能连自给自足都不够,不过可以在此安顿下来。
而且还有这座盆地可供利用。已经有一条小沟壑沿着盆地的缺口往西延伸,似乎可以成为河道。杯状的岩石盆地已经有各种气候变化,可受到阳光斜照,略可避风。他可以成为一个生态波伊希思学家。
首先他必须了解这块土地。他以此为目标,这才惊讶地发现每天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待办事项千头万绪;不过没有组织,没有行程表,也不急;不用与人协商;每天在夕阳西下时,他总会绕着山岭散步,在薄暮中巡视这个盆地。已经有地衣以及其他生物捷足先登,在此定居了;荒高地中布满了坑洞,日晒处有些寒带土地长出了地衣,红色的土壤上覆着不到一厘米厚的绿藓。融化的积雪流成许多小河道,蜿蜒流经之处形成许多草原、小硅藻绿洲,沿盆地流下,与碎石河谷在底下的隘口交会,在火山口外缘的残余部分后方即将形成平坦的草地。盆地中地势较高隆起如肋骨处是天然水坝,尼尔格几经考虑后,决定搬一些风磨石到这些肋状小丘上,堆成有两块岩石高的堤道。融化的积雪会在草地上汇聚成池塘,池边会长满地衣。沙比希东边的野地正符合他的期望,他与住在这些野地的生态波伊希思学家联系,询问适合在当地生长的物种、繁殖速度、土壤的改良方式之类的。他先在脑海中构想出盆地的轮廓;然后在来年3月,秋天降临,快要接近远日点时,他开始了解强风与冬季会给地形带来多大的改变。
他徒手播撒种子与孢子,腰带上挂着装有生长介质的袋子,觉得自己像凡·高画中的农夫或《旧约》中的人物;这种感觉很特别,混合了力量与无力感,行动与宿命。他安排卡车运送表层土到几个清理过的区域,然后再亲手将土铺平,薄薄的一层。他向位于沙比希的大学农场购买蚯蚓。土狼总是将住在城市里的人形容成罐子里的蚯蚓,尼尔格望着那一大堆蠕动的赤裸裸的湿润小虫,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将蚯蚓倒入他刚开垦出的菜园中。去吧,小蚯蚓,到土中繁衍后代吧。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洗过澡后,他觉得自己也像赤裸裸的湿润小虫。有意识的小虫,那就是他们的写照,无论在罐子里或在土地上。
引进蚯蚓后,接下来便是鼹鼠与田鼠了,然后是老鼠,接着是雪兔、白鼬、土拨鼠;或许随后会有些在野地间游荡的雪猫过来,还有狐狸。盆地的地势高,不过他们期望在这个高度的气压是400毫巴,氧气占40%,已经快达成这个目标了。此地的环境有点像喜马拉雅。地球上所有的高海拔动植物,在此地应当都可以存活,新研发出的各品种也都可以;有那么多生态波伊希思学家协助,他只需整整地,引进想要繁殖的动植物,然后加以培养,接着便依风势,决定是要散步还是要飞行。当然,这些引进的物种或许有些问题,腕表上常有人在讨论物种间互动或相克的话题,以及如何整合各物种;了解自己所在的地区适合的物种,以及和大环境间的关联,是生态波伊希思的重要课题。
在接下来那个春季,尼尔格对这种物种分布的课题更感到兴趣盎然,先是在11月积雪融化时,然后他在盆地北边整地耙土时,挖出了雪矾根草的嫩芽。那不是他种的,他也没听说过这种植物,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分辨这是什么植物,直到他的邻居吉井来拜访时才帮他确认:学名叫Heuchera nivalis。“风吹过来的。”吉井说,“北边的埃斯卡兰特火山口有很多,但此地至该地之间并不多见,它是借着跳跃散播到你这边来的。”
跳跃散播、扩散散播、溪流散播,这三种散播方式在火星很普遍。苔藓与细菌是扩散散播;亲水植物是溪流散播,沿着冰川岸或新的海岸线繁殖;地衣与许多其他植物是借着强风跳跃散播。他们在盆地间漫步,讨论这个话题时,吉井说,人类的散播途径则涵盖了这三种模式——在欧洲、亚洲、非洲是扩散散播,在美国与澳大利亚沿岸是溪流散播,往外到太平洋列岛(或火星)则是跳跃散播。对于适应力较强的物种,通常这三种散播方式都会派上用场。而且泰瑞纳陆块地势高,可同时承受西风及夏季贸易风的吹拂,所以陆块的两侧都会降雨,每年的降雨量都不会超过20厘米,如果在地球,这种降雨量可能会使当地变成沙漠,可是在火星的南半球,则算是雨水丰沛的海岛了。也因它地势高,所以由各地飘来的物种会在此落地生根,故而很容易有外来物种入侵。
就是这么回事。荒凉多石的高地,在背阳面便会积雪,所以阴影处都是白色的。除了有生态波伊希思人士协助栽种的盆地外,没什么生机。冬天时云由西边飘来,夏天由东边。南半球的季节受到近日点与远日点周期的强化,因此真的是四季分明。泰瑞纳的冬季酷寒难耐。
尼尔格在暴风雪后到盆地中漫步,看看风雪是否夹带了什么过来。通常只是一层冰雪,不过有一次他发现一束不是他栽种的淡蓝色花葱,卡在一块岩石的隙缝中。他查阅园艺类数据,以了解它与现有物种会有何互动。引进的物种中有10%可以存活,这些存活的物种中有10%会危害现有物种;吉井说,这就是入侵生物学的双10定律,几乎可以算是入侵生物学的首要法则。“当然,10表示5~20。”有一次尼尔格将春天飘来的路边杂草全数拔除,唯恐它们会危及其他物种。寒带蓟草也被斩草除根。有一次,西风刮来厚厚的沙土。这种风沙比起昔日南方夏季的沙尘暴而言并不算严重,不过偶尔会有劲风将沙漠中的表层干土吹走,使底下的沙四处飞散。近来大气层有急遽变厚之趋势,平均每年增加15毫巴。每年风势都更强劲,所以连表层土较厚的地区也岌岌可危。然而,随风吹来的落沙通常只是薄薄的一层,而且富含硝化物,所以有点像是肥料,只要再下一场雨,便可以溶入土中。
尼尔格在曾接洽过的那家沙比希建筑合作社买了个职位。他常去上班,搭盖镇上的建筑物。他在盆地也试着组装单人滑翔机并试飞。他的小农舍的墙是用石头砌成的,屋顶是用板状砂岩铺成。他每天到镇上工作,在温室种菜,在田间种马铃薯,以及在盆地中从事生态波伊希思,忙得不亦乐乎。
他驾驶自己组装的滑翔机去沙比希,住在他昔日老师塔里奇在旧市区重建的房子中的一间小画室内,左邻右舍有许多外貌与言行都很像广子的第一代老移民。亚特与娜蒂雅也住在这里,抚养他们的女儿妮姬。住在镇上的还有斐姬卡、芮尤,以及安妮特,全都是他学生时代的老朋友——当然那所大学也还在,不过不再叫作火星大学,已改名为沙比希学院——仍然像革命前那种没有完善规章制度的小学校,所以企图心较强的学生纷纷前往埃律西昂、谢菲尔德、开罗等地就读;会来沙比希上学的都是因为对革命前的神秘气息着迷,或对某位第一代移民的老教授的著作感兴趣。
这些人和事,令尼尔格有一种奇特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自在的,回到家的感觉。他经常整天到镇上的建筑工地当泥水匠或一般的劳工,他在饭馆及酒馆用餐,他睡在塔里奇的楼上,期盼着能早日回到盆地去。
有一天深夜,他从酒馆徒步回家,困得简直要站着睡着了,这时,他发现有一个人睡在公园长椅上:土狼。
尼尔格愣住了。他朝长椅走过去,瞧了又瞧。有时在夜间他会听到土狼在盆地内号叫,这是他父亲。他想起了寻觅广子的那些日子,毫无线索,不知从何找起。而他父亲就睡在这里,公园的长椅上。尼尔格随时可以联系到他,总是那副灿烂的笑容,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式的笑容。他热泪盈眶,摇摇头,振作起精神。老人躺在公园长椅上,这是屡见不鲜的景象。有很多第一代移民离开此地到野地里定居,因此进城时都在公园过夜。
尼尔格走过去,坐在长椅的一端,就坐在他父亲的头旁边。花白杂乱的发辫,像个醉鬼。尼尔格默默地坐着,望着长椅旁椴树的阴暗面。夜深人静,繁星在树梢争辉。
土狼翻了个身,头转动一下,望了过来,“谁?”
“嗨!”尼尔格说。
“嗨!”土狼说着,坐了起来,他揉搓着眼睛,“尼尔格,孩子,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我刚路过,看到你。你在做什么?”
“睡觉。”
“哈哈。”
“没错啊,就我所知我是在睡觉。”
“土狼,你没有家吗?”
“呃,没有。”
“那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不会,”土狼朝他笑了笑,“我就像那个烂电视节目所描写的那样,四海为家。”
尼尔格只能摇头。土狼发现尼尔格不觉得他的话好笑,因此眯起眼来,凝视了他许久,沉重地呼吸。“孩子。”最后他呓语似的说。整个小镇一片死寂,土狼半睡半醒地呢喃着,“那个故事结束时,男主角在做什么?游过瀑布?被激流冲走?”
“什么?”
土狼睁开眼睛,探身靠向尼尔格。“你可记得我们曾将萨克斯带进塔尔西斯拱顶,你坐在他旁边,后来他们说你救了他一命?就是那类的事——想想那种事。”他摇摇头,再将身体靠回长椅上。“这么说也不对。那只是一则故事。反正,如果不是你自己的事,又何必去庸人自扰?你目前做的事情更有意义。你可以不必去管那些故事,与一般人一样在晚上坐在公园里。随便你要去哪里都行。”
尼尔格点点头,有点迟疑。
“我想做的事,”土狼充满困意地说,“就是去人行道上的露天咖啡座,畅饮几杯卡瓦酒,望着过往人群。到街上逛逛,看着人们的脸。我喜欢看女人的脸,好美。她们有些……很有特色。我说不上来。我爱她们。”他又躺下来了,“你会找到你的生活方式的。”
偶尔会到盆地来找他的友人包括萨克斯、土狼、亚特、娜蒂雅,还有长得越来越高的妮姬,她已经比娜蒂雅高了,与娜蒂雅谈话时口气像个老祖母似的——与尼尔格自己在“受精卵”和娜蒂雅说话时的口气如出一辙。妮姬继承了亚特的乐观开朗,亚特对此也相当支持,鼓励她继续发展,并常与她联合起来取笑娜蒂雅。他看着妮姬时的神情,是尼尔格见过的最幸福满足的表情。有一次,尼尔格看到他们三人坐在他马铃薯田旁边的石墙上,亚特不知说了些什么,三人捧腹大笑,尼尔格看得有点痛心,有如他们是在笑他;他的老朋友已结婚生子,过着最传统的生活。他望着这一幕,觉得自己的生活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充实。可是他又能如何?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幸运儿能遇见知心伴侣——需要天大的福分才能遇上,而且还要有能分辨的慧根,以及追求的勇气。只有极少数人能三项齐备,顺利结成连理,其他人只能凑合。
他就这么住在盆地中,一部分的食物自己种植,其余的用去建筑合作社打工赚来的钱补贴。他每个月驾驶新飞机去沙比希一趟,待个一两星期,然后回家。亚特与娜蒂雅和萨克斯都常来找他,玛雅、米歇尔、斯宾塞偶尔也会来拜访,他们都住在敖得萨——还有沙易克与娜丝可也曾来访,他们捎来开罗及曼格拉的消息,他则将之当成耳边风。他们离开后,他就来到山岭,坐在他常坐的巨砾上,望着碎石满地的草原,只关心自己所拥有的这个小天地,只关心岩石、地衣与苔藓这些同伴。
盆地逐渐进化。草原中已有鼬鼠,碎石堆间有土拨鼠。在漫长的冬季快结束时,土拨鼠已经提前结束冬眠,几乎饿坏了,它们的生理钟仍依照在地球时的习性。尼尔格在雪地中放了些食物供它们食用,从他房子的上层气窗观看它们。它们需要协助,才能由漫漫长冬熬到春季。它们将他的房子当成食物与暖气的供应所,有两个土拨鼠家族就住在他房子的岩石下,如果有人靠近,就会发声警告。有一次它们向他示警,是泰瑞纳负责引进新物种的委员会人员,他们来请他提供物种名单,以及大致的数量;他们正开始整理当地的“原住物种”名册,一旦建档后,便能依此评估随后想引进的任何繁殖迅速的物种。尼尔格乐于参与,在陆块上从事农耕的其他人显然也都全力配合;此地是雨量丰沛的海岛,距离最近的岛屿也有数百千米之遥,所以他们研究出了独特的高海拔混种动物与植物,而且居民倾向于将这些混种动植物当成泰瑞纳的“天然”品种,除非全体居民一致通过,否则不能改变。
那些委员会的成员离去后,尼尔格与那些住在他家里的土拨鼠坐在一起,觉得很奇特。“好吧,”他告诉它们,“现在我们都是原住居民了。”
他在盆地过得很逍遥,远离尘嚣。春天时新的植物会凭空冒出来,有些新植物,他会铲些肥料表示迎接;有些则被他连根拔除,拿去当肥料。春天的绿意与其他的绿色不同——翠绿的嫩芽与新叶,青翠的草叶,蓝色的荨麻,红色的叶子。稍后则长出花朵,植物展现出充沛活力,追求的不只是生存,还有繁殖的冲动,他感受到周遭一片春意……有时候娜蒂雅与妮姬散步回来,手中捧着一束野花,尼尔格看在眼中,觉得人生有了意义。他会看着她们,想着儿童,觉得心头有一丝平常不会出现的念头。
众人显然皆有同感。南半球的春季持续143天,由远日点的寒冬复苏,大地春回。春季的脚步越近,植物长得越茂盛,最早出现的包括迎春花与雪苔,随后有夹竹桃与石南,接着是虎耳草与西藏大黄,苔藓与高山指甲草,矢车菊与火绒草,百花盛开。直到盆地底部绿油油的草地上也点缀了万紫千红,有氰蓝、粉红、黄色、白色,各种颜色在各自的海拔高度迎风摇曳,每种颜色在黄昏时仍发出微光,有如艺术家的杰作,使盆地中色彩缤纷,美不胜收。他站在一块内凹如捧手状的岩石上,融化的积雪经由如同手掌生命线的岩隙往下流,流到西边背阴处的阴暗盆底。夕阳余晖似乎正往上仰照。
一个晴朗的早晨,杰姬出现在他家中的计算机屏幕上,她说她正在从敖得萨前往利比亚途中,打算顺道来拜访。尼尔格没来得及考虑便答应了。
他到位于小溪出口旁的小径等她。小而高的盆地……南半球有上百万座类似这样的陨石坑。渺小的远古撞击遗迹,一点都不起眼。他想起了闪亮台地日出时的雄伟景致。
他们一行共有三辆车,一路疯狂疾驰上山,像少不更事的少年。杰姬开着第一辆车,安塔尔开第二辆。他们下车时开怀大笑,安塔尔似乎不在乎赛车输了,他们带了一大群阿拉伯年轻人同行。杰姬与安塔尔自己看起来也很年轻,年轻得不可思议;尼尔格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不过他们的外貌丝毫没变。抗老化治疗,如今一般人都认为最好及早做,而且要经常做,以确保青春永驻,并可免于罹患致命的疾病,或许可以长生不死。及早做,经常做,他们看起来好像只有火星年15岁。不过杰姬其实比尼尔格大一岁,他如今已经将近火星年33岁了,而且日渐觉得苍老。看着他们眉飞色舞的容颜,他想,我也得找个时间去接受治疗才行。
他们就这么四处闲逛,走过草地,看着遍地野花赞叹不已,他们的赞叹声似乎使盆地越来越小。拜访即将结束时,杰姬将他拉到一边,神情肃穆。
她说:“我们很难招架地球的移民,尼尔格。一年几乎拥进100万人,正如你所预料的。而这些新移民不像以前一样加入‘自由火星’。他们仍支持自己原来的政府,他们到火星后没什么改变。如果这么下去,自由火星的理念将会成为一个笑话。我有时不禁纳闷,当初让电梯电缆留下来是不是失策。”
她一蹙眉,容貌刹那间老了20岁,尼尔格强忍着不让心头的惊讶表现出来。
“如果你不躲在这里隐居,或许情况可以改善一些,”她忽然怒气冲冲地抬高了音量,不以为然地朝盆地挥挥手,“我们需要每一个派得上用场的人来协助。如今人们还记得你,可是几年后……”
那么说,他只要再等几年就行了,他想。他望着她。没错,她很美。不过真正的美是一种精神、智慧、开朗、为人设想。所以杰姬一方面越来越美,可另一方面却越来越丑陋;这又是集两种特质于一身的神秘现象。尼尔格很不愿意见到杰姬这种越来越没有内涵的倾向,那只会使他更为杰姬痛心,他不希望真的如此演变。
“我们接纳更多的移民,并不能真的帮他们解决什么问题,”她说,“你在地球上给他们的承诺是不智之举。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想必看得比我们还清楚,不过他们还是继续送人上来。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可知道为了什么?只想破坏我们的现状,只是唯恐天下不乱,那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尼尔格耸耸肩。他不知该怎么说;或许她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那只是地球人移民火星的几百万个理由之一;没有必要将一切归咎于这个原因。
“那么说,你是不想回来了,”最后她说道,“你不在乎。”
尼尔格摇摇头。要如何告诉她,她在乎的不是火星,而是她自己的权势?这种话不该由他来说,她不会相信他的。而且,反正可能也只有他会这么想。
她不再试图游说他。她如女王般朝安塔尔使了个眼色,安塔尔立刻召集他们的手下全部上车。她最后以征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一个吻,嘴对嘴,无疑是想让安塔尔不自在,或让他不自在,或让他们两人都不自在,有如灵魂受到电击,然后她扬长而去。
当天下午与第二天他都在漫无目的地闲逛,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望着潺潺溪流。有一次,他想起了在地球上水流得有多快。太不自然,不对,可是这里是他的天地,此地的一草一木,包括沿着岩隙缓缓流下的银白溪水,都是他熟悉而珍爱的。
他的访客都将火星视为一种理念,一种原始的状态,一种政治局势。他们住在帐篷内,或许还曾住在城市里,他们都为了某种目标或理念,为心目中理想的火星而脚踏实地、贡献心力。那也很好。不过如今对尼尔格而言,重要的是土地,水自然地流经数十亿年之久的岩石,流至刚长出来的苔藓上。把政治留给年轻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分内的职责。他不想再为公务烦心。或者,至少他想等杰姬离开了再说。毕竟,权势就如广子一样——找得越紧,跑得越远。可不是吗?另一方面,这片洼地则如一只张开的手。
不过有一天清晨,他出去散步时,情况有点不一样。晴空万里,最纯净无瑕的紫色清晨,但是一棵杜松的针叶略呈黄色,苔藓及马铃薯叶亦然。
他摘下最黄的针叶与嫩枝样本,拿回温室内的工作桌上,花了两小时用显微镜与计算机分析,仍找不出症结所在,于是他又到外面去采集了若干根部样本,以及更多的针叶与树叶花草。虽然当时并不是大热天,许多植物却都有枯萎的现象。
他忐忑不安,胃部痉挛,忙了一整天直至深夜,什么都没发现。没有昆虫,没有病原体。不过马铃薯叶看来格外枯黄。当天晚上他联系萨克斯,向他说明情况。当时萨克斯正巧在沙比希的大学访问,因此第二天一早便开着一辆小型越野车前来,那是斯宾塞的合作社最新款的车型。
“好地方,”萨克斯下车后环视四周说着。他在尼尔格的温室内检视样本。“嗯,”他说,“搞不懂。”
他车上有些工具,他们将这些工具扛入巨砾凿成的温室内,开始着手研究。漫长的一天结束后,他说:“我一无所获。我们必须拿些样本到沙比希去。”
“什么都找不到?”
“没有病原体,没有细菌,没有病毒,”他耸耸肩,“我要拿几个马铃薯去化验。”
他们到田里挖了几个马铃薯。有些长着节瘤,极为细长,而且已经迸裂。“这是怎么回事?”尼尔格大叫。
萨克斯蹙着眉。“看来好像是纺锤体块茎病。”
“是什么造成的?”
“一种类病毒。”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核糖核酸的片段,是目前所知最小的感染媒介。怪事。”
“咔。”尼尔格觉得胃部一阵痉挛,“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或许是跟着寄生虫来的。这种病源似乎会感染草叶类植物,我们必须深入追查。”
于是他们采集样本,然后驱车至沙比希。
尼尔格坐在塔里奇家中客厅地板的坐垫上,觉得很不舒服。塔里奇与萨克斯饭后聊了许久,讨论情况。其他的类病毒在塔尔西斯迅速蔓延;显然它们穿越了防疫关卡,隔空来到原本没有这种病源的地方。它们比病毒小,小很多,结构也更简单。只是一串核糖核酸,塔里奇说,大约只有十亿分之一厘米长。类病毒的分子量大约是13万,而已知病毒中最小的则超过100万。由于它们太过微小,因此必须用离心分离机在超过10万g的重力加速度之下才能将它们分离出来。
塔里奇告诉他们,对马铃薯纺锤块茎的类病毒已有相当彻底的研究。他按下按键从计算机中调出数据,对比着屏幕上的图表。只有359条核苷酸,排列成紧密的单链,旁边则有穗状的短双链形区域。这种类病毒已造成数种植物病变,包括黄瓜淡绿病、菊花发育不良、柑橘外皮枯黄等。有些动物的脑病变也已证实是类病毒所引起,像绵羊的瘙痒症,等等。类病毒利用宿主的酶来繁殖,然后控制受感染细胞的细胞核分子,尤其会干扰成长激素的制造。
塔里奇说,尼尔格的盆地中所出现的特殊类病毒是由马铃薯纺锤块茎突变而来的。他们仍在大学实验室中加以确认,不过那些发生病变的植物让他确信,他们将会找到不同的病种,新的病源。
尼尔格觉得浑身不对劲。光是听到那些疾病的名称已经足以让他反胃了。他望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曾不断接触病变植物的手。那些类病毒或许会透过皮肤,进入他脑中造成病变。
“有办法防治吗?”他问。
萨克斯与塔里奇望着他。
“首先,”萨克斯说,“我们必须查出病源是什么。”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几天后,尼尔格回到他的盆地。他在这里至少还有点事情可以做,萨克斯建议将田里所有的马铃薯都拔掉。这差事耗时费力,他不断地挖出病变的块茎,有如在寻宝,只是结果令人痛心,类病毒应当仍潜伏在土壤内。他很有可能需要放弃整片田地,甚至整座盆地。最好是能种点别的作物。类病毒的繁殖方式尚不得而知,而且按照沙比希研究人员的说法,这或许甚至不是已知的类病毒。
“它的链比往常所发现的要短,”萨克斯说,“若不是新的类病毒,就是一种很像类病毒但更小的新病毒。”沙比希实验室中的人员称之为“淡绿病毒”。
经过漫长的一个星期后,萨克斯回到盆地。“我们可以试着将它清除掉,”他在晚餐时说,“然后再种一些对它有抵抗力的植物。也只能这么做了。”
“可是,那有效吗?”
“会受到感染的都是特定植物。你被新的病源袭击了,不过如果改种新草坪,或其他品种的马铃薯——或许可以将马铃薯田的土壤也换了……”萨克斯耸耸肩。
这是尼尔格这星期最有胃口的一顿饭。即使只是个或许可行的建议,也足以令他如释重负。他喝了点酒,心情越来越舒坦。“这些东西很奇怪,嗯?”他在喝饭后白兰地时说,“我们竟然会遇见这种生命。”
“如果你将之也称为生命。”
“当然是。”
萨克斯没有搭腔。
“我一直在看网络上的新闻,”尼尔格说,“病虫害层出不穷。我以前都没注意过。寄生虫、病毒……”
“是的。有时候我很担心会出现全球大瘟疫,到时候将束手无策。”
“咔!可能吗?”
“各种病虫害不断地出现。数目急剧增加,动植物大量暴毙,到处都有。各物种间出现了不平衡,平衡已受到破坏,而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样才是平衡。我们对这种情况无法理解。”萨克斯每想到这些,总是闷闷不乐。
“生态间最后总是会趋于平衡的。”尼尔格说。
“那我可不敢说。”
“不一定会平衡?”
“是的。那可能是……”他像海鸥般挥舞着双手,“断断续续的平衡,无法达成真正的平衡。”
“不断地改变?”
“永远在变。零零星星的改变——有时是剧变——”
“像基因重组?”
“或许。”
“我听说那种数学只有十几个人能真正理解。”
萨克斯满脸惊讶。“没这回事。或者说,各种数学理论都只有十几人能懂。要看你所谓的理解是如何定义了。不过,这套理论我略知一二。你可以利用这套理论来解释这些问题。不过不是预测。而且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利用它来建议——我们该采取何种应对措施。我不确定这套理论是否能运用在这方面。”他谈了一会儿韦拉德“子整体”的观念,那是一种有机单位,其上附属着小单位,而其本身也是另一个更大单位的附属小单位。韦拉德已经将这个物种出现的过程用数学方式进行了描述,每个物种来自一个以上的物种,每个物种也都有不同的属性;所以如果他们能够获得某一层子整体及其上一层子整体的行为的充分数据,便可以试着将这些数据套用到这些数学公式内,看看会出现何种物种;然后或许可以找出办法来加以破坏。“对这么微小的生物,那已是我们最好的应对之道了。”
第二天他们与爱森斯地区的温室联系,要求送来一批重新栽种的品种,以及一片喜马拉雅基的草坪。他们送达时,尼尔格已经将盆地内原来的所有植物与大部分苔藓都拔除了。这项工作令他极为反感。有一次他看到一只母土拨鼠对着自己吱吱叫,像是担心家园不保,忍不住坐下来痛哭失声。萨克斯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默,那使情况更加恶化,因为他这种神情使尼尔格想起了西蒙,以及诸多亡友。他需要玛雅或其他比较能聊心事,共享喜怒哀乐的友人;然而只有萨克斯作陪,一起陷入沉思中,那有如听一种外国语言,而且他也不愿翻译这种隐秘的方言。
他们开始将喜马拉雅草坪遍植在盆地中,重点放在溪畔及冰下的脉状支流附近。天寒地冻事实上颇有帮助,因为被感染的植物比未被感染的植物更容易被冻死。他们将被感染的植物集中在山下一座窑内焚化。盆地周围的邻居都前来帮忙,带来各种可以重新栽种的新植物。
两个月后,感染情况已经有所缓和,存活下来的植物似乎抵抗力更强,新栽种的植物也没有受到感染或死亡。盆地的景观看起来好像是秋天,虽然当时仍是仲夏,不过已经不再有植物枯死了。土拨鼠瘦了一圈,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它们是一种很容易不安的动物。尼尔格很了解它们的感受。盆地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不过各种动植物应该都可以存活下去了。类病毒已不再肆虐,无论它们的样本多么难以分析,到最后或许仍会销声匿迹。它们似乎已经离开盆地了,走得与来的时候一样神秘。
萨克斯摇摇头。“如果侵袭动物的类病毒变得更强悍……”他叹了口气,“我希望能找广子谈谈这件事。”
“我曾听说她在北极。”尼尔格有点不悦地说。
“是的。”
“可是?”
“我不认为她在那边。而且——我也不认为她想与我谈。不过我仍……我仍在等。”
“等她联系?”尼尔格语带讽刺地说。
萨克斯点点头。
他们闷闷不乐地望着尼尔格的烛火。广子——母亲,爱人——她抛弃了他们两人。
不过盆地熬过来了。萨克斯走向他的车子准备离去时,尼尔格紧紧地抱住他,并将他抱起来转圈。“谢了。”
“乐意之至,”萨克斯说,“很有意思。”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想我会找安谈谈,试着和安谈谈。”
“噢!祝你好运。”
萨克斯点点头,仿佛是说他会有好运的。然后他开车离去,挥挥手又将手摆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儿,他就越过山脊无影无踪了。
尼尔格开始卖力工作,使盆地恢复旧貌,设法让各种植物增强抵抗力。植物种类更多,本土寄生虫也更多。从岩隙的寄生虫到昆虫,以及在空中飞舞的小动物们,一个更完整、强悍的生态体系。他很少到沙比希去。他将马铃薯田的土壤全部换了,并栽种了不同品种的马铃薯。
萨克斯与斯宾塞曾又来拜访他,当时有一场沙暴正在山沙尼奈附近的克莱利塔斯地区肆虐——从当地开始,随后一路横扫火星。他们在新闻报道中听到这则消息,然后在卫星云图中发现它的行踪。它不断朝东扑袭,不断逼近,看来会经过他们的南边,不过在最后关头,它转向了北侧。
他们坐在他石屋内的客厅中,望着南方。它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笼罩着天空。尼尔格满心惶恐,斯宾塞在触碰到物体而产生静电时也紧张地大叫出声。这种恐慌很令人不解,他们以前经历过几十次沙暴。只是类病毒造成的危害令他们心有余悸,而他们已经克服类病毒的威胁了。
不过,这一次,在白天光线却已昏暗得像夜晚一般——巧克力色的夜晚,在石屋上方呼啸而过,将窗户吹得嘎嘎作响。“风势变得这么强。”萨克斯闷闷不乐地说。后来风势减弱了,但外头仍一片漆黑——随着风势减弱,尼尔格觉得反胃欲呕——最后风已平息,他反胃得几乎无法站立在窗边。全球性的沙暴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它们在遇到逆势吹来的风,或某个特别的地形时,会忽然停止,然后被暴风夹带而来的沙尘会从天而降。事实上,此刻外面正沙如雨下,石屋的窗户蒙上一层灰尘。整个世界像是全披上了一层灰。萨克斯不安地说,以前即使是最强的沙暴,降下的沙尘顶多也不过几厘米厚。而今大气层变得这么灰蒙蒙的,风势又变得这么强劲,夹带的沙尘越来越多;如果这些沙尘同时飘落,堆积在地上将远超过数厘米。
虽然有些颗粒极细的沙尘会飘浮在空中,不过在一个小时内,所有的沙尘都会降落到地面。然后便是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无风,空气中像是有一层薄薄的烟雾,他们所看到的整个盆地都覆上一层厚厚的沙毯。
尼尔格与平常一样戴着面罩出门,奋力地用铲子挖,然后用手挖。萨克斯走出来,踩在软沙层上摇摇欲坠。他一手搭上尼尔格的肩膀:“我看已经没救了。”沙层厚约一米,或更厚。
过一阵儿,风应该可以吹走沙层的一部分。其他的则会覆在雪里,待雪融后,泥浆会流经排水口,形成叶脉状的新排水系统,如同旧河道一般。水会将沙尘带走,到陆块下方,流到世界各地。不过到那个时候,盆地里所有动植物都已经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