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 Making Things Work 第七部 付诸实践
一片结满厚冰的海域如今覆盖了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北方大平原位于基准面下1000~2000米,有些地方甚至达到了3000米;如今海平面已稳定地位于-1000米的等高线处,所以此地大都在海平面下。如果地球上有类似这种形状的海洋,它将比北冰洋还要大,范围包括俄罗斯的大部分、加拿大、阿拉斯加、格陵兰、斯堪的纳维亚,然后再往南延伸,直达赤道;在地球上,这个面积将可形成一座狭长的北大西洋,以及中央有一座方形巨岛的北太平洋。
这北海上有许多大型冰岛,以及一座狭长而低矮的半岛,阻断了它环球一周的路径,并将瑟提斯北方的大陆与一座北极岛屿的尾部联结。北极事实上位于奥林匹亚湾的冰层之上,距离这座北极岛屿的海岸数千米。
仅止于此。火星上没有类似南太平洋或南大西洋或印度洋或南极海之类的海域。火星的南方只有沙漠,唯一的例外是希腊海,这片圆形海域大小仿佛加勒比海。所以在地球上有70%是海洋,火星上则只有25%。
在2130年,大部分的北海都已结冰。然而冰层下有大片的液态水,所以到了夏季,冰面上会出现若干融冰形成的湖泊;此外,还有许多冰穴、裂隙等。由于大部分的水都是从永冻土内流出或被挤压出,所以保有深层地下水的纯净,亦即这种水质接近于蒸馏水,所以北海是淡水海。然而,不久后它就会变咸,因为大部分的水都会流经盐化的表层土,并将泥沙夹带入海中,然后蒸发、沉淀,并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从而将盐由表层土冲刷入海中,直至达到饱和——这个过程令海洋学家叹为观止,因为地球的海洋含盐量虽然几百万年来已经稳定了,但仍有待深入探究。
海岸线一片荒芜。那座北极岛屿,原本并没有名称,经常被称为北极半岛,或北极岛,或因为它在地图上的形状而被称为海马。事实上它的海岸线有许多地方仍被原来的北极极冠所覆盖,而且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形成巨大的波状雪脊。这片白色的波形冰层往海中延伸数千米,直到地下水流迸裂出来,形成沿岸的水塘,或挤压后隆起,或裂成巨大的板块状浮冰,以及大片的海水。有许多大火山或海岛从这片碎裂的冰层间浮现,包括几座火山口,从冰天雪地间冒出来,像巨大的黑色板状浮冰。
北海的南岸外露部分较多,景色也较繁复多变。这边的冰层环绕着大斜坡的山脚,许多鞍状山坳与小山形成离岸的群岛。这些群岛以及大陆的沿岸,都有拔地而起的断崖、火山口形成的海湾、峡湾,以及长条形低而平坦的海岸。南方两大海湾冰层下的水大都已解冻,而且,夏季时连海面的冰层都会融化。克里斯湾或许是最戏剧化的海岸线:注入克里斯湾的8条巨大河流有部分已结冰,它们解冻后会形成陡峭的峡湾。在海湾的南端有4座这种峡湾,呈带状分布,连成几座高耸的峭壁岛屿,成为最壮观的海上奇景。
这片海域上空每天都有大群的海鸟翱翔。云层密集,随风飘舞,随着云影的扫过而呈现白色以及红色的斑点。冰山漂过融化的海域,撞击着海岸。暴雨沿大斜坡而下,声势惊人,冰雹与闪电击打着岩石。如今火星的海岸线大约有4万千米长。随着季节及日夜的变化而迅速结冰与解冻。而持续不断吹拂的风使整片海域生机盎然。
在立宪大会结束后,娜蒂雅打算立刻离开帕弗尼斯山。她受够了仓库内的纷纷扰扰、舌枪唇剑,以及政治;厌倦了暴力及暴力的威胁;烦透了革命、破坏、宪法、太空电梯、地球,以及战争的阴影。地球与死亡,那就是帕弗尼斯的写照——孔雀山,所有的孔雀争先恐后地开屏,抢着发言,叫着我,我,我。那是全火星娜蒂雅最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她想下山到户外透透气。她想做点实际的事;她想制造,用她的9根手指及她的背与心智,什么都可以制造,也什么都想制造,不只是搭盖建筑物,虽然那当然也很不错;她还想制造像空气或泥土之类的东西,从事一项建筑计划的其中一部分,对她而言是全新的体验,那本身就是地球化。自从她首次在都马色雷火山口的户外散步,当时除了戴了个可过滤二氧化碳的小型防护罩之外什么装备都没穿戴,她终于了解了萨克斯为何如此沉迷于这个计划。她当时便已打算加入他以及其他人,参与这个计划,如今更急着想加入,因为拆除反射镜已经引发了漫长的冬季,并有完全进入冰川期之虞。制造空气与泥土,改变水道,引进植物与动物……如今她觉得这些听起来都相当引人入胜。当然,传统的建筑计划也值得参与。待新的北海融化,海岸线也稳定后,到处都要兴建港口城镇,至少也有数十座,每一座都需要防波堤、滨海区、水道、码头与船坞,以及后方向山岭延伸的城镇。在海拔较高处要兴建更多的帐篷城镇,并给更多的峡谷覆上顶盖。甚至有人说几座大破火山口上也要加盖,并在三大火山之间行驶缆车,或在埃律西昂狭长的南面搭桥;还有人提议要移居至北极岛的大陆;也有人提出新观念,要兴建生物屋,打算直接利用精心设计的树木来制造房屋及建筑物,就如广子使用竹子,不过规模更大。没错,一个建筑家已准备虚心学习最新的技巧,而且有长达1000年的美妙工程在前面等着她。这是美梦成真的节奏。
这时一个小组来找她,表示他们正在研究新的火星政府首届执行委员会的可能人选。
娜蒂雅瞪着他们。她看得出,他们的这席话有如一个步步逼近的大型陷阱,她设法在它猛然关上之前脱身。“可能人选有很多,”她说,“够资格的人比委员会的名额多上10倍。”
“是啊,”他们说着,看起来心怀鬼胎,“不过我们很想知道你是否考虑过。”
“没有。”她说。
亚特咧嘴笑了出来。
她不禁焦急了起来。“我打算参与制造工作。”她毅然决然地说。
“那可以同时进行。”亚特说,“委员会只是兼职。”
“才怪。”
“不,真的。”
市民政府这个观念确实在新宪法中处处都有提及,由全球国会至法庭,以至帐篷。这些职务或许大都是由民众兼职担任的。然而,娜蒂雅很确定执行委员会必然另当别论。“执行委员会成员不是应该从国会议员中遴选产生吗?”她问。
国会议员只负责推选,他们开心地说。通常国会议员会互相推选,但人选不一定非是国会议员不可。“这么说你们在宪法中就犯了一个错误!”娜蒂雅说,“幸好你们及早发现。赶紧限定必须是从国会议员中产生,那你们的人选就可以大幅缩减——”
大幅缩减——
“不过还是有许多合适的人选。”她赶紧改口。
但他们仍不死心。他们不断来找她,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娜蒂雅总是费尽心机地想逃离那陷阱,最后他们苦苦哀求,他们派了一整队的代表团来游说她。此刻正是新政府危急存亡之秋,他们需要一个能让全体民众信赖的执行委员会,才能使一切走上正轨,诸如此类的话。参议院与众议院议员都已经选出来了。如今两院正在遴选7名执行委员会的成员。列入候选名单的包括米哈伊尔、沙易克、彼得、玛琳娜、冈仓越、七尾、阿里阿德涅、马里昂、埃瑞斯卡、安塔尔、拉希德、杰姬、夏洛蒂、4名赴地球特使,以及若干娜蒂雅在仓库内首次认识的人士。“有好多合适的人选。”娜蒂雅提醒他们。这是多头政治的革命性创举。
不过社会大众对这份名单忐忑不安,他们不断地告诉娜蒂雅。社会大众已经习惯有她居间协调,不只在立宪大会期间,革命时期也是如此,还有更早的在布雷维亚山脊的时候,以及在地下活动的岁月,甚至回溯至最初。民众希望她能在执行委员会中发挥调和的影响力,冷静的头脑,超党派的中立立场,等等。
“滚出去!”她忽然动了肝火,虽然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动怒。她的怒火令他们不安,一时手足无措。“我会考虑考虑。”说着,她站了起来,下了逐客令。
最后只剩夏洛蒂与亚特未走,他们脸色凝重,仿佛不曾参与策动这场游说一般。
“他们似乎希望你加入执行委员会。”亚特说。
“噢,闭嘴。”
“不过他们真的这么想。他们要一个他们能信得过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要一个他们不怕的人。他们要一个什么都不想做的老太婆,借此将他们的对手挤出执行委员会,并践行他们自己的议程。”
亚特蹙眉。他没考虑过这一点,他太天真了。
“你知道,宪法就像是蓝图,”夏洛蒂忧心忡忡地说,“凭借宪法来建立一个真正能运作的政府才是最实际的建设。”
“出去。”娜蒂雅说。
不过最后她还是同意了接受征召。他们死缠烂打,而且仗着人多前仆后继,根本不愿放弃。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怕事的懒人,所以任由那个陷阱卡住她的腿。
国会召开会议,并举行投票。娜蒂雅获选成为7名成员之一,其他当选人有沙易克、阿里阿德涅、马里昂、彼得、米哈伊尔,以及杰姬。在同一天,埃瑞斯卡也获选成为全球环保法庭的首席大法官,这对她个人以及红党而言都是一大胜利;这是亚特在立宪会议即将结束时为了争取红党的支持所协调出来的“大人情”。有半数的法官是红党各派系的成员,在娜蒂雅看来,这种人情也未免太大手笔了。
选举后马上有另一个代表团来找她,这次是由执行委员会的其他当选人率众前来。他们告诉她,她获得了参众两院的最高票,所以他们要推举她当总统。
“噢,不要。”她说。
他们神色肃穆地点头。总统只是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们告诉她,与众人平起平坐,只是个象征性的职位罢了。这种制度在瑞士曾施行过,一般瑞士民众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总统是谁,诸如此类的事。不过他们当然还是必须获得她的首肯(杰姬听到这句话时眼神略显游移),请她务必接受这个职位。
“出去。”她说。
他们离去后,娜蒂雅颓然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
“你是全火星唯一能让每个人都信赖的人。”亚特亲切地说。他耸耸肩,仿佛想表示自己与此全然无关,她知道那是弥天大谎。“你又能怎么办?”他说着,像小孩儿般夸张又戏剧化地转动着眼珠,“给它3年时间,事情就走上正轨了,然后你便可以说你已经尽了本分,并宣告退休。更何况,火星之首任总统!你怎么能拒绝?”
“简单之至。”
亚特等着,娜蒂雅瞪着他。
最后他说:“不过你还是会接受,对吧?”
“你会帮我忙?”
“噢,是的,”他伸手按住她紧握着的拳头,“任你摆布。我是说——我听任你的差遣。”
“那算不算是布雷西斯正式的职位?”
“当然是了,我相信那应该是。火星总统的布雷西斯顾问?当然是。”
那么说她或许可以让他来挑大梁。
她重重地吁了口气,设法放松心情。她可以接下这个职务,然后将大部分工作委托亚特去做,或者交代给他们分配给她的任何幕僚。她不会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总统,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火星总统的布雷西斯顾问。”亚特郑重宣布,看起来很开心。
“噢,闭嘴!”她说。
“遵命。”
他让她独处,适应这新的形势,回来时端了一壶热腾腾的卡瓦酒与两个小杯子。他倒着酒,她接过一杯,啜着那苦涩的饮料。
他说:“反正,我是你的了,娜蒂雅。你也知道这点。”
“嗯。”
她在他啜饮着卡瓦酒时漫应着。她知道,他指的不只是在政治上。他喜欢她。这段时间两人合作无间,出双入对。她也喜欢他。一个像熊的男人,优雅地用双腿站立,充满活力。喜欢喝卡瓦酒,看他品酒的神情就知道这一点毋庸置疑。她觉得,他的活力在大会期间感染了整个会场,像流行病般扩散——那种没有什么事比制定宪法更有趣的感觉——太荒谬了!不过这一套却很有效。他们在开会期间已经成为一对。没错,她不得不承认。
不过她已经159岁。这更荒谬了,然而却是事实。至于亚特的年纪,她不是很确定,大约在七八十岁,虽然他看起来像50岁左右,一般在早期就接受抗老化治疗的人看上去都差不多这个岁数。“我老得足以当你的曾祖母了。”她告诉他。
亚特耸耸肩,有点腼腆。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我老得足以当那个女人的曾祖父了。”他说着,指向一个正经过他们办公室的高大年轻女孩。“而且她也大得可以生儿育女了。所以,你知道。这种事有时候根本没关系。”
“对你而言或许无所谓。”
“这个嘛,也对。不过,过半数就算通过了。”
娜蒂雅默不作声。
“听着,”亚特说,“我们还要活好久。过了一定岁数,年纪就无关紧要了。我是说,早年我没能和你在一起,不过我们已经相处许久,而且也经历了无数风雨。”
“我知道。”娜蒂雅望着桌面,想起若干往事。她的手指只剩残肢,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成了火星的总统。“狗屎。”
亚特啜饮着他的卡瓦酒,爱怜地望着她。他喜欢她,她喜欢他。他们已经算是一对了。“你帮我处理这可恶的议会!”她说着,眼看从事科技建设工程的美梦成了泡影,不禁闷闷不乐。
“噢,我会的。”
“那么,好吧。我们再看看。”
“我们再看看。”他说着,面带微笑。
她就这么被困在了帕弗尼斯山。新政府在此成立,由仓库正式搬入谢菲尔德,并接收了变形跨国公司弃置的洁亮石面建筑;当然,其间也曾发生争议,他们讨论使用这些建筑物及其他的设施时到底应该付赔偿金,还是在独立及建立新秩序后这些建筑都已顺理成章地充了公。“付赔偿金。”娜蒂雅朝夏洛蒂咆哮。不过火星的总统似乎无法让人唯命是从。
无论如何,政府还是搬进了这些建筑物,谢菲尔德如果还不能被称为首都,至少也是全球临时政府的所在地。巴勒斯已经被淹没,沙比希付之一炬,没有其他够分量的城市可担此重任,事实上在娜蒂雅看来,其他帐篷城市也不愿意扛起这重担。大家都在讨论兴建一座新的首都,不过那得耗费时日,这期间他们总得有地方开会才行。所以他们就这么迁入通往谢菲尔德的道路,迁入它的帐篷之内,迁入它的暗色天空之下,电梯电缆的阴影之下。电缆由城东凌空而起,笔直乌黑,有如一道裂缝。
娜蒂雅在最西边的帐篷找到一处公寓,就在外缘的公园后,位于四楼,可以俯瞰帕弗尼斯壮观的破火山口。亚特住在同一栋建筑后部的一楼;显然他看了破火山口会头晕。不过他还是住了进来,布雷西斯的办公室就在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这栋碧绿色正方体建筑有一个街区大,还有一排铬合金的蓝色窗户。
很好。她搬进来了,该深吸一口气,着手进行分内的工作了。感觉像是一场噩梦,立宪会议忽然延长了3年,火星的3年。
她一开始就打算偶尔拨冗下山,参与建设计划或其他工作。当然她还是会尽忠职守,不过若能利用时间从事增加温室气体的生产,想必也是好主意,如此既可解决专业问题,也能遵循新的环保政府之政策。她将可望借机去偏远地区,那些地区是温室所需气体的产地。她可以在当地通过腕表处理执行委员会的公务。
不过事与愿违,她还是得留在谢菲尔德。事情接踵而来——与立宪会议相比,那些都不是什么特别严重或特别令人关注的事,只是些非得处理不可的芝麻琐事。有点像夏洛蒂说的,完成设计的阶段之后,接着便是无止境的琐碎建设工作,纷至沓来的琐事。
她必须有此心理准备,她必须少安勿躁,她必须先将前期工作完成,之后再抽身。这期间,除了这些工作外,媒体对她紧追不舍;还有新成立的联合国驻火星办公室也想找她,他们很关心新的移民政策与办理手续;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也想找她,要在何处开会?多久开一次会?议事规则要如何制订?娜蒂雅说服其他6名成员,聘请夏洛蒂做秘书及拟定草案的主席,然后夏洛蒂再自行从布雷维亚山脊聘请一大群助理。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幕僚团队。此外,米哈伊尔也从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引进了一大群有实际从政经验的专家。所以,已经有人比娜蒂雅更适合执行这些工作了;不过她每天还是得出面协商、讨论、决策、指派人选、裁决、调解、支配。没完没了。
待娜蒂雅总算替自己争取到闲暇时间后,却发现作为总统很难参与任何特定的计划。每件工作如今都交给各帐篷或独立的合作社执行;这些大都是商业机构,从事的交易有部分属于非营利性的公共工程,有部分则是竞争激烈的市场。因此如果火星的总统加入任何一家合作社,将会带有官方赞助的色彩,如此将造成不公平的竞争。那是利益的冲突。
“狗屎!”她愤愤不平地告诉亚特。
他耸耸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已经无法脱身了,她已成为权力的奴隶。她必须将自己的处境当成工程问题般研究,有如置身于浓稠的介质中,力气无法施展。例如,她想建造温室气体工厂,便不得加入任何一家特定的公司。因此,她必须另外想办法,采取更高层次的做法。她的身份或许也等于是合作社。
她觉得似乎有充分理由推销建造温室气体工厂的构想。没有夏季的一年已造成一系列的暴风雨,从大斜坡扑向北部,大部分的气象学家也同意,这些“哈德利越赤道风暴”是反射镜拆除引起的,也是日照骤减的结果。众人皆认为全面进入冰川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注入温室气体似乎是最佳应对方法之一。于是娜蒂雅要求夏洛蒂召开一场会议,要求列席者建议如何应对冰川期的到来。夏洛蒂与达·芬奇、沙比希,以及其他地方的研究人员联系,不久她已安排好在沙比希召开一场会议,会议名字想必是达·芬奇的科学迷所拟:“解除日照损失效应大会,火星53年。”
然而,娜蒂雅一直无法前去参会。她被谢菲尔德的公务缠身,大都是在制定新的经济体系,这议题令她觉得重要得足以让她留下来。国会正在审核环境经济法,将宪法条款的大纲落实成完整的法案。他们督导在革命前便已成立的合作社,由这些合作社协助最近才独立的变形跨国公司在当地的子公司转型成类似的合作社。这个称为水平化的过程受到广泛的支持,尤其是火星本土人,因此进展顺利。如今火星的每家企业都只能由员工所拥有。没有任何一家合作社超过1000人,大型的企业必须由数家合作社结合而成。大部分的公司在选择内部结构时,都采用波格丹诺夫模式,这套模式是以西班牙蒙德拉贡地区的巴斯克共产合作社为基础。这些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是共同的老板,他们付大约一年薪水的钱给公司的共同基金购买职位,薪水的多寡则在各种职业训练结业后确定。这笔“买官费”成为他们在公司中的股份,金额也会随着他们在公司的年资而增加,待他们退休或离职时归还给他们。管理人员由员工推举产生的工会雇佣,通常是从外界聘请,他们有权制定决策,但必须每年接受工会的考核。贷款与资金都来自中央合作银行,或是全球政府的启动基金,或是像布雷西斯与瑞士之类的援助机构。再往上一级,同一行业的各个合作社结合成更大的机构,并派代表参加行业公会,由这个公会建立专业的营运董事会、仲裁与调解中心,以及交易联盟。
经济委员会也要制定火星的货币,以供内部使用及兑换地球的货币。委员会希望制定一种能杜绝地球人投机炒作的货币,不过火星没有股票市场,因此地球人的资金将全部注入汇市,因为那是唯一的投资渠道。如此将会使火星货币的行情在地球的外汇市场上持续飙升,若在昔日或许会数个涨停板,这对火星的贸易平衡不利;不过由于地球上已经快崩溃的变形跨国公司仍坚决阻挠成立合作社,所以地球上的财政状况仍相当紊乱,投资客也没有昔日那么积极。所以火星货币终究会在地球上成为强势货币,但不会太强势,而在火星上那只是货币而已。布雷西斯在制定货币期间贡献良多,因为他们在新的经济体制下成了一种类似联邦银行的机构,提供无息贷款,并提供与地球货币兑换的外汇交易服务。
为了这些政策,执行委员会日复一日地召开冗长的会议,讨论法案与其他的政府施政问题。由于耗时甚巨,娜蒂雅甚至忘了她所发起的一场会议正同时在沙比希举行。然而,在每晚休会后,她会花一两个小时与沙比希的友人联机,那边的进展似乎也相当顺利。有许多火星的环境科学家列席,他们都同意凭借大量增加温室气体的施放,可以减轻拆除反射镜所造成的损失。当然,二氧化碳是最容易施放的温室气体,不过即使不使用二氧化碳——因为他们仍在设法使二氧化碳的含量降低至可以呼吸的程度——与会人员皆同意可以创造出更复杂而强有效的气体,并视所需的量加以施放。一开始他们认为那在政治上不会是个问题;宪法规定在6000米等高线处的气压不能浓于350毫巴,但并未规定应该使用何种气体来形成这种气压。如果可以施放卤烃及拉塞尔鸡尾酒混合气体中的其他温室气体,直到它们的成分由目前的0.27‱提高至1‱,他们估计如此可望使温度升高数度,从而将有效化解冰川期,至少也能使冰川期大为缩短。这个计划需要制造及施放数吨的四氟化碳、六氟乙烷、六氟化硫、甲烷、氧化亚氮,以及用来降低紫外线破坏这些卤化碳的速度的其他稀有化学元素。
这场会议中另一个最常被提起的应对之道就是将北海的冰层完全融化。若海面的冰层完全液化,冰的反照率可将大量能量弹回太空,如此水的三态循环便可生生不息地运作。如果他们能使海洋液化,或者至少在夏季能使海洋液化,则冰川期便已结束,地球化基本上也就大功告成了:他们将会有汹涌的潮流、波浪、水蒸气、凝结降雪、融化、小溪、河流、三角洲——完整的水文循环。这是主要的目标,所以有许多人提出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加速冰层的融化:将核电厂的热废气排放进海中,在冰上遍植黑色海藻,利用微波与超声波发射器当加热器,甚至可将破冰船驶入最浅的海域以加速融化过程。
当然,增加的温室气体此时也可以派上用场,若气温可经常维持在273开氏度,海面的冰层自然会融化。不过随着会议的进行,温室气体计划所衍生的问题也不断有人提出。这项计划需要有大型的工业配合,例如从泰坦这个星球引进氮气,或像当初那样放置反射镜,几乎要像变形跨国公司这种怪物一般的规模才有能力推动。而且这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在大气的高层,那些气体常会被紫外线的辐射所破坏,所以必须超量供应才能达到预期水平,然后还得不断补充才能维持原状。如此必须开采原料,并要求各厂商将这些原料制造成所需的气体。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需要大量的自动化设备,包括自动导航及自行运作的开矿机,自动建立及管理的工厂,前往高空采集气体样本的无人驾驶飞机——需要整个自动化企业全部投入才行。
科技方面的挑战不是问题。娜蒂雅向与会的友人表示,火星的科技从一开始便已高度自动化。就这个计划而言,可以使用数千辆小型自动化车辆在火星上自由活动,选取碳、硫、氟等元素蕴藏量丰富的地点,像昔日阿拉伯人在大斜坡的采矿队一般,穿梭于各个矿场之间;待原料集中之后,这些机器人便可以固定于一处,兴建可处理泥土、铁、镁、稀有金属等的小型加工厂,制造出无法在矿场当场采集的元素,然后再将所有必要元素组合。自动挖土机队与货车队可以将已完成的原料送至中央工厂,在此将所有原料气化,再经由高大的活动式烟囱施放。这与以前开采大气所需的气体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规模大一些。
不过有人指出,矿产丰富之处都已开采过了。而且表层的开采已经不能采取昔日的方式;如今几乎遍地都是植物,有些地方则因水合作用、细菌的活动,以及泥土中的化学反应,而在表层结成硬壳。这种硬壳可有效防止沙漠地区至今仍为害甚烈的沙暴,所以若将这层硬壳挖掉去开采底下的原料,无论在生态上还是政治上都难以接受。国会中的红党代表已呼吁禁止这种自动化的表层开矿,而且他们言之有理,即使就“地球化计划”而言也说得通。
有一天晚上,娜蒂雅将屏幕关掉,她思索良久,认为面对他们的计划所造成的所有副作用,真是困难重重。环保议题环环相扣,彼此纠结,所以很难理出头绪,决定何者该做;被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所困更是棘手;个别的组织已经无法再片面地行动,因为他们的行动会引发全球性的连锁效应。因此必须有环保法规,而全球环保法庭迄今案件已堆积如山。到最后连这个会议所制订的计划都必须交给全球环保法庭裁定。随心所欲进行地球化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而娜蒂雅身为执行委员会的一员,也不便发言表示她认为增加温室气体是个好主意。此外,她还得谨言慎行,不能侵犯环保法庭的职权,埃瑞斯卡捍卫这块地盘可是不遗余力。所以娜蒂雅将时间花在通过屏幕视察一个正在设计对表层危害最小的自动挖矿机小组上,并且与一个正在研究可以喷洒或种植在表层的沙尘固定剂的小组交换意见,他们称之为“薄而牢固的硬壳”,不过这些仍是问题丛生。
自己提议的沙比希会议,娜蒂雅也只能参与到这种程度。由于所有的技术问题都受制于政治上的考虑,所以她其实根本没有错过什么重要结论。这场会议毫无实质效果。而在谢菲尔德这方面,执行委员会也面临纷至沓来的难题。在制定生态经济体系时无法预料的难题,有人抱怨全球环保法庭逾越了职权,有人抱怨新的警察以及刑事司法系统,参众两院都是一团乱象,偏远地区仍有红党与其他反对势力,诸如此类的事。议题包罗万象,由攸关重大至微不足道都有,到后来娜蒂雅已经分不清哪些问题重要,哪些不重要了。
例如,她花了许多时间处理执行委员会内部的纷争,她觉得那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却非处理不可。这些纷争大都是为了与杰姬抗争而引起的,杰姬试图争取过半票源投入她的阵营,让她可以将执行委员会当成“自由火星”的橡皮图章,或者换句话说,成为杰姬私人的禁脔。这意味着娜蒂雅必须多了解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并了解如何与他们共事。沙易克已是旧识了,娜蒂雅喜欢他,他在阿拉伯人中间也有相当权势,是他们目前所推出的代表,打败了安塔尔才取得了这个职位。他优雅、聪明、亲切,在很多议题上都与娜蒂雅站在同一阵线,包括若干最核心的议题,这使他们关系融洽,甚至逐渐成为好友。阿里阿德涅是布雷维亚山脊母系社会的女性领袖之一,也确实表现出母仪天下之威:坚守原则,循规蹈矩,她是个观念至上、墨守成规的思想家,或许也正因如此,才使她无法对杰姬在火星本土人间的声望构成严重威胁。马里昂是红党的议员,她也是个思想家,虽然仍旧口若悬河,不过与早先叛逆的时期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彼得是安的孩子,长大后在火星社会的许多阶层都颇具威望,包括达·芬奇地区的太空科学家、绿党的地下组织、赞同设置电梯电缆的群众,此外由于与安的关系,他也赢得许多温和派红党的支持。这种长袖善舞的才华是他的天赋之一,娜蒂雅很难掌控他;他与他父母一样,生活很隐秘,对娜蒂雅及其他的“登陆首百”成员都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他想与他们保持距离,他是个百分百的第二代移民。米哈伊尔·杨格是尾随“登陆首百”来到火星的第一代移民,很早便与阿卡迪共事。他曾协助发动2061年事件,在娜蒂雅的印象中,他是当时最激进的红党之一——这个事实有时会令她对他极不谅解,也因而无法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这种反应当然太不理智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耿耿于怀,虽然他改变了很多,成了一个愿意协商的波格丹诺夫分子。他会出席执行委员会令娜蒂雅颇为惊讶——或许是对阿卡迪效忠,她觉得这点倒很令人感动。
此外就是杰姬了,她算是火星最受欢迎也最有权势的政治家。至少在尼尔格回来之前是如此。
娜蒂雅就这么日复一日地与这6名成员周旋,通过他们每天的议程了解他们的行事风格。从重大事件至芝麻琐事,从抽象议题至私人问题——对娜蒂雅而言,每项议题都是一个大结构中的一个环节,所有事情都环环相扣,息息相关。执行委员会不但不是兼职的工作,还使她忙得焦头烂额,毫无空暇。它剥夺了她的生活。然而迄今为止,她才熬过火星三年任期的前两个月。
亚特看得出她已疲于奔命,便设法助她一臂之力。他每天早晨带早餐到她的寓所,就像酒店的客房服务。通常他都是自己下厨,他的手艺一向颇受好评。端着餐盘进门后,他会播放计算机中的爵士乐,充当早餐的背景音乐——不只有娜蒂雅喜爱的路易——也有许多晚期的爵士乐,她一向不喜欢这种太过狂野的曲风,可是那种节奏或许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所以亚特有时会端着早餐进来,嗓音嘹亮地唱着《我的全部》:“我的全部,为什么不拥有我的全部,你看不出来吗?没有你我一无是处。”然后他背对着窗坐下,让早晨充满趣味。
不过无论一天开始得有多美好,执行委员会还是会要了她的命。娜蒂雅越来越厌倦这种生活——针锋相对、折中协调、和解调停——不断与人周旋,毫无喘息的机会。她开始痛恨这种生活。
当然,亚特也看得出来,他开始面色凝重。有一天下班后,他带着乌苏拉与韦拉德一起去找她。四人在她的寓所共进晚餐,由亚特主厨。娜蒂雅乐于有老友为伴;他们进城来公干,不过邀请他们来吃饭是亚特的主意,而且是个好主意。娜蒂雅看着他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不禁暗忖,他真是个好男人。原本机灵圆滑的外交人员,却表现得像个憨厚老实的傻瓜。有点像慈祥和蔼的弗兰克,或是集弗兰克的待人处事与阿卡迪的乐天知命于一身。她暗笑自己,老是将人们拿来与“登陆首百”的成员做比较——仿佛每个人都是这些开路先锋的特质的综合体。这是她的一个坏习惯。
韦拉德与亚特在谈论安。萨克斯显然因为和安交谈后大感震惊,而在返回火星的航天飞机上与韦拉德联系。他想知道韦拉德与乌苏拉能否给安进行他中风后接受过的脑部可塑性治疗。
“安绝对不会接受治疗的。”乌苏拉说。
“我倒希望她不会接受,”韦拉德说,“那种疗法太刺激。而她的头脑并未受损,我们不知道那种疗法对正常人会有何副作用。除非已经束手无策了,否则应该只施行有把握的疗法。”
“或许安已经急得想不择手段了。”娜蒂雅说。
“不对。急得想不择手段的是萨克斯,”韦拉德淡然一笑,“他希望在他回来之前,安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乌苏拉告诉他:“你当时也不希望萨克斯接受那种治疗。”
“没错。我就不会对自己采用这种疗法。不过萨克斯一向很莽撞。”韦拉德转而望向娜蒂雅,“我们应该关心的是你的手指,娜蒂雅,现在我们已经有办法修复了。”
娜蒂雅大惑不解地问:“我的手指有何不对?”
他们都笑了。“就是断了的那一根!”乌苏拉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让它再长回去。”
“哼!”娜蒂雅闷哼了声。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纤细的左手上那截断指,“老实说我不需要它,真的。”
他们又笑了。“别想骗我们了,”乌苏拉说,“你在工作时老是因此而抱怨。”
“是吗?”
他们全都点头。
“那对游泳很有帮助。”乌苏拉说。
“我已经很少游泳了。”
“或许你就是因为手受伤才不再游泳的。”
娜蒂雅再度望着残肢,“哼!我不知该怎么说好。你们确定这种疗法有效?”
“那或许会长成另一只完整的手,”亚特打趣说,“然后又长成另一个娜蒂雅。你会变成连体婴。”
娜蒂雅推了他一把,乌苏拉摇摇头,“不会,不会。我们已经为几位截肢患者做过这种手术,而且在动物身上也实验了很久。手、胳膊、腿。我们是从青蛙身上学来的。很神奇,真的。细胞分化的情形,有如手指首次长出来一般。”
“刚萌芽的理论已经获得证实。”韦拉德淡然一笑。娜蒂雅从他的笑意中可以看出,他也是这种手术的关键人物。
“有效?”她开门见山地问他。
“有效。我们事实上是移植一根新手指的芽体在你的残肢上。这套技术是结合婴儿手指细胞与你另一根小指的细胞加以培养。这种细胞的结合有如你在胚胎期所发展出的基因。所以你新手指的细胞将拥有你自己的基因。然后再每星期用超声波注射一剂纤维细胞成长基因,在适当时机再加上一些从指关节与指甲上取到的细胞……便可大功告成了。”
娜蒂雅听着他的解释,越来越感兴趣,一个完整的人。亚特好奇地望着她。“好啊,”她最后说,“有何不可?”
所以接下来的一周,他们从她的另一根小指上采集了活体进行检查,然后在她断指的残肢及手臂上做超声波注射,又给了她几颗药丸,如此而已。此后就是每周注射一次,静观其变。
后来她把这事给忘了,因为夏洛蒂有问题要找她;开罗方面漠视全球环保法庭对于抽水的规定。“你最好亲自来处理。我认为开罗在试探全球环保法庭的权力,‘自由火星’有一个小派系想挑战新政府。”
“杰姬?”娜蒂雅说。
“我想是吧。”
开罗位于高原边缘,俯瞰诺克提斯迷宫最西北部的U形山谷。娜蒂雅与亚特一起走出火车站,进入一座两旁长满高大棕榈树的广场。她打量着眼前的景物;她生命中最惨淡的若干岁月,2061年的那场攻击事件,她就是在这个城市中度过的。莎夏与其他人都遇害了,而且娜蒂雅亲手炸掉了弗伯斯——这一切都在他们找到阿卡迪烧得焦黑的残骸之后几天发生。她不曾回来过,她痛恨这个城市。
她发现这个城市在最近的动乱中又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帐篷的一部分已经被炸毁了,重要设施严重受损,如今正在全面整修,在原来的城市上方又补上一片新的帐篷,沿着高原边缘往东西向扩张。它看起来像个新兴都市,以它超过等高线10千米的海拔来看,娜蒂雅觉得这很不寻常。他们永远无法将帐篷拆除,或不穿活动服就走到帐篷外,因此娜蒂雅一直以为这个城市迟早会没落。不过它位于赤道与南北向的塔尔西斯雪道交会处,是最后一处可以穿越赤道的要冲,再往前有几乎1/4个星球的面积都是一片混沌之地。所以除非能在别处搭建跨越水手峡谷的桥梁,否则开罗将永远是兵家必争之地。
无论是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都需要更多的水源。供应诺克提斯与水手峡谷用水的康普顿含水层于2061年暴发,洪水流入水手峡谷。娜蒂雅与她的同伴在开罗被占领后沿峡谷逃命,就是这次水患使他们差点丧生。大部分的水后来都在峡谷中结冰,形成一条狭长蜿蜒的冰川,或者在水手峡谷的谷底坑洞中成为水塘,然后结冰。当然,有些水后来又渗入土壤成为含水层。后来,那些水又被抽出来供塔尔西斯东部各城市使用。而水手峡谷冰川的面积则逐渐缩小,因为它的上游部分已没有水源可供补充,因此在冰层融化流入地下后,表层只剩一片干涸的荒地,以及几座极浅的冰湖,开罗因而水源匮乏。开罗水利局采取的应对措施是从北海在克里斯洼地海域铺设一条水管,将水引进开罗。迄今为止都没问题;每个帐篷城市都各自设法取得了水源。不过开罗最近开始将水注入他们下方诺克提斯峡谷的水库,再由这座水库将水沿一条溪流引至伊兀斯峡谷,最后流至水手峡谷冰川的上游,或绕过这条冰川。基本上他们已在远离城市之处开辟了一条新的河道,沿着大峡谷的地势而下;他们如今从开罗沿着这条新河道建立了许多移民区。一个红党法律小组向全球环保法庭抗议这种行为,他们认为水手峡谷是公认的自然奇景,也是太阳系中最大的峡谷;如果不去干预它的发展,解冻的冰川终究会再度流回海中,峡谷的空地也会恢复原来风貌。他们认为这是必然趋势,全球环保法庭也同意他们的看法,并下令(夏洛蒂称此举为“壁虎”)开罗不得再由该城的水库泄洪。开罗拒绝就此打住,并声称新政府无权过问他们所谓的“城镇维生议题”,同时快马加鞭兴建新的沿岸移民区。
这明显是在挑衅,公然挑战新政府。“这是一种试探,”亚特在他们走过广场时低声说,“这只是一种试探。如果这真的是宪政危机,你会听到整个火星警铃大作。”
一种试探,娜蒂雅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事,所以她情绪低落地走过那座城市。广场,林荫大道,峡谷边缘的城墙,看来全都仿佛当年的情景,这令她想起2061年时的悲惨岁月,也使她更加郁郁寡欢。有人说人的记忆力在中年时最差,不过她倒乐于将这些记忆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恐惧与愤怒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当时情景犹历历在目——弗兰克在飞快地敲计算机,莎夏在吃比萨,玛雅在高声咆哮,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看他们能否安然避开弗伯斯掉下来的碎片。看见莎夏的尸体,耳部鲜血直流。将弗伯斯打下来的发射机在嘀嗒作响。
所以她在与开罗人士首次见面,并发现杰姬也支持他们的立场时,很难按捺住心头的怒气。杰姬这时已经怀有数个月的身孕;她志得意满,容光焕发,美艳绝伦。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自行负责。这是布雷维亚山脊的传统,由广子传承下来的——这更令娜蒂雅觉得怒从中来。
会议在城墙边的一栋建筑物中举行,可以俯瞰下方名为尼罗河·诺克提斯的U形峡谷。争议中的水道由此便可看见,一条宽广的结冰川道被一座水坝拦截,就在伊利里亚门与康普顿含水层迸裂形成的一片汪洋处被截断。
夏洛蒂背对着窗户站立,询问开罗官员娜蒂雅正打算提出的问题,但她丝毫没注意到娜蒂雅心情烦闷。“你们必须永远待在帐篷中,发展的机会很有限。你们何必泄洪淹没水手峡谷?这对你们又没有好处。”
没人想回答这个问题。最后杰姬说:“下游的居民会受益,他们是大开罗的一部分。在这种高度,无论何种形式的水都是一种资源。”
“沿着水手峡谷到处横流的水,根本不是资源。”夏洛蒂说。
开罗人士为水手峡谷水源的利用进行辩驳。下游的居民也派代表列席,其中有许多是埃及人,他们声称自己在水手峡谷住了好几代,他们有权住在那边,并说那是全火星最肥沃的农耕地,他们不惜一战,不愿搬迁,等等。有时候开罗人士与杰姬似乎在替他们这些邻居撑腰,其他时候他们则强调自己有权将水手峡谷当作水库来使用。大致而言,他们是在维护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娜蒂雅越听越火。
“法庭已经做出判决了,”她说,“我们今天来,不是要再争论一次。我们是来执行判决。”她趁自己尚未口不择言离开了会场。
当天晚上,她与夏洛蒂及亚特在火车站餐厅内用餐,她余怒未消,面对美味的埃塞俄比亚大餐毫无食欲。“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她问夏洛蒂。
夏洛蒂耸耸肩,嘴中塞满食物。她将食物吞下,说:“你有没有注意到,火星的总统并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职位?”
“当然有。没注意到才怪。”
“是啊。当然,整个执行委员会也没什么实权。看来新政府中真正掌有实权的是全球环保法庭。当初是基于人情才让埃瑞斯卡担任首席大法官的,她上任后,不遗余力地界定出一个中间地带,使温和派的红党活动合法化。此举使6000米以下得以大肆发展,不过6000米以上则限制非常严格。这是宪法的规定,所以全都站得住脚——国会正在休会,他们至今未曾否决过任何一项判决。所以埃瑞斯卡与整个司法小组第一个会期的表现称得上可圈可点。”
“所以杰姬嫉妒了。”娜蒂雅说。
夏洛蒂耸耸肩,“有可能。”
“不只是有可能。”娜蒂雅脸色凝重地说。
“然后还有执行委员会本身的问题。杰姬或许认为她可以争取到三名成员支持她,这么一来执行委员会就变成了她的囊中物。开罗是个权力竞技场,她或许希望沙易克会因为城内的阿拉伯居民而支持她。那就只需再拉两票就行了。米哈伊尔与阿里阿德涅都是强烈的本土主义者。”
“不过执行委员会不能否决全球环保法庭的判决,”娜蒂雅说,“只有国会才有否决权,对吧?他们可以制定新的法律。”
“没错,不过如果开罗继续公然与法庭抗争,便必须由执行委员会调派警察前去制止他们。这是行政部门应尽的职责。如果执行委员会未能这么做,则全球环保法庭的权力将会被架空,杰姬便可以有效地控制住执行委员会。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娜蒂雅丢下她手中松软的面包。“我会坐视这种事发生才怪。”她说。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
“我恨透了这种事。”娜蒂雅说。
夏洛蒂说:“几年内便会有完整的规范、制度、法规、宪法修正案之类的。宪法中没有注明的,也将会在实践中界定,例如政党的适当角色。此刻我们正在设法将这些细节拟定出来。”
“或许吧,不过我仍很痛恨这种事。”
“将之想成是变形的建筑吧,建立可以让建筑物存在的文化,如此你便不会觉得沮丧了。”
娜蒂雅嗤之以鼻。
“这个案子应该很明显,”夏洛蒂说,“法庭已经做出判决,他们只需遵守即可。”
“如果他们不肯呢?”
“就要动用警察了。”
“换句话说,要发动内战了!”
“他们不会那么过分的。他们也和别人一样签署了宪法,如果别人都能遵守,那他们就变成了不法之徒。我不认为他们会做得这么过火。他们只是想试探底线在哪里。”
她对此似乎不太在意。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一般人都难免会如此。她不怪任何人,她不会觉得沮丧。一个冷静的女人,这个夏洛蒂——神态自若、充满自信、精明干练。有她居间协调,执行委员会的工作至今为止还算有条不紊,虽然说不上轻松愉快。娜蒂雅想,如果是布雷维亚山脊这种母系社会使你这么精明干练,那不妨让她们多拥有一些权力吧!她忍不住拿夏洛蒂与玛雅相提并论,玛雅喜怒无常,经常焦躁不安,大惊小怪。或许这是任何文化都会出现的个别差异吧。不过如果让更多布雷维亚山脊的女性参与这些工作,或许会很有意思。
第二天早晨再次开会时,娜蒂雅起身发言:“法庭已经下令不得再向水手峡谷泄洪。如果你们继续泄洪,我将会调动新政府的警力。我不认为有人想发生这种事。”
“我不认为你可以代表执行委员会。”杰姬说。
“我可以。”娜蒂雅简洁地说。
“不,你不能,”杰姬说,“你只是7名成员之一。而且再怎么说这也不是执行委员会的权责。”
“我们必须深入研究。”娜蒂雅说。
冗长的会议继续进行。开罗人士一再阻挠议程。娜蒂雅对他们的行为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不以为然。他们的领导人都是“自由火星”的重要干部;即使这次挑战失败,也可能会因而在其他方面对“自由火星”做出让步,所以这个党派的权力会更大。夏洛蒂认为这应该就是他们最强烈的动机。这种权谋令娜蒂雅极为不齿,她发现与杰姬交谈时,很难保持风度,杰姬这个怀孕的女王眉飞色舞地在她的宠臣间穿梭,像艘战舰往来于小船之间。“娜蒂雅阿姨,真遗憾你觉得还需要花时间来处理这种事……”
当晚娜蒂雅告诉夏洛蒂:“我要设法让‘自由火星’无法从中得利。”
夏洛蒂轻笑了一声,“你和杰姬谈过了,对吧?”
“是的。她为什么人缘这么好?我真搞不懂,可是她真的很受欢迎!”
“她对很多人都很好。她认为她对每个人都很好。”
“她使我想起菲丽丝。”娜蒂雅说。又想起了“登陆首百”成员……“或许不是。反正,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刑罚可以惩处公然抗命?”
“有时要纠缠许久。”
“你看看能否让她吃上官司。”
“先看看我们能不能赢再说。”
会议又持续进行了一个星期。娜蒂雅让夏洛蒂与亚特发言,她则看着窗外的峡谷,不然就是摩挲着她的断指,这时已经长出一小块肉了。真奇怪,虽然她特别留意,但却无法想起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这新手指很软,粉嫩嫩的,像小孩的嘴唇。中间似乎有一根骨头,她不敢太用力捏。龙虾的足肢又长出来时,它们想必不会去捏。细胞繁殖这种事很令人不安——像是癌细胞,不过可以加以控制、引导——运用DNA所能实现的奇迹再度获得证明。生命本身可就复杂多了。一根小指头与一个眼睛或一个胎儿可不能相提并论。这种事很奇特。
她脑中想着手指的复生,政治会议就显得龌龊了。娜蒂雅对与会人士的发言充耳不闻,不过她相信应该没有什么重大进展,她在一次会议时半途离席,外出散步了许久,走到帐篷最西边可俯瞰下方之处。她呼叫萨克斯。4名特使已经逐渐接近火星,信号传输时的延迟已经缩短至几分钟。尼尔格显然已经痊愈,精神很好;米歇尔看起来比尼尔格还要憔悴,地球之旅似乎使他吃尽了苦头。娜蒂雅将刚长出的手指伸到屏幕前给他看,帮他打气,这一招颇为有效。
“小指,那是不是叫小指?”
“我猜是吧。”
“你似乎不相信那真会长出来。”
“没错,我猜我不相信。”
“我们正处于过渡时期吧,我想,”米歇尔说,“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无法相信我们到这把年纪还能健在,所以我们表现得好像生命随时会结束。”
“确实随时会结束。”想想西蒙,或是塔蒂亚娜·杜罗夫,或是阿卡迪。
“当然。不过话说回来,也可能再活个几十年,甚至几世纪。过一阵子,我们就会相信了。”他的语气似乎不只想说服她,也想说服他自己。“到时候你看着自己完整的手,就不能不信了。那一定很有意思。”
娜蒂雅摇晃着那根粉红色的小指头,刚长出的半透明皮肤上仍没有指纹,到时候长出来的想必是与另一根小指头一样的指纹。真奇怪。
亚特从一场会议中回来,面色凝重。“我一直在打听这件事,”他说,“想查清楚他们为何这么做。我派了几个布雷西斯的私家侦探去峡谷中与地球上,还有‘自由火星’的领导群内部,调查这件事。”
间谍,娜蒂雅想,这下子我们也有间谍了。
“——显然他们与地球的各国政府私下就移民问题达成了协议。建立移民区,绝对是提供住所给埃及来的人,或许也有中国人。一定有交换条件,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从这些国家获得什么好处作为回报,或许是金钱。”
娜蒂雅破口大骂。
随后两天,她与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通过屏幕联系,或亲自拜访。马里昂当然反对再往水手峡谷泄洪,所以娜蒂雅只需再拉到两票即可。不过米哈伊尔与阿里阿德涅和彼得都认为,若有其他方法就应避免动用警察。娜蒂雅怀疑他们也和杰姬一样,乐于让执行委员会居于相对弱势的地位。他们似乎愿意让步,以免法庭的判决真的必须执行时,他们会因为脱不了关系而难堪。
沙易克显然想投票反对杰姬,不过他也感受到了开罗城内的阿拉伯选民的压力,阿拉伯小区也在看他的表现;土地与水源的掌控对他们来说同样重要。不过贝都因人是游牧民族,更何况,沙易克是宪法的忠心拥护者。娜蒂雅认为他会支持她。那就只需再说服一个人就行了。
她与米哈伊尔的关系一直没有改善,他似乎比她更想回忆与阿卡迪的往事。她觉得对彼得不大了解。她不喜欢阿里阿德涅,不过那反倒比较容易进行,而且阿里阿德涅也到开罗来了,所以娜蒂雅决定先从阿里阿德涅开始游说。
阿里阿德涅与大部分的布雷维亚山脊人一样,竭力拥护宪法,不过他们也都是本土主义者,而且想必也希望能在全球政府中保有若干的独立自主权。他们也缺乏水资源。所以阿里阿德涅的态度摇摆不定。
“听着,”娜蒂雅在与市政厅隔着广场相对的一个小房间内告诉她,“你必须忘了布雷维亚山脊,为火星着想。”
“我当然是在为火星着想。”
这次会面让阿里阿德涅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她很想把娜蒂雅打发走。她并不在乎这个案子的利弊,她只是不喜欢听第一代移民说教。对他们而言,这件事只是政治的权力斗争与阶级制度,他们早就忘了真正的议题是什么。娜蒂雅忽然失去耐性,大叫出声:“你不是!你根本不是在为火星着想!这是宪法面临的第一个挑战,你却只想从中得利!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她朝满脸诧异的阿里阿德涅晃动着食指:“如果你不投票强制执行法庭的判决,那么下次你希望通过的议题交给执行委员会投票时,你会受到报复的,我的报复。懂吗?”
阿里阿德涅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先是震惊,然后是恐惧,接着是愤怒。她说:“我从来没说过我不会投票支持强制执行!你发什么神经啊?”
娜蒂雅恢复平时讨论的态度,不过仍然毫不放松。最后阿里阿德涅两手一摊:“布雷维亚山脊的市议会原本就想这么做,我反正一定会投票支持的。你根本不必这么鬼叫。”她匆匆走出门,一肚子火。
娜蒂雅先是涌现一股成就感。不过刚才阿里阿德涅眼神中所闪现的恐惧——挥之不去,到后来她开始觉得有点反胃。她想起了土狼在帕弗尼斯山所说的“权力导致腐化”。就是这种反胃的感觉——首次使用权力,或者说误用。
当天深夜她仍为反胃所苦,她几乎是哭着告诉亚特这次的冲突。“听起来很糟糕,”他口气沉重地说,“听起来像场误会。你仍得应付她。以后若再碰面,恐怕要扭打成一团了。”
“我知道,我知道。老天,我真痛恨这种事,”她说,“我想离开,我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他沉重地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
在召开下一次会议之前,娜蒂雅先去找杰姬,平静地说她已经拥有执行委员会过半数的票,可以派警力去制止水库再度泄洪。然后,在开会时她顺便提醒众人,尼尔格、萨克斯、玛雅、米歇尔等人不久就要回来了。这令出席会议的若干“自由火星”人士面色凝重,不过杰姬当然仍旧神色自若。随后他们继续叽里呱啦地发言,娜蒂雅摩挲着小指头,心不在焉,仍为了自己与阿里阿德涅的那次会面而自责不已。
第二天,开罗方面同意接受全球环保法庭的判决。他们不会再由水库泄洪,下游的移民区必须靠水管输水维生,那当然会抑制他们的发展。
“好,”娜蒂雅说,仍然带有敌意,“只要遵守法律就好。”
“他们会提出上诉。”亚特指出。
“我不在乎。他们已经玩完了。即使他们还想做困兽之斗,至少也已经愿意遵守游戏规则。去他的,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会打赢官司。重要的是程序正义,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赢家。”
亚特听后笑了笑。无疑,她的政治教育往前迈进了一步,这一步亚特与夏洛蒂似乎许久以前便已跨出去了。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任何争议的结果,而是成功地利用这个过程。如果“自由火星”代表目前的多数——显然正是如此,因为他们结合了几乎所有的火星本土人,虽然都是少不更事的小傻瓜——那么他们遵守宪法便代表他们不能仗着人多势众就欺压少数。所以,如果“自由火星”想获胜,便得通过法庭的判定,而法庭是由社会各阶层人士组成的。事实上,这相当令人满意;像是看到一面用极脆弱的材料砌成的墙,因为建筑结构精巧,而能承担比预期还要重的重量。
不过她在架起其中一根梁木时使用了胁迫手段,所以她觉得整件事留下些许遗憾。“我要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像是用铅锤量水深?”
她点点头,仍没有笑容,“是的,水文学。”
“我可以一起去吗?”
“当测量师的助手?”
他笑了,“我以前也做过。”
娜蒂雅凝视着他,他让她心情好过了些。这种行为很特别,很老套:只为了与某人相处,而甘心跟到天涯海角。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做了。人们只到他们必须前往之处,然后与当地的朋友相处,或在新地方结交新朋友。那是火星的交友方式,或许只是“登陆首百”的交友方式,或是她自己的交友方式。
反正,天涯海角长相随显然已不只是友情,或许比恋情还要深刻。不过她觉得那种感觉也不错。事实上还真是不错。或许应该适应这种方式。不过总是有许多事要适应。
例如,新的手指。亚特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根新手指。“会痛吗?能不能弯?”
会痛,有点痛;可以弯,一点点。他们已经注射了一些关节部位的细胞,如今已经比另一根小指的第一节还长了,皮肤仍是婴儿般粉扑扑的粉红色,没有任何硬茧或疤痕。每天都会长大一些。
亚特温柔地按着指尖,感觉里面的骨头,他瞪大了眼睛,“你感觉得到吗?”
“噢,可以。就像另一根手指,只不过或许比较敏感。”
“因为是新长出来的。”
“或许吧。”
只不过那根断指也会浮现脑际;如今手上已经有信号传过来,鬼魂又在呼唤了。亚特称之为脑中的那根手指头。无疑,真的有一束脑细胞是那根断指专用的,也就是那不断浮现的鬼魂。由于缺乏刺激,它这几年来已经逐渐消失,不过如今又长回来了,或重新受到刺激,或受到强化了,韦拉德对这种现象的解释很复杂。不过最近当她在感觉那根小指的正确尺寸时,虽然她就看着那根小指,有时仍会有它与另一只手上的那根小指一样长的错觉。有如新长出的小指上有一层无形的壳。其他时候她觉得那根小指就是眼中所看到的尺寸,短小,柔弱无力。她可以弯曲第一个关节,中央的关节也可以稍稍弯曲。最后一个关节在指甲后面,仍未长出来。不过就快长出来了,正在长。娜蒂雅拿这手指会不断变长来开玩笑,虽然这种想法有点令人毛骨悚然。“那好啊,”亚特说,“你必须找只狗来帮你啃掉。”
不过现在她确定不会无止境地长下去。那根手指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有事的,看起来很正常。亚特对这根手指很着迷。不过不只迷这根手指。他按摩她的手,感觉有点痛,也按摩她的手臂与肩膀。如果她肯,他还愿意给她做全身按摩。考虑到手指、手臂和肩膀在按摩后的感觉,她当然乐意。他很轻松,对他而言,生活是一种日复一日的冒险,充满惊奇与欢乐。他每天都会被人逗笑,这真是天大的福分。块头大,脸圆,身体圆,外表上有些部分很像娜蒂雅;头已渐秃,谦虚朴实,举止优雅。她的朋友。
当然,她爱亚特。至少在来到布雷维亚山脊之后便爱着他。有点像是她对尼尔格的感情,他是她挚爱的侄儿,或学生,或教子,或孙子,或孩子;因此,亚特是她儿子的朋友之一。事实上他比尼尔格稍年长一些,不过两个人仍然像兄弟。问题就在这里。不过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这些顾虑都已经逐步消除了。如果他的年纪只比她小三五岁,还会是个问题吗?两人已经相知相惜了30年,同甘共苦,合作无间,共同打造了一部宪法,一个新政府;密友,心腹之交,得力助手,互相按摩的伴侣;他们之间年龄的差异真的会是问题吗?不,不会。这道理很明白,想了就知道。然后也要试着去感觉。
开罗这边的事已经不再需要她出面,此刻谢菲尔德的事也无须她处理了。尼尔格不久就要回来,他可以压制杰姬的气焰;那差事可不好玩,不过那是他的问题,没人帮得上忙。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很辛苦。就如她对阿卡迪的爱,持续了这么多年,即使他已过世许久仍旧眷恋。实在没有道理;不过她很思念他,她也仍在气他。他活得不够久,无法体会自己错过了什么,快乐的傻瓜。亚特也很快乐,不过他可不傻,或者说不太傻。对娜蒂雅而言,快乐的人都有点傻,否则他们怎么快乐得起来?不过她还是很喜欢他们,她需要他们。他们就像她所挚爱的音乐;置身于这红尘俗世,还有无数的纷纷扰扰,要活得快乐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那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人生观的问题。“好啊,跟我一起去测量吧。”她告诉亚特,用力搂着他,很用力,仿佛只要搂得够用力,就可以抓住幸福。她松手退开,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如同他握着她的新小指时的模样。
不过她仍然是火星政府的总统。虽然她已下定决心要淡出政坛,可是他们仍然以各种“发展”为由,将她绑得一天比一天紧。德国移民要求在分隔北海的那座半岛上兴建一座新的海港城镇,起名为“布洛赫的希望”,然后开凿一条大运河将半岛打通。红党生态保护人士反对这项计划,并炸毁了通往半岛的通道;他们也炸毁了通往比布里斯圆形浅丘的通道,借此表明他们也反对在此地从事建设。亚马孙的生态波伊希思人士打算大规模地纵火焚林;卡塞峡谷地区的其他生态波伊希思人士则打算将萨克斯在山谷的大弯道所种植的树林移除(这项请愿是全球环保法庭首个无异议通过的案件)。住在白石附近的红党则要求将这片18千米宽的纯白色台地列为“卡米圣地”,禁止人类进入。沙比希的一个设计小组建议在北海沿岸经度零度处兴建一座首都,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海湾。新克拉克已人满为患,居民看起来可能都是变形跨国公司的先遣部队。达·芬奇的科技人员想将火星太空的控制权移交给一个尚不存在的政府部门。山沙尼奈想将他们的洞穴填平。中国人要求在斯基亚帕雷利火山口搭建一部全新的太空电梯,专门运送他们的移民,并且不让其他人使用。移民人数与日俱增。
亚特安排娜蒂雅加班半小时,专门处理这些问题,每天就这么在晕头转向中度过。有时很难辨别哪些议题更重要。例如,若不加以节制,移民必会使得全火星人满为患……而红党生态保护人士的手段则激烈残暴,甚至连娜蒂雅都曾遭到恐吓。她如今在离开寓所时都会有安全人员护送,而且寓所四周警戒森严。娜蒂雅对恐吓置之不理,继续处理公务,并在执行委员会中争取多数票支持她所关心的议题。她与沙易克及米哈伊尔合作得很愉快,甚至与马里昂也关系良好。然而,她与阿里阿德涅之间的关系则一直无法改善,这是个很好的教训,她也从中学乖了。
她就这么埋首于公务,不过她总是希望能离开帕弗尼斯。亚特看得出她越来越不耐烦了;她也由他的神情看得出来,自己越来越乖戾、急躁、蛮横;她有自知之明,然而就是无法自制。在开会时若遇上冥顽不灵或刻意从中作梗的人,她便经常低声谩骂,令亚特深感不安。有些请愿团会前来要求终止死刑,或是争取在奥林匹斯山破火山口建造房屋的权利,或是要求执行委员会增加一个弹性更换的名额。待会议结束后,门一关上,她会开始破口大骂,“这些王八蛋白痴,傻得不知道7个名额在投票时才能分出多数与少数,他们就不会想想,杀人者本来就应该偿命。”诸如此类的话。一群红党生态保护人士想要再度炸毁太空电梯套筒,结果在冲突中有一名正在执勤的警卫丧命,因此警方逮捕了几名生态保护人士,她对此暴行大加挞伐:“把他们枪毙!”她大叫,“听着,你们杀了人,就没有权利再活下去。枪毙他们,不然就将他们驱逐出火星,永远不许回来——让他们付出代价,让其他的红党人士有所警惕。”
“好啦,”亚特忐忑不安地说,“好啦,都已经发生了。”不过她仍余怒未消,骂个不停。亚特看得出来,她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自己也快要无法控制局势了,因此建议她召开另一场会议,类似上次在沙比希举行而她无暇参与的那种研讨会。召集不同的团体齐聚一堂,就单一议题深入研讨;娜蒂雅觉得这起不上什么作用,不过看来也只好姑且一试了。
在开罗引发的争议使她思考水利循环的问题,以及若冰层开始融化该如何应对。如果他们能建设一套水资源循环系统,即使只是差强人意,或许也能借此消弭水资源所引发的冲突。因此她决定开始探索应对之道。
最近,每当想到攸关全球的议题时,她总会想与萨克斯商议。赴地球的特使团即将返抵火星,距离极近,通信传输时已经几乎没有信号延误的情形,与正常情况下的通信并无两样。所以,娜蒂雅在夜间常与萨克斯讨论地球化的问题。他不止一次地令她觉得诧异,他不像她想象中一般坚持己见,他的意见似乎一夕数变。“我希望维持蛮荒景象。”有天晚上他说。
“什么意思?”她问。
他的脸上出现深思时的困惑神情,许久之后他才回答:“一言难尽。这个词很复杂。不过——我是说——我想尽量维持原始的地貌。”
娜蒂雅尽力忍住笑,不过萨克斯仍然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噢,没事。只是你的口气听起来很像,我不知道,很像一些红党人士;或是基督城的人,他们不是红党,不过上星期他们也曾跟我提过类似的话。他们想维持南端的原始地貌。我已经帮他们召开了一场协调会,讨论南方水域的问题。”
“我还以为你在忙着处理温室气体。”
“他们不肯让我参与,我必须当总统。不过这场会议我要参加。”
“好主意。”
大我镇(意指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日本居民前来开会,要求给他们位于塔尔西斯南部的帐篷高地分配更多的土地与水资源。娜蒂雅亲自前往处理,与亚特一同飞往最南端的基督城。
那个小镇(与谢菲尔德及开罗相较,显得很小)坐落在四号火山的菲利普斯环口,位于南纬67度。在没有夏季的那一年,南半球经历了好几次严重的暴风雪,累积降雪量达4米,这是前所未有的新高;往年降雪量最高纪录也不到1米。如今是Ls=281度,刚过完近日点,南半球正值仲夏。为了避免出现冰川期而采取的各种应对措施似乎成效显著;大部分的积雪在气温偏高的春季已经融化,如今在各个火山口底部都形成了湖泊;这对基督城的居民而言是件好事,因为那给他们提供了一座水质优良的池塘。不过如果每年冬季都是如此——气象学家相信,以后的冬季降雪量将会再创新高,以后的夏季则会更热——那他们的住处便将被融雪淹没,四号火山的菲利普斯环口积水则会涨到火山口的边缘。火星的所有火山口都会面临相同的命运。
在基督城召开的会议旨在讨论这种情形的应对之道。娜蒂雅竭尽所能邀集重要人士列席,包括气象学家、水利学家、工程师,以及即将回到火星的萨克斯。火山口的水患只是大会的第一个议题,随后还要讨论整个水资源分配以及火星水资源循环的问题。
正如娜蒂雅所预期的,火山口的积水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将水抽出。他们打算将火山口当成浴缸,凿洞把积水放掉。火山口底部的碎石洼地质地坚硬,不过他们可以利用自动挖土机挖出一个抽水通道;然后安装一部抽水机及过滤器,将水抽出,由居民自行决定是想在中央留个池塘或湖泊,还是全部抽干。
问题是抽出来的水如何处理。南半球的高地全都起伏不平,断断续续,残缺不全,实在不适合充当流域。找不到合适的地点,根本没有够长的斜坡。整个南半球是座比旧的海平面高三四千米的高原,只略有小幅的起伏。娜蒂雅没见过与地球的任何大陆差异如此之大的高原,每隔几千万年,地壳的板块运动就会将高山再往上推,然后水便沿这些新形成的斜坡往下流回海中,到处都是水流过的痕迹。在地球上,即使是干涸的盆地也会有些溪谷与河道。然而,在火星的南半球,混沌初期的陨石撞击使大地受到重创,遍地都是坑洞;然后这残破的荒地在风沙中历经20亿年,饱受风化剥蚀。如果他们将水引入这片起伏不平的荒地,到头来必会形成小溪四处横流,灌进附近的坑洞中。这些小溪很难流入北半球的海域内,甚至无法到达希腊盆地或阿尔及尔盆地,这两座盆地四周都有熔岩形成的山脉环绕。
然而,也有少数例外。在混沌的洪荒时期之后,有一段短暂的“温暖潮湿期”,或许只有数百万年,这期间,厚密暖和的二氧化碳大气层让液态水得以在地表流动,在高原的坡道较和缓处形成若干河道,在火山口的环状区域左弯右拐。这些水道在大气层凝结后当然还存在,干涸的小溪谷被野风侵蚀得越来越宽广。这些旧河床,例如尼尔格峡谷、沃里戈峡谷、普罗特瓦峡谷、帕坦纳峡谷,或奥蒂斯峡谷等,都是弯曲起伏的河道,而不是地堑或壕沟。其中有些甚至还有支流的雏形。所以若想在南半球规划大型的水道系统,自然要利用这些河道为基础,将水抽入这些河道的源头处。其次还有熔岩所形成的许多通道,也很容易改造成河道,因为熔岩与水一样,所流过的必然是阻力最小的下坡路段。此外,还有许多地表上的裂隙与地堑,例如艾瑞达尼亚不规则断崖的山脚处,都可以改建以供利用。
会议中,会摆出许多巨大的火星仪,用以标示不同的水域。还有许多房间用来陈列立体地形图。各个小组围绕着不同的水域,讨论各套系统的优劣,或只是凝视着这些图表,或操作控制板,不断地改变这些图表。娜蒂雅穿梭在各个房间,看着这些水利地形图,对南半球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在南半球最顶端的理查森火山口处,有一座高达6000米的山峰。南极极冠本身也很高。另一方面,布雷维亚山脊横贯一处极深的洼地,这道深谷像是从希腊盆地射出的一道光束,照理说应当成为一座湖泊,布雷维亚山脊当地的居民对这种想法当然不以为然。自然,他们如果想将这个地区的水抽干,并无不可。解决的方案多得不胜枚举,在娜蒂雅看来,每个方案都很奇怪。她这才知道受到地心引力所形成的不规则地形变化会有多大。在这种遍地蛮荒的区域,几乎什么地形都可能出现,因为一切都尚未明朗——除了必须兴建一些运河与通道这个事实之外。她不禁觉得技痒,恨不得立刻去开推土机或隧道机,大干一番。
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方案中,逐渐出现了最有效率,或者说最合理,或最令人欣赏的计划,各地区的水域全部联结在一起,有如一个大拼盘。在南半球内陆的东部,溪水将流往希腊盆地,然后在经过几座深谷后流入希腊海,这是个好办法。布雷维亚山脊地区的居民同意将他们镇上的熔岩流道改造成一座水坝,由于会贯穿一处水域,所以上游会有一座湖泊,而下游则是一条河道,蜿蜒流往希腊盆地。在南极极冠附近,积雪不会融化,不过气象专家预测,在一切稳定下来之后,南极的降雪量将会增加,形成像南极洲般的冻原。当然,最后会变成一个大型的冰冠,其中一部分会伸进普洛米绥悬崖这个残缺不全的古老盆地。如果他们不希望南极极冠太过庞大,便得将其中部分积雪融化,并将水引回北半球,或许可以导入希腊海。如果他们希望阿尔及尔保持干燥,便得采取类似模式,将阿尔及尔盆地的水抽干。有一群温和派的红党律师这时已经在全球环保法庭积极请愿,坚称身为火星两大沙丘盆地之一的阿尔及尔盆地应该得以保存。这个请愿应当会获得法庭的支持,所以阿尔及尔附近的水道都必须将此纳入考虑。
萨克斯也自行规划出了南半球的水利计划。他在他们的宇宙飞船进入轨道后,将他的计划传送到大会供其他人参考。这个计划将地表的水域缩小,将大部分火山口的积水抽干,大量使用隧道,并将大部分抽出的水引进古老的河道中。依照他这个计划,南半球大部分地区仍会维持干燥不毛的地貌,使整个南半球形成一个干燥高原,只有少数几座峡谷有狭长的河道流经其间。“水要流回北半球,”他在一次通话时向娜蒂雅解释,“如果人类继续待在高原上,感觉上会像以前一样,几乎一样。”
他的言下之意是,安应该会喜欢这个计划。
“好主意。”娜蒂雅说。
事实上,萨克斯的计划与大会做出的决议不谋而合。北半球潮湿,南半球干燥;使原本南北分明的情况更为明显。而且让古老的河道再度当河流使用,也很令人满意。依地形而言,这个计划相当好。
不过萨克斯或任何人可以随意从事“地球化计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娜蒂雅看得出来,萨克斯仍不完全了解这种局势。一开始,他未经任何人同意,只告知自己的同事,便擅自将装满海藻的风车扔在野地里,此后一直我行我素。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似乎忘了这些计划必须经过全球环保法庭的审核这个程序。如今这个程序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而且全球环保法庭的50名法官中有半数是红党各派系人士。任何一个有萨克斯·拉塞尔参与的会议,即使只是通过视频参与,所提出的水利计划都会受到严格的审核。
不过娜蒂雅认为,只要红党的法官能仔细研究那套计划,他们必然会对萨克斯的方案大为赞赏。事实上,那简直是与萨克斯的过往经历完全背道而驰的,令人难以置信,除非能深入了解。不过娜蒂雅也明白:他这么做是想讨好安。娜蒂雅对他能否成功持怀疑态度,不过乐于看到萨克斯做这种尝试。“一个总是有惊人之举的人。”她告诉亚特。
“脑部受伤就会如此。”
无论如何,在会议结束后,他们已经规划出一套完善的水利措施,标示出南半球未来所有的主要湖泊、河道、溪流。这套计划最后要与北半球的类似计划做整合,到时势必会引发更多争议,因为北半球的海域应该多大仍无定论。如今已经不再从永冻土或含水层中抽水了——事实上,有许多抽水站在这一年间已被红党生态保护人士炸毁——但因为已抽出的水所造成的影响,使若干水域的水位仍不断上升。再加上夏季由北极极冠及大斜坡同时涌入的水流量激增,全部流入北方大平原,使水量逐年增加;四面八方的大型水道汇聚在北方大平原盆地。所以每年夏季都会有大量的水流注其中。另一方面,也有大量水被干燥的风吹至其他区域。而且水的蒸发速度比冰升华更快。有鉴于此,对于有多少水量会蒸发,有多少会回流的计算,需要进行实地演习,有时,在地图上的标示,与现实之间会出现几百千米的差距。
娜蒂雅认为,这种尚无定论的情况,势必使全球环保法庭对南半球的计划迟迟无法定案;基本上全球环保法庭必须设法整合所有的现有数据,并评估各派学说,然后确定海平面的高度,并据此裁定各水道能否使用。在北半球的计划有定论之前,阿尔及尔盆地该如何使用更是难以确定;有些计划打算在北半球海域的水量过多时,将水引入阿尔及尔盆地,以免水手峡谷、南槽沟,及正在兴建的新兴港口城镇面临水患。激进的红党人士已威胁要在阿尔及尔各地兴建“西岸移民区”,以防止这种情况出现。
因此全球环保法庭还有这个重大议题悬而未决。显然全球环保法庭已成为火星最重要的政治机构;它依据宪法与以前的判例,几乎可以裁定攸关火星未来的各个层面。娜蒂雅认为或许原本就应当如此,或者说至少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对。攸关全火星的事件必须由全火星各阶层来共同决定,那正是全球环保法庭成立的宗旨。
不过,无论全球环保法庭如何裁决,解决南半球问题的临时方案仍已成形。而且令众人惊讶的是,全球环保法庭在这个案子呈上来之后不久,便已初步予以认同——因为,判决书上写道,如此可依南方水位于不同的阶段做灵活的调度,而且无论以后北方的水位有何变化,它在初期都可以依此模式顺利运作。所以在早期没有理由予以搁置。
亚特闻讯后眉开眼笑。“我们可以开始去测量了。”他说。
不过,娜蒂雅当然仍是分身乏术。谢菲尔德有会议等她参与,有决策需要她做出,有人必须由她游说或施压。她咬紧牙关执行公务,无论喜欢与否都尽忠职守,也渐渐地驾轻就熟。她明白了应如何巧妙地向人施压以达到目的;也明白了若采取某些方式进行请求或建议,很容易让人们言听计从。不断地从事决策也使她的目光更为敏锐;她发现至少应该拥有一些政治上的原则,而不能完全凭直觉来评断,如此可有相当大的裨益。拥有可靠的盟友也很有帮助,无论在执行委员会或其他方面都是这样,若想当个所谓的超然中立或无党无派的个人只会徒增困扰。因此她发现自己与波格丹诺夫分子已渐渐结盟。令她意外的是,他们的政治理念与她极为契合,远超过全火星其他派系。当然,她对波格丹诺夫主义的认识很单纯:就如阿卡迪所坚持的,处事必须公正,人人自由平等;旧制度并不重要;若旧制度不公平或已不符合现状,这很常见,便应该拟定新制度;火星是唯一重要的现实,至少对他们而言是如此。她以这些原则当作自己的处事方针,发现在做决策时容易多了,可以清楚地看出事情的倾向,并直截了当地解决。
她也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她一再深切地感受到权力使人腐化的真谛,这令她颇为反感。不过她也渐渐地习以为常了。她经常与阿里阿德涅发生争执,她想起首次与这个年轻的米诺斯女人冲突时,曾因而懊悔不迭,不禁觉得当时的妇人之仁太可笑了;她如今对待忤逆她的人,态度一天比一天强悍,她在会议中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手,这种强硬的立场对说服别人也确实成效显著。事实上,她越是纵容自己发怒谩骂,就越能掌控别人,使其归她所用。她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别人也知道这一点,而权力会使人腐化。权势在各方面都让人享有特权。如今娜蒂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良心不安的。一般而言,他们被骂得狗血喷头也是活该;他们还以为是找来了一个不管事的老太婆当虚位总统,可以自行钩心斗角,不料这个总统宝座可以大权在握,她怎么可能默默地任人摆布,不善加利用这种权势来达成心愿?
因此她越来越不觉得这种权力斗争丑陋了。只有一次,在过完特别难熬的一天后,她忍不住瘫坐在椅子内,对这种钩心斗角满心嫌恶,几乎想放声痛哭。3年任期只过完7个月。待任期结束后,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已经惯于权力的滋味,到时候或许会食髓知味,乐此不疲。
亚特对此深感忧心,在共进早餐时偷偷瞄着她。有一次,在她向他解释为何而心烦时,他说:“反正,权力就是权力。”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你是火星之首任总统。所以应该怎么行使职权,也要由你来制定。或许你应该宣布,你只工作一个月,其后两个月交由幕僚人员处理。诸如此类。”
她瞪着他,嘴中塞满了吐司。
这周稍后,她离开谢菲尔德,再度来到南半球,与一群人沿着各个火山口安装排水系统。每座火山口都各有不同,不过基本上只需要选择可以凿穿火山的恰当角度,然后便交给机器人去处理。冯·卡门、杜·托伊特、施密特、阿加西、赫维赛德、比安基尼、劳乌、钱伯林、斯托尼、多库恰耶夫、特朗普勒、基勒、沙利耶、苏斯……他们将这些火山口以及许多无名火山口的积水抽干,虽然这些无名火山口也陆续有了名字:南方八十五号、过暗、愚人之希望、上海、广子在此夜宿、傅立叶、科尔、蒲鲁东、贝拉米、哈德逊、凯夫、罗宁四十七号、诚、木野土仓、加古、蒙德拉贡。娜蒂雅从一座火山口到下一座火山口,这种生活使她想起了往日地下活动的日子,在南极极冠间的行程;只不过如今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虽然是仲夏期间,却几乎没有夜晚,整个小组悠然地徜徉在阳光下,无畏于火山口湖泊边之艳阳。他们穿越崎岖的冰冻沼泽,融冰与草原在烈日下璀璨耀眼,他们当然也会从各山脉的岩隙间走到阳光下。他们测量火山口的深度,安装水管,然后每当岩石蕴含可供温室气体的原料时,便用挖土机在当地架设温室工厂。
不过这些并非娜蒂雅想从事的工作,她怀念往日时光。当然,操作推土机并不需要亲自动手,不过要精确操作铲子的刀刃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不断换挡也是很繁重的工作;这些“工作”全需要较高层次的方式,就是与计算机交谈,然后在一旁观看这些及腰高的自动挖土机,以及有一个街区大的活动式工厂,还有如鲨齿般锐利的凿洞机成群嗡嗡地自行运作——全都用生物陶瓷或合金制成,质地比电梯电缆还坚韧,全都在自动操作。这不是她想从事的工作。
再试一次,她又从头来了一次。回到谢菲尔德,忙于公务,越来越嫌恶,心灰意懒;设法找件可以脱身的工作;注意到有类似的计划便把握机会,离开谢菲尔德尝试新工作。就如亚特说的,她可以自己制定总统的工作方式。总统的职权也包括了这一点。
随后使她想投入的是土壤问题。“空气、水、土,”亚特说,“下次大概是森林大火了,嗯?”
不过她听说在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有科学家试着生产土壤,这令她颇感兴趣。于是她便出发了,往南飞到维西尼克,她已经许久不曾到访此地,亚特与她同行。“看看以前的地下城市会变成什么模样,一定很有意思,如今已经无须躲躲藏藏了。”
“老实说,我真搞不懂为何有人会住在这里,”娜蒂雅在他们飞往荒凉的南极区时说,“这里位于最偏远的南极,一年到头都是冬季。其中6个月根本看不到太阳。有谁会住在这里?”
“西伯利亚人。”
“心智正常的西伯利亚人也不会搬到这里来的。他们不会这么傻。”
“不然就是拉普兰人?因纽特人?喜欢住在极地的那些民族。”
“或许吧。”
结果,住在波格丹格夫·维西尼克的人对漫长的冬季似乎都不以为意。他们将超深井土墩重新分布在超深井周围,形成一个俯瞰大地穴的圆形竞技场式巨大建筑,这个梯状的圆形竞技场是维西尼克的表层。在夏季,它是座绿意盎然的绿洲,在黑暗的冬季则是白色的绿洲;他们打算架设数百盏明亮的街灯来照明,让它们日夜通明,使梯状的圆形竞技场一览无遗,或是可以从上层的山壁往外眺望极地高原中的冰天雪地。不,他们打算留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他们的地方。
娜蒂雅被当成贵宾在机场受到热烈欢迎,她与波格丹诺夫分子相处时总是如此。在与他们结盟前,这令她觉得很荒谬,甚至有点令人不快:开国元老中的女性!不过如今她已接受他们的安排,住进超深井边缘的一间贵宾套房,房间有一扇略往外凸的窗户,视野远达18千米,超深井底部的点点灯光看起来像是天上的群星。
亚特目瞪口呆,不是被这景象吓呆了,而是一想到要看这种景象就恐高症发作,他不愿意靠近房间里可以看到超深井底部的那一边。娜蒂雅取笑他,待她看够了之后,她将窗帘拉上了。
第二天她去拜访土壤科学家,他们都很高兴她对此感兴趣。他们希望能自给自足,而往南迁徙的移民越来越多,若没有更多土壤可供耕作,他们将无法维生。不过他们已经发现制造土壤是最艰难的科技。娜蒂雅听了颇为诧异——毕竟,这些人是维西尼克的科技人员,也是全球生态科技界的佼佼者,几十年来一直住在大地穴中。而表层的土壤也不过是土壤罢了。应该就是在泥土里加点东西,而要加什么可以自行决定。
她当然也将这种印象告诉了那些土壤科学家,带着她四处参观的那位亚尼则略为不悦地告诉她,土壤其实非常复杂。其中,有约5%的重量来自生物,而这关键性的5%包括了无数的线虫、蠕虫、节肢动物、软体动物、昆虫、蜘蛛类节肢动物、小型哺乳类动物、真菌、原生动物、藻类,以及细菌。光是细菌就包括了数千种不同的品种,而且每克土壤含菌量可高达数亿之多。其他的微生物在数量与种类上同样多得不可胜数。
这么复杂的生态,可不是娜蒂雅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制造。基本上,要先分别繁殖各种成分,然后再将它们混合在培养皿中,像做蛋糕一样。不过他们仍不知道所有的成分,有些成分也无法繁殖,有些则在混合后无法存活。“蠕虫尤其敏感,线虫也很麻烦,整个系统总是会功亏一篑,只留下矿物质或已死的有机物质,这叫腐殖土。我们很擅长制造腐殖土。然而,表层土则需由其自行繁殖。”
“也就是顺其自然?”
“没错。我们只能加速它的自然成长过程,但无法加以组合或大量制造。而且许多生物都是在土壤中才能顺利成长,所以人工培养土壤的技术至今仍无法突破。”
“嗯。”娜蒂雅说。
亚尼带她参观他们的实验室与温室,其中有无数的土壤,一列列高大的圆柱形大瓮及圆筒并排摆放着,全都装着土壤或其中的成分。这是实验性的农艺,娜蒂雅依照自己对广子的认识,已经有无法理解这些专业技术的心理准备。这么深奥难解的科学,已逾越她所能理解的范畴。不过她还是明白他们已经在做各种生产实验,改变各种土壤的成分,追踪其不同的结果。亚尼告诉她一个很简单的公式,可以描述最常见的问题:
S=∫(PM,C,R,B,T)
亦即任何土壤的属性(S)是包括母质(PM)、气候(C)、地形(R)、当地生物(B)及时间(T)等半独立的变量的因子(∫)。时间当然就是他们想加速的因子;而他们实验的母质则大都是火星随处可见的表层土。气候与地形则依各个实验而不同,借此模拟不同地区的情况;不过他们主要是改变当地动植物及有机物的成分。这也就是最为错综复杂的微生物学。娜蒂雅听得越多,就越觉得他们的工作实在艰巨——不像炼金木那么需要建设。许多成分必须通过土壤繁殖,才能成为植物成长的介质,而且每种成分都有其独特的繁殖方式,必须施加不同的营养剂。有些是常见的营养剂——碳、氧、氢、氮、磷、硫、钾、钙、镁——有些则是较稀有的营养剂,包括铁、锰、锌、铜、钼、硼、氯。这些营养剂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们在过滤、腐蚀、采集、除气等过程中都会耗损;增加的量也随情况而不同,包括吸收、风化、细菌活动,以及使用肥料等。由于这些成分的繁殖情况各有不同,因而各种不同的土壤便可以促进或抑止其成长过程;各种土壤都有其独特的酸碱值、盐度、密度等;因此,光是在这些实验室中就有数百种土壤,地球上还有数千种。
当然,在维西尼克的实验室中,火星的母质是大部分实验的基础成分。无休止的沙尘暴使这些原料遍布全火星,直到各地都含有相同的成分:典型的火星土壤大都是由硅与铁的微粒所组成。土壤表层通常是松软的松散堆积物,表层之下则根据黏结程度不同而形成各种土块,越往下挖,土质就越硬。
换言之,就是黏土,类似地球的蒙脱石,再加上滑石、石英、赤铁矿、硬石膏、金红石、石膏、磁铁等矿物质。这些物质上方又覆了一层流动的氢氧化铁或结晶化的氧化铁,因此会呈红色。
所以这就是它们共同的母质:铁质丰富的黏土。它松软又可渗透的结构,可以支撑植物的根部,并让其有成长的空间。不过这种土壤内并无生物,而且含盐量太高,含氮量又太少。所以基本上他们的工作就是收集母质,去除其中的盐分与铝,并增添氮与生物群,这整个过程要越快越好。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不过生物群这个词却代表着一箩筐的麻烦。“我的天,那简直像是要使这个新政府走上正轨一样难,”娜蒂雅有天晚上朝亚特大叫,“他们的麻烦可大了!”
在农村地区,人们则只是在黏土中加入细菌,然后再加入藻类以及其他微生物,接着加入地衣,随后再加入能适应高盐分土质的植物。然后他们静观其变,让生物群经过几代的生死周期,将这种黏土变成土壤。这一套在火星各地都用过,并且沿用至今,但过程太过缓慢。沙比希地区的科学小组曾估计,每个世纪火星的表层土只能增加一厘米,而且还要利用遗传工程才能加快到这个速度。
另一方面,在温室农场内,使用过的土壤添加了大量的营养剂与肥料,还有各式各样的种菌,结果颇符合科学家的期望,但是在温室培养出来的土壤数量与他们要铺在火星表层的数量相较,却少得可怜。大量生产土壤是他们的目标。不过娜蒂雅看得出来,他们碰上了未曾预料到的棘手问题;他们有令人困扰的空气吸收问题,有如一只狗想啃比它嘴巴大的骨头。
这些问题所牵涉的生物学、化学、生化学、生态学等,远远超过娜蒂雅所能理解的范畴,她也根本无从提供任何建议。许多时候她甚至无法理解那些过程。这种工作不是建设,什么建设都谈不上。
不过他们确实必须结合若干的建设,才能从事制造,在这方面娜蒂雅总算可以理解了。她开始专注于这个层面的问题,研究制造土壤的相关机械,及培养土壤成分的圆筒设计。她也开始研究黏土的分子结构,以了解能否借此参与他们的工作。她发现火星的黏土是硅酸铝,即每单位的黏土都如同三明治般,一层八面体的铝,被两层四面体的硅包裹住;不同的黏土各种成分的含量都不一样,变化得越多,表层就更容易吸水。火星最常见的黏土,也就是蒙脱石,有许多不同的含量,所以很适合吸水,在潮湿时会膨胀,干燥时则会收缩至龟裂的程度。
娜蒂雅觉得这很有意思。“听着,”她告诉亚尼,“能否利用充满施肥管基质的土壤,在母质中培养当地的生物?”她继续说,先拿一批母质,将那批土弄湿,然后再弄干。接着再将施肥管基质塞入泥土的裂隙中。然后把他们能繁殖的任何重要细菌以及其他成分都倒进去。如果细菌以及其他生物可以沿着施肥管基质一路吃出来,并在出现时将原料消化,它们便可突然全都出现在黏土中,互相依存。这时就进入关键时刻了,许多实验想必都得先测量好所需要的各种生物的原始数量,以免因繁殖太快而失败——不过如果他们能让这些生物稳定地在习惯的生物群中生长,那么便可在转眼间拥有充满生物的土壤。“有些建筑用的快干原料也使用类似施肥管这种输送管,听说如今医师们也采取类似的方式,将磷灰石打成糊状后送入断裂的骨头中。施肥管的材质是蛋白质凝胶,制成了管状结构,任何物质都可以输送。”
“繁殖用的基质,值得深入研究。”亚尼说。娜蒂雅因而眉开眼笑。她整个下午都乐不可支,当晚与亚特会面时她说:“嘿!我今天做了点事情。”
“好啊!”亚特说,“我们出去庆祝一番。”
在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想庆祝太容易了,这是个典型的波格丹诺夫式城市。没错,与阿卡迪一样的活泼开朗。每天晚上都有庆祝会。他们常在夜间散步,娜蒂雅很喜欢沿着最高层的栏杆漫步,感觉阿卡迪就在附近,逗留许久不曾离去。今晚为了庆祝自己做了点事,这种感觉格外强烈。她牵着亚特的手,俯瞰低层地区的农作物、果园、池塘、运动场、树林,以及咖啡屋、酒吧、舞池林立的拱形广场——乐队演奏得震天响,他们身旁的群众喧闹不已,有些人翩然起舞,不过大多数人只是像娜蒂雅一样在散步。这些仍是在帐篷中进行,他们期望有朝一日能将帐篷拆除。这时气候温暖,火星本土的年轻人穿戴着各式异国风情的奇装异服与饰品,使娜蒂雅想起尼尔格与玛雅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接受款待的新闻报道。这是纯属巧合,还是跨星球的文化在年轻人之间已经逐渐成形?如果真的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土狼这个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征服了两个星球?或是她的阿卡迪死后仍在发挥影响力?阿卡迪与土狼,文化之王。她想到这点不禁面露笑意,捧着亚特煮的卡瓦咖啡啜了几口,这是这个冰冷的城镇最佳的饮料,她边喝边看那些年轻人像天使般四处移动,无论他们做什么,看来都像在跳舞,以优雅的弧线从梯状建筑的一层跃往另一层。“好一座伟大的小镇。”亚特说。
然后他们看到一幅阿卡迪的旧照片,加框后挂在一扇门旁边的墙上。娜蒂雅停下脚步,紧握住亚特的臂膀:“是他!看起来栩栩如生!”
那张照片捕捉到他正在与人交谈的神情,他站在一座帐篷的墙内,指手画脚,他的头发与胡子随风飞扬,与身后同样颜色的地形融为一体。看起来好像是一张脸从山腰冒了出来,蓝色的眼睛在刺眼的红色艳阳下眯了起来。“我没看过他这么传神的照片。如果看到有照相机对着他,他就会心生不快,拍出来的照片也都会走样了。”
她凝视着那张照片,觉得相当兴奋,莫名其妙地快乐,有如面对面的相会!有如遇见多年不见的老友。“你很像他,我想,在某些方面。不过更轻松。”
“看来想比他那个模样更轻松很难。”亚特说着,仔细端详那幅照片。
娜蒂雅笑了,“对他而言不难,他总是确信自己是对的。”
“我们其他人都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她笑出声来,“你和他一样开朗。”
“有何不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娜蒂雅一直回想着她的老伴侣,脑中不断浮现那张照片。她还记得好多事。然而,与这些记忆相关的感觉都已经淡了,疼痛也模糊了——像照片褪色,所有的肌肉与伤痛如今都已经只剩图案,像是化石。与此时此刻的感觉截然不同,她环顾四周,感觉着被亚特握住的手,那么真实、鲜明、短暂、不断变化——活生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每件事都感觉得到。
“我们是否该回房间了?”
赴地球的4位特使终于回来了,他们搭乘电梯降落在谢菲尔德。尼尔格、玛雅、米歇尔三人自行离去,萨克斯则马不停蹄地又飞到南半球,与娜蒂雅和亚特会合,此举令娜蒂雅感动不已。她一直有种感觉,萨克斯所到之处,都是行动的核心。
他看起来与赴地球之前没什么两样,若说有任何改变,也只是变得更沉默、更神秘了。他想去参观那些实验室,他说。于是他们带他去参观。
“没错,很有意思。”他说。过了一阵儿他又说:“不过我想不透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地球化?”亚特问。
“这个嘛……”
讨好安,娜蒂雅想。那是他的言下之意。她搂了他一下,他吃了一惊,他们交谈时她将手搭在他枯瘦如柴的肩上。能看到活生生的他真好!她是何时开始那么喜欢萨克斯·拉塞尔的?她是何时开始那么依赖他的?
亚特也猜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说:“你已经有相当大的成就了,对吧?我是说,到目前为止,你已经瓦解了变形跨国公司这些怪兽的所有花招,对吧?永冻土下的氢弹、撒力塔和反射镜,以及用航天飞机上泰坦运送氮气——”
“如今仍在运送,”萨克斯说,“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他们。我猜必须将他们打下来才行。不过反正氮气总是能派得上用场。我不确定如果阻止他们再运氮气过来,我是否会高兴。”
“可是,安呢?”娜蒂雅说,“安会喜欢什么?”
萨克斯又眯起眼睛。每当他因不确定而绷起脸时,便会恢复以前那种老鼠般的神情。
“你们两人喜欢什么?”亚特换了个说法。
“很难说。”他的脸皱成举棋不定、瞻前顾后、三心二意的愁眉苦脸。
“你想维持蛮荒景象。”亚特提醒他。
“蛮荒是一种……一种观念,或是说一种道德上的立场。不能到处都像荒野,不是这种意思。不过……”萨克斯挥挥手,又陷入沉思中。娜蒂雅一个世纪来总算首次了解了他,她觉得萨克斯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坐在计算机屏幕前,敲打出指令。他似乎忘了他们的存在。
娜蒂雅紧抱着亚特的臂膀。他握住她的手,轻捏着那小指头。如今已长到正常尺寸的3/4了,不过越接近正常尺寸,速度就越慢。指甲已经开始长出,精巧的螺旋状指纹也已成形。这新手指被捏着时感觉很不错。她与亚特四目短暂地交会,然后她垂眼看着地面。他轻捏着她整只手,然后再放开。过了一阵子,显然萨克斯已经浑然忘我,而且会陷入自己的天地中许久,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回他们的房间,上床。
他们白天工作,晚上出游。萨克斯又像当年埋首于实验室时般心不在焉,因为没有安的消息而焦急不已。娜蒂雅和亚特尽可能地安慰他,但也无济于事。他们在傍晚出门散步。有一座公园可以让父母带子女同乐,人们走过这座公园,像是经过一座小型的开放式动物园,望着那些小家伙玩耍总是会心地一笑。萨克斯花了不少时间在公园里与儿童及其父母交谈,然后他会到舞池中,单人独舞数小时。亚特与娜蒂雅手牵着手。她的手指越来越强壮。已经快长成正常尺寸了,因为那反正是最小的手指,所以除非与另一只手的小指摆在一起比较,否则看起来已像正常尺寸。有时在亲热时,亚特会轻咬着这小指,那种快感令她疯狂。“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这种功效,”他喃喃地说,“不然会天下大乱——大家都想将身体的器官切掉,然后重新长出来,你知道,比较有快感。”
“病态。”
“你知道人们的习性。总想找刺激。”
“不准再提起这件事。”
“好。”
不过也该是回去处理国事的时候了。萨克斯已经离开,去找安,或想避开她,他们不能确定。他们飞回谢菲尔德,娜蒂雅再度投入这种生活,每天花30分钟听取芝麻琐事的分析。不过其中有些事情关系重大。中国人申请在斯基亚帕雷利附近兴建另一座太空电梯,已进入紧锣密鼓的实施阶段,这只是执行委员会面临的许多移民议题之一。在伯尔尼签署的联合国与火星协议中明文规定,火星每年至少要接纳占人口10%的移民,并表示期望他们能接纳更多——多多益善——只要人口过剩的情况仍在地球存在。尼尔格对此做了承诺,也曾热切地(娜蒂雅则觉得很不切实际)表示火星可以助地球一臂之力,以火星空旷的土地来协助地球免于人口过剩。不过若他们无法制造表层土,火星到底能容纳多少人?火星的容量到底有多大?
没有人知道,也找不出科学估算的好办法。此前对地球所能容纳的人口数估算从1亿人到200兆人不等。即使是比较严谨的估算,也从200亿至300亿不等。事实上,容量只是一种模糊的抽象观念,必须视许多复杂因素的组合而定,例如土壤生物化学、生态学、人类的文化等。故而几乎无法断言火星能容纳多少人。如今地球的人口已经超过150亿,而火星的陆地面积与地球相去无几,人口则只有其1‰,大约1500万人。差异极为明显。必须采取行动。
由地球运送大量移民至火星当然是解决的方案之一;不过运送的速度却必须受制于运输系统的载运量,及火星接纳移民的能力。如今很多国家的人认为——事实上也是联合国的看法——他们可以广建运输系统,当作大量移民的开端。在火星上兴建第二座太空电梯将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火星上的人对这套计划大都持反对立场。红党当然是反对继续移民,他们虽然勉为其难地承认接纳移民恐怕势在必行,但也反对扩建运输系统的计划,目的便是想借此设法减缓移民的速度。这种立场符合他们一贯的宗旨,娜蒂雅觉得很合理。而“自由火星”的立场虽然较为重要,却暧昧不明。尼尔格是“自由火星”出身的,他去到地球邀请地球人尽可能移民到火星来。“自由火星”一贯的立场是支持与地球保持密切的关系,并试图采取所谓摇尾乞怜的策略。然而,目前该党的领导阶层似乎已经不再喜欢这种立场。杰姬是这个领导阶层的核心人物。娜蒂雅记得,他们在立宪大会期间便已改为采取更孤立主义的立场,总是要求更进一步地独立于地球之外。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私下与若干地球国家交易。所以“自由火星”的立场模棱两可,或许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而且这种伪善的立场或许主要是为了在火星的政治舞台上争取更多的权势。
不过,即使不去理会“自由火星”的伪善,除了红党外仍有许多孤立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若干波格丹诺夫分子、布雷维亚山脊的女族长、“火星之首”分子——在这个议题上全都倾向于支持红党。他们辩称,如果数百万的地球人涌入火星,那么火星该何去何从?不只是地貌将会为之改观,连由火星纪元开始形成的火星文化也将面目全非。蜂拥而入的地球人,数量不久便会超过土生土长的火星人,到时岂不是会以地球的旧文化取而代之?毕竟,各地的出生率都在下降,无子女或只有一个子女的家庭在火星及在地球上都比比皆是——所以,土生土长的火星人不可能激增,他们很快便会成为少数民族。
这是杰姬的论点,至少在公共场合是这么说的,布雷维亚山脊人士与许多其他人士都附和她。尼尔格刚从地球回来,对这种立场似乎无太大影响力。娜蒂雅虽然知道她的对手的论点,可是她也觉得依地球的形势看来,他们想在火星采取闭关自守的政策,太不切实际了。火星无法拯救地球,尼尔格在地球访问期间有时也会表达这种看法;不过他们已经与联合国达成协议,并经双方签署,他们至少必须让协约内明文规定名额的地球人移民。因此,如果他们想履行承诺,使这项协约生效,便得扩充两个星球间的往来渠道。如果他们不能遵守协约,娜蒂雅想,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所以在辩论是否应该扩建第二座电梯时,娜蒂雅发言表示赞成。那可以增加运输系统的容量,也算是间接地履行了他们的承诺。而且也可以减轻塔尔西斯地区各城镇的负担,并平衡火星的发展;从人口密度分布图来看,帕弗尼斯附近的人口高度密集,人们以它为核心往外扩散,离它越近越方便。若能在火星的另一侧也架设一条电梯电缆,便可以平衡这种人口分布。
可是对于反对电梯的人而言,这种价值有待商榷。他们希望人口的增加速度能得到控制、减缓。他们根本不将那份协约当回事。所以在执行委员会投票表决时,只有沙易克支持娜蒂雅,虽然他们这次表决不具法律效力,只提供给国会参考。这是杰姬迄今为止最大的胜利,也使她与埃瑞斯卡及全球环保法庭的其他成员暂时站在同一阵线,他们的宗旨就是抗拒各种形式的快速发展。
当晚回到寓所时,娜蒂雅心灰意懒,忧心忡忡。“我们已经同意接纳地球的大量移民,然后又出尔反尔。那会惹来麻烦的。”
亚特点头,“我们得想办法解决。”
娜蒂雅厌恶地吁了口气。“解决。我们什么事也解决不了。这件事不适合用解决这个词来形容。我们只会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她重重叹了口气,“一定会继续这么吵个没完。我原本以为尼尔格回来后情况会有所改善,可是他如果不参与,根本于事无补。”
“他不在其位,不便过问。”亚特说。
“不过,如果他想参与,仍可名正言顺。”
“没错。”
娜蒂雅考虑着这个问题,她的思绪四处奔逃,情绪则消沉低落。“你知道,我只做完了任期的10个月,还得过两年半才能卸任。”
“我知道。”
“火星年真是长得可恨。”
“是的。不过月份却很短。”
她又发了阵子牢骚,望着寓所的窗外,俯瞰着帕弗尼斯的破火山口。“问题是如今工作不再是工作了。你知道,我们就算到外头去,加入那些建设计划的行列,他们的工作也仍然不是工作。我是说,我一直无法出去真正地做点事。我记得我年轻时,在西伯利亚,工作是真正的工作。”
“你太浪漫了。”
“是啊,当然,不过即使在火星也有类似经验。我记得兴建山脚基地这件事。那真有意思。有一天我们到北极去,架设一座永冻土的通道……”她叹了口气,“我宁可抛弃一切,再去参与那种工作。”
“还有很多建设正在进行。”亚特指出。
“都是机器人在做。”
“或许你可以回头做些更适合人类做的事。自己动手盖房子。在乡村地区盖栋房子,或开发一个新小区。或是建造那些新兴的海港城镇,亲自动手做,试试不同的方式、设计,等等。那会使建设的速度变慢,全球环保法庭会赞成的。”
“或许吧。你的意思是,等我任期届满之后。”
“届满前也可以。偶尔休息一下,就像最近几次的行程。这些都只是广义的建设,不是真正的建设。真正去从事建设,你必须去试试看,然后同时兼任这两种职务。”
“利益冲突。”
“如果是公共工程就不算。在海平面高度建立一座全球首都,这个建议如何?”
“嗯,”娜蒂雅说。她拿出一张地图,他们凑过头去看。在经度0度线上,北海的南岸略往外弯,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半岛,中央部分有一个火山口海湾。它位于塔尔西斯与埃律西昂之间。“我们得去看看。”
“好。来吧,上床了。这个以后再详细谈。现在我另有当务之急要办。”
几个月后,他们从布雷伯里点飞回谢菲尔德,娜蒂雅想起了当时与亚特的一席话。她要求机长在斯克洛多夫斯卡火山口北部的一个小站点降落,此地位于Zm火山口的斜坡上,名为祖姆。他们在停机坪降落时,看见东边有一座大海湾,此时海面结了一层冰。海湾对面是马默斯峡谷与德特罗尼鲁斯台地的崎岖山区。海湾延伸进大斜坡,在这里,坡度已趋于缓和。经度0度,北纬46度,相当偏北了;不过北半球的冬季与南半球相较之下还算温暖。他们可以看到一大片冰海,在绵长的海岸线之外。环绕着祖姆的圆形半岛地势高而平坦。位于海边的小站点是大约500人的居所,他们正用推土机、吊车和起重机等在外面从事建筑工作。娜蒂雅与亚特下机后,让飞机自行离去,租了个房间,与那些人相处了一个星期,讨论他们的新移民区。当地居民已经听说要在海湾兴建一座新首都的议案;有些人欢迎这个主意,有些则不然。他们曾因此地的经度是0度而想将此地称为格林威治,不过他们听说英国人并不将这个地名读成格林威治(Green Witch,绿色巫婆),而是格林尼治,他们不知道若将此地拼写成格林威治(绿色巫婆),然后读成格林尼治,英国人会有何看法。或许干脆就叫伦敦好了,他们说。我们会想办法的,他们说。这座海湾本身一直被称为查默斯海湾,他们说。
“真的?”娜蒂雅大叫,她笑了,“太完美了。”
她已经被此地的景致深深吸引了:祖姆平滑的火山锥;向内弯曲的大海湾;白雪中的红色岩石;而且有朝一日蔚蓝海洋想必会破冰而出;云朵驾着西风不断飞驰而过,在大地与冰面投下斑斑云影——有时是蓬松的白色积云,有如大帆船随风驶过,有时则如鱼骨般从上空卷过。这里会是个美丽的小城,像旧金山或悉尼般有海湾环绕,与这两个大都会一样迷人,不过小一些,规模更人性化一些——波格丹诺夫的建筑风格——手工打造的。当然,不全是手工的。不过他们可以设计得更人性化,而且将它当成艺术品般精雕细琢。娜蒂雅与亚特在结冰的海岸线上散步,透过二氧化碳防护罩讨论这些构想,望着云朵随着低空拂过的风疾驰。
“当然可以,”亚特说,“行得通。反正它原本就会发展成一座城市,这一点才重要。这是附近海域最好的海湾之一,所以一定会成为港口。因此建设出来的首都不会像堪培拉、巴西利亚,或华盛顿特区那样,让人不知置身于何处。它会是一座有迥然不同景观的港口城市。”
“没错,太好了。”娜蒂雅继续往前走,越想越兴奋,几个月来笼罩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在谢菲尔德之外另觅地点兴建首都,如今已成为政坛绝大多数人的共识,而且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已经有沙比希地区人士提议迁都至这个海湾,所以只要支持一个现有的提案即可,不必再另外提案,四处游说施压,要求别人赞同。她是必然会支持的。而且,由于这是公共工程,所以她即使全力投入也不至于招来不务正业之议。这是她分内职责的一部分。或许她甚至可以动用影响力,参与这项计划的决策过程。她越想就越觉得心花怒放。
他们沿着海湾走了许久,然后掉头朝那小移民区走回去。头顶上的云仍驾风疾驰。弯曲的红色大地与大海紧密相连。云层下有一群野雁排成V字形,在风中引吭高歌,往北飞去。
当天稍后,飞回谢菲尔德的途中,亚特牵起她的手握着,检查她的小指头。他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建立一个家庭也是一种需要亲自动手的建设。”
“什么?”
“而且产量可以预期。”
“什么?”
“我说啊,只要还活着,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子女。”
“什么啊?”
“他们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想要,就可以生。”
“不要。”
“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要。”
“那主意不错。”
“不要。”
“反正,你知道,即使是建设……当然,那很不错,不过你也只能测量一阵子。测量,敲钉子,开推土机——当然,我猜这些都很有意思,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有很多空闲。而打发时间最有意思的方法就是养个小孩,你可有同感?”
“不,我不这么想!”
“不过,你有没有生过孩子?”
“没有。”
“那就对了。”
“噢,天啊。”
她的幽灵手指又感觉到一阵刺痛,不过如今它已完全长出来了。